爱情记忆的刹那永恒

张佳玮

1再一次看见2的时候，正是秋季即将终了的时分。那天的阳光清澈透明，融汇着菲薄的温暖降落在人行道上。1当时正坐在一家小巧的咖啡馆一个靠街的落地窗旁。咖啡馆老板巧夺天工地为落地窗配上了从天而降如大雨般冲刷的流水效果。1在凝眸于窗外的时候，就觉得外面正秋雨萧萧。在窗户上流动的水摇曳多姿，将城市的面目扭曲一番后粉墨登场。当时正是午后，1望着俨然雨季来临十七的落地窗以及更外面被曲折的烂漫阳光，恍惚之间，是隔了另一个世界。咖啡馆里在播放着迈尔斯·戴维斯灰暗慵懒的爵士乐。20世纪初，美国少年们驾车在夕阳下的海滨公路缓缓开行时常听的乐曲。

那个时候1就忽然想起2来。五个月前的一个黄昏，1推门进来这家咖啡馆的时候，2正坐在这扇窗前，望着被夕阳渲染成醉红色的雨中大街。那天窗上的那片凄婉又悠远的绯红色带着诱惑人的宿命情结。那天他朝这个座位望那一眼时，忽然就被她支颐静静望着窗外的神色迷住了。口中如沙漠般干涩得沙沙做响。耳边仿佛海潮升起般轰鸣一瞬。她那时的姿态，恰似杜拉斯小说中那些淡漠的女贵族们，在舞会上坐在角落，默默听着法国舞曲在印度湿热的空气里蒸熏。

1在想起2的时候一直在看窗外。于是--恍若梦幻一般--她看见2从落地窗前走过去了。她身着五个月前暮春时节他初见她时所穿的那身蓝色。隔着水帘，她看上去神色宁静。她走过去。仅仅几秒钟。1呆呆的看着。一切就象电影镜头切换一样。她从窗的这头走进这个世界，从窗的那头走出这个世界。仅仅几秒。

2走入1的世界是在他对她一见钟情的第三天，在同一个咖啡馆里，他大着胆子站在了她桌旁，一脸成熟感的询问是否可以坐下。她抬起头看他时神色平静。如水一般的眼眸在他脸上一转。他那时感到她的眼神象落在冰冷水面的阳光一样。难以把握的流转。她脸上并无堪称表情的表情。如此定定三秒钟之久--对他而言，似乎是很久了--而后，她温柔的微笑忽然如花般绽放。

那天黄昏他们坐到很晚。在仿佛下雨的窗前。有一搭没一搭，互相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语。象一对普通的初识男女即将进一步接近一样进行着礼貌的远距离交流。暮色降临时她说要走了。1将她送出去，这才发觉天有点微微小雨。1站在路边张手叫住一辆出租车，象一个护花使者一样秋毫无犯的扶2上车，给了司机一张足够数额的钞票--这个举动十足愚蠢而幼稚，他后来才觉得--但是2却安然坐在后座，没有拒绝的反应。关上车门后，她用淡定的口吻叫司机开车，然后隔着几滴雨流淌着的车窗对1微笑了一下。

她走过去了。1想。那天他静看她的出租车远去之后，他独自站在那里，陶醉在自己营造的爱情氛围中。然后转身向着相反方向走着。1想到了这些往事，是因为发现她忽然在窗前走过了。他呆了几秒钟，然后大喊一声2的名字。他跳了起来，急冲向门，与正端着咖啡娴静温雅的走来的服务员擦身而过。他推开门，冲到人行道上朝她走的那方向望去。她正在前方，依然那么平静温和的走着。
午后的阳光如明亮的水银一般从头泼洒而下。将他灌注其中。戴维斯舒缓的爵士乐随着咖啡馆门的关闭杳然无影。随之而来的是街边唱片店播放的英国摇滚和飞驰而过的汽车音箱中播放的若断若续的美国乡村音乐。他站在那里，任清冷的阳光将这世界变得一片凄白。他又大喊了一声2的名字。2没有回头。
他又站了一刻，望见2似乎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旁若无人的前行着。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步行，追随着她。他没有用跑，也没有穷凶极恶的加速快走。只是用比她略快一点的步频。总能赶上她。他想。在此之前，有很多事需要想。
于是他回忆起后来他与她交往的过程。他们见面的地点先是一直限定于咖啡馆，后来就开始多了起来。去CD店，去看电影，等等。不过每次都是先在咖啡馆见面的。这类似于一种对小资情调的下意识模仿。每次见面，喝罢咖啡，她与他并肩而行，于是游遍这个城市。一切的开头，就是那间咖啡馆。
他也记得他有时一句话忤惹得她不快了，她不会疾言厉色，只是依然保持着那淡然的面容，加快脚步，自顾自的走。他追上去--当然不敢象电影里的俗套一样，扳着女孩的肩请求原谅。2厌恶任何人扳她的肩--只能与她保持同等步频，然后急急忙忙的解释。在这样的时候，他会刻意把自己扮演得很拙劣很木讷，带点傻气，等到她忍不住笑了，这事就算有了了局。
他们约会分手的时候越来越晚。他还记得某一天深夜，他们看完一个俱乐部里放完盖博的老电影后，并肩走在夏夜的路上。2在人行道的窄窄边沿上，双手展开，如走钢丝一般步态优雅的走着。1伸出一只手拈着她的两只手指，作出扶助的样子。那一幕给1印象最深的是2的不平衡。好象在三根火柴搭的架子上试着放一只玻璃杯。
他还记得那晚她吻了他。突如其来，而且去得迅速。她在她家楼下--那时他已获准送她回家--长长吁一口气，眯着眼看了他半天，然后忽然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蜻蜓点水。他一直呆楞在那儿，直到2消失。那一吻的感触一直留在那里。夏夜的风很舒缓的吹着。

1抬起头，看到2还在前面走着。是什么事闹别扭了呢？1想。以往即使闹别扭，她也不至于如此不应声的。回忆一下吧。可是脑海里一片混乱着呢。1又一次望望2。2已经停下脚步了，右转，准备过马路。
车流川息。1跟上前去，然后看见2穿过车流向马路对面走去。秋季苍白的阳光之下，一片蓝色由此岸向彼岸游走。他想。1又喊了一声2的名字。于是他看到2转过头对他微笑了一下。确实是她。那微笑竟与五个月前相识之时一模一样。
1喊着2的名字向马路对面跑去。他看到2在马路的对面站定了，展开双手仿佛在保持平衡。1又叫了一声。在自己的声音犹在耳边萦绕之时，1忽然看见2开始融化在阳光里。1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清晰的看见对面的人行道上忽然就空无一人惟有阳光。然后1就听到了汽车刺耳的刹车声。1感到自己忽然就飞了起来。蓝天长街阳光绿树分别在他眼前掠过。一秒钟后他轰然落地。此起彼伏的刹车声刺耳而尖利，将那静默如秋季阳光的午后气氛彻底割裂。1眼前见到的就是蓝天。然后他就感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碎了。沉钝的疼痛在这时才刚刚袭来。

他躺在马路中央听见脚步声纷杂向他跑来。那些声音以迅疾无比的速度在离他远去。然后他就忽然想了起来。就在一周之前，在这个地方，一阵刹车之后，2象一片风中秋叶一样凌空飞起然后坠落在大地之上。就在她飘落在大地之上时，他听到了自己轰然心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