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2607|回复: 2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女鬼》

[复制链接]

25

主题

0

好友

191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7-8-4 13:02:5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女鬼







天黑以后,他的屋子里亮着一盏台灯。他总觉得在没有被台灯照亮的墙角,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他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是他看了那部恐怖电影的缘故。清晨起来,他习惯性地打扫房间,在墙角看见了两个清晰的脚印。他心里一惊,坐在床边定了定神。过了一会儿再去看时,脚印已经没有了。





这个叫宽的孩子光裸着上身,灰色的裤衩十分肥大,腿看上去比较细,现在哪里还有腿像麻杆一样细的孩子呀!他往干涸的池塘扔了一件黑乎乎的东西。池塘在胡同南头。看见这一切的人站在胡同北头,遗憾的是他没有看清宽的表情。这个孩子脸上一定布满了天真的微笑。孩子都喜欢笑。

宽已经转过了身子。他没有看见经常坐在池塘边的疯子。也许他觉得很没意思,低头看着干巴巴的土地,似乎是在沉思。在站在胡同北头那个人记忆里,宽当时是沉思了一会儿。奇怪,一个孩子还会沉思,他用狐疑的眼光望着宽。这时,他听到街道的东边传来了疯子的叫喊声。

叫喊声宽也听到了,宽和他一起抬起了头。他向街道的东边望去,宽向胡同的北头望过来。他看见了疯子,宽看见了他。

疯子还是一幅古怪的打扮,穿着涂满墨汁的棉大衣戴着摩托车的破安全帽。疯子在这个夏天的下午把自己捂得很严实。“张钱痴!张钱痴!……”疯子刁钻古怪的叫喊声咬着他的耳朵。他很难受地蹲下来。每次见到疯子,尤其是听到他的叫喊声,他就很难受。只穿着一条裤衩的宽跑过来了,看见他蹲在地上,也看见一边走一边叫喊的疯子在不远处。

他在叫什么?宽问他。

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他说。





晚饭以后,他觉得自己老了。天气依然很热,树上的蝉声像磨刀的声音。奇怪,吃过了晚饭它们还叫。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蝉声突然消失了。木匠的电锯声显得突出了。他挥舞着扇子,望着星空。木匠已经很老了,可他还在做家具。他看见木匠家的枣树被电灯映得透亮。他在为自己做棺材吗?街上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很多脚步声似乎从门前走过去了。

我好像比木匠还老。木匠终日和木头打交道,肯定有了职业病。有一天,如果他看见了我的皮肤,准会以为看见了一跟干燥得很彻底的木头。他胡思乱想。

他眼前闪过一片花白的头发,苍老的妻子走进了厨房。都吃完饭了,她还去厨房干什么?看来女人老了以后也就有了职业病,做了一辈子饭还不肯离开厨房。他听见了切菜的声音,刀似乎有些钝了,切菜的声音有些拖泥带水。女人走出了厨房,站在院子里望着木匠家透亮的枣树出神。他看不清女人的脸。你切菜干吗?他问女人,这种比电锯声还要苍老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

我没有切菜,我到厨房看了看,什么也没干,女人说。

我明明听到了切菜的声音。刀有些钝了。

你听错了,老人的耳朵不听使唤了,说听错就听错。

他不再说话,侧耳听了一会儿电锯声。电锯声消失了。大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黑黑的身影来到了他面前。这时,原本寂静的胡同突然嘈杂起来,人声和脚步声急切地从门口流过去了。天都这么黑了,人还不老实,他对眼前的黑影说。

他们去看木匠了。

他听出来,这是宽的声音。杂乱的哭声从木匠的院子里传来,他仿佛看见全村人的嘴都在冲他张开哭泣。女人急匆匆地走出去了。女人都爱看热闹,他说。

木匠死了,宽说。

刚才我还听到电锯声,他在做家具,他说。

他在为自己打棺材,还没做好他就死了。

现在都实行火葬了,谁还用什么棺材,他又白费心机了。

木匠说他是木匠,死也要死在木头里。

他想起了多年前刚刚实行火葬的日子里,村里人心惶惶。很久没有死人,谁都不愿意第一个被烧成灰。后来疯子死了,人们就把他送去烧了,算是开了张,这样村里的老人才开始接二连三地死去。木匠是最怕火葬的一个,所以他才坚持活到现在,他说。

你不去看看木匠?

不去,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去看他还不如去看一根木头。

这时,哭声淡了。疯子多年前的叫喊声从屋檐上滚落下来。他猛一抬头,看见一只蝙蝠从宽的头顶飞过。我的眼还没花,他说。你听见疯子的叫喊声了吗?宽问。

疯子被烧成灰了,就飘在我们上面,他说。





在木匠的葬礼期间,他一直在想着疯子。是宽的话勾引起了他的怪想法。一连好几天,胡同的热闹真让他有点受不了。我不喜欢这么热闹。他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想打个瞌睡,可是胡同里的哭声让他怎么也睡不着。是木匠的女儿在哭?一个尖锐的女声从门缝挤了进来,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耳朵里。他一下子弹跳起来。鼓膜很疼。他仰着脸,不停地揉着耳朵。枣树叶子把阳光筛得细碎。他看见地上仿佛全是白花花的纸钱。

木匠的女儿在装模做样,她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哩。他心里想。他走到门口,决定看看那些装哭的人。没想到,他却看到了宽。

宽站在木匠的门前。宽的表情冷淡,他似乎不为哭声所动。他从小就是这个样子,他说。他站在自家门前,看见纸钱像秋天的树叶一样铺满了门口。

宽在安慰木匠的女儿,你爹是无疾而终,这是件好事。宽上过很多年的学,说话很文雅。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过于悲伤。宽的话说得很慢,他仿佛不是说给木匠的女儿一个人,而是说给其他人。那么多人围着宽,大家似乎都赞成宽说的话。

一群鸽子落在木匠家的房上,咕咕地叫着,这无疑打扰了正在说话的宽。下午的光线落在宽的后背上,宽的身子沉重地伏下去,他的嘴几乎要咬住木匠女儿的头发。

他看得很焦急。他想把宽赶出胡同。一种威严的咳嗽声从他的腹腔发出来,把宽吓了一跳。宽看了他一眼。他看见宽的嘴动了一下,仿佛说了什么,他没听见。他想问问宽这个从小就爱管闲事的家伙。他向那边走了两步,走到猪圈边上时,他停住了脚步。他听见木匠女儿开始用一种哭声说话。

总有几个人盼着我爹早点死,他们总是说我爹的电锯声让他们不得安宁。现在我爹死了,他们肯定高兴得不得了!那个女人的头转过来,向着站在猪圈边的他。人们都把脸朝向他。那么多奇怪的目光包围了他,甚至有个人指了他一下,很气愤的样子。

他被吓住了,连忙跑回了家,把大门关得紧紧的。门外王家的铁门响了一下,有人哭着走了出来。烧纸的队伍从木匠家出来了,胡同里哭声流淌。队伍从他家门前经过的时候,他家的门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队伍的哭声转移到了街上,他壮着胆子打开了门,看见黑漆漆的门板上一个白色的脚印。他认为,这个人在踹门之前先去踩了石灰。木匠家的大门外就有石灰。那是木匠准备粉刷墙壁的。木匠生前喜欢白色。

木匠的女儿哭得晕过去了。宽的声音落在他的头上。

她哭得太伤心了,我根本劝不了她。她晕在了当街,全村人都看见了,就你没看见。宽站在他的身边,凝视着那个白色的脚印。

他用手指梳了梳花白的头发,看见从王家屋檐上落下的光线正好切在宽的脖子上。当街的哭声依稀传来。木匠的女儿被两个人扶着,拐进了胡同。她已经不再哭,眼神呆呆地注视着地面。当需要迈过一个水洼时,她没有抬脚,踩在了泥水里。

白色的孝服被黑色的泥水溅湿了。木匠的女儿看了看黑了一片的裤角,意识到她的孝服已经不再完美了。宽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宽看着他,表情很怪。这胡同实在是太脏了。宽对他说。

从宽的语气中,他觉得,宽把弄脏胡同的责任归咎到了他的身上。他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胡同本来就是这么脏,这不能赖在我的头上。他的声音飘在宽的背后。





木匠死后,胡同里安静多了。除了蝉的叫声,再没有其他声音。蝉的叫声在哪里都能听到,相比之下,这是全村最安静的一条胡同。

他真有点受不了这种安静了。晚上,屋子里的台灯把窗台映到院子里,他脑袋的影子,一个灰白的斑点,寂寞地铺在地上。他在深夜读书的习惯到现在还没变。妻子对这个习惯的不满渐渐表现出来了,她躺在床上,看着他伏案的背影,她想把这个身影撕碎,然后在床上一片一片把它拼好。他的专心让他忽略了一切。他扭头向墙角看时,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又呈现在脑子里。

儿子在隔壁的房间。他肯定还在看电视。他想。现在都十一点了。已经是深夜了。他发觉自己正在走神。书上的文字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他站起来,想看看电视里有什么内容。

他没想到宽会在儿子的房间。儿子站了起来,宽看了他一眼,坐着没动。宽,你也在呀。他没想到自己会主动和宽打招呼。叔,你还没睡?宽问。你希望我睡吗?他没想到会这样回答宽。

电视里正积极地上演着一个恐怖电影。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墙角,男主角一无所知,他坐在写字台前认真地看书。女人慢慢靠近了男主角,站在他的身后,镜头转向被长发掩护的脸,一只白色的嘴唇显露在外。

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儿子始终不敢说话。他希望儿子说点什么,让他的注意力离开电视。但儿子什么也不说。他等不及了,谁借给你的影碟?他问儿子。

我借给他的,宽说。

你借给他这个干什么!大晚上不睡觉,你们就看这个?还不如看本书呢……他有些急了。

电视里的一声尖叫使他停止了说话。他看见男主角独自在旷野里一边尖叫一边奔跑。男人也会发出比刀子还尖锐的声音。旷野里阴风阵阵,月光朦胧。男人跑到了镜头之外,他的一只皮鞋丢在路上。鲜血已经灌满了鞋子。

你走吧,他站起来对宽说。

儿子说,宽,你别走了,今晚就睡在我家里。我太害怕了。

他想指责儿子,甚至产生了扇儿子两个耳光的冲动。电视里恐怖的声音更加激烈了,他没有对儿子动手。他走到门边,说,宽,你还是走吧。

最后 ,宽还是留下了。

这是他今生最难度过的一个夜晚。熄了灯,女人的鼾声清晰起来。他向墙角看去,什么有没有。披头散发的女人没来。他庆幸地闭上眼,突然感到有一只手擦过了他的睫毛。他觉得那是一只柔软的手。肯定是那个女人的手。他睁开眼,他觉得自己应该看见一只手,他做好了惊呼一声的准备。

他不知道宽是什么时候走的。早晨,他站在院子里,脚下是一些水一样的晨光,他在看着儿子的窗口,他觉得那蓝色的窗帘的后面有一个秘密。儿子睡眼迷蒙地走出来,宽走了,儿子告诉他。他答应了一声,没有问宽是什么时候走的。他想可能是在他的睡眠最旺盛的时候,宽走出了院门。儿子走出去了,不用问,又去找宽了。他心里产生了一阵厌恶,你不吃饭了?他愤怒地问儿子。

不吃了,儿子的声音越来越远了。

他和妻子吃饭时差点打起来。他们吃到中途,他突然觉得吃饱了,就放下饭碗,准备离去。妻子说,我再给你盛一碗。

我吃饱了。

别跟孩子生气了,再吃一碗吧。

我没有跟孩子生气,我真的吃饱了。

你绝对没有吃饱,今天你吃得太少了。

我说吃饱了,就是吃饱了。

我说没吃饱,就是没吃饱。

他举起碗,手一松,碗清脆地落在了地上。妻子的脸色变得阴暗,她也举起了碗,举了一会儿又放在了桌子上。他冷笑一声,我知道你舍不得。

你舍得,你摔吧!你都摔了吧!摔呀!你快摔呀!怎么!不敢了吧!哈哈……妻子疯狂地说。

他看着妻子的脸,梦里的女人的脸仿佛就在眼前。妻子的声音离他非常遥远,他有些听不清楚。新鲜的阳光落在妻子的头上,使妻子年轻而充满活力。他不再开口,妻子就等着他开口呢,他一开口,妻子的巴掌就有理由扇上去了。每次打架都是妻子首先动手。他在今天早晨不想打架,因为他觉得精力还没有恢复过来。昨晚上的梦太耗费精力了。他打了一个哈欠,这表明他对妻子的挑衅无动于衷。





疯子爬上了房顶,这样可以使他的声音传得更远。

张钱吃、张钱吃……

他抗着锄头走到家门,疯子的叫声把他拌了一下,他险些摔倒在门前。他看见了在房顶上走来走去的疯子。疯子捧着一本厚重的书。他知道,疯子是个有文化的人,疯子把全村的墙上都写满了字,他觉得那些字写得很有水平。你能写那么好的字吗?他看那些字的时候问自己。他知道自己不能,我才上过几年学?他自我解嘲。

疯子写在墙上的话语中有许多错别字,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但是宽的父亲就不知道。宽的父亲经常称赞疯子的字:你看人家写得多好,比你写得好多了。

他很瞧不起宽的父亲。那是一个根本不识字的人。他想在这个村子里,除了疯子,识字最多的可能就是他了。他就常为这一点感到骄傲。他又想,因为疯子不能作为一个常人来对待,所以本村识字最多的就是他。从年轻的时候起,他就开始读书,只要是见到的书,他都读。所以他有一个让他自己引以为自豪的外号——书篓子。

那些天,晚上摆在他面前的是有本叫做《聊斋》的书。泛黄的书页上写满了晦涩难懂的文言文。他第一次读这样的书,艰难地让书中是故事呈现在自己的脑中。其中有些故事,他早就听说过了。他觉得那些熟悉的故事一经用文言写成,更加具有了神秘性。那些神怪离他非常遥远,然而突然在某一刻接近了他。他听见窗户外面传来指甲刮墙壁的声音。抬起头来,看见盘子一样的月亮逼视着人间,院子里仿佛下了霜。他相信世上不会有什么女鬼的。古代的那个写《聊斋》的人相信世上有女鬼吗?嘿嘿,谁会相信世上有女鬼呢,除非你是一个巫师。

疯子的叫喊骤然响起,“张钱痴!张钱痴!……”这声音把满院子的月光击得粉碎。他感到玻璃也要在这声音的袭击下粉碎了。这个疯子,大晚上叫什么?他说。他没想到对于疯子来说,晚上更适宜大声叫喊。晚上是那么宁静。需要有一种声音,一种尖锐的声音,刺破这黑夜,就像一把利剑刺入一个人的身体。在深夜里大声叫喊是一件多么刺激的事呀,疯子站在古老的房顶上,像一个黑色的幽灵,他来回走动,双手激动地挥舞着,他要把黑夜搅浑。

在此刻的村子里,只有两个人还没有入睡,疯子和他。他凝视着院子里的月光,突然想把疯子请到屋里,他想给疯子讲一个《聊斋》中的故事。

疯子整整叫喊了一夜。他的《聊斋》已经看了一半,他趴在桌子上睡到了天亮。妻子叫醒他时,几个女鬼还在他梦里飘扬。他睁开眼,看见妻子的脸,仿佛一个女鬼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打了一个激灵。他认为妻子在故意吓唬他。

大早起的,你吓唬我干什么?

谁吓唬你了?昨晚上疯子叫了一夜,吓死我了,一摸你又不在床上。我仔细听了听,疯子的声音是两个人的声音,其中有你的声音。真的,其中就有你的声音。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在和疯子一起叫喊呢。

你净瞎说,我怎么会和疯子一起叫喊?我是疯子吗?我一直在看书,看的是《聊斋》!



谁不会否认昨晚上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伴随着疯子的叫喊。街上的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到他来了,就停下来,警惕地看着他。他受不了那人的目光,头也不回地走了。终于,他知道了他们在背着他议论什么。是宽告诉他的。那时宽是一个穿短裤的男孩,看见他站在胡同口的石墩上,就冲他叫了一声,嗨!疯子!

他听到宽的叫声,回头看了一眼,他以为疯子就在附近。他没想到宽在和他打招呼。他告诉宽,疯子没在这儿。宽说说的就是你。

他看见宽的上半身裸露着,肋条就像房顶上的檩条一样整齐。他想抚摸一下宽的脑袋,来表达他对宽的宽容。宽却跑远了,宽跑向胡同深处,疯子就在那里的大柳树底下。宽和疯子坐在了一起。他们并排坐着,互不妨碍,像一对兄弟。

他在远处看见宽和疯子交流着什么,他们亲密的样子多像一对多年的好友!他走向了他们,站在他们背后,可他什么也没听到,他们在他到来之前停止了交谈。他蹲在大柳树下,看着池塘对面的田地,几个人影仿佛故意隐藏在那里。

张钱痴、张钱痴……

疯子自言自语。突然疯子转到他身后,轻轻地踢了他一脚,哎!疯子友好地呼唤。他看着红光满面的疯子,《聊斋》里的鬼又出现了,仔细看看,对方还是疯子。疯子手里没有书,只有几个硬币,疯子郑重地托着硬币,对他说,我终于知道吃钱了!

以前有很多钱的时候,我不知道吃,现在知道吃了,也没有钱了,不管这么说,总算知道吃钱了,这个世界上知道吃钱的人有几个?以前我的钱真多呀,有好几饭盒吧!那时要是吃就好了。

开始时他听不懂疯子的话,后来他就明白了,疯子把钱当成了一种食物。

疯子把手里的硬币放进嘴里,含了一会儿,咽了下去。

硬币好吃,最好不要吃纸钱,那东西尽管面值大,但味道不好,尤其重要的是,硬币吃下后,就会又拉出来,可以洗洗再吃,纸钱就不行,纸钱吃下去后还能再拉出来吗?拉出来的只能是一堆屎!

疯子的经验之谈让他觉得恶心。宽却笑了起来,宽笑的时候上身的肋骨抖动得哗哗地响。

我一天能吃五块钱,拉出来后洗洗明天接着吃。





他不止一次地用遗憾的目光注视自己的白发。此刻他苍老的面孔映在镜子里。头上的一层银灰表示他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他了。

我老了,就像一本书,放久了书页就会发黄,轻轻一碰它就碎了。现在我就是这种情况。

他的身上全是松弛的肉皮,颜色仿佛被子里的老棉花。他坐在一把黑色的椅子里。摇扇子的手干枯得像老槐树皮。凸起的青筋像村庄中简陋的道路。他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了。怎么就喘不上气来了呢?这可真是个很大的问题。我这辈子没有吸烟的毛病。在此之前,我的肺没有出现过一点毛病。他又用力呼吸了几下。整个屋子仿佛一只巨大的肺收缩了一下。茶水就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的手往那里伸,可怎么也够不到。看来我真是老了,连杯水都拿不到了。轮到我去爬烟筒了,木匠,你在墙角笑了,我看见了,你那得意劲儿,让我直想扇你两个耳光。

我早就知道你会死在我前边,妻子说。她的头发简直就是对棉花的模仿。那么白的头发,晃得他眼睛都花了。我的眼就是被你的头发晃花的,他气愤地指责妻子。

他们要吵架了。这是他们生活的主要内容。他们就是在争争吵吵中老下来的。作为这件事情的见证人——儿子,在一天晚上告诫他们,你们不要吵了,你们都老了,还吵!

你就是一个疯子,妻子说。

我知道你说的是心里话,我也知道村里人都这么说我,我就是一个疯子,你们是什么,你们都是猪!

他急了,说话的声音很大。在胡同里,他的声音像鸡毛一样飘荡。就是这样的声音让站在胡同里的宽心里一阵瘙痒。宽进了他家,看见他们在吵架。这么老的人还吵架,让宽觉得十分好笑。老人吵架的时候和年轻人一样充满活力,他们都吵了一辈子了,他们已经登峰造极了。

他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宽。你来干什么,宽,你来干什么?他嚷起来,看来他要扩大他的战线了。她也嚷起来,宽,你来你来,你看看你叔,都这么老了,还成天找茬吵架。他大叫,我就是一个疯子,咱们村的第一个疯子已经爬烟囱去了,我就是第二个!我也要马上爬烟囱了!

宽什么也没说,他还指望他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孬话。可是宽什么也没说。宽默默地站了一会,笑了笑,转身就走了。宽的背影让他沉默不语。他一直看着宽消失在大门口,然后长出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宽是来干什么的,他觉得宽是专程来看他们吵架的。

他们不在吵了,像是很累了,瘫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这一生中吵架所带来的疲惫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吵了一辈子了,他们今天才感到了累。这些累,他觉得就是那个叫宽的男人带来的。

宽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他说。

一个人的笑声在院子里响了一下。但院子里什么人也没有,空空荡荡。他听出来那是疯子的声音,但是疯子已经死去多年了。院子是白花花的院子,阳光像银子一样铺满各处。整个中午,他都躺在床上,他听到阳光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深夜那个女鬼的脚步声。其实他从来没听到过那个女鬼的脚步声。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女鬼向来只是静静地站在墙角,不声不响。突然之间,他十分想念她。现在他感觉这个世上和他最亲近的人就是她了。

他一直睡到傍晚,醒来时外面是即将到来的夜色。妻子在准备晚饭,一股腐烂的味道让他不知所措。他在床上坐起来,下床时他隐约看到一双脚站在墙角。是那个女鬼的脚,洁白的皮肤仿佛新鲜的雪。他想摸一下,手伸过去时那脚像影子一样消失了。他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这时妻子的脸出现在门口,小声对他说,该吃饭了。

他们又坐在了饭桌上,和上午不同的是,多了儿子。年轻人在专心吃饭。看上去,他确实是在专心吃饭,不过父亲总觉得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饭上,果然他向父亲提问了问题。爹,你知道疯子吃钱吗?那疯子爱吃硬币,吃下去,拉出来洗洗再吃。啪的一声,他的筷子摔在了桌子上。

是宽给你说的,是不是?肯定是那个小子!

是宽,以前的事,宽都记得非常清楚。

吃完饭后,娘对儿子说,你以后不要再在你爹面前提宽了,也不要提疯子。

儿子问为什么。娘说不为什么,就是不能再提了。儿子觉得很委屈,他疑惑地望着娘,心里说我是你儿子,还有什么不能对儿子说的。关于爹和疯子的关系,儿子已经有了些耳闻,他知道自从疯子死后,其位置就被爹代替了。疯子被火化后的那天晚上,张钱痴这三个字又飘扬在村子的上空。那一晚上村里人都认为是疯子的鬼魂重归故里了,所有人都没有胆量出门打探。但儿子又听说,那晚上只有一个人出现在萧条的街上,这个人就是宽。也就是宽有这样的胆量,这一点儿子早就领教过了,无论多么刺激的恐怖电影宽都视为儿戏。



那是一个充满了腐尸味道的夜晚。因为疯子的火化,大家都觉得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骨灰。所以那晚上大家的睡眠开始得很早,天刚黑下来村子就睡着了。后来他们就被疯子的叫声惊醒了。没有人怀疑那不是疯子的叫声。张钱痴、张钱痴——这三个字听起来和疯子的风格别无二致。大家都静静地躺在床上。他们都以为疯子的火化会结束这种声音。没想到疯子阴魂不散啊,还是那么顽强地叫着,而且气势不减当年。

宽出门了。他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说,那晚上是应该有月亮的,可是被云彩遮住了。月亮在云彩后面,怎么能照耀胆大包天的宽呢?胡同里一片漆黑,宽只好摸索着前进。村里的路都走了一辈子了,就是闭着眼也掉不进猪圈。宽走得很快,他当时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只要稍微一用力就可以飞起来。疯子的叫声是他的向导。可是后来宽说,他从来就没认为那真的是疯子的声音。他振振有辞地说,疯子的骨灰是我捧回来的,又是我亲手埋在地里的,他怎么会跑出来,而且我还知道,在疯子死之前,咱们村里就已经出了第二个疯子。

宽还说,那天晚上他站在街上,就看见了那个站在房顶的疯子,第二个疯子。他一眼就看出那是谁了,他喊了一声那个人的名字,那人没有回答。他又喊了一声,希望这次能引起对方的注意。终于那个人固定住了来回走动的身体,他冲宽摆了摆手,他喊着,女鬼、女鬼——

2003年11月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0 踩0
右手为文 走手杀人

168

主题

0

好友

5614

积分

职业侠客

糊里糊涂

Rank: 5Rank: 5

2#
发表于 2007-8-4 13:02:58 |只看该作者
写的不错。可以给一些刊物投稿了。
如果世上没有奇迹,就让我们创造她吧。:)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5

主题

0

好友

191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3#
发表于 2007-8-4 13:02:58 |只看该作者
我投过,人家不发。
哈哈
那些杂志都他妈的什么眼光?
右手为文 走手杀人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5-7-15 20:12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