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师

张小羊

魔法师

和我一样，林孔年少时是个热衷喝酒玩乐的游手好闲之徒。相对于林家严厉近乎苛刻的家风门规，他的放荡不羁未免使人奇怪。他的远祖据说是一位波斯的没落贵族。也有人说，林家是五胡乱华时匈奴人的后裔。传闻未必可信。因此，槐树镇人对林家高鼻深目的怪异长相也就见怪不怪了。我是说他的眼睛，黑色瞳仁下覆盖着一层淡蓝的湖水，长长的睫毛好像湖面上漂浮的鹭鸶的翎羽。我们有理由相信，镇上或明或暗隐藏了他的19位情人都是因为这双眼睛。他的父亲从前是个游荡于泰缅边境的珠宝商人，家资颇丰，交游广阔。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来到槐树镇，买了块地皮就此颐养天年。但有经验的老人从林家大院上空经久不散的氤氲蒸气推测，林老爷一定是在炼制一种使人长生不死的丹药。那时侯我正在地里掰玉米，泛滥的河水淹没了膝盖，以至那些玉米还未来得及成熟就已经纷纷死去。我看见东倒西歪的玉米杆趴在泥地上，好象一个个被砍去脑壳的人，只是风小了，硫磺的气味仿佛一群嗡嗡作响的蜜蜂越逼越近。也许只要用火石崩出几颗火星，就足以把整个阴沉的天空点燃。

人们流传说：林老太爷是为成全林孔而死去的。因为只有死人才能告诉活人们有关生死的秘密。昔日深邃幽远的林家大院如今变成了废墟，紫竹林化为一些黑色的纤维物被阵阵狂风卷起，雕梁画柱的楼台回廊破成一堆瓦砾，那盏青铜炼丹炉四脚朝天宛若被开膛剖腹的蝗虫。林孔离开七姑娘的闺房回到家中已是翌日清晨，他在人们同情的眼泪中从残瓦断壁间摸出几具烧成黑炭的尸体，又按照尺寸大小和想象力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只有在这时，他的眼泪鼻涕才像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他跪在土坑边，铁锨把泥土一锨锨盖在两具曾经鲜活的身体上，仿佛掩埋的不过是两粒种子，到了明年春天即会吐出新芽，开出鲜艳灿烂的花。在人们的惊呼声中，他跳进土坑，从父亲紧握的手里找到了那颗七彩宝石。

这么说吧，林孔的浪荡生活到此结束了。白天，他沿街乞食，为了一个馒头饱受冷眼，因为他除了喝酒玩乐之外什么都不会。他的狐朋狗友纷纷离他远去，好象他是一只粘上了粪便的苍蝇。夜晚，他睡在父母的坟旁，树枝搭建的窝棚并不能使他单薄的身体感觉温暖。可他明显在饥寒交迫中长大成人了，滔滔月光与炎炎烈日滋养了他茂盛的胡须和饱满的喉结。他时常停下脚步仰望苍穹，或者蹲在路边盯着蚁穴喃喃自语，因为这些东西也许隐藏了七彩宝石中的秘密。有几个商人托人传话：只要卖了宝石就给你这辈子享用不尽的银钱。有几个无赖妄图从他身上搜出宝石，把他打的鼻青脸肿。他始终微笑着拒绝，好象微笑长在他的脸上一般，还是他已经通晓了其中生命的奥秘。

有一天，镇上来了位西域的游方和尚。他摇着铃铛挨家挨户讨要银钱，自称神通广大，专替人驱邪避祸。对那些拒绝要求的人家，他凶狠恶毒的下了诅咒，用银刀割破手掌把鲜血涂在门上。几天后，那些人家集体发了热病，光着身子的男人女人不顾腊月的冰雪跳进河中，哀求祷告声伴着潮红的脸映红了冰封的河面。和尚端坐河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把你们省吃俭用的银钱奉献给我，把你们终年劳作的稻谷粮食奉献给神灵，把你们的妻子女儿供我享用，否则，你们将看不见光，将像老鼠一样生活在黑暗里瑟瑟发抖，目光明亮的人将会变成瞎子，面貌俊美的人将变得丑陋……这时，我怕极了，我躲在槐树林里瑟瑟发抖。我看见林孔像一朵云彩一样飘向河岸。他的破衣烂衫不能掩盖玉石般俊美的容颜，他单薄的身体也同样不能掩盖非凡的勇气。我闭上眼睛，恐惧的想象他将在和尚的怒吼声中化为碎片。等我再好奇的睁开眼睛时，那些泡在冰窟窿里的男女已经羞赫的跑上河岸，纷纷向能够掩饰身体的地方跑去。他站在和尚身前，取出我们都没见过的七彩宝石，阴翳的天空瞬间放晴了。因为宝石的七彩光芒刺破了乌云的衣裳，那些翻滚狰狞的乌云化做了一条条活泼的鱼儿游向天的尽头。和尚的眼睛因恐怖而圆睁，面孔上的肌肉像不听话的蛇那样抽搐颤抖，他大叫一声后化作一阵狂风沿着河岸掠去。

就这样，林孔的名声传遍了大河两岸。善良的人们都喜欢他，邪恶的人都惧怕他。他就像神话传说里的英雄一样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本领。他给失明的老人送去光明，为濒临死亡的穷人召回魂魄，替久旱失雨的村庄呼风唤雨……人们亲昵的叫他“魔法师”。他几乎从不收取报酬，只要一碗玉米糊稀饭或一件遮体的衣物就乐于施展法术。

某天晚上，久不出现的七姑娘来到林孔的窝棚。她真的很美，好象画里的仙女一样，只要一笑就能倾倒众生。她流着泪请求林孔不记前嫌为自己的父亲治病，她说自己其实一直爱着他，她的泪水仿佛珍珠一样落在林孔的身上，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为之动心。于是林孔坐上四轮马车走了，他并没有注意到，马车的车辙在泥地上轧出一条条毒蛇般的青色印记。等待他的是门后无数双手和拇指般粗细的铁链，他被按在地上，宝石被搜了出来。他的额头擦破了，鼻孔流着血，但他仍然微笑着，好象只有微笑才是免于痛苦的唯一方法。七姑娘羞愧的跪在地上请他原谅，她说父亲被巡抚大人抓了起来，如果不这样骗他父亲就不能免于一死。她被粗暴的衙役推倒在地。第二天，她看到父亲平安归来后就悬梁自尽了。纶起的头发由于头部下垂披散开来，遮挡了她仍然美丽娇嫩的容颜。她的父亲和六个姐姐亲手葬了她，但他们因为受到良心的责备也服毒自杀了。人们把他们合葬在一座坟墓里。到了第二年春天，人们看见七只金色小鸟从墓里飞出，于是传说她们被天上的王母收去作了七仙女。

林孔在衙役们的押送下来到了巡抚衙门。黑色的围墙在阳光下巍然耸立，黑洞洞的衙门入口好象一条蟒蛇的血盆大口，透着阵阵阴风，使人情不自禁害怕起来。大殿中央坐着巡抚大人，衙役手持刀棍分立两侧。巡抚的头上方挂着一块青铜镜匾，上书皇帝手谕“明镜高悬”。在他身后，立着那个西域和尚，不过他已经换了俗家打扮。棍子敲在林孔的腿弯里，迫使他不得不跪了下去。可他仍倔强的抬起头，微笑着问道：“大人，小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伤天害理，不知道小民犯了何罪被押送至此？”
“大胆林孔，你这个妖孽，你难道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巡抚大人重重的敲了一下惊堂木。

巡抚的话语义正言辞，充满了正气，使得清白人听了也要觉得自己有罪了，可林孔还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不相称的虚弱。两边的衙役发出了威武的喊叫声，但在林孔听来，却好似河上的渔夫艄公喊的渔歌声。他不禁又笑起来，笑纹在他的嘴边波纹一样展开，而他的眼睛里的湖蓝色也更浓了，仿佛是日暮下河面上升起的薄舞。

“你用这颗妖石蛊惑人心，来人呀，把证物呈上来！”当衙役把七彩宝石用盘子端上来时，巡抚大人竟然惊的合不拢嘴巴。那颗宝石仿佛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照亮了大厅里所有的阴暗角落，从它自身发散出的光芒按照纹路不同明显分出了七种色彩，犹如日冕旁的七色光环。西域僧人在巡抚耳朵边低语几句，提醒他赶快审理案件。

巡抚脸上的颜色缓和下来，他换了一种柔和的腔调对林孔说：“小子，你用这块石头干了不少坏事，罪大当诛，但本官念你年少无知，特网开一面。只要你告诉我它是怎么用的，本官就赦免了你的罪，放你回家。你看怎么样？”

“巡抚大人，这块宝石是先父遗物，是他用七块不同材质的珠宝和他的生命炼制出来的。寻常人等只当它是宝贝，但在我眼里，它不过是一块顽石罢了。况且我的罪行不过是让瞎子重见了光明，让聋子重新听到了鸟儿的声音，让病重的人及早康复，让谷物回到农民的米仓，让乞丐再不会遭人白眼，让天底下再没有吃不饱饭的穷人……”

“住口，大胆妖孽，看来不动刑你是不会招了。若是把你的眼睛用胶漆涂瞎，看你还怎么看见光明，若是把你的耳朵灌进水银，看你怎么听见声音，若是把你的舌头剪掉，看你还怎么说出妄言，若是砍下你的手脚喂狗，你还不是像虫豸一样匍匐在地？依我看，最危险的就是你的舌头了，你说出的每一句话无不是大逆不道，你难道不知道顺应天意吗？瞎子和聋子自然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有生就有死，你让将死之人复活就是违犯天道。来人！先给我割下他的舌头！”

巡抚轻轻挥了挥手，已经有衙役托住林孔的下巴，掰开他的嘴，扯出他的舌头，钢刀一挥，舌头落在地上只蹦达了几下，好象一只受伤的金丝鸟，一接触大地就会立即死去。

“小子，你现在后悔了吧？”巡抚得意的捻着胡须说，“失去了这块宝石，你不过和凡人一样，而只有我才能决定你的生死。其实我根本用不着你，这位大师也同样具有使用宝石的神通。”他指了指西域和尚，“大师，现在就请你施展神通，召唤一只鹰来，啄瞎他的眼睛如何？”

和尚微微颔首，从盘子里捏起那块宝石握在手心，念念有词中一只漆黑的苍鹰从天而降，围着林孔盘旋了几圈，似乎在寻找合适的位置。它猛然展翅扑上去，只两下就啄掉林孔的眼球，接着它扑扇着翅膀飞走了。林孔倒在血泊里，玫瑰红的鲜血从眼眶里流淌出来，在地上开出一朵朵梅花。一个衙役上前探了他的鼻息，禀告巡抚犯人已经没气了。“好吧，先把他扔进死牢，明天再推到法场上斩首示众。”这时，有人惊奇的发现从他的眼眶里钻出一只蝴蝶。这是只红色的凤蝶，它在穿堂风里微微抖动翅膀，上面的斑点闪烁七彩光芒。而后，又有一只兰色的凤蝶钻了出来。成千上万只凤蝶从林孔的嘴巴，眼眶里钻出，它们围着他的身体翩然起舞，好象秋天里的树叶被风卷起，只是为了回顾天地之间的宁静。

人们伸长了脖子观看这种奇景，厅堂里静的只剩下蝴蝶翕动翅膀的梭梭声。巡抚和西域僧人心中充满恐惧，他们将很快忘记这件事，因为七彩宝石的光芒正在逐渐消退。但他们的心里会一直留下恐惧的阴影，却不知是何种原因。

蝴蝶覆盖在林孔身体上，好象一层厚厚的毯子，盖在游历已久尚未归家的游子背上。人们看见林孔慢慢离开了地面，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凭空抓起。那些五彩斑斓的蝴蝶层层叠叠，组成了一只更大的凤蝶形状，背负着他的身体飞上蓝天，融化进空旷的兰色海洋里去了。

后来，我离开了槐树镇流浪至今。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讲述同一个故事吗：只因为那蝴蝶的微笑。
（完）

黄浩

先固上。我觉得这个写的很好。

吟羽

模仿余华 鲜血梅花的味道。有点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