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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号:《生活在蜜罐里》
06号:生活在蜜罐里
看见了
一,临毕业前,有料没料的都硬了起来。连面条这等老实人,也硬了一次。事情的经过以及后来相关部分如下:
面条从天津街回甘井子,下车的时候,他前面的两个小子没有交票,而是把大拇指往后跷了跷。方向十分一致。乘务员就把面条扯住,非要他补票不可。从诞生之日到此危难之时,面条一直是软的,只好掏出来四毛钱,替两个陌生人把票补了,然后, 还有什么然后呢?低着脑袋,甩着胳膊,大步流星赶在回家路上,直至物我皆忘。可是,这一次,连这个也不灵了,拐过第三个楼角,那两个栽赃他的小子在前边晃荡,有说有笑呢!发现面条跟在后面,更笑得不行。弄得面条实在没脸掉个头躲开。面条认出来了他俩,一个学校的,小一届,接起来也没有他高。面条就说,等着啊,等着我毕业!
他声音很轻,以为别人不会听得到。两个小子却站住了,对个眼,慢吞吞地嘀咕了句什么。具体内容面条就不知道了,两个小子是急性子却绝对可以肯定。还有个三五天毕业,等不得了吗?唉,就等不得。两个小子晃过来,一顿连吓带打,史无前例地硬了一次的面条又就这么迅速软了。前后不过两分钟。
现在告诉大家无妨,两个急性子异口同声的是:咱把他叠起来?
面条身高一米九十多,细细的一根棍,软丢铛站不直。
这不欺负老实人么!小马抬头看看面条的熊猫眼,感到自己比较义愤填膺。同面条一块儿找小马的,还有面条的表哥张力,此时此刻,复仇的担子压得他有些抬不起头来。等着,等毕业的吧,张力说。叫上拐子建军,面条建议。小马认为没有必要,屠城吗?不就两个小崽子。
毕业证到手了。一块儿玩的,只有面条考上了高中。小马,张力等着办理接班进厂。拐子和建军接不了班(拐子的哥和建军的姐已经抢在前面接了),就进大集体。进大集体手续简单,没两天就上班了。更便宜的是,干了不到半个月,赶上了开工资。那老多钱呀,整整齐齐装在一个纸袋里,另符一张小窄条,写着基本工资奖金补贴洗礼费扣出工资扣出奖金及剩余总额供你核对,少了可以要。拐子双手从工资员手里接过工资袋,郑重签上自己的大名,他的第一感觉是,这要比翻墙头偷铁体面多了。建军没有签名,拿了钱就想走,工资员不答应了:你爸来要我找谁去?建军要砸工资员。大家好容易拉住。建军的爸爸在建军很小的时候就死在了厂子里,一次事故中被烧死的。
周六,拐子和建军要下班请客。小马张力决定先把那件事办了。
面条犹豫再三,决定还是跟着去。他找了根凳子腿掖在袖子里。
两个小子被从班里揪了出来。小马和张力一个一个,拖到走廊头上,老老实实的,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小马都下不去手。他本来想还一套熊猫眼的。现在只能一绊子放倒,用脚踩着。面条转着圈骂,骂他们怎么他妈的就好意思下手那么狠,当时他也没反抗呀!张力把另一个顶在墙边上,左右开弓地抽,越抽感到越来气,部分原因是听了面条的骂,使他倍感耻辱,另一部分原因是那个小子在挡自己的脸时把他的手硌疼了。嘭,张力给出一拳,把鼻子打破,血流了一身一地。这样张力就不得不费点事把他揪到水房洗鼻子。洗了好几遍才洗好。洗好了,又让他拿拖布拖走廊。其实也不是张力让他拖地的,对母校的卫生状况张力同学从来就不怎么关心,这是人家主动要求做的。洗好了鼻子,那小子突然弯腰去拿拖布,把张力搞得非常紧张,连忙厉声喝问,干什么?并向后撤了撤身子。那小子谦逊而又诚恳地回答,我想拖拖走廊。
他手持拖布从水房出来,看见面条在用鞋底蹭地,就用温和的口吻批评说,那个弄不干净的,我来吧。拖了两下后又对面条说,你先擦擦脚,要不踩得到处都是。
张力只好来到小马这边,重重地踢了躺在地上的小子一脚:
面条,过来,还他个熊猫。
提到熊猫,面条不免有些激动。他从袖子里把凳子腿抽了出来,指着地上的小子问:
服不服?
服。服。
面条就把凳子腿放回到袖子里,看看小马,看看张力。
小马和张力都不说话。
面条又问那小子,心服口服?
心服心服。
面条看看张力和小马,无奈的表情象是在报怨:
你们看,他这个样子了,我还真就没办法了。
张力说,不行,回家拿一盒金花,不,两盒金花。不,一盒金花,一盒金杯。现在就回家拿!给你半个小时,我们在这儿等着。
大家被这个富有创意的命令搞得兴奋了起来。小马拉过张力:
金花比金杯贵!
张力解释金杯有劲。面条也是这个意思。
小马就同意了,他挪开脚,想到晚上喝酒时将有金花抽,挺佩服张力的。不愧在外面混过!张力小学三年纪就跟圈里一带最厉害的孔氏四兄弟玩,五年纪搬了家,离得远了,才就此收手。
那小子爬起来就走,没有丝毫犹豫。张力反倒有些不放心了,远运地嘱咐了一句,唉,朋友,没有钱你得想办法啊。
语气十分体贴。
二十年后,在一次诉讼中,身为一对双胞胎女儿父亲的下岗工人张力,将永不再有这种对待对手的体贴。为了能给被车撞残的大女儿多争到一点补偿,他把凡能想到的所有手段都使用上了,包括一些十分低级十分可怜的下三滥招数。精神损失费,年轻的张力还不可能想到这个词,他想到的只是两盒烟,这样晚上喝酒时就不至于两手空空了。
年轻时的张力还很要面子。
拖地的小子把地拖完,立正站在那里等侯发落。为了不使鼻子再滴出血来,他仰着脖子。公理公道地讲,这小子发育得挺全面的,都长喉节了。可是,复仇者们已经没工夫摆弄他,他们出来,到大门口去等着那两盒烟。
结果并没有等到那两盒烟(干脆直说了吧,不然还没完没了了呢)。他们非但没有等来两盒烟,还等来了一顿打。起因是那小子回家找烟时被他哥发现了,他哥也是个刺儿头,问清楚,就带着一帮人杀回来了。这边张力眼尖,发现来头不对,喊了声撤就没影了。不愧是在社会上混过的,眼急腿快。小马跟面条就没有这素质,特别是小马,还想比划比划,一砖头让人拍晕了。
二,事后张力解释他为什么逃跑,说是回去找刀去了。立刻,回去找刀去了便在一片哄笑中成了张力的代名词。后来逐渐减化,找刀去了,找刀。等找刀从砖厂被教养了两年后出来,已经减到了一个字,刀。
刀现在是个满面愁容的下岗工人。回去找刀去了,以及他的同伴们,还十分地年轻。喝过了酒,小马没有回家,他去了面条的房子。房子是面条他哥的。他哥出差不在家,房子空着。
面条开开门,交代下几句,就回去找建军他们了。他们还在继续喝。小马去厨房烧水,准备用热毛巾敷自己的熊猫眼。他刚准备点瓦斯,听到有钥匙的声响。是一串钥匙在互相撞击(面条的钥匙是单个的,所以不是面条),还没有插进锁眼。小马紧张了一下。可钥匙声随之消失了,再仔细听下去,连脚步声也没有听到。
轧对面房的那种房子。两家共用一个厨房一个厕所。对面房是个离了婚的护士。傍晚喝酒的时候,小马听了不少关于她的事情。
其实也没有不少,关键的部分,就那么两三句。
主要都是懒肉说的。没事的时候,懒肉就到饭店门口溜达,寻找蹭酒喝的机会。要么你不认识他,要么你认识但能打过他,否则懒肉总有本事凑到你的桌子旁,让你加个杯添双快子。
懒肉把一只死苍蝇扔进被众兄弟糟蹋的已经不能称之为鱼香肉丝的鱼香肉丝里,端着去换回来一盘煮花生。他告戒小马道,晚上睡觉小心了,要插好门,否则对面房能把你抽成一张皮。
他这样说可不是没有原因的。
懒肉跟面条他哥从小混大,曾经在他哥那儿避难过夜。那天,早上起来,他看到对面房的门开着一道缝。挺大的一道缝。女护士围着被子坐在床上,不但没生气反倒冲着懒肉笑。懒肉就进去了。懒肉这样说的:我掀开被子,好么,底下什么也没穿。我三根手指就扣了进去,提溜滑!她一下子夹紧,绷绷的,我拨了两下才拨出来,抽力太大了!
停顿片刻,他又加了一句。这句加得也挺要命的。他说:
不信你们问他哥。
从饭店出来,小马问面条:
对面房长什么样?
个挺高,有点胖。
挺老吗?
都快三十了。
真那么烂?
差不多吧。反正经常有男的去她那儿睡。有一次我听见了。
听见?
听见她烧热水往盆里倒,然后端到屋里洗。
洗什么?
这你都不懂?那玩意儿不洗不能那个,有味。
小马被说得满脸通红。捂着半边脸的手更拿不下来了。
面条也用手捂着半边脸。
这是夏天,快七点了,天却不黑。两只害羞的熊猫各捂着半边脸疾步行走在大马路上。之所以早早地逃席,还不也是因为脸皮薄么。
小马把热水浇到毛巾上敷眼睛。他希望明天就能痊愈。他不希望更多人看到,也不喜欢听那些猥琐的家伙用拍马屁的口吻故作惊讶,啊,又打仗了?那一套他都不喜欢。他现在只神往一件东西。
拐子曾拿来一页画报,折叠的地方都快要断了,打开来,有个金发女郎在沙发上喇叭着。要说叠这页画报的人还真有水平,关键部位都恰到好处地保护住了。他看啊看。后来被建军要回去了。他的一个朋友想看。这个朋友马上就要当兵走了。但是建军还是对小马说,你想留就留着吧。当时面条在边上撇嘴,看看就得了,谁稀得要这破玩意儿。其实小马很想要的。接下来的那几天,他老去找建军玩,想让建军主动拿出来,再看看。可建军真的已经把它给了那个朋友,已恐怕早到了大部队了。
就是这样。小马常常痛恨自己。就说打仗吧,看现象他挺奋不顾身,本质上却很不情愿。而这一切他又从不表露出来。
小马平躺在床上。门,压根儿就没关。
等他再睁开眼,女对面房站在他的面前。他霍地坐了起来。
打仗了?让我看看!
说着她就把毛巾拿了下来。毛巾早都凉了。
小马接在手里,我去热一热。
她摇头:
热水越敷越坏。得用冰水,把淤血吸收回去。没有冰水可以用凉水。
她挺好看的,有一米七了,不象面条说得那么胖。眼睛大,嘴唇厚,嘴型很有曲线。她说:
看到门开着就进来了,还以为是谁呢!
她又说,别担心,皮肉伤,过几天就会好的。我回屋了!
走到门口,她回过头,冲他笑了笑:
我先不睡,看会儿小说。
又不搭边地说,你喝酒了,满屋的酒味。
然后她进了她的房间。
听声音她只是把门轻轻带上,没有上锁。
小马往后一倒,刚才的种种念头重新袭来。都挺无耻,挺肮脏的。
第一步要先冲进对面房去。他没有这个胆量。 随着时间的延长,越来越难实现。后面的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他甚至想到她会撇着嘴笑话他:哧,早干什么了?
那样他会受不了的。
少年小马在乎的东西还挺多挺多。
门一响。她出来。走到了厨房。她喊道,唉,热水我用了?
他太紧张,忘了他要装作睡着了。
随便。
谢谢!
哗,水被倒进盆里。
水龙头开开,往里面对凉水。水龙头关上。又脆脆地响了两声,那是她在用手撩水试水温。然后她把水端到屋里去了。
过了好长时间,拖鞋的呱嗒声又响起。走到厕所,水倒进了便池。盆放回盆架。脚步突然变得轻了。
到他房门前停住。仿佛在听。
小马决定,如果她进来,他就假装睡着了。
喂,醒醒!醒醒!
小马做出不得不睁开眼的样子,却看见面条站在床前。外面天已经大亮,原来都是做梦。面条慌慌张张的。
不好了,出事了,他们全进去了!
他们包括张力,拐子,建军。一开始还有面条。他给当官的爹打了电话,才被放出来。昨天晚上,在炮台山,他们把金辉给搞了。
三,首先,金辉长得漂亮,要不全白扯。另外,她还挺聪明的。有次她跟一个小子单独相处,气氛刚要有点暧昧,她就生气了,狠狠地把他数落了一顿,对方还不承认呢。
狡辩有用处吗?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刚开始想歪,她就看到了。
金辉不象有些女的,遇到荒料踢球,就不敢上厕所,也不敢说话。每到下午,总会有不少荒料在操场上踢球,弄得就像是真有个足球城似的。荒料们把一个或几个破球狠命往厕所的墙上掼,吓得她们尿不出来。只有金辉敢出来喊停!如果她还没尿,她会等别人都尿完了,最后一个进去尿。荒料们见她进去了,又哄笑着往墙上狠命掼那一个或者几个破球。
但人家根本就不在乎。就是把球掼爆了人家也不在乎。
有气量。曾有一个叫马文丽的传过金辉的坏话,被金辉知道了,金辉不但没有再不理她,还照样分给她瓜仔吃。马文丽对别人说,有一次在厕所里,金辉不顾她本人的强烈反对,一个劲看她的小便(小便!马文丽就是这么措词的),她躲着不让看,都把尿弄到裤子上了。这是事实不假,那也不能到处乱说呀!
可金辉并没有因此怪罪马文丽。
金辉要求自己每天记日记。
如果漏下一天,第二天一定要补上。日期当然还是前一天的日期。在她的日记里,最有特色的是天空,它经常带着一般人看不到的颜色。玫瑰色。绿色。洁白(洁白的天空,并非洁白的云彩)等等。
这天,天空是咖啡色的。爱记日记的金辉感觉素材不够充分,决定出来走走。
她碰见了建军他们。在日记里她把建军写成“大眼睛男孩”。其实建军眼睛并不大。但金辉自有金辉的眼光:拐子丑得吓人,回去找刀去了一脸邪气,面条那高那瘦不叫玩意儿。建军则是一个眼睛大大、威风凛凛、而且常常害羞的可爱大男孩。他们已经注意到她了,好象在为此商量着。建军脸还红了。
她想,好一个爱害羞的大眼睛男孩!
回去找刀去了对拐子说,我听你的。你都参加工作了么。
拐子说,都不要他妈的瞎发善心,她绝对是一烂。
这话主要是冲着建军去的。因为建军对回去找刀去了的提意显得并不怎么热心。甚至还有点抵触情绪。
回去找刀去了说,对呀,面条还没见过那玩意儿来,今天让他开开眼。
要是换了平常,面条会说不要打我的幌子。但今天他没这么说。他什么话也没说。这就给了建军很大的压力,三比一。任何一个集体,少数服从多数都是一个绝对的原则。
可建军仍然恶狠狠地对回去找刀去了说,就象你见过那个玩意儿似的!
一时间弄得回去找刀去了很下不来台,他最怕让人瞧不起了。今天本来已经够窝囊的了!而且,如果说的是你怎么象没见过那个玩意儿似的还能好些,可说就象你见过那个玩意儿似的,他就受不了了,这不明显瞧不起他么。
回去找刀去了神经质地干吐着唾沫,说:操,吃枪药了!操!吃枪药了!
你给我闭嘴!拐子指着回去找刀去了的鼻子说。
不喝酒的时候拐子挺谦虚,一喝了酒,他就把自己当成了老大。一个残废,有这么点爱好,大伙一般也不怎么好意思跟他较真。再说,拐子为人处事还是比较公道的。现在兄弟之间在如何处理一个烂货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做老大的就得把分歧的关键部分找出来,解决掉。谁也休想漠视老大的权威。拐子把建军拉到一边,双手扶着建军的肩膀,非常严肃:
建军,我们是好朋友吗?
还用说么。
那你跟哥说实话(他只比建军大两星期不到),你是不是对她有那个意思?如果你对他有那个意思,我们仨立马全撤。对她有那个意思吗?
建军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跟她搞对象的意思。真的从来没有过。
拐子扶着建军双肩的手温柔地捏了一捏:
你看,往那边看,看她。看到了,她在等人吧。她是不是在等你?
我跟她说话都没说过,怎么会在等我。
这就对了么,她是个烂。你要真看好她我都不能同意。别说你爸你妈了。烂,痒痒了,她在等我们去搞她。你明不明白?
回去找刀去了插嘴说,你们看看她那眼神就知道了,老盯着人裤裆。最不要脸了! 不信你们观察一下。
金辉站在原地不走。她已经做好了建军一旦跟她打招呼的准备。她要把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原封不动地记进日记里。她还要写上:炮台上方的天空渐渐由咖啡色变成了橘黄色。
给我根烟,建军说。
回去找刀去了立刻递上一颗烟。他明白建军已经上路了。因为大伙都知道这会儿只有他的烟盒还没空。他给建军点上火。又说:
三班的国健咱都认识吧,有一次,他在这个烂货家把她好一顿扣摸,可到最后,人家都没稀得搞她。
建军朝金辉招了招手,唉,你过来!
四,建军坏起来比谁都坏,回去找刀去了也没有他坏。完事后,回去找刀去了只是翻了翻人家的兜,拿走了其中的零钱。建军却抓了一巴黄泥,抹在了她的那个地方。因为她不停地骂他,只骂他。
生活当然还在继续。
从那时到现在,二十年过去,在一次好容易拼凑起来的麻局上,建军又跟金辉巧遇。
两人都属混得不好也不坏的那类,有闲空,有闲钱,有家庭,有孩子,有快乐有烦恼,该有的都有,就是没有脾气。早就没有脾气了。片刻的惊讶之后,既然没有抚袖而去,金辉就安下心来打牌。加上运气照顾,最后她嬴了不少。
(完)
2003.10.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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