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哭（第一章）

唐驭

夜哭
　　唐驭/著
　　
　　第一章
　　
　　红色的出租汽车把他送到了山岩脑，司机帮他取下行李，还不到上午八点钟。许正看到了树干涂着白色石灰的梧桐树，树叶已经掉光，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枝条，每棵树下是青砖围着的四方形泥土地。稀稀拉拉有一些六七十年代建造的旧楼房，他从街道的树下走过，发现有药房，还有油漆店和五金店那些模糊不清的长方形标记。他看见一家便民商店已经开了门，同时发现在对面的人行道旁有一家医院，被横着的一堵长长的寂静的墙围着。早上的太阳在远处楼房的屋顶上闪闪发光。这些东西毫无规则地临时拼凑在一起，就象在梦中看见的一样。他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要人们愿意，这些东西的结合便是理所当然的，就会成为不可更改的了。
　　
　　许正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去，迎面几乎看不见人。这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他甚至把它想象成乡下的一座小镇。许正一边看着道路两旁的建筑，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用手捏了捏，然后叼在嘴里点着了。他要寻找一个叫“长江机械厂”的地方，但是目前他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这些杂乱无章的建筑群，它们当中任何一座楼房都很可能是它，但也可能任何一座都不是。正在懊恼的时候，许正发现商店里正坐着一位打着哈欠的妇女，于是走上前去买了一包廉价的香烟，顺便就问了路。那女人仿佛还没有睡醒的模样，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许正，然后用手指着前方，说一直往前走，拐几个弯就到了，有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在它门口有一株二人合围的大树，属于国家保护的珍稀物种。
　　
　　女人给许正指了路，就没有再理会他了，转身进了屋。许正听见她在里面开始吼她儿子起床。这个地方是陌生的，没有人认识他，这是件好事情，因为许正本来就不想要人认识他。昨天夜里他是在城里一根电线竿上看见的一则广告，上面说山岩脑长江机械厂处有人出租房屋，价格便宜，而且不需要押金，最短时间是一个月。许正正需要这样一个住处。
　　
　　那女人说起来很简单，但许正还是找了好长时间才来到这地方。他甚至认为这里的小巷和街道还有楼房其实是一座迷宫，转过来转过去好象到处都是路。此时许正站在那棵古树下，看见了大门的石头柱子上用渡铜制成的几个字：长江机械厂。里面的一间小屋里坐着一位心不在焉或者疲惫不堪的老头儿，许正上前隔着玻璃窗说明来意。老头儿就为许正打开了门，要他先看看房。此时许正突然感到：“我必须尽力让所有的人都把我遗忘。但也许我犯了两个错误：我坐着出租车来，不知道那司机会不会认识我？就算不认识，我上车的时候表现是不是很急噪？万一他无意中说起我呢？”
　　
　　许正跟着那位老头儿穿过天井和一个院落，他很满意老头儿给他的房间幸运的朝着马路。在屋子里透过小窗户不但可以看见马路而且房客稀少。许正和老头儿走进来的时候根本就不见一人。房间里放着张铁床，制作者将它弯曲成神奇的曲线，显露出树枝和草藤的形状。那里还有一张高大的松木衣柜、一张床头柜、一张布满灰尘的小书桌和一把不太相配的椅子。墙上贴着一些旧得发黄的报纸，许正想这里以前有人住过。房间里唯一一扇门朝着院子。许正把行李放在椅子上，然后在屋子里把所有一切都打量了一遍，唯一遗憾的房间里没有厕所。但他还是觉得满意，主要是这地方让他觉得满意，不但清净，而且偏僻人烟稀少。这是许正看中的主要原因。老头儿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愣了一下说他叫宋不离。他说出这个名字既不想表现得陌生，也不想让人怀疑。这名字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已经不可能再用其他的名字了。而且，他这样做并不是受到电影或者小说的影响错误的认为用仇人的名字常是狡诈的表现。老头儿丝毫也没有发觉他的异样。他叫许正跟着他去抱一床被子，交了一个月的租金，一切就都完事了。老头儿又坐到大门口的小屋里，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开始的时候，许正没有离开过这所房子。他在房间里堆放了一箱子泡面准备长期闭门不出，他认为只要他不出门谁也不会知道他是何时来到这个地方的，谁也不会知道他来自何处，没有人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是谁，他稍微安下心来。对于他这样一个外乡人，他的故乡是江上游许许多多村落中的一个，坐落在陡峭的山坡，那里的天空尚未受到现代文明的浸染，空气纯净得象洗过一样，他现在甚至开始怀念起那里的人们。但是几天以后，每当天黑他便出去一会儿。他开始熟悉山岩脑，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因为长时间不说话的一个人独处几乎要让他发疯。一天晚上许正走进了一家放着录像的茶馆，他坐在门口的一个位子，并且在影片放映结束前的一会儿站起来离开。他在影片中看到了黑帮的火拼，以及暗杀和追捕，毫无疑问，这些故事并不安全真实。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这些故事中的形象也反映了一些生活。但许正没有发现其中的相似之处，因为他从来不认为艺术和现实有什么紧密的联系。他总是努力让自己喜欢那些故事，以此来打发时间，并且忘记某些残留下来的东西。他看着这些故事，有时想这究竟有什么目的，但是遗憾的是什么也没有。
　　
　　这些天许正从来没有收到过书信，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当然他也没有往外面打过电话。他希望的正是如此，他想所有人都尽快把他遗忘，认为他已经消失或者死去了，但他总是怀着某种说不清楚的愿望翻看每天从看门老头儿手里借过来的报纸。每天下午，他便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神情严肃地喝着一杯白开水，眼睛盯着马路上的过往行人和对面房子墙上的爬藤。这些年的孤独生活使他明白，在记忆中过去的日子都是千篇一律的，但是，没有任何一天，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都不会没有意外发生。他总是数着日子过活，但是今天不太一样，因为它看起来好象没有尽头。除非他在某一天早上看到报纸上带来宋不离死去的消息，或者他真的已经死去了，这样，这里的生活就是一场梦了。许正对这样的可能性感到不安，因为他还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解脱还是不幸。他对自己说这是荒唐的念头，并且很快就把它弃之脑后了。在过去许多遥远的日子里，他曾经怀着无所顾及的爱期望过许多东西。这强有力的愿望曾经引发了男人们的仇恨和某个女人的爱情。而现在他已经不需要任何东西了，只希望保持现状，永无终结。白开水和廉价香烟的气味弥漫在屋内的空间里，逐渐增浓的夜色笼罩着院子和楼房。
　　
　　这天晚上许正出门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当他从茶馆里看完录像出来的时候，感到背后有人推挤他，他非常恼火，但看见那人的模样后又暗自庆幸，他对那人骂了一句，那人有些惊讶，然后含糊不清地道了声歉。那是一位高个子很健壮的年轻人，身边有一位漂亮姑娘陪伴着他。许正自言自语地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尽管如此，他出来后还是一溜烟飞快地回到了房子里，心里一直咚咚直跳。后来的两日他便没有再出门。
　　
　　这几天许正发现这里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位房客，他只知道此人经常在半夜里弹着吉他，是个少言寡语的年轻人。同时，他还发现在这幢房子的庭院中有一只很老的狼狗，许正与它交上了朋友。他宁愿与狗交朋友。虽然他在城里还有朋友，但是与狗的交往更让人觉得安全。他时常对着这条老狗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和在他童年的记忆中留下来的几句农村的土语。许正试图生活在既不回忆过去也不思考未来的现在。对他来说，回忆过去比预知未来更无关紧要。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过去的事情是构成时间的物质，因此时间总是在迅速地变成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记忆，同时又是记忆和想象的延伸。总有一天他的劳累会成为幸福，在这方面，他觉得和院子里的老狗没有什么两样。
　　
　　隔壁的房客在夜里开始弹奏吉他，隐隐约约是《阿尔汉布拉宫的回忆》，在夜色里仿佛乞讨者的哭泣传来，这让许正感到忧伤。本来他好象已经明白生命的意义，但此刻好象又完全糊涂了。他看到窗户的玻璃已经被室内的热气模糊，想到课本里说线是由一系列的点组成的；无数的线组成了面；无数的面形成体积；庞大的体积则包括无数体积。他想其实一切事情都是不断联系着。
　　
　　他躺在铁床上半睁着眼睛，看到倾斜的苍白的天花板。隔壁另一间屋子里还传来吉他的弹拨声，仿佛是拙劣透顶的迷宫，音符无休无止地纠缠在一起然后又解开。他点点滴滴地回想起现实，回想起再也不能改变的日常事物。他并不惋惜地瞅着自己大而无用的躯体和裹在自己身上的破棉被。漆黑的走廊外延伸着城市郊外的街道。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儿，不断做着的梦荒诞而可怕。他梦见房间里一片煞白，白色的墙壁和白色的地板都被白光照得亮晶晶的，一条黑漆漆的蛇正从门缝里溜进来。蛇游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好象在窃笑。它把又尖又扁的头贴在地板上，扭曲着身子，接着很快就游走，不知钻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门缝中又露出蛇的扁平的黑鼻子，蛇身象一条漆黑的绸带伸展在地板上。如此一次又一次地出现，然后又消失。有一次，他在梦中见到一件令人欢喜的东西，于是笑了起来。但那笑声很古怪，象是被压抑的号哭，又象是体内深处的某个器官在笑，也象是人已经死去，躯壳已经不能动弹，可灵魂却还在哭泣，让人听得毛骨悚然。最后一次梦见的依然是蛇，蛇头已经变大了无数倍，张大了嘴巴，吐着红信子向他扑了过来。
　　
　　此时许正苏醒过来，他睡了一觉，但天空仍旧很黑。他伸出左手摸索，在床头旁边的一颗钉子上拉开了电灯。电灯发着桔黄色的光，这减少了他心里的恐惧。隔壁的房间里仍旧传来平淡的吉他声。弹吉他的是一个叫张非的年轻人，许正前日与他在厕所里相遇，顺便说过几句客套话。知道他是一位歌手，以前在一个未名的酒吧里唱歌。有一天夜里发生了一些意外，酒吧里发生了一场骚乱，他在这场意外中受了伤，然后回到屋子里就很少出门了，仿佛在这里等待着什么似的。他弹拨着吉他消磨时光，可是不再见他唱歌了，也许是那次意外让他泄了气。
　　
　　房间的底下是长江机械厂的地下室，以前是工厂的货舱。由于工厂已经倒闭，现在地下室的某些房间里仍然保存着一些滞销的产品。产品包装完好，还有生产日期。但是这些东西好象被人遗忘了一样无人看管，有一部分已经被工厂低价处理掉，剩下的三三两两便在这阴暗的地下发霉，然后生锈腐烂。许正完全可以想象，许多天后的某日，这里将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里面完全被老鼠占据，成为它们的幸福的天堂。
　　
　　这一夜的梦反复纠缠，门外婆娑的树影和墙壁上发黄的报纸似乎是专门让人做恶梦的，但许正从未梦见过一条蛇反复出现在一座神奇的花园里。后来他睡过去后都做同样背景但情景不一样的梦。或者是两个男人和许正一起拿着手枪走进房间，或者是当他走出录像厅时他们对他发出突袭，或者他们三人同时又变成了那个曾经推过他的陌生人，或者他们在院子里伤心地等着他，但似乎又都不认识他。在梦快结束的时候，他从身旁那张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匕首将那两个人杀死。床头柜的抽屉里许正真的放着一把匕首。他在这个时候惊醒，有时侯是被琴声惊醒。他天快亮的时候总是做同样的梦，有时，他们一再袭击他，有时他又得再次将他们干掉。这两个人高高的个子，站在阴暗的房子里，阴暗奇怪地反使他们的身子变得清晰可见。他们警觉地、沉着地、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低垂着眼帘，然后摸出枪来，一梭子弹全部射在许正的身体里。
　　
　　山岩脑的天开始渐渐地发白了。许正浑身是汗听到了正在诞生的白昼的声音：过路人嘶哑的谈话声，远处开门的吱嘎声，偶尔还传来一声犬吠，看门的老头儿起来打开铁门，铁链在门上拉过的声音。总之，他听到了这个城市边缘清晨醒来时那种模糊不清的嘈杂声。而这个时候，他最害怕的那件事情也随之到来了。他无情地、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新的一天又将开始了。许多人过一会儿就要起身去为生活而斗争，而这是一种毫无胜利之望的斗争。
　　
　　许正从墙上的那个窗口看见了早晨蓝得发紫的天空。他关了灯，翻过身去，把背朝着光亮，一把抓过被子来蒙住脑袋，不让哪怕是一丝最微弱的光线照射到他的眼睛里。他把整个身子缩成一小团，双腿抵住下巴，就这样象个木头人似的侧躺着，不敢动一动，不敢把腿伸直。为了抵御房间里的寒气，许正把衣服全部压在自己身上，但他并不感到沉重，只觉得身体还是冰凉冰凉的。每听到一声象征生活的声息，许正就觉得自己目标太大而又没有东西可以遮蔽，好象谁都可以发现他的存在。于是他把身子缩得更小，双手紧紧抱着腿，默默地呻吟着。但他不是用声音，也不是用思想。因为此时此刻，他害怕自己的声音，也同样害怕自己的思想。他甚至在企求着什么人，不要让白天到来，让他可以永远躺在这一大堆破布片儿下面，既不动弹也不思想，而以自己的全部意志去阻挡正在来临的白天，促使自己相信黑夜还在继续下去。因为在黑夜里，他感觉要安全得多。但有时他又希望，有人从背后用枪抵住他的后脑勺上那块凹进去的地方，朝他开上一枪，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无论如何应当活着。他想，事情其实很简单，人生本来就是梦幻。一个人是另外一些人，同时又是所有人。他想起了一句名人的话：“我不是我，我可能是一个梦。”
　　
　　白天还是终于来临了，它是遍及各地、不可遏制的。它跟人的思想没有任何关系。许正听见隔壁的吉他声已经停止，张非拉开门，然后好象走了出去。有一阵，许正以为张非会过来看看他，因为听声音，张非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他不太想见这个人，没有其他原因，他就想一个人独处。走廊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绕来绕去，渐行渐远。许正此时好象才松了一口气。这个楼房也是一个迷宫，许正专门选择了最靠里的一间屋子，要走长长的弯曲的过道，过道里黑漆漆的不见光。两边都是屋子，用木板隔着，除了那些积压的产品，许正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东西，也许会有一个陌生人的尸体，那谁也不知道。
　　

唐驭

第一次来黑蓝，请指教

赵松

感觉作者受博尔赫斯的影响不小，在叙述上有不少借鉴，发出来的这一部分文字，在气息上，结构方式上，尤其让我联想到博尔赫斯的那个＜等待＞。

郭天一

小说整体给人感觉不错！
纯思想上的东西！
不知是我最近看的小说都是这方面的？还是最近写手确实都爱写纯思想上的东西？
我所看的小说确实都有那种迷离、迷或之感。
看来看去，想来想去，好像每部小说里都有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