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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贝蒂:风起水库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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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1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弗兰琢磨出钥匙得倒过来插进去才行——布鲁内蒂夫妇只在留言条上说要把钥匙反时针方向转动才能把门打开。

    查帕在墙上摸索着找灯的开关,他找到了,不无得意地喊道,“在这儿!”开关上方的挂物钩上吊挂着家庭成员乘坐滑雪吊椅的许可证:卢。布鲁内蒂脸上的笑容和他护照照片上的一模一样;皮亚的脸上毫无表情,手不自然地摸着头发梢;安东尼一脸的天真和茫然,准是在想:全家现在迷上了什么?又是他父亲想支配的一种生活,除了关于有机栽培的园艺书籍外就是费用昂贵的滑雪运动。

    光从安东尼的照片上似乎还看不出这么多的内容,但查帕看过安东尼写给弗兰的信,她曾是安东尼一年级时的老师。弗兰是布鲁内蒂一家崇拜的人物,因为她给他们介绍了一位替安东尼开利他林处方的医生。药服了一个月他就交上了朋友。盘子不再打翻在地了;作手指画时也能注意力集中了。那年冬天,弗兰请布鲁内蒂一家吃了顿饭。作为答谢,布鲁内蒂夫妇邀请他们过去喝甜酒,吃自己做的意大利式脆饼,看卡普里岛的幻灯片,那是他们在移居美国前卢坚持要去度假的地方。弗兰送给他们一本《法式烹饪的艺术》;他们回赠给弗兰和查帕一帧从一本旧书上翻拍下来的特里维喷泉的照片,许多小鸟围聚在喷水口,那情形应该在照片下面再配上一行卡通标题。那年的夏末,他们一起去看了巡回游艺团的表演。弗兰又为安东尼介绍了一位皮肤病专家,因为他膝盖下面出现的皮疹让原先的那个医生一筹莫展。皮亚为弗兰的侄女缝制了婚纱。当布鲁内蒂一家要搬去佛蒙特州时,弗兰和查帕表现得很坚强,帮他们把餐具打包装箱。当他们送给布鲁内蒂夫妇一瓶在新居打开庆贺的香槟时,气氛显得十分活跃;布鲁内蒂夫妇也回赠了一件礼品:一种在美国很难买到的意大利苦杏酒。两个女人都是泪盈盈的,男人则用力握着手。接着他们走了,过了个把年,他们信件往来的次数超过了电话问候。他们有过一次五月的聚会,在波士顿北区的一家餐馆里。尽管安东尼在别的方面自豪地把自己看成是大孩子了,可那次他仍坐在弗兰的腿上,兴奋地和查帕谈论电脑。但晚上在车里,弗兰和查帕都认为布鲁内蒂夫妇俩显得比以前拘谨了些——不是对他们,而是他们夫妻之间。弗兰猜测会不会皮亚不愿意搬家。查帕觉得卢的言行举止显得有点固执:他以前对地方政治活动可没有如此激烈的态度。他甚至还敲了桌子,提醒弗兰注意安东尼见到她时的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卢还用手指弹击着面包把它退给了女招待,用意大利语抱怨说面包皮一点也不松脆。令弗兰和查帕大为吃惊的是,皮亚用餐前居然要了马提尼酒而不是矿泉水。在盥洗室里,皮亚向弗兰吐露说卢一直催她去看妇产科,因为她有不育的麻烦。她告诉弗兰说,她以前是有过这方面的问题,那是因为她一直在服避孕药。她丈夫快四十六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更多的孩子。安东尼被请到厨房去见厨师时,餐桌上只有查帕和卢两个人,但查帕从卢的嘴里只听说了佛蒙特的居民如何就蚊子问题向当局大加指责。分手时,他们谈妥布鲁内蒂夫妇去度假时由弗兰和查帕来照看房子。他们准备七月份走,先去亚特兰大看望他们的一个表兄,然后去纽约凋末再登上一艘游艇去什么地方。“要是那艘船还没离开码头,而船上的人却都消失了怎么办?”安东尼问。他父亲听了咯咯地笑了起来,而皮亚却忧虑地皱紧了眉头。

    几天后,布鲁内蒂家的房门钥匙装在信封里寄了过来,钥匙用透明胶带粘在一张印有牧牛图案的明信片的背面。卢在明信片上端印着“佛蒙特有四十五万头牛”的标题下写了一句话:“也许它们知道它们在地球上主宰着天堂。”皮亚的留言很热情,不止一次地感谢他们付了那顿饭钱。弗兰把纸条递给查帕,伤心地说她比见面时要热情得多。皮亚在留言里告诉他们该怎样开门,下大雨时万一水仓泵不管用怎么办,以及煤气炉上一只煤气头的异样之处。下面还附了句话,说蚊子喜欢叮咬热的人体。皮亚说,在屋子后面的小溪里浸泡一下后,就可以在岸边坐上二十分钟、甚至三十分钟而不被叮咬。


    当他们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打量着台灯的形状、摸索着灯的开关时,他们立刻注意到布鲁内蒂夫妇简直成了收藏家:什么木刻的兽鸟啦,人工着色的像片啦,玻璃绝缘体啦,银质的烛台啦,应有尽有。房子很大,但由于天花板过于低矮,所以尽管有几扇近乎落地的大窗户,它仍使人感到有些局促。有那么片刻的工夫,两个无所适从的人在观察一些细小的地方;房子已经扩建了好多次,原先的房间布局已经看不出来了。起居室里书橱上长长的搁板不是因为书的重量而是由于年长日久而向下弯垂了。卢的建筑书籍全排放在书橱的底层,其中有许多都是大开本的;而书橱的其它格层里只有零零落落的几本平装书。他们环视着起居室,发现了五十年代使用的胡椒瓶,盐和胡椒分别是从苏格兰狗和旋转的芭蕾舞女演员的脑袋里撒出来的;他们还发现了七只排成一行的方镜箱照像机;至少一打不成双的女鞋,高后跟是四十年代流行的;梳子插在装满沙子的浅碗里陈列着;还有罗斯维尔产的花瓶;埃菲尔铁塔的复制品等等。他俩一直很喜爱的那些意大利风景画也在那儿,但这些画如今不是散挂在房间的四处,而是集中在通往厨房的过道里。厨房里搁着那本《法式烹饪艺术》,但除此之外弗兰没看见一本其它的烹饪书。书放在阅览架上,而且位于长台的正中央,似乎特意要让弗兰看到。长台的角落里还堆积着许多木刻的兽鸟。冰箱上另有一张安东尼的照片,神情紧张的安东尼正好和他们的视线对在了一起。冰箱上还贴着一张福音传道者马太的明信片(弗兰把它从冷冻柜的门上取下来翻了个面,它是从德国的一个博物馆里弄来),几张稍有重叠的彩照,也许是从布鲁内蒂夫妇的院子里取的景:有天蓝绣球以及枝条繁密的丁香。

    查帕拧开水龙头,盛了一咖啡杯的水,一口喝了下去。他把杯子倒过来放进了餐具滤干器。他在家里就是这个样——总是把玻璃杯或者咖啡杯倒过来放,就像没有用过似的。弗兰咬着舌头转过身去对着冰箱,她不认识照片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这些照片之类的东西都是用云状的小磁铁吸在冰箱上的。那张马太的明信片是被从云里落下来的小雨滴吸在上面的。另有四块形状不一的云状磁铁垂直地排列在门把手的一边。弗兰挪动着这几块磁铁,使它们间隔的空间更大些;一块往上点,一块往下点,就像天空中真的云彩那样错落有致。

    “这绝对不像他们在坎布里奇的住宅,你说呢?”查帕说。

    外面,飞蛾扑打着窗玻璃,在找光亮。她看见长台上有一罐院子驱虫剂和一罐树丛驱虫剂。一只蚊子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出自本能地向后躲闪开。查帕跑过来张手就打。他的反应犹如蛇信子一样迅捷。没有一只蚊子能逃过他的手掌。在家里,一旦有一只蟋蟀或萤火虫飞进来,她便会迫不及待地把它们赶出去,免得遭他的毒手。她一直用一只玻璃瓶和厨房电话机旁的那本笔记本来这那些漂亮的虫子,然后再去屋外放生。他常指责她。“你放进来的比你赶出去的还多,”他说。但她仍我行我素,每当她把瓶子放到窗外一阵摇晃,看见里面空无一物了再把手缩回来时,她就会有一种洋洋得意感。那件事发生在他们去佛蒙特的前一个晚上。“你的水晶球告诉你什么了?”她正用脚在关门,眼睛凝视着空瓶的底部,查帕穿着睡衣走过来问道。她把瓶子朝他扔了过去。并没怎么用力——只是随手一抛,但他却不曾提防;他没有躲闪,瓶子击中了他的肩膀。他双眼紧蹙,倒不是生气,而是愕然,好几种表情同时在他脸上闪过,然后他用下巴紧抵住喉部似乎在问:怎么啦?

    “看上去就像哪个古玩店,布置得像个家,可里面的东西都是出售的,”她说。

    “那些木刻的兽鸟准是他的,”查帕说。

    “天哪,”她说。“我们什么东西都不收藏。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有这种嗜好的?”

    他倚着厨房的长台,他脑袋后面的飞蛾像一片片硕大的、不化的雪片。她想起了安东尼的信——圣诞节前后寄给她的那封,告诉她说城里的大学新装了照明灯,这样人们晚上也能进行越野滑雪了。布鲁内蒂一家的来信总把他们的城镇说得充满了田园味。牛——不管它们是否主宰着天堂——并不讨弗兰的喜欢,但她倒想去瞧瞧他们谈起过的马,而且从冰箱上的那些照片里,她知道她会喜欢上这儿的庭院的。她和查帕在屋后有的是晒得到阳光、可以种点花草的土地。她纳闷为什么他们从不搞点园艺。她开始幻想那儿长满了草本植物的情景。还是个孩子时,她站在外祖母的芮萝地里,用一根毛茸茸的花梗挠自己的鼻子,还希望有一阵风吹来,让更大的花梗碰触到她的大腿。她又朝冰箱上的那人老女人看了看。那女人在吃东西,腿上搁着一只盘子。吃的好像是雪饼。草莓酥饼?还是一堆香草冰淇淋?她突然想不知道镇上有没有集贸市场,有没有在消防站举办的特别晚餐,或者一些节日什么的。她外祖母住的那个镇上,每年有一天是图书馆的开馆纪念日。她就是在图书馆十七周年的庆典活动上,在河里荡舟时得到初吻的。她外祖母的邻居教会了她怎样识别星座。

    “你收集烹饪书,”查帕突如其来地说。“你在机场的书店里寻觅的不就是这类书吗?”

    他们来到装有纱窗的门廊。门廊显得很大,但她吃不准灯的开关在哪儿。等她的眼睛稍稍适应了这里幽暗的光线后,她朝一根吊在天花板上的拉绳走过去。她拉了一下绳子,一阵微风吹来:原来是电扇,不是灯。这时查帕找到了开关,位于门廊两头的两盏壁灯闪出了光亮。查帕紧接着又拉亮了一盏台灯,使得门廊几乎和厨房一样明亮了。

    “这房子有点陈旧,”查帕说。

    她看了他一眼。“有些忌妒别人的房子了?”她扬起眉毛说。他摇摇头,朝她走了过去。

    “晤,也许白天会有那么点,”他说着搂住了她。

    她感觉到了他紧贴着她的身体,感觉到了他掐进内里的指尖,她说,“亲爱的,我买烹饪书可不是为了看菜谱,这你知道。我是冲着它里面那些逗人发笑的旧时插图才买的。”

    上大学时,她想当一名插图画家。她和皮亚。布鲁内蒂那么投缘,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皮亚也爱画画。当然啦,她那么喜欢安东尼,总会成为布鲁内蒂一家的朋友的。“可有一天,她在一家书店撞见了皮亚,当时皮亚正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安格尔①的画册。她通常不会——事实上是从来没有过——在艺术书的书架前撞见什么人的。皮亚开始对她看的那幅画侃侃而谈,她的手指在空中滑动,仿佛在轻轻地切削一件无形的物体,弗兰深深地被感动了,她邀请她翻完书后和她一起去喝咖啡。她就是在那次交往中知道皮亚是个裁缝,而且知道她很善于图案的变化,所以她的时装设计非常有特色。弗兰自己的插图绘画生涯却在大学里搁了浅,因为她为了学画生物画而主修起了生物学。可生物学本身也变得非常有趣。先是生物学,然后是医学。但一想起在医科大学里所耗去的那些个岁月(她那时已经认识了查帕,并和他订了婚)就令她不寒而栗。不知怎么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竟决定去教儿童绘画,尽管她读研究生时并不是学的这个专业。她的毕业论文是写音乐在儿童早期发展中所起的作用,然后在她结婚的那年夏天她参加了教师资格考试。安东尼是在她教书的第二年来到她班上的,那时她和查帕经过医院的检查已基本确诊无法生育。她心里涌起一股对孩子的强烈的情感——孩子作为一个类别而言。她放任这种情感的滋长,而且对某些孩子尤其偏爱,甚至想人非非他们可能就是她的孩子;幸好这种幻觉还没有发展到晚上人睡时还要延续的地步。她对人夜后产生的这种遐想有一种奇特的反应,或至少她觉得这种反应是很奇特的:她希望让这些遐想进人到她的梦里,然后等早上睁开眼睛睡意未消时再尽情地玩味一番。也许只有那个时候她真的拥有了水晶球:她能很快知道——快到她认为那是种直觉——是否有孩子不快活,为什么不快活。安东尼是最容易被察觉出来的。唯一的难题是如何以一种既不冒犯又不唐突的方式去告诉他们的父母。她的工作干得极其出色,好几个私立学校都想把她从贝利学校挖走。可她舍不得那些同事,而且很欣赏这个学校在一般情况下很少开行政会议的做法。但在她执教的第三年的秋天,她犯上了头疼病,早上醒来眼睛浮肿得厉害。查帕最后劝她去看了医生。她量了血压,诊断出患有单核细胞增多症。这是一种年轻人得的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她平时感情的释放,除了吻查帕,就是拥抱学校里的孩子。事实上,尽管她和查帕一星期做两三次爱,但他们却很少接吻——即使有也是在做爱之后:她把嘴唇轻轻地印在他的肩膀上,他则在离床前在她的额头中央深情地咂一口。查帕见她在家里呆了近两个星期,虽然精神有些委顿,日子倒也过得挺有滋味的,便建议她离开学校一阵子,重新画她喜欢的画。这个社会的人过于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了,他说;他的收人足够养活他们俩。她终于相信他是对的。也许她就是喜欢听贝利学校校长奉承她的话。她暗地里也想过向别的学校试探试探——看看对方除了提出令人惊喜的优厚条件外对她的意图还会有什么其它的反应。但她没这么做,相反,她白天穿着挺合她身的查帕的浴衣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转悠,她想:这就叫寂寞。这就是没有孩子的寂寞。她反而从由此产生的痛苦中得到了乐趣,就像在那些扰乱心绪的梦里得到乐趣一样。社区里纷纷谣传说她和查帕得了笔遗产——说她辞职是因为他们现在有了一大笔钱,她又有其它的追求了。她对大人们也会像孩子一样善于异想天开从不感到吃惊;因为他们在说真话;善于思考的孩子最终会回到现实中来的。长时间的凭感觉飞行才是可怕的事。他们会先在框框内作画。从头开始学。

    门廊里的白色柳条家具闪着一层乳白色的光泽。几只粉红的靠垫——粉红一直是皮亚最喜欢的颜色:略带点橙色的粉红,或淡粉红——围在一只长椅的靠背上,另外四只椅子的靠背上也搁着大一号的粉红靠垫。

    她推开查帕,伸手去抓在她脑后嗡嗡作响的一只蚊子。他弯下身去在腿上挠痒痒。他和弗兰之所以要在门廊上逗留,是因为那地方看上去像是整幢房子的一个增建部分。他们几乎一眼就看出,那间房子和他们想象中的布鲁内蒂的家完全是两回事。卢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开的事务所,去小镇上的一所学院当一名建筑系的助理系主任,对他们一直是个谜。这房子需要大修了,地板凹凸不平,搁板垂陷了下来,天花板上的油漆也剥落了;弗兰想,这也许和医生的情形差不多;他们都是不愿为家人看病的。

    回到厨房,她发现经她重新排列过的云状磁铁有一块掉在了地上。她把它重新吸了上去,皱起着眉头跟查帕离开了厨房。她感到自己像个窃贼,只不过她这个窃贼一生都在琢磨什么是她感兴趣的东西。

    查帕探头看了一眼卢的书房。弗兰打开了卫生间的灯。爪式底座浴缸旁的墙上挂着一幅莫奈的水仙花油画。面池上面的搁板上有一只插着薰衣草的花瓶,薰衣草的花瓣已经凋谢了。

    “瞧这个,”查帕说。

    她踩着吱嘎作响的地板走进了卢的书房。查帕在看一幅孩子的画,画的是一些不同视角的立方体和金字塔。画的题目是“未来”,下面歪歪斜斜地印着“安东尼。布鲁内蒂”。她看见了自己的手笔——略带点美术体的字——那是日期:1985年5
月1 日。

    查帕站在院子里。前一天,他试着不涂驱虫剂去屋外,结果他目标显眼的身体上又增加了近十个蚊子块。今天他把驱虫剂从头涂到脚,想摘到足够用来做香蒜沙司的罗勒①以及做色拉用的芝麻菜和波士顿莴苣。他没在厨房找到塑料袋,于是拿了一只用来装运夏季读物的包。如果颜色有气味的话,那罗勒应该是绿色的气味。他在手腕上拍死了一只蚊子,接着像一个多疑症患者似的转过身去:一只蜜蜂发出的嗡嗡声使他觉得有一大群蚊子在飞舞。当然,他没想去打死那只蜜蜂。他弯倒身体,小心翼翼地转动着莴苣那小小的颈部,把它从地里拔出来,他把根部往书包上拍了拍,然后把莴苣扔进袋子。他以前来过布鲁内蒂的家,只是弗兰并不知道。

    这会在他脑后嗡嗡作响的是一只蚊子。他转身拍掌过去,然后把黑色的蚊尸从手掌心里弹去。他向蚊子掉落下去的地方看了看,发现萝卜已经长出了叶子。他小时候种过这些植物;萝卜啦上豆啦,种在他母亲门廊里的一个大木盆里。这突然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伤心!——那是他父亲在偶然的一次探视时,将萝卜一个接一个地拔出来,看看它们是否已长成形了。挂在叶子下面的只有一条条肥肥的白虫。等他父亲一连拔出四五个时,查帕伸手握住了他父亲的手腕。他父亲停住了手。他一脸的困惑,似乎只要伸手去拔就肯定会有收获的,可他偏偏什么也没得到。查帕取了他舅舅的名,查帕林。J.安德森——J 为杰瑞米的首字母。他舅舅成了他的父亲形象。每个周末要去他家;后来在查帕十五还是十六岁那年他搬到了西海岸。应该是十六岁,因为查帕林教他学过驾驶。他死于一次登山事故那年查帕在大学读二年级。从那以后他母亲就变了个人。她开始去找她的一个表兄——疯子表兄马歇尔——他一下子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尽管他信仰的是精神世界,对艾佐拉。庞德②始终牢骚满腹,好像他还活在世上似的。现在,自从他母亲去世后,查帕担负起了照顾马歇尔的责任,因为他对他母亲很好。冬天,他安排将马歇尔屋子前路面上的积雪扫清;给他寄去保暖的内衣裤。但自从马歇尔的两只狗——罗穆卢斯和瑞摩斯——死了之后,他的心境日趋沮丧和苦闷。他会不会再养一条狗?不会了。周末他肯不肯出来走走——远离那幢铺设着狗床的屋子和那份伤心的记忆?查帕就是寄给他一张百万美金的支票他也不会那么做。难道他不能从来世的信仰中寻求到一点安慰?电话里他一言不发。马歇尔已经八十一岁高龄了。他不愿意离开屋子一步,又不肯给屋子装任何的隔温材料,他认为一切隔温材料都是有害的。要不是他母亲找到他,查帕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认识马歇尔。他现在总有点担心马歇尔的健康,担心他的忧郁和他的幼稚,万一他斗胆去新罕布什尔州的大城市汉诺威,这一切都会给他带来麻烦的。

    袋子里的菜装满了,查帕回屋时加快了脚步。他看见落水管的旁边正在形成一只蜂窝。他听见屋子里有咖啡壶在滤煮咖啡的声音。他的听觉一向很好。经过打开的窗户时,他透过纱窗看见弗兰正在翻一只厨房的抽屉。即使在家里,弗兰也总是把螺丝起子、剪刀、苹果切片刀等随手乱放。弗兰有一只环形的器具,把它放在苹果上用力往下压,可以挖掉苹果的核,而且把苹果分成几瓣。她相信每天吃一个苹果。谁知道那些日于里她还相信些什么。拯救热带雨林——这是她所相信的。她相信禁止使用杀虫剂。她还相信全棉的床单和亚麻的裤子,尽管它们容易起皱。

    他推门进去,知道这么做多少有点在侵犯她的隐私权。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在许多方面都极富天资,只是不显山露水而已。事实上,马歇尔打来的电话通常都是由她接的。当他寄来那些《圣经》故事时,也都由她执笔写措辞得体的回复。

    “也许要等白天了,”她一边在抽屉里翻找一边嘀咕道。他笑了;这已经成了他俩之间的笑柄:屋里所有的东西,反正一句话,所有的一切只有等到白天才会水落石出。

    在他们搬进来后的第三天,白天的日光暴露了安东尼的一件趣物:一块涂了色彩削切成化了的巧克力冰淇淋形状的橡皮。查帕翻看了放在卢的绘图桌上的卷拢的图纸。弗兰满屋子都摆放了鲜花。这会她正在读《战争与和平》,听着布鲁内蒂夫妇收藏的古典音乐激光唱片;早些时候她还随手翻了那本《忍者神龟》连环画,听了一盘旧的卢。里德的歌带。冰箱上那张照片里的女人原来是布鲁内蒂家的邻居,她每星期来替他们打扫一次卫生。她一看见插在花瓶里的花,就马上对弗兰产生了好感。她说冰箱上的照片都是安东尼在去年的草莓节上拍的。他本想把她沾了一嘴奶油的趣态偷拍下来,没料到她飞快地把奶油舔了个一干二净。查帕那次来访时见过她——布里克尔夫人,这次他有点提心吊胆,希望她不再记得他们见过面。从她闪烁不定的眼神里,他觉得她是想说些什么,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

    弗兰似乎也和他想到了一块,对他说,“布里克尔夫人来了电话,说她要送我们半只苹果馅饼。瞧她多客气?我们走之前也得想法子回报她。”

    在冰箱上的那些布鲁内蒂一家的照片和明信片里,夹着两张弗兰和查帕寄来的明信片:一张是马蒂斯小教堂里的彩色玻璃的局部画面,是弗兰的一位正在法国旅行的朋友寄给她的;另一张是她外甥女的新生儿,小家伙坐在母亲的怀里,闭着眼睛。

    “你能不能去一下布里克尔夫人的家?”弗兰说。“我对她说至少该由我们过去取。”

    他把包往长台上一搁。“把菜放进洗涤槽,洒点水上去,”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他走了出去,关上门,随即又想起回进来问布里克尔夫人的家是左边那幢还是右边那幢。

    “右边那幢,”弗兰用手指着说。

    他又一次关上门。当他抄近路穿过草坪时,两三只蚊子盯上了他,在他的腰里直打转。他边用手拍打边加快了脚步。公路上跑来一个慢跑者,身后跟着一条黑色的纽芬兰大猪犬。一辆汽车经过时无缘无故地按响了喇叭。他目送着那条狗,它使他想起了罗穆卢斯,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过:能不能养条狗?

    “能闻到烘烤的香味吗?”布里克尔夫人打开门问道。她满脸堆笑,只是眼睛并不显得特别有神采;见他没有马上回答,她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了下去。

    “没一点风,”他说。“佛蒙特好像是应该有风的。有风的话,蚊子就不会那么猖撅了。”他从肘关节处拍落一只蚊子。他急忙问进屋,脸上堆起了笑意,以弥补刚才的不热情。

    “我本来打算烘一个蓝色浆果馅的馅饼的;但今天早上下来一看,我儿子已经在用早餐时把那些浆果都吃了,”她说。“我通常只在秋天才做苹果馅饼的,不过你妻子说苹果馅饼是她最爱吃的。”

    在布里克尔夫人的昏暗的后屋里,他看见有个人:一个高个子男孩,在看电视。窗帘拉上了。他的脚抵在一只脚凳上。传来一阵枪声。接着频道换了。有人在唱“说话何必粗声粗气?”竞赛节目里有人发出哄然大笑。蜂音器的声响把又一阵枪声淹没了。

    “你最爱吃什么馅饼?”布里克尔夫人问。她掉头向厨房走去。他跟她来到厨房。把洗涤槽和窗子隔开的那块护墙板上有一个木质的十字架。地上铺着两块碎呢地毯。一台小电风扇吹动着房间里的空气。“纱窗都送去修了,”布里克尔夫人说。“有那么多蚊子我可不敢开窗。”

    厨房里弥漫着浓浓的香味。当布里克尔夫人给馅饼切块时,查帕能感到他在淌口水。

    “我是想把整个都给你们的,可他会不高兴,”布里克尔夫人回头努努嘴说。查帕回过身去看,过道里没人。她指的是看电视的那个。

    “我准备做两个的,可面粉用光了,”布里克尔夫人说。“事情往往会这样:小零小碎的东西倒是没忘记买,可像牛奶啦、面粉啦这些主料却常常用完。”

    窗台上贴着手舞足蹈的恐龙的黏纸。他朝冰箱望去。那儿挂着长长的黏纸带,粘在冰箱的顶部,图案有生日蛋糕,撑伞的小动物,彩色的玩具纸风车以及五颜六色的星星。

    “他知道你只拿去半只馅饼,”布里克尔夫人说,她侧转盘子,半只馅饼滑下来,正好落在一只浅盘里。“他就知道这个,”她自言自语道。她拉开抽屉,扯下一张保鲜纸,盖在馅饼上,连盘子一起裹了起来。

    “你太客气了,布里克尔夫人,”他说。尽管她没有明说,他猜得出起居室里的那人准是她的儿子,而且有点不大对劲。电视里沉闷的枪声又变成了女孩子的歌声。

    “我喜欢在冬天烘烤,”布里克尔夫人说,“一到夏天我就不想做这做那的,除了非做不可的面包外。面包非做不可,”她的声音有点走调。他看了看那半只馅饼。他知道他该再次道声谢然后离开,但他没这么做,而是将身体倚靠在厨房的长台上。

    “布里克尔夫人,”他说,“你记得我吗?”

    “我什么?”她问。

    “我们见过一面。是在冬天。我和卢正从车道上倒车出来,你和你儿子——我想他准是你儿子,走在你的前面——正好走上车道……”

    “和布鲁内蒂先生一起在车里?”布里克尔夫人问。“那么说你是在那场大风雪快结束时来这儿的。”

    “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会来这儿,”他说。“皮亚要去动手术,卢给我打了电话。”

    “哦,是的,”布里克尔夫人垂下头说。“那天真够呛。”

    “我们倒没什么,遭罪的是皮亚,”他说。“不瞒你说,我很吃惊卢会把我叫来。我对我妻子说是去看望住在新罕布什尔州的表兄。”

    “嗯,你做得对,”布里克尔夫人说。她的手沿着长台的边滑过去,用拇指捻掉一块想象出来的污斑。

    “我妻子不知道我那次出行,因为卢要我别告诉她,”他说。“这事有点滑稽,可我想有些事情女人是不想让别的女人知道的。”

    布里克尔夫人显得有些茫然,她垂下眼睛。如果他还想继续这场谈话,他得想出些话来。另一间屋子里,电视不停地换着频道。

    “卢觉得皮亚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一个乳房而烦恼,而是担心失去乳房后她会……”他拖长了声音,接着说,“卢认为她担心会在我妻子的眼里掉身价。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妻子是个很不错的女人。皮亚显然很崇拜她,她准是想手术会……”他有点结巴,“会使她俩之间产生距离,”他说。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这件事解释清楚。他好几次想回忆起卢到底是怎么对他说的,可当时听了就觉得迷惑不解。他唯一能做的解释是:皮亚在焦虑中产生了种种怪念头。直至今日,皮亚仍以为他并不知道她动了乳房切除术。卢没有让他去医院看望皮亚,只叫他晚上和他一起去酒吧,陪他喝喝酒,打打台球。回家时,他拐道去了新罕布什尔州的马歇尔家,替他办了点事,给他留下了一台修车用的千斤顶和新的水龙头垫圈。他对弗兰说他去马歇尔那儿呆了四天,而实际上他只呆了一天。另三天都是在布鲁内蒂家度过的。安东尼被送到了朋友家里,可晚上卢在关灯之前还要把头伸进安东尼的卧室张望一下。查帕不知道卢是否还有其它的知己。在卢打来电话之前,他始终以为他不可能没有朋友的——但也许只是点头之交。在这个社区里有那么几个。

    “这是种很奇怪的反应,”他说着身体离开了长台。他已经占用了布里克尔夫人很长时间,硬缠着她听一个不能算是故事的故事。他看着她,“很抱歉,”他说。

    “啊,我不知道,”布里克尔夫人说。“我对这些事情一点都不了解。我想既然治疗很成功,皮亚的状况一定会好多了。”

    他跟着布里克尔夫人来到门口。他并没想再提什么问题,却吃惊地听见自己又脱口而出道:“他们在这儿快活吗?”

    她又垂下了眼睛。“安东尼挺喜欢这儿的,”她说。“反正冬天有很多消遣。我对布鲁内蒂先生不太了解,因为我们这儿都睡得挺早的,而他却回家得很晚。你是问皮亚?我不敢说皮亚喜欢这儿。当然啦,那年对她来说倒桅透了。”

    “很抱歉打扰了你,”他说。“我自己的心绪也被去年发生的事搅乱了,卢不是个很爱说话的人。”

    “他话不多,”布里克尔夫人说。

    “我的馅饼呢?”声音从昏暗的前屋传出来。电视不响了。一阵长长的间歇,接着又响起了问话声。布里克尔夫人转向她儿子的方向。“馅饼在长台上,”她轻声对着查帕说,好像他是问话者似的。

    “谢谢你的好意,布里克尔夫人,”他说着伸出手去。她略带笑容地握了握他的手。“我是找点事解解闷,每天是西部片在唱独角戏,”她说。“要不是厨房里还有台收音机听听,做些馅饼。面包什么的,我得整天重温那些个战争,听那些枪炮声。”

    “我有时偷偷吸支烟,”他说。“弗兰并不知道。我吃了午饭、工作时会点上一支。一天就一支。”

    布里克尔夫人的脸上露出了更会心的笑容。

    “那好啊,”她向走向人行道的查帕说。

    如果弗兰问起,他就说他帮布里克尔夫人修了点小玩艺。咖啡一定还热着;他可以边喝咖啡边品尝苹果馅饼。

    要是他们不再回来怎么办?弗兰想。她把这个疑问记在了记事本上。这本紫色布面的记事本是查帕在情人节送她的;从那以后,她就一直保持着记事的习惯,还把一天中看到的或做过的事素描下来。她像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把自己带前刘海或不带前刘海的脸速写下来,然后决定是让刘海继续长呢还是把它修短。看了速写画后,她决定让头发长长;不久她会让那里的头发长得一样齐——她自我欣赏的那种鲜明和朴素。

    她想了一会儿那几个无端失踪的人:克拉特法官,阿梅莉亚。埃尔哈特,拉姆齐夫人。把拉姆齐夫人归人失踪之列是不对的:她已经死了——由于读者是突然发现她死亡的,所以引起了不小的震惊。

    弗兰在记事本上画了括号。她对着这些细细的弧线凝视了一会,然后快速地移动钢笔,在这些弧线之间添上一根根歪歪斜斜的线条,使它们看上去就像几年前她在大学的解剖课上画的脊椎。她爱上了那门课的助教。那年夏天她二十岁,他们一起去了基韦斯特岛,他在那儿教潜水,她则在码头旅馆当招待。他们住一家私人旅馆,旅馆的业主是他以前的女朋友。那个夏天住在那儿的另一名游客是一个叫埃德。杰克斯的男人,他写诗,他们那时觉得这些诗华丽非凡;他还教他们学会了品尝好酒。她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他后来搞了室内装演。最近,她把出现在《建筑文摘》上的埃德的名字指给查帕看。当然啦,这名字对他来说是毫无意义的;没人能够真正地分享另一个人年轻时的感情世界。她突然回想起,他当时收集了一些头部经过雕饰的拐杖:有的雕刻成狗的脑袋,有的是热带鸟类的侧面像。有天晚上,埃德。杰克斯在旅馆的院子里举着拐杖让她跃过去。拐杖越举越高,当举到某个高度时,她的男友厌恶地走开了。后来,为了存心伤她的心,他告诉她说他们在外面时他和旅馆的女老板上了床。她从没怀疑过这话的真实性。但后来另一位男友问她干吗这么肯定?也许她先前的那位情人只是想使她产生忌妒而已。她从这位男友那儿学到了许多东西,包括怀疑。如果和他果在一起,去上他的体验派表演课,她也许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自从住进布鲁内蒂夫妇的房子后,她常常在想他们一家的生活。这是很自然的事。所有的住宅都有着屋子主人的个性特征。然而,走遍这里的每一个房间,她却很难感觉到皮亚的存在。她甚至断定搁板上的那些收藏品都是卢的——安东尼倒有可能收集了帝国大厦的小模型。安东尼的房间是运动员和摇滚明星的圣坛。除了灰尘外,弗兰还发现了足球——滚落在三个角落里。还有一些令查帕着迷的模样怪诞的机器人(它们可以变形成火箭),那些宣扬暴力的漫画和电影海报也叫他暗自好笑:什么施瓦辛格啦,鬼探啦,机器警察等等。但皮亚的痕迹却少得可怜,弗兰只得打开卧室的衣橱,触摸皮亚的衣服想象她的存在。令她困惑的是她竟找不到一瓶香水,药品柜的架子上几乎是空的;厨房擦洗得一尘不染,就像没人使用似的。抄写下来的菜谱当作书签夹在电话簿里。

    屋外查帕坐着卢的除草机在除草。他戴了一顶棒球帽,穿着四色相间的运动短裤,那是他在来这儿的路上在一个厂方直销点买的。许多男人都这样:他们本来对衣服倒是毫不在意的,但贪便宜货的欲望往往会占了上风。弗兰想到了她带来的那只放置衣服的折叠式旅行袋——那些衣服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去穿。如今你可以穿着随意地出人所有的饭店。她褪去了指甲上的指甲油,从此没再涂过。她的头发束起着往后披去,使刘海不至于遮住眼睛。她看了一眼查帕,他正沿着一块没有除到的草坪向前行进着,一边在不停地扇掉飞到脸上来的蚊子。出去前他从上到下涂了驱虫剂,但他衬衫上的钮扣没扣,身上正不停地冒出汗来,大部分驱虫剂也许早已冲刷掉了。

    她想着查帕身上她喜欢的地方:她偶尔看见他在凝视天空时脸上会挂着充满柔情的笑容;他一再说他能记住自五岁起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对此她自然是无法表示异议的;他的大手指在电脑的小键盘上移动时是那样的全神贯注;他指给她看满月的那副神情;他每次都坚持说他找到了一个诚实的汽车修理工。当女人谈论起她们的丈夫时,她们似乎找不到一个比较适宜的有关情爱的“灰色区”:不是憎恶她们的配偶,就是吹嘘或暗示他们是了不起的大情种,能整夜颠鸾倒凤,乐此不疲地展示着性幻想,如同那些动画书里始终活蹦乱跳的人物。

    当查帕调转除草机驶上新的一片草地时,她决定等他再掉过头时就招呼他。她打开冰箱,拿出了昨晚用瓶塞重新盖住的那半瓶红酒。她抿了一口,然后往酒杯里倒了一些。她会向查帕举起杯子,诡秘地笑笑。她知道他喜欢在下午得到一些猥亵的暗示;他表面上显得有点窘,但心里是喜欢的。除了要有新意,他还喜欢早上做爱,而她则喜欢在晚上做——比平时安排的时间更晚些,他一到半夜就睡着了。

    当她把酒杯放上长台时,她脑子里又出现了另一个念头。她打算上楼去穿上一件皮亚的时装,如果找得到一件比她带来的衣服还要时髦的时装,她也许还会穿上皮亚的高跟鞋。戴上皮亚的耳环。再仔细地找一找香水。

    走在楼梯上,她就像一个准备去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兴奋异常。一组小小的头像剪影——大约有十来个——从低到高排列在楼梯旁的墙上。她吃不准它们究竟是家庭成员的头像呢还是从别处收集来的玩艺。

    到了卧室,她拉开窗帘,心存一丝希望查帕会抬头看见她脱衣服。她打开衣橱翻找起来:颜色是那样的漂亮,衣料是那样的考究。皮亚自己缝制衣服,款式都非常时髦。她在罗马的朋友给她寄来衣料。穿在皮亚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显得与众不同,极富品味。光从衣橱里看——一件连一件的套裙——她似乎仍不穿长裤。

    香水——有好几瓶——放在一只柳条编织的盒子里。弗兰掀开盒盖后发现了它们。她拧开瓶盖逐个闻了闻。她在两只手腕的内侧各洒了一滴格拉菲蒂,在颈部也洒上一滴。她又把指尖按在瓶口上,然后将湿润的手指触摸膝关节处。她随后拧紧瓶盖,开始脱衣服。她把脱下的衣服扔在床上,但随即又想到她和查帕会使用这张床的,于是又把衣服搭挂在一张椅子上。椅子上的座套或许是皮亚的编织活:一束鲜花凋围是嬉戏的情侣鹦鹉——漂亮极了。

    她从衣橱里拿出一款墨绿色的套裙。丝质的,缀有点点的银白色。套裙的肩村很宽,很高。弗兰扭动着身子穿上套裙,那肩衬立刻使她感到既显贵又富有女性味。她把前胸部位的丝绸捋捋平整,调整了一下腰部的位置,使衣服正面的褶不偏不倚地位于正中。套裙的魁力完全在于它的款式和料子——要比有些衣领开得很低的夜礼服还显得妖冶撩人。和它搭配的是一双式样简洁的高跟黑漆皮鞋,但弗兰略嫌小了点。她反扭过手臂去慢慢拉上了背后的拉链。她对着镜子让头发披散下来,再用手指抚弄一下,使它显得略有些凌乱。她把刘海整齐地束向后面,站在镜子前打量起来。皮亚就是常常站在这里打量自己的。她的手顺着套裙的两侧慢慢滑动,对这套衣服竟是如此的合身感到惊讶。

    查帕走进屋子叫弗兰。时间凑巧得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她会缓缓地拉开拉链,在他的注视下让套裙滑落到地上,变成一摊丝。然后她会小心翼翼地跨出来,无拘无束地奔向卧床,他会紧追过来。

    她喊他到过道里来,闭上眼睛。

    “不行,”他说。“一只可恶的蜜蜂螫了我。”

    “哦,不,”她说,她只好暂压下心中的欲望,跑下楼梯去。“把小苏打敷在上面,”她大声说。“小苏打加水。”

    她听见他在咕哝什么。地板发出了吱嘎的声响。紧接着他发出一阵听不清楚的嚷嚷声。她在楼梯的半道上问,“查帕?”

    “你知道她把小苏打放哪儿啦?”他重重地关上抽屉问。

    “冰箱里有一些广她突然说。她在冰箱里看见过一只没有盖子的盒子。”在上面的格子里,“她大声说。

    “蚊子还不够受的,还要遭蜜蜂螫,”他嘟哝着。

    “找到了吗?”她问,他准是找到了,因为她听见了流水声。

    “吃阿斯匹林管用吗?”他问。“你能不能上这儿来,我能跟你说话?”

    她脱掉鞋,跑进厨房。他倚靠在长台上,眉头紧锁,小苏打的盒子放在洗涤槽的滴水板上,蜜蜂的螫咬处——他已经敷了一层药膏,不知为什么还用手紧紧捂着——在他的二头肌部位。他脸色苍白。

    “坐下,”她走上前去把他领到近旁的一张椅子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尽量显得很轻松地说。别人一轻松,查帕的情绪也能振作一些。“就会好的,”她握着他的肘部说。“坐到起居室来。”

    “我简直无法相信,”他说。“我已经干完了。我关了除草机。它猛地冲我飞过来,无缘无故地螫了我。”

    他们从一张掉下来的明信片和两块云状磁铁上跨了过去,那是他弯腰去拿小苏打时碰落的。

    “你干吗穿得这么花哨?”他说,身体倒在椅子上又皱起了眉头。

    “把手拿开,”她说,“让我瞧瞧。”

    “小苏打没什么用,”他说。他闭上眼睛摇着头。“从十岁那会儿到现在我没有被蜜蜂螫过。要痛多久?”

    “不知道,”她说。她帮他擦了擦汗津津的前额。她把湿漉漉的手搭在椅子的靠背上,蹲下身子抬头望着他,不知道他的脸色是不是由于惊吓才这么苍白的。

    “你穿这衣服于吗?”他问。

    “想让你大吃一惊,”她说。“我想打扮得使你动心。”

    他鼻子哼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不一会他睁开眼睛问,“这是你的衣服?”

    “是皮亚的。”

    “皮亚的?”他说。“你打什么鬼主意?让我也穿上卢的衣服一起玩家家?”

    她笑了。“我只是想打扮得让你动心。”

    “那好,等他妈的痛一止住——要是能止住的话——我不妨也穿上卢的套装,我们来谈论大学时的后现代派建筑和政治。”

    “我说些什么呢?”她问。

    “说些皮亚会说的话,”他说。他脸上有了血色。蜜蜂螫咬处有一层白乎乎的东西。到现在为止它还没有肿起来。

    她坐在地上,手放在他膝盖处。“感到好点吗?”她问。

    “说不上来,”他说。他碰了碰她的手,然后又捂住了伤口。

    “我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弗兰说。“她会说安东尼要一只新的机器人。要不她会告诉他说安东尼在哪些卷子上得了好分数。”

    “夫妻之间不一定总是谈论孩子的,”他说。

    “可我不知道她会说什么呀,”弗兰说,她有些惑然。

    “嘿,”他说,“我们不必真那么做,只是游戏罢了。”

    “我想她是不会穿这些衣服的,”弗兰抚摸着裙子轻声说。“我一打开衣橱,看见一长排衣服整齐地挂在那儿,我就有一种感觉:她再也不会穿它们了。”

    “你说她穿什么呢?”

    “不知道,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可以穿着随便地去几乎任何地方。她在这个城市里总显得那么漂亮。还记得吗?我以前一直搞不懂她怎么会有那么多新款式的时装,后来我才发现她自己会缝制。”

    “我总觉得你有点忌妒皮亚,”他说。“这很蠢,因为你和她是不同类型的。”

    “她是美国女孩追求的那种,”弗兰说。“见多识广。又很风雅。单纯,但漂亮。”

    “你就很漂亮,”他说。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脱下皮亚的套裙,我们也上床去风雅风雅,”他说。“让我先去冲个淋浴。”

    “你的胳膊好点了?”她说。她让他把她扶起来。

    “对啦!”他说。“皮亚在这种场合就会这么说的,是不是?”

    她笑了。“我能想象得出,”她说。

    “那么卢兴许该有更多的伤痛,这样他妻子就有话跟他说了。”

    弗兰就是由此而突然想到皮亚不会再去穿那些高雅的时装了;查帕也醒悟过来卢和皮亚如今是互不说话。

    “我可不希望你会变成这样,”查帕说,他跟着弗兰来到楼上。他站在过道里,看弗兰扭动着身体脱下套裙。

    “我也不希望,”她说,“不会的,你说呢?”

    “是的,”他说。

    “问题是要看我脑子里会转什么念头。”她小心翼翼地从套裙里跨出来。她只穿着内裤和皮亚的黑色高跟鞋。她卖弄风情地瞟了他一眼。

    他明白她是想岔开话题;但他闪过一个念头,想告诉她一些大事情,她听了以后准会笑不出来的。他想说:“我来告诉你皮亚发生的事,”但他还是没开口,因为卢要他保密。

    他冲浴前他们做了爱。他眼睛紧闭着,直到高潮过后才睁开,皮亚的香水味好几次诱使他想睁眼看一下和他做爱的是不是弗兰。

    完事之后,他望着地板上皮亚的绿色套裙。他的手指轻轻地滑过弗兰的脊柱。体汗的气味里混杂着香水的幽香。遮阳窗帘被风吹得飘动起来,随即又紧贴在纱窗上。他怎么会到现在才知道——而不是几个月前当他和卢一起坐在酒吧里,当他为卢准备早饭或搂着他的肩膀去医院时——他怎么会到现在才知道布鲁内蒂夫妇的婚姻陷入了危机?

    “我一直忌妒她,”弗兰说,她的声音在枕头里变得含糊不清。“这点你没说错。”

    “布里克尔夫人,”查帕摇下乘客座位那边的车窗招呼道。他刚坐进车子,抬头看见了正从自助洗衣店里出来的布里克尔夫人,她提着一只白色的洗衣袋。

    “你好,”她说着抬了抬胳膊,但没有挥手。那只袋子圆圆的像一只桶。她额头上架着一副墨镜。她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

    “我想你该有车的,”他说。

    “那说来话长了,”她说,“我表弟的孩子会来接我的。”

    “我很乐意用车送你,”他说。

    “是吗,这我可没想到,”她说。她又抬了抬胳膊肘。她的手臂离开身体时很像鸟在伸展它的翅膀。她看了看表:那是一只开面很大的数字显示式手表。他还注意到她穿着粉红色的跑鞋和白色的网球袜。鞋带是大红色的。她两只脚在不停地移动,考虑着搭车的事。

    “你真的愿意搭我?”她说。“那我去那家五金店打个电话,省得杰伊跑一趟了。”

    “去吧,”他说着旋开了空调开关。他把风力打到了第三档。“把东西留在车上,”他对拿着洗衣袋正要转身离去的布里克尔夫人说。

    “那好吧,”布里克尔夫人说。他打开车门,她把袋子放在前座的座位上;等她离开后,他把袋子扔到了后座,再把它竖竖直。瞧着她的背影,他觉得她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老。也许是那双乡里乡气的鞋和那身稍显凌乱的衣服使她显得年轻了。如今的时装都时兴宽松的。弗兰除了睡觉时穿大号的T 恤外,对这种流行的款式倒是不屑一顾,他为此感到高兴。弗兰总显得与众不同。几年前,也是在她的坚持下他们在柳树林里举行了婚礼。事情要是没了趣味,弗兰就会设法不再去做。自从他的哥哥再婚、新娶的妻子养了四只吵闹的猫后,他们就不再飞到那里去过圣诞节了。弗兰一直拿不定主意自己今后该从事何种职业,但查帕很信任她;即使她有些焦虑,她也掩饰得很好,她觉得不该让自己的窘境去影响他。

    布里克尔夫人急匆匆地走了回来。她和一个在滑板的男孩打了个招呼,然后跑上几步来到车前。当他这次打开车门时,里面已经很凉爽了。她坐进车子说,“哇,今天我真是幸运。即使杰伊来接我,我也得站在外面再等上半个小时。碰上你真是天大的运气。”

    他认定她要比他想象得年轻。

    “今天你记起我来了,是吗?”他说。

    她大笑起来,似乎他开了个玩笑。“我想这会我终于记起来了,”她说。

    “车子送去修理了?”他问。

    “不,这说来话长了。我把车租给了一个出门旅行的朋友。明天晚上车就要还来了,可我儿子一见他的许多衣服不见了就发脾气,所以我只好去了洗衣店。”

    “很高兴会遇上你。”

    “问题解决啦,”她说。

    在环形交叉路口,他停下来让一辆赛车从他前面驶过,然后一踩油门冲上了环形车道。驶了四分之三英里后,他拐上了通往布鲁内蒂家的州际公路。

    “是个小镇,你开车从道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她说。

    “我的方向感很糟,不过——这地方没难住我,”他说。他拍了一下脖子。“这儿的蚊子实在是多。我们很想多出去走走的,可办不到。”

    谈话停顿了片刻。

    “那是因为潮湿,”她说。“我在这儿住了大半辈子,还从未见过这情形。你瞧,有的杀虫剂对它们也不管用了。”她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体。“连绵的雨天使我儿子一直蜷缩在屋里,这很不好,”她说。“你也许注意到了,那天你来的时候他的心绪很糟。”

    “我没想到他会对着电视机自言自语,”他说。

    “哦,是的,”布里克尔夫人说。“他的实况评论要比新闻报道还闹猛。他一开动脑筋,谁也别想让他闭上口。他把电视机当作家庭中的一员——和它对话,有时还把自己当成画面里的一部分。一天中最麻烦的是睡觉的时候,你知道有些频道通宵都有节目。所以从来就没有一个正常的睡觉时间。”

    “这我倒没想到,”他说。

    “等雨终于停住时,一天晚上公路上出了起车祸。有人在我们的走道前把火扑灭了,他受了惊吓。两天以后他仍不肯走出屋去。”

    他想到了医院对他和弗兰所做的那些治疗不孕的检查。要是她怀了孕,他们从此有了一个像布里克尔夫人的儿子那样的负担,那该怎么办?没有遇到这种事还是不去想它的好。布里克尔夫人谈论她儿子时的某种语气使他觉得那男孩就在车上似的。他迅速地瞄了一眼反光镜。那只白色的大洗衣袋已经翻倒了。

    布里克尔夫人把两只脚并拢到一块。“他替我挑选了这双鞋,”她说。“这一类东西我都让他来挑选。他在本。富兰克林商店里看见了这种鞋带。他自己所有的鞋子都系上了这种鞋带。一旦哪样东西吸引住了他,他就再也不想变了。”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有些善于应付的人会改变话题的——巧妙地把话题引开去。

    “我知道你们是布鲁内蒂家的老朋友,”她说。“当皮亚知道你妻子要来这儿住时,她对我说她希望能多种上一些花,因为你妻子太爱花了。”

    他看着她,略有点困惑。也许弗兰是很在意花的;虽然她在家里从不种花,但一到皮亚这儿就总要从她的花圃里摘些花来。她有特别喜欢的花吗?他得去问问她。

    “皮亚的身体好多了,”布里克尔夫人说。“我真吃惊她竟然能把花圃料理得那么好,要知道她抬手都有困难呐。你想得到她居然还种多年生植物吗?但她喜欢的是一年生植物。要是我费那么大的劲,我希望它们年年都开花。”

    “你没有花圃?”他问。

    “算有一个的,”她说,“可我表弟的孩子,杰伊,乱七八糟种了许多东西,整个夏天都吃不完。”

    “对城里的孩子来说这太有田园味了。”

    “你一辈子都生活在城里?”她问。

    他想了想。“基本上是这样,”他说。“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我儿子小的时候我常常去城里,带他去看大夫。常在诊所里排队等候。我很同情皮亚,她得一次次地去检查、治疗。”她看了查帕一眼。“布鲁内蒂先生是怎么说的?”

    这个问题使他吃了一惊。他近来什么消息也没听说。他来这里以后卢有一次在电话里告诉他说医生找到了一种能缓解她恶心症状的药,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了。医生的预测是——还是医生的愿望?——等她接受了所有的治疗后她就会康复的。

    “你不了解的我也一无所知,”他说。

    她点点头,垂下了眼睛。他不希望她由此而以为他是想打断她。要是他知道什么,他是很乐意告诉她的。

    “接到他要我来佛蒙特的电话,我很吃惊,”他说。“还有点为难。不能告诉我妻子。”

    “我能理解,”布里克尔夫人说。

    在一阵长长的、令人难堪的沉默中,他后悔当时离开停车场时没有把车上的收音机打开。

    “当然,世界上谁没有自己的秘密呀,”她说。“有些事情当时显得很要紧,张扬不得;可一年半载后你会向任何人谈起它,真是滑稽。”

    她看着车窗外。有一块地被辟出来建一个新的购物中心。附近的一家理发店就要消失了——就是那幢前面有一杆条纹转动标志的模样滑稽的小房子。

    “冒昧地问一下,你为什么要对我提起它?”布里克尔夫人说。

    “什么?”他问。他正想着城区的扩展:这些通向城镇的道路都变得千篇一律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提起皮亚生病期间你来过这儿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但接着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话。“我怕你会当着我妻子的面突然记起我来,把事情说穿了。”

    布里克尔夫人点点头。“你知道,那天在雪地里我和你只是擦肩而过。”

    他点点头。

    “你们俩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帽子啦,围巾啦,全戴上了。”

    “我知道,”他说。“我是有点神经过敏,可我总以为你会认出我来。我想还是不抱侥幸心理的好。”

    “你不会说我认错人了?”

    “晤,是啊,”他说。“可我反应没那么快——我不知道。”

    “不担心让我知道了你的秘密7 ‘布里克尔夫人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提起它,”他说,这会他倒是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也许是想承认我确实来过这儿。我妻子一直以为我在表兄那儿。”

    “这你说过,”布里克尔夫人说。

    “我提起这件事有没有让你受到惊吓?我觉得提它的时候自己倒有点被吓着了。是的:我是因为被吓着了才提这事的。”

    布里克尔夫人笑了。“不会是我儿子吓着你吧?”

    “不,”他说。这是他瞬间里作出的反应。但紧接着他真的开始琢磨到底是什么吓着了他。

    “我之所以好奇是因为布鲁内蒂先生有些事也瞒着我,一些他不提我永远也不知道的事情,比方说发生在其它地方的那些事。我可从没去过别的地方。”她的手指摸着仪表板的边。“我有些话想说,但请别认为我是指某个人的行吗?”

    他点点头。反光镜里,他看见有辆汽车和他并排行驶。他稍稍加速,但那辆车仍和他齐头并进。

    “我曾经在一所小学里代过课,”她说。“我不会教课,可要是体育老师或家政老师有事,他们就会打电话给我。”

    他点点头。

    “那里教体育的是一个叫丕平的女老师。她经常患感冒,有一年秋天我隔几个星期就要被喊去,次数一多我倒喜欢上了,孩子们也喜欢上了我。反正我要说的是,每次开家长会,丕平小姐告诉我说,她总要被喊去烘制小甜饼招待大家。她以为下一次该轮到其他老师了,可每次家长一来,校长总把她喊去烘制甜饼招待。这样持续了有三年。她问校长为什么总是喊她去,就是这个丕平小姐认为挺不错的有教养的男人竟回答说,‘因为法国女人天生是当招待的料,她们的举止非常优雅得体。”’“我的天,”查帕说。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布里克尔夫人说。“我并不仅仅是说丕平小姐,有成见的人都不愿意自我反省。我倒不是要在这方面标榜自己。我记得我小时候老找一个瘦小女孩的茬,就因为她长得瘦弱,长得丑。我这辈子一直对两件事情搞不懂。一是成见;还有就是为什么有些人会对其他人具有吸引力。他们什么事都会来找你说。令我大为惊讶的是,我倒似乎变成了那种人人需要来找你说说话的人。当本地的神父想离婚时,他和我谈了这件事,并且要我保守秘密。他说如果他有了闹离婚的勇气,他就会很快离开这儿的,到那时候你说什么都没关系。但一年过去了,这位神父仍还呆在镇上。又过了将近六个月,他才与妻子离了婚,并搬到了密歇根州,对,是密歇根州。过了不久布鲁内蒂先生就来了。他有一次来还雪铲时,转弯抹角地提起了他在其它地方的生活。最后他说了不少的事情,尽管我觉得我们的关系还没熟到可以刨根问底地问布鲁内蒂夫人的情况。”布里克尔夫人用手磨着膝盖。她发觉他正看着她的手,便停了下来。“但我并不是说我就没一点想法,”她说。“我想过这事,我觉得人们以为我在生活中一直应付着难题,一直在支撑着局面。对我来说,这只是我无法回避的生活——你只能这么过。不知你是否觉得我说得在理。你是否也这样看,正因为我儿子是个添麻烦的人,所以人们以为我在抚养他长大的经历中积累了不少经验,因此我的话也许能帮助某些人减轻他们的精神压力?”

    “有道理,”他说。可一开口他便意识到自己回答得过于草率了。她不会相信这种不假思索的回答的。她可能就此不再和他交谈下去,可他接下去正想跟她谈重要的事情,他这会对卢。布鲁内蒂产生了好奇心。

    “当然啦,”她说,“我能想见我把事情搞得过于复杂了。也许人们只是觉得既然已经有人在给你添麻烦了,那么再给你添点麻烦也不至于那么内疚。”她把手放在大腿上。

    “我们去喝杯咖啡,”他说。

    她把墨镜从额头上取了下来。她看着窗外,似乎没听见他的话,然后轻轻地把眼镜架到耳朵上。

    “那我们去另一个镇,”她轻声说。“如果要离开儿子一段时间,就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能让我感到真的离开了他的地方。”

    “你平时和谁交谈?”他问。紧随着他们的那辆车超了过去,猛地窜到了他们的前面,避开了一辆迎面驶来的卡车。

    “有时跟孩子的父亲说说,”她说,“但他有妻室。我不能随便拿起电话就打给他。”

    “他又结婚了?”查帕问。他有点紧张。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呢?

    “他一直有妻室的,”布里克尔夫人说。“我从来没有和孩子的父亲结过婚。”

    “你一直望着别处,”本说。

    “我在看那张桌子。玩累了的游客不知道该吃些什么。”

    弗兰通常不吃油炸的东西,但她爱吃这家饭店的炸鱼排。每次她和本来这家饭店她都要叫这道菜。“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她说。她呷了口冰茶。在他们去度假前她想好了一个借口:说一家设计公司让她去面试,他们可能让她负责一家新开张的波士顿大饭店的美工设计。事实上,她早已被授权设计那家大饭店的手册了。不过她也知道她不会有太多的事做的。

    “你在佛蒙特还画吗?”他问。

    “我是足不出户,”她说。“那也好,真像是在度假;我一点没了对城市的习惯性思维。再说那儿的空气伤我的眼睛。”

    他点点头。他那杯黑咖啡在桌子上没动过,冒着热气。他的右手搁在桌子上腐茶托只有几英寸,一动不动。

    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

    “查帕和我相处得不错,”她说。

    “我看没人会和查帕相处不好的,”他说。“他是个非常乐观的家伙。”

    他把她惹恼了。他们在一起仅仅呆了十分钟,可他已经违反了不评论对方配偶的约定。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们两对夫妇见过好几次面。想来也是,波士顿——还有那个艺术世界——毕竟是小镇上的一个小去处。

    “我倒是画了幅静物画,”她说;她不想被他惹火。“我本来指望那屋里会有一些令人感兴趣的地方和东西……”她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地说,“可以用来画画素描。可那屋于怪怪的。许多地方都空无一物,比如像厨房;当你找到东西画时,那些东西又显得太落俗套,比方说那些假鸭啦,他们收藏的东西啦。”

    “他们收藏些什么?”他问。

    “多的你无法想象。我来到他的书房关上门,门后面的搁板上竟陈列着蓝色的宗教瓷器。你能想象在门后面发现那玩艺吗?”

    “于是你去他的书房窥探了一番,嗯?”本说。一年前,本可以算是她的导师。她晚上去上他的课。自己当过老师的她非常欣赏本总比学生要棋高一着的治学方法。她此刻倒希望他刚才没在听。

    “我去书房是因为我听见屋子里有响声,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如果是窃贼进来的话,你是不该关门的,”他说。“你午夜电影看得太少了。”他又呷了口咖啡。“他们还收藏什么?”

    “你干吗这么感兴趣?”

    “因为我是那种视觉型的,”他说。“我喜欢想象出你在哪儿。”

    她不禁笑了出来。他所谓的“视觉型”是指有人在一次鸡尾酒会上对他的评价。他们觉得有个醉鬼对本的生存理由的解释特别可笑。那天他们晚到了,而且到的时候滴酒未沾,因为他们刚才在做爱。

    “我曾经收藏过牛角做的火药筒,”他说。“进了大学后我还在收藏。那是我祖父以前收藏的玩艺。但后来我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花钱把牛角火药筒买来,再把它们放进盒子里。”他把咖啡喝光了,在找女招待。从侧面望去,本是弗兰所见到的最英俊的男人。虽然她遇见他时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但对他仍有着女学生似的狂热。女招待端着咖啡朝他走来。“那些火药筒上的一些浮雕使我想起了你的画,”他说。女招待在替他倒咖啡时,他说,“我应该找几个漂亮的给你寄去。”

    “我们不再见面了?”她说。

    “对不起,”女招待说。她把咖啡壶放在餐厅助手的小推车上。“你们想点菜吗?”

    本打开菜单。“你想要什么?”他问弗兰。点炸鱼排时最好来劲些,他心里想。最好你说话时有股子兴奋劲。

    她在点鱼排时眼睛亮了一下。酸菜丝,不要炸土豆。是的,再来一杯冰茶。

    他点了一份熏鳍鱼。还要了塞缨尔亚当斯。这样就满足了双方的愿望:不喝酒,因为酒精会使他脾气暴躁;但来杯啤酒,啤酒没有混合酒那样的后劲,他喝了不会醉。

    女招待离开后,他也向坐在那边的游客望去。他们的肤色很白,略有点胖。他们那个十七八岁的儿子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对这次旅行的厌烦情绪。本最祈望的事情之一就是他三岁的儿子永远别虎着脸疏远他_旦发生那种局面,那么男孩到了发育年龄就会彻底改变最基本的准则。本不惜任何代价要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嗯,”本说,“我们在文兰的租房告吹了。上个星期他们把支票退了回来,里面除了一张字迹潦草、连我们的名字也没提的便条外,没有提供任何其它的选择。他们说他们决定将房子按年出租,而且已经有房客住进去了。那幢房子我们租了六年,现在却收到一张类似于终止租赁关系的通知。好哇,嗯?”

    她咬着嘴唇。她断定他是在转弯抹角地谈他俩的关系。显然这是他如此恼火的原因。

    “我们有一份签了字的租赁协议书,”他说,“要不是我的律师正在忙另外两件事,我会把这宗案子扔在他桌上的。”

    “每次提起罗伯你总好像跟他不熟似的。‘我的律师。’他是你的大学同学!”

    他耸耸肩。“玩手球时我把他当作大学同学,发牢骚时我就把他当律师。”

    餐厅助理拿来了面包和黄油。叠在篮子上面的白色毛巾使他一时想起了儿子的尿布。他早上五点醒来替儿子换尿布。

    “你可以去科德角租一套,”她说。“总会有人在最后一分钟取消租房的。”

    “也许我们可以使用你朋友的房子,”他说。你不是说他们要离开一个月吗?可你们只在那儿果两个星期,因为查帕只有两个星期的假。

    她看了他一眼。他说这话不可能是认真的。

    “那里太偏僻了,”她说。

    “你不是怀疑我妻子喜欢出风头吗?也许这办法能治治她。”

    “我觉得你和你妻子应该在一个更为中立的地带解决你们的问题,”她说。“我一直觉得你应该设法去解决这些问题。”

    令她吃惊的是他听了大笑起来。他眨巴着眼睛神情狡黠地说:“我一直觉得你应该设法去解决这些问题。”

    正去另一张餐桌上送面包的传者听见本那怪里怪气的语调,不由得朝这边看了一眼。

    本见侍者放慢了脚步,忍不住笑出声来。弗兰也笑了起来。

    “算你走运,他已经走远了。”弗兰说。“要是让他听见我对你这种拙劣模仿的激烈抗议,他准会吓着的。”

    “好样的,”他说,“准备在这个世界保护自己了。”

    “你瞧,”她说,“一谈到别人你总是称呼他们的身份:我的妻子,我的律师。你总是说‘我的儿子’,‘我的房客’。你楼下那位房客住了有多久了?十年?”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说。“我听得出你冷冰冰的语气,但我不清楚你想说什么。”

    “你不提别人的名字,”她说。

    他们刚才注视的那一家人站离了餐桌。那个儿子最后离开,他把所有的椅子推回到原处,这倒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她还记得小时候曾去过的那些不想去的地方以及在那里的不合时宜的举止。为了不被绊倒却反而摔了一跤。她现在所具有的镇定自若是在二十岁以后才开始形成的。直到本指出她的语调变冷漠了——就是他说的冷冰冰——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回避争执的欲念。她知道有时候她会举手去把头发抖松,却意识不到自己语调的变化,除非他指出来。

    “本,”她突然说,“我不是个喜欢自怨自艾的人。我确实感到我们成为朋友是件好事,可叫我从休假的乡村赶到城里来见你,总让我觉得……”

    一让你觉得难受,“他说。”你始终是这么说的。主要是见到我会使你觉得难受,不管是在什么场合。为什么不扯个谎改变一下呢?看看你的谎言里有没有可相信的内容。“

    “我不想对你撒谎,”她说。“我见到你的感觉很怪。我想我是因为懦怯才没有取消这顿午餐的。我是想求你帮个忙,免得弄砸了这次休假。”

    “真的?”

    她点点头说是的。

    “我们是朋友,”他说,“求我些事有什么不妥的?”

    他吃惊地看见眼泪正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他很震惊,赶紧推开椅子想过去拥抱她。可她却举手阻止了他。多么奇怪的手势!那些纤细的手指好像能挡住任何有形的东西。他想起了儿子幼儿园里护送孩子过马路的警卫。那副黑手套大的出奇,里面一定垫衬的。可护送孩子过马路的警卫为何要戴拳击手套呢?还是那双手本来就该是那样的?他眨了眨眼睛,回忆起他儿子那天早上走在他的前面,阳光照在他浅黄色的头发上,警卫戴手套的手放在腰间,另一只手举起着示意车子停下。他想:那个警卫是托尼。海托华,正轮到他义务值勤。不是什么警卫,而是托尼。海托华。

    “你脸色很不好,”她边说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对不起,我们谈些别的。有什么趣闻吗?”

    他叹了口气,不再去想刚才的警卫形象。“我敢说这是饭店里一半的人正在做的事,”他说。“一半的人在回忆灾祸,一半的人在讲述趣闻。”

    女招待出现在弗兰的身边。

    “你怎么想?”他对正把盘子递过来的女招待说。“我刚才对我的朋友说,这儿有一半人在开怀大笑,另一半人则郁郁寡欢。”

    “不管进来时是什么心情,他们总是带着相反的情绪离开的,”她说。她垂着双手站在那儿,像学生在背诵课文。她伸手摸了一下耳环。“至少在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的,”她说。“‘喝醉了自然另当别论。可要是刚才还喜笑颜开的话,临走时准会绷着脸;如果进来时平平静静的话,出去时准是剑拔弩张。”

    本看着弗兰,弗兰正望着女招待。这不会是事先串通好的,这弗兰知道——他不可能唆使女招待说出这番话来。但她究竟说了些什么竟令她如此困惑?难道仅仅是人们情绪的变化?

    “我不是经常想这些事的,”女招待说,她又忙开了手脚,把午餐递给了本。
“你们还想要什么?”

    “你兴许是在一瞬间看出来的,是不是?”弗兰说。“你会窥探他们的眼神,估摸他们会留下多少小费。”

    “哦,我对此一窍不通,”女招待说。

    “能看出他们是什么关系?”弗兰问。

    “是的,”女招待注视着弗兰的眼睛说。“通常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八真令人心烦,查帕想。令人心烦地收到了马歇尔寄来的自怜自哀的信,说夏天是撒手人寰的最理想的时候。还是那句老掉牙的话:“要去天国了。”

    想到布鲁内蒂夫妇的住宅加深了弗兰的孤独感,也叫人心烦。尽管她终于能坐定在厨房的木凳上画了一幅柳木篮里的水果的静物画,但她的心却不在上面。有些事得跟弗兰说说——阐明画画的必要性,使她不感到自己只是个动物管理员,在捕捉那些东西——不然画画仅仅成了家庭杂务。在她这段时间所作的画里,他觉得第一幅的内容最为复杂,也最那个……令人心烦。稀松的竹编被画成了他们带来的那台银河牌风扇上面的格栅状。然而,你一旦看出风扇正面呈辐射状的金属条与篮子上对称的手编图案之间的奇特的相似之处时,你便能发现隐没在那些格栅后面的东西(琥珀色的叶片)和盛放在篮子里的东酉(富有光泽的、熟透的水果)。这就是艺术家的创造。像诗人一样,他们能窥视出事物之间奇特的联系。然而他也并没有真正从弗兰的画里看出些道道来。不同的东西又是相同的?如果是这么回事的话,她干吗不把所有相似的东西都捏到一块去?

    他又看了一眼他第一天晚上就看见的安东尼。布鲁内蒂的那幅画。他儿子具有三维思考的能力,卢自然会感到高兴。那孩子没有受到物质世界的干扰,而是从中看出了可以展示的形状,看出了被巧妙掩饰了的透明的立方体和他能细细品味的长方形。

    他记得曾经呆呆地看过电影“2001年”,它是那么令人信服那么令人着迷。他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音像商店,能不能把这部片子再借来看一遍,尽管他又意识到,他这么做无疑是在打开失望情绪的闸门。

    又是这句话。

    他给马歇尔写了回信,写得比原先打算的马虎。他怕再写下去会扯进其它的事,无法让马歇尔抓住他想说的要点。当一个人处于情绪的低潮时,别人最好别再去管什么秩序。他给马歇尔写了一封措辞明了又充满情感的信,并附了一张支票,要他在人冬之前装上防寒的隔温设备,不然的话他就得自己去那儿雇人干了。

    他心里自然明白,马歇尔提到冬天并不只是讲屋子里的温度。他很清楚马歇尔想说什么。可除了表达那份对马歇尔的感情外,他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其它鼓励安慰的话。

    他坐在厨房的一只木凳上。他把这只凳子推到离弗兰画画的地方有六英尺远。她有她的视角,他也有他的。从她的角度望去,可以看到几只小虫正爬上一根熟透的香蕉。从他的视角看,咖啡杯的底部有一个污迹。他脑子里打了个转:虽然布鲁内蒂夫妇收藏的东西五花八门,可有趣的是他们厨房里的杯盘碗碟却千篇一律:那些杯子尽管颜色不同,但形状都是一模一样的。从小到大的餐盘也一律是普通的白瓷盘。

    他不清楚皮亚被割掉的是哪个乳房。可这显然是无关紧要的。失去一个乳房是件可怕的事,但它毫无疑问是男人们所无法感受的,就像女人无法知道睾丸被踢的感觉一样。

    花圃沐浴着阳光。蝶影翩翩。在他的幻觉里,厨房的窗外倏闪过一个达里①式的意象:赤身裸体的皮亚站在花圃的后面,犹如天堂里的圣母马利亚。这幻觉又在瞬间里消失了,他那天第二次想到了大屏幕电影,想到了呆呆地看“2001年”,想到了他把握住的机遇,也想到了他在毒品的烟雾里品味人生时所浪费的时光。

    他磨好了新鲜的咖啡。煮水的时候他在想,技能——这个世界上你能做的——固然能帮你,可事物本身——由于它们既不复杂,又不美丽——几乎总要让你失望。弗兰不是个滑雪爱好者,所以很难跟她解释同一块滑雪坡地怎么会日复一日地充满了诱惑力。它变幻无常,即使你重新乘坐索道车滑下来也能看到它的变化。但更迷人的还在于你自己的技能,因为你无从知道机遇什么时候会来,什么时候应该去为发生的事情作弥补。只有唯我至上的傻瓜才会去预测他对机遇以及危险中的可变因素的反应。你只会行动,即使显得已为时过晚,你也会不由自主地作出反应。

    他关上电壶,心想他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咖啡因。他甚至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离开了厨房;和弗兰一样,他也怀疑这房子会叫人发疯。要是在六十年代,他会说沟通有问题。或者根本就没有沟通,这同样糟糕。

    他在卢的书房里也发现了那些宗教瓷器。卢的绘图桌上方的窗没有关,随着云层的加厚,风开始吹进屋来,把门吹上了。查帕打开门,在找门吸时发现了摆放蓝色陶器的柜子。马歇尔的妻子也有过这样的餐盘,不过他已经有好几年没看到了。现在也许都已经破碎了。

    卢的书房确实格调高雅。那些来自欧洲博物馆的画极有品味;建筑绘画也令人着迷。他坐在卢的高椅上,望着窗外。他想象自己是个建筑设计师。由此他又想到了弗兰,想到了她正在拿定主意另找一个职业。成了大人后要想尝试另一种职业就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了:不愿戴上一顶白帽子当护士;当然也不想穿着消防员的靴子而行。如今能把你带人某种特定境地的已不再是装束打扮了,而是,比方说,被音乐激发出感觉的可能性;但要解释这种直接的运用又会使你显得很傻。

    他按下卢那台唱机的电源开关,接着又按下了录音带的播放键。音乐不怎么耳熟。但他仍听了一会,还挺喜欢的——喜欢在房间里坐着卢的绘图椅,晃悠着两条够不着地的腿——出神地望着一只在窗框上停停飞飞的黄蜂。那只飞虫的躯体是那么细小,又那么吓人,它飞得是那么的专注。可它很有可能只是在规行矩步,它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毫无选择性可言。那只黄蜂向上飞去,停在窗框的顶角爬行着。距离稍远了点,他不戴眼镜看不清楚。几分钟后,音乐变了,在这期间他又把窗子往下拉了拉,风渐渐大了起来,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这盘带子准是收录了卢喜欢听的各类曲子。他按下弹射键,把带子取了出来。他猜错了:这是一盘由一个叫大都会演奏组演奏的音乐带。他们的演奏技能很不错,能演奏各种风格的乐曲,而且演奏得十分传神。弗兰喜欢读的那本由卡尔维诺写的小说掉在地板上,卢的绘图桌上有一本理查德。诺帝②的小说,书中还夹了一张票据。窗外那只在爬行的黄蜂那里又飞来了一只黄蜂。雨滴开始落了下来。他站起身,把窗子关到底,然后回到厨房,隔着纱门向外看着。车道上满是深深的车辙印。他和弗兰刚到这儿时那些回塘里已经溢满了泥浆水。蚊子聚集在纱门外,想进屋来,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他又在把蚊子当作人了。谁知道它们干吗要聚在那儿?

    他用手摸了摸额头。脑子里又零零碎碎地记起了几天前和布里克尔的那场谈话;但他记得更清晰的还是布里克尔夫人当时的神态,还有从那家小饭店的窗户望出去的街景以及马路对面那家商店残缺的招牌:JOH EER.当他和布里克尔夫人继续谈论那个在车里没有谈完的话题时,从她头顶上望得见的那块字母残缺的招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布里克尔夫人的恋爱出了错。虽然布里克尔夫人并没提出什么异议,他仍一再强调说他和妻子是很容易相互信赖的。

    他遭蜜蜂螫咬时否是她来扶他到椅子上的吗?

    可这与相互信赖又有什么联系呢?

    他脑子里想浮现出弗兰的身影,可它却迟迟不肯出现,等它好像出现时,那身影也是非常的模糊。

    “弗兰妮,弗兰妮,弗兰妮,”他喊叫着,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喊这个呢称了。

    他在灌木丛里咯嚓折断一根树枝,扔在地上,然后经过一幢用蓝色楔形板覆盖外墙的房子;油漆工正在那儿用砂皮打着梁柱似的木料。百叶窗已经卸了下来,堆放在汽车棚里,那辆奥迪车倒出车棚停在车道上。有一个人正口对着水龙带在喝水,见他走过,做了一个用水浇他的动作。

    他挥挥手。这是托留斯夫人,那个有时在晚上和他坐在一起的女人的住宅。她姓名的全称可要长得多。她是希腊人,名字长得无法拼,也很难念,于是他管她叫托留斯夫人。他笑那些西班牙人管牛叫公牛。他知道的许多事情都是从电视上看来的,尽管他母亲现在仍坚持给他读课本,似乎他还是个孩子。他身高有五英尺十英寸,今年二十六岁。二十年来,他母亲一直在想他能不能再有一只沙鼠,第一只沙鼠被他弄死了。虽说他早已不在乎了,可这事一直在烦她的心。

    “快回家,洛雷塔,”他尖声叫喊着。甲壳虫乐队的歌曲中有许多叫人们去干什么的歌词,他就喜欢听这个。“别把我留在这儿”也是其中的一句。可他永远掌握不了这句歌词的节奏,所以就扯着嗓门喊。

    “你今天好吗,罗伊斯?”邮差招呼他道。

    “你有邮件啦,”罗伊斯说。

    邮差走了开去。在卡通片里,狗会咬邮差。

    曾保证过不外出的罗伊斯给母亲留了口信(他用黄色蜡笔涂了好多圈圈,这样她就知道他是去附近散步了,纸被划破了,他惹麻烦地把蜡笔记号涂在了厨房的长台上,那地方可不是他该涂颜色的)。在口信里他还用紫色的大记号笔告诉她说他准备带一条鱼回来。他很爱吃鱼,但他母亲只给他涂有面包粉的冻鱼条,因为她讨厌看见他因为怕鱼刺而细嚼慢咽的吃相,要是吞下一根鱼刺那是不得了的事情。

    “快回家,洛雷塔,”他冲着一只从他前面窜过的猫又在喊。那只猫很可能是从瑟斯博士①的书里逃出来的。再转念一想,他自己也可能就是“戴帽小猫”中的人物,因为他是戴了顶高顶大礼帽出来转悠的。只要步子放慢点就能算是转悠了。他的步子还要慢,将系着红鞋带的高跟鞋的鞋跟抵着另一只鞋的鞋尖,轮流跨着脚。

    甲壳虫乐队里他第二喜欢的歌手约翰死了。

    罗伊斯停下来对一个假想中的窒息患者施行海姆利克氏操作法。接着他又摇身一变,模仿成蝙蝠侠和那个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的恶棍。他用手抱住头,心里很清楚他是不会像蝙蝠侠那样消失的,他没有消失。蝙蝠侠他看了三遍。第一遍看完后他又坐着看第二遍。他一边看还一边嚷嚷,他母亲无法让他离开,只好随他去。另一次他整整许诺了一天,说如果让他去看的话,他保证只看一遍。她没有跟他一块进去,只是让他保证看的时候别去烦别人。一想到他嘴里总是念念有词她就受不了。他果然没有开口。

    他喜欢吃的馅饼是樱桃馅饼,苹果馅饼,蓝色浆果馅饼和桃子馅饼。按顺序排列的话应该是:苹果,樱桃,桃子……他记不起另一种他喜欢吃的馅饼了。

    他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小数点。拉尔夫。桑普松能懂得他的意思,只要他的手一触及到它,小数点就变成了篮球。一球定胜局。拉尔夫跳离地面,飞到空中。真是来去自如。

    当他的脚印留在床单或餐桌布上时,他母亲就会那么说。她不准他站在那些东西上。那本《戴帽的小猫》垫塞在躺椅一侧的凳脚下,他就是坐在这张椅子里看电视的。房子陈旧了,起居室的地板已经倾斜了,可他就是喜欢坐在最倾斜的地方。垫一本书使地板平坦些。他身子靠在椅子的一侧,挥舞着手臂逗他母亲,有时嘴里还发出“哦——”的叫喊声,假装从船舷处掉了下来。他每次总要招来母亲的责问:干吗不坐在别处?

    他抓鱼的计划是让自己的胸膛胀鼓起来,然后潜入地中海,向那些在晚上用标枪捕鱼的蛙人要一条。他刚看过一个在意大利海岸夜间捕鱼的电影。那些捕鱼人穿着黑色的服装,浮在浅水里寻找他们想要的鱼。他打算去湖边张望一番,看看他需要什么样的鱼。他不该做了呆在家里的允诺后又离家外出,更不该去有水的地方。因此,他到湖边张望时得格外小心。他在一个有围栏的地方试了试:身体微微前倾,像一个就要同大人物见面的举止优雅、眼睛近视的英国绅士。前一天晚上,他在电视上看了一部影片,里面有一个手持单片眼镜的英国人终于握住了一个公主的手。影片里的人都是戴高顶大礼帽的。他母亲把她父亲的高顶大礼帽放在了一只盒里,搁在衣橱最上面的架子上已经有好几年了。他用带有磁性的目光把它拿了下来。他只要把目光投过去,东西就会过来。当然,这种事只有当他母亲不在家时才会发生。

    在他制作皮带和小包、而且还有可能制作一双莫卡辛鞋①的工艺班里,有个围尿布的男孩。几天前,那男孩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解开了长裤上的钮扣,让裤子脱落在脚踝处。母亲们都喜欢用钮扣而不用拉链,因为解钮扣要比拉拉链费劲得多。

    他觉得他已经在这偏僻的地方站了很久了。他把一只脚趾头浸到水里。没水。他来回看看,没鱼。他决定游过这条小溪,但又怕有人经过此地;他不想被人看见他在游泳,因为他们会去告诉他母亲的。接下来他准备先看看左边,再瞧瞧右边,然后用别人看不见的手臂划着水快速淌过小溪。

    他这么做了,来到了小溪的另一边。

    罗伊斯朝着水库的方向走了几乎有一个小时了。三年前他和母亲去过那儿——实际上不止一次——但他的方向感很差,所以不知道他是凭什么来定方向的。他穿着丝光黄斜纹装,里面是一件他自己挑的扎染的衬衫,戴一顶高顶礼帽;疾驶而过的汽车里的人看不清他的脸,都会被他这身装束骗过,因为佛蒙特这一带到处有嬉皮士。在山坡向下伸展的地方,直觉又一次把他带到了公路上,那儿有一条向右去的岔道。一走上这条道,他便笔直地朝着他的目的地走去。他母亲和父亲曾常常在夏天的晚上带着他去那儿,后来他尖叫着要到水里去,他们便不再去那儿了。他两岁时的尖叫声每天都要把他母亲折腾得流泪,他现在已经记不得这事了。她给自己服镇静药,并准备把他送进疗养院。他的父亲不再来了,因为他母亲不再理他。有时候,他和他母亲会在屋里呆上一个星期。在屋里她常常躲开他,把自己关在门后。他的举止和一般婴孩的举止没什么两样,却往往会引起她过激的反应。他一旦伸手去抓她的眼镜,她便会从此不再戴它,情愿让眼前雾蒙蒙的一片。等他大了会扯下她的鞋带时,她就从此不再系鞋带。她有一个小衣柜是加锁的,那衣柜里放着她带他去波士顿看医生时穿的衣服。除了这几件服饰,她在家里整天就穿睡袍。甚至在他长出牙齿后,她仍用威士忌擦洗他的牙床,希望他能快点人睡。凡是会引起他兴趣的易碎物品,她都会事先—一把它们砸碎,免得被他拿到手。他们用纸杯喝水而且还常常不可理喻地用手指拿东西吃。

    他脱下一只鞋和一只袜子,放在村旁,因为那头一路“吱吱”叫唤着回家去的小猪也在告诉他它想光着脚在草地上走。脱下鞋子后,他心里暗暗记住了放鞋的地方。他把它放在第五十棵树的旁边。从水库到公路一共有四千四百九十六棵树。

    淡淡的白云开始透出光亮来,变成了黄色——类似于那种焦黄色——就像小镇上那片扇开的浅水的颜色。云层在急遽加厚,像吸墨纸一样吸去了所有的色彩。风更大了,天色一分一秒地在暗淡下来。这是一场骤然而至的风暴。罗伊斯还知道这种风会被罪犯所利用,他们从破碎的窗户登堂人室,见什么拿什么。远处,他听见有警报器的鸣响。

    他现在能看见停靠在路旁的汽车和远处那座延伸到水库的青山。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脚趾头弄破了。他双手交叉在胸前,毫无畏惧地向前走去。他只是在帽子被风吹得掀起时才停住脚步。他把帽子压得更低些,然后用手指去理太阳穴处被吹乱的头发。

    好几声警笛同时响起。他回头望去。两个男人正急匆匆地朝一辆卡车跑去:远处没有火光,也没有车子被掀倒的树木砸着。他望着自己衬衫的正面,觉得那上面的橙色和黄色的花纹倒很像火。这又使他感到自己很强大。他脱下另一只旅游鞋,像足球一样把它踢得老高。鞋子落在了山坡的草地里。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云团显得黑沉沉的,被风吹得涌上涌下。他在大风中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他只好低下头去呼吸。他走到鞋子掉落的地方,小坐了片刻,欣赏着雨滴掉落的样子,听凭它们打在自己的身上。他摸了一下帽顶。雨点打在他帽子上的声音和落在房顶上的声音一模一样。他望着平坦的草地上排在边缘的树木,在昏暗的天色中扬起的尘土的笼罩下,草坪的浅绿色成了灰绿色。草刚剪过;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刺激着他的鼻子。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每次都大喊一声上帝保佑。他脚感到很冷,想回去找回那只脱掉的鞋,但在水库的水面上恣意狂舞的风把他给看呆了。他想起了母亲从巧克力蛋糕的盘子上掀开保鲜纸的情形。

    又一阵大风刮落了他头上的帽子,把它吹进了幽暗的草丛里,他跟着去找,划破的脚走起来一瘸一拐的。他用手捂住耳朵。穿行在树木间的风声——有点像纸张被弄皱时发出的声音——减轻了。警报器的尖啸声还在传来。鱼听见了什么?他在想。

    有几个人奔跑过来,头上举着一件很小的外套之类的衣服,他们笑着从野餐区跑过来。他们是最后看见罗伊斯的人,后来他们当中的一个女孩说,她看见他的帽子被吹到了水里,但当时她正拼命跑去避雨,所以不可能看得很清楚。

    也许鱼在水里“咕咕”地说着什么。也许它们像神话中的鱼儿那样说话了,是这么说的:来我们的水底王国吧。或许是帽子开口说话了,是它使罗伊斯淌入了水中,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往回看,似乎在嘲笑他身后的人。

    水库周围竖着告示牌:不准游泳,不准划船,不准任何形式的水上运动。不准不准不准。吸引人的只是美丽的湖水。坐在野餐桌前可以边吃边欣赏美景。通往树林的一条条小径犹如分布在手臂上的细细的静脉。那是恋人们漫步的好去处。

    人们发现帽子漂浮在水面上,就像罗伊斯很喜欢看的喜剧里的帽子。先发现了鞋,然后是帽子。

    布里克尔夫人的生活里老是遇到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它们往往是在她最需要但又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的。今天,正当她被久而不爽的感冒弄得心灰意懒时,当地的花店送来了一束花——送花谢她的是一位教授,前一天晚上,他临时叫她将一篇论文通宵打出来,以便能在第二天芝加哥的会议上宣读。那束花里有雏菊,玫瑰和三枝蝴蝶花——叫人在数九天里见了顿感温馨。

    自从一年前皮亚。布鲁内蒂的书出版以后,布里克尔夫人打字服务的需求量就大大增加了。皮亚在书的答谢辞里感谢布里克尔夫人的贡献和支持:由于她做了乳房切除术后不能长时间地打字,所以全部手稿的打字工作都落到了布里克尔夫人的身上。可这差事也只有她才会去做。这倒不是因为皮亚是不付报酬的。她这么做既是好心相帮,也是借此机会提高一下她的打字技术。如今她有了一台文字处理机,业务也多得难以想象。她的收人一下子大有改观。去年夏天她没再种多年生植物,而是种了单年生植物。房子的顶楼花钱装了隔温设施,还装了铝合金的墙板。屋子里即使谈不上温暖如春,也够舒适的了。要是罗伊斯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感到太热的。即使在冬天他也只穿一件衬衣,他从不喊冷。对罗伊斯而言,现在这屋子简直就是桑拿浴室。

    镇上新近开了一家健身俱乐部,她被雇去打印俱乐部手册里的情况介绍。这家俱乐部的年轻女经理玛萨一个星期前邀请她去享用那里的健身器材。她骑了健身自行车。起初她觉得好笑,说她太老了,不配玩那玩艺;可玛萨的丈夫(年龄比她还大)立刻证明了她的想法是错的:他跳上自行车,表情轻松地蹬踏了一英里;她在一旁则一再称自己的动作怎么不协调。骑自行车对全身的循环系统有好处,要她骑着车上街她会觉得健,可在俱乐部里骑她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骑完车,她换上泳衣泡在按摩浴缸的热水里,松弛一下她肩部的肌肉。她想去洗桑拿浴,但那里叫人看了不怎么舒服的木头长凳和那股冲鼻的松木味使她迟疑不决。也许哪天玛萨有时间陪她,她会去那儿洗上三五分钟的。

    镇上的变化并没有令布里克尔夫人感到吃惊。她眼睛里的那些孩子终究会长大成人并有他们自己的孩子的。如今,许多人不再涌向城市去图发展了,他们想找个小镇安定下来。他们失去了一些东西,但同时又得到了一些东西:一种日子的延续性;一种归宿感。

    查帕最近写信告诉她说,他正在认真考虑移居佛蒙特。他一直是那种人:只有在合适的境遇里才会一帆风顺。自从和妻子离婚之后——就在他们为布鲁内蒂夫妇看管房子的那个夏末,他妻子跟另一个男人走了——他完全变了个人。现在安东尼。布鲁内蒂和他一起住在波士顿郊外。自从那本书出版、他和皮亚分居后,卢就搬去了加利福尼亚。皮亚——自然啦,她回到了意大利,成了镇上极受敬慕的人,同时也是美国备受尊敬的女权作家。

    就在她找汽车钥匙时(她答应玛萨把信件寄给这星期早些时候玛萨告诉她的那几个俱乐部新成员),布里克尔夫人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反讽。给皮亚打手稿——或者说得更准确些,读那些评论——使布里克尔夫人长了不少知识。《波士顿环球报》的评论说,皮亚的小说讲了一个意大利家庭的美国化。评论用了“反讽”这个词。皮亚只是在知道自己患了癌症、面对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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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mes Trismegist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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