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感到头痛的那段时间,刚好认识了一位17岁的女孩。
那天头疼得太厉害了,他不停地揉头,编辑部方主任左手托着下巴走到他面前,小杜,你病了?没有,就是头一直疼。不是感冒吧!不是!方主任托着下巴回到主任的小玻璃房子,过了一会儿,方主任又托着下巴走出来,说小杜,这样吧,给你半天假,你去医院看看吧。
他去医院的路上感到头疼轻了好多。车站上也没有几个人,他希望公交车能慢点出来,这样可以顺便看看路上的美女。对了,不知道那17岁的女孩这个星期天有没有空。上次领她去朋友那里,自己表现过于拘谨,回来的路上,完全有机会抱住她的。
公交车上人还是挺多的,他可以清楚地闻到夏天快要到来的气味。那是一种淡淡的汗臭夹着奶惺的味道。他不清楚为何很多女人身上有一种像奶一样的惺味。记得高三时,他靠近凌娟立即闻到了那种特别的味道。后来,他每次都能隐隐约约觉察到空气中的凌娟的味道。
其实,医院还是很阳光的,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样阴森。他站在挂号室外排队看着玻璃墙外面的马路,很多人横穿过去。他心中忽然升起喜悦来,每次一个人来到人多的地方,总会莫名地有一种喜悦感。马路上甩臂走过的挎包的女孩很像徐静蕾啊。
他进入放射室,医生在外面用话筒叫他,杜见是吗!站好,头摆正。他想起高中体检,县医院的医生大叫的指挥声。不要吵了,学生嘛,要有纪律,好了好了,十个人一组,对,对,在那里排队。他扭过头,在女生的队伍中寻找凌娟,凌娟的右手拢着头发笑着和别的女生说话。他终于走进了胸透室,墙上挂着一块厚厚的布帘,虽然有灯光,还是看不清楚屋里的情况,十个学生静静地站着。医生大声地点名字,有人走了上去,灯熄灭了,屋内黑洞洞地。杜见发现布帘外其实是玻璃窗,那厚厚的布有红红的颜色。杜见相信外面应该是窗户,他感到了布里面隐藏的浓浓的红光。杜见。医生大叫着他的名字。他走了过去,觉得周身发紧,呼吸急促起来,担心有什么东西从胸部透过。
杜见出来吧!他走出放射室。他拿着那装有脑部透视片的纸袋,坐在医生的对面。你叫杜见啊。年轻。小伙子拿来片子我给你说。你看,你脑部有三块结石。不是这,是这里,对,这一块,还有这边的两块。可能是钙化吧。不过,建议你做进一步的检查。他觉得有些不对,脑部的皮肤紧紧的,他想有个词语可能与这有关,但是不要说出来。
2
他拿着装有透视片的纸袋四处走动。他想先给那17岁的女孩打个电话,说,脑部长了硬块,说不定要回家看那。主要是因为老家比较熟,医疗条件也好。如果她眼泪流出来,要伸出右手,把纸袋放在左手,用拇指抹去她的眼泪。他面带愁容地见了几个朋友,他们显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立即劝他做进一步的检查。他不得不表示出低沉的样子,说,是啊。我正准备回家呢。工作的事情交代一下,应该下星期天就回家。
刘小兵又拿出一瓶酒来,说,喝酒,喝酒,好多天不喝了。他也坐了下来。花生的味道开始是香的,嚼一会儿还是有苦味的。杜见,你不能喝酒,看喝一杯就脸红了。这样吧,小兵,我们划拳。肖明星摆着右手向刘小兵喊。
他想,也许明天得给那17岁的女孩说一下。对了,她叫尹丽婷。做编辑挺不错的,还能收到女读者的来信。尹丽婷不像17岁,应该像20岁,不过,她脸像十几岁。身材有点像徐蕾,手指头也有点像。
其实,徐蕾的手指并不是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像感竹竿。握住的时候很柔软。算了,明天刚好星期天还是打个电话,然后和尹丽婷见个面吧。
杜见,杜见,你不要老低着头,应该没事吧,咱兄弟都是好运气的。刘小兵的眼睛看着他,嘴鼓着,嚼着牛肉片。刘小兵觉得那嘴角的味道很熟悉,用什么表示呢?冷峭不对,冷硬也不对,说是果断也不像,反正带点勇往直前的意思。杜见想起,刘小兵给他讲述刘小兵用右掌打前女朋友的口气。杜见笑了。我就算回家也会很快回来的,本来就不喜欢呆家里才跑到这里来的。到家一个人没有朋友说话多无聊。是啊,回家也许就找不到圈子里的人了。肖明星说。
许平来了之后,杜见又抽出那两张脑部透视片,然后说,那几块结石的位置。刘小兵和肖明星抢着给许平介绍。杜见几次不得不说,不对,不是那里,是这里。
喂,尹丽婷吧。啊。我是杜见,你在做什么?
我没有事,在家看电视。能出来吗?陪我转转。
转什么啊。上次陪你,说要吃什么小吃,跑了几个小时,我腿都疼了,走到地方却没有开门。
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啊,出来好吗?
嗯。我下午还要陪邻居出去呢。改天吧。今天可能来不及了。改天?我可能快离开这里回家了。回家不工作了?有点事情要回去。那,我们还老地方见吧。
到那个站有六站路,可以坐5辆公交车。他第一次见尹丽婷提前了半个小时。本来想着拿本杂志,他那时觉得有点没劲,想,还是随便吧。他穿了那条泛白的牛仔裤,裤脚烂了半边,老是踩在脚下,他就撕掉了裤脚。拿着那条布,杜见感到很亲切,也许这布条能用得着呢。他走到公交车站台时,把布条扔进了垃圾桶,垃圾桶弹出水果的腐臭味。
尹丽婷说穿牛仔裤,上身是红色T恤。杜见站在公交车里猜想尹丽婷的样子。应该不会太漂亮,太漂亮了,怎么办,自己一定会拘谨的。丑了?要是丑了得想办法下次不要见她。人要是能清除记忆就好了,就当没有见过她。不过,一般情况下,还是比较普通的多。
他下了公交车,要跑到马路对面。他想起了电影中徐静蕾走路的样子,他笑了笑,甩起胳膊走过马路。想说,阳光真好。其实那是一个阴天。
尹丽婷和预想中的一般差不多。他心里有一点失落,也许再丑点就好了,那样可以不再见面了。
杜见下车的时候觉得头隐隐地疼了一下,他想分辨这疼痛时,疼随即又不见了。他将装透视片的纸袋转到左手,跳下了公交车。尹丽婷笑着走了过来,这么慢,我都快等不及了。喂,手里拿的什么东西啊。书?不是,是脑部的透视片。脑部,你有病了?噢,我给你看看。
他站在不远的地方抽出了透视片,有好几个太阳在上面闪着。他指着白色的区域给尹丽婷说,哪个部位是结石,哪个不是。尹丽婷的头发扫到了脸上,痒痒的。徐蕾的头发扫到脸上也是痒痒的,不知道徐蕾去了哪里。他觉得头在这阳光下有点眩晕,像小时候站在田地里一样。周围的麦子全没有了,只剩下白花花的麦茬,太阳光像是蒸出来的一样,泛着弯弯曲曲的热浪。空荡荡的田野让人惊惶起来。只有远处马路上拉麦的车子慢悠悠地走着。自己像是很遥远了。
你现在没有事吧?尹丽婷说话的口气小心起来。他看到太阳光照了尹丽婷半边的脸,徐蕾的眼睛比尹丽婷大多了,太阳照着徐蕾时,徐蕾的脸上会渗出汗珠来,脸显得更白了,像是雕刻的一样。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啊。到时候,我送你。不用了。他说,要不我请你吃麦当劳吧。
麦当劳店里人还是那么多,他忽然觉得后悔,这里显得太不够隐秘了,每个人都能看到另外的人,整个空气中挤满了声音和麦当劳油腻的味道。
3
他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才想起应该给送他的那些朋友说声谢谢。现在火车已经驶出了这个古老的城市。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郊区的破旧的房子长在火车道旁边的垃圾中。他觉得可以清楚地闻到房子屋顶上的油烟味。有人在平房顶上走来走去,挂在绳子的衣服应该没有干,甚至还滴着污水。
凌娟把他的那件米色的T恤洗好,说要挂到平房上面的绳上去,他说,我也要看看。凌娟的妈就笑了,凌娟的爸爸借故离开了。他跟着凌娟顺着台阶上了平房顶,阳光在这里显得肆意极了,他看着凌娟毫无顾忌地面对太阳认真地挂好衣服,然后凌娟回过头来,笑着看着他,两只手滴着水珠。他也笑了笑,走了过去,拉住了凌娟的手,凌娟打了他的手一下,回头看看屋顶下面屋门,凌娟的母亲还在为孙子做冬天的衣服,没有抬起头。凌娟握住了他的手。他看到四周的平房的屋顶快要连在一起了,完全可以顺着一家走到另一家的屋顶上去,这样,说不定可以走好远,他很想试一试。
列车员用河南话大声喊着,查票了,查票了,都把票拿出来。他摸了摸口袋票还在。要是票不在了,不知道会有什么情况。列车员要补票自己还不愿补的话,不知道会有什么情况,也许不会出现那种情况,列车员高声的责骂一定让自己失去争辩的心思乖乖地交出钱来补票。当然要是实在没有钱,也没有人会难为他,他知道那些列车员虽然喜欢高声说话,其实还是十分淳朴的。火车已经穿过三条长长的隧道了,天色暗了下来,列车员已经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人查他的票。
有人打起了扑克,他想靠在窗户上睡一会儿,也许坐卧铺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坐一次卧铺。凌娟说,很希望能和他一起坐一次火车,然后在晚上的时候躺在他的怀里,他不能不耐烦,就是累了也不能换姿势,直到凌娟醒了。凌娟说,要是他睡在凌娟的怀里她也会那样做的。头有些疼了,像高三时的那样,这种火车上虽然人很嘈杂,晚上的时候还是有点凉的。对面的老头低着头,已经睡着了。两个中年男子很响地吃方便面,不时抬头看茶几对面的同伴,一边说起共同的经历。听得出,他们是从新疆打工回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回来。
也许不应该在那天和邓艳染上关系,毕竟她是有老公的人,再说还是同事呢。三十岁的人了,邓艳还是像一个孩子一样。他接到邓艳的电话,杜见,做什么呢。我在逛街啊。和哪个美女啊?什么美女,一个人。那你来我家吧,我做饭给你吃。他有点拘谨,邓艳的家很大,客厅里也铺了蓝色的地毯。后来,他和喝醉了的邓艳滚到了这地毯边上的皮沙发下。
头是真的有些疼了,莫非是自己知道病了所以才会疼这么厉害。高三时头疼的时候,凌娟总是坐到同桌的座位上陪着说话。凌娟的声音软软的,说着小时候的事情。她出生的村子里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她站在池塘边看里面游泳的男孩们,像是离了好远,他们的喊叫声也隐隐约约的,做梦一样。他就说,是不是很像放映露天电影时快要睡着时的情景。凌娟就笑了,说是啊。
4
Z市比起他上班的那个城市更像夏天了,他提着行礼走出站口,就看到几个穿短袖的女孩了。他等了好久才看到叔叔的车开了过来,爸爸和妈妈都在里面。叔叔一边关车门一边埋怨他,给你说你留在Z市,要什么我能做的都满足你,非要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妈妈没有说话,提了他左手中的水果袋,爸爸把他的行礼放到了车后排的座位上。叔叔握着黑色的方向盘回头对爸爸说,哥,明天就带见见去市医院吧。他坐在叔叔的旁边没有回头,听到了爸爸的应答声中带着好久没有闻到的院子里梧桐树的味道。他想,爸爸一定是刚到Z市。
他躺倒手术床上时,忽然想起一楼大门的玻璃门来,那时他见到太阳光透过来,落在门里面的白色的地板砖上,那情景很是熟悉,好像很久以前经历过一样,并且,如今躺在手术床上的情景也像是经历过的。只是他想不出来当时还有些什么人,那时站在他身边的医生是不是也和这位四十来岁的医生一样,眼睛如此明亮。他感到身体被固定下来,天花板上的白色的灯光旋转起来,眼睛怎么有些昏迷,像是做梦一样。他闭上了眼睛,没有听见医生说的话,手术室里好像很吵。他还是感到了医生逼近的手,他没有弄清楚到底有没有打麻醉药,他忍不住叫了起来,疼痛把他抛上了空中,他听到了呼呼的风声,他想慢点上升,希望碰到一个树枝,堂哥的自行车从树干上弹了回来堂弟高叫着妈呀向后面飞去他没有来得及喊叫心脏变得好空好大然后向池塘中落去,忽然又下降了所有的风换了方向脑袋变得透明起来身体膨胀得很大很大,他想怎么自己还不昏迷呢,他无助起来着急得哭了,他发不出哭的声音,似乎有叫声还停留在空中,眼泪顺着脸颊流着,他想睁开眼睛看看,可是眼睛已经不听使唤了。
好像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他感到眼睛一直被蒙着,头疼得厉害,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妈妈坐在床头,爸爸在床边站着眼睛呆呆的,他扭过头,妈妈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小学时感冒躺在与父母对面的床上,中间的桌子上放着油灯,塑料布蒙的窗户呼啦啦地响着,他说,爸该把塑料布再订订了,爸爸说,好的,明天就订,先吃了药,明天就可以上学了,妈妈说,看脸都黄了,一边站起来去拨油灯。他想躺下来真的很好,不知道今天老师讲了什么课,有没有让背课文啊。他掀开被子下来床,走到院子里,月光白亮白亮的很光滑,他有点开心了,走到厕所一边尿尿一边倾听街上的声音,似乎有露天电影,说不定是说书的,昨天不是有一个秃顶的老头来收粮食嘛!邻居家的那条狗又在叫真烦人。他又走到了堂屋,妈妈开始钠鞋底了,他喝了桌子上放的那碗爸爸端过来的带面鱼的面汤,又躺在床上。
叔叔走了过来,手里掂着一个塑料袋,说,见见醒来了。他想说,我一直都醒着啊,但是他哦了一声,他看见叔叔的脸色有点惨白。叔叔说,做了手术就好了,我们都放心了,过一段就可以回家了。先吃点东西吧。叔叔把塑料袋放到了床头的小桌子上,这时他闻到了医院的味道,像是走进了镇医院一样。叔叔说,哥,嫂子你们也吃点吧,一天没有吃饭了,现在孩子手术都做了应该放心了。他想自己坐起来,忽然感到头上重了好多,他想起头上一定包扎了起来。
此后的一个多星期,他听到了许多很久没有听到的熟悉的声音,那么多亲戚他甚至想不起来叫什么了,他躺在那里微笑着,听他们嘱咐他的话。他有时很想坐起来和他们说说自己的感觉,总是准备了好长时间忽然想还是算了吧!而后,他看着他们带来的各式各样的水果、点心发呆。他想起妈妈经常说的一句话,我去瞧谁谁,他住院了,有点不当得。那时,他觉得瞧是一种很庄重的礼节,那个被瞧的人一定很荣耀了。
5
汽车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他觉得头轻了很多,甚至想唱首歌,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病中,他按住了这个念头,把头扭向旁边的父母,他们也正看着他。他想起村口的那条尘土厚厚的路,每次回家他站在那个路口就看到爸爸揣着手等着。那时他跟在后面,觉得好奇怪,每次回家都是像是重新来到了新的地方。
外面的田地上绿油油的,他想起小时候背的一篇课文,什么绿油油的庄稼,青翠的树苗。徐蕾喜欢田地里的绿色,她拉着他的手爬到土坡上,杜见,你家是不是也这样啊。才不呢,我家全是平原几百里都看不到这种土坡,我一个人走在田野里时常常有躺下来的愿望,你想啊,再走前面还是平原,不像这里,总是想一直走,想看看山坡的那边是什么。什么啊。山坡里才不会想着走下去,你想,前面还是山坡,哪时候能走出山坡看到平原啊。
柏油马路经过的村庄还是像以前一样。妇女抱着孩子站在院子的门口看着来往的车辆一边低下头和怀里的孩子说话,那些经常坐在门口的老太太如今还是那样坐着,汽车的前面不时走过鸡鸭猪,许多孩子不停地横过马路,向驶过的汽车喊叫。司机高声骂着,找死啊。汽车没有撞上孩子,也没有压死走来走去的鸡、鸭、猪。回来这么多次从来没有碰到过车祸,没有见到汽车压死家畜,也没有看到堂哥经常讲起的因为压家畜司机和村民打架的事情。堂哥常常向他说起的那些铺在地上的脑浆、染红半个马路的的血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也许是一种运气。
门口堆了一堆砖的那家已经开饭了,男人端着碗蹲在那堆砖上,能从空气中闻到他碗里饺子的味道。他回过头想给妈妈说,回家也吃一会饺子吧。徐蕾说,她家的饺子都是在冰箱里冻着的吃的时候,拿出来。那会不会煮不熟啊,徐蕾。切,你有没有煮过饺子,怎么会煮不熟。他想说他又没有吃过冰箱里冻的饺子,他家的饺子都是包好就下进锅里了。徐蕾却回过头和别的同学说话去了。山沟里阴沉沉的,篝火的红光只是照亮了围在周围的同学的脸。负责烤肉的同学大声叫着,羊肉串,新疆羊肉串,不好吃不要钱的。徐蕾大叫着,给我一串给我一串,杜见,你看看饺子煮好没有。他离开篝火,煮饺子的铝锅旁边等了好多人,已经有人伸过去碗,先给我来几个。他看见旁边塑料袋里冷冻的饺子已经粘在一起成了一个大团。有人喊,跳舞了,跳舞了。徐蕾的声音很高,好的。他看到有几个同学悄悄离开野炊的山沟,走向对面的山坡。他想跟过去,他回过头,看到徐蕾一只手拉着别人跳舞,徐蕾长长的黄色的袖子打着对方的腰。空中飘着干材的烟灰,一直向着红色的火光下沉,同学的脸都红通通的。他想看看走开的那几个同学在哪里,听说山的上面有一个道观,道士算命很灵,远处已经很暗了,看不到那几个去了哪里。他离开了野炊的山沟,走到路上,这时已经可以看到对面的山坡了,天黑的厉害好像是火照的缘故,他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山坡站着几个人,有红光在他们头部一闪一闪的,如果仔细一点可以数得出抽烟的人数。他没有再走,站在路上,风的声音在隐隐约约地响着。
见见,你累不累啊。怎么老是低着头?妈妈在旁边小声地说。妈,今天回家好像特别慢,记得平时早就到家了。哪会有那回事,每次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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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院子的那几只母鸡还是像以前一样走来走去,他记不起来这几只鸡到底有多少年了,好像每年妈妈喂了几十只小鸡都死了,剩下的还是这几只老的。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屋子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床下堆了很多杂物。爸爸跑过来很快把杂物拉到了屋外,妈妈抱过被子铺床。几个邻居走了进来。见见,孩子,看看都瘦了,年纪轻轻就吃这么大的苦。三奶奶一脸悲伤站子他的面前。他有些不自在,觉得腿有些发软,他笑了笑,走进了小屋。
吃过饭他才知道父母包里全是给他治病的药。这是康复用的,过一段时间还得去医院复查的,妈妈说。他感到中午的轻松消失了,不由得有些担心,至于担心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不过总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小时候看着妈妈吃药的样子总是忍不住说,妈妈,吃药那么简单还用犹豫那么长时间。那时好像很喜欢吃感冒药,有点苦但是又不是很苦的那种黑色的药丸现在很难见到了。
晚上头脑清醒得很,房间里空荡荡的,不知道刘小兵他们在做什么,凌娟高中毕业后来去了哪里,徐蕾也许已经在她那骄傲的大城市里找到有钱的男朋友。邓艳的老公回来了吧。算了想这些做什么啊。明天去看看田地去,不是好久没有看到田地了吗。天快热起来了,快要收割麦子了吧。其实收割麦子没有种麦子好玩,收麦子时太阳太刺眼了,站在田地里什么都想不起来。种麦子就不一样了,可以躺在刚犁过的土地上,地头上的梧桐树叶哗啦啦地响着,爸爸不时会大声喊,快起来快起来,干活了。自己站起身,向着地中间的耧走去,风吹着敞开的胸口,有一些凉了。妹妹还在那里用塑料吸管喝塑料壶里的凉开水。上初中经过的那个桥不知道中间的漏洞修好没有,幸好自己的自行车驾驶技术很高,那两块石板中间的洞可是刚好放进自行车轮子啊。桥边的灌木阴森森的,据说常常躲了很多女鬼,那些女鬼都是从不远处的坟场跑来的。杜萍应该出嫁了吧,她每次都是飞快地跑过那座桥。凌娟的妈妈说,娟,你连大学都没有考上和见见以后……凌娟的那个黄色的羽绒服真的该洗了,她在这个时候应该穿裙子吧,是红色方格的那种吧。凌娟的胳膊抱在胸前,脸色惨白,他伸出胳膊抱着凌娟说,怎么了。公交车又经过了一个立交桥。
见见,起来吃饭了。妈妈 声音很大,像是一个星期天一样。他想说,不要叫我了,可是突然想到自己早已经不上中学了。吃过饭,他说想走走。爸爸说,我跟着你吧。他说,不用自己可以的。田地里有一些风,麦子真的快要熟了,上面有白色的虫蛹。虎爷爷家地里那个突起的小丘越来越小了,听爸爸说是樱姑姑的坟丘。樱姑姑长什么样子,虎爷爷家有四五个女儿的,是不是那个眼睛大大的,扎着两个长辫子,好像是上小学的时候见过吧。觉得心堵堵的,初中时想着要当侠客,杀富济贫,就算是最后被暗杀了也是悲壮的,气吞山河一样啊。不知道樱姑姑为何会自杀呢。
从田地里看村子,那些高低不平的房子像是砌在一个小岛上一样,他突然觉得村庄比起田地荒凉多了。田地中间的小路上已经没有小时候的那些杂草了,要是妹妹再和自己下四字棋也不用把草铲掉了。妹妹打工出去多少年了,她谈的那个男朋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钱并且还真的对她好。天不是很热的,怎么有些眩晕像六月里收麦子时站在太阳低下一样,算了,田地那边的那个干涸的河沟就不看了,现在有没有小孩子玩我们小时候的游戏,那个五岁的女孩现在好像已经嫁人了,其实小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罪恶的。
他走进村子听到很多熟悉的声音包括那些声音周围的氛围都是熟悉得很,像是常常听到的,但是他并没有去仔细看看声音到底在哪里,他想着要赶快回去躺一会,很累。穿过胡同,胡同两边的院子里传出来响亮的笑声,他分辨得出哪个声音是谁的,这么多年了他们的声音都没有变化,自己五岁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笑的。他终于听到了妈妈地声音,她一定又坐在院子里、坐在堂屋的门口,手里拿着缝补的衣服和坐在对面的三奶奶聊天。他走进了院子却发现妈妈是和爸爸在说话,现在停止了说话,不过他还是看见妈妈的眼睛红红的,他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说,我回来了,我要睡会。爸爸和妈妈都站了起来,爸爸走进他的小屋拉开了他的被子,见见,过一阵还要去Z市再检查一下。不是说做过手术就不用再看了嘛。是啊,不过,还要复查一下。他躺了下来。
他很快睡着了。不过又像没有睡着,似乎有一半怎么也睡不着,他可以清楚地听到院子里的那几只母鸡在院子里用嘴啄泥土的声音,爸爸和妈妈一定还在说话,隐隐约约的很遥远。杜敏敏的爸爸是得糖尿病死的,据说死的时候只剩下骨头。杜敏敏那天照样上学,他坐在杜敏敏的后面想看到杜敏敏哭的时候抖动的肩膀,可是杜敏敏一直没有哭,也没有抬头,整整一天杜敏敏低着头,他7岁了,杜敏敏也应该是7岁吧。
7
又去了两次Z市,他反而觉得身体更弱了,有时走路都有些吃力,也不敢多看阳光,阳光真的很刺眼,看一会头就疼的厉害。妈妈最近眼睛总是红红的,爸爸说话更少了。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量了,难道,难道是真的要死了。他有些烦躁起来,小学三年级他和很多同学一路回家,大家都往天空吐口水,然后大叫着。杜强指着他说,杜见,看看,你身上有口水啊,我奶奶说,在中午十二点被吐上口水,就会被鬼上身的。
他给刘小兵打电话时听到刘小兵含糊不清的声音,刘小兵还在睡觉,现在几点了,早上六点了,怎么还睡啊,自己不是早就醒来了嘛。小兵,我给你说,你一定要相信这个世界有超乎想像的东西,就算是神吧。我现在就是被神控制着,真的。杜见,你现在怎么样啊。身体好些了吗。还行。我给你说的这话你一定要相信。挂了电话,他有些疲惫,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和小兵说,他不可能理解的。自己以前也不是觉得除了自己之外再无可以控制自己的东西了吗,可是现在自己明明感到呼吸都是被一种东西控制着,它不过是一时松一时紧。记得小时候在睡梦中,常常有东西压着自己,想动都动不了,怎么大声喊就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许是要死了,想哭,可是泪却流不出来。听到有爸爸的叫声,很遥远。终于睁开眼,见见,你怎么了,睡觉时喊什么啊。不是,我是喊不出声音。还喊不出来,几里地外都能听到了。你一定是睡觉时手压住心口了。
见见,见见,妈妈在叫自己。怎么答应不出声,莫非还在梦里,可是明明深呼吸就可以睁开眼睛的。见见,你醒醒,爸爸也在叫自己吧,似乎他的脸已经靠得很近了,胸口好像很紧,不要抓我的衣服。他想推开身上的手,外婆常常把手放在自己脑袋上,说要量量体温,他是很快就推开她的手,说,好了,我出去玩了。有哭声,是谁啊,这么烦人,妹妹回来了吗。快,快送医院,对了,一定是妈妈地哭声,为什么不叫醒自己还在哭泣啊,使劲喊我就行了,使劲喊,吃饭了就可以了,怎么没有人喊了。身子在颠簸,又坐在车上了?从自己的小屋出来,走过胡同两边的院子听着他们熟悉的笑声,通往柏油路的那条土路上的土粉还是那么厚,自己的行礼在哪里对了应该是早上五点吧,看不清路上的粉土的,就算有也被露水遮住了不是前天才下过雨吗就是啊秋天的雨常常是那么勤的天气是有些凉了爸爸背着行礼走得真慢汽车快要到路口了赶紧赶上去啊要不晚了怎么办自己是第一次离开家啊并且是离开省到X市上大学五点的时候让人想到了温暖大概是这个时候比较冷吧哎呀爸爸你走快一点下一辆车马上就到了看看车已经到了那车停了下来我先跑过去了售票员喊着快快快脚下一深一浅的是不是泥啊终于到了等等我爸爸背着行礼在后面呢车上开着桔黄色的等坐在前面的几个人脸上亮晶晶的爸爸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我到Z市先找叔叔我知道的买好票我一个人就可以到X市了行了我上去了孩子的哭声真烦这么小为什么坐长途汽车呢到了Z市可以见到凌娟了然后买好去X市的火车票徐蕾也要和我一起上大学了她出发了吗
2003-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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