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意丝格吕克今年做美国的桂冠诗人， 录旧文一篇以贺

王敖

路意丝格吕克今年做美国的桂冠诗人， 录旧文一篇以贺




九诗人


Poetry makes nothing happen
                ----W.H.Auden


九月十九日，晚上七点半，我来到耶鲁大学中心教堂，但我来晚了。
教堂门前聚集着人群，两位警察，一黑一白，告诉大家教堂里面座位不够了，还有
半小时朗诵会才开始，大家将会被安排到旁边的一座楼里收看现场转播。我笑着
对黑人警察说，那里面一定有个座位等待着我，黑人警察说不先生，没有。几个
美丽的人文中心的女生在门口负责接待，其中一个对我说
不要担心啊，我说，那里面肯定有我的座位，她说是的，你再等一会儿。
七点五十多，一位工作人员出来说，全场还有五个空座位。


走进教堂的大厅，远远的看见讲坛右边坐着九位诗人，都是二十世纪美国诗坛上
响当当的人物。八位男性诗人都已经老了，他们的白发映衬着中年女诗人路意斯
格吕克的一身黑衣，她的美决非世间凡品，正如他们的老年智慧。 我坐下以后，发现
左边坐着一个人，长得酷似罗伯特洛维尔，而且他也带着宽边的大眼镜。右边的女士
很友善的和我交谈，她是医学教授，她的丈夫的舅舅不是别人，而是希腊大诗人
塞弗里斯。


人文中心的负责人简短的开场，告诉大家诗人海克特生病不能来，由女诗人
格吕克代为朗诵一首作品。 女诗人登场，黑色的柔和的斜开领口的上衣，黑色
的长裤，中年的魅力之中仿佛还有少女的影子在摇晃着---她的气质，让我想起
加州大学的悉密教授---她们都是那么清婉脱俗，仪态万方。格吕克的声音是完美的。
我真希望能给她打个电话，单独听她说话。 之后，高大的马克斯特兰德上场，替另一位
不能出席的是诗人唐纳德加斯特斯朗诵。 有听众故意提议，介绍一下你自己吧，斯特兰德
一笑，“刚才朗诵的诗人是格吕克。”

正式的朗诵开始了，阿什伯力登场，他行动略显迟缓，应是多年喝酒的结果。但他的朗诵并不
迟缓，说真的，这些美国诗人成名已久，在朗诵方面水平都不错。阿什伯力说他下个月将出版
新诗集，名字叫中国的低语，他朗诵的是新书中的篇目。这些诗歌依然智巧，富于变化而且不避俚俗。一首诗说他从楼梯上摔下来，骨头重新排列，而且变得透明。他有的句子是干净的
画面，“没有船，只有树和船坞。” 有的则意味深长，“自我保护的时候，多一些微妙把."
朗诵一结束，全场掌声雷动，直到罗伯特克雷利上场。

克雷利的诗歌，我大学时代就很喜欢，他六七十年代写的诗歌，以水平而论，
可以让时下国内拼命标榜口语的当代诗人统统闭嘴，当然，他们也许并不熟悉克雷利。
克雷利今夜的朗诵仍然是精简的口语短诗，特殊的是，他似乎非常伤感，诗歌的主题
和他的语调都带着布鲁斯的味道， “我就要坐在这里，”他的节奏感很突出，“给人
一根骨头，再给他们皮萨饼”，“好时光哪里去了，我残酷的告诉你，我还记得，第一次
见你，你坐着”。


格吕克再次出现，她的美丽，无缘见识的人可以去网络上搜索照片，而她的魅力
在举手投足顾盼之间。她的声音完美，如春冰初溶，当她说"beautiful"的时候，我
感觉眼前出现了夏夜星空下的成熟的葡萄，当她说"purple"的时候，我感觉那葡萄正在呼吸。
她朗诵了组诗《十月》，“我的身体被救了吗，暴力改变了我，你不能动我的身体，它和以前不一样了，请告诉我，我还活着。” 当她朗诵道。“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很多
听众都以为是她在向听众提问而抬头，“死亡并不比生活伤害我更多”，她的声音那么
沉静而且富于色彩，“我的朋友月亮，正在升起，她很美丽，可是，她什么时候不美丽呢？”


约翰霍兰德上场，他是耶鲁英文系教授，当年曾经是奥登所提拔的青年诗人。
他朗诵了一首关于Nothing和Something的诗，题目来自奥登句子Poetry makes nothing happen，只是把“诗歌”也去掉了，这诗中间有两个希伯莱词汇，意味混乱，使本来就讲究
音韵的霍兰德式的诗更加玄妙。 最后一句，“今后，一切都会不一样的。”让我猛然一惊，
让美国人有这种感觉的，近些年来只有911了。


斯坦利库尼兹97岁了，老得很稚拙很可爱，样子象是穿着西装的老海龟。
他的诗歌是个故事，60年代的一天，他来耶鲁，住在旅馆里，写一首一礼拜
都没写好的诗，电视上说，马丁路德金遇刺身亡，他惊呆了，因为黑人运动领袖
几周前还对他说争取人权的运动充满苦难。这是首冷静而感人的作品。 之后，他
朗诵了他的代表作，The Testing Tree，那是关于青年时代理想，宗教信念，亲情，
对永恒生命渴望的杰作。


W.S.墨温白发童颜，声音有些沙哑，开头的话我没听清楚，后来才适应。
他的诗歌--致我的牙，引起全场的笑声。 大意是说，他老了，牙齿掉了很多
有一颗总是坚持在那里，而且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幸存者，可后来这颗牙究竟去哪里了？
他又朗诵了一首去年9月十日写的九月之光。 又朗诵了一手911之后写的，结尾
的一句“无助的，请你们诉说。” 让我感到，拉登做的事情，严重挫伤了美国人的精神，
美国的诗神，不会象惠特曼那时候那么自我感觉牛比了。


传奇般的加里斯奈德，在今夜的男性诗人中，风度第一。气度仿佛一代大侠，
野外生活，禅修和体力劳动让他具有超然出世之表。 加州的河流山脉，少数民族的语言，
岩石露水的气息，鸟兽草木之名，精炼的成诗。 他的幽默，给了老朋友金斯堡，“我遇见
他，说金斯堡啊，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我想，可惜金斯堡死了。 他的近作，谈论了八米扬大佛
说它和世贸中心一样，都化为尘土了。他的短诗，还是有它独特的浪漫，
“啄木鸟知道各种艺术，它香而且软"。

马克斯特兰德的诗歌，我曾经很喜欢，几乎都看过。他幽默的玄想，一如既往。
讲述一把椅子的开始，讲述死神总是惦记着他。我不象大学时代那样喜欢他了，
虽然他是个一流诗人，但他后期的东西似乎不象他原来那么令人惊叹了，
当年依靠薄薄的诗集而一举成为美国桂冠诗人，诗也好，人也帅，诚为世间高手
却并没有登峰造极。

理查德威尔博朗诵了近作，依然和911有关。然后他朗诵了一首关于爱人分离的诗歌，
是献给他妻子的，他说他同情因为各种原因分别的情人们。我想起她了，我十天前给她寄了一个芭比娃娃和100周年纪念泰德熊，也许她正在抱着它们想我吧。

朗诵会结束。我遇见中国女诗人马兰和她丈夫，还有他们可爱的女儿。
我和马兰握手。

我去找阿什伯力，一个女孩正在请他签名。于是我去找加里斯奈德，我和他
聊得很不错，他问我的名字，又问我从哪里来，我说青岛，他说，“噢，山东青岛啊”
他说的是汉语，发音很正，“我说的是国语，你说什么？” 我笑了，“哈哈，你会说
中国话啊." "只会说一些，你们把国语叫北京话对吗？”有人过来插话，
他说，“对不起，我正在和这位年轻人说话，请稍等。” 我告诉他我在耶鲁
做古典文学，他说那我们以后可以多联系。我告诉他有机会我要去加州拜会他的朋友
奚密教授，他说到时候别忘记跟他打招呼。我和他握手，告别，觉得他修行得很好。
多年前，我在北大图书馆看小波林编辑的美国当代诗歌选，今夜所见诗人都在册中，
而且都有照片，他们都老了。

那时候是九七年，我上大学二年级，比现在还年轻，但我也有老的那一天。
缪斯是记忆女神的女儿，我是被缪斯眷顾的。我记下这些，以供将来回忆。

2002年9月19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