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乖！

明灭花火

噢，乖！
一
妈妈有许多支口红，大红，玫红，深红，红中带点咖啡色以及咖啡色中带点红的都有。她一支一支地把它们拿出来，旋出，竖立在桌子上，很快就在她的鼻子下面树起炮弹一样的丛林。
你看这支。母亲把一支红中带橙又带金的旋到最高，然后用右手的五只手指捏住这口红最底端的粉红色塑料部分，说，你看。她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闪着白灼的光，这光恰好正对着我的眼睛，于是我在看那口红的时候余光中有一块小小的亮斑。
啊，好象有小水珠，出汗了吗？这时我又突然发现那支口红在我的眼前变成了虚象，正当我诧异的时候，母亲把口红拿了开去，说，你的眼睛对起来了，你知道吗？你一定是很喜欢这支口红，你的眼珠子都靠在一起了，你知道吗？你一定是喜欢我的口红，一定是的。
说着，她便极快地把小丛林中的一支支旋回去，砰砰砰地放到抽屉里，然后用钥匙把抽屉锁上，随即，这钥匙又极块地消失在一群中。接着她站起身，走开了。这时她就不再是个母亲，而只是一个妈妈。
二
　　那天之后，妈妈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像一个母亲一样给我看她的口红，我想一定是那天我不小心靠起的左右眼珠坏了事情。妈妈甚至都没再跟我提起过口红这个词，她只是整晚整晚地把那一大把钥匙放在枕头旁边。
我不会去碰那口红的，我对父亲说。
那些口红是你妈喜欢的，你不能碰。他说。
我也不会拿那钥匙，我说。
好。他想了一下，说，如果你能拿到口红抽屉的钥匙的话，那你也能拿到那防盗门上的钥匙。他用手指了下防盗门。那沉重的大门是可以单开也可以双开的，门被一条缝隙分割成3/4和1/4的大小两块，其实你既可以从3/4那半边出门，也可以从1/4那边出去，但是我每次出门的时候，都必须从1/4的那半边出去，因为现在只能这样，爸爸把另半边的门锁上了。
从这半边走很好，你听我的，你就从这半边走，你听我的没错。他说。
我不可能从另半边走的，你把它锁上了，我说。
是啊，我锁上了。我就是让你从这半边走啊，我是你爸爸，你听我的。他说。
于是我不再说话了，爸爸每次这样说话的时候都很象一个父亲。
三
这几天突然冷了起来，每次都了天冷的时候我的脸色就不好看，我想夏天时强烈的紫外线一定把我的脸晒成了古铜色，但这古铜色是附着在我最里层的皮肤上的，紧贴着我的头骨的面部部分，一时间看不出来，但它们会逐渐慢慢向皮肤的最外层渗透，一天天地渗透到外面，到了天气渐渐转冷的时候，这古铜色便会在我的脸上显现出来。
每天晚上我都会在镜子前仔细地看我的脸，我感觉到那层古铜色慢慢渗透出来，我感觉到的。我打开抽屉用海绵扑把厚厚的粉堆积在脸上，但还是无法阻止我的脸一天天的变得难看。我只好不停的打开抽屉，往脸上扑粉，粉的碎末簌簌地掉下来，落在我的桌上，深知我的枕头上都糊了一层白色。
早上起床后，妈妈问我昨晚有没有用她的口红。
没有，我都没有钥匙。
可是我昨晚一直听到你在不停的开抽屉。
我是在扑粉，我的脸色太难看了。
扑粉，你是在化妆吗？那你一定要涂口红的。
我不要涂口红，我只是扑点粉，我的脸色难看。
化妆一定要涂口红的，你知道吗？你一定是想涂口红了。化妆怎么会不涂口红呢？扑粉就是化妆，你知道吗?你一定是想涂口红,一定是的。
说完后，她便走开了。我开始认真地想我到底是不是想涂口红，我坐在那儿低着头默默地想，感到那层古铜色又向外渗透了一点。我去照了照镜子，发现我的脸果真又黑了一层。
四
父亲向我索要我所有的钥匙。
我想试试有没有一把能打开另半边门，他说。
我没有那门的钥匙，你把它锁上了，我看着他眼睛下面两大块黑色的隆起，说。
我知道，我想试试，我是你爸爸，你听我的。
于是我把所有的钥匙都放在桌上，它们大小不一，颜色各异，仿佛杂的民兵团般斗志昂扬，父亲把它们的所有集中于自己的掌心，父亲的掌心沟纹纵横，我的钥匙们立刻显出怯懦的表情。
接下来的时间，我便坐在桌子前看着他用我为数不多的钥匙反复试开那半边门。他每把钥匙都试一下，包括小一号的。民兵团的每一个都尝试在那半边门上冲锋陷阵，但终究在父亲的大手中一败涂地地重新回到我的鼻子下面。
恩，好的，那我昨晚听到的是什么声音？父亲说。
是我开关抽屉的声音吗？
你开抽屉？你用你妈的口红了？
没，我只是往脸上涂粉，我的脸色太难看了。
涂粉？父亲仔细察看了一下我的脸色说，你这样很好，不要化妆，那口红是你妈喜欢的，你不能碰。
我没有碰口红，我只是涂点粉。
很好，你这样很好。你不要去碰你妈的口红。我是你爸爸，我说得没错，你听我的。
他说完后就走开了，我开始向他说的“你这样很好”的意思。我想了很久。我不知道他说得“这样很好”是指我的脸色变暗了很好还是根本就没有变暗，如果真是变暗了，那怎们会很好呢？不可能的，如果没有变暗的话，怎么我会看着自己的脸色就一天天难看起来？父亲对我说的话很让我不明白，他的话总让我不明白。每次她像一个父亲一样跟你说话的时候，你会发现他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听得懂，但连成句子你就是不明白，不过不明白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说的话你要听，因为他是你爸爸，听他的没错的。
五
我没有再往脸上扑粉之后，妈妈也一直没再提到口红，父亲也没再提到关于防盗门钥匙的事情，可是我在照镜子的时候仍旧不停的看到那层古铜色在向外慢慢渗透。现在我几乎可以确认，晚上我不说话的时候你只能看到我的白眼珠，尽管已经这样，脸色仍在一天天的暗下去，似乎这件事情永没有个尽头。但这没有关系，因为我既不想涂口红，也不想从另半边门出去。
六
早上起床的时候，妈妈举了那只会出汗的口红到我的鼻子下面。
你要涂口红，你知道吗？你的脸色太难看了，口红涂上去会好一点，一定会的，我已经跟你说了无数次了，真是这样的，你知道吗？你要每天涂一点，一定要的。
说完，她就像一个母亲一样走开了。
我吐了口红，发现3/4的门开着，我推了推原来开着的那1/4半边的门，已经锁上了。
就从这半边走，从这半边走好，我跟你说了无数遍了，你就从这半边走，我是你爸爸，你要听我的。父亲在身后向一个爸爸那样说。
我无法回答他，因为在光洁的暗褐色防盗门的表面，我看见自己的嘴唇肿了，我想，可能是涂了太多次口红的缘故。

花火/字　　　　　　　　　　　　　　  二〇〇四年九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