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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烨致顾城
顾城:
我很喜欢你的信、你说话的样子,但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要长癌了,我们就不能歇会儿,干点别的?比如说想想我什么时候去北京。要是冬天,我一定学滑冰,请你姐姐教我(她会,我这么想)。
小时候,我住在承德,那离北京不远和北京一样的冷。早晨,我去室外刷牙,回来时一拉门把,手就被铁粘住了。第一次被粘的时候,我吓得要命。可惜那时我不会滑冰,也许是因为我还太小。家里门前有块小空地,几张桌子大,四周用木条栅栏围成一个小院,再做上一圈田梗,就能种地了。冬天地里什么也不长,那地方就成了我的露天滑冰场。傍晚担上几担水,要不了一会儿就全冻成冰了,一夜过去,冰硬极了,平坦、透着水晶的光。不管你白天怎么玩,把冰上划出多少痕迹,只要晚上倒了水,过一夜便平整如初。我不会滑冰,但我有一个小冰车,爸爸给我做的,我就坐在上面,在我的小冰场上滑来滑去。你过去见过这么小的冰场么?可在我住的大院里几乎家家都有。这是过去的我的冬天,将来我要学滑冰,穿上冰鞋,像那种带冰刀的非常利害(我不喜欢滑旱冰)。我要在冬天去北京。
我们还能一起去别的地方,要是小时候的那个冰场还没化,你还能去看看,也许有一个我,你没见过。
小烨 1979年9月8日
顾城致谢烨
小烨:
我是有毛病,老咬文嚼字地活着,好像替谁活着似的。我不会说话,从小就不会。我刚开始以为话可以随便说,像鸟那样叫着说,可后来人们说“不对”,我就只好不说了。
以后我离开城市到荒凉的地方去了,在那里放猪,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在大地尽头走,会感到很奇怪,因为地那么大就托着这么两个人,我从不说话。风在我耳边一直吹,在风停止的时候,草就吐出了香气。每种草都用自己的气味和我说话,那种话不用翻译,就能一直留在你的肺腑里,沿着血液流遍全身。我有一次割草时把自己的手割破了,草茎也流出洁白的血来,我看见了自己和青草的血液,我便不觉得痛,我看见每一滴血都像红宝石那样好,一粒粒那么新鲜。这时候我觉得我要说话了,对我的血,对绿色如茵的草,我说:“我要赞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诗……月亮遗失在夜空中像是枚卵石,星星散落在河床上像是细小的金砂,用夏夜的风来淘洗吧,你会得到宇宙的光华。”我说:“我要唱一支人类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间共鸣。”
我对自然说、对鸟说、对沉寂的秋天的大地说,可我并不会对人说。我记得有一回我从桥上走过,一些收工的女孩坐在那,我于是看着远处,步子庄严极了,惹得她们笑了半天,那笑声使我快乐而耻辱。
回到城里以后我一直看《辞海》,学习对人说话。一个客人坐在我家里,我对他说:“您好”;一个人在路上,我也对他说:“您好!”我总这样开始,直到结束,重复说这句合乎礼仪的话。有一次,我一激动忽然对人说:“中国人不关心灵魂,见面就问‘吃了么?’从来不问‘你悲哀么?’”第二天我走近人的时候,他们就依次问我:“你悲哀么?”
是的,我挺悲哀的,我不会说话,一点都不会。我也真想从这种倒霉的语调中跑出去,去干点别的。
顾城 1979年9月中
谢烨致顾城
顾城:
你真有意思,只会说“您好,”可你却教会了我说话,让我从教室的窗户里跳出来,落在蒿子里。我对你说:“您好,你真好。”
我们不要那么老,也不要长大、不要书包,我们可以光着脚丫,一直跑下去,“噼噼叭叭”地跑。
跑吧。
小烨 1979年9月
顾城致谢烨
小烨:
我把椅子推开,腿一弯就想,没有跑。我想还是应该由你在前边,我跟着,跟着挺好,我从来是远远地跟着别人。
那些男孩在夏天吃完晚饭后就出去了,他们越走越黑,好像是去掏知了,还是干什么?对了,是掏知了,我想起来了。他们从这颗树走到那棵树,忽然又蹲下来聚成一撮,这么着、那么着,乱争吵建议,有的说用水去灌,有的说用棍子去捅一捅,用变了声音的哑嗓子低低地骂人,呆了一小会儿他们又移动了,我才能跟过去。在我远远等着他们走开的时候,我总是用手去抠刷了白石灰的树皮。我对他们又讨厌又妒忌,所以总是暗暗地移过去,伸手在他们掏过的地方再掏一掏。我总希望最好能剩下一只没被发现的知了,好像一个披着盔甲的小鬼怪一样,我把手伸下去,又想碰到又怕碰到,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那种感觉,我记不起究竟我是否在那个夜里摸到过一个死知了。
知了是个奇怪的东西,它从地下爬出来,用假眼睛看你,总有些棺材的味道。有一次看《辞海》我见过古代有一种玉制的琀,就是死人含在嘴里用的,样子极其简单、淳美,我甚至感到货币应该是这种样子,我一次次走近自己害怕的事情,我喜欢那个地底下的知了和琀。我溶化了铅,用泥巴做了模子,想把它铸造出来,我喜欢这种古老、光华像蛹一样的东西。它在桃树上爬,紫红紫红的桃树吐着透明的胶液,我看着它向前走了七步就停住了,背一点点儿裂开,眼睛空了,像一个泡被阳光照着透明,我离开一会儿,回来时它已经出来了,它从自己的壳里走出来。那个新鲜的淡绿色的知了美极了,比一片叶子还要新鲜,我不敢呼气。在空了的壳里有纯白的经络。
生命一次次离开死亡、离开包裹着你的硬壳,变得美丽。我也想离开自己获得再生,我跟着你好吗,在一个早晨,直到我落在桃树上的壳被别人捡走。
顾城 1979年9月12日
谢烨致顾城
顾城:
你说的是挺好的事:跟着,跟车子、跟人、跟奇怪的声音、冰糖葫芦、卖豆腐的,什么都跟,到冬天下大雪就出去跟脚印,挺害怕也挺高兴。我跟过一种带花的脚印,一溜儿轻轻转弯,绕过荆棘到山上去了,我总和别人争论那是什么,是黄鼠狼,还是狐狸,当然不是院里明婶家的老黑猫。最好是一种比较可怕的东西——鬼装的或者索性是老灰狼站起来了。
你跟着我当然不坏,可你知道我在跟什么呢。
小烨 1979年9月中
顾城致谢烨
小烨:
月亮升起来了,多亮呵,没一丝浮尘,没风,夜是灰蓝色的,冷冷的空间,月亮是圆的,你那么远,我却仍然能把手伸向你,看见你。
小烨你离我很近吧,在这无法触及的无际的虚空中,千里万里也是微不足道的,你在笑在看、祝福……我好像在你明亮的呼吸中溶化了,不再是一个笨拙的人,我是一阵又一阵风吹着风铃,你会着凉的。12点了,梦是一个美丽宫殿。
12点
人永远在看、在想,总有忧愁。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了活下去的渴望,我好像在虚伪肮脏的海中漂了好久,终于看见月亮一样干净的海岸,我要到那去,要见到你。我的手被沉甸甸的海藻缠绕着,暗暗地计划着,我知道微微退一下,海就会消失。
1点
中秋是我最喜欢的节日,因为离我的生日很近,它能使我想起最初的日子。我好像是从月亮的圆窗里跳出来,踏着积水来到村里、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城堡和道路,还有个小烨刚刚把头发盘起,她在好多田野上跑过,现在她丢下的那些田野让月亮照着。
2点
我说“咱们走吧”。你说“怎么走呀?”我摘下一根草茎,在你手心写一个谜,一个永远猜不到的谜——没有谜底。你还在问“怎么走呢?”一本正经的庄稼已经移动了,我们已经在走了,你还想问呢?前边是大地的尽头,风吹起你的头发,像海燕一样飞舞,你的眼睛比大海还深。我回答了,我回答的时候,潮水总在遥远的地方,一次次描单调的花纹。
顾城3点
顾城致谢烨
小烨:
我开始过生日,一边过生日,一边长牙,牙一痛我就倒在床上,高兴极了,因为这样就不能算虚度光阴。痛呀,痛呀,痛得我心底坦然,以至于我生怕不痛了。我在想怎么还没有你的信呢,你微微一笑,肯定是不告诉我的意思,你一笑就把我挡住了,让我没法到那后边去。我总以为我使劲一想,就能弄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好多事情瞪着眼睛看它发生,可一到那就没有了,周围是蓝蓝的空气,什么缘故也没有,多奇怪。
一边过生日、一边牙痛,一边看了看窗外。我的窗外竟有三片树叶,我好像一夏天只看见这三片树叶。我写信给江河,我说我整个夏天只看见三片树叶,他就感动了,放下手头的伟大工程急急地跑来看我。
他是个很有趣的家伙,看他的诗老容易把他想象成青铜像。看他开会抽烟的侧影,脸微微往下拉着,也令人肃然起敬,可是在家里就不一样了。他的家像一个洞穴,灯就像会发光的虫,他非常合适地坐在里边,和众多的朋友嘻嘻笑笑,因为没有一样的椅子,那些朋友坐得高矮不一,然后每天早晨他都带着好脾气扫地。他挺爱扫地,作为他爱清洁的标志,还有什么可干的,他就搞不清了,所以除了地上干净,别处都很乱。
他来了,非常自然地吓唬我,让我别活得太高兴,说要对自己有所设计,要负责任:“你拒绝长大并不是一个办法,等到心劲一消你就傻了,谁都得老。”他说着露一根白头发,又偏过头去看树叶。
我不管,我有一个秘密,一个法宝,那就是你。一想你,这个世界就没辙了,三片树叶呀、白头发呀都没办法!一块块摞起来的理论、文学史也没办法。我们早就从课堂里偷偷跑出去过了,明天还要去,明天是你的生日吗?我把你的生日忘了,一只手伸在蓝空气里,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个最重要的事……
顾城 1979年10月
谢烨致顾城
顾城:
这回你吹牛了,你正式23岁了,祝贺你。可你说,你忘了我的生日。我没告诉你,你就“忘了”?真能耐呀!当然现在我不会让你想起我生日的,以后再告诉你。能想起来的事都会忘,就像树叶会掉一样,因为在身外,一松手就没了。
江河能看见几片树叶呢?
小烨 1979年10月
顾城致谢烨
小烨:
我不知道现实是什么,有的时候,它就像小毽子跳来跳去,在尘土中消失,可铃一响,我们又坐在它下面了。现实巨大的屋顶笼罩在我们头上,我们甚至在走过时相互看看都不可能。日光灯“嗡嗡”响着,使人变得迟钝。生存,“老师”举起手指说。生存成了存在本身。生存都是以不生存为前提的,你要变成工具、文字、齿轮,你要为将来牺牲现在,将来成为现在你还要牺牲下去。这道题非常奇怪:当人们在生存的过程中寻求的时候,他们把答案推给目的,而当人们在目的中寻求的时候,答案又回到过程之中,于是存在只剩下了令人沮丧的三个字:“活下去”。
为了避免无聊,人们又想出要活得好些,要一级级升上去,要积攒,要在各种莫名其妙兴起的潮流间奔跑,而且得相信从来如此,别无它路。
我们叫“天”的时候,我们就是它遗弃的滚滚泥沙。
我也会渴,也会饿,可我仍然一直怀疑:这个生存是否确有其事,是神经的错觉,还是哪本书里编出来的。一本本书摞在那让人相信。那些老先生把现实和真理混在一起,把诗和红烧肉混在一起,好像想躲开什么,他们一定是想躲开什么。我还不懂,但我知道我一定会知道,一定会从这个布置好的会场中间走出来,就像过去,我忽然从几百人整齐的队列中走出来一样,一直走,走出门。
顾城 1979年深秋
谢烨致顾城
顾城:
你的信永远出乎我的想象,我希望你有的,你从来没有。(不过我自己也弄不清我希望些什么。)
哲学是一种折磨人的东西,听你说说也许还能算是一种享受,可变成了文学,对我来说简直就成了溶化不了的一滩墨迹。我相信将来除了我有弄明白这些话的可能以外,不会再有人懂得你说的是什么了。
晚上星星都死了,只有一个月亮挺不好看。
小烨 1979年10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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