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木田独步：春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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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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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嘴不吐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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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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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29 09:38:4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 　　六、七年前，我曾在某个小镇（译注：现大分县佐伯市）的学校任教数学与英文。那个小镇有座山叫城山，虽不高，但树木繁茂，风景相当不错，所以我经常在散步途中顺道登爬这座山。 　　山顶上有古城旧址。高耸的石垣上，攀爬著许多蔓草，蔓草被夕阳染成血红的景色，显示出一种妙不可言的风韵。这地方往昔曾是城楼，坍塌後的平地上不知何时竟稀疏长出日本白松，夏草遍地繁生，最终形成现在那种一看就会令人不自觉想缅怀过往时代的哀怜风光。 　　我甚至已记不清，曾经躺在那山顶草丛上，隔著郁葱茂密的森林欣赏近郊田园风景的次数了。 　　隐约记得，那件事发生在某个星期天的下午。当时是秋末，蓝天清澈得宛如碧水，但狂风呼啸得很厉害，城山的树林被风刮得哗哗作响。我依照惯例爬到山顶，一边眺望著在西照的夕阳下被染成昏红一片的远村近郊，一边读著手上的书，突然听闻有人在谈话，便走至石垣边缘往下探看。 　　原来不是有什么可疑的人物，只不过是三个小女孩在捡拾枯树枝而已。可能是因为风大收获多，女孩们的背上枯枝已集满了一大把，却仍在四处寻找目标。她们亲密地谈著话，开心地唱著歌，不停在捡拾枯树枝。看起来都才不过十二、三岁，大概是某个村庄那一带的农家孩子。 　　我观看了一会儿，再度将视线移回书上，读著读著就忘了那三个小女孩的存在。不久，我被忽然传出的女孩惊叫声吓了一跳，再往下看，只见那三个小女孩不知在畏惧什么，背上背著枯树枝落荒而逃，眨眼间即消失於石垣彼方。 　　我满腹疑惑地仔细俯望著那个附近，发现有人从阴暗的森林深处，边拨杂草边自没有路径的地方走出来。起初看不清那是什么人物，待对方走出森林出现在石垣下时，我才看清那是个约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身上穿著一件蓝色的儿童和服，腰上系著一条白色的棉带子，看样子好像既非农家小孩，也非镇上人家的孩子。 　　他手中握著一根粗木棒，东张西望地寻视著四周，然後冷不防抬头望上来，凑巧和我四目相迎。孩子目不转睛地瞪视了我一会儿，最後露出笑容。可是，那笑容非同寻常。望著孩子煞白的圆脸蛋、不眨一眼的大眼睛，我立即理解这孩子不是一般普通孩子。 　　「老师，你在干什么？」孩子开口问我。我吃了一惊。 　　当时我任教的那个小镇是个规模很小的城镇，所以除了学校的学生外，我虽然不认识其他人，但当地的居民应该大多都认识我这个从都市来的老师，因此眼前这个小孩称呼我为老师，其实本该是不足为奇的。察觉到这点後，我尽量很和蔼地回他： 　　「我正在读书。你能不能到这儿来？」 　　话刚说完，那孩子突地伸手攀上石垣，猴子般地开始攀爬上来。石垣高约十公尺，当我愕然地正想制止他时，他已爬到半途，再灵活地用手抓住身边的蔓草攀爬著，眨眼间即站立在我身旁，脸上还挂著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六。」 　　「六？是小六？」我再问，孩子点点头，再度露出那个非同寻常的笑容，微微张著嘴巴，双眼直直地凝视著我的脸，凝视得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你几岁了？」我问他年龄，可是他却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所以我又问了一次。孩子起初张著奇异的口形蠕动著嘴唇，突然又张开双掌，屈指数著一、二、三，再跳到十、十一，抬起脸一本正经地回我说： 　　「十一岁。」 　　那姿态，跟一个刚学会数数字的五岁小孩一模一样。我情不自禁回他说： 　　「你真聪明。」 　　「阿娘教我的。」 　　「你去学校上学吗？」 　　「不去。」 　　「为什么不去呢？」 　　孩子歪著头望著别处，我以为他正在思寻回答，就静静等著。岂知他竟冷不防发出牛叫般的哇哇声，跨开脚步跑开了。 　　「小六！小六！」我吓了一跳大声想喊住他。 　　那孩子却口里大喊著「乌鸦！」、「乌鸦！」，头也不回地冲下城楼，不一忽儿即失去踪影。 二 　　当时我本来是住在旅馆内的，只是事事很不方便，於是到处托人帮我找租家，最後终於在田口家租到位於二楼的两个房间，衣食则全部交给房东包办。 　　田口（译注：指的是《土反》本永年，当时任职百九银行的董事）往昔是个诸侯家臣总管，居住在城山山脚一栋老式豪宅里，过著富裕的生活，他肯把二楼租给我，并照管我的生活琐事，其实是出自他对我那份特别的好意。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当我搬到田口家的第二天清晨，正想出门散步时，竟发现那个在城山山顶遇见的孩子在打扫院子。我开口向他打招呼： 　　「小六，早安。」 　　孩子却只向我笑著，一语不发地拿著扫帚打扫院子的落叶。 　　随著日子一天天消逝，我逐渐知晓那个怪异孩子的身世。说穿了是我不著痕迹探听与观察出的。 　　孩子名叫六藏，是田口家的外甥子，生来是个白痴。孩子的母亲年龄约四十五、六岁，早年与丈夫死别，带著两个孩子回娘家投奔兄长。六藏的姊姊叫阿繁，当年是十七岁，据我看来，这个姊姊也是个近乎白痴的可怜女孩。 　　田口家主人最初好像也想尽量对我隐瞒两个白痴孩子的事，但事实上这种事无法隐瞒到底，於是某天夜晚，他到我房里跟我讨论了一阵子有关教育的事後，终於提起他的外甥子与外甥女是白痴之事，并向我商求对这种白痴能否施予若干教育云云。 　　据田口家主人所说，这两个苦命孩子的父亲，生前是个嗜酒的人，也因此而缩短了寿命，并荡尽家产。姊弟俩起初也试著进小学读书，但是他俩什么都学不会，教师们煞费苦心也徒劳无功，用尽了办法还是无法让他俩跟其他学生共同上课，於是田口家主人想说，让姊弟俩上学，也只是徒然让他们成为学校中顽童嘲弄的对象，反而更可怜，最後就让他俩退学了。 　　经过主人这番详细解说，姊弟俩全然是白痴之事即更加显然了。 　　然而，另一件事主人虽没提起，但我却一眼就看穿了。就是主人的妹妹，亦即姊弟俩的母亲，以普通人的眼光看来也是个相当傻头傻脑的人，姊弟俩是白痴的原因，虽很可能是出自父亲的嗜酒，但十之八九也出於母亲的遗传。 　　我虽曾听闻过白痴教育，但我深知这必须具有专业知识才能办到，所以我没有当场就随口应允田口家主人的商求。我只告诉他，这是件很艰难的任务。 　　不过，那以後，我日日看著阿繁与六藏的模样，逐渐感到於心不忍。我更感到在所有残障者之中，没有比白痴更悲哀的了。哑巴、聋子、盲人等，当然也是一种不幸。但是，即使是无法语言的人，无法听闻的人，无法观看的人，至少还能思考。能思，而有感。然而白痴，却是心灵的哑巴、聋子、盲者，几乎与禽兽类大同小异。总之，他们有人的外形，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感觉，但与普通人比之，恐怕不及普通人的十分之一。此外，即使是个有不足之处的人，只要心灵健全，还有拯救的余地，但白痴连心灵生来就是畸形的，样子当然与众不同。喜、怒、哀、乐，在普通人看来都有点不对劲，反而更悲哀。 　　阿繁暂且不说，六藏因仍是个孩子，处处显露出天真无邪的举动，看在眼里，倍感哀怜。因此我逐渐萌生一股意念，即倘若人力能办得到，我尽我所能也想让六藏增长些许的智力。 　　田口家主人向我商讨姊弟俩的事後，过了两星期，有天夜晚十点左右，我正想入寝时，六藏的母亲前来造访。 　　「老师，您睡了吗？」 　　六藏的母亲是个矮小瘦弱、小头小脸、尖嘴猴腮，总是不忘把牙齿涂黑（译注：江户时代既婚女性的风俗习惯，明治初期仍存留在一些地方都市）的旧式女人。她总是微微张著口，眼尾与口角经年露出亲切的、有点孩子气的笑容。 　　「我正想上床了。」 　　刚说完，六藏的母亲即坐到火炉旁，难以启齿地开口： 　　「老师，我有件小事想拜托您。」 　　「什么事？」 　　「是六藏的事。那孩子笨得那个样子，我很担心他的将来，一想到他，我就会忘记自己也很笨的事，老是惦记著那孩子。」 　　「那是当然啦。不过，您也不用那么担心。」 　　结果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道出安慰的话，大概是人之常情使然吧。 三 　　那晚，我逐次听著六藏母亲的话，听後最令我感慨於心的是她那份亲子之情。前面说过，这个妇人一眼即能看出她相当傻头傻脑，但是她关怀自己的白痴孩子的感情，却与一般为人父母的毫无两样。 　　而且，正因为当母亲的也近乎白痴，更令我於心不忍。听著听著，我不禁也陪著她掉了眼泪。 　　於是，我答应了她说，会尽力给六藏施予教育，待这个可怜的妇人离去後，我绞尽脑汁思考著该如何办的方法直至深夜。 　　第二天开始，每当要出门散步时，我总会带著六藏一起去。想随时随地因材施教。 　　首先，我感到六藏缺乏算术的观念。无论如何教他，他总是无法从一数到十。耐心地反覆教他念数字，他有时也会一、二、三地一直念到十，但在路边拾了三个小石子并排在一起，再问他有几个小石子时，他只会沉思著，久久答不出答案。若要硬逼他回答时，他起初会露出那个常见的诡异笑容，然後再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我费煞苦心，一直耐心地教他。有天，我们边数边登爬八幡宫的阶梯，我念著一、二、三，一直数到七，再告诉他是七，然後问他我们爬了几个阶梯，他竟大声回我说是十。教他数树林荫道的松树，或用糖果当奖赏教他数糖果数，结果都是一样。一、二、三这几个数字用词，与用词所含的数字观念，在这个孩子脑中是互不相关的。 　　我虽曾听过白痴缺乏数字观念这事，但万万没想到竟会缺乏到如此程度，有一次我难过得真想掉泪，凝视著孩子的脸时，眼泪竟真的不听指挥地掉落下来。 　　不过，六藏真是个顽皮透顶的孩子，有时会做出让人魂不附体的捣蛋事。他擅长爬山，当他在城山上奔跑时，宛如在平地走路一般，不管有没有路，他都照样奔腾无阻。据说，至今为止，每当田口家家人担心他自吃完午饭直至傍晚，都不见人影时，他会冷不防从城山绝壁轻捷地跳进田口家院子归来。那三个捡拾枯木柴的小女孩，看到六岁的六藏身姿便慌忙逃走的原因，我想，一定是曾被这个顽皮透顶的白痴吓过好几回吧。 　　顽皮归顽皮，六藏另外又喜欢动不动就哭。他母亲因为顾虑到哥哥的体面，时时厉声叱责他，有时也会用手掌打他。这时，他会抱著头缩著身子号啕大哭。不过，一忽儿即又露出笑容，看似完全忘了被打的事，每回我看到这般情景，总会加倍为这个白痴感到心酸。 　　因上述种种事由，六藏看似应该不会唱歌才对，岂知，他会。他暗记下一些捡拾枯木柴的孩子们唱的那种流行歌，经常自娱地低声唱著。 　　有一天，我独自登上城山。本来是想带六藏来的，临出门时竟找不到他的影子。 　　当时虽已入冬，但九州本就是温暖的地方，只要天气晴朗，通常不会感到寒冷，空气又清澈，因此想登山的话，反而是冬天最佳。 　　我踏著落叶抵达山顶，漫步走至城楼石垣下时，忽然听到在寂静无声的整座山中，有人以非常温柔的声音在唱著歌。仰头一看，发现六藏跨坐在城楼石垣的角落上，双脚晃来晃去，眺望著远方正在唱流行歌。 　　天空的颜色、太阳的亮光、古城旧址，然後是个少年，这种景色彷佛一幅画。少年是个天使。此时在我看来，六藏不像是个白痴。白痴与天使，这又是何等悲哀的一个对比呀！不过，我也深深感到，少年虽是个白痴，却毋庸置疑地也是个大自然的孩子。 　　再提提六藏另一个奇妙的兴趣，这孩子很喜欢鸟，每回一看到鸟，总会欣喜若狂地又叫又闹。可是，无论他看到的是什么鸟，总会说是乌鸦，教他多少遍鸟的名字，也总是记不起来。百舌鸟、白头翁，在他看来都是乌鸦。好笑的是，有一次他看到白鹭叫说是乌鸦，我想起“硬指白鹭为乌鸦”（译注：指鹿为马之意）这句俗谚，看来这句俗谚对这个孩子来说是理所当然的。 　　若发现有百舌鸟在高大树木顶端啼叫时，六藏会张大著嘴巴，一动不动地凝视著树上的鸟。然後当百舌鸟飞离树木时，他又会愣愣地目送著鸟儿飞远，那姿态看起来很有趣，这孩子大概想不通鸟儿为何能自由在天空飞翔的原因吧。 四 　　话说回来，我虽然为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老实说，没有任何显著的效果。 　　转眼间，第二年春天来临时，六藏竟遭横祸过世了。那场意外发生在三月底。有一天，从早朝开始就看不到六藏的影子。中午过後仍不见他回来。到了傍晚仍没有他的踪迹，田口家的人担心得很，尤其是六藏的母亲，整天坐立不安的样子。 　　我想，最佳办法就是到城山去找找看，於是我带著田口家一个仆人，胸中怀著一股莫名的、心酸的思潮，拿著灯笼踏上平日熟悉的小径抵达古城旧址。 　　来到楼城石垣底下时，我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高声呼唤著：「小六！小六！」 　　接著我跟仆人不约不同地倾耳静听。因为场所是古城旧址，也因为寻找的是个不寻常的孩子，那气氛，诡异得真是笔墨无法形容。 　　我们走至楼城上，在石垣边缘往下探看，最後在北方位置最高的一个角落，发现六藏的尸体掉落在石垣下。 　　这般描述好像在讲鬼怪故事一样，可是事实上自我得知六藏到了夜晚仍未归家的消息时，我就已萌生六藏很可能自这个高耸的石垣坠落身亡的预感了。 　　或许有人会笑我幻想过甚，不过老实说，我总觉得六藏一定是想学在天空自由飞翔的鸟儿，才自高耸的石垣角落跳下去的。大概是有鸟儿飞至六藏眼下的树枝枝头，然後在枝头之间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所以六藏也想飞到鸟儿憩息的那个枝头上吧。 　　六藏的尸体被下葬後第三天，我又单独登上城楼。想著六藏，想著人生种种不可思议的命运，我无法克己。人类与其他动物的差异、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生与死这种问题，在当时仍年轻的我的心怀，唤起了一股深不见底的悲哀。 　　英国某个著名诗人（译注：英国湖畔诗人华滋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有一首“曾有个孩子”（译注：原题是There was a Boy）的诗。 　　大意是有个孩子，每天傍晚伫立在湖畔前，双手手指交叉著模彷猫头鹰叫声时，湖水对面深山里的猫头鹰会回应他。孩子每天津津有味地玩著这个游戏，然後孩子过世後，尸体被埋葬在静谧的坟墓中，但孩子的灵魂则归返大自然的怀中。 　　我很喜欢这首诗，经常不厌其烦地读著，但在经历过六藏的死，再回忆著他的一生、他的白痴时，我感到六藏的死比这首诗更深具某种意义。 　　站在石垣上可望见春鸟自如地飞来飞去。那其中的某一只鸟，会不会正是六藏呢？即使不是，试问六藏与那些鸟儿又有什么不同呢？ 　　可怜的六藏母亲，口里声声说那孩子死了反而是一种幸福，却泣不成声。 　　有一天，我打算到六藏的新坟扫墓，来到城山北方的墓前时，发现六藏的母亲比我早到了一步，正在坟墓四周绕圈子，嘴里喃喃自语著。她看似还未察觉我已走到身边，仍在念著： 　　「六啊，你为什么要学鸟儿飞呢？嗯？为什么要从石垣上跳下去呢？……老师这样说的嘛。老师说小六是想在天空飞才从城楼上飞下去的。真是的，再傻的人，也没人会想学鸟儿飞吧？」说完，她思忖了一会儿，再度开口：「不过啊，你死了比较好。死了比较幸福……」 　　当她察觉到我时，向我说： 　　「老师，小六是不是死了比较幸福呢？」说完眼泪簌簌掉落。 　　「话也不是这样说，只是因为那是场意外，只能死心……」 　　「可是，小六他为什么要学鸟儿飞呢？」 　　「那只是我的想像而已。小六是不是真的想学鸟儿飞翔而死亡，是没人知道的。」 　　「可是，老师不是这样说过吗？」六藏的母亲目不转睛地望著我。 　　「小六生前很喜欢鸟，所以我才感到可能是这样而已。」 　　「是的，小六很喜欢鸟。一见到鸟，他就会伸开双手这样，这样……」六藏的母亲做出鸟儿振翅的模样：「这样跑来跑去呢！而且，他很会学乌鸦的叫声。」 　　我看著六藏的母亲容光焕发地描述儿子生前姿态的样子，情不自禁闭上双眼。 　　此时，自城山的森林飞出一只乌鸦，舒畅地伸展著双翅，鸣叫了两三声飞往海滨方向。六藏的母亲见状，突然闭上嘴，茫然地、忘我地目送著那只乌鸦。 　　不知六藏的母亲，把这只乌鸦看成是什么了？ 　　-------------------------------- 　　附注：大分县佐伯市城山山顶，为了纪念独步这篇文章，筑有“独步纪念石碑”。又，文中的“白痴”、“聋子”、“哑巴”、“盲者”等词，现今已被列为歧视用语，只是为了尊重原著，我照原文翻过来，请各位读者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