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古堡·云影（纳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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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0 12:53:2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湖光·古堡·云影 纳博科夫 我的一位代理人 一个朴实、温厚、挺能干的单身汉在一次流亡俄人举行的慈善舞会上巧中了一张旅游券。这事儿大概在一九三六或一九三七年吧。柏林的夏季遍地大水（天气又湿又冷，已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眼看处处枉自轩缘，甚为可惜。惟麻雀依然欢畅）。他实在无心出游。可当他跑到旅游局的办公处去退券时人家告诉他，退券需得到运输部的特许才行。到了运输部，又说，他先得在公证人的登记表上填写一份复杂的申请书。另外，还得到警察署去弄一张所谓“夏季未曾离城的证明”。于是，他轻叹了一声，决定还是去吧。他从朋友那儿借来一个铝质长颈水瓶，又修整了自己的鞋底，买了一根皮带和一件式样是一种一落水就要缩的蹩脚货。再说，穿新奇的法兰绒衬衫在这个可爱的小男人身上也显得太大了些。他的头发始终修剪得整整齐齐。他的眼神睿智和善之至。我一时记不准他的名字了。我想，大概叫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吧。出发前一夜，他睡得挺糟。为什么呢？因为他必须比平时起得早啊。所以，床边桌上那块手表的精美表面便嘀嘀嗒嗒地伴他一块儿进人了梦乡。不过，主要原因还在于那天晚上他老是无端地想像这次旅行。这次被一个穿袒胸夜礼服的命运女神塞进他怀里，他才勉强接受的旅行，说不定会带给他某种神奇消魂的欢乐。这种欢乐在某种程度上有如他的童年，有如被俄国抒情诗激起的兴奋，有如曾经在梦中见过的城市的夜景轮廓线，有如那个女人，一个别人的妻子，他已经无望地爱了她七年不过，这次旅行甚至会比这一切更丰富更有意义也未可知。此外，他觉得真正健全的生活理应从某事或某人作为自己前进的目标。清晨，天气阴郁闷热，太阳暗淡无光。坐在叮叮当当的市内电车里去集合地那个偏远的火车站，倒非常愉快。呀，有好些人参观旅游呢。这些瞌睡矇眬的人儿是谁？仿佛芸芸众生跟我们全然陌生似的。按照票券上的附加说明，他于早晨七点钟在六号窗口旁边找到了伙伴们（他们已等在那儿了；他大约迟到了三分钟）。一个穿提罗尔人服装的年轻男人立刻站了出来。他是个碧眼金发的瘦高个子。皮肤晒成了鸡冠花色，膝部则呈现一大片砖红色，长着黄黄的金毛。他的鼻子看上去像涂过漆似的。他是局里派下来的队长。新来的人一加入小组（包括四个女人和许多男人），他便带队朝一列火车走去。那列火车隐蔽在其他火车后面。他轻松自如地拎着一个巨大的背囊，缀着平头钉的靴子，步伐坚定地叮叮直响。在一节空车厢里无疑是三等车厢每个人都找到了座位。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自个儿坐下后，在嘴里放进一颗薄荷糖。打开一小册铁尤茨契夫诗集。这本书他早就想重读一遍了。不过，人家要求他放下书本参加到小组里去。一个戴眼镜的邮局他的头皮、脸颊、上唇剃得煞青，仿佛他专为这次旅行老职员才把又密又硬的毛须剃刮干净似的立即宣称他曾去过俄国，譬如说“勿”而且还会说几句俄 国话他想起在彼得堡时如何跟女人调情，便秋波频送地眨眨眼睛。惹得他的胖太太撩起手背凌空做了个打耳光的姿势。人声越来越嘈杂了。同一个建筑公司的四名职工正在相互穷凶极恶地大开玩笑：一个中年男人，名叫斯库尔兹；一个年轻小伙子，也叫斯库尔兹；再加上两个大嘴丰臀的烦躁少妇。一个红头发有点儿滑稽的寡妇穿着一条运海滨）。还有一个长得黑动裙。她也知道些俄国事儿（譬如里加黑的名叫斯克赖姆的小伙子。他两眼无光，一副软绵绵的讨厌样子。他常把话题扯东扯西，谈到旅游的引人入胜处去。他给人们带来了赏心乐事的第一信息。后来知道，他是从旅游局来的一个专门鼓动者。机车的弯管飞转。列车疾驶入松林，忽而又豁然开朗，驶进一片片田野之间。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至今对于荒唐恶俗的环境只朦朦胧胧若有所觉。他试图使自己相信一切都挺好，同时专心欣赏着沿路飞掠而过的景色。窗外的风光实在迷人。大自然像电动木马似的在不停旋转，令人心旷神怡！太阳从车窗一角慢慢升起，突然又照落在黄色的长椅上。列车疯狂地奔驶，车身扁平的影子掠过芳草萋萋的沿岸。岸边的鲜花混成了一条条彩带。在一个铁路交叉口，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一脚踮地，正在等候。一丛丛的，或茕茕孑立的树木，沉着、殷勤地旋转着，以最新的姿态，展现自己。潮湿的峡谷笼罩在一片蓝色之中。一段爱情的回忆，仿佛是一片草地。稀薄的云儿则是天上的灵兽。我们俩伊凡诺维奇和我瓦西里始终对各地的无名风光留有深刻的印象。这是一种对心灵的莫大威胁。你看见的那条路简直不知道它通向哪儿，瞧啊，多诱人的丛林呀！远处斜坡上或林中空隙中偶尔像空气在肺中停留了一忽儿似的，闪现出一片令人心花怒放的景致——一片草坪啦，一块倾斜的平地啦——真是美不胜收，无以复加简直使人想叫火车停下来，走到那儿去，永不复返。哦，亲爱的大自然呀……可是千百棵山毛榉树正在车窗前疯狂地飞驰而过，在一个咝咝作响、阳光耀眼的池塘中旋转而去。于是身临极乐世界的机会便又一次消逝了。在车站上，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瞥见一些十分琐碎的东西——月台上有一摊污迹，一颗樱桃核，一节香烟屁股——他自语道：他怎么也记不起这三样小东西相互之间的特殊关系了。他现在是用洞察秋毫的眼光来打量这一切的。另外，他又观察了一群正在等火车的小孩子。他竭尽全力试图挑选出哪怕一个非凡的俊杰也好——或是一个小提琴家，或是一位头戴王冠者，或是一员鼓动家，或是一名七弦竖琴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直到这批乡村小学生仿佛出现在一张旧照片上似的。这张照片现在复印出来，在最右面的一个小男孩的脸庞上端打了一个小白叉，表明：这个英雄的童年。可是，人们只能断断续续地瞭望窗外。旅游局给每人发了几页带谱的歌篇：快别烦恼发愁，拿起带节的手杖，热诚的伙伴们，起来！背起行囊，到大自然中去！ 踏着野草和残梗热诚的伙伴们，背起行囊，抛弃隐士和他的忧患，让犹疑和叹息见鬼去吧！ 在海刹的乐园里，野鼠在尖叫和死亡。让我们前进，汗流在一起，头戴钢盔腰束皮带的伙伴们！ 大家合唱着这首歌。伊凡诺维奇不但不会唱，甚至连德语的音都发不清楚。他趁合唱声震天价响之便，轻摇身子，假装张张嘴巴，好像他真在唱似的——可是队长看见精细的斯克赖姆做伊凡诺了个手势，便突然阻止众人的合唱，斜瞧着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要求他一个人独唱。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清了清嗓子，怯生生地唱了起来。这样独自受了一分钟罪，大家才开始合唱。不过，他也就此不敢不唱了。他随身带着从俄国商店里买的自己爱吃的黄瓜，一大块面包和三个鸡蛋。傍晚时，西坠的红日把肮脏颠簸的车厢照得通亮。车厢里，噪声震耳欲聋。每个人都应邀把自己的食物交出来，以便大家平分——此事简单至极 ，因为瓦西里·伊凡诺维奇除了之外，大家带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大伙见了黄瓜都好笑，说这东西吃不得，并把黄瓜扔出窗外。由于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贡献不多，他只分到一点儿香肠。他被叫去打牌。他们拉了他各处转。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考核他是否在地图上指得出这次旅行的路线——总之，大家都围着他忙个不停。起初，这些人还好心好意，后来就居心叵测了。而且随着黑夜的到来而愈加厉害。那两个姑娘叫格莱特。红头发的寡妇不知怎么的就像一只公鸡大王。斯克赖姆，斯库尔兹，还有另一位斯库尔兹，邮局职员和他的妻子，都渐渐融合为一个反复无常、人手众多的集体，使人简直无法逃脱它。它从四面八方压迫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到某个车站时，突然这批人都爬出去了。天已漆黑，虽然西天还挂着一抹粉红色的长云。沿铁路远处，射来一道耀眼刺目的灯光，在机车缓缓喷出的烟雾中抖动。蟋蟀在黑暗中直叫。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阵阵素馨花和干草的香味。可爱的大自然呀！他们在一个破败的小客栈里宿夜。一只壮鼓鼓的臭虫实在令人生畏。不过，滑溜溜的银鱼的动态却相当好看。那个邮局职员跟他妻子一分为二。他妻子跟寡妇睡。他跟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睡。两张床占据了整个房间。被子在床上，便壶在床下。那职员说，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不困。他开始述说自己在俄国的冒险经历，说得比在火车里时更加信口开河了。他是个血性汉子，顽固而倔强，穿着一条长长的棉布衬裤，肮脏的脚趾套着珍珠母钩爪。肥硕的胸膛中间尽是胸毛。天花板上的一只飞蛾窜东窜西，正在对影嬉戏。“在彼得堡，”职员道，“现在有三所学校。一所是德国人的，一所是捷克人的，一所是中国人的。总之，我姐夫是这么说的。他到那儿去制造拖拉机。”、翌日，从清晨至下午五点，他们驱车沿着一条高低起伏在群山中的公路扬尘飞驰。而后他们便走进了一条穿过茂密枞树林的绿色林阴路。瓦西里·伊凡诺负担最轻，只叫他臂下夹一块大大的圆面包。真恨死人了，这些每日的口粮啊！不过，他那很有经验的眼睛还是看出这东西毕竟是不可缺少的。衬着枞树阴凄凄的背景，一片干枯的针状叶被垂直悬挂在一根看不见的线上。他们又拥进了火车。后来，那节无间隔的小车厢又空了。另一个斯库尔兹教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弹起了曼陀铃。 只听见笑声震天。当他们厌倦了这一套时，忽然想出了一种奇异的游戏，并请斯克赖姆担任监督。游戏是这样玩的：男人们躲在一张张椅子底下，从椅下伸出一张绯红的脸蛋，或者伸出一只摊开的大手掌，用指头撩撩女人的裙裾（此时爆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尖叫声）。于是，女人们选中哪一张椅子，便在椅子上躺下去。这样，谁跟谁配为夫妻的结果便揭晓了。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三次躺进肮脏的黑暗中，当他从椅子底下爬出来时，三次都发现椅子上空无一人。他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还被迫吃了一个香烟屁股呢。他们在一间仓房的草垫上宿了夜，一清早又徒步出发了。只见枞树遍地，峡谷幽深，溪流水沫四溅。由于天热，再加上必须不断唱歌，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累得筋疲力尽。中午小憩时，他立刻沉沉睡去了。只在他们替他拍打身上实际并不存在的马蝇时，他醒了过来。不过，他们又走了一个钟头后，那种他曾经迷迷糊糊梦想过的极乐境界突然出现了。这是一个碧波荡漾，异常清澈的湖泊。湖中倒映着一大片云彩。湖的另一边是一座佳木葱茏的山丘（山上树木越是幽密，越显得诗意盎然）。一座黑古堡和砖墙一格一格地耸现了出来。当然，在欧洲中部这种景致算不得稀罕。但此处风景——那三个主要部分喜气洋洋、神秘而纯净，使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独特的和谐。哦，亲爱的，美妙的大自然呀！——毕竟独特，亲切，美好之至。观赏者倒也心领神会。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以手按心，好像连心也要掏出来而生怕它不在。　　斯克赖姆正隔开一段距离用队长的爬山棒指东指西，引起旅游者的注意朝各处观览。他们在草地周围摆开架势拍了几张快照。这时，队长却坐在一段树桩上，背对着湖，正在吃一份快餐。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一个人形影相吊地沿着湖岸悄然走到一幢小客店似的房子前。一条相当年轻的狗一边招呼他，一边肚子贴着地面朝前爬。狗嘴张开打着哈哈，狗尾拼命拍打地面。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跟狗一起进了屋。这是一幢斑驳陆离的两层楼房。一扇熠熠闪亮的窗户上面是一排镶着眼睑形瓦片的凸状窗沿。他找到了店主。店主是一个粗看像俄国退役军人似的高个子老头儿，德语说得慢声慢调蹩脚透顶。这样，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便改说自己本国话了。但那个人糊里糊涂，还要说他的德国话。楼上是一间供游客租用的客房。“听着，我爱住在这儿安度余年。”据说，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一进房门，便这样宣布。房间本身并无特别的地方。相反，这是一间最普通的房间。红地板，白墙壁，墙上画着雏菊。一面小镜子里半映着黄花——但眺望窗外，湖光、云影、古堡均历历在目，清晰可见。这一片景致凝然不动，相映成趣。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说不出为什么，只是五体投地折服于一种过去从未体验过的魅力，他灵光一闪，便不假思索地明白了：在这间小房间里，欣赏欣赏这一片美不胜收的风景，他这一辈子也就如愿以偿了。今后的生活究竟怎样，此地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他当然不会了解。但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颇能陶冶心情，令人心旷——所以，他神怡是无疑要住在这儿的了。刹那间，他心里盘算起如何不必重回柏林去，如何去拿一些诸如书啊，蓝套装啊，她的照相啊之类的东西。这事儿挺简单嘛！作为我的代理人，他的积蓄是足够他去过一种流亡俄人的简朴生活的了。“朋友们，”他一边叫，一边沿着湖岸奔回草地上，“朋友们，再见啊。我要永远住在那幢房子里不走啦。看来咱们不能一块儿继续旅行了。我再也不朝前走啦。我哪儿都不去了。再见！” “这是怎么啦？”停了片刻，队长怪声怪气地问。此时，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唇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坐在草地上的那些人都半站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为什么吗？”他结巴道，“就在这儿呀……”“镇静！”邮局职员突然声嘶力竭地吼道，“快醒醒，你这个醉鬼！”“等一等，先生们，”队长转向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平静地滔滔不绝道：“也许你喝醉了吧？不然的话，便是你的神经错乱了。你正在跟大家一起愉快地旅行呀。明天，按照预定的路线——你看看票券咱们全队人马都要回柏林去。没人会中断这次集体旅行——只有你例外，今天，咱们还一起唱了个歌呢——你想想那歌词的意思。好了，不用多说了！来吧，孩子们，咱们继续前进。”“埃瓦尔特有啤酒呀，”斯克赖姆安抚大家道，“坐五小时火车。走一段路，便有一座打猎的看守棚，还有煤矿。有趣事儿多着呢！”“我要去控告，”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嚷道，“把包还我，我想呆在哪儿就呆在哪儿，这是我的权利。咄，这不是绑我去杀头吗？”他告诉我，他们抓住他的胳膊时，他哭了。“必要的话，我们就拖你走！”队长冷酷地说“，不过，这样一来就会闹得不愉快了。可我得对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负责。不论死活，我得把你们都带回去。”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仿佛置身在一个可怕的神话故事里，被紧扭着在一条森林道上快跑，连身子都转不过来。他只觉得身后的湖光在渐去渐远。树枝抓破了他的皮肉。这时，湖光已经消失。黑枞树周围的一切都恼怒了，但又无可奈何。这些人进了车厢，火车一开动，大家便动手打他——他们想尽法子，打了他好久。他们花样百出，其中之一便是用一把螺丝锥去凿他的手掌和脚板。那个邮局职员曾去过俄国，他用木棍和皮带做了一根鞭子，抽打起来厉害极了。好嘛！痛快，痛快！别的男人则更相信自己钉着铁钉的鞋跟。女人们又是拧又是打。真是人人得其所哉。回到柏林后，他来见我，已经几乎判若两人了。他沉静地坐下来，双手按膝，叙述了自己的经过。他一再坚持非辞职不可。请求我答应让他走。他口口声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实在无法再在红尘中厮混。当然，我让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