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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同陌路(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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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6 17:50:4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形同陌路(节选) 〔英国〕路易斯·迪安 王改娣译 　“迷失了自我般的行尸走肉,这是人类才有的大问题。可自我是什么?它不过是我们对一切记忆的总和。因此,对于死亡,让我们恐惧的不是无法拥有未来,而是迷失了过去。遗忘是生活中永远存在的一种死亡。” ———米兰·昆德拉 1 患癌症之前,他对生活就已经很厌倦了。自从正儿八经地把“不久于人世”当回事儿后,他一直忙个不停。他时刻关注着自己的病情,另外还得积极锻炼抵制病魔。就身体本身来说,他实在很不容易。经过六年的手术切除,癌细胞还是从胸口扩散到肺部,然后又转移到了肝脏。最早的一系列病理切片显示,每处病灶都是部分恶性的。他一直坚持与病魔抗争。每次医生都告诉他和他的家人康复的几率很小,而且癌症的复发性很高。年复一年,新的癌细胞群不断涌现,切除手术一直进行着,而他也一直活着。在身体上的切切割割似乎反倒激起了他生存的欲望。他对生命顽强的执着部分归结于他的信念,他确信自己的生命一定会随着时间的累积而产生某种价值。记忆中所有的景象和声音,还有那些思想都表示了什么呢?它们肯定有价值。它们的累积肯定表示了某种意义。以往岁月中的亿万句话都归总为几个简单的概念:母亲!祖国!正确和错误!他停下工作,开始阅读。政治,哲学,传记。胰腺检查显示,就在半月前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这里了。他们说,没法手术了。他双手握住医生的右手,点了点头。后来那天晚上,他在书房里,关着门,还是无意中听到妻子在对电话那头通报这个消息。“他就那样了。现在医生对他也已经无能为力了。”安妮美克报告道。三天后,他们那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来了,还带来两张到加勒比海一个海滨胜地度假两周的票。那边就像天堂一样,远离尘嚣,美不胜收。他双手握住儿子们的手,点了点头。安妮美克则亲了亲他们。“他越来越虚弱了,”她说着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旅行不会很轻松的。但我身体很好,可以照顾我们两个人。”她补充了一句,然后说声抱歉去接电话了。他和儿子们一起坐着,指间夹着礼品卡,听他们说自己的事情。他翘起嘴唇,摸着胡子,斟酌着缘由,低声回应着。大儿子经营着自己的全欧网络搜索生意,小儿子正在布鲁塞尔大学攻读哲学博士学位。他努力把他们看作真实的人。与此同时,他还断断续续听到妻子在另一个房间兴奋的讲话声。“以后吧。”她重复强调着这个词。他又看了看那张礼品卡,上面写着“Vermaak jullie!”(“尽情享受!”),暗示着一旦享受完快乐,自己就可以回来安详地死去了。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度假。以往他们也度过几回假,但这将是真正的最后一次了。此刻在飞机上,妻子认同这一点的方式让他想起在三十六年的婚姻中,他们确实有过快乐的时光。她翻看着杂志,一边不时地叹气。“东西真多,”妻子对他说,手托住下巴,看着他的脸,“真乏味,真没意思。”他点点头,没看她。“不过真漂亮,做工也极好,可是明年一切都到头了,如果你还要在什么东西上花那么多钱……噢,想想就让我发疯。”安妮美克把粘在口腔后槽牙上的花生屑剔掉,留神不碰着嘴唇上的口红———她是个魅力十足的女人———然后把手中的琴通宁一饮而尽。她对丈夫说,屈指算来,他们婚后已经度过四十多次假了。她把塑料杯、小酒瓶和汤力水空罐递给航空服务员,装花生的袋子已经卷成一团塞进了罐子口。他想到游泳池边湿漉漉、软塌塌的平装书,想到残留在餐桌上慢慢干却的粉红色贝类海鲜碎壳,还想到夜间想用力蹬掉的掖得紧紧的白被单。宾馆,医院,两者都要求他在某种程度上有所屈服。他妻子才不会屈服。她挺着下巴,以此来结束自己的话。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要是她固执己见,她也有理由如此。起先他被告知只有六个月好活了,可如今六年都过去了。这已让她够难的了。“六年,将近七年对世事的洞彻,”詹恩心里道,触到安妮美克的眼神,他赶快挪开了,“就像对上帝的圣言一样,我对一切都了然于胸。”“对不起。”他说,肘部不小心把她的胳膊肘从座椅中间的扶手上碰掉了。经过一次次住院,他已认准了自己的信念:礼貌能创建最佳的人际关系。因为良好的举止,他受益颇多。爱,无条件的爱是否存在,他很怀疑。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了来接受死亡,毕竟这不是一件循序渐进的事情,能让人慢慢习惯。死亡本身是件非此即彼的事情,不能累加。活着或者死去。发令枪在发令后不会再开第二枪。现在,“系紧安全带”的指示灯亮了,妻子把一个小伏特加空瓶塞在座位前方的袋子里,他提醒自己要下决心和她讲和。他几乎不了解她,过去几年他费尽了心思还是对她知之寥寥。两人谁也不能责备谁,这样想来也是合情合理的,到现在,他们可能已把彼此看得连朋友也不是了。他希望此次度假能够解决这件事。他还没跟她说那么多,但猜妻子也是这样想的。考虑到现在他实际上,快死了。在座位左边,詹恩看到一小片北欧故土在突如其来的热带阳光中一点点倾斜着远离了视线。他侧过身,隔着妻子,用食指和大拇指把他们那边窗户上的遮光板推上去,动作很麻利。2电梯越升越高,安妮美克的情绪也不断高涨。当指示灯照亮“

H”字样时,她的脸上绽出了笑容。儿子们没让她失望。房间奢华,符合她的标准:厚厚的白毛巾,精纺的床单,不锈钢和亮晶晶的木头———所有这些都是她的教化中认为正确的东西。卧室里,她丈夫拿着一本书坐在那儿,每翻一页就把杯子端到嘴边喝一口。他耷拉着肩膀,脖子时而微微颤抖一下。“我想读书能让你放松。”安妮美克道。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她洗漱过了,准备去转一圈,看看这个地方都提供些什么。可是她丈夫已经盯在书上了。他盯在那儿,而她却在运动。他们一向如此。他的病清楚地暴露了他们之间的不同,就像光线让胶卷底片曝光一样。她出去参观这个海滨胜地。一切都井井有条,而且最主要的是一切都很干净。每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她都习惯大声感谢上帝。在餐馆、朋友家里、学校,当然特别是厕所。“我一进厕所,就对一个地方有了很多的了解。”她曾对不同人宣讲过这句话,詹恩总是微笑着,轻轻地说:“善于概括总结。”回到房间,她打着轻盈的手势,仔细描述着高高的天花板、木头电扇、通往蔚蓝色泳池的落地玻璃窗,还有泳池旁的一个大理石按摩池。每个细节她都留意到了。泳池上方部分覆盖着托斯卡纳式宫殿般的屋顶,四周是铺了瓷砖的平台,向外延伸到波涛汹涌的大西洋的一个峭壁上。“还有,詹恩,这些瓷砖与丽尼和埃里克浴室里的一模一样。可是在这儿,这些瓷砖是铺在室外。丽尼总以为别人不会把室外瓷砖铺在室内,可我以前就见过,那会儿我们是在夏朗德度假。我跟她讲了。”她见到一群男人腆着肚子在泳池旁晃荡。他们的女人则呆在按摩池里,侧躺着聊天,以免太阳晒着脸。她告诉詹恩,沿着一条林荫道,那边有个带屋顶的酒吧,就像意大利棚子似的,里面大约有三十个高凳子靠着砖砌的吧台摆放着。酒吧中央有座比萨炉,迭香草和热乎乎的湿巴尔马干酪烘烤出来的香味让她感觉很饿。三个裹着浴袍的年轻女子刚从按摩中心出来,正在分享一个巨大的扁平比萨,她们的杯子再一次添满了从一个冒着冰气的壶里倒出来的红色鸡尾酒。花园里刚洒过水,里面种着宽叶草和盛开的鲜花。她穿过花园,来到中心有个小圆池塘的草坪,后面是个院子,直通底层的某些房间,另外还有一个白色楼梯通向宾馆主楼。二楼是两个餐厅,一个是休闲的法国式酒馆,里面是笨重的木头和铝制品;另一个则装饰着枝状大烛台,摆着高背椅,配套的是巨大空旷的圆餐桌。几个员工坐在一个桌子旁,正在起劲地说着什么。她在门口站了一会,看着他们。经理———只有他身穿休闲装,也只有他一身白衣———把被太阳晒黑的前臂放在桌子上,展开他手写的便条,让员工们都瞧得见。看起来他是个挺随和的年轻人,有一张表情丰富、生动活泼的脸。很英俊,她很快下了个结论。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詹恩又拿起书。“挺好,挺好,”他说,“听起来你和这个地方很合拍。”她还看到一对身着泳衣的年轻夫妇在房门口走廊上亲吻。他们本可以在自己房间里亲吻,但那会儿在那里他们就想亲吻。那个西班牙模样的女孩有着一头长长的带小卷的黑发,那个男人很年轻,皮肤光滑,剃着光头。肌肤相亲时,他们会感到彼此的皮肤多柔软啊。那样年轻,那样干干净净地从游泳池出来,浑身都干干净净的。她想知道当他们有争执的时候,能不能彼此谅解。也许他们不会有争执也许去抚摸对方的渴望把一切不愉快都冲没了。詹恩对着书点点头。对他来说,书不是无声的，会说话,他倾听着回应着,哪怕她就在跟前站着,眼里冒着火,鼻子里呼出微微的气息,眼盯着镜中的自己。她看起来不像她的实际年龄———四十九岁———但很快就会像这个年龄了,然后一切对她来说也就都结束了。她已经用很多不同的方式说过再见了，柔情似水或者义愤填膺。他从来都没听见过,不论是哪种方式。安妮美克离开房间到总台去。等了好半天,接待处的那个年轻女孩才给她解答了有关骑马方面的问题。在家的时候,她在詹恩的书中间看见过《圣经》。“我才不会像个死人那样活着,”她对自己说,“等着死后灵魂复活。”她不能阻止自己想这类事情。晚上她睡不着,思前想后,把最初的愤怒想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此时,她拿了一些宣传资料。如果詹恩愿意出来做任何与旅游有关的事情,他可以读读这些东西。他能照顾自己。她要过一个适合自己的假期。她要在这个海滨胜地尽情享受一番。她自己的健康也需要注意。医生不是说过护理者的健康最可能被完全忽视吗?她把按摩中心的小册子举到一臂之外。平常,她都是借詹恩的眼镜。一个令人反感的男人在登记,热烘烘的让人讨厌。她扫了一眼他右手小指上的印章戒指,巴拿马草帽下汗湿的卷发和他背上那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他说自己来自南非,但口音却是爱尔兰的,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可笑的卷舌味。她等着这个男人注意自己,果然他就注意到了。“你好。”他对她咧嘴一笑,打了个招呼。“天气真好,不是吗?我想我自个儿就把这个小房间的温度提高了五度。”她回到房间,把有关“文化方面”的小册子带给詹恩。她选了一些自认为最滑稽的小册子,到种植园感受历史进程和做一个下午的珠状缘饰。“这些东西看起来挺适合你。”她说,“一个粗俗的南非人在楼下登记。他和我打了招呼,也许他以为自己是在地中海俱乐部呢。”詹恩看了看妻子,她坐在对面一张椅子的边上,研究着穿衣镜里自己的形象。他能想象到总台处的那一幕。她靠着柜台时,会用左肘撑住身子,刻意让柜台和自己的胸部保持一种微妙的距离,同时修长的手指抚弄着项链。当那个男人向她转过身时,她会对他莞尔一笑,和现在镜子里的笑容一模一样,这种表情常会让男人再看她一眼。3第二天早上,安妮美克给接待处打了个电话,问当天的全身按摩还有没有空位。还剩一个。她现在就可以过去。詹恩已经起来了,正坐在阳台上边喝咖啡边看书。他手里拿着烟,不时在随身带来的小笔记本上记下点什么。安妮美克苦笑了一下,望了望外边手捧那本气死人的破书的詹恩。他不在的时候,她翻过那本书一两次。书上满是半哲理性的注释和评论,都是他阅读时断断续续写上去的。有些是关于人性美德的,有些则是整整齐齐摘抄来的引文,还有一些似乎是他自己的感想。她能从这些旁注里读出对她自己的评价,她极其可能就是他所说的“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那类享乐主义者和物质主义者。我们死后,一切也就消失了,包括那些指责,她心想。孩子们才不要他的书以及那些笔记本和批注呢。“我想我们可以去郊游。”詹恩兴致盎然地道,“可以租辆车。在这个岛上到处看看。”“我可不是观光客,詹恩,”安妮美克道,“这你知道。”安妮美克仔仔细细地洗漱。躺在按摩椅上的时候,她想舒舒服服的。享乐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可当你想舒服的时候,金钱和时间就哗哗流走了。冷漠的按摩师或者美容师,不愉快的举止,让人痛不可忍的大力揉搓或护理,稀薄的毛巾,甚至她自己在亮闪闪的灯光下穿衣镜中的样子,这其中的任何一项都会把舒服破坏殆尽。当她要走的时候,詹恩站了起来。“我们中午可以一起吃饭。”他提议。“你自己吃吧,我不想让你久等。”安妮美克裸身穿着浴袍,端着一杯柠檬茶在按摩室外等候。当音乐换成震耳欲聋的调子时,她也越来越焦躁。这是年轻人的音乐,充满了动感的音律和节拍,同时又让人感到烦躁紧张。她放松不下来。和平常的要求一样,脱下浴袍躺在单人白被单下。按摩师出去后,她感到舒适些了。灯光暗淡下去,音乐声也低了。按摩师回来了,她用带着中欧口音的呆板语调问了安妮美克几个问题,提到她正在使用的按摩油,说话的节奏和韵律却没有丝毫改变。“那您是和先生一起来的。这是橙花、橘子和香柠檬混合油,对兴奋神经、激发精神很有好处。哦,您的孩子们,他们都大了,都离开家了。”“你看我有多大年龄?”安妮美克问道。“四十多吧,”按摩师回答道,“四十出头。”安妮美克想到她可以给这个按摩师小费。这个念头让她好像心痛一样焦虑起来。她突然想知道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还剩下多长时间。她睁开眼,微微扭头去找钟表,突然脖子就抽筋了,她疼得叫出了声。按摩师轻轻地说:“您脖子扭伤了。您生活压力太大。”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是的。”安妮美克道,用力将上下颚合在一起,闭上了眼睛。按摩师把指头肚儿放在安妮美克的前额上,温柔地慢慢加大力气划着小圈儿按摩。詹恩的脸浮现在安妮美克面前,满布着愁容。最后,按摩师用大拇指用力按摩安妮美克一只脚的脚心,她的脚很柔软。按摩师紧紧抱着那只脚,就像抱着一个奖品,把脚趾头紧贴在锁骨上。披上浴袍,安妮美克站在按摩中心的服务台旁,在账单上很快签了字。她盯着柜台,没看那个女孩。她没留小费。只有同性恋或者过气的人物才穿低腰内裤,安妮美克心想。她静静地站在那个男人面前。那个南非人把内裤从脚踝迅速提起来,把阴茎用力塞进渔网样的内裤。安妮美克按摩完后走错了更衣室,她是故意的。她已经注意到这是男更衣室,在进来之前,她就把浴袍松了松,弄成一个深V字。前一天,她在等回房间的电梯时,听到这个南非人安排了一次正午按摩———或者叫“全身搓揉”,就像他所说的———然后就机缘巧合,他们俩就在这儿了。在这间全白的更衣室里,她的浴袍滑了下来。像他这样的男人是不会拒绝的。“我大概走错地方了。”她说,裸露着一个肩膀。从他的表情,她能看出他记起了她。随着嘴唇迅速的一张一合和嘴巴愚蠢的蠕动,他勃起了。安妮美克轻轻按下把手上那个小小的圆按钮,把身后的门锁上了。她靠近他,把手伸进了他的内裤,把她的猎获物从网里拉了出来。整个过程中他都像一个婊子的儿子那样微笑着。她面无表情,拉了几下那热烘烘毛茸茸的阴茎,想弄得利索点。他谦卑而小心地把双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似乎在等下面的行动。她不愿帮这样一个男人口交。她把他的右手引导到自己的双腿间,那手像猿人的手。“好吧。”他说,友好地微笑着,把两个大拇指放在腰两侧,撑起内裤蓬着勃起的阴茎。随着臀部一阵颤动,他的内裤掉到了膝盖处。又一次抖动后,内裤滑到了脚踝,看起来他要脱掉它了。安妮美克坐下来,浴袍围在臀部,手放在后边,弓着腰,然后慢慢向后移动她的手。他跪在她上方,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老伙计,然后开始在一个阔大的厕所里和一个中年女人做爱,在一个周一午饭前的时刻。4那个老人憔悴不堪,颈部的肉累累下垂,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詹恩在酒吧找了个座儿,估摸着刚好在老人的听力范围之外。过去六年,他在很多酒吧消磨掉了大量的时间,可是他并不酗酒。他喜欢在公共场合独处不受干扰,欢喜偶尔在生活中放个小小的假,享受一下文明的放松方式和变化了的景色。詹恩拿着一大瓶圣培露、一个细长杯子和一个莱姆开瓶器过来时,那个老人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侧身靠在那儿,不太雅观地努力想看清詹恩穿的什么衣服。两人的眼光碰到了一块儿,彼此微微笑了笑。“有点热。”老人大声道,晃了晃衣领。詹恩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他抬了一下眉毛,侧了侧左右两只耳朵,不置可否。“哦,嗯,嗯。”老人点点头,什么也没说。然后,明显地愣了一下,向詹恩挪近了点,道:“听不见你说什么,伙计。你刚才说什么?”“是的,有点热。”“那你以前来过这儿?”“没有,第一次。”“自个儿?”老人又问,露出尖尖的牙齿。“不,不。和我太太一起。我在等她。”詹恩转过身,低头看着杯子,这样老人就看不到他的表情了。他很反感被人打扰。他要思考很多事情,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位老先生不会是个同性恋吧?很可能,他留着小胡子,但通常同性恋都是作家或艺术家。这老先生两者都不像。他是个英国人或者可能是澳大利亚人,口音有点模糊。“咱俩一样。”詹恩希望谈话就此结束。他准备站起来礼貌地告别,去草草签个单,把瓶里剩下的三分之二的酒送回去。“我说,”老人又开口了。他斜靠在吧台上,眉毛一上一下抽动着。他顿了顿语气,似乎在和一名警官说话,“你注意到这儿的女人光着上身吗?”他的蓝眼睛闪闪发光。詹恩僵硬地笑了笑:“没有。我还没有去游泳池那边。我游得不好。”“不,”老人道,“和游泳无关。但从我坐的地方,就像他们所说的,你可以鸟瞰一切。所有一切都尽收眼底。”詹恩闭上眼睛,用鼻子吸了口气。自从有病,他就变了许多,对人也很坦率。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纵容它们。他在凳子上转过身面对着那位老人,慢慢睁开眼,准备好给他一个严肃的表情。接连几下,老人把自己的眉毛挑得高高的,后脑勺和前额都挤到了一块儿。詹恩想起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英国电影,那种加长影片。他大笑起来。“你喝的什么?”老人问道,把自己那杯水推到一边。“嗯,如果你坚持的话,来杯淡啤吧。”老人兴致勃勃地说,然后往后坐了坐,仔细看了看他的新朋友,“你请客?”“当然了。”他眨眨眼,昂起头,道:“那我就来杯加矿泉水的威士忌。”5乔治·戴维斯挽着裤腿,坐在外面的游泳池边想心事。他和妻子多萝西六点就起床了。他从来睡得就不多,现在更是难以入睡了。自从七十岁退休以来,他有大堆时间回忆过去,但过去就像一口深不可测的井。看待同一件事情,不同的角度就有很多。十一点,乔治站在“芙蓉酒吧”里,用一个纯饮杯大口大口喝着姜汁汽水。他有点不满意,因为平常他喜欢在姜汁汽水里加一滴威士忌。乔治眼睛盯着对面的钟表。那是一个旧铁路钟表,镶着橡木框。他能分辨出上面的年代———1856。他庄严地等待着正午时刻的到来。他并没有多少假期可夸耀。他的第一个假期是和塔比·海恩斯一块到布赖顿码头。他们骑摩托车到那儿,在长椅子上睡了一夜。那些美好的日子,那么多女孩子。她们总是挽着胳膊,非常矜持。仅仅从身边走过一群女孩就够让他和塔比兴奋不已,他们像真正的绅士那样抬抬帽子。那时他红头发上涂着油,小胡子打着卷儿,身材高大,很是抢眼。他和塔比会在海滨人行道上给几个女孩,有时也给她们的母亲,买上一个冰淇淋。一个蛋卷六便士。塔比微微移动着身子把手伸到口袋里找硬币。乔治总是有钱。他工作很努力,为人也认真,他父亲在可能的时候就会给他他想要的东西。乔治用手遮着眼睛,向海上望去,随后他转过身,回头望了望宾馆。在两个主楼之间,加勒比海的太阳把手背在屁股后,直勾勾地回看着他,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他爱我,那个老小子爱我。千真万确。”伦敦地区的英国电信通讯簿上没有列塔比·海恩斯的名字。上几周他试着给塔比打电话。他几乎每天都想着塔比·海恩斯和老朋友中的其他人。那么多老朋友。现在他是最后一个活着的,还保留着那些回忆。他妻子为了激怒他,说:“这些天不论什么时候你接电话,都会说以往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这让我很高兴自己在多年前和你一结婚就和朋友们疏远了。”“没人让你在婚后疏远你的朋友。”“但是,我们搬到乡下了,不是吗?”“那是战后,”他跟她说,“战争期间,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机会交很多朋友的。”然后她就不再看他的脸,接着说:“可是,我们离开了伦敦,我再也没见过格伦尼斯·格斯里。也没见过纸坊里的任何一位姑娘。”这一下把他激怒了,于是他就会让她停下正做的事情,站在她面前和她理论。“是你想到乡下去抚养孩子的。空气新鲜,是你说的,是我让这个抚养孩子的想法实现的。三十多年我什么都没做成,可我还是坚持留在那儿,因为是你说的你想那样做。”“我从没要你一直留在那儿!”她大喊大叫,尖利的声音就像喉咙里装着个口哨。对于过去,他们总是争论不休,似乎难以共同分享。一想到这个,他就感到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为什么事情到现在才显得如此重要?而这一切都太晚了。他好像和妻子又辩论起来了。“你嫁给了一个锲而不舍的人。运气太糟了。你没有给那个该死的格伦尼斯·格斯里写过信?”“我写了。”她支吾着,下唇松弛了。“可……她……从……没……给……你……回……过……信!”当他绝望的时候,声音会响彻整个伦敦城。“我忘了把地址写上去了。”“她有别的事要考虑。我们也是如此。我在那该死的泥地里把腰都累折了,把比野草大不了多少的莴苣拔出来想卖点钱,东西接二连三地坏掉,这个那个都要修都要换新的……看看我,我从生活中得到了什么?”他明白她马上就没劲了,然而他还要再说一遍,为了让他们俩记得还有一些东西要去抗争。“你说,我得到了什么?”“这你只能责备你自己!”她说。话音一落就没劲了。如今因为她总是周期性地提起朋友事件,他们几乎每周都要扯着喉咙喊。他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对同一件事喋喋不休。他应该让事情缓和下来,也明白她似乎根本就没听他说了些什么,但等到下一周,她又会开始说“我当然不得不疏远我的朋友”。“你在失去理智。”他说。“而你在慢慢变聋,所以我们打平了。”她回应道,牙齿咬着上下唇,为自己的迅速应对洋洋自得,就像他们过去玩拼字游戏时她得到一个含有“x”的词一样。离家之前那一周,他三天都没和她说话。后来,他们的小女儿来剪走了一些天竺葵,其他孩子也来找照片、奖章、陶器和纪念物。家里就像一个带外卖的博物馆,他对朋友诺曼说。他们在一起已经将近六十年了,一直在用一种实际的方式分享着爱,但同时也分享着恨。你不能告诉他有些婚姻并不是爱恨交织的。事实就是这样,它会把你撕成碎片,让你去迎接你的末日,就像用锅炖肉一样。“把它放在烟斗里,抽掉它。”她说。他注意到她最近老爱这样说,而以前却没这样过。她恶狠狠的同时又得意洋洋的,说完最后一个字还不满足,还得再重复一遍。这就是为什么他要走开去酒吧,他说他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并要认识一些正常的伙伴。“尽管去吧,”她说,“看看我在不在乎。即使你找到人说话,你也不会听他们讲话的。”于是他就把她撇在房间里。可脚一踏出房门,他就感觉很糟糕,对自己很生气,对她也很生气,对一切都烦透了。他应该回去跟她和好,但一切都太迟了。他们的坏习惯会伴随着他们一直到坟墓里。“她并不热衷来这儿,先生,”他对詹恩说。“她是居家型的。现在她就坐在房间里。啊呀!我们就像呆在家里。她拿本书,喝着咖啡,一切就妥当了。无论做什么事情,我都不得不拉着她才行。她以前可不是个总喜欢在家消遣的人啊,可最近越来越严重了,喜欢整天坐在那儿,自己说是在思考,或者读书,”他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好像读的总是同一页。”“我想我太太也是这样看我的。”詹恩道,把酒一饮而尽。“哦,是么?”“肯定是。我也喜欢和我自己作伴儿。”“我不知道老太婆是不是这样。有时即使你认识某个人一辈子了,你也很难看透她。事实上,岁月似乎让了解一个人变得更难。就像你发现她周围有成千条道路,有的是弯路,你知道的,有的路堵死了,还有的路是偏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嗯,我明白。”“我们再来一杯吧?”詹恩看看表,一点半了。安妮美克不会还在按摩中心,她大概决定不来找他了。也许她已经自己去吃午饭了。6多萝西·戴维斯坐在床边,隔着丝袜挠着脚趾头,身旁放着包。“我现在还不想吃那么丰盛的晚饭。中午我随便吃了点。让服务员把东西送上来?我才不承你的情呢。不过,如果你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还是去吧就这么着。我其实宁愿在房间里吃块三明治,但没必要计较来计较去的,是不是?”“你才不会让步呢,对吧?”乔治说。他脱下衬衫用它擦了擦腋窝,随手挨着她放在那张特大号床上。“打开手提箱看看,乔治,装脏衣服的袋子就在最上头。”多萝西说。“我们在度假呢。”乔治应道。他把一张糖纸扔到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拉开通往阳台的门仔细看了看那个机械装置,好像是他自己装上的。安装得不错。他在总台已经吃了一把硬糖了。“我看了这儿的条款,除了酒水饮料,其他东西都包括在你付的费用里了。”那个盘着头的女人在总台跟他说,活像护士在对医生汇报。他也就放任自己吃起了糖果。这次度假是他们外孙女出的钱。她是个银行家,今年三十岁,挺有钱的。她不时地送礼物给他们,总是附上莫名其妙的短笺,比如有时写上“仅仅因为”,有时则是“周二快乐”。现在这个外孙女又为他们提供了他们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豪华度假。他们坐在起居室的咖啡桌旁,海滨胜地的小册子就放在两人之间,乔治已经把样品菜的介绍翻了一遍。伴着煤气取暖器的熊熊火苗和打在窗户上的沙沙雨声,他把小册子上的介绍念给她听。“新鲜牡蛎、螃蟹、带壳斑节对虾、鱼片、烤金枪鱼排、特色炖根块菜肴、香草沙拉,还有从菜园里刚刚采摘的新鲜有机蔬菜———你会发现这仅是我们餐厅的部分菜品。”她颤抖了一下。“一只鹅刚从我坟头走过去。”她说着把图书馆的书放在了一边。“哪有什么鹅。”他面无表情地说,头都没抬,“听听这个,我们的厨师让·马丁的拿手菜:勃艮第红酒洋葱烧牛肉,几内亚慢火烤鸡和鲜橙烩鸭。你说他们把迦法柑桔塞进鸭子的直肠之前剥不剥皮?”“那只是一种调味汁。”“我知道。”乔治回答道。他叹口气,把那条病腿灵巧地从弹簧脚凳上挪下来,避免玩偶盒里的小人跳出来,撞到他的小腿肚。多萝西听到他在餐具室嘟嘟囔囔的,故意弄出声响来惊扰她,这是一种暗示———五十五年来她早就习惯了这种暗示———她跟他出来,到厨房帮他泡茶。“给她打个电话,”多萝西把头靠近餐具室的门,对乔治说,“给她打个电话就说我们去不了,因为你有关节炎。她还不会付钱。”他从架子那儿连身都没转,从上面口袋里掏出放大镜斜着眼查看辣腌菜坛上的商标。“她已经付过钱了。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去度假。”他把坛子递给她。多萝西把坛子摆在架子上,然后去取冰箱里的冷火腿。两人都没再吭声。如今他们坐在这儿了,在这个白色的房间里,浅色石头地板上铺着柔软的白色小地毯,波浪型的窗帘,还有一个阳台可以俯瞰大海。对于这个地方,他们是生客,就连对他们自己,他们也很陌生。没有拼字游戏可玩,没有邮件可取,没有茶可泡,没有广播电视上那接二连三的新闻———上午七点,上午十一点,下午一点,下午五点,晚上九点,一连串的新闻节目,一天到晚用不同的方式重复播放着相同的新闻直到他们意兴阑珊。现在他们可做些什么呀?“看看有没有熨斗,乔治。”多萝西向穿着背心和灯心绒裤子站在阳台上往下面泳池张望的丈夫叫道。“上身光光的。”他严肃地说。多萝西皱了皱眉头。“那你又能怎么样,在你这把年纪,”她说,“你已经不是当年的你了。”乔治跟着她走进浴室。仔细检查了一下淋浴,一如他平常检查有毛病的水箱和旧汽车。他看了看浴头,跟她报告这个很安全,她可以用。他自己刚才已经洗过了,把全身简单地擦了一遍。多萝西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满是褶皱的嘴唇上面突起的汗毛。“哦,老天。”她说着到化妆包里去摸口红。有人敲门。一个黑人妇女走进房间,穿着利索的绿色工装,外面系着围裙。她告诉乔治和多萝西她是来铺床的,为晚上就寝做准备。多萝西从浴室里出来,走到乔治那边。两人都垂着双手,背对着墙,等那个黑女人把床铺好。他们点点头,向她道了谢,彼此都注意到对方语音中的一两处颤动,都在故作优雅。“她在枕头上留了两块巧克力,”乔治说着走过去拿起一块。“凉的,”他剥开咬了一口,“薄荷味的。你这块吃不吃?”她摇摇头,乔治又回到外边的阳台上,等她把脸拾掇好。他们六点半准时来到酒吧,在过去的二十分钟里,两人在花园转了转。他们发现除了酒吧侍者,这里几乎还没有什么人。不论在什么地方,和侍者搭话聊天都是乔治的拿手好戏。但这个侍者却不搭腔,眼睛瞧都不瞧他们。多萝西感到她的开士米披肩———那个外孙女送的一件生日礼物———在沉闷的热气中,像貂皮斗篷一样沉甸甸的。乔治把特色迎宾鸡尾酒递给她,并把她手里小小的纸阳伞接了过来。这把小伞已经第二次戳到她的鼻孔了。喝光杯里的饮料,他磨了下牙齿,皱着眉头望着外边的大海。在外表上,他像个蒙哥马利人。人都进来了,大多是一对对的。多萝西和乔治退到一边让他们来到吧台前面,随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七点整,他们往餐厅走去。原载《外国文学》07年第2期 【手工校对，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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