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登录
- 2014-5-19
- 在线时间
- 264 小时
- 威望
- 810 点
- 金钱
- 4721 点
- 注册时间
- 2007-8-4
- 阅读权限
- 20
- 帖子
- 382
- 精华
- 0
- 积分
- 704
- UID
- 10613

|
<p>《拍卖第四十九批》</p><p>[美] 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著</p><p>林疑今 译</p><p>肖毛 自超星版转校</p><p>(本书根据Bantam Books.Inc.1982年4月第18版译出)</p><p><br />1</p><p>有一个夏天的下午,奥狄芭①·马斯太太刚从一次以冷食为主的午餐会回来——午餐女主人端出来的乳</p><p>酪酥,野樱桃酒的分量也许掺得重了一些——一回家就发现人家提名她当一笔大遗产的执行人。遗产的</p><p>主人名叫皮尔斯·尹维拉雷蒂,加利福尼亚州的地产巨子,生前尽管有一次在业余时间输掉两百万美金</p><p>,遗产仍旧雄厚繁多,盘根错节,清理起来很费功夫,决不是什么挂名的差使。奥狄芭站在起居室里,</p><p>只有电视机绿幽幽的、一闪也不闪的指示灯盯着她,她呼喊上帝的名字,尽量使自己觉得已经烂醉。但</p><p>是无济于事。她想起马萨特兰②一座旅馆的房间,房门刚刚砰的一声仿佛永久关上,立即惊起门廊上两</p><p>百只飞鸟;她又想起科内尔大学图书馆前斜坡的日出,斜坡朝西,所以从来没有旁人在这里见过日出;</p><p>她想起巴多克③的乐队协奏曲第四乐章一个干巴巴的忧郁调子;还有杰伊·古尔德④的半身白色雕塑像</p><p>,皮尔斯把它供在卧床上一个非常狭窄的架子上,她老是担心它说不定哪一天会掉在他们身上。不知道</p><p>他是不是就是这么死去的,死在他种种梦想中,给屋子里唯一供的偶像砸死?想到这儿,她不禁纵声大</p><p>笑,无可奈何地大笑;奥狄芭,你病得太厉害了,她对她自己说,不然就是这房间知道的事情太多了。<br />通知书是洛杉矶一家律师事务所发出来的,全称是洛杉矶沃普、威斯特富尔、古比谢克、麦克明格斯联</p><p>合事务所,签名的是一个叫梅兹格的人。通知书说皮尔斯去年春天过世,最近才找到遗嘱。梅兹格被指</p><p>定为遗产共同执行人,如有法律纠纷,他可以担任特别顾问,还有十一年前的遗嘱附录,指定奥狄芭也</p><p>是执行人。她想回忆一下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那天整个下午,从到商业区“松林中的金尼雷</p><p>特”的市场去一直到回家准备晚餐,她始终在反复苦苦思索,到底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她先是去买意大</p><p>利乳酪,听听音乐广播网的音乐(这天下午她果真穿过珠子门帘,听韦恩堡十八世纪演唱团按照不同版</p><p>本演奏维伐蒂⑤的小笛协奏曲,独奏者是博伊德·比弗,听到的是该曲的第四小节);随后她回去,上</p><p>家里的香草园,在阳光下采摘茉乔栾和甜薄荷,这以后就披览一下最近一期刊物《科学美国人》,给扁</p><p>面条一层层铺乳酪屑,给面包夹黄油蒜泥,撕莴苣叶子,最后就开了电炉,调配柠檬威士忌,准备迎接</p><p>丈夫温德尔·马斯(“马乔”⑥)下班回家。她整个下午从事这些家务安排时,始终在尽力回忆,苦苦</p><p>思索,清算盘点已往的日子,好比在洗厚厚一大叠纸牌,每一天(她首先同意这种看法)看起来多少是</p><p>一模一样,不然就是魔术家手中的一副牌,所有的牌都巧妙地暗示着什么,行家一眼就看得出那张多余</p><p>的牌。她这么费劲地回忆,一直到她拌搅柠檬汁时才想起去年有一天清晨三时左右,曾经来过一次长途</p><p>电话,天知道从哪儿打来的(除非他留有日记),声音开始时是以浓重的斯拉夫腔调说,他是特兰西瓦</p><p>尼亚领事馆的二等秘书,正在寻找一个逃亡的女子,声调一变为滑稽的黑人腔,再变为充满敌意的美籍</p><p>墨西哥人腔调,话中尽是墨西哥人的土话,接着又变为盖世太保军官,狼嚎似地盘问她可有亲戚在德国</p><p>,最后才是他那拉蒙特·克兰斯顿声音,从前他同她到马萨特兰去时,沿途用的就是这种声调。“皮尔</p><p>斯,对不起,”她好不容易才能插口说,“我们俩不是早就——”</p><p><br />① 名字暗指希腊神话的俄狄浦斯,误杀父亲并娶母亲。<br />② 墨西哥海滨游览胜地。<br />③ 匈牙利作曲家(1881-1945),喜爱民谣,晚年移居美国。<br />④ 美国十九世纪末金融及铁路巨子。<br />⑤ 意大利十八世纪作曲家。<br />⑥ 这是外号,意为“孩子”。 </p><p><br />“但是玛戈,”声调是认真的,“我刚从韦斯顿局长那儿回来,在开心馆里的那个老头儿是被杀害奎肯</p><p>布什教授的同一个吹箭筒杀害的,”等等。<br />“看在上帝面上,”她说。马乔滚过身来,正盯着她。<br />“干脆挂断就是了,”马乔通情达理地建议。<br />“嘿,我听见了,”皮尔斯说。“看来是时候了,该叫‘鬼魂’来教训一下温德尔·马斯。”接着是沉</p><p>默,实实在在、彻彻底底的沉默。她最后一次听到他的话声就是这一次。拉蒙特·克兰斯顿。长途电话</p><p>可以从任何方向,任何遥远的地方打来。来电话的几个月后,沉静、模糊的往事被转换为下列的形象:</p><p>有关他的脸和身体的记忆,他送给她的物品,还有些她有时装做没有听见他说的事情。这使他差一点儿</p><p>被忘记光了。鬼魂等了一年才出现。但是现在来了梅兹格的通知书。去年皮尔斯半夜打电话来,是不是</p><p>就想告诉她有关遗嘱附录的事?或是他打电话来时,感觉到她的厌烦和她丈夫的冷淡,所以故意开个玩</p><p>笑?她觉得自己被暴露了,被人家巧妙地利用,被逮住了。她生平从未执行过遗嘱,也不懂从何作起,</p><p>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洛杉矶法律事务所,她不懂得从何作起。<br />“马乔,宝贝,”她无以自拔地呼救道。<br />马乔回家来了,一步跳过了纱门。“今天又是失败,”他开口这么讲。<br />“让我告诉你,”她同时也开口说。不过,还是让马乔先说吧。<br />马乔是电台唱片音乐节目的主持人,工作地点在半岛①更远一点的地方,经常因为他的职业而深受良心</p><p>谴责。</p><p>① 弗吉尼亚州东南部一地区,在约克郡和詹姆斯河中间。</p><p>“我再也没有信心了,奥狄,”他一般会这么冲口冒出话来。<br />“我试了又试,真是没有信心了,”他的情绪非常低沉,也许已沉落到她不能抵达的境地,往往叫她惶</p><p>恐不安。现在他大概是看到她快要失去控制,才稍为振作些。<br />“你太敏感了。”对,她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说出口的只有这么一句。无论如何,这句话倒是真</p><p>话。他从前当过几年旧汽车的推销员,对他的职业是什么滋味非常敏感,上班就等于经受极度痛苦的折</p><p>磨,他每天上唇用刀子刮三趟,一定要刮到没有任何上髭的暗影才罢休,而且用的又是新刀片,刮出了</p><p>血还在狠狠地刮。他购买西装时专挑没有填肩的,还去找裁缝特为把西装的翻领改得特别窄;梳起头发</p><p>来只抹水,而且还摹仿西部影星杰克·莱蒙,向后直梳。他一看到锯屑,甚至连削铅笔的木屑,立即退</p><p>缩,因为据说他的同行专用这种东西封住出毛病的传播。他吃规定饮食,但是又不能像奥狄芭那样用蜂</p><p>蜜代糖拌咖啡,因为任何粘性东西都叫他不好受,使他非常强烈地联想到人家怎样在汽油里兑东西,怎</p><p>样在汽车活塞和汽缸壁间渗进骗人的不诚实。有一次晚会,有人提起奶油泡夫①,在他听来这话含有恶</p><p>意,就此离开。那人是个从匈牙利逃难出来的点心厨师,谈奶油泡夫正是他的本行。马乔就是这么脸皮</p><p>嫩。</p><p>① 奶油泡夫有时也指有女子气的男人。</p><p>然而,至少他对汽车是有信心的。也许是过分相信了。怎么可能不这样呢,每周七天,天天看到一些比</p><p>他穷困的人们,黑人啦,墨西哥人啦,穷白人等等,开来破烂不堪的旧车折价抵偿。这些旧车其实就是</p><p>这些穷人(包括他们的家庭)的化身:他们和他们一辈子的生活,赤裸裸地摆在车场上,任凭任何人,</p><p>一个像他那样的陌生人,仔细观看:车身歪斜,下边生绣,挡泥板重新油漆过,只是稍微不同于本来色</p><p>彩,足以贬低价值,如果不是贬低马乔本人的话。车子里边,无可救药地是冲鼻的儿童的气味,超级市</p><p>场的酒味,两三代人的香烟味,不然,就只是尘土气味。清洗这些汽车时,不得不看看这些穷人生活的</p><p>真实残余。也没法子计算究竟什么东西确实是放弃的(他认为因为搞到的东西这么少,他们出于害怕,</p><p>把大多数东西都保留起来),什么东西却是(可能是悲惨地)遗失了:为着节省五分或一角钱而剪下的</p><p>赠券、赠品兑换券、市场特价品的粉红色广告单、香烟、缺齿的梳子、招聘广告、电话簿上撕下来的黄</p><p>色专栏①、内衣和已经过时的服装扯成的破布条,那是用来揩干净挡风玻璃上你所留下的气息的,你就</p><p>可以看清一切,电影啊,你眼红的女人或是汽车啊,一个仅仅为了演习叫你把汽车靠拢路边的警察啊;</p><p>一切零零碎碎的东西,拼凑成为一盘绝望的色拉,外加一层灰色调味汁,那是由香烟灰、浓缩的废气、</p><p>尘埃、躯体的排泄物等拌搅而成的。他一看到就恶心,但是他又非看不可。这地方索性是烂车摊也好,</p><p>也许可以挨出头,干出点名堂,何况构成车祸的暴力事件,毕竟还不至于十分经常,与本人的距离也比</p><p>较远,人家闯上车祸,我们幸免,好像就是奇迹,正像人必有一死,只是挨到我们本人以前,就是奇迹</p><p>。但是这旧车折价抵偿的买卖,日复一日,无穷无尽,但又不可能成为暴力事件或是流血事什,干的尽</p><p>是耍嘴皮子的买卖,马乔神经脆弱,日子一长可受不了。就算经受这种经常不变的灰色病,日子久了可</p><p>能产生免疫,他还是不能忍心看到每个车主,每个极相似的人,排队进来,把他那部有凹痕、有故障的</p><p>车子(就是他本人化身),来交换一部同样没前途的、另一个人的汽车。而且这事做来,仿佛又是最自</p><p>然不过的。这对马乔太可怕了。无穷无尽的、回旋的乱伦。</p><p>① 电话簿中黄色专栏,按行业分类,纸黄色,故名。</p><p>奥狄芭不理解他为什么时到今日,还是心烦意乱。他跟她结婚时,已在电视台,KCUF,工作两年了。他</p><p>在那条苍白、喧闹的交通干道边旧车场的经历,已是遥远的事了,正像老一代女人的丈夫心目中的第二</p><p>次世界大战或是朝鲜战争。天啊,也许她丈夫应该参军打仗。他对树林中的日本兵,驾驶老虎坦克的德</p><p>国鬼子或是夜间吹号的越南佬,可能比对五年来一直使他惶惶不安的旧车场上的一切更容易忘掉。五年</p><p>。那些丈夫在恶梦中流汗或者乱喊乱叫惊醒,你们安慰他们,按住他们,使他们安静下来,有一天他们</p><p>就忘掉那一切了,这她知道。但是马乔什么时候才会忘记呢?现在他担任电视台唱片音乐节目的播音员</p><p>,是通过一位好友的介绍,这朋友是电台广告部经理,他每周上旧车场走一趟,因为旧车场在电台登广</p><p>告。她怀疑人家叫他担任播音员,目的恐怕就是想通过流行歌曲两百首这节目,甚至通过机器吱吱喳喳</p><p>报告新闻——一切凡是切合青少年趣味、一切制造骗人美梦的节目——使得马乔和那旧车场隔离开。<br />他太信任那旧车场,对电视台则全无信心。可是瞧他现在在这幽暗的起居室,像只大鸟在上升的气流中</p><p>滑翔着,咧开着胖乎乎的嘴笑盈盈地朝着滴水的盛满鸡尾酒的调酒器轻飘飘地滑行过来,你总以为他心</p><p>平气和,得意扬扬,怡然自得。<br />他这种神态一直保持到他开口。“今天芬奇,”他边说边斟酒,“喊我进去,要谈谈我的形象问题,说</p><p>他根本不喜欢我的形象。”芬奇是电台广播节目的负责人,同时也是马乔的死对头。“说我现在太色迷</p><p>迷了。我的形象应该是年轻的父亲或是老大哥。小妞们打电话来点唱,推敲我讲的每一句话,在芬奇听</p><p>来,都是赤裸裸地挑逗欲念的。所以我今后的电话都得全部录音,由芬奇亲自检查,删去任何不干不净</p><p>的话。他要审查的只是我这方面的讲话。审查,我对他说,‘审查个屁,’我哼了一声掉头就走。”他</p><p>跟芬奇大致每周要这么扯皮一次。<br />她把梅兹格律师的来信递给他看。皮尔斯过去跟她的关系马乔全都知道,在他们结婚的一年前,皮尔斯</p><p>早就跟她断绝来往。他看看信件,羞涩地眨了一阵眼睛,就闪开身了。<br />“我怎么办呢?”<br />“噢,不行,”马乔说,“你找错门啦,我不行。我连所得税的报表都填不了。执行遗嘱,我帮不了你</p><p>一点忙。找罗斯曼吧。”罗斯曼是他们的律师。<br />“马乔。温德尔。我跟他早就断了关系。在他把我名字填进遗嘱以前。”<br />“对,对。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奥狄。我不在行。”</p><p>所以第二天早上她就去找罗斯曼。她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沿着服睑画黑线,每次不是画歪了,便是猛烈地</p><p>抖动,画了半个钟头才能放下刷子。原因是又来了一趟深夜三时的电话后,她夜间不能入寐。电话铃一</p><p>响,立即引起心惊肉跳的恐怖,简直象是晴空霹雳。电话机本来死气沉沉,一下子叫了又叫。电话铃响</p><p>时两人立刻醒来,各自分开,躺在床上,在最初几响时,两人眼睛还彼此躲开。最后还是她伸出手去拿</p><p>听筒,觉得事到如今,反正知道不再怕还有什么损失。电话是希拉里乌斯医生打来的,是她的精神病科</p><p>大夫。但是讲话的声音,可很像皮尔斯扮演盖世太保军官的角色。<br />“莫非是吵醒了你不成?”他开口冷淡地说。“你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害怕。那些药丸怎么样啦?有</p><p>没有见效?”<br />“我没有吃,”她说。<br />“是不是你让药丸给吓坏了?”<br />“不知道药丸里是什么。”<br />“你不相信只是些镇静剂?”<br />“我信得过你吗?”她不信任他,而他接下来的话正说明了不信任的原因。<br />“我们搭桥还缺少第一百零四例。”一阵干巴巴的嘻笑声。桥是他科学实验的呢称,他正在协助当地公</p><p>立医院调查LSD-25①、墨斯卡灵②、裸头草碱及有关麻醉药的效果,对许多市郊女主妇们进行试验。内</p><p>部的桥。“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纳入规划?”</p><p>① 即麦角酸二乙基酰胺,一种麻醉药。<br />② 一种幻觉剂。 </p><p>“不行,”她说,“你还有五十万女主妇供你们挑选。现在是清早三时。”<br />“我们要的是你。”她现在看到床上边挂有著名的山姆大叔的肖像,就是美国所有的邮局前挂的那一张</p><p>,眼睛不健康地闪着光,下陷的黄色面颊又胡乱涂着胭脂,他的手指正指着她的眉心。我要你。她从来</p><p>不敢问希拉里乌斯大夫为什么偏偏要挑中她,就是怕听到他可能的回答。<br />“我现在有一种幻觉,不用再吃迷幻药了。”<br />“不必描述它,”他赶快说,“好吧。你还有什么要谈的。”<br />“电话难道是我打给你的?”<br />“我以为你要跟我通电话,”他说,“我有这种感觉。算不上心灵感应。不过,医生跟病人的密切联系</p><p>有时的确奇妙。”<br />“这次没有。”她挂断电话。于是再也睡不着了。但是她死也不吃他给的那些鬼胶囊。真正死都不干。</p><p>她才不上钩哩,她曾经这么对他说过。<br />“好,”他耸耸肩膀,“你我不挂钩?那么,请便。你的病治好了。”<br />她并没有离开。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把柄捏在大夫手里。但是待着方便一些。谁知道她的病</p><p>哪一天治好呢?他不知道,这他自己也承认。“药丸可是两回事,”她答辩道。希拉里乌斯只是对她做</p><p>个鬼脸,正像上一次对她做过的。他看病有许多偏离正统的可爱之处。根据他的理论,一个人的脸像罗</p><p>沙克①心理测验用的墨迹那样匀称,就像主题欣赏测验的图画那样编造故事,又像挑逗性的词句那样引</p><p>起反应等等。他说,从前他医好过一个歇斯底里造成的瞎子,用的是他的脸谱第三十七号“傅—满州”</p><p>(他脸谱上的脸,既有编号,又有绰号,正像德国人的交响乐)。这第三十七号脸,要用双手食指把眼</p><p>睛扳得斜斜的,用中指扩张鼻孔,再用小指拉开嘴巴,伸出长长的舌头。希拉里乌斯大夫板起这种脸来</p><p>确实吓人。奥狄芭床头上山姆大叔的幻象一淡出,淡入的就是这“傅—满州”脸,一直逗留到天亮。因</p><p>此她去见罗斯曼律师时,状态极不佳。</p><p>① 赫尔曼·罗沙克,瑞士精神病学者。</p><p><br />但是罗斯曼一夜也没睡好,沮丧地记挂着昨天夜里一个以佩里·梅森①为主人公的电视节目。他夫人顶</p><p>喜爱这个节目,罗斯曼则怀有爱憎交织的强烈感情。他爱梅森,羡慕这位出类拔萃的审讯律师,然而自</p><p>己又做不到,就用贬低他来破坏他的名声。奥狄芭走进事务所,撞见这位她一向信任的家庭律师,竟然</p><p>带着心虚的神情慌里慌张地把一卷尺寸参差不齐的彩色纸塞进书桌里去。她知道这是电视剧有关梅森故</p><p>事的情节介绍,全名是《法律界对佩里·梅森,一次并非假定的起诉》。这电视连续剧在广播期间经常</p><p>散发这种介绍。<br />“我记得你从前并不是这么心虚的,”奥狄芭说。他们过去经常参加同一个集体精神治疗班,跟一位从</p><p>巴罗阿托来的摄影师轮流共同使用各自的汽车,那个摄影师自称是一个排球。”这是个好征兆吧?”</p><p>① 美国当代侦探小说家加德纳塑造的辩护律师,主持正义,经常胜过检察官,揭露真正的罪犯。</p><p>“你说不定是佩里·梅森手下的一个密探,”罗斯曼说。想了一下再补一句,“哈,哈。”<br />“哈,哈,”奥狄芭说。两人对看一下,“我得执行一个遗嘱。”<br />“哦,那就去执行吧,”罗斯曼说,”别让我把你留住。”<br />“不是开玩笑,”奥狄芭说,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他。<br />罗斯曼读了那封通知书,迷惑不解地说:“他干吗这么做?”<br />“你是指他死去?”<br />“不是,”罗斯曼说,“干吗指定你协助执行遗嘱。”<br />“他为人就是这么叫人摸不透。’他们出去吃中饭。 罗斯曼在饭桌下偷偷碰她的脚。她穿的是皮靴,没</p><p>有什么感觉,所以也就随他去碰,并不大惊小怪。<br />“咱们私奔吧,”上咖啡时,罗斯曼说。<br />“往哪里奔呢?”她问。他再也不吭声了。<br />回到事务所后,他把她该做的事大致说给她听:熟悉帐簿和业务,检验遗嘱,收回所有债务,编制资产</p><p>目录,对于全部产业作个估计,决定变卖什么,保留什么,付清债务,缴清税款,分配遗产……<br />“嘿,”奥狄芭说,“难道我不能找个人代我干吗?”<br />“找我,”罗斯曼说,“我当然可以干一些。但是你,甚至不感兴趣吗?”<br />“什么兴趣?”<br />“对你可能发现的事情。”</p><p>后来情况发展,她有了各式各样意外的事情。几乎不是关于皮尔斯·尹维拉雷蒂或是她本人的,而是一</p><p>些在这以前不知道怎的,总是没有想到的事情。从前她有一种缓冲感,隔绝感,已经注意到缺乏强度,</p><p>好比看电影时放映员不肯调准焦点,所看到的是一片模糊。她也曾经对自己连哄带骗,逐渐成为一个好</p><p>奇的拉庞泽尔那样的角色,—个忧郁的姑娘,不知怎的被魔法围困在金尼雷特松林和盐雾里的囚犯。寻</p><p>找一个人,对她说,喂,松开头发。来的是皮尔斯,她就愉快地取下发夹、发卷,让头发像美丽的雪崩</p><p>一般嘶嘶地倾泻下来,不过皮尔斯只走了一半,她那头可爱的头发由于某种恶毒的邪术,变成没有固定</p><p>好的大假发,他倒在地上,两脚朝天。但是他并不气馁,也许是用他许多信用卡中的一张作为薄垫片,</p><p>撬开她那座塔门上的锁,爬上螺旋形楼梯。如果他更鬼灵精的话,一开始就会用这个办法的。不过,他</p><p>们两人间发生的一切事,始终没有越过塔的禁锢。他们在墨西哥城闲逛时,不知怎么走进一个油画展览</p><p>会,画家是个美丽的西班牙流放者,名叫雷梅迪奥斯·巴罗。展览会中有一套三联画,正中间的一幅画</p><p>名叫《绣地幔》,画一些纤弱的姑娘,长着心形的脸,巨大的眼睛,金丝头发,被拘禁在一座圆塔塔顶</p><p>房间里,这些姑娘在一针一针刺绣一种罩毯,毯子从间隙似的狭小窗眼里溢出去,溢进空虚,毫无希望</p><p>地想填满空虚:尽管毡子上有其他的建筑物,生物,一切波浪,船只和森林,而这毯子就是世界。奥狄</p><p>芭性情乖僻,就站在油画前哭起来。展览会里没有人发觉;因为她戴着墨绿色气泡型太阳镜。她一时不</p><p>知道眼窝周围的密封体是否牢靠,经得起泪水不停地注满整个镜片,永远不干。她可以永远怀着这时刻</p><p>的悲哀,透过这些泪水,这些特殊的泪水,来看世界,仿佛迄今尚未发现的一些标志以重要的方式从一</p><p>次哭到另一次哭之间变化着。她低头看自己的脚,由于一张油画得到启发,她现在所站的地方,还是几</p><p>千里外她自己塔里织成的毛毯,站的地方只是出于偶然才叫墨西哥,而皮尔斯并没有带她离开什么地方</p><p>,因为根本没有逃避的出路,她这么渴望逃避,究竟是逃避什么?她这么一个被囚禁的姑娘,有充分时</p><p>间可以思索,不久就发觉她那座塔,高度和建筑,出于偶然像她的自我;真正把她拘留起来的是由于一</p><p>种魔法,无名无姓,居心狠毒,从外面进来侵害她,而且全无道理。她赤手空拳,没有任何器械,单凭</p><p>本能的恐惧和女性的狡黠检查这个无形的魔法,了解它如何活动,如何衡量其场强,如何计算其力线,</p><p>她也许只好依赖迷信,或是培养一种有益的嗜好,例如刺绣,或是发疯,或是嫁给电台点唱节目的主持</p><p>人。如果处处都是塔,拯救的骑士又无法克制妖术,那还有什么呢?</p><p><br />2</p><p>所以她离开金尼雷特时并没有想到她将要遭遇什么新情况。她跟丈夫马乔说明要到圣纳西索去一下,检</p><p>查一下皮尔斯的帐簿和记录,还要找遗嘱共同执行人梅兹格洽谈。马乔·马斯莫测高深地站着,双手插</p><p>在裤袋里,吹着口哨,调子是《我要吻你的脚》,这是病鬼狄克跟大众车乐队合灌的新唱片(大众车是</p><p>他当时喜欢的英国乐队,但是并不信奉)。马乔看着她走,闷闷不乐,但并不很想留她,所以她就对他</p><p>说,如果希拉里乌斯大夫打电话来,挂断好了,还有香草园里的牛至,奇怪地发霉,须要照顾一下。说</p><p>罢,她就走了。<br />圣纳西索在南边,靠近洛杉矶。就像加利福尼亚州许多城市一样,与其说是可以单独辨认的城镇,倒不</p><p>如说是一组概念的集合——核对人口调查地带、发行证券的特区、贸易中心等等,各自铺有通道通往各</p><p>自的高速公路。但是这地方又是皮尔斯的正式居住地兼大本营;他十年前就在这儿开始做地产投机,是</p><p>他以后累积资本、建造摩天巨厦的奠基石,尽管那些摩天巨厦,建造得歪歪斜斜,奇形怪状;她以为单</p><p>凭这一点,它就与众不同,拥有独特的情调。但是拿它跟南加利福尼亚其他城市相比,乍看起来,没有</p><p>什么重大差异。她开车进入圣纳西索是星期日,车子是一部租来的羚羊牌。太平无事。她从一个高坡上</p><p>望下去,因为阳光过分强烈,只得眯着眼睛去观望,望到的是一大片乱糟糟地紧挨着的房屋,好比是生</p><p>长在淡棕色土地上的一片照顾得好好的庄稼。她想起有一次打开半导体收音机更换电池,第一次愕然看</p><p>清了印刷线路板。现在她从高坡上俯瞰,房屋、街道秩序井然地东拐西绕,像线路板那样以出人意外的</p><p>、使人惊讶的清晰、明确,扑上眼来。尽管她有关无线电的知识比她对南加利福尼亚人的认识还要少一</p><p>些,但是她觉得两者外表的模式都像象形文字似的含有隐藏意义,都有沟通信息的企图。印刷线路板所</p><p>能告诉她的信息,如果她真想知道的话,恐怕是无穷无尽的,所以她到达圣纳西索的第一分钟,在她开</p><p>始领悟的时候,她还不寒而栗地得到一个启示。四下地平线上都笼罩着烟雾,太阳照在明亮的米色的田</p><p>野上,真刺眼;她和她那部小跑车,好像就停在一个奇特的宗教性雕刻的中心。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讲话</p><p>,那声音好像就在另一频道上,又好像处在旋转得太慢的旋风眼中,她那灼热的皮肤还没感到这风的离</p><p>心力带来的凉意。她猜想到的就是这些。她想起丈夫马乔,正在设法加强对他的职业的信心。马乔感觉</p><p>到也是像这样的事情吗?他头戴耳机,眼睛望着隔音玻璃外的同事,打手势示意调换唱片——他的手势</p><p>已经程式化,就像教堂神甫对付圣油,香炉和圣杯那样——然而确实是全神贯注地收听声音,人声、音</p><p>乐声、声音的信息,浸沉在中间,深入理解它,就像信徒那样专心。马乔是不是站在甲播音室外往里边</p><p>张望,一面意识到哪怕他听得见它,他还是没有信心?<br />她接着只好作罢,似乎有云块遮住了阳光,或是烟雾变得更浓,方才那“宗教性的时刻”或是什么,转</p><p>眼化为乌有。她开车,大概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高速,嗖嗖地沿着沥青路开过去,拐进一条公路,朝着</p><p>她认为是洛杉矶的方向奔驰。她车子开到一个狭窄地方,其实只是私人土地上的公用道路,两边有停车</p><p>场、契据服务站、服务到汽车上的饮食店和银行、露天电影院、小小的办公楼,工厂等等,门牌号码本</p><p>来是七十左右,忽然一跳为八万左右。她从未见过这么长的门牌号。太怪啦。她左首出观了长长一簇簇</p><p>散漫、宽广的粉红色建筑物,周围有漫长的围墙,墙顶上还装有铁丝网,每隔相当距离就有一座哨楼。</p><p>不久汽车飕的一声掠过工厂的一座大门。大门的两边各有一枚六十英尺高的火箭,火前头部用老派的字</p><p>体标明厂名约约戴恩。圣纳西索市大部分人口在这儿就业,工厂全名是约约戴恩公司银河仪器部,是航</p><p>天工业巨子之一。她恰巧知道皮尔斯在这公司拥有大股,曾经找本县税收官员再三协商,取得谅解。首</p><p>先要说服约约戴恩在此地建厂,皮尔斯解释过,这是创办人的职责所在。<br />铁丝网过后,又是一长串熟悉的,预先制造好的、煤渣砖搭成的米色办公楼,机器推销商行、封蜡厂、</p><p>液化煤气厂、钮扣厂、货栈等等。今天是礼拜天,这些办公楼都静悄悄地关上了门,有如瘫痪了似的,</p><p>开业的只有偶尔一家房地产公司或是卡车站。奥狄芭决定找到下一个汽车旅馆就住下,不管旅馆多么难</p><p>看,只要是固定不动的,四堵围墙围着的某个地方,就胜过开汽车所产生的幻觉,什么高速度啊,自由</p><p>自在啊,被风吹起来的长发啊,活动的风景等等。汽车旅馆可不是幻觉。她心中在想,这条公路其实好</p><p>比是一针皮下注射,在前头高速公路上扎了一针补针,为主血管洛杉矾提供营养,维持生命,保证幸福</p><p>、贯通,免得经受痛苦或是城市认为痛苦的东西。但是,奥狄芭就算是一块溶化的糖,城市里的马匹看</p><p>到就垂涎欲滴,然而没有了她,来洛杉矶的人也不会减少。<br />然而,当她看到下一个汽车旅馆时,可稍为犹豫了一下。高高峙立着一个用油漆过的金属薄片制成的三</p><p>十英尺高的仙女,一手还拿着一朵白花,尽管阳光明亮,旅馆的招牌已经开上了灯,招牌上写的是“回</p><p>声院”。仙女的脸很像奥狄芭,这她倒不以为奇,叫她震惊的是有某种看不见的鼓风装置,不断吹动仙</p><p>女穿的薄纱长袍,每一次衣衫飘动就露出朱红乳头的巨大乳房以及长长的粉红色大腿。她的微笑是一种</p><p>涂上口红的公开的微笑,不像娼妓勾引人,但也不是少女渴幕爱情的笑。奥狄芭把车子拐进车场,下车</p><p>后在灼热的阳光下和死一般寂静的气氛中站了一会,仰头观看头顶上人造的风景使得薄纱一飘出去就五</p><p>英尺远。她想起她对于缓慢的旋风的想法,有讲话声她却听不见。<br />房间倒还不错,不管在这里得逗留多久也不用挪窝了。房门一开出去是个长长的院子,院子里有个游泳</p><p>池,那天水面平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院子的另一头有个喷水泉,还有一座仙女像。一切寂静。那一</p><p>排门后如果有人居住,如果有人从装着空调器的窗里往外张望,她也看不到。旅馆的管理员是个名叫迈</p><p>尔斯的嬉皮士,年龄约莫十六岁,披头士的发型,身穿一颗钮扣的马海呢上装,没有翻领,也没有袖口</p><p>。他替她提拎包,边走边对自己唱,可能也是对她唱:</p><p>迈尔斯的歌</p><p>当你真的要出我洋相,<br />你老是对我这么讲,<br />跳扭摆舞①,人太胖,<br />不过我可是内行,<br />你那厚嘴唇不许再张,<br />对,宝贝,<br />跳扭摆舞,我也许太胖,<br />但是游泳可不算太瘦。</p><p>“唱得好,”奥狄芭说,“但是你干吗用英国腔唱歌?你讲话可不是那种腔调。”<br />“那是因为我参加的乐队,”迈尔斯解释,“乐队叫做‘偏执狂’。我们是新组织的。我们的经理说我</p><p>们应当这样唱法。为了培养英国口音,我们看了不少英国影片。”</p><p>① 扭摆舞是摇摆舞的一种,着重扭动头,肩,腰,腿脚几乎不动。</p><p>“我丈夫是电台唱片音乐节目的主持人,”奥狄芭用赞助的口气说,“虽说只是个一千瓦的小电台,如</p><p>果你有录音带的话,我看不妨让他播一下。”<br />迈尔斯忙把房门带上,贼头贼脑地眨着眼睛,开始想动手动脚。“那么要人家怎么报答呢?”他挨近她</p><p>。“你所要的可是我认为你所要的?你知道,我不在乎给点好处。”奥狄芭随手捡起最近身的武器——</p><p>墙角里电视机的兔耳形天线。“哦,”迈尔斯说,手脚停止活动。“你也恨我。”他刘海下的眼睛亮晶</p><p>晶的。<br />“你果真是个偏执狂,”奥狄芭说。<br />“我有个年轻光滑的身子,”迈尔斯说,“我本以为大龄的大姐喜欢的就是这个。”结果还是向她敲了</p><p>半元钱作为提行李费才走开。<br />那天夜晚律师梅兹格来了。来人长得那么英俊,使得奥狄芭以为有人——上层的什么人——在开她玩笑</p><p>。来人准是个演员。他站在她房门口,身后是那长方形的游泳池,在夜空发出的柔和的光线下悄悄地闪</p><p>着微光。他说,“马斯太太,”口气像是责备。他的眼睛特别大,发出柔和的光,装着浓密得异乎寻常</p><p>的假睫毛,他冲着她嬉皮笑脸地笑着;她往外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反射镜,麦克风、摄影机的电线等</p><p>等,但是没有,只有他单身一人,手里摇晃着一瓶使人愉快的法国葡萄酒,他说是去年躲过边防站把这</p><p>瓶逗人的犯法玩意儿走私进加利福尼亚来的。<br />“喂,喂,”他低语道,“我跑遍了汽车旅馆,跑了一整天,总该让我进来吧?”<br />奥狄芭那天夜晚本来只想呆在家里看看电视剧《发财致富》。她于是换上了弹力蓝色长裤和蓬松的黑色</p><p>毛线衫,头发全部放下。她知道自己这么打扮相当魅人。“进来,”她说,“可惜我只有一个杯子。”<br />“我嘛,”梅兹格献殷勤地说,“就拿着酒瓶喝。”他进来坐在地板上,穿着全套西装。他打开酒瓶,</p><p>给她斟了一杯,开始闲扯起来,原来奥狄芭猜得不错,梅兹格于二十一二年前确实是电影界的童星,演</p><p>戏取的名字是童星艾戈尔。“我妈,”他带着一股怨气说,“确实极力要把我整治得清清白白,好比一</p><p>块牛肉放在水槽里洗了又洗,洁净得白不龇咧,全无血色。我有时候想,”他用手捋捋他头背后的头发</p><p>,“不知道她成功了没有。我想起来就害怕。你知道,这样的母亲会把亲生的男孩整治成什么样子。”<br />“你的确看不出,”奥狄芭开口说,接着就有新的考虑。<br />梅兹格对她亮出一大口歪斜的牙齿,“看外表再也看不出什么了,”他说。“我就在外表里面生活,心</p><p>中总是无数。我总是想着种种可能性。”<br />“请问,”奥狄芭问,现在已感觉到对方讲的全是花言巧语,“童星艾戈尔,你用这种方式进攻异性常</p><p>常得手吗?”<br />“你知道吗?”梅兹格说,“尹维拉雷蒂只对我提起过你一次。”<br />“你们的关系密切吗?”<br />“不。我替他起草遗嘱。你可想知道他说什么?”<br />“不想,”奥狄芭说,啪的一声扭开了电视机。屏幕上亮出了一个孩子形象,分不清是男是女,它赤裸</p><p>裸的双腿别扭地挤在一起,垂肩的鬈发又跟一条圣伯纳德狗比较短的毛纠缠在一起。奥狄芭看到狗的长</p><p>舌头开始乱舔孩子红通通的面颊,逼得孩子皱起鼻子恳求说,“噢,默里,算了吧,你把我搞得全湿了</p><p>。”<br />“那就是我,就是我,”梅兹格喊出来,瞪着眼睛看,“我的天啊。”<br />“哪一个?”奥狄芭问。<br />“影片的名字叫做,”梅兹格叭的一声捻手指,“《撤职》①。”</p><p>① 梅兹格上文讲他妈培养他当明星如何整治他,借用犹太教用词。使“他”清清白白,该词拼音与”撤</p><p>职“相似。</p><p>“讲你和你的妈。”<br />“讲这孩子和他的爸爸。他爸爸给英国军队开除军籍,罪名是贪生怕死,其实他是掩护朋友,代人受过</p><p>。为着赎罪,他和孩子暗地里跟着原来的部队到了加利波利。他父亲设法制造了一艘小型潜水艇,每周</p><p>通过达达尼尔梅峡进入马尔马拉海,向土耳其商船射水雷,艇上只有父亲、儿子和圣伯纳德狗。狗坐在</p><p>潜望镜边守望,一看到什么就吠叫。”<br />奥狄芭在倒酒。“你在哄人。”<br />“听,听,我在这儿唱歌。”果真孩子,狗,还有一个不知从哪儿走出来的、哈哈笑的希腊老渔夫,手</p><p>里提着一支齐特拉琴,这三人同时站在搭出的多德卡尼斯群岛布景前,在海滨的落日光中,孩子唱道:</p><p>童星艾戈尔的歌</p><p>打德国鬼子、打土耳其,我们从不逃避,<br />我爸爸、我的狗和我自己。<br />经历多少危险岁月,我们三剑客<br />紧紧团结在一起。<br />我们的潜望镜就要指向君士坦丁堡,<br />我们怀着希望再次出航,<br />为滩头阵地战友,再次承担攻击,<br />单靠我爸爸、我的狗和我自己。</p><p>接着是一段音乐穿插,渔夫弹琴的特写镜头,然后是年幼的梅兹格再从头唱起,而成年的梅兹格不管奥</p><p>狄芭反对,随即应和着歌唱。<br />奥狄芭忽然想起,这一切要不是出于他的捏造,便是他贿赂了电视台技师专放这部影片。这是个阴谋,</p><p>一个精心策划的引诱阴谋。哦,梅兹格。<br />“你没跟着唱,”他评论道。<br />“我不懂得嘛,”奥狄芭微笑说。电视机上接着来的是个声音喧闹的商业广告,介绍当地西面一个叫做</p><p>方戈索湖的新住宅区。<br />“这也是尹维拉雷芾的财产,”梅兹格指出。这个房地产新开发区,运河纵横,设有供汽艇靠岸的私人</p><p>码头,有一个人工湖,湖中间有一个浮动的水上社交中心,湖底则有从巴哈马群岛运来的修复的大帆船</p><p>、从大西洋运来的柱子的碎片和从加那利群岛运来的中楣、从意大利运来的真的人骷髅、从印度尼西亚</p><p>运来的巨大的蛤壳——都是供潜水爱好者玩赏的。荧光屏上出现了一张有关这个开发区的地图,奥狄芭</p><p>深深倒抽了一口冷气。梅兹格听到这口气,赶快掉过头来,盼望这是因他而发。不过她是因为地图使她</p><p>联想到今天中午从山坡上往下眺望的一刹那。那种刻不容缓的感觉又产生了,一种解释神秘事物的指望</p><p>,印刷线路板、微微弯曲的街道、私人的下水码头,亡魂经①……<br />猛不防电视剧《撤职》又上演了。小型潜艇以过世的母亲命名,叫贾斯廷,潜艇停在码头上,人员列队</p><p>待发。一小群人来送行,其中有老渔夫、他的女儿,一个长腿鬈发的小姑娘,如果电视剧的结尾是大团</p><p>圆,她就会和梅兹格结成一对,还有英国教会的护士小姐,体型不错,可以给梅兹格的父亲作终身伴侣</p><p>,甚至还有一匹母的护羊狗,这母狗正在打圣伯纳德狗默里的主意。<br />“啊,对啦,”梅兹格说,“我们在狭窄的海峡②遭到困难,就在这儿。他妈的这鬼地方本来布有水雷</p><p>阵,德国鬼子新近又撒了大网,好大好大的网,全是两英寸半粗的钢缆。”</p><p>① 古代埃及的祷告书和符咒,诵经超度亡魂。<br />② 指达达尼尔海峡的最狭窄部分。 </p><p>奥狄芭再倒一杯酒。他们现在一同躺下看电视,两人的一侧稍微有些碰着。电视机上忽然来了一声可怕</p><p>的爆炸。“水雷!”梅兹格喊叫,蒙着头从她身旁滚开。“爸爸,”电视机里的梅兹格哭诉说,“我害</p><p>怕。”小潜艇内部一片混乱,那条狗奔来奔去,口涎四溅,和舱壁裂缝涌进来的浪花混在一起,父亲用</p><p>件衬衫堵塞漏洞。“我们只有一件事可做,”父亲宣布说,“沉到海底,设法从网底下溜出去。”<br />“荒唐,”梅兹格说。“敌人在网上留有一道门,放德国潜艇出去攻击英国舰队,我们的E级潜艇都利用</p><p>这道门。”<br />“你怎么知道?”<br />“当时我不是在场吗?”<br />“不过,”奥狄芭开始说,这时才发现他们把酒喝光了。<br />“啊哈,”梅兹格说,从上装里边口袋里摸出一瓶墨西哥龙舌兰酒。<br />“不加柠檬?”她问,装出影星的欢乐口气。“不加盐?”<br />“给旅游者喝的货色。你们上那儿去时,尹维拉雷蒂加柠檬吗?”<br />“你怎么知道我们去过那儿?”她看他给她斟酒,看着杯子里的酒升高,越来越反感。<br />“当年他以这作为业务开支报帐。她的帐是我造的。”<br />“现金交易关系,”奥狄芭沉思,“你和佩里·梅森是一丘之貉,你们这些讼棍只懂得金钱。”<br />“但是,我们的妙处,”梅兹格解释道,“就在于扩大回旋的能力。一个律师,在法庭上任何陪审团前</p><p>都变成了演员,对吗?雷蒙·伯尔本来是演员,扮演律师角色,在陪审团前又变成演员。我本来是演员</p><p>,现在当律师。有人摄制一出电视连续剧样片,故事情节大致根据我的生平,由我的朋友曼尼·迪·普</p><p>雷索充当主角,他本是律师,改行当演员。他在这部电视连续剧里扮演我,一个演员转为律师,又定期</p><p>转为演员。这片子现在存放在好莱坞一家制片厂有空调的地下室里,不受阳光干扰,可以没完没了地拷</p><p>贝。”<br />“你们遭难了,”奥狄芭对他说,眼睛看着电视机,感到他的大腿有一股热气透过他的服装和自己的裤</p><p>子。过一会儿:<br />“土耳其部队在岸上亮起探照灯,”他说,又倒些龙舌兰酒,看着潜艇在被堵住了。“有巡逻艇、机关</p><p>枪。故事的发展你是否愿意打赌?”<br />“我才不哩,”奥狄芭说,“影片早就拍好了。”他只是笑笑。“你的无穷无尽的重复之一。”<br />“但是你还是不知道,”梅兹格说。“你还没看完它。”又是吵吵闹闹的商业广告,这次的广告商是比</p><p>科恩斯菲尔德牌香烟公司,鼓吹它香烟的优点在于过滤嘴,用的原料是骨炭,质量第一。”<br />“什么东西的骨头?”奥狄芭想知道。<br />“尹维拉雷蒂知道。他对于这过滤嘴的制造工序,拥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br />“告诉我。”<br />“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是赶快下赌注,是你最后一次<br />机会。他们会不会脱险?”<br />她觉得醉了。不晓得怎的,她总觉得这英勇的两人一狗可能脱不了险。她没法知道电影得放映多久。她</p><p>看看手表,只是表停了。“太荒谬了,”她说,“他们准能脱险。”<br />“你怎么知道?”<br />“影片的结局都是皆大欢喜。”<br />“都是?”<br />“大部分是。”<br />“这样就减少了可能率,”他自满地对她说。<br />她透过酒杯眯着眼睛看他。“那么给我一些打赌的让步条件。”<br />“给了让步条件就泄露机密了。”<br />“那么,”她嚷道,也许有点激动。“我打赌一瓶酒。龙舌兰酒,好不好?打赌你们没有脱险。”讲完</p><p>又觉得这些话全是对方连哄带骗套出来的。<br />“赌我没脱险。”他考虑了—下。“今夜再来一瓶你就睡着了,”他决定说。“不。”<br />“那么你想赌什么呢?”她明知故问。他们俩顽强地对看了似乎有五分钟。她听到电视机上的商业广告</p><p>,一个紧接一个。她越来越恼火,也许是醉了,也许只是急躁,希望电视剧快点继续放映。<br />“那么就罚款吧,”她终于让步说,试用尖利的声音讲话,“赌就赌。任凭你赌什么。赌你没脱险。赌</p><p>你们全都沉到达达尼尔海峡底喂鱼。”<br />“公平合理,”梅兹格慢吞吞地说,提起她的手,装做接受赌注而握手的模样,谁知是亲亲她的手掌,</p><p>伸出干燥的舌尖短暂地舔舔她手掌上的生命线。她记不清,比方说,她跟死去的皮尔斯第一次上床,是</p><p>不是真的也是这个样子。这时电视剧又在上演了。<br />父亲蜷缩在澳大利亚新西兰联军的滩头堡陡坡上一个炮弹洞里。土耳其军的榴霰弹满天飞。童星艾戈尔</p><p>和那条狗默里都看不见。“怎么搞的,”奥狄芭说。<br />“天啊,”梅兹格说,“一定是片子盘搞乱了。”<br />“这究竟是脱险前还是脱险后呢?”她问,伸手去取那瓶龙舌兰酒,身子一动,她的左边乳房子挨近梅</p><p>兹格的鼻子。滑稽成性的梅兹格,忍不住做个斗鸡眼,然后才回答。<br />“这就要露底了。”<br />“说吧,”她边用乳罩内填高的尖端轻轻撩他鼻子,边倒酒。“不然就不赌。”<br />“不行。”梅兹格说。<br />“至少你得告诉我,那是不是他原来的那个团。”<br />“好,提问吧,’梅兹格说,“不过,我每一次回答,你就得卸掉身上一件东西。我们管这叫美人卸装</p><p>。”<br />奥狄芭有了个绝妙的主意。“也好,”她对他说,“不过我得先上浴室去一下。闭上眼睛,掉转身,不</p><p>许偷看。”在电视机屏幕上,一条叫做克莱德河号的运煤船载着两千士兵,正在极可怕的寂静中悄悄靠</p><p>拢塞迪尔巴希尔。“行,士兵们,”可以听到一个假装的英国口音在低声说。突然,岸上土耳其军队的</p><p>步枪一齐开火,屠杀于是开始了。<br />“这部分我熟悉,”梅兹格告诉她,他双跟紧闭,头避开电视机。”海上五十码远全是一片红血。从片</p><p>子上看不出来。”奥狄芭溜进浴室,室内恰巧有个人能走进去的大壁橱,赶快脱下身上衣着,尽可能多</p><p>地穿上她带来的衣服,六条各种颜色的内裤、紧身褡、三双尼龙长袜、三个乳罩、两条弹力裤、四条短</p><p>衬裙、一件黑紧身衣、两件夏装,半打喇叭裙、三件毛线衫、两件罩衫、羽绒披肩、淡蓝色睡衣,还有</p><p>一件奥纶的旧夏威夷式宽袍。随后是戴手镯、一套胸针、耳环和一条垂饰。穿戴这些衣服首饰好像花了</p><p>几个小时,穿戴完毕时人都几乎走不动。她不该在全身镜前照了一照,看到自己竟然像个长脚的水皮球</p><p>,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跌倒了,面盆上一罐喷雾式的洗发剂同时给带了下去。罐头掉在地板上,有什</p><p>么东西给打破了。在一股大压力的推动下罐里的玩意儿开始雾化,推动罐头在浴室里腾空急转。梅兹格</p><p>冲进去,发现奥狄芭被包围在一大团香油构成的黏乎乎的雾气中在地上打滚,挣扎着想站起来。“哦,</p><p>天啊,”他用童星艾戈尔的声调说。罐头狠狠地嘶嘶叫,猛然冲出浴室,飕的一声从梅兹格的右耳边冲</p><p>出去,相差只有一英寸的四分之一。梅兹格扑倒在地跟奥狄芭一起哆嗦,防着罐头高速的连续撞击;外</p><p>面房间里则传来一种缓慢深沉、越来越强烈的海军炮战声、机关枪声、榴弹炮声、小型武器声、步兵断</p><p>断续续的哀叫声和垂死的祷告声。她从他眼皮边向上望,只见天花板灯光照耀,她的视野给那飞越上空</p><p>的罐头切断,罐头横冲直撞,闪闪发光,它的压力好像是无穷无尽的。她吓坏了,但是仍然醉醺醺。她</p><p>感觉到罐头有—定的飞行路线,一个比它还要快的东西,上帝也好,电子计算机也好,预先计算好它那</p><p>复杂的旅行路线,她可没有那么快,只知道它随时都可能击中他们,不管横冲或是直撞,它总是以每小</p><p>时一百英里的高速飞行。“梅兹格,”她呜咽道,牙齿咬进他穿着雪克斯金细呢的上臂。什么都有了冼</p><p>发剂的气味。罐头撞上一面镜子又弹回来,在镜面上撞出一朵银色网状的花,花在镜面上保留一秒钟,</p><p>随即丁丁当当掉进面盆。罐头陡直上升,冲上淋浴装置,把围着莲蓬头的毛玻璃砸得粉碎;接着它在它</p><p>自己发出的嘶嘶声和电视机中传来的嗡嗡的、歪曲了的吵闹声中又绕着三面砖墙兜一圈子,上冲天花板</p><p>,掠过电灯,越过倒在地上的两人的头上。她想像不出它什么时候才会停止;然而不久后,它在飞行过</p><p>程中突然掉下来,掉在奥狄芭鼻子前,约莫有一英尺远。她躺在地上盯着它。<br />“啊呀,”有人用英国音在评论。“唷。”奥狄芭把本来咬着梅兹格的牙齿松开,掉头一看,门口站着</p><p>迈尔斯,他前额留着刘海,身穿马海呢上装,现在一人变成四人,一模一样。这大概就是他所提的乐队</p><p>,偏执狂乐队。四人打扮得一模一样,其中三人提着电吉他,四人都张着口。还有一些小姑娘的脸,从</p><p>青年们的腋窝下和膝盖边呆呆地盯着看。“怪模怪样,”有个小妞说。<br />“你们是伦敦来的吧?”另外一个小姐想知道,“你们这一套是伦敦新流行的吧?”洗发剂笼罩如雾,</p><p>遍地都是亮晶晶的碎玻璃。<br />“乖乖,”有个年轻人概括地说,手里拿着一把万能钥匙,奥狄芭断定那是迈尔斯。迈尔斯为着助兴,</p><p>以尊重的口气描述上星期一次冲浪狂欢会。他说那次狂欢会动用了五加仑板油、一部车顶可以开关的小</p><p>汽车和一条训练有方的海豹。<br />“我相信相比之下这儿差多了,”奥狄芭说,她好容易才翻过身来,“可否请诸位,哼,出去一下。唱</p><p>唱歌。我们没有基调音乐就开不成狂欢会。给我们唱唱小夜曲。”<br />“也许以后,”偏执狂乐队另一队员腼腆地邀请,“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在游泳池里玩。”<br />“那就要看我们在这儿玩得热烈到什么程度啦,伙计们,”奥狄芭愉快地眨眨眼。年轻男女鱼贯而出,</p><p>走时把伸展线插在另一个房间所有的插头上,绕成一团抛出窗外。 梅兹格帮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p><p>可有人赞成来个美人卸装?”在另一个房间里,电视机里正在大喊大叫,为圣纳西索市内一间土耳其式</p><p>澡堂做广告,所谓市内不知道指什么地方,澡堂名字叫做“霍根的香闺”。“这也是尹维拉雷蒂的财产</p><p>,”梅兹格说。“你以前知道吗?”<br />“性虐待狂,”奥狄芭喊道,“你再说,我就拿电视机砸烂你狗头。”<br />“你真的气疯了,”他微笑说。<br />她并没有真正气疯。“难道还有什么不是他的财产吗?”<br />梅兹格对她扬起一条眉毛,“你说说看。”<br />她就是想说也没有机会,因为屋外忽然响起深沉的吉他声,一大片颤音,偏执狂乐队开始歌唱。鼓手早</p><p>已把鼓危险地安置在跳水板上,其余的队员都看不见。梅兹格从她背后走来,想用双手按住她的乳房,</p><p>无奈她穿得过多,一时难于寻觅。他们俩站在窗口听偏执狂乐队唱歌。</p><p>小夜曲</p><p>当我躺着看明月<br />在寂寞的海上,<br />看着月亮拖起寂寞的潮水<br />像被子覆盖在我身上,<br />不见月亮,静悄悄的月光照海滩,<br />白天的景象依稀只剩轮廓<br />影子全灰暗,只有月光白。<br />你今夜单独卧床,<br />孤独像我一样;<br />寂寞的姑娘独处寂寞房,问题就在这里,<br />所以甭发出寂寞的哀啼。<br />我怎能熄灭月光,遣回潮水,来到你面前?<br />夜这样灰暗,我会迷路,里边又一片黑暗。<br />不,我必须单独躺着,<br />等到夜来找我,<br />等到它取去天,沙,月亮和寂寞的海。<br />寂寞的海……[渐弱]</p><p>“那么,来吧,”奥狄芭高兴地颤抖。<br />“提第一个问题,”梅兹格提醒她。电视机荧光屏上那条圣伯纳德狗在吠叫。奥狄芭掉头去看,看到童</p><p>星艾戈尔化装成土耳其乞丐,眼看狗躲躲闪闪地走着,那背景她看是君士坦丁堡。<br />“这一盘又是早期的,”她怀着希望说。<br />“不许提这种问题,”梅兹格说。偏执狂乐队在门槛上还留下一瓶杰克·丹尼尔斯牌威士忌的五分之一</p><p>,好比我们牛乳不喝光,留下一些讨好小妖精①。</p><p>① 爱尔兰传说帮主妇做事的勤奋的小妖精(Jeorechaun)。</p><p>“啊呀,”奥狄芭说。她倒了一杯酒。“童星艾戈尔是不是乘了完好的潜艇贾斯廷到达君士坦丁堡?”<br />“不是,”梅兹格说。奥狄芭脱下一个耳环。<br />“那么他是不是乘了你们叫做E级潜艇去的?”<br />“不是,”梅兹格说。奥狄芭又取下一个耳环。<br />“那么他是赶陆路,也许是走小亚细亚吧?”<br />“也许是,”梅兹格说。奥狄芭又取下一个耳环。<br />“又一个耳环?”梅兹格说。<br />“我回答的话,那么你也得脱掉什么吧?”<br />“用不着你回答我就先脱,”梅兹格叫喊说,一下子剥下了上装。奥狄芭又倒杯酒,梅兹格提起瓶子呷</p><p>了一大口。奥狄芭坐着看了约五分钟电视,忘记再提问。梅兹格一本正经地脱下裤子。父亲现在好象正</p><p>在受军事审判。<br />“原来,”她说,“是早期的一盘。他被撤职就在这里吧,哈,哈。”<br />“也许是倒叙,”梅兹格说,“也许他经受了两次审判。”奥狄芭脱下一个手镯。情况就这样延续下去</p><p>:电视剧断断续续演下去,穿戴一件一件往里剥,但是离赤身露体远着呢,酒喝了又喝,再加上外边游</p><p>泳池旁一片永无休止的歌声、吉他声,吵吵闹闹,有时候商业广告闯了进来,梅兹格每次总是说,“尹</p><p>维拉雷蒂的财产,”或是“拥有大股,”后来只是点点头,笑—笑,奥狄芭会脸一沉,瞪眼睛,隐约地</p><p>感到眼睛背后开始头痛了,同时又越来越肯定,他们俩可能结成一对新情人,竟然找到了一种最能拖时</p><p>间的方法。事物越来越迷糊了。其间她上浴室去一趟,想找镜子照照自己。她一时几乎完全吓坏了。后</p><p>来才想起镜子早已打碎掉在脸盆里。“糟糕,七年的倒运,”她大声说,“到那时候我三十五岁了。”</p><p>她把门带上,乘此机会,几乎迷迷糊糊地又穿上一件裙子和套裙、一件长到大腿的紧身褡和两双长到膝</p><p>盖的袜子。她突然想到,太阳一出来,梅兹格会不会不见。她不敢肯定她要不要他走。她回去时看到梅</p><p>兹格还在,浑身只穿一条拳击手短裤,睡得正甜,那话儿直挺着,头在长沙发下。她又发现他肚皮肥大</p><p>,刚才被衣服遮住看不出来。电视机荧光屏上新西兰兵和上耳其兵拼刺刀。奥狄芭尖叫一声冲上去扑在</p><p>他身上,开始吻他,把他弄醒过来。他明亮的眼睛一张开,简直要刺穿她似的。她仿佛觉得胸前乳房间</p><p>什么地方给他锐利的目光所刺痛。她深深地叹息一声倒在他身旁,叹息声像一种神秘的液体泡软了她僵</p><p>硬的身体;她是那么软弱,不能帮他脱掉她身上的穿戴。他足足花了二十分钟把她翻过来,转过去,才</p><p>办完。她感觉他好像是个放大了的短发的表情一本正经的小姑娘正在摆弄一个巴比布娃娃。她也许睡着</p><p>过一两次。最后醒过来时,发觉她被人压在下面,她性的兴奋逐渐引向高潮,好比一架摄影机早在那儿</p><p>摇动的一个镜头的切换。屋外一支吉他弹奏的赋格曲已在开始,她计算逐一演奏的电子吉他,一共数到</p><p>六七把,才想起偏执狂乐队只有三把吉他;原来还有其他乐队穿插进来。<br />果真是这样子。她的顶点和梅兹格的顶点同时到达,全旅馆的灯光,连同电视机突然一齐熄灭,一片漆</p><p>黑。这是一种稀奇的经验。偏执狂乐队烧断了一根保险丝。灯光再亮时,她和梅兹格紧紧拥抱在一起,</p><p>房间里一片混乱,衣服,遍地都是泼翻的威士忌,电视机荧光屏上展示父亲、狗和童星艾戈尔给困在越</p><p>来越黑暗的贾斯廷号潜艇里,吃水线则在无情地升高。最先淹死的是狗,一大片水泡。特写镜头童星艾</p><p>戈尔在啼哭,一手按着仪表板。有什么东西短路漏电,童星艾戈尔触电,翻来覆去,恐怖地哀叫。父亲</p><p>则根据好莱坞歪曲可能性的作法,没有触电,所以他可以做一次临别演讲,向童星艾戈尔和小狗道歉,</p><p>连累他们落到这个地步,而且为大家无法在天国相会表示遗憾:“你的小眼睛最后一次看到你的爸爸,</p><p>你得救上天;我下地狱。”戏结束时,荧光屏上是他那对痛苦的眼睛的特写镜头,冲进来的海水声越来</p><p>越震耳,搭上三十年代电影那种奇怪的配乐,一大片萨克斯管声,越来越响,接着渐现剧终。<br />奥狄芭一跃而起,冲到对面墙边,掉头瞪着梅兹格。“他们失败!”她嚷道。“你这王八,我赢了。”<br />“你赢得了我,”梅兹格微笑。<br />“尹维拉雷蒂告诉了你什么关于我的事?”她最后问道。<br />“争取你可不容易。”<br />她开始哭起来。<br />“回来,”梅兹格说。“来吧。”<br />过一会儿她说:“我来。”她来了。 </p><p><br />3</p><p>情况不断变化,越变越奇怪。如果说在她发现她把那种事情叫做特里斯特罗系统,常常简称为待里斯特</p><p>罗(仿佛它是什么东西的秘密名称似的)以后,有一个目的是想结束把她拘禁于铁塔内的生活,那么她</p><p>那夜私通梅兹格,在逻辑上就是第一步;按逻辑是这样的。也许这就是终于使她后来念念不忘的原因;</p><p>因为跟后来发生的事在逻辑上是符合的。正如她初到圣纳西索市的体会,感觉周围事物正在向她启示。<br />启示大多来自皮尔斯收藏的邮票,皮尔斯往昔常常用这些邮票来替代她。这些邮票好像是几千个彩色的</p><p>小窗口,展示着空间和时间远景:到处有大羚羊和瞪羚的热带大草原,大帆船朝西驶往虚无乡、希特勒</p><p>的头像、落日、黎巴嫩的雪松树、虚构的寓言人物的脸等等,他可以把一枚邮票看上几小时,不理她。</p><p>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入迷。想起现在又得对这些邮票逐一清点和估价,不过又是一件头疼的事。完全没有</p><p>疑心这件事可能会告诉她什么。然而,要不是她经历了先是离奇的诱奸和接下来的另外一些几乎没有准</p><p>备的事情,变得心情兴奋,或者说感觉敏锐,这些默默无语的邮票一直不过是她过去的情敌,现在同她</p><p>一样被死神所欺骗,只好分批拍卖,各自归给新主人,能告诉她些什么呢?<br />这种敏锐的感觉一直在认真地起着作用,先是丈夫马乔来了一封信,接着当天夜晚,梅兹格陪她偶然闯</p><p>进一个奇怪的酒吧间,叫做潜望镜。回想起来,她记不得哪件事在先。来信本身没有什么内容,无非是</p><p>回复她每周两次聊尽职责、随便谈谈的便条,便条中她并没有坦白她跟梅兹洛的事,不过她总感觉到,</p><p>马乔迟早会知道的。奥狄芭设想马乔又会在参加电视台的唱片舞会时眼光越过体育馆内闪微光的地板,</p><p>在那儿一个像巨大的钥匙孔的篮球罚球圈内找到一个叫沙伦、琳达或者米歇尔的姑娘,探索着她的居高</p><p>临下的,有点窘的眼光中的反应,因为那个姑娘穿着高跟鞋比她对面的任何年轻男人都高出一英寸,她</p><p>十七岁,为人机灵,她那柔和的双眸,按照统计计算,最后必然碰上马乔的眼睛,作出反应,以后事情</p><p>就发展为绝妙关系,尽管如此,你还不能完全把强奸幼女罪逐出你那遵纪守法的头脑。她知道这个模式</p><p>,因为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奥狄芭完全通情达理,只向马乔提醒过一次,事实上又是大清早三时,外面</p><p>是黎明前的幽暗,她问他是否担心刑法。马乔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一声“当然”,再也不吭声,但是从他</p><p>回话的声调里她认为听得出弦外之音,介于恼火和痛苦之间。她当时就在想,不知道他的忧愁会不会影</p><p>响他的工作。她一度也是十七岁,也对什么事都可以一笑置之,当时发现自己满怀柔情,她总是满怀柔</p><p>情的,除非处境为难时。因此就不再向他提问。正像他们一切无法沟通的事那样,这事无法沟通也有一</p><p>个正当的动机。<br />也许是由于她直觉地感到马乔来信不会有什么消息,奥狄芭收信时更仔细地研究一下信封。起先她也没</p><p>注意到什么。信封是普普通通的马乔的信封,从电视台随手取来的,邮票是普通的航空邮票,左首盖销</p><p>章上还有政府加盖的一行文字:凡有淫猥书信即报告锅长①。她随手把马乔来信再浏览一遍,看看有没</p><p>有什么淫猥文字。她于是去问梅兹格,“什么叫做锅长?”<br />“伙房里干活的家伙,”梅兹格在浴室里作权威性发言,“负责一切重活儿,例如罐头厂的大锅,临时</p><p>性的铁皮锅,荷兰大烤锅等等。”<br />她拣起一个乳罩向他扔去。“人家叫我向炉长报告一切淫猥书信。”<br />“原来是错别字,”梅兹格说,“由他们去吧。只要政府小心,不要按错了电钮②就是了。”<br />① 此处应是postmaster,即邮政局长,但s和t两个字母颠倒了。“pot”在英语中意为“锅”。<br />② 指发动原子大战的电钮。</p><p>大概就在同一夜晚,他们俩偶然走进一家叫做潜望镜的酒吧间,在通往洛杉矶的路上,约约戴恩军火厂</p><p>附近。回声院时而变成呆不下去的地方,就像今天夜晚,或因游泳池死一般的寂静,朝着游泳池又是一</p><p>长列没有灯光的窗口,不然就是满院子专来偷看风流艳事的少年人,人人都持有一把迈尔斯那样的万能</p><p>钥匙,只要心血来潮就可以饱览任何奇异的性活动。情况发展得这样糟糕,奥狄芭和梅兹格已经习惯把</p><p>床垫拖到那个人可以走进去的特大壁橱里,梅兹格还把五斗柜推过去顶在房门上,再把柜子底层的抽屉</p><p>抽出来叠在上面,双腿伸进空处,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大壁橱里伸直身子躺下来,经过这番折腾,他对此</p><p>事往往就兴味索然了。<br />潜望镜酒吧间本来是约约戴恩厂电子装配人员常常光顾的地方。酒店外立有一块绿色霓虹灯招牌,画着</p><p>一个示波器的正面,那上面闪耀着不断变化的利萨如图形。今天好像是发工资的日子,里边的客人都已</p><p>醉了。奥狄芭和梅兹格一路被人瞪着眼看,在后边找到一张桌子。来了个形容枯槁、戴着黑眼镜的服务</p><p>员,梅兹格叫了波旁威士忌。奥狄芭查看一下酒吧间,心中不免慌了起来。这些客人,人人板着脸,显</p><p>得什么都不知道,人人戴着眼镜盯着你看,默不作声。唯一的例外是靠近店门那一头,有三个人正在比</p><p>赛挖鼻子,看谁把鼻涕弹得最远。<br />突然响起一片狂欢乱叫的声响,声响来自放在酒吧间另一头的一件好像是自动电唱机的东西。人人停止</p><p>谈话。服务员踮起脚端着酒回来。<br />“什么事?”奥狄芭低声问。<br />“那是施托克豪森的演奏,”消息灵通的灰胡子告诉她,“早来的客人,喜欢欣赏科隆无线电台的音乐</p><p>。晚些时候,我们才有真正的演奏。你知道,我们这酒吧间是全区唯一严格执行电子音乐政策的。星期</p><p>六夜晚来这儿玩,我们于午夜开始举行正弦波联欢会,那是现场实况播送会,全国各地都有人来参加狂</p><p>欢,象圣何塞、圣巴巴拉、圣迭戈——”<br />“现场实况?”梅兹格说。“电子音乐,现场实况?”<br />“他们就在这儿录音,实况录音,朋友。我们后边有一间里屋,屋子里都是音频震荡器、炮声式扩音器</p><p>、接触式传声器等等,样样齐全。这是防备万一你没带自己的乐器,到场后兴致一来,很想跟演奏迷一</p><p>同演奏,总有件什么可以对付一下。”<br />“打搅你了,”梅兹格说,摆出一副动人的童星艾戈尔的微笑。<br />有个虚弱的青年,身穿晾干自挺的西装,轻轻溜进他们对面的座位。他自我介绍叫做迈克·法洛皮恩,</p><p>接着便为一个叫彼得·平吉德会的组织召募会员。<br />“是一种右倾保守组织吧?”梅兹格用外交辞令问。<br />法洛皮恩眼睛一眨。“他们指责我们是偏执狂。”<br />“他们?”梅兹格问,眼睛也是一眨。<br />“我们?”奥狄芭问。<br />彼得·平吉德会的名称出自美国内战时期南方一艘兵舰不满号的舰长,于一八六三年初去执行一个大胆</p><p>计划,运载一支特种部队,绕过南美的合思角,进攻旧金山,为着南方的独立战争,开辟第二战场。这</p><p>舰队开航后遭到暴风雨和坏血病的袭击,其余的兵舰不是遭到毁灭,便是失去战斗力,只剩下这艘雄赳</p><p>赳的小兵舰不满号,一年后在加利福尼亚海岸外出现。然而平吉德舰长哪里知道,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p><p>已派出远东舰队,计有四艘克尔维特式轻巡航舰、两艘快速大帆船,在海军少将波波夫率领之下,直奔</p><p>旧金山湾,作为一种阻碍英法两国支持南方,出兵干涉和其他事情的措施。平吉德选择进攻旧金山的时</p><p>机,实在太糟糕了,那年冬季到处谣传南方的巡洋舰亚拉巴马号和萨姆特号即将进攻旧金山市,俄军少</p><p>将自作主张,向他的太平洋分舰队发出标准作战规定,如有敌人来犯,打起精神,准备战斗。南方的两</p><p>艘巡洋舰好像只满足于巡逻,别无动静。但是这并没有使波波夫少将停止定时侦察。一八*年三月九日,</p><p>这日现已被平吉德会全体会员视为神圣的纪念日,不过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也搞不清楚。波波夫</p><p>派出一条船,不知道是轻巡航舰勇士号还是快艇盖达马克号,出来视察情况。大概就在现在卡尔梅尔附</p><p>近海上,或是现在皮斯莫海滩附近海上,在中午左右或是靠近黄昏,不满号和俄国兵舰彼此远远见到了</p><p>。其中有一方也许开了火;另一方就回击;只是相距比较远,都不在射程之内,因而事后两条船都没有</p><p>留下什么伤痕可以证明发生过什么事情。夜幕下垂。第二天早上,那条俄方兵舰开走了。但是战况只是</p><p>相对的。如果你相信勇士号或是盖达马克号于四月间呈报圣彼得堡的副官长的一则航行日志摘要(该摘</p><p>要现存于红档里某处),不满号当夜就不见踪影了。<br />“管他呢?”法洛皮恩耸耸肩膀。“我们又不在制造经典。这么一来,我们自然在南方和中西部几州失</p><p>去了许多人的支持。我们本来盼望在那里会大受欢迎的。可爱的南部联邦。<br />“但是这可是俄美两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军事对抗。进攻,回击,双方开的炮弹都己探埋于海底,太平洋</p><p>的波浪照旧滚滚前进。然而,那两故炮弹溅起的涟漪可越来越大,今天把我们都吞没了。<br />“彼得·平吉德是我们第一名真正的伤亡人员。并不是我们的更左倾的朋友白桦社故意吹捧的殉难狂人</p><p>。”<br />“那么舰长是阵亡了?”奥狄芭问。<br />按照法洛皮恩的看法,比阵亡还要悲惨。自从军事对抗以后,彼得·平吉德发现主张废奴的俄国(尼古</p><p>拉于一八六一年废除农奴制)口头上主张废权,却与以工资奴隶的形式保持自己的工业劳动力的北方终</p><p>于结成某种军事联盟,感到震惊,接连几个星期把自己关在船舱里,冥思苦想。<br />“但是听起来,”梅兹格抗议道,“好像他反对工业资本主义。这么一来,他岂不是连反共的资格都没</p><p>有了?”<br />“你的思想方法就像白桦杜,”法洛皮恩说,“世界上只有好人和坏人。你永远不会领会潜在的真理。</p><p>他反对工业资本主义。我们也反对。这个难道必须引向马克思主义不成?在表面下,这两样东西是使人</p><p>毛骨悚然的可怕东西。”<br />“凡是工业的。就是这样货色,”梅兹格试探性地说。<br />“就是这样嘛,”法洛皮恩点点头。<br />“彼得·平吉德后来怎么样呢?”奥狄芭想知道。<br />“他最后辞职。理由是违背了他的教养和荣誉准则。林肯和沙皇逼得他只好辞职。方才我说他是伤亡人</p><p>员就是这个意思。他和他兵舰上大部分的人就在洛杉矶附近定居;他的后半辈子就致力于发财致富。”<br />“多么动人的故事,”奥狄芭说,“干什么行当?”<br />“在加利福尼亚投机做地产买卖,”法洛皮思说。奥狄芭本来在喝酒,一听这话,喝下的酒突然喷出来</p><p>,出来时是闪闪发亮的圆锥体,喷在十英尺外,全身瘫痪,吃吃笑个不停。<br />“嘿,”法洛皮恩说。“那年天旱,洛杉矶市中心的地皮,每一块只要六角三分。”<br />门口附近有人大喊一声,众人拥向一个脸色苍白,有点胖的青年,他肩上挂着一个皮做的邮袋。<br />“邮递员到啦,”有人在喊叫。那情况果真像部队里那样。那胖少年,看来有点烦,爬到酒吧柜上一边</p><p>开始喊叫名字,一边把信封扔到人群里。法洛皮思说声失陪,也参加到其他人中间去了。<br />梅兹格摸出一副眼镜,眯起眼睛看看酒吧柜上的少年。“他佩着约约戴恩厂的厂徽。你看这是怎么一回</p><p>事啊?’<br />“也许是工厂内部的邮递班次吧,”奥狄芭说。<br />“半夜三更?”<br />“也许是夜班吧?”但是梅兹格只是皱眉头。“就回来,”奥狄芭说,朝女厕所走去。<br />她在厕所的墙上,在用口红涂写的粗话中间,注意到下列信息,字是用整齐的工程图纸上的字体写成的</p><p>:</p><p>“对于高雅的娱乐有兴趣吗?你,丈夫,女朋友们,人越多越热闹。请跟柯尔比联系,只能通过WASTE①</p><p>,洛衫矶邮箱7391。</p><p>① 从字面上看,是“废物,废品”的意思。</p><p>WASTE?奥狄芭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在这告示下,有个用铅笔淡淡画出的符号,是她从未见过的,圆</p><p>圈,三角形和梯形,如下:</p><p>(图略——肖毛注)</p><p>它可能是有关性欲的,但是她有点怀疑。她从钱袋里找到一支笔,把地址和符号记在备忘录里,边抄边</p><p>想道:天啊,难解的符号。她回去时法洛皮恩已回来了,他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br />“这本来不该让你们看的,”他对他们说。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奥狄芭看到信封上没贴邮票,只有手</p><p>写的PPS②。</p><p>② 拉丁语“再附言”的缩写。</p><p>“自然啦,”梅兹格说。“投递邮件本是政府的专利。这你们一定反对。”<br />法洛皮恩露出一脸苦笑。“其实还不至于是造反。我们利用约约戴恩厂内办公室的投递系统。是偷偷摸</p><p>摸的。我们门邮件多,难以找到邮递员。发信时间排得紧紧的,送信的人于是相当紧张。厂里边的保安</p><p>人员知道有问题,也提高了警惕。德·威特,”他指着那送信的胖少年,那胖子被人拉着,正在挣扎,</p><p>被拖下酒吧柜,递酒给他,他却不要喝,“我们今年的邮递员,算他最紧张。”<br />“投递范围多宽?”梅兹格问。<br />“就限于圣纳西索分会内部。他们在华盛顿分会,还有大概是达拉斯分会,也有类似的试点。不过全加</p><p>利福尼亚州,只有我们这一分会。会友中较为宽裕的,有时寄信时还在信里填块砖头,用牛皮纸包扎好</p><p>,然后通过铁路快运,但是我不知道……”<br />“有点儿像是逃避吧,”梅兹格同情地说。<br />“是这个原则,”法洛皮恩同意,口气有点近于辩护。“为着使邮政保持合理数量,每个会员每周必须</p><p>通过约约戴恩系统至少发出一封信。不然,就得罚款。”他打开信,递给奥狄芭和梅兹格看。</p><p>亲爱的杰克,信上说了,你好!刚刚想起给你写个便条。你的大作不知进行如何?目前没有什么话要讲</p><p>了。在潜望镜会面。</p><p>“信就是这样的,”法洛皮恩怏怏地坦白,“大致是这种信。”<br />“大作是指什么?”奥狄芭问。<br />原来法洛皮思正在搜集资料,编写一部美国私人邮递史,试把美国南北战争跟一八四五年左右开始的邮</p><p>政改革运动结合起来。他发现在一八四五年、四七年、五一年及五五年国会都通过了法案,目的是逼使</p><p>私人邮路无法竞争,不得不宣告破产,这绝非简单的巧合,但是还有一些私人邮路存在,一八六一年联</p><p>邦政府决定对那些残剩的邮路采用强有力的取缔措施。他把政府邮政的给养、发展和有组织,有计划的</p><p>弊端,看作一种滥用权力的比喻,不过当天夜晚,他并没有跟她细谈。其实奥狄芭起初只记得他那细长</p><p>的身材,亚美尼亚人的端正的鼻子,还有他那对眼睛叫人产生绿色霓虹灯的联想。<br />对奥狄芭来讲,特里斯特罗那慢慢展开的恶之花,就是这么开始的。也许更应当说开始于她观看了一出</p><p>奇特的表演,好像是这出戏最后的一场演出,还特为延长演出时间,加演了一些什么,来答谢观众坚持</p><p>到深夜的盛意。把要脱去的那些式样古老的服装,如简易的袍子、网状乳罩、镶宝石的吊袜带、兜档布</p><p>等等,一层又一层,严严密密地包在身上,就像奥狄芭那一次同梅兹格在童星艾戈尔的影片前玩那场游</p><p>戏时用上街的衣服把自己包起来那样,好像一个人要投身于黎明,应该先长久地处在无限的黑暗中,特</p><p>里斯特罗才会赤裸裸地显示出来。然后它会微笑,会卖弄风情,用波旁街上的姿态鞠躬,说再见,安全</p><p>地闪向台后,让她平静地呆着吗、要不,它会一跳完舞,立即走下通向观众的通道,亮晶晶的眼睛死盯</p><p>住奥狄芭,脸上的微笑变得凶狠毒辣;它越过戏院稀少的观众,单独弯曲下身来找她,开始对她讲她永</p><p>远不想听的话吗?<br />那场特殊演出开始时相当清楚。当时她和梅兹格正等待着几个州的附属遗产管理委任状,被承认是代表</p><p>,其中有亚利桑那州、得克萨斯州、纽约州、佛罗里达州,尹维拉雷蒂在这些州里拥有地产,还有特拉</p><p>华州,尹维拉雷蒂在那儿设有公司。她和梅兹格决定去方戈索湖作一日游,紧跟在他们俩后边的是满满</p><p>一敞篷汽车人,其中有偏执狂乐队的迈尔斯、迪安、塞奇、伦纳德等,还有他们的那些妞儿。方戈索湖</p><p>是尹维拉雷蒂生前最后一个大工程。一路上没发生什么事,只有两三次几乎撞车,因为驾驶人塞奇额前</p><p>披着刘海,看不清前面的道路。经人家再三劝说,他才肯让一个小姑娘开车。路两边是一片暗米色的小</p><p>山,山上数千幢拥有三间卧室的楼房一掠而过,在这些花园洋房后边什么地方,在一片冲鼻的或是辛辣</p><p>的烟雾中(在更内地的圣纳西索市,恍恍惚惚,就没有这股辣劲),潜伏着大海洋,也就是那个不可思</p><p>议的太平洋。太平洋海滨,尽管有这些冲浪运动员,海滩垫子、污水处理系统、旅游者的进入、晒太阳</p><p>的同性恋爱者、特准的钓鱼场所等等,其实跟太平洋全不相干,因为大海原是月亮裂地出奔时留下的窟</p><p>窿,是月亮流放的纪念碑;这你听不见、闻不到,但是它在那里,一件有关潮汐的东西,现在开始接触</p><p>往昔的眼睛和耳鼓中的触毛,也许激起细微的皱波,不管用多么精密的微型电报也无法窥测,奥狄芭离</p><p>开金尼雷特住家前早就信奉一种原则,相信大海是对南加利福尼亚的补救(这不包括她所属的那一部分</p><p>,因为她那里似乎并不需要补救),这是在她心中还没讲出来的信念,认为不管你在大海边干些什么,</p><p>丑陋的景象只限于海边,真正的太平洋始终不受侵犯,浑然一体,体现着普遍真理。那天上午他们往海</p><p>边冲时(这会挡住任何海),她想的也许就是这个念头,不成熟的希望。<br />他们的车子开到一些运土机器中间,那儿全无树木,就像一般的简化象形几何图案,车子后来就在沙路</p><p>上摇晃,随即盘旋下坡,开到一个以尹维拉雷蒂命名的人工湖。人工湖上,有人在蓝色微波间堆起一个</p><p>圆形的岛屿,岛上蹲有一个矮矮胖胖的社交中心,仿效欧洲某娱乐场,饰有尖形穹窿和铜绿色的新艺术</p><p>派建筑。奥狄芭一眼就爱上了它。偏执狂乐队成员,各持乐器,一一下车,四下张望,好像要在从外地</p><p>运来的白沙上寻找插头似的。奥狄芭从羚羊牌小轿车上取下一个筐子,里边装满凉的茄子和巴马干酪三</p><p>明治,是她从一家路边的意大利小饭店里买来的。梅兹格则带来一个特大的保温瓶,内装加柠檬的龙舌</p><p>兰酒。他们三三两两走下沙滩,内一个小船坞走去,这是为没拥有私人码头的船主提供方便的。<br />“喂,伙计们,”迪安或是塞奇喊道,“搞一条船。”<br />“对,对,”妞儿们齐声呼叫。梅兹格闭起眼睛,给一个旧锚绊了一下。“干吗闭起眼睛走路,梅兹格</p><p>?”奥狄芭问。<br />“非法侵占他人财产,”梅兹格说,“他们将来也许得找个律师。”游艇像一排小猪停泊在码头边,有</p><p>一条船一声怒吼,冒起烟来,表示偏执狂乐队已把人家的船开动起来了。“那么,来吧,”他们喊道。</p><p>突然间,在相隔有十来条船远的地方,冒出一个人影,身披蓝色聚乙烯画衣,他说;“童星艾戈尔,我</p><p>要你帮帮忙。”<br />“我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梅兹格说。<br />“快,”披蓝雨衣的人说,“让我搭你们的船。”<br />“快,快,”偏执狂乐队喊道。<br />“曼尼·迪·普雷索,”梅兹格说,声调有点不快。<br />“就是你那位既是演员又是律师的朋友,”奥狄芭想起来。<br />“别这么大声嚷嚷,喂,”迪·普雷索说,他身上裹着一件聚乙烯,拼命躲躲闪闪地沿着码头赶过来,</p><p>“有人在监视。用望远镜。”梅兹格扶着奥狄芭登上将要被劫持的小艇,那是一艘十七英尺长的铝制三</p><p>体艇,船名叫戈德齐拉二世号。梅兹格又伸手去帮迪·普雷索,他抓到的似乎只是空荡荡的塑料雨披,</p><p>他手一碰,整个雨披掉了下来,露出一个身穿潜水服的迪·普雷索,戴特大的黑眼镜。<br />“我来解释,”他说。<br />“嗨,”海滩那边远远传来几个微弱的叫喊声,几乎是异口同声。一个剃平头的矮胖子,皮肤给阳光晒</p><p>得黑黑的,戴着黑眼镜,赶到露天码头上来,他的一个胳臂弯着像鸟的翅膀,另一只手插在茄克胸口的</p><p>内袋里。<br />“在拍电影吗?”梅兹格冷冷地说。<br />“是真的,”迪·普雷索颤抖地说,“走吧。”偏执狂乐队解缆放船,船倒出码头,一声怒吼冲了出去</p><p>,差一点把在船尾的迪·普雷索翻到湖里去。奥狄芭回头看,看见追赶者身边又多了一条汉子,体格差</p><p>不多一样。两人都穿着灰色服装。她看不出他们有没有持枪。<br />“我把车子留在湖的另一边,”迪·普雷索说,“不过我知道他派人监视。”<br />“谁?”梅兹格问。<br />“安东尼·凡尼雷斯,”不吉利的迪·普雷索回答说,“别名美洲虎托尼。”<br />“什么?”<br />“啊,帮匪,”迪·普雷索耸耸肩膀,向船的尾波吐口水。偏执狂乐队在唱歌,用的是圣诗Adeste </p><p>Fideles①的调子。</p><p>① 意为“忠诚的人都来吧”,是基督教的赞美诗。</p><p>嗨,殷实的市民,我们刚刚搞了你的船,<br />嗨,殷实的市民,我们刚刚搞了你的船……</p><p>乐队朋友推来挤去,想把人推下湖去。奥狄芭闪在一边,观察迪·普雷索。梅兹格说这人在试验电视剧</p><p>中扮演梅兹格,如果属实,那真是好莱坞典型的选角法,因为从外表和举止看,都没有一点相像。<br />“那么,”迪·普雷索说,“谁是美洲虎托尼啊?一个黑手党组织‘我们的财产’里的大亨,赫赫有名</p><p>。”<br />“你是演员,”梅兹格说,“怎么会跟他们缠在一块?”<br />“现在我又在当律师了,”迪·普雷索说。“那出试验电视剧永远卖不出去,梅兹,除非你能像达罗①</p><p>那样干出一番惊人的事业。一种引起公众兴趣的大事业,也许是轰动一时的法庭辩护。”</p><p>① 美国律师达罗(1857—1938),曾为因讲授进化论而判刑的教师辩护,轰动一时。</p><p>“举个例来说。”<br />“例如打赢一场官司,打赢皮尔斯·尹维拉雷蒂产业那场官司。”梅兹格竭力保持冷静,瞪出眼睛。迪</p><p>·普雷索哈哈大笑,还给梅兹格肩膀上擂了一拳。“就这么啦,好朋友。”<br />“谁管你这个?你还是找遗产的另一执行人谈谈吧。”他介绍奥狄芭,迪·普雷斯碰碰太阳镜边,表示</p><p>敬意。空气蓦地冷了下来,太阳给遮住了。三人惊慌地抬头看,赫然耸现在他们头上的是淡绿色的社交</p><p>中心,看来快要撞上了——这社交中心拥有高耸的尖顶窗子,熟铁铸成的花饰,结结实实、毫无声息,</p><p>有一种在等待他们的气氛。掌舵的是偏执狂乐队的迪安,把船倒过来,干净利落地靠上一个小小的木码</p><p>头。人人下船,迪·普雷索紧张地往一座屋外楼梯直奔。“我要查看一下我的车子,”他说。奥狄芭和</p><p>梅兹格提着野餐食物,跟在后边上楼梯,拐进一条走廊,离开了社交中心投下的阴影,爬上一个金属梯</p><p>,终于到达屋顶。他们走时大有踏在鼓上的感觉,因为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底下空洞的房子里的回荡</p><p>声,夹杂着偏执狂乐队兴高采烈的喊叫声。迪·普雷索背着闪光的潜水水肺,攀登屋顶钟形小阁的侧面</p><p>。奥狄芭铺开一条毯子,把酒倒进压扁了的泡沫塑料的白杯子。“车子还在,”迪·普雷索下来后说。</p><p>“我方才本该往车子冲过去,一走了之。”<br />“你的当事人是谁?”梅兹格问,把一杯柠檬龙舌兰酒递给他。<br />“就是追赶我的人,”迪·普雷索承认说,牙齿咬着酒杯,遮住他的鼻子,狡黠地望着他们。<br />“你见到当事人就跑?”奥狄芭问。“你见到救护车就逃?”<br />“自从我告诉他这场财产官司解决前,”迪·普雷索说,“不能预支款项,他一直就想跟我借钱。”<br />“那么,你早就认为这场官司输定了,”她说。<br />“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迪·普雷索承认说,“我自从一时发疯买下了XKE电台,就没法子按期交款,</p><p>哪儿还有钱出借?”<br />“三十多年啦,”梅兹格哼着鼻子说,“还说是一时。”<br />“我还不致发疯到不识祸福的程度,”迪·普雷斯说,“而且美洲虎托尼又卷在里头,朋友。大多是赌</p><p>债,听说他还得向当地组织说明原因,他为什么不服从那儿的纪律。我才不吃这种苦头呢。”<br />奥狄芭瞪眼盯他。“多么自私。”<br />“‘我们的产业’随时都在监视,”梅兹格解围地说,“监视。组织上不想看到有人帮助而不要人家帮</p><p>助的人。”<br />“在西西里①我有亲戚,”迪·普雷索故意用意大利腔的蹩脚英语说。偏执狂乐队和妞儿们在明亮的天</p><p>空前出现了,他们从塔楼、山墙、通风管道等后边钻出来,冲向盛茄子三明治的筐子。梅兹格一屁股坐</p><p>在大酒樽上,不让人家倒酒。风刮起来了。<br />“说说官司的事,”梅兹格说,双手拢拢头发,怕被风吹散。<br />“你检查过尹维拉雷蒂的账,”迪·普雷索说,“你知道比科恩斯菲尔德烟厂过滤嘴的事吧,”梅兹格</p><p>不表态地嚷着嘴。<br />“骨炭,”奥狄芭想起来了。<br />“好,我的当事人美洲虎托尼提供过一些骨炭,”迪·普雷索说,“据他说,尹维拉雷蒂没有付款。打</p><p>的就是这场官司。”<br />“我随便说说,”梅兹格说,“这不像尹维拉雷蒂的一贯作风。进货付款,他一向认认真真。除非是贿</p><p>赂。我只负责他怎样合法地交所得税,如果是贿赂,我就见不到。你那位当事人属于哪个建筑公司?”<br />“建筑公司嘛,”迪·普雷索眯着眼睛:<br />梅兹格向四下张望一下。偏执狂乐队和妞儿们可能听不见。“是人的骨头吗?”迪·普雷索点点头。“</p><p>好,他是这样搞到这些骨炭的。这地区有好几家公路修建队,尹维拉雷蒂买进一些股份,他们都订有合</p><p>同。合同上都写得非常<br />① 西西里岛是黑手党的发源地。正确,曼弗雷德①。如果是贿赂的话,不会记在合同上。”<br />① 即迪·普雷索,有时简称为曼尼。</p><p>“怎么,”奥狄芭发问,“请问公路修建队怎么能出卖死人骨头呢?”<br />“修路时得拆掉古老的公墓,”梅兹格说明道。“比如修圣纳西索高速公路东支路时,坟都拆了,所以</p><p>我们刚才在那条路上高速行车,一点麻烦都没有。”<br />“没有贿赂就没有高速公路,”迪·普雷索摇摇头。“那些死人骨头是从意大利运来的。一次成交。有</p><p>些骨头,”他对着湖挥挥手,“就埋在湖底,专供潜水客人赏玩。我今天做的就是这件事,亲自检查一</p><p>下有争议的货色。反正直到托尼开始追逐。其余的骨头则用于过滤嘴计划的R&D阶段,那是在五十年代初</p><p>,考虑防癌以前。美洲虎托尼说这批货全是他从比塔湖底打捞起来的。”<br />“天啊,”梅兹格说,他一听见比塔湖心中就有点明白。“是部队的吧?”<br />“约莫有一个连队,”曼尼·迪·普雷索说。比塔湖在意大利西部第勒尼安海岸附近,在那不勒斯和罗</p><p>马间一个小地方,一九四三年联军向罗马挺进时,曾在这里一个小小的袋形阵地,进行一场现已被忽略</p><p>的壮烈的消耗战。有一小部分美国兵被敌军切断,失去联系,蜷缩在一条狭窄的湖滩上,湖水宁静清澈</p><p>,峭壁不稳地倾斜在湖滩上空,德军从绝壁上俯射和纵射轰击他们,夜以继日,这些美国兵坚持了好几</p><p>个星期。湖水冰冷,无法游泳,即使游泳,你由于暴露,到不了安全的湖岸就会死去。附近又没有树木</p><p>可以砍下来编造水筏。头顶上空没飞机飞过,只是心中偶然有扫射的德军俯冲轰炸机飞越。这么少的兵</p><p>力,竟然坚持这么长久,出人意外。湖滩多岩石,守军拼命往下挖,一直挖到再也挖不下去;他们派出</p><p>突击小队到悬崖上去,大多数有去无回,只有一次带回一挺机关枪。他们派遣侦察队侦察突围途径,少</p><p>数回来的人都说找不到出路。为着突围他们干了一切可以干的事情,失败后,他们尽可能长地坚持生存</p><p>下去。然而,人个个—声不响地死去,未留一点痕迹或是遗嘱。有一天,德军从悬崖上下来了,士兵把</p><p>湖滩上所有的尸体,连同双方都不再有用的武器和其他物资全部扔到湖里去。不久尸体沉下湖底。一直</p><p>到五十年代初期,美洲虎托尼当时在意大利部队里当一名下士,他的部队隶属于防守比塔湖的德国军队</p><p>,他知道湖底有什么,就和几个伙伴商议,决心打捞。他们打捞的结果只捞到人的残骸枯骨;美洲虎托</p><p>尼根据一连串含糊的推理,这可能包括这个被看到的事实:美国旅游者当时开始越来越多,几乎随便什</p><p>么东西都愿意付好价钱,还有关于森林法的故事和美国人对死人的崇拜,还有麦卡锡参议员及其他同政</p><p>见者,当时已在大西洋彼岸对富裕的白痴取得了一定的优势,不知怎么的,再集中注意力于第二次世界</p><p>大战的阵亡人员,特别是那些找不到尸体的,美洲虎托尼根据这些错综复杂的动机得出结论,认为凭借</p><p>他跟“家”(当时叫“我们的产业”)里的关系,他搜罗来的死人骨头一定可以在美国什么地方待价而</p><p>沽。他猜测得不错。有一家进出口商行买了这些骨头,转卖给一个肥料企业,这企业后来大概只取出一</p><p>两根股骨做科学实验,最后还是完全逐步采用大鲱,把剩下的几吨骨头全部卖给一家投资控股公司,这</p><p>公司把骨头贮存在印第安纳州韦恩堡城外一个仓库,约莫一年,比科恩斯菲尔德烟厂表示感兴趣了。<br />“啊哈,”梅兹格一跃而起。“原来是比科恩斯菲尔德买进的。不是尹维拉雷蒂。尹维拉雷蒂控制股份</p><p>的是土磷灰石公司,这公司专门制造过滤嘴。他对比科思斯菲尔德从未投资。”<br />“你们知道,伙计们,”小姑娘中有一个这么评论。这妞儿腰长发黄,苗条可爱,身穿黑色高领长袖的</p><p>针织紧身衣,脚登尖头的旅游鞋。“这一切跟我们上礼拜去看的那出坏透、坏透的复仇剧,詹姆斯一世</p><p>时期的复仇剧像得异乎寻常。”<br />“《信使悲剧》”迈尔斯说。“她讲得没错。同样是怪里怪气的东西,你知道,什么一营兵的尸骨沉落</p><p>湖底,打捞起来,制成炭——”<br />“他们一直在听,”迪·普雷索喊出来道,“这些小家伙。时时都有人在偷看、监听;你住的地方他们</p><p>按上窃听器,你的电话他们搭线——”<br />“我们听到的可不讲出去,”另一个妞儿说。“我们中间没有人抽比科恩斯菲尔德牌烟。我们抽大麻。</p><p>”哄堂大笑。但是这并不是说说而已的笑话,因为鼓手伦纳德现在伸手到浴袍里摸出一大把大麻烟,分</p><p>发给各位伙伴。梅兹格闭起双眼,掉头自言自语道:“着迷。”<br />“救命,”迪·普雷索说,掉头看湖对岸一个眼神慌乱、嘴巴张着的人。有一艘快艇出现,正朝着他们</p><p>开过来。来艇的遮风玻璃后,蹲有两条身穿灰服装的汉子。“梅兹,我先走一步。如果他人在这儿停留</p><p>,千万别欺侮他,他是我的当事人。”说完他人就溜下梯子走了。奥狄芭一声叹息,颓然倒下,躺在风</p><p>中凝视着空荡荡的蓝天。不久她就听见快艇戈德齐拉二世号的机器开动声。<br />“梅兹格,”她一想到就冲口说出来,“他把船开走了。我们被抛弃在孤岛上了。”<br />他们的处境果真是这样,一直挨到太阳下山,天黑下来,迈尔斯,迪安,塞奇,伦纳德和他们的妞儿们</p><p>,用大麻烟点着的烟蒂交替地拼出S和O的呼救信号,那情况正像足球啦啦队翻动贴有字母的大纸板。这</p><p>么一来,果真吸引了方戈索湖保安队的注意——保安队负责夜间的治安,队员不是从前演牛仔戏的演员</p><p>,便是洛杉矶机器脚踏车巡警。遇救前,时间是这么消磨的:偏执狂乐队唱歌,喝酒,扔一片片茄子三</p><p>明治喂喂一群不太聪明的海鸥(这些海鸥把人工湖误当作太平洋),还听听理查·沃芬格编的剧本《信</p><p>使悲剧》的故事梗概。这剧本的情节,由八个人回忆叙述,越说越糊涂,好像使人陷入八个烟囱管冒出</p><p>来弯弯曲曲的烟雾中,难于分辨。故事是这么费解,逼得奥狄芭决心第二天亲自去看戏,并说服了梅兹</p><p>格带她去看。</p><p>上演《信使悲剧》的是圣纳西索一个叫做坦克剧团的戏班子。戏院是个小小的圆形剧场,处于一家贸易</p><p>分析机构和—家半导体收音机厂之间。这半导体厂是个骗人厂,去年不存在,明年大概也不存在,在目</p><p>前可是生意兴隆,甚至压倒了日本的厂家。奥狄芭跟着不大情愿的梅兹格走进一个座位半空的剧场。后</p><p>来戏开演了,观众并没有增加多少。然而,服装棒极了,灯光又富有想象力,尽管演员台词用的是移植</p><p>过来的美国中西部舞台英语,不到五分钟,奥狄芭就完全被理查·沃芬格给十七世纪观众创作的邪恶的</p><p>景象吸引住了,那是多么富有预示性,多么渴望死亡,多么厌倦于肉欲,全无准备,又有点辛辣,因为</p><p>内战的深渊就摆在前头等待他们,寒冷又深沉地等待着。<br />安琪罗,当时是施瓜莫格利亚公国的坏公爵,在剧本开始的十年前,杀害了邻近法基奥公国的好公爵。</p><p>法基奥公爵每逢星期日望弥撒时要吻一吻宫廷教堂里的耶路撒冷主教圣纳素斯肖像的脚,安琪罗在这圣</p><p>像的脚上涂了毒药。这样,公爵的坏私生子帕斯奎摄政,等待尼科罗,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和戏里的好人</p><p>,成年后继位。帕斯奎当然无意让他活到成年。帕斯奎勾结安琪罗,阴谋杀害年轻的尼科罗。他建议跟</p><p>弟弟玩捉迷藏游戏,哄骗尼科罗钻进一门特大的大炮,由一个亲信开炮,希望毁掉那个孩子,正如帕斯</p><p>奎在第三幕里懊恼地回忆道:</p><p>在硝石的歌声疯狂怒吼中,<br />在硫磺的定旋律中,<br />喷出血雨滋润我们的田野。</p><p>真遗憾,因为他那个亲信,一个讨人喜欢的谋士,名叫厄尔科尔,秘密参加法基奥宫廷的反对派,要保</p><p>护尼科罗的性命,想出把山羊放在炮里打出去,尼科罗则被化装成老鸨,偷偷带出宫廷。<br />这些情况在剧本的第一场就有了交代,是尼科罗私下向他密友多梅尼科透露的。尼科罗现已长大成人,</p><p>就在杀害他父亲的安琪罗公爵的宫廷里,以特恩和塔克西斯家族的特别信使的身分作为掩护——这家族</p><p>当时垄断着东罗马帝国大部分地区的邮政专利。尼科罗的工作,表面上是企图开拓新市场,因为特恩和</p><p>塔克西斯系统尽管提供更迅速而廉价的服务,安琪罗仍旧坚持要自派信使,以便与邻国的傀儡帕斯奎通</p><p>信息。尼科罗躲在仇人的宫廷里的真正目的,自然是等待机会,进行报复。<br />安琪罗公爵这坏蛋则在策划并吞邻国,把他宫廷里唯一可以出嫁的女贵族,他妹妹弗朗西丝卡,嫁给邻</p><p>国篡位的帕斯奎。这条妙计的唯一障碍在于他妹妹弗朗西丝卡恰巧就是帕斯奎的生母,当年她私通前法</p><p>基奥公爵,是促使安琪罗下毒手的原因之一。有一场有趣的戏,弗朗西丝卡委婉地提醒她哥哥,社会上</p><p>对于乱伦的禁忌。她哥哥回答说,她似乎把事情忘了吧,因为十年来兄妹间搞的就是那一套。管它乱伦</p><p>不乱伦,婚礼必须举行,这对于他的长期的政治宏图太重要了。教会绝对不会批准,弗朗西丝卡说。那</p><p>么,安琪罗公爵回答,我就买通一位红衣主教。他边讲,边开始爱抚他的妹妹,轻轻咬咬她的头颈;两</p><p>人从对话变成狂热地倾吐充满情欲的话,这场戏结束时两人一起倒在一张长沙发上。<br />这一幕结束时,多梅尼科设法去见安琪罗公爵,出卖亲密朋友尼科罗。天真的尼科罗向这位亲密的好友</p><p>泄露了他的秘密。公爵当然是在房里忙于跟女人恋情作乐。多梅尼科只见到行政助理,他恰巧是从前救</p><p>过幼主,协助幼主逃离法基奥的厄尔科尔。不久他也向告密者说了他的真正身份,不过说前先引诱告密</p><p>者观看有春宫图的西洋镜。这玩意儿是个奇异的黑盒子,告密者愚蠢地把头伸进去观看,头立即给钢钳</p><p>央住,盒子就把求救的声音捂住了。厄尔科尔拿猩红色的丝带子捆绑住对方的手脚,然后告诉他是落在</p><p>谁的手中。厄尔科尔拿把钳子塞到黑盒子里去,拉掉多梅尼科的舌头,在他身上刺了几刀,往盒子里倒</p><p>了一大杯叫人奇痛的王水,还列举一连串给人好滋味的玩意儿,包括阉割,要让他尝遍后才死去。告帮</p><p>者在这时间内拼命喊叫,没有了舌头还试着做祷告,痛苦挣扎。厄尔科尔的长剑挑起告密者的舌头,跑</p><p>到墙壁上燃烧的火把前,把舌头烧得冒火,像个疯子一般挥舞,喊叫下列词句,作为本幕的结束语:</p><p>残酷的阉割对你最为适宜,<br />荒唐的圣灵厄尔科尔心中思议。<br />恶毒的邪灵既然下凡,<br />我们就为圣子降临作好准备。</p><p>灯光灭了,四下一片寂静,奥狄芭清楚地听到圆剧场那一头有人说声“老派人”。梅兹格说,“可以走</p><p>了吧?”<br />“我要看看死人骨头。”<br />这她得等到第四幕。第二幕主要是描画教会的一位主教,断然拒绝批准弗朗西丝卡跟她儿子结婚,宁愿</p><p>长久地忍受苦刑,以致被杀害。戏台—上演的全是这些苦刑场面,唯一的中断是当厄尔科尔侦察到主教</p><p>在受苦刑时,特派信使通知法基奥公国内—心想报仇的同党,大肆宣传帕斯奎计划跟自己生母结婚,估</p><p>计这应该能激怒舆论。还有一场戏演尼科罗有一天跟安琪罗的一个信使闲聊,听到有关卫队失踪的传说</p><p>。这卫队一共是五十个法基奥青年,是原公爵亲自挑选的武士。有一天这卫队去施瓜莫格利亚边境上演</p><p>习,毫无痕迹地失踪了,不久好公爵也给毒死了。老实的尼科罗心中有什么念头,总是非讲出来不可。</p><p>他说,两件事如果有任何联系,而且可以追溯到安琪罗那儿的话,那么,好啊,安琪罗公爵小心你的狗</p><p>命。那信使叫维托里奥,一听好生不快,在旁白中发誓一有机会非向公爵报告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不可</p><p>。同时在苦刑室里,他们逼看主教把血流到圣餐杯里,叫他把自己的血献给魔鬼,而不是上帝。他们又</p><p>割下他的大脚趾,逼着他拿它起来当做圣饼祝谢:“这是我的身体,”机智的安琪罗评论说,五十年来</p><p>听惯了系统的谎言,今天才第一次听到真话。总而言之,这戏非常激烈地反对教士,也许是想讨好当时</p><p>的清教徒(一个无用的姿态,因为清教徒根本就不上戏院看戏,为着某种原因,他倒认为戏是不道德的</p><p>)。<br />第三幕的地点是法基奥的宫廷,演的是杀害帕斯奎的经过,由厄尔科尔手下的人发动的政变所完成的。</p><p>宫廷外在进行巷战,在宫内帕斯奎则锁上宫门纵酒狂欢。参加狂欢的有一只凶狠的黑色人猿,会演把戏</p><p>,是新近从印度群岛运来的。这只人猿当然是人伪装的,信号一发,立即从天花板顶枝形吊灯上扑向帕</p><p>斯奎,同时还有五六位乔装舞女者,本来在闲荡,信号一发,立即从四面八方奔向篡位者。这些复仇人</p><p>员约莫用十分钟时间杀害帕斯奎,斫脚断臂,勒颈,灌毒药,火烧,脚踩,挖眼睛等等,同时又要帕斯</p><p>奎把受害的感受一一描述给观众听。他终于在极端痛苦中死去,有个完全陌生的人名叫詹纳罗冲了进来</p><p>,宣布自己是一国元首,总揽大权—直到找到合法的继承人尼科罗。<br />剧场里幕间休息。梅兹格蹒跚地走进小小的门厅去抽烟,奥狄芭则走向女卫生间。她四下张望一下,查</p><p>看有没有她在潜望镜酒吧看到的符号,奇怪的是,墙上空空。她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只感到受了威</p><p>胁,惴惴不安,因为众所周知公共厕所本来是沟通信息的地方。<br />第四幕揭露安琪罗坏公爵正处在精神狂乱中。他已得悉法基奥政变,还听到消息说尼科罗可能还活着。</p><p>他还听到传说,詹纳罗征集兵马要来进攻,还有一个谣言说,教皇因为红衣主教被害,将出面干涉。安</p><p>琪罗发现四周都是叛变,只好依靠行政助理厄尔科尔(这人的真面目还未被发觉),终于起用特恩和塔</p><p>克西斯邮政系统的信使,因为他自己的交通员都靠不住了。厄尔科尔喊尼科罗进宫伺候公爵。安琪罗取</p><p>出一支羽毛笔、羊皮和墨水,背着舞台上的正面人物(他们对于最近事态的发展,还一无所知),对着</p><p>观众说明,为了避免法基奥的入侵,必须从速向詹纳罗保证,他怀有善意。他边写信边对他蘸的墨水讲</p><p>了几句混乱的、含义隐晦的话,暗示墨水真是一种很特殊的液体。例如:</p><p>这黑漆漆的液体在法国叫做昂克尔,<br />悲惨的施瓜莫格利亚可能摹仿高卢,<br />从极深的海底升起是为了要求“依靠”。</p><p>还有:</p><p>天鹅只提供了一根空心的羽毛,<br />不幸的羊羔只提供了外皮;<br />但是从其间流过的黑油油的东西起着变化,<br />它既非拔来,更非残酷地剥到,<br />而是从不同的野兽身上收集到。</p><p>这些词句显然给了他莫大的兴趣。他给詹纳罗的信写好后打上火漆封印。尼科罗接过信件塞在紧身马甲</p><p>里就出发回国,同厄尔科尔一样仍然不知道那场政变和他本人即将复位,成为合法的法基奥公爵。戏又</p><p>转到詹纳罗那儿,他正率领一小支军队在入侵施瓜莫格利亚的途中。士兵们在谈论,安琪罗如果想和平</p><p>,最好在部队抵达边境前派个使者来通知,不然大家只好把他打得四脚朝天,尽管大家并不乐意这么做</p><p>。在施瓜莫格利亚,安琪罗的信使维托里奥向公爵报告,尼科罗发表叛逆言论。另外一个人赶进来报告</p><p>说,尼科罗的背信弃义的朋友多梅尼科的尸体找到了,四肢残缺,但是在他鞋子里有封血书,揭露尼科</p><p>罗的真正身份。安琪罗得讯后勃然大怒,气得发狂,下令立即追捕尼科罗,格杀勿论。但是派出去的人</p><p>马可不是自己的部队。<br />剧本演到这里,真的越演越怪,在台词中开始隐隐出现一种淡淡的冷意,一种模棱两可的含糊。在这以</p><p>前,要说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什么,要不,就用比喻。但是现在公爵颁布生死攸关的命令,改用一种</p><p>新的表现形式,这可以说是吞吞吐吐的拘泥仪式。说清楚了吧,有些事情不便大声嚷嚷,有些事件,不</p><p>宜台上演出,尽管上面几幕的演出,已有好些场面过于露骨,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呢,实在难于想像。</p><p>安琪罗公爵并没有对我们说明,也许也不能挑明。他对着维托里奥大喊大叫,也只是讲明不许谁去追捕</p><p>尼科罗,他自己的卫队,他当面咒骂他们是害人精、疯子、胆小鬼。那么派遣谁去追捕呢?维托里奥知</p><p>道:每个身穿施瓜莫格利亚公用号衣的、在宫里闲荡的臣仆都知道,而且意义深长地交换眼色,这只是</p><p>个内部的大玩笑.当时的观众知道。安琪罗<br />知道,但是他不说,就是接近要说出口了,也不加以阐明:</p><p>戴面罩者不如由他躺在墓里安宁,<br />被窃取的无非是受人尊崇的大名;<br />我们在他的化装舞会上跳舞,以假代真,<br />征募尖刀劲旅,宣誓<br />准时报仇,永不静止,<br />免得有人提起可爱的尼科罗,<br />大名已被窃取,立即惹起<br />可怕的灭绝灵魂的毁灭<br />无法说出……</p><p>回过来讲讲詹纳罗和他带领的部队。有探子从施瓜莫格利亚回来说,尼科罗就在途中要来了。一片欢呼</p><p>,只是詹纳罗讲起话来向来就是大言不惭的演讲,请大家记住,尼科罗仍然服役于特恩和塔克西斯家族</p><p>系统。欢呼立即停止。现在的气氛又像安琪罗的宫廷,有一股古怪的寒气进来了。台上每个人的面包(</p><p>显然是导演事先的安排)都意识到某种可能性,詹纳罗甚至比安琪罗更不愿吐露心里话,只是呼救上帝</p><p>和圣纳素斯保护尼科罗,他们都继续骑马前进。詹纳罗问一个副官,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原来距离从前</p><p>法基奥国精选卫队神秘失踪的湖,只有三英里。 <br />同时在安琪罗的宫殿里,足智多谋的厄尔科尔终于露馅了。在维托里奥和其它五六个人的对证下,他被</p><p>指控杀害了多梅尼科。证人一一出庭作证,草草判决了事,厄尔科尔被众人乱刀刺死,倒也干脆痛快。<br />在下一幕,我们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尼科罗。他走到湖边停下休息,想起这就是法基奥卫队神秘失踪的地</p><p>点。他坐在一棵树下,拆开安琪罗的信,终于知道国内发生政变,帕斯奎已死。他这才体会到自己正在</p><p>赶去复位,受到全公国人民的爱戴,即将实现他一辈子梦寐以求的最高愿望。他依靠在树上,出声朗读</p><p>部分信件,并以讽刺的语言评论一大堆显然是安抚詹纳罗的谎言,这些谎言是让安琪罗争取时间,征集</p><p>自己的军队,征伐法基奥的。台外响起一片脚步声。尼科罗一跃而起,眼睛直直地盯着戏院的通道,一</p><p>手紧紧抓住刀柄。他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只是结结巴巴地说着可能是无韵诗篇中最短的一行,“T-</p><p>t-t-t-t……”他好像从梦里的瘫痪中挣扎出来,勉勉强强一步—步往后退。就在这柔顺而可怕的沉</p><p>默中,蓦地出现了三个舞态轻盈的人,长臂长腿,柔弱像妇女,全身穿紧身衣裤,黑手套,黑丝袜子蒙</p><p>着脸,在舞台上蹦蹦跳,停下来,凝视他,那三人的脸给罩在丝袜子下,模糊不清,轮廓变形。他们等</p><p>待。灯全灭了。<br />戏又回转到施瓜莫格利亚公国,安琪罗设法集合军队,但是没有办成。在绝望之余,他只好集合剩下来</p><p>的臣仆和美丽的姑娘,像举行仪式似的锁住宫殿出口,提出酒来,开始纵情欢乐。<br />这一幕结束时,詹纳罗在湖滨停住人马。有士兵跑来报告说发现一具尸体,尸体头颈上系的护身符,是</p><p>从小系在尼科罗的头颈上的,根据这才确定是他,尸体情况太惨,不便多说。又是一片沉默,人人对觑</p><p>。那士兵还递给詹纳罗一卷沾满血的羊皮,说是从尸体上取下的。从羊皮上的图章可以看出这就是安琪</p><p>罗要尼科罗送来的信件。詹纳罗接过来一看,起先一怔,然后恍然大悟,出声朗读。这信件不是尼科罗</p><p>方才摘读的谎言书信,却奇迹一般一变为安琪罗认罪的坦白书,供认所有罪状,末了还透露法基奥卫队</p><p>失踪的秘密。原来这些精选的卫队,一一都给安琪罗杀害,然后扔进湖里。这些死人骨头后来又捞上来</p><p>制成炭,由炭制成墨水,安琪罗出于恶作剧,凡是与法基奥公国的通信(也包括本文件),一律用这种</p><p>特殊墨水书写:</p><p>但是现在这些纯洁人们的骨头,<br />既与尼科罗的血混合在一起,<br />清白无辜配上无辜清白,<br />其婚姻的唯一产儿就是奇迹:<br />人生卑鄙的谎言变为真理。<br />这就是真理,我们大家作证,<br />法基奥卫队,法基奥高贵的烈士。</p><p>在这个奇迹前,人人下跪,赞美上帝,哀悼尼科罗,发誓一定要把施瓜莫格利亚夷为平地。但是詹纳罗</p><p>在结束时用一种非常绝望的凄凉声调,宣布一件事,这对当时十七世纪的观众可能是个真正的震惊,他</p><p>终于点了一个组织的名字,安琪罗没有提起的、尼科罗想提而未提的名字:</p><p>我们从前认识的特恩和塔克西斯<br />现在不再跟贵族而只跟持短剑的桑恩有关,<br />那支曾经弯弯曲曲的金喇叭缄默无言。<br />不管多少神圣的星辰都阻挡不住,我相信,<br />任何人跟特里斯特罗约会的决心。</p><p>特里斯特罗。第四幕结束灭灯时,这名词悬挂在空中;悬挂在黑暗中使奥狄芭·马斯迷惑不解,但是还</p><p>没有在她的身上发挥应该发挥的力量。<br />第五幕完全是个泄气的突降,专演詹纳罗血洗施瓜莫格利亚公国的宫廷。凡是文艺复兴时代人们想像得</p><p>出来的酷刑都搬上了舞台,包括灰汁坑,地雷,猎鹰有毒的鹰爪等等。这出戏就如梅兹格后来说的,活</p><p>像是无韵诗的漫画。到末了舞台上密密麻麻全是尸体,唯一的活人是乏味的行政官詹纳罗。<br />按照戏院的节目单,《信使悲剧》的导演名叫伦道夫·德里布莱特。他同时还扮演战无不胜的主角詹纳</p><p>罗。“喂,梅兹格,”奥狄芭说,“陪我上台后去转一转。”<br />“有你认得的人吗?”梅兹格说,急于要离开。<br />“我想查一件事。想找德里布莱特谈谈。”<br />“哦,有关骨头的事。”他闷闷不乐。奥狄芭说:<br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不放心。两件事,那么凑巧。”<br />“好,”梅兹格说,“那么第二步怎么办呢?要不要包围退伍军人管理局,表示抗议?向华盛顿游行进</p><p>军?上帝帮助我,”他对着小戏院的天花板直叫嚷,引起一些退场的观众掉过头来张望,“免得遭受这</p><p>些妇女解放运动分子的摆布,这些娘们儿受过过多的教育,愚蠢而又心肠软。我是三十五岁的男子汉,</p><p>早该懂得避开她们了。” <br />“梅兹格,”奥狄芭困窘地低语道,“我可是个年轻共和党人。”<br />“哈普·哈里根连环漫画,”梅兹格的嗓门越来越大,“她太年轻,还够不上看。影星约翰·韦恩星期</p><p>六下午,用他的牙齿杀了上万日本鬼子,这就是奥狄芭·马斯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朋友。今天有些人开</p><p>大众牌汽车,衬衫袋里揣着索尼收音机。这一位,朋友们,可不行,她要主持公道,事情相隔已二十年</p><p>了。乱翻旧账。起因无非是跟曼尼·迪·普雷索酒后的争论。她忘记了首先应该对她所代表的遗产,在</p><p>法律上和道义上,表示忠心。而不是对我们穿军装的部队,不管他们多么英勇,在什么时间死去。” <br />“不是,”她抗议。“我不管比科恩斯菲尔德用什么原料做过滤嘴。也不管皮尔斯从那个黑手党组织进</p><p>了什么货色。我想都不愿想。也不想比塔湖发生了什么事,或是癌……”她寻找适当的词句来表达,感</p><p>到无能为力。<br />“那么是什么呢?”梅兹格质问,站起身来,咄咄逼人。“什么?”<br />“我不知道,”她有点绝望地说,“梅兹格,别折磨我。站在我这一边。”<br />“反对谁呢?”梅兹格问,戴上太阳镜。<br />“我想看看其中有无联系。我好奇。”<br />“对,你太好奇了,”梅兹格说。“我在车子里等你,行吗?”<br />奥狄芭看着他走得看不见了,然后去找戏院的化妆室。她在戏院外边环形走廊上兜了两圈才找到一道门</p><p>,夹在两盏架空灯间的暗影子里。她走进一片软绵绵的、优雅的混乱中,得到的印象是人人暴露的神经</p><p>末梢残余在放射,在互相干扰。<br />有个姑娘正从脸上取下假的血块,示意奥狄芭走到有一排明亮的镜子的地方去。她往前走去,掠过流汗</p><p>的二头肌和长发暂时构成的帐幕,终于站在德里布莱特跟前,德里布莱特还穿着詹纳罗的灰色服装。<br />“戏太好了,”奥狄芭说。<br />“摸一摸,”德里布莱特说,伸长他的胳臂。她摸了摸,詹纳罗的戏装是灰色的法兰绒。“汗流浃背,</p><p>但是演这角色只好这样,不是吗?”<br />奥狄芭点点头。他的眼睛吸引了她的注意。服珠是明亮的黑色,眼边布满难以置信的网状皱纹,好比是</p><p>实验室里专门研究眼泪的信息的迷津曲径。那对眼睛好像洞察她的需要,尽管连她自己还不知道。<br />“你是来谈戏的吧,”他说,“我不鼓励你。这出戏的目的在于提供人家消遣的。正像恐怖电影。它不</p><p>是文学。没有什么意义,沃芬格根本就不是莎士比亚。”<br />“他是谁?”她说。<br />“莎士比亚又是谁呢?好久好久以前了。”<br />“借个脚本看看行不行?”她也不知道她要找的到底是什么。德里布莱特挥手叫她找一个文书柜,就在</p><p>一个淋浴装置旁边。<br />“我趁早洗个淋浴,”他说,“抢在那些不擦肥皂就冲水的人们前头。脚本都在柜顶第一个抽屉里。”<br />但是排戏的脚本都是些暗紫色的复印本——破破烂烂,给咖啡污染。抽屉里没有别的东西。“喂,”她</p><p>对着淋浴间大声喊。“原稿呢?复印这些脚本的原稿呢?”<br />“纸面平装本,”德里布莱特嚷着回答。‘别问我是哪家出版的。我是从扎夫旧书店找来的。旧书店就</p><p>在高速公路的那一边。是部选集,名字叫《詹姆斯一世时代复仇剧集》。封面上有个骷髅头。”<br />“可否借看一下。”<br />“给人拿走了。上演第一晚的晚上。我每次都要丢失五六册。”他从淋浴室中探出头来。他全身裹在水</p><p>蒸气里,只露出一个头,气球一般漂浮在空中,好不奇怪。他饶有兴趣地凝视她,谨慎地说,“还有一</p><p>本。扎夫书店可能还有。书店地点你找得到吗?”<br />有件什么走进了她的五脏六腑,短暂地舞蹈一下,又走了。“你要开导我什么吧?”半晌,那对满是皱</p><p>纹的眼睛只是盯着回看她,并不答腔。<br />“为什么,”德里布莱特终于说道,“人家都对原作有这么大的兴趣?”<br />“还有什么人?”话问得太急了。也许他只是泛泛地讲。<br />德里布莱特直摇着头,“千万别拉我卷进你们学术界的争论,”接着又补一句,“不管你是什么人,”</p><p>说时带着一种熟悉的微笑。这一笑叫奥狄芭全身不寒而栗,仿佛她皮肤接触到尸首冰冷的手指。她体会</p><p>到这种微笑,正是导演教导全体演员,每当有人提起特里斯特罗杀人凶手时,必须以这种微笑相互对视</p><p>。你有时夜间作梦,梦见一个不愉快的人,他就是给你这种会心的微笑。她决心问问这种微笑的表情。<br />“这种表情是否是剧本舞台指导上写明的?这么多的人,一致知情某件事。否则是你的特殊手法?”<br />“是我自己的,”德里布莱特告诉她,“还有第四幕,把三个杀手搬上戏台,也是我的独创。你知道,</p><p>沃芬格没让他们上台。”<br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他们?”<br />“你们就是不理解,”发火了。“你们这些人,就像清教徒对待《圣经》一般。那么迷上了文字,文字</p><p>。你知道戏在什么地方,不是在文件橱里,不是在你所要找的平装本里,——”淋浴的烟雾中伸出一只</p><p>手,指指他那悬空的头——“在这里。这是我的任务。把精神化为有血有肉的东西。至于文字,谁在乎</p><p>呢?文字无非是一些机械的声响,像排炮似的攻击,穿过演员的记忆的骨头障碍,对不对?现实就在这</p><p>个脑子里。我的脑子里。我就是天文馆里的放映机,显示于圆形舞台上的封闭性小宇宙,都是出自我的</p><p>嘴巴、眼睛,有时还出自其它口子。”<br />但是她并不这么轻易放过他。“是什么使得你的感受不同于沃芬格,关于这特里斯特罗。”一提到这个</p><p>词,德里布莱特的脸突然缩回去,消失于水蒸气中。仿佛它一下子切断了电源似的。奥狄芭本来也不想</p><p>提这个词。他曾经想方设法在戏台上为这个词制造一种仪式性的敌对气氛。在台下,他也是这样。<br />“我要是在这里溶解,”在飘浮的水蒸气里只听到有个声音推测地说,“从排水沟冲进太平洋,你今晚</p><p>所看到的也要消失。你,你天知道怎么会这么关心这小世界的那一部分,也要消失了。剩下来其实只有</p><p>沃芬格没有撒谎的部分。施瓜莫格利亚和法基奥公国,如果果真存在过的话,可能还在过。也许特恩和</p><p>塔克西斯邮政系统还存在。集邮家告诉我,它存在过。也许它的对立面也是存在的,对立面就是魔鬼撒</p><p>旦。但是还有些遗留的痕迹,例如化石。这些是死东西,矿物,没有价值,也没有潜力。<br />“你可以爱上我,可以找我的精神病医师谈话,你可以在我寝室隐藏磁带录音机,查看我睡觉时说什么</p><p>梦话。你想这么做吗?你可以搜集线索,写成一篇或数篇论文,探讨人物为什么对特雷斯特罗会有这样</p><p>那样的反应,为什么杀人凶手要上舞台,他们为什么要穿黑衣裳。你可以这么浪费一生,还是接触不到</p><p>真理。沃芬格提供了文字和故事。我给予他们生命。就是这些,完了。”他沉默了。一片淋浴的溅水声</p><p>。<br />“德里布莱特,”奥狄芭过一会儿喊道。<br />他露露脸。“我们可以这么做。”他笑都不笑。他的眼珠就守在皱纹密布的网中心等待着。<br />“我再来,”奥狄芭说。她走了,走到剧场外边好远才想起来,自己本来找他是想了解一下死人骨头的</p><p>情况,结果可说起特里斯特罗。她站在几乎阒寂无人的停车场上,看着梅兹格开着车前灯亮着的车子靠</p><p>近来,心里老是惦念事情怎么这样凑巧。<br />梅兹格本来在车上听收音机。她上了车,车子开了约莫两英里,她才从夜间播音的特殊风格中发觉原来</p><p>是金尼雷特的KCUF电台,节目主持人正是自己的丈夫马乔。 </p><p><br />4</p><p>尽管她后来又见到迈克·法洛皮恩,对于《信使悲剧》的原本也追踪了一段距离,然而,这些追踪并不</p><p>比其他启示更令人不安,这些显示按乘方增加纷纷而来,仿佛她越搜集,启示出现就越频繁,她的心情</p><p>已到了这种境地:凡是她所见所闻、她做的梦、她的记忆、无不交织进特里斯特罗。<br />首先,她更细心阅读一下遗嘱。如果皮尔斯消灭前果真安排设置一个什么组织,她的职责岂不是就像德</p><p>里布莱特那样编导剧本,赋予坚持下来的事物生命,开动天文馆中心那个黑机器,使得整个产业有了搏</p><p>动和布满星星的意义,都在她周围的苍穹下?可惜阻止她的障碍太多了:她对于法律,对投资,对地产</p><p>,甚至对死者本人,知道得实在太少了。遗嘱检验法庭规定她担任执行人的职责,说不定是用金钱来估</p><p>计到她会面临多少障碍的。她曾经把潜望镜酒吧间厕所墙上的那个符号抄在札记本上,在这符号下她写</p><p>上:我会投射出一个世界吗?如果谈不上投射,至少也要对着苍穹射出一箭,掠过星座,查找你自己的</p><p>天龙座,鲸鱼座,南十字座。任何东西都可能有用。<br />有一天清早,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出发参加约约戴恩军工厂的股东会议的。尽管她做不了什么,出来</p><p>溜达总比全不动弹强一些。她在总厂的一个大门口,领到一个来宾戴的白色圆章。她把车子停在一排一</p><p>百来码长的半圆拱形粉红色活动房屋边一个大停车场上。这是约约戴恩厂的自助食堂,也就是她来开会</p><p>的会议厅。奥狄芭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坐了两个钟头,夹在老头中间。她身旁两个老头儿可能是双胞胎</p><p>,他们的手轮流落在她的大腿上,仿佛手的主人在睡觉,而生痣的、有斑点的手却在梦境中漫游。开会</p><p>时间,四下都有黑人,把一大盘一大盘的马铃薯泥、菠菜、虾,绿皮西葫芦,炖肉等等,端到蒸气保暖</p><p>的、闪闪发光的长桌子上,准备喂养午间下班的大批工人。会开了一小时;还有一小时则由股东、代表</p><p>和公司职员举行一次歌唱联欢会。他们按照康奈尔大学校友会会歌的调子唱道:</p><p>赞美诗</p><p>高高在洛杉矶高速公路之上,<br />在交通频繁的喧闹声中,<br />耸立着有名的银河电子管厂<br />它是约约戴恩的分厂。<br />我们宣誓始终对你<br />保持永远的忠诚,<br />粉虹色的楼阁美好地闪光,<br />棕树长得又高又梃。</p><p>公司的总经理克莱顿(外号杀星)·奇克利茨先生,亲自领导大家校照《奥拉·李》(“AURA Lee”)</p><p>的调子,唱下列的歌:</p><p>合唱曲</p><p>本迪克斯厂引进了导弹弹头,<br />艾夫科好好地制造。<br />道格拉斯,北美,<br />格鲁曼大家都分摊了一份。<br />玛丁厂从发射台射出火箭,<br />洛克希德则从潜艇着手,<br />单凭一条囮狗,<br />我们分不到研究和发展拨款。<br />康维尔推进卫星<br />送入运行轨道;<br />波音制造了民兵式导弹,<br />我们老是待在地上。<br />约约戴恩,约约戴恩,<br />就是签合同没有份,<br />国防部耍弄你,<br />准是出于恶意。</p><p>此外还有十来支歌曲,只是歌词她记不得了。唱完歌,人就整成队伍,下工厂进行快速参观。<br />奥狄芭不知怎的走失了。她先是在专心观看一座宇宙密闭舱的模型,安安稳稳地围在—些昏昏欲睡的老</p><p>头子中间,过一会儿,不晓得怎的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一个日光灯照耀的大厅里,周围是一派办公室</p><p>的繁忙。她尽可能望过去,不管哪一方内,全是一片白色或是淡色的;男人的衬衫、白纸张、制图板。</p><p>在日光灯刺目的照耀下,她能想到的只是赶快戴上黑眼镜,等待有人来救她。但是谁也不理会她。她开</p><p>始在淡蓝色写字台间的过道上走走,偶尔拐一个弯。工程师们听到她高跟鞋声,抬头目送她走,但是没</p><p>有一人开腔。这么踱来踱去,踱了五到十分钟,她心中惊慌起来,好像全无出路。后来,出于偶然(如</p><p>果问希拉里乌斯博士,他一定会说她当时当地必定是利用下意识的潜在线索,找到了某个人)或是出于</p><p>别的,她碰上了一个工程师,名叫史坦利·柯特克斯。这人藏钢丝架的双光眼镜,脚登凉鞋,花格短袜</p><p>,乍看去他在这儿工作似乎太年轻—些。原来他并不在工作,只是拿了一根在毡上写的粗铅笔胡涂乱画</p><p>这个符号:</p><p>(图同前,略——肖毛注)</p><p>“喂,小伙子,”奥狄芭说,给这次的巧合楞住了。她灵机一动,补充了一句;“柯尔比叫我来的。”</p><p>柯尔比是她从酒吧厕所墙上看到的名字。本该讲得像在搞阴谋似的,但是一出口却傻里傻气。<br />“喂,”史坦利·柯特克斯说,麻利地把方才乱涂的大信封塞进本来打开的抽屉,然后关上。他看到她</p><p>身上佩戴的徽章。“你迷路了吧?”<br />她知道如果直截了当地问他画的符号是什么意思,一定得不到答复。所以她说,“其实我是来参观的。</p><p>股东。”<br />“股东。”他随便看了她一下,伸脚钩住邻近写字台的一把转椅,钩过来让她坐。“请坐。你果真有能</p><p>力影响公司的政策,提出建议不至于给人家当做档案扔进垃圾桶吗?”<br />“有,”奥狄芭撒谎,看看会有什么下文。<br />“你听我说,”柯特克斯说,“只要你有法子叫他们取消有关专利条款,这,夫人,是我的个人打算。</p><p>”<br />“专利,”奥狄芭说。柯特克斯随即解释,工程师跟约约戴恩签应聘合同时,人人都要声明放弃任何发</p><p>明的专利权。<br />“这就压制了任何有真正创造性的工程师,”柯特克斯怨声怨气地补充,“不管人在什么地方。”<br />“现在哪里还有人在创造发明,”奥狄芭说,觉察这会刺激他。“我是说,自从托马斯·爱迪生以后,</p><p>果真还有人在搞发明?现在不都是集体协作吗?”今天早上总经理“杀星”奇克利茨在大会欢迎词中就</p><p>是强调集体协作的。<br />“集体协作,”柯特克斯咆哮起来,“说得多好听。其实是推诿责任。这是整个社会的症状,庸庸碌碌</p><p>,毫无胆识。”<br />“哎呀,”奥狄芭说,“人家允许你这样讲话?”<br />柯特克斯往两边张望一下,然后把椅子旋转得更靠拢一些。“你知道尼法斯蒂斯机器吗?”奥狄芭只是</p><p>眼睛睁得更大一些。“这是约翰·尼法斯蒂斯所发明的。他现在伯克利。约翰是个仍然在发明东西的人</p><p>。这儿。我有一份专利的复本。”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复印的文件,给她看一个匣子。匣子外边画着一</p><p>个留胡子的维多利亚时代人的素描,他从顶部两个活塞间出来,这两个活塞附属于一个轴承和飞轮。<br />“这个有胡子的是谁?”奥狄芭问。他就是詹姆斯·克拉克·马克斯韦尔,柯特克斯说明,苏格兰有名</p><p>的科学家,一度提供一个小信息,叫做马克斯韦尔的小精灵。这精灵坐在一个匣子里,里边全是空气分</p><p>子,正以各种不同的速度活动,精灵坐在那儿分开快分子和慢分子。快分子比慢分子能量更多。把快分</p><p>子集中于一个地区,那地区就有高温。在这匣子里,你可以利用高温和低温间的温差来驱动一个将热能</p><p>转变为机械能的引擎。既然小精灵坐在那儿只是分分类,实际上在这个系统里并没有加进什么功。这么</p><p>一来,你就违反了热力学第二定律,无中生有,引起重复不停的运动。”<br />“分类不算工作吗?”奥狄芭说。“这话你到邮政局去讲讲看,管保你给装进邮袋邮寄到阿拉斯加的费</p><p>尔班克斯去,邮袋上连一张‘易碎’的标签都不贴。”<br />“那是脑力工作,”柯特克斯说,“我所讲的‘功’,是指热力学的功。”他说明给她听,尼法斯蒂斯</p><p>机器里怎么有个真正的马克斯韦尔小精灵。你要小精灵提高哪一汽缸的温度,你只须定神凝视克拉克·</p><p>马克斯韦尔的一张相片,集中心思于某一汽缸,不是左边的就是右边的汽缸。空气会膨胀,于是推动一</p><p>个活塞。那张熟悉的马克斯韦尔的相片嘛,就是基督教知识传播会拍的那张他的右侧面照片,看来效力</p><p>最高。<br />戴着黑眼镜的奥狄芭,向四下张望一下,小心谨慎,尽可能头都不动。没有人注意他们:空调器营营响</p><p>,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打字机一片响,旋转椅子轧轧响,厚厚的参考手册啪的一声合起来,蓝图纸沙沙</p><p>响地展开又合起来,头顶上则是高高的一长列沉默的日光灯,欢乐地照耀着,整个约约戴恩工厂,一切</p><p>正常。只有奥狄芭·马斯现在的所在除外,这个厂有上千的职工随你挑选,也没有人强迫,她偏偏就闯</p><p>到这疯子的跟前。<br />“当然咯,这也不是人人办得到的事,”柯特克斯告诉她,对于他关心的事越谈越上劲。只有赋有特殊</p><p>功能的人才办得到。约翰管这种人叫‘感觉特别灵的人’。”<br />奥狄芭把黑眼镜卸到鼻子上,眨着睫毛,打算用卖弄风情来摆脱这场谈话:“照你看,我可否当一名好</p><p>好的‘感觉特别灵的人’。”<br />“你当真想试一试?你可以给他通信。他只有几个感觉特别灵的人。准会让你试一试的。”<br />奥狄芭取出她那小小的笔记本,翻到她抄下厕所符号的地方,旁边还注有她写的我会投射出一个世界吗</p><p>?“信箱号码573号,”柯特克斯说。<br />“在伯克利。”<br />“不是,”他声音有点怪,她抬头一看,抬得可能太猛一些,他当时正在想什么,随口说,“在旧金山</p><p>;没有——”这时他才知道话讲错了,“他住在电报局街上什么地方,”他低声道。“我方才开错了住</p><p>址。”<br />她冒险一试:“那么WASTE通信地址现在不管用了。”但是她讲时把它念成一个词,waste。他的脸绷起</p><p>来了,戴上了不信任的面具,“夫人,是W.A.S.T.E.,”他告诉她,“是个首字字母缩略词,不是</p><p>‘waste’,最好别提了。”<br />“我在一个女厕所看到的,”她坦白说。但是斯坦利·柯特克斯再也不听人家的甜言蜜语了。<br />“忘掉算了,”他劝告;打开一本书,再也不理会她。<br />她呢,则明显不能忘怀。她看到柯特克斯乱涂的信封上有WASTE符号,可能就是约翰·尼法斯蒂斯的来信</p><p>。或是像他这样一个什么人的来信。她的疑心得到了补充,补充者不是旁人,正是热衷于彼得·平吉德</p><p>会的迈克·法洛皮恩。<br />法洛皮恩于几天后告诉她,“这个柯特克斯一定是某地下组织成员,可能是精神失常者的地下组织,但</p><p>是有谁能指责他们有点怨气呢?你瞧瞧他们的经历。在学校里,他们像我们大伙一样,给洗了头脑,笃</p><p>信美国发明家的神话——摩尔斯发明电报,贝尔发明电话,爱迪生发明灯泡,汤姆·斯威夫特发明这个</p><p>那个。一人只发明一项,后来长大以后,才发现得把自己的权利签字让给一个像约约戴恩那样的大妖怪</p><p>,整天泡在‘计划’、‘特种工作组’或‘集体’中,连姓名都快没有了。人家也不要求他们发明什么</p><p>——只要他们扮演小角色,按照操作规程,完成规定仪式。奥狄芭,在这样的恶梦中孤独一人,那是什</p><p>么滋味啊?他们当然要团结在一起,互通信息。他们彼此碰上,一见面就认出对方来。哪怕这种碰头,</p><p>可能五年才有一趟,然而,一碰上立刻就认得出来。”<br />梅兹格那天夜晚也上“潜望镜”酒吧间来,听到这些话表示异议。“你们这么右,简直就是左,”他抗</p><p>议说。“公司要求职工放弃专利权,你们怎么可以反对。朋友,你的论点我听起来很像是剩余价值论,</p><p>看来你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们越喝越醉,这种加利福尼亚南部的典型对话就越来越不像话。奥狄芭单</p><p>独一人坐在一边,闷闷不乐。今天夜晚她决心上“潜望镜’来,不单单是因为在工厂里遇见斯坦利·柯</p><p>特克斯,还因为有了其他启示;她感觉到有一个图案,隐隐约约,即将显示,有关邮寄和如何传送。<br />方戈索湖的那一头,立有一块青铜的历史纪念碑。碑文记载1853年有十来个法戈-威尔斯快运公司的人</p><p>,跟一群身穿神秘黑服装的蒙面人英勇搏斗。这情况是一个骑马的邮递员说出来的,他亲眼目击这场大</p><p>屠杀,他本人不久也死去了。还有一条唯一的线索是一个十字架,有个受害者在泥土里画了一个十字。</p><p>时至今日,杀人者究竟是谁还是个谜。<br />一个十字架?或者是一个首写字母T?在《信使悲剧》中,主角尼科罗末了也结结巴巴说了这个字母。奥</p><p>狄芭深思了一会。她找了一个公共电话亭,打电话找编导伦道夫·德里布莱特,想问他是否知悉有关法</p><p>戈-威尔斯公司这件事;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戏中的杀手上台才一律穿黑服装。电话铃响了又响,声音空</p><p>空荡荡。她挂断电话,朝扎夫旧书店走。扎夫本人从十五支光的暗淡灯光下走出来,帮助她寻找德里布</p><p>莱特所提的平装本:《詹姆斯一世的复仇戏剧集》。<br />“要这本书的人不少,”扎夫告诉她。书封面上的骷髅头在暗淡灯光下瞅着他们。<br />扎夫讲的是单单指德里布莱特一人?她张开嘴想问,又缩回来。这是她今后许多犹豫的第一次。<br />那天梅兹格有事上洛杉矶去了,奥狄芭回到回声院,立即翻到剧本惟一提到“特雷斯特罗”的地方。在</p><p>这一行的对面,有人拿铅笔写下参见异文,一六八七年版,大概是哪位大学生写下的。她看到这铅笔注</p><p>释,心中愉快。再把那行看一遍可能有助于进一步摸索到这词的黑暗面。根据一篇短短的序文,那个剧</p><p>本是以一个没有标明年代的对开本作底本的。怪的是,序文的作者也没有署名。她检查一下版权页,发</p><p>现原来精装本还是课本,全名是《福特、韦伯斯特、图尔纽尔、沃芬格剧本集》,加利福尼亚伯克利的</p><p>莱克登书局,一九五七年版。她自己斟了半杯杰克·丹尼尔斯酒(偏执狂乐队昨天夜里留下的一瓶),</p><p>打电话给洛杉矶图书馆。图书馆查了一下,没有精装本。图书馆员说,可以设法从旁的图书馆借调。“</p><p>不用了,”她说,因为想起一个主意,“出版的店就在伯克利。不妨直接找他们看看。”她同时又想起</p><p>,正可以顺便访问一下约翰·尼法斯蒂斯。<br />她见到过那座历史纪念碑,是因为她有一天特地回到尹维拉雷蒂湖去看看。你可以这么说,当时她是越</p><p>来越想对尹维拉雷蒂散在各地的种种企业做点什么,哪怕亲自到一到也行。她要给予它们秩序,她要创</p><p>造星座;于是第二天就驱车到维斯珀黑文院去。这是尹维拉雷蒂修建的职工养老院,修建的时间大概是</p><p>约约戴恩厂迁到圣纳西索市来时。她发现养老院前面的娱乐室,每扇窗于都有阳光照进来,有个老头儿</p><p>正坐在电视机前打瞌睡,屏幕上放映的是利昂·施菜辛格的动画片,晴暗淡淡;有—只黑苍蝇正游览于</p><p>老头儿的整齐的头发中央、沾有头屑的粉红色秃顶上。有个胖护士拿着一支杀虫的喷雾器跑进来,冲着</p><p>那只苍蝇直喊叫,叫它快飞,以便喷杀。那只狡猾苍蝇可全不动弹。“你在打扰索斯先生啊,”她对着</p><p>那小家伙直喊。索斯先生猛地一动醒了,苍蝇被震动开,只好拚命往门口飞逃。护士在后边追,边追边</p><p>喷杀虫药。<br />“哈罗,”奥狄芭说。<br />“我在做梦,”索斯先生告诉她,“梦见我的爷爷。一个很老的人,至少像我这么老,九十一岁。我做</p><p>小孩的时候总觉得他老,一辈子都是九十一岁。观在我觉得,”笑着说,“我一辈子也都是九十一岁。</p><p>哦,那老爷爷讲了多少故事。他在小马快运公司当过差,还在那淘金热时代。他骑的马叫阿道夫,这我</p><p>记得。”<br />本来就敏感的奥狄芭,想起了那座青铜纪念碑,就尽量装做小孙女模样微笑,问问他说,“他老人家可</p><p>曾被逼打退匪徒?”<br />“我那残忍的老爷爷,”索斯先生说,“专杀印第安人,上帝啊,爷爷一谈起杀印第安人,嘴上就唾液</p><p>直流。谈得非常带劲。”<br />“你方才梦见他在做什么呢?”<br />“哦,那,”也许有点窘。“都跟‘胖猪’动画片混在一起。”他朝电视机挥挥手。“看了它,它就走</p><p>进你的梦,你知道。肮脏的机船。你看过有关胖猪和无政府主义者的那部片子没有?”<br />她虽然看过,却故意说没看过。<br />“无政府主义者全身黑装。在黑暗中你只能看到他的眼睛。片子是讲三十年代的。胖猪当时是个小孩。</p><p>孩子们告诉我,他现在已有了一个侄儿,叫做西塞罗。你还记得战争时代胖猪在军工厂的工作经历吗?</p><p>他和疯子邦尼在一起。那也是部好片子。”<br />“全身黑装,”奥狄芭敦促他讲下去。<br />“这跟印第安人混在一块了,”他试着回忆。“梦。披黑羽毛的印第安人,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印第安人</p><p>。爷爷告诉我。羽毛原是白羽毛,那些冒充的印第安人,焚烧骨头,用羽毛搅拌骨灰,染成黑色。这使</p><p>他们在夜晚看得出来,因为他们在夜晚来。老爷爷,上帝祝福他,就凭这一点发现他们不是印第安人。</p><p>印第安人夜间从来不出击。因为印第安人在夜间被杀害,灵魂只好永远在黑暗中流浪。异教迷信。”<br />“如果他们不是印第安人,”奥狄芭问,“那么他们又是什么人呢?” <br />“有个西班牙文名字,”索斯先生皱起眉头说,“一个墨西哥文的名字。哦,我记不得了。不知道戒指</p><p>上写出来没有?”他伸下手去摸索椅子边的一个针织袋,掏出一些蓝色毛线、针、衣料样品,最后取出</p><p>一个色彩暗淡的金图章戒指。“我爷爷从他杀害的印第安人的手上割下这个。你想像得到九十一岁的老</p><p>头儿,竟然这么残忍吗?”奥狄芭一看楞住了。金戒指上的图样又是WASTE符号。<br />她四下张望,连窗外倾泻进来的阳光都叫她心惊肉跳,仿佛人就陷在一个复杂的水晶中心,说道,“我</p><p>的上帝。”<br />“有些日子,某种气温的日子,”索斯先生说,“在某种气压下,我就感得到他。你知道吗?我感觉他</p><p>就在我身边。”<br />“你爷爷?”<br />“不是,我的上帝。”</p><p>所以她就去找法洛皮恩,他既然在编写这方面的专门著作,总该知道有关小马快运公司和法戈-威尔斯</p><p>公司的事吧。他的确知道,只是不知道它们的对头是谁。<br />“我当然也有线索,”他告诉她。“关于那座历史纪念碑,我曾经写信到萨克拉门托去,加利福尼亚州</p><p>政府那个官僚主义的泥潭在踢皮球,踢了好几个月了。有一天会有回信,还附一本给我查考的原始资料</p><p>集,信上会这么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上了年纪的人们记得这个传说。’上了年纪的人们。什么呱</p><p>呱叫的文献汇编,这种加利福尼亚骗人的废话。那位作家,十有八九早已过世。根本就无法追查,除非</p><p>你想追查偶然有牵连的材料,正如你从那老头儿那儿听到的。”<br />“你真的认为有牵连吗?”她想这种牵连多么纤细,就像一根细长的白发,时间倒长得超过一个世纪。</p><p>两个非常老的老头儿。这些非常疲倦的脑细胞,把她跟真理隔开了。<br />“这些无姓名的蒙脸大盗,全身披黑。可能是联邦政府雇来的杀手。镇压是残酷的。”<br />“有没有可能是敌对的邮递组织?”<br />法洛皮恩耸耸肩膀。奥狄芭给他看看WASTE符号,他又是耸耸肩膀。<br />“就在这里的女卫生间,就在这酒吧间的女卫生间,迈克。”<br />“妇人嘛,”他只是这么说。“谁能知道她们脑子里想的是什么?”</p><p>如果奥狄芭对沃芬格的剧本中的两行台词再作研究的话,她就可能独自找出联系。事实上,她是从金吉</p><p>斯·科思那儿得到帮助的。科思是洛杉矶地区最有名的集邮家。梅兹格根据遗嘱中的指示,继续聘请这</p><p>位和蔼可亲的、患轻微腺状肿的专家,清点和估计尹维拉雷蒂收集的邮票,并按估价抽成作为酬报。<br />有一天早晨下雨,雾从游泳池上升起,梅兹格又外出了,偏执狂乐队也到什么地方去录音了,奥狄芭独</p><p>自一人在回声院,接到这位金吉斯·科思的电话,就是从他的电话声中也隐约可以觉察到他的不安情绪</p><p>。<br />“发现了一些变体邮票,马斯太太,”他说。“你能够过来一下吧?”<br />她驾车在光滑的高速公路上走时,不知怎么缘故很有把握,这些变体邮票一定跟特雷斯特罗这个词有关</p><p>。梅兹格于一星期前,从保险箱里取出集邮簿,驾着奥狄芭租来的轿车送给这位专家鉴定,当时她不感</p><p>兴趣,连集邮簿都没有翻过。现在她想起来了,仿佛雨声在告诉她,有关私人邮递,法洛皮恩不知道,</p><p>科思可能知情。<br />科恩打开既是寓所又是办公室的大门,她看到他站在一长列或是一连串的房门的门口中,房间一个紧挨</p><p>着—个往后退,后退的总方向是圣莫尼卡,全都浸在雨光下。科恩近日轻微地染上了夏天的流感,他裤</p><p>子的钮扣一半未扣,上身则穿一件巴里·戈德华特①式的圆领汗衫。奥狄芭对他立即泛起了母性爱。在</p><p>他那一长列房间大概三分之一地方的一间房间里,他请她坐在一把摇椅里,并且端出精巧的小杯子请她</p><p>品尝真正家酿的蒲公英酒。</p><p>① 巴里·戈德华特(1909—):美国保守派政客。</p><p>“这蒲公英是我两年前在坟地上摘来的。现在坟地没有了,修成圣纳西索市东部的高速公路了。”<br />奥狄芭到了这个阶段,已经能够辨别种种信号,据说患癫痫病的人就是这么辨认的,例如闻到某种气味</p><p>,看到某种颜色;听到完全刺耳的装饰音等等,就会旧病复发。病发作后,患者往往只记得这个首先的</p><p>信号,其实这无足轻重,无非是尘世的信号,再也记不住发病时显露的种种症状。奥狄芭心中在想,她</p><p>这次的探索,到末了(假定是有末了的话)说不定只剩下一些线索汇编的记忆、信号、暗示,从来没有</p><p>探索到中心的真理。这真理可能不知怎的过于明亮,她的记忆无法保留;真理出现时总是像烈火一般燃</p><p>烧,总是必然烧毁它所带来的信息,事后普通世界回来了,只留下一个过度暴光的空白。她在啜着蒲公</p><p>英酒时,想起这病不晓得发作了多少次,也不知道如果再发作的话,如何抓住它。也许甚至就在过去这</p><p>一秒种——但是这实在没法说。她望望科恩在雨中的房间走廊,第一次领会到自己可能在其中迷失得多</p><p>远。<br />“我自作主张,冒昧接触了专家委员会,”金吉斯·科恩说。“我还没把有问题的邮票转交他们审查,</p><p>还要先取得你的批准,当然还有梅兹格先生的。然而,一切费用我相信可以从遗产中开支吧。”<br />“我还不理解你讲的是什么,”奥狄芭说。<br />“请允许我,”他把—张小桌子推到她身边,用镊子从一个塑料袋里灵巧地夹出一枚美国纪念邮票,一</p><p>九四○年发行的小马快运,三分钱,棕红色。盖销的。“瞧,”他说,扭开一盏光线强烈的小灯,递给</p><p>她一个长方形的放大镜。<br />他用挥发油轻轻地抹邮票,把它放在一个黑托盘上,她说:“这是反面。”<br />“水印。”<br />奥狄芭眯起眼来细看。又是WASTE符号,就在邮票的中央,稍微偏右一点儿,有个黑黑的水印。<br />“这是什么?”她问,不晓得多少时间过去了。<br />“我也没有把握,”科恩说,“所以我就把它连同一些旁的,请求委员会审定。有些朋友也来看过,大</p><p>家谨慎。不过,瞧这,你有什么想法。”他从同一个塑料袋里钳出一枚看来是从前的德国邮票,中间是</p><p>1/4数字,顶头写的是五马克,右手边上是传说中的特恩和塔克西斯。<br />奥狄芭想起沃芬格的剧本,就说:“这是一家私人邮递组织吧?”<br />“自从一三○○年起,马斯太太,他们就是欧洲唯一的邮政团体,一直到一八六七年他们才给俾斯麦所</p><p>收购。这枚邮票是少有的有胶水邮票。但是请看角落里。”奥狄芭看到邮票的每个角落里都有个喇叭,</p><p>喇叭上都套有一个圆圈。几乎像是WASTE符号。“邮政喇叭,”科恩说,“是特恩和塔克西斯家族的盾形</p><p>纹章。”<br />奥狄芭于是想起剧本里的一行:“而那支曾经弯弯曲曲的金喇叭缄默无言。”没错。“那么你所发现的</p><p>水印,”她说,也几乎是一式一样的,唯一的差异在于那个喇叭口里,伸出一个什么小玩意儿。”<br />“说来荒唐,”科恩说,“那个小东西大概是个减音器吧。”<br />她点点头。黑服装,沉默,秘密。不管他们是谁,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堵住特恩和塔克西斯家族的邮递喇</p><p>叭。<br />“这种邮票以及其它邮票的正品都没有水印,”科恩说,“鉴于其它细节——影线,打眼的数目,纸张</p><p>的老化等等,这显然是枚伪造品。并非单单是错误。”<br />“那么就不值什么钱了。”<br />科恩微笑,擤鼻子。“真正的伪造品能卖多少钱,你一定感觉惊奇。有些集邮专家专门收集伪造品。问</p><p>题是,是什么人伪造的?实在太恶劣了。”他把那枚邮票翻过来,并以镊子尖指给她看。图案画一个小</p><p>马快递员骑着马从西面一个要塞疾驰而出。在右首上方灌木丛中,可能就是骑者所要去的方向,突出一</p><p>根煞费苦心雕刻出来的黑羽毛。“为什么要在邮票上犯一个故意的错误?”他问,对她脸上惊愕的表情</p><p>,如果看见的话,故意装做若无其事。“我发现的一共是八枚邮票。每枚邮票都有这样的错误,费尽苦</p><p>心,套入图案,好比是一种奚落。邮票上甚至有位置的变换,在伪造品上竟然写上美国邮政。”<br />“是新近的事?”奥狄芭冲口而出,声音特别响亮。<br />“怎么啦,马斯太太?”<br />她先是告诉他有关丈夫马乔的来信,信上邮票盖销,还加上一行,告诉她凡有淫猥信件即报告锅长。<br />“奇怪,”科恩同意道。“这位置变换,”他边说边参考一个笔记簿,“只出现于纪念林肯的四分邮票</p><p>,一九五四年正规发行的。其余的伪造品则是早在一八九三年。”<br />“那么有七十年了,”她说。“伪造的人一定年纪很大了。”<br />“那要看是不是同一个人。”科恩说。“如果是跟特恩和塔克西斯一样古老又怎么样呢?奥梅迪奥·塔</p><p>西斯从米兰被人家流放出去,于一二九○年左右在贝尔加马地区创办第一批快递组织。”<br />他们俩默然对坐着,倾听屋外的雨倦息地侵蚀着窗子和天窗,突然面对着这个奇妙的可能性。<br />“这种事从前发生过没有?”她觉得非问不可。<br />“长达八百年的邮政伪造。这我从未见识过。”奥狄芭于是把她获悉的一切,一五一十统统告诉他,索</p><p>斯先生的图章戒指,斯坦利·科特克斯乱涂的符号,还有潜望镜酒吧间女卫生间墙上画的加了减音器的</p><p>喇叭。<br />“不管怎的,”他不必说还是说了,“他们显然还是相当活跃的。”<br />“要不要报告政府?”<br />“我相信政府知道的比我们多,”他声调里有点惴惴不安,或者是突然退却了。“不,犯不着。这不是</p><p>我们的事,是吗?”<br />她于是问问他有关开头字母W.A.S.T.E.,但是问得太晚了。她已失去了他的信任。他说不知道,但</p><p>是说得那么突然,跟她目前的思路格格不入,他甚至可能在撒谎。他再给她斟些蒲公英酒。<br />“现在天气比较明朗,”他说,口气比较拘谨。“几个月前,多是阴云密布的天气。你瞧,到了春天,</p><p>蒲公英再开花,酒就经历发酵的过程。仿佛蒲公英还记得。”<br />不,奥狄芭悲哀地想着。仿佛原来长蒲公英的坟地还存在,坟地上你还可以散散步,不需要东圣纳西索</p><p>高速公路,人骨还可以在那儿安息,喂养蒲公英的幽灵,并没有人把它们翻掉,仿佛死者果真还存在,</p><p>甚至在一瓶酒里。</p><p><br />5</p><p>奥狄芭的下一步尽管应该是再找编导伦道夫·德里布莱特,她还是决定先驱车到伯克利去。因她想追查</p><p>理查德·沃芬格从哪儿取得有关特里斯特罗的资料。可能还去看看发明家约翰·尼法斯蒂斯如何接收邮</p><p>件。<br />正像上次她离开金尼雷特时丈夫马乔并不怎样难受,现在她离开回声院,梅兹格的态度也差不多。她车</p><p>子往北开时心中盘算,在去伯克利的中途要不要回家去一趟,还是等到回来时再回去,结果是她错过了</p><p>通往金尼雷特的岔道,索性就不先回家了。她沿着海湾的东边风驰电掣鼓着劲开车,不久就爬上伯克利</p><p>的那些山峰,终于半夜三更抵达一家杂乱无章、有许多平面的德国巴洛克式旅馆,地板上铺着深绿色地</p><p>毯,走廊弯弯曲曲,天花板上吊有华丽的枝形吊灯。门廊上打出一个招牌:欢迎韩国聋哑协会加州分会</p><p>。到处开着灯,亮得惊人;建筑物本身则沉没于一种确实沉甸甸的寂静中。有个服务员从写字台后一跃</p><p>而起,本来是在睡觉,现在跟她直打手势。奥狄芭考虑挨他几句,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由于她一鼓</p><p>劲开车而来,中途没休息,突然感到精疲力竭。服务员领她走过轻微弯曲的通廊,就像圣纳西索市的街</p><p>道,完全寂静,终于走进一间卧房,房内挂有雷梅迪奥斯·瓦罗的一件复制品。她几乎立即睡着了,但</p><p>是老是从镜子里的什么所引起的恶梦中醒来。也没梦见什么特别的。只是感觉一种可能性,她什么也看</p><p>不见。后来人真的睡着了,又梦见她丈夫马乔,正在一片柔软的白沙滩上与她做爱,——那白沙滩她在</p><p>加利福尼亚从未见过。早上醒过来,她在床上笔直坐起,眼睛正凝视着镜子里她那张疲劳的脸。</p><p>她在沙特克街一幢小办公楼里找到了莱克登出版社。出版社里现在没有《福特、韦伯斯特、图尔纽尔、</p><p>沃芬格剧本集》,不过他们接收奥狄芭一张十二元五角的支票,给了她出版社在奥克兰的仓库里的地址</p><p>和一张提书收据。她取到书时已经是下午。她匆匆翻书,拉到远途来寻找的一行台词。在树影斑驳的阳</p><p>光下,她一下子呆住了。这两行诗是:</p><p>任何人阻碍了安琪罗的情欲,我相信,<br />任凭多少神圣的星辰都保护不了他。</p><p>“不对,”奥狄芭大声抗议,“第二行应当是‘任何人与特里斯特罗约会的决心’。”那本平装本里有</p><p>人用铅笔提到一种异文。但是平装本据说是她现在手里拿的精装本一字不改的重印本。她困惑不解,又</p><p>注意到这一版精装本也有一条脚注如下:</p><p>完全根据一六八七年四开本。比这个更早的对开本于最后这一行处,插上一个铅条。戴米科建议说,沃</p><p>芬格在这一行里可能诽谤当时宫廷某显要,后来的“订正”稿,可能是出自印刷工人伊尼戈·巴夫斯特</p><p>布尔的安排。还有可疑的“白教堂”版(约出版于一六七○年),最后一行是“这约会或是丑恶的差错</p><p>,哦,尼科罗啊,”诗行延长为笨拙的十二音节的亚历山大格式,而且按照句法,难于凑成意义,除非</p><p>我们接受J.K.塞尔那种非正统然而有说服力的意见,把这行诗解释为双关语,“这个特里斯特罗是</p><p>dies irae①……”必须指出,这一行仍旧是讹误的,因为特里斯特罗一词并没有明确的意义,除非我们</p><p>同意它是triste(悲惨的,堕落的)在假意大利语中一种变体。但是“白教堂’版又是个残稿,讹误百</p><p>出,又有伪造诗句,正如我们上文提过,所以难以信任。 </p><p>① 拉丁语,最后的审判日。 </p><p>那么,奥狄芭心里在想,我从旧书店买来的那部平装本,怎么会有“特里斯特罗”这一行呢?除了四开</p><p>本、对开本,“白教堂”残缺本外,是不是另有其他版本?编者序文署名是加利福尼亚大学英文教授埃</p><p>默里·博茨,文中也没提起其他版本。她细查所有脚注,花了约莫一小时,一无所获。<br />“妈的,”她大叫一声,开车直奔伯克利大学校园,寻找博茨教授。<br />她本该记住那本书的出版年代——一九五七年。那是另一个世界。大学英文系办公室的姑娘告诉奥狄芭</p><p>,博茨教授已离开该大学,现改在加利福尼亚州圣纳西索市圣纳西索学院授课。<br />当然咯,奥狄芭讽刺地想道,还会在什么地方?她抄下住址就走了,走时想要想起出版平装本的出版商</p><p>。怎么也想不起来。</p><p>当时是夏天,是上课的日子,又是下午二时左右;奥狄芭到过的大学校园,在这样的时间,从来不会像</p><p>现在这校园这么热闹。她从惠勒堂下坡,穿过萨瑟门,走进一个广场,广场上是一派拥挤、嘈杂的景象</p><p>:到处有灯心绒裤、蓝斜纹牛仔裤、光溜溜的腿、金黄色头发、角质边眼镜,自行车的轮辐在阳光下闪</p><p>闪发光,还有书包,摇摇晃晃的纸牌桌,抗议请愿的长纸条幅从高处垂到地下,各组织的口号标语,组</p><p>织的署名又是难以辨认的开头字母如FSM,YAF,VDC等等,喷水池里有肥皂水,学生们在进行鼻子挨鼻子</p><p>的对话。她挟着一部厚书走过校园,是个受吸引而又没信心的陌生人,也想入境随俗,但知道在一些可</p><p>供选择的天地中寻觅,实在太难。她自己也受过教育,当时不单是在她的同学中间,就是对她周围及她</p><p>前面的有形机构,都显得神经质,或是无动于衷,或是退缩,这是身处高级所在的一些全国性的病态反</p><p>应,只有死亡才有力量治愈这些反应。但是现在这座伯克利大学可完全不像她从前就学的那座死气沉沉</p><p>的内地蹩脚大学,而是更像我们报刊上看到的那些远东或是拉丁美洲的大学,那些自主的文化媒介,在</p><p>那些大学里最可爱的民间传说可能受到怀疑,有人发表惊天动地的相反意见,选择自杀性的政治立场—</p><p>—那种推翻政府的立场。但是当她跨过班克罗夫特道时,在碧眼金发的少年和呜呜叫的本田车和铃木车</p><p>中间,她听到的是英语;美国英语。詹姆斯和福斯特部长、约瑟夫参议员等疯狂的守护神在哪儿呢?他</p><p>们像母亲一般照顾过她那稳健的青年时代。在另外一个世界。现在画家顺着另一个图样的途径走下去,</p><p>采取了另外一系列决策,道岔都关闭了,看不见脸的扳道岔的都被打发走了,被抛弃,关进牢监,逃避</p><p>追捕,昏头昏脑,服海洛因,醉酒,癫狂,改姓化名,死亡,无影无踪了。就是这些人把奥狄芭培养成</p><p>为一个奇物,也许不适宜游行示威或是静坐抗议,但是在詹姆斯一世作品中追踪怪词,倒不失为一名高</p><p>手。<br />她把黑斑羚小轿车停在灰不溜秋的电报街上的一个加油站里,从公共电话簿里找到约翰·尼法斯蒂斯的</p><p>住址。随后她开车到一幢仿墨西哥式的公寓,在公寓的邮箱中间寻找他的姓名,爬上公寓外边的台阶,</p><p>走过一溜挂着布帘的窗子,找到了他的房门,尼法斯蒂斯剃平头,跟工厂里的柯特克斯一样,看起来比</p><p>实际年龄要年轻。他只穿着衬衫,式样是杜鲁门总统时代的,衬衫上的图案以波里尼西亚岛为主题。<br />她作自我介绍时提了斯坦利·柯特克斯名字。“他说你能够辨别我是不是个‘感觉特别灵的人’。”<br />尼法斯蒂斯本来在看电视,荧光屏上一群少年男女在跳一种叫做瓦图西的非洲舞。“我喜欢青少年的表</p><p>演,”他说明。“那样的年龄有一种美。”<br />“我丈夫也有这种喜爱,”她说。“我理解。”<br />约翰·尼法斯蒂斯讨人喜欢地对她一笑,走到后面工作室里取出他的机器来。看来跟那专利书上所描述</p><p>的大致一样。“你知道这机器的使用法吧?”<br />“斯坦利大致跟我说了一下。”<br />他随即开始谈论一样叫entropy①的东西,使她迷惑不解。这个字苦恼他,正象“特里斯特罗”叫奥狄芭</p><p>苦恼一样。但是这名词对她来讲太专门化了。她只听懂这个字有两种不同的含义。一个是有关热机的,</p><p>一个是有关交通信息的。在三十年代,一种等式同另一种等式很相像。这是巧合,其实这两个领域完全</p><p>没有瓜葛,只有一点除外:马克斯韦尔的小精灵。这精灵坐在那儿,把热分子和冷分子分成两大类,这</p><p>种系统听说损失熵。但是这种损失不知道怎的由于小精灵取得了有关分子情况的信息而获得补偿。</p><p>① 这个词在物理学上译作“熵”,在无线电学上译作“平均信息量。”</p><p><br />“关键在于信息的沟通,”尼法斯蒂斯叫喊道。“小精灵把取得的信息资料传递给感觉特别灵的人,后</p><p>者必须以同等的东西反馈。这匣子里有数不清多少亿的分子。小精灵逐一收集每个分子的资料。他一定</p><p>要在一定的心灵深处做到。感觉特别灵的人必须接收那么惊人数量的能量,和以同等的数量的信息进行</p><p>反馈。这样做才能保持循环运转。用尘世的眼光看,我们只能见到一个活塞,可以指望地在动。一个同</p><p>大量的复合信息相抵触的小小的动作,随着每一次动力冲程一再消失。”<br />“天啊,”奥狄芭说,“你的话我不懂。”<br />“Entropy无非是一种形象化比喻,”尼法斯蒂斯叹息道,“一种隐喻。它把热力学世界同信息流通世界</p><p>联系起来。这机器利用了两方面。小精灵使这个比喻不但听起来文雅,而且客观上是真实的。”<br />“但是,”她觉得自己有点近乎信异端者,“假如小精灵的存在只是由于两个等式看来相像,又怎么样</p><p>呢?是出于打比喻呢?”<br />尼斯法蒂斯笑笑;那是信仰坚定者平静然而不可思议的微笑。“克拉克·马克斯韦尔就认为它是存在的</p><p>,远在打比喻以前。”<br />克拉克·马克斯韦尔对于小精灵的存在,果真有这么狂热的信心?她望望匣子外边的相片。马克斯韦尔</p><p>只提供他的侧影,并不正面对着她的眼睛。他的前额圆滚滚、滑溜溜,头后部有个奇异的肿块,给鬈发</p><p>盖住。他那只可以看到的眼睛似乎挺温和,表情不明确,但是奥狄芭说不准他那张大胡子遮盖下的、隐</p><p>藏着难以捉摸性的嘴巴可能倾吐多少感情上的疙瘩、危机以及半夜三更的惊吓。<br />“瞧那相片,”尼法斯蒂斯说,“聚精会神地集中于一个汽缸。不要担心。你如果是感觉特别灵的人,</p><p>就会知道应该看那个汽缸。畅开心怀,接收小精灵的信息。我等会儿就来。”他踅回去看电视,荧光屏</p><p>上正在上演动画片。奥狄芭一直静坐在那儿,电视机上放映了两部有关瑜珈熊的片子、一部大猩猩马吉</p><p>拉的片子、一部河马彼得的片子,她一直盯着克拉克·马克斯韦尔的侧面像,等待小精灵传递信息。</p><p>小家伙,你在不在那儿,奥狄芭问那小精灵,不然是尼法斯蒂斯在哄弄我。除非有个活塞动一下,她永</p><p>远无从知道,相片上看不到马克斯韦尔的手,他们双手可能正捧着一本书。他眼睛凝视远远的地方,凝</p><p>视维多利亚时代英格兰的什么景象——那远景已永远失去光彩了。奥狄芭越来越焦急不安。躲在胡子后</p><p>边的他,隐隐约约,仿佛开始非常淡淡地露出一丝微笑。他那眼睛里的某种神情一定有了某种变化……<br />还有那儿,就在她眼睛看到的顶端那儿,右边的活塞不是稍为动了一下?她不能正面直接看,因为按照</p><p>操作指示,她眼睛只能盯着克拉克·马克斯韦尔。几分钟过去了,活塞仍在原地不动。电视机那边传来</p><p>滑稽的尖叫。她只看到马克斯韦尔视网膜的一次扫描,一个神经细胞失灵了。真正感觉特别灵的人是不</p><p>是看得多一些?现在她从结肠深处深深感到畏惧,而且越来越害怕,就怕什么事也不发生。干吗要担心</p><p>呢,她担心着,尼斯法斯蒂斯无非是个疯子,是个真诚的疯子,忘掉算了。真正的感觉特别灵的人无非</p><p>是个能感受他的幻觉的人罢了。<br />如果幻觉能共同感受,那该是多好啊。她又试了一刻钟,重复着说,如果你在那儿,不管你是什么,请</p><p>你向我显示,我需要你,向我显示。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br />“很抱歉,”她喊出来,由于挫折几乎要哭出来,声音都变了。“通不了。”尼法斯蒂斯走了过来,伸</p><p>出手臂搂住她的肩膀。<br />“没有关系,”他说。“请别哭。到长沙发上来。新闻广播快开始了。我们可以在那儿干事儿。”<br />“事儿?”奥狄芭说。“干事儿?干什么?”<br />“做爱,”尼法斯蒂斯回答。“今晚可能报道有关中国的新闻。我干事儿时喜欢听越南新闻,不过中国</p><p>新闻最过瘾。你只须想想有那么多的中国人。到处满满是人。生命充沛。这就更富有性感,不是吗?”<br />“啊呀,”奥狄芭一声尖叫,转身就逃,尼法斯蒂斯在她身后那些黑暗房间里捻手指,就像年轻嬉皮士</p><p>那样满不在乎、吊儿郎当地捻手指,十九是他从电视荧光屏上学得来的。</p><p>“向斯坦利问好,”他喊道,目送着她拍答拍答冲下台阶,直奔街上。她扔出三角头巾罩住汽车牌照,</p><p>开动车子沿着电报街尖叫着冲过去。她本来多少像机械似地开车,后边来了个急性的小伙子,开着一部</p><p>野马车,也许这车子给了他精力充沛的男人气概,按捺不住,增加车速硬追上来,差点儿把她撞死,她</p><p>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在高速公路上行车,车头正对着海湾桥直奔,无法改变方向。这时候正是交通</p><p>拥挤的时间。奥狄芭愕然看到车子如此拥挤,她本以为只有洛杉矶才有这种不堪的杂乱。几分钟后车子</p><p>到了海湾桥顶上最高点,俯看旧金山,她看到了烟雾。她纠正自己,这是雾。旧金山怎么会有烟雾?根</p><p>据民间传说,要在旧金山更南的地方才会有烟雾。那是阳光角度的问题。</p><p>在这夏天夜晚一条高速公路上,处在这一片废气、汗水,刺目的灯光和懊丧的心情中,奥狄芭·马斯再</p><p>三考虑她那特里斯特罗问题。圣纳西索一片寂静——汽车旅馆游泳池池面的沉静,住宅区街道那些沉思</p><p>冥想的轮廓正像日本花园沙地上耙沙留下的耙痕——在那样的环境里不如在高速公路上一片狂乱中,能</p><p>让她悠闲地思考。<br />据约翰·尼法斯蒂斯(举最近的例子来讲)看来,有两种entropy,热力学和信息的。如以等式记录下来</p><p>,凑巧很相像。然而,在马克斯韦尔小情灵的协助下,他已把这纯粹的巧合变得体面了。<br />现在奥狄芭面对着有关上帝的隐喻,知道宇宙有许多部分,无论如何,不止两部分。近日来,她不管往</p><p>哪里看,总是看到有巧合之事出现,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声音,一个词,特里斯特罗,把它们联系</p><p>在一起。<br />关于特里斯特罗,她知道一些情况,它在欧洲反抗特恩和塔克西斯邮政体系,它的象征是个装有减音器</p><p>的邮递喇叭;一八五三年以前某时,它在美国出现,跟小马快运、法戈和韦尔斯等争夺过,出击时或是</p><p>化装成穿黑衣服的匪徒,或是打扮为印第安人;这组织现在还在加利福尼亚州活动,为那些性问题上持</p><p>非正统信念的人提供一条信息渠道,有深信马克斯韦尔小精灵的发明家,还有她丈夫马乔·马斯可能也</p><p>是其中人士(可惜她把他的来信早已扔掉,无法请金吉斯·科恩进行签定,因此,如果果真要调查清楚</p><p>的话,只好问问马乔本人)。<br />特里斯特罗要么的确存在,要么只是一种假想,也许出自奥狄芭本人的幻想,由于她跟死人遗产纠缠在</p><p>一起,以致互相浸透。现在人在旧金山,远离死者的遗产中一切有形资产,还有一个机会使这一切都悄</p><p>悄地离开和溃散。今天夜晚,她只要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看到没事发生,就能确信那纯粹是神经质,</p><p>是该由她的精神病科大夫治疗的小小的不对头。她车子到了北滩以后就离开高速公路,兜来兜去,终于</p><p>在仓库中间一条陡峭的小路上停车。随后她就沿着大路走,走进夜晚第—批的人群。</p><p>走不到一小时左右,她又看见有减音器的邮递喇叭。当时她正在街上闲荡,街上全是些上了年纪的男人</p><p>,穿着路斯·阿金斯商店的服装,她碰上一群由导游带领的旅游者吵吵闹闹地冲下大众牌旅游车,正要</p><p>去观光旧金山的夜总会。“让我给你别上去,”有个声音对着她的耳朵说,“方才我走开了一下,”她</p><p>发现有人在她胸口上熟练地别上一枚樱桃色表示身分的大徽章,章上写道:“嗨!我的姓名是阿诺德·</p><p>施纳布!我在寻欢作乐!”奥狄芭回头张望,看到一张天使般的脸皮,眨眨跟,消失于条纹衬衫和溜肩</p><p>膀的人群中,而阿诺德·施纳布也就开始寻欢作乐了。<br />有人吹着运动员的哨子,奥狄芭发现自己给同样别着旅游徽章的人们挤进一个酒吧间,名字叫做“希腊</p><p>方式”。啊呀,不行,奥狄芭想道,这是男同性恋爱者聚集的酒店,不行;她在人群中挣扎了一下,后</p><p>来才想起她刚才决定今晚要随便走走。<br />“现在这地点,”他们的向导在讲话,他的翻领给汗水沾黑了一大片,“诸位即将会见第三性的人,这</p><p>些是这个海湾区城市搞同性恋的有名人物。诸位中间也许有人认为这种经验有点特别,不过务必记住,</p><p>举止行动千万不要像一般游客。如有人向你提出什么要求,那是开玩笑,也正是赫赫有名的北滩夜生活</p><p>的一部分,寻欢作乐嘛。诸位每人喝两杯,哨子一吹,就是通知出来,赶紧转身,就在这里集合。只要</p><p>大家规规矩矩,我们就可以去参观下一个夜总会菲诺契奥。”<br />他吹哨子两响,游客们发出一阵大叫,把奥狄芭拥进酒吧间,发疯似的在酒吧柜前你抢我夺。后来情况</p><p>安定下来,她手里拿着一杯不知什么酒,给挤在门口附近,挨着一个高个子,身穿仿麂皮的运动装。她</p><p>发现那人上装的翻领上不是别着樱桃红徽章,而是一个淡淡发光的合金别针,别针精巧地做成特里斯特</p><p>罗邮递喇叭。减音器等等。<br />那么好,她对自己说。你输了。狠狠心试一试,花费一个小时。当时她本应离开,回伯克利去,回旅馆</p><p>去。但是她走不开。<br />“如果我告诉你,”她对那别针的主人说,“我是特恩和塔克西斯的代理人会怎样?”<br />“什么?”他回答,“是哪个剧团的代理人?”那人长有大耳朵,头发剪得短短只盖着头皮,脸上长着</p><p>粉刺,眼神空虚得出奇,这时候他的眼神在她乳房上稍为停顿一下。“你怎么会取了阿诺德·施纳布这</p><p>样的名字?”<br />“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先告诉我,你翻领上的别针是哪儿来的,”奥狄芭说。<br />“对不起。”<br />她打算刺刺他。“如果它是同性恋或是什么别的记号,我也不在乎。”<br />对方眼睛里全无表情。“我不是那一路人,”他说。“你也不是。”他掉转头,背朝着她,喊了一杯酒</p><p>。奥狄芭取下身上的徽章,搁在香烟缸上,平静地说话,竭力避免叫人想到歇斯底里。<br />“喂,你非帮帮我不可。我真的快神经错乱了。”<br />“你找错人啦,阿诺德。找你牧师谈谈。”<br />“我平常寄信总是通过美国政府的邮递机构,因为从来没有人教我别这么做,”她恳求道。“但是我不</p><p>是你的敌人。我也不想这么做。”<br />“那么做我的朋友?”他在高凳上扭转身来,又面对着她。“你想做朋友,阿诺德?”<br />“我不知道。”她想最好还是这么回答。<br />他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你究竟知道些什么?”<br />她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为什么不?毫无保留。她说完时那些旅游者早已听从哨子走了。他买了两杯酒,</p><p>奥狄芭已喊了第三杯。<br />“关于‘柯尔比’我也听说过,”他说,“那是个代号,没有真正的人。你讲的其余的事,海湾那边你</p><p>那个爱中国的人,还有那出不健康的戏,我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想到它还有历史。”<br />“可我什么也不想,”她说,声调里有点哀怨。<br />“还有,”他抓抓头皮上的短发,“你没有别人可以听你说,只好上酒吧间来找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p><p>生人?”<br />她不去看他。“我想是这样。”<br />“没有丈夫,没有精神病医生?”<br />“都有,”奥狄芭说,“不过他们都不知道。”<br />“你不能向他们说说吗?”<br />她终于正视了一下他的眼睛的空虚,耸耸肩膀。<br />“那么好,我就我所知道的对你说说吧,”他下了决心说。“我佩的别针表示我是IA会的成员。lA是</p><p>Inamorati Anonymous①。一个inamorato就是个在恋爱的人。这是一种最最厉害的嗜好。”</p><p>① 无名恋爱者协会。</p><p>“有的人打算恋爱,”奥狄芭说,“你就出来陪他们坐坐,大概是这样吧?”<br />“对。整个想法是必须赶到你自己不需要的地方去。我运气好。年轻时就戒掉这个嗜好了,信不信由你</p><p>,其中有六十岁的老头儿,还有年纪更大的女的,半夜三更醒来直喊叫。”<br />“那么你们开会,像戒酒协会那样?”<br />“不,当然不。人家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一个你可以打电话、一定会派人来的服务处。没有人知道别人</p><p>的名字,只有电话号码,万一你一个人应付不了,就可以使用。我们都是单独的,阿诺德。开起会来就</p><p>乱了套。”<br />“那个来陪你的人怎么办?万一你爱上了他们怎么办?”<br />“他们会走掉,”他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服务处派他们出来,非常谨慎,绝对不允许出现重复。</p><p>”<br />那么怎么会有邮递喇叭呢?那就要追溯到该会创办时期。六十年代初,约约戴恩厂有个管理人员,住在</p><p>洛杉矶附近,他当时在公司*次序上处于副厂长之下,监督之上,年龄三十九,由于工厂引进自动化而解</p><p>雇。这人从七岁起就严格受到一种末世学的教导,别无他求,目标就是当厂长职务和死亡,所受训练使</p><p>他只会在他一无所知的专门备忘录上签字和承担厂里某一专门工程因技术原因遭到失败的责任,而失败</p><p>的原因还得先让人专门给他解释清楚。这样一个管理人员处在这样情况下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自寻短见。</p><p>但是多年的训练使他打消这个念头:在他作出决定以前,先得听取委员会的意见。他就在洛杉矶《时报</p><p>》的*消息栏上刊登一则广告,问人家像他这样处境的人,有没有正当理由不自杀。他精明地假定自杀的</p><p>人是不会给他回信的,那么回信的只有那些不主张自杀的人。他的假设错了。整个星期他焦急地用一架</p><p>日本小望远镜守望着邮箱,望远镜是他妻子跟他分手时送给他的(他被解雇的第二天妻子就走了),邮</p><p>局每日午间分发的邮件尽是些骗人的募捐名册。那一天,他喝得醉醺醺的,正在做一个黑白分明的梦,</p><p>梦中准备于交通高峰时间从闹市最高一层的摩天大楼上一跃而下,梦被连续不断的敲门声惊醒了。那是</p><p>一个星期日下午比较迟的时候。他打开门,门外站有一个老年的流浪汉,头戴一顶绒线结成的水手冬帽</p><p>,一条断臂上装着一个铁钩,他递给他一扎信件,一语不发,大步走掉。这些信件多数是自杀未遂者的</p><p>来信,有的是因为手脚笨拙,有的是因为最后的胆怯。但是没有一封信能为必须活下去提出有说服力的</p><p>理由。这位工厂负责人员还是犹豫不决;他花费一周时间,在一些纸条上写明自寻短见的正、反两面理</p><p>由。他发现没有触发点,就不可能作出明确的决定。到末了有一天,他在《时报》的首页上注意到一条</p><p>报道,外加美联社的新闻传真相片,报道越南有个和尚如何纵火自焚,抗议政府政策。“太好了!”他</p><p>大声喊叫出来。他走到自己的汽车间,从他那部别克牌汽车的油箱里吸出所有的汽油,把他那套扎卡里</p><p>牌绿衣服,连同背心一齐穿上,自杀未遂者来信则统统塞在上衣袋里。他走进厨房,坐在地板上,开始</p><p>把汽油往身上浇。他拿起打火机——这齐波牌打火机是他的忠实朋友,陪着他穿过诺曼底的障碍、阿登</p><p>森林、德国和回到战后的美国——他正要捻动打火机的轮子点燃汽油,忽然听到前门有钥匙声,还有人</p><p>声。是他妻子和一个汉子的声响。不久他就听出那汉子就是约约戴思厂的效率专家,就是他引进了国际</p><p>商用机器公司的七○九四号电子计算机替代了他的职位。这件富有讽刺意味的事情引起了他的兴趣,坐</p><p>在厨房里听下去。他的领带浸在汽油里,好比灯芯一样。据他猜想,那位效率专家想在起居室的摩洛哥</p><p>地毯上跟他妻子做爱。他妻子并没有不愿意。他听到淫荡的笑声,拉链声,皮鞋咚咚声,喘粗气声,呻</p><p>吟声。他从汽油里取出领带,开始窃笑。他把打火机关好。不久他听见他妻子说,“我听见有人在笑。</p><p>”“我闻到汽油的气味,”效率专家说。他们俩手牵手,赤身露体往厨房走来。“我正要做那和尚做的</p><p>事,”那个负责人说明道。“他竟然用了三周时间,”效率专家感到惊异,“才作决定。如果用IBM七○</p><p>九四电子计算机,你知道要用多少时间吗?十二微秒。难怪你要被解雇。”那个负责人员仰起头足足笑</p><p>了十分钟,在快到五分的时候,他妻子和她的男友惊慌地退出,穿上衣服,赶去报告警察。负责人员脱</p><p>下衣服,洗个淋浴,把衣服挂在外边晒干。随后他注意到—件怪事,他上装袋里的信件,有些邮票几乎</p><p>褪成白色。一定是汽油洗去了印刷油墨。他随手撕开一枚邮票,突然看到邮递喇叭的形象,喇叭还有个</p><p>减音器,他自己的手的皮肤在水印下显得一清二楚。“奇迹,”他低语道,“这是奇迹。”如果他信宗</p><p>教的话,一定立刻跪下。事实上,他只是非常庄严地宣布道:“我一生最大的错误是爱情。从今日起,</p><p>我宣誓离弃爱情;不管是异性爱或是同性爱,不管是狗是猫,不管是汽车还是什么,我一概都不爱。我</p><p>要建立一个单独的人的会社,专门为这个目的服务,而这个由几乎毁掉我的汽油显示出来的奇迹将作为</p><p>会徽。”后来他果真就这么做了。<br />奥狄芭这时喝得相当醉了,说,“现在他在哪儿?”<br />“他没有姓名,”无名恋爱者说,“你干吗不通过你们WASTE系统跟他通信?收信入就写,哼,‘IA的创</p><p>办人’。”<br />“但是我还不懂得怎样利用这个邮递系统,”她说。<br />“你想一想,”他说下去,也醉了。“自杀未遂的人们的一个完整的地下组织。都是通过这个秘密邮递</p><p>系统沟通信息的。他们彼此到底说些什么呢?”他摇摇头,笑一笑,摇摇晃晃地下了凳子,朝卫生间走</p><p>去,消失在密密的人群中。他没再回来。<br />奥狄芭坐在那儿,觉得无比孤独,发现这酒吧间全是醉醺醺的男同性恋者,她是唯一的女人。她回想她</p><p>一生,马乔不跟她谈话,希拉里乌斯不听她说话,克拉克·马克斯韦尔对她则连一眼都不屑看,而这群</p><p>同性恋者,真是天知道。绝望笼罩着她,当你发现周围的人在性方面都跟你无关时,你就会有这种感觉</p><p>。她估计一下这些同性恋者的各式各样感情,从真正的强烈憎恨(有个貌似印第安人的少年,只有十来</p><p>岁,白发长得披肩,束在耳后,脚登牛仔的尖头皮靴),一直到冷冷的推测(有个戴角质边眼镜的、纳</p><p>粹党卫队员型的青年盯着她的大腿看,正在研究她是否男扮女装),没有哪种感情对她有好处。所以她</p><p>站了起来,过一会儿就离开希腊方式酒吧间,重新进城,进入有传染病的城市。<br />这个夜里的其余时间,她用于寻找特里斯特罗邮递喇叭。在唐人街,一个草药医师的黑暗窗子里一些汉</p><p>字中间,她仿佛看到这个邮递喇叭。可惜街上灯光太暗淡。后来在人行道上,她看到用粉笔画的两个喇</p><p>叭,相隔约有二十英尺。在这两个喇叭间,还画着一些排列得错综复杂的匣子,有的上面有字母,有的</p><p>有数字。是不是儿童游戏?地图上的地名,秘密历史的日期?她把那些图表抄在札记簿上。她抬起头时</p><p>,看到一个男人,也许是个男人,身穿黑衣服,正站在半条街外一个门洞下注视着她。她好像看到那人</p><p>的硬领是翻起的,但是她可不敢冒险,赶快从原路奔回去,脉搏激烈地跳动。恰巧有辆公共汽车在下一</p><p>条衔的街口停车,她赶忙奔过去,跳上车。<br />她于是一直换来换去乘公共汽车,偶尔下来走走,免得睡着。她断断续续地做梦,都是有关那邮递喇叭</p><p>的。以后可能再找机会把今天夜晚经历理清楚,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br />这一夜晚响亮的乐谱中,有不明确的一小节音乐:她有一种安全感,感觉有样东西,也许只是她那逐渐</p><p>消退的酒醉,会保护她。这城市是她的,它受到前所未有的习惯词句和形象修饰打扮,什么国际性啊、</p><p>文化啊、缆车等等;如果说那个城市的毛细管太小,人们没法向里凝视,或是血管被捣得并在一起,成</p><p>为伤风败俗的市政脓疱,已经暴露在表皮上,真是众目共睹,只有旅游者除外,今夜她却有安全通道通</p><p>向城市的遥远的血管分支。黑夜中没有什么能触及她;果真是没有。象征符号重复出现的次数是够多的</p><p>,既没带来心灵创伤,也许也没有减弱创伤,或者刺激得创伤统统从她的记忆里摆脱出来。是要她记住</p><p>的。她随时有可能实现死的愿望:从高高的阳台上俯视下面玩具般的街道,或是乘滑行铁道车,或是在</p><p>动物园里动物喂食时间,只须稍为一动,就能如愿以偿了。她接触到迷人的死亡地区的边沿,明知道只</p><p>须屈服于它,美妙的程度超越过任何美梦;什么地心吸力,什么弹道定律,野蛮的掠夺等等,都比不上</p><p>死所应允的美妙。她作了试验,不禁战栗:我是要记住的。凡是出现的每条线索都应该有它自己的清晰</p><p>性,都有良好的机会具有永久性。但是她心里又想,这些珍宝似的线索,会不会只是一种补偿,赔偿她</p><p>失掉了那个直接的、癫疯的词,那个可能废除黑夜的呼叫。<br />在金门公园里她碰见一小群身穿睡衣的女孩。她们告诉她,她们在这儿举行梦中的集会。但是做梦和清</p><p>醒时其实没有差别,因为到了早上起床,人只觉得疲乏,仿佛夜间多半没有睡着。在白天,她们的母亲</p><p>以为儿童是在外边游戏,其实她们或是蜷缩在邻家的食橱里睡觉,或是躲在树林间的平台上,或是树篱</p><p>中秘密挖空的巢穴,借以弥补夜里游戏的时间。黑夜对她们来说,毫不恐怖,在她们小圈子里生有个想</p><p>象的火,她们别无他求,只需要一种外界不能渗透的集体感。她们知道有关邮递喇叭的事,但是对于奥</p><p>狄芭在人行道上看到的粉笔游戏,一无所知。那是一种跳绳游戏,你只用一个形象,一个小女孩这么说</p><p>明道:你轮流地在圆圈,钟和减音器的形象中跳,你的女朋友则唱道:</p><p>三个脚趾,三个脚趾,一,二,三,<br />出租汽车掉头在海那边……</p><p>“你是说特恩和塔克西斯①吧?”</p><p>① 英语中“出租汽车”一词同塔克西斯发音只有细微差别。</p><p>她们没听说过。女孩子们继续把手伸在想象的火前取暖。奥狄芭为了报复,就再也不相信她们。<br />她在第二十四街一家彻夜营业的墨西哥人小饭店里,通过一个叫赫苏斯·阿赖巴尔的,找到了自己的一</p><p>段历史。他正坐在电视机下,用一只鸡脚懒洋洋地搅着一碗浓汤,“嗨,”他招呼奥狄芭,“你就是那</p><p>位在马萨特兰的太太吧,”他招呼她坐下。<br />“你什么都记得,”奥狄芭说,“赫苏斯;连游客你也记住。你那CIA怎么样啦?”这CIA并不是中央情</p><p>报局,而是墨西哥一个秘密组织,叫做无政府造反同盟会,组织历史可以追述到弗洛雷斯·马贡兄弟时</p><p>代,后来有短短一个时期与萨帕塔②结成同盟。</p><p>② 墨西哥二十世纪初叶的农业改革家及游击领袖。</p><p>“你瞧,我还在流亡中,”他朝那小饭店挥挥手。他跟一个尤卡特克女人合伙开这饭店,这女人仍然相</p><p>信革命。他们的革命。“而你呢,还跟着那个在你身上挥金如土的美国佬吗?那个金融寡头,那个奇迹</p><p>?”<br />“他死啦。”<br />“啊,对不起,”他们从前是在马萨特兰的沙滩上遇见赫苏斯·阿赖巴尔的。他原来在那儿召开反政府</p><p>的群众大会。开会时没有群众来参加,只好跟尹维拉雷蒂谈谈,为了忠于他的信仰,他该了解敌人。在</p><p>人们的恶意面前,尹维托雷蒂一贯采取不明确的态度,并没有跟阿赖巴尔说什么;他扮演讨厌的、有钱</p><p>的美国佬,演得棒极了,奥狄芭看到这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前臂起鸡皮疙瘩,那跟太平洋上刮的海风无关</p><p>。皮尔斯不久就下海玩冲浪游戏,阿赖巴尔问她,他是不是真是这样的人,或是奸细,或是在开他玩笑</p><p>。奥狄芭不懂。<br />“你知道什么叫做奇迹。不是巴枯宁①所说的那种。而是另外一个世界闯入这个世界。大部分时间我们</p><p>和平共处,但是我们一旦接触,就会发生大灾难。我们无政府者,正如我们所憎恨的教会,我们也相信</p><p>另一个世界。那里革命自动爆发,没有领袖,灵魂取得一致性的本领容许群众毫不费事地一起工作,就</p><p>像身体一样是自动的。不过,太太,如果事情果真这么十全十美地发生了,那我也会大喊奇迹。一个无</p><p>政府主义的奇迹。就像你的朋友,他确确实实、不折不扣是我们斗争的对象。在墨西哥,特权阶级总有</p><p>一定比例可以挽救——一部分人们。并不是奇迹。但是对我来说,你的朋友实在太可怕了,除非他是在</p><p>开玩笑,他的可怕正像圣母向印第安人显现。”</p><p>① 俄国十九世纪无政府主义者。</p><p>这次会晤以后的岁月中,奥狄芭有时也想起赫苏斯,因为他对皮尔斯有那种看法,她却没有。他好像在</p><p>非两性关系方面是个竞争者似的。现在,她喝着从尤卡特克女人煤气灶上的土缸子里倒出来的、半冷不</p><p>热的浓咖啡,倾听着赫苏斯谈论阴谋,拿不准要是没有皮尔斯的奇迹增强他的信心,赫苏斯可能早就离</p><p>开CIA,像大多数人一样去当老百姓,根本无须流亡国外。<br />死人皮尔斯,正像马克斯韦尔的小精灵,是一种巧合的连系环节。没有那死人,她也好,赫苏斯也好,</p><p>就不会有此时此地这一幕。这就够了,这是一种密码式的警告。今天夜里的遭遇,都是偶然碰巧吗?不</p><p>久后,她眼睛看到一张卷起来的旧报纸,是无政府工团主义机关报《复兴》。报纸的日期是一九○四年</p><p>,盖销章旁边并没贴邮票,只有一个手打的邮递喇叭图像。<br />“报纸总算到了,”阿赖巴尔说。“报纸邮递有这么长久吗?有的会员过世,我的名字给补上去做订户</p><p>。真有六十年长久吗?是不是复印本?无聊的问题,我只是个小兵。上级自有他们的理由。”她带着这</p><p>个思想离开小饭店,走进黑夜。<br />在城市海滩那儿,馅饼摊和游览活动早已停止了,有一群恍恍惚惚的少年无赖在闲荡,他们身穿夏日的</p><p>稀薄的茄克,茄克上用线缝上去的邮递喇叭,在月光下就像纯银的。她从他们中间走过去时全没受到干</p><p>扰,因为他们正在吸毒,用鼻子闻什么,或是在注射,也许根本就没看到她。<br />她又去乘公共汽车,车子里满满的,都是精疲力竭的黑人,正在赶车到全市各地去上夜班,车里烟雾缭</p><p>绕,灯光明亮,照在一个车座的背上,刻有邮递喇叭和题词:死。但是不像她上次看到的WASTE,现在有</p><p>人在喇叭上用铅笔补充一句;千万别跟喇叭对抗。<br />在菲尔莫尔附近有一家自动洗衣店,在它的告示牌上她又看到这邮递喇叭夹杂在一些纸条中间,这些纸</p><p>条提供廉价烫衣和按时代为照顾婴孩等等服务。告示上说,如果你了解这是什么意义,那你就知道应从</p><p>何处得悉详情。她的四周,漂白剂的气味扑鼻,好比什么庙里的香烟。洗衣机凶狠地发出嚓嘎嚓嘎和溅</p><p>泼声。除奥狄芭以外,这地方没有任何人,荧光灯射出强烈的白光,凡是灯光照到的东西都是给白色的</p><p>献辞。这是一个黑人居住区。喇叭是这么被题上献辞的吗?去询问会不会被认为是对抗喇叭?她问谁好</p><p>呢?<br />在公共汽车上,她整个夜晚都听见半导体收音机在播送《流行歌曲两百首》中那些比较差的歌,这些歌</p><p>永远不会流行,歌调、歌词不久就销声匿迹,仿佛从来没有人唱过一般。有个墨西哥姑娘想收听这些歌</p><p>曲,由于汽车发动机粗暴的干扰,她只好用嘴巴哼着唱,好像要永远记住似的,边唱边在车窗玻璃上呼</p><p>的气形成的薄雾上用指甲画出邮政喇叭和心形图案。<br />到了飞机场,奥狄芭觉得自己是个隐身人,偷听到一场扑克牌赌博,其中有个一直输钱的输家,每次输</p><p>钱就把数字认真地记录在一本小帐簿上,那帐簿里乱涂着好些邮递喇叭。“我赢回来的平均数是百分之</p><p>九十九点三七五,朋友们,”她听他在说。其他的人全是陌生人,有人脸上没表情,有的生气。“这是</p><p>二十三年的平均数,”他说下去,还想笑笑。“总是输掉那小小的百分比,投法扯平。二十三年啦。我</p><p>没法打破这个平均数。我干吗还不罢休呢?”没有人理他。<br />在一间厕所里有个ACDC的广告,那四个字母代表阿拉米达县死亡崇拜教,广告上有邮箱号码和邮递喇叭</p><p>。广告上说这个教每月要选择一个天真烂漫,规规矩矩、与人和睦、装束得当的男人,在性的方面加以</p><p>利用后祭神。奥狄芭没有抄那个邮箱号码。<br />有个男孩要乘环球航空公司的班机到迈阿密去。这孩子精神不对头,计划于夜间偷偷溜进水族馆找海豚</p><p>谈判,据他说,海豚即将继承人类。他现在机场跟他母亲告别,热情接吻,转动舌头。“我会写信的,</p><p>妈,”他老是这么说。“通过WASTE寄信,”她说,“如果通过官方邮政,政府就会打开。海豚就会生气</p><p>。”“我爱你,妈,”他说。“爱海豚,”她劝告他。“通过WASTE寄信。”<br />就是这样。奥狄芭扮演了偷看、窃听的角色。她遭遇的人们中还有个破相的焊工,珍惜他自己变丑的相</p><p>貌;又有个男孩,夜间到处漫游,惦念他生下来前的死亡,正像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惦念社会生活中那种</p><p>可爱、安抚人心然而空虚的气氛;有个黑女人,她的胖乎乎的面颊上有个纹路复杂的伤疤,一直为不同</p><p>的原因沉着地举行流产仪式,正像人家举行分娩的仪式,不过她不是献身于传种接代,而她献身于暂停</p><p>延续;还有一个年迈的守夜人,啃着一块象牙牌肥皂,他锻炼他的了不起的胃,也接受洗涤刑、空气清</p><p>新剂、纺织品、烟草和蜡,毫无希望地试图吸收一切,一切诺言、生产力、背叛、溃疡,免得为时过晚</p><p>;她甚至碰见另一个偷看者,徘徊于城市里一个还点着灯的窗口,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特殊形象。每一</p><p>个异化现象,每一种退缩现象,例如衬衫袖口的链扣、移画印花或是漫无目的的胡涂乱写,不知怎的都</p><p>用邮递喇叭装饰。她已习惯于预料到它的出现,因此也许她看到的并不像她事后回忆起来的那么频繁。</p><p>其实看到两三次已经足够多了。也许是太多了。<br />她有时乘公共汽车,有时步行,终于熬到了麻麻亮的大清早,完全听天由命,这对她来讲是很少有的。</p><p>那个从圣纳西索市英勇地开着车子到这里来的奥狄芭哪儿去了?那个乐观的姑娘就像好久前无线电广播</p><p>剧里的私人侦探,相信一个人只要有胆量、有机智,敢于摆脱警察的死板的规章制度,就能侦破任何神</p><p>秘大案。<br />但是,私人侦探迟早要被人狠狠打击的。这个夜晚,出现了这么多的邮递喇叭,这种恶毒的故意重复就</p><p>是打击她的方式。人家熟悉她的压痛点和乐观主义神经节,就用精密的动作逐一夹住,治得她全身不能</p><p>动弹。<br />她昨天夜里还在想,通过WASTE体系传达信息的,除了她知道的几个人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到了今天</p><p>日出,她大可以问,还有什么地下组织不是通过这个邮政体系的。多年前,在马萨特兰海滩上,赫苏斯</p><p>·阿赖巴尔曾解释奇迹是从另一个世界闯进这个世界的,是星球和星球的接触,那么,昨天夜里每个邮</p><p>递喇叭何尝不是。在这儿,天知道有多少公民故意不用美国官方邮政沟通信息。这并不是叛国行为,甚</p><p>至不是违抗。然而这是一种有意识的退缩,离开美国的生活,离开它的国家机器。不管他们的摒弃是出</p><p>于憎恨,还是对他们的投票权的漠视,还是由于法律漏洞,还是出于简单的无知,他们这种退缩是自愿</p><p>的、不分开的、私人的。他们既然不能退缩到真空中去(能吗?),那么就得存在于隔离的、沉默的、</p><p>不受怀疑的世界上。<br />就在早上交通拥挤时间到来以前,她从一部小型公共汽车上下来,开车的是个老司机,天天营业亏空。</p><p>她下车地点是市区霍华德街,下车后就步行往码头走。她知道自己模样可怕——手指关节由于涂描眉膏</p><p>和染睫毛油,涂得黑黑的,嘴里有宿酒和咖啡气味。她经过一个敞开的门口,看到在一片有消毒药剂味</p><p>的昏暗中,—座通往一个公寓的梯子上蜷缩着一个老头儿,在悲痛欲绝地直哆嗦,两只灰白的手掩盖着</p><p>他的脸,她可听不见哭声。那老头儿的左手背上刺有邮递喇叭的花纹,陈旧的墨痕现在已开始模糊不清</p><p>了。她一下子给迷住了,身不由已,走进暗影中,爬上吱吱嘎嘎的楼梯,每一步都犹豫一下。她走到距</p><p>离他还有三级时,那人双手飞快地移开,露出一张破损的脸,可怕的眼光在血丝中间闪亮,使她停住了</p><p>脚。<br />“我能帮忙吗?”她在颤抖,感到疲乏。<br />“我妻子在弗雷斯诺,”他说。他穿—套双排钮的旧衣服,磨损的灰色衬衫,宽领带,没戴帽子。“我</p><p>离开了她。很久了,我记不得多久了。现在这个给她。”他递给奥狄芭一封信,看来这信揣在他身边多</p><p>年了。“投进这个,”他举起有刺花纹的手,眼睛盯住她,“你知道。我走不到那儿了。现在对我太远</p><p>了。夜里又没睡好。”<br />“我明白,”她说。“可我是新到这城里来的。我不知道它在哪儿。”<br />“就在高速公路底下,”他朝着她要去的方向挥挥手。“总有一个。你会看到的。”眼睛闭上了。这座</p><p>城市的人们每夜离开那道可靠的耕地①,每天日出就醒来,循规蹈矩耕种,他翻开了多少丰富的的土壤</p><p>,发现了多少同轴的行星?无意中听到了什么说话声音,发光的神的发现者们在墙纸的斑斑点点的花叶</p><p>装饰中看到点亮的蜡烛头在他头顶上盘旋,预示有一天他或是他的朋友抽着烟卷睡着,烟卷掉下来,床</p><p>垫毁于熊熊的火焰中,那个永不满足的床垫多年来保存着由于梦魇吓出来的冷汗和膀胱里滞留过多而小</p><p>便失禁排泄的暗藏的盐分,还有在啼哭、痛苦中完成的梦遗,正像失败者在电子计算机中的贮存。她一</p><p>时按捺不住,觉得非摸摸他不可,不然就不会相信他的存在,不会记得他。她精疲力竭,自己也不知道</p><p>在做什么,就爬上最后三级梯子,坐了下来,伸出双手抱着他,真正地搂着他,瞪着染污的眼睛凝视楼</p><p>下,凝视着天亮。她感觉胸前潮湿,原来他又在哭了。他几乎不在呼吸,但是淌着泪水,奸像是水泵里</p><p>抽出来的。“我没办法,”她边低语边轻轻地摇晃他,“我没办法。”距离弗雷斯诺已经太远了。</p><p>① 此处作者所说的耕地,泛指一切工作岗位。</p><p>“是他吗?”她背后楼梯上有个声音在问。“是那水手吗?”<br />“他手上刺有花纹。”<br />“你能扶他上楼吗?是他。”她转身看到一个年纪更大、更矮的老头儿,头戴一顶高高的翘边帽,正朝</p><p>着他们笑着。“我本来可以帮帮你,可惜我有点关节炎。”<br />“他非上去不行吗?”她说。“上哪儿?”<br />“还有什么旁的地方啊,太太。”<br />她不知道。她放开他一下,有点舍不得,仿佛他是她亲生的儿子,他抬头望着她。“走吧,”她说.他</p><p>伸出那只有刺花纹的手,她握住手共同走完那段楼梯,接着又爬上其余两段:手牵手,非常缓慢,因为</p><p>那个老头儿有关节炎。<br />“他昨天夜里失踪了,”他对她说。“说他出去找他的老伴。他有时会这么做。他们走进一个养兔场似</p><p>的地方,尽是一个个小房间和一条条走廊,房间里点着十瓦灯泡,小房间只用人造纤维板隔开。老头儿</p><p>直挺挺地跟在他们后边。他终于说,“到了。”<br />小房间里只有另外一套衣服、两三本宗教小册子、一张地毯、一把椅子。有一张图片画一个圣人把井水</p><p>变为耶路撒冷复活节用的灯油。另外一个灯泡,不亮了。床。垫子,等待着。她当场排练一出可能演出</p><p>的戏。她可以找到这屋子的房东,向法院控告他,给那水手上路斯·阿金斯商店买一套新衣服、新衬衫</p><p>,新鞋子,最后给他一笔路费到弗雷斯诺找他老婆。当她正沉醉于自己的幻想剧时,他一声叹息,放开</p><p>了她的手,仿佛他知道什么时候松手最适宜。<br />“只须把信寄掉,”他说,“已经贴好邮票。”她低头一看,原来是那枚熟悉的、卡红色八分航空邮票</p><p>,邮票上画一架喷气飞机飞越国会大厦的圆屋顶。但是在圆屋顶上边还站有一个全身黑装的人,张开双</p><p>臂。奥狄芭记不清圆屋顶上应该是什么东西,至少不是这样—个人。<br />“那么,”水手说。“现在请回吧、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她看看她的钱袋,里边有张十元钞票,还</p><p>有一张一元的。她把那张十元的给他。“我用它买酒喝,”他说。<br />“别忘了你的朋友,”患关节炎的说,眼睛盯着那张十元钞票。<br />“妈的,”水手说。“你干吗不等到他走开才给?”<br />奥狄芭看着水手调整肢体,以便更舒适地靠在垫子上。充满细节的记忆。自动记录器甲……<br />“给支烟抽抽,拉米雷靳,”水手说,“我知道你有一支。”<br />会不会就在今天?“拉米雷斯,”她喊道。患关节炎的慢慢转过他那僵硬的头颈。“他快死啦,”她说</p><p>。<br />“不死呢?”拉米雷斯说。<br />她记得约翰·尼法斯蒂斯谈他的机器和大量信息受到摧毁。水手身下的床垫一旦燃烧起来,等于举行一</p><p>场北欧海盗式的火葬:那些贮存的、编码的无用岁月,早年的死亡,自我的折磨,必然的希望幻灭,床</p><p>垫上睡过各式各样的人,不管各人经历如何,垫子一旦燃烧,一切永远化为乌有。仿佛她这才发现人生</p><p>无可挽回的过程。她惊奇地想到竟然要丧失这么许多,甚至属于水手个人的大量幻觉在这世界上也将消</p><p>失得无影无踪。她知道他患有DT①,因为她搂抱过他。DT这两个开首字母背后蕴藏有一种隐喻,一种震</p><p>颤性谵妄,一种颤抖的心灵犁刃,消除心灵的犁沟,那位变水为灯油的圣徒,那个有超人视力的人的记</p><p>忆错误是上帝的意思,那个真正的偏执狂认为一切都按照他自己的意向被安排在喜悦和威胁的范围内,</p><p>那个梦想者运用双关语去探索古老的发臭的事实真相的竖坑和隧道,那些人都带着跟那个词同样的特殊</p><p>关系发生作用,或者不管那是什么,那个词总是在那儿,起着缓冲作用,保护我们。那么,隐喻的作用</p><p>在于对真相和谎言的冲击,就看你在哪一边,在里边就安全,在外边就迷惘。奥狄芭也不知道自己是在</p><p>哪一边,她颤抖,没有皱眉头,身子一偏,尖叫着从岁月的辙痕上退回去,又听到她大学里第二或是第</p><p>三个恋人雷·格罗津的认真的高嗓门,正在一片嗯嗯和舌头舐齿窝时发出的略去音节的哼哼声中间,咒</p><p>骂他大学一年级的微积分课;“震颤性谵妄”但愿上帝帮助这个手上刺花的老头儿,也就是说有个时差</p><p>,有个在消逝中的微小的瞬间,最后,不肯它怎样,不得不在这瞬间遇到变化,它在那儿不再能把自己</p><p>假扮成无关痛痒的平均率似的东西;在那儿,速度就在飞弹里,尽管飞弹在飞行途中已经不动;在那儿</p><p>,死亡就住在细胞里,尽管那细胞在最活跃的过程中被人观察到。她知道如果只要因为低级的双关语含</p><p>有高深莫测的魔力,因为震颤性谵妄一定会接纳超越已知的太阳的光谱的震颤性谵妄,接纳纯粹由南极</p><p>的寂寞和恐怖构成的音乐,那个水手看到的世界绝非他人所能看到。然而对于有什么能够保存这些或者</p><p>他的,却一无所知。她向他告别,走下楼梯,朝着他告诉她的方向走。她在高速公路下面的钢管水泥的</p><p>支柱间徘徊了一小时,那儿太阳光映照不到,只有酒鬼、流浪汉,行人、男色者、妓女、步行的精神病</p><p>患者,就是看不到那秘密邮箱。但是她终于在幽暗中找到了一个垃圾箱似的东西,约莫有四英尺高,东</p><p>西已旧,漆成绿色,有个旋转的梯形盖。在旋转部分上有用手漆成的W.A.S.T.E.首字母。她得仔细</p><p>看,才能分辨这些字母间的黑圆点。</p><p>① 这是英语“震颤性谵妄”的两个开头字母。</p><p>奥狄芭后退到一根支柱的暗影中坐下,可能打了一会儿盹。她醒来时看见一个小孩把一捆信件丢进邮筒</p><p>。她走过去,投下水手寄到弗雷斯诺的信;随后又躲起来等待。快近中午时有个长脚的青年酒鬼背着一</p><p>个袋子出现了;他打开邮筒旁一个板上的锁,取出所有的信件。奥狄芭让他先走过半条街,然后尾随。</p><p>她暗自高兴,幸亏她至少事先想到穿平底鞋。那邮递员引着她穿过市场,然后朝市政府大厦走去。到了</p><p>市中心附近一条街上,这条街离市中心够近的,以至市中心那一大片单调的石头建筑,也使它染上了灰</p><p>色色调。邮递员在这儿跟另一个邮递员会面,交换邮袋。奥狄芭决定还是钉住她在钉的那个邮递员。她</p><p>跟他往回走,穿过那个长长的市场,市场上乱哄哄,你诈我骗,声音嘈杂,走上第—街然后踅入穿过海</p><p>湾的公共汽车终点站,他在站上买了—张到奥克兰去的车票。奥狄芭照样买了一张。<br />他们的车子过了桥,进入在强烈而空荡荡的阳光照耀下的奥克兰。四下景物失去一切变化,邮递员在一</p><p>个地区下车,奥狄芭认不出那地段。她跟着他走了几小时,沿着一些她不知道名字的街道,跨过一些干</p><p>道,尽管是午后比较空的时间,还几乎要了她的命。后来转入贫民窟,又出了贫民窟,爬上一些长长的</p><p>山坡,山坡上挤满拥有三间卧室的高级房屋,房屋所有窗口只是漠然地把阳光反射出来。邮递员的邮袋</p><p>里装的信件越来越少了。最后他爬上一部开往伯克利的公共汽车。奥狄芭在后边跟着。邮递员在电报街</p><p>半途中下车,领着她走上一条街,临街有—幢仿墨西哥式的公寓。在整个尾随过程中,邮递员从未回头</p><p>张望一次。约翰·尼法斯蒂斯就住在这幢公寓里。她从这里出发,绕了一个圈子回来,不相信二十四小</p><p>时已经过去了。该是二十四小时左右吧?<br />她回到族馆时,发现门廊里满满的,都是聋哑代表大会的代表,头戴礼帽,帽子用皱纹纸剪成,形式就</p><p>像中共部队的皮帽;由于朝鲜战争,这种帽子风靡一时。这些代表个个都喝醉了,有些男代表就来抢她</p><p>,拉她参加大舞厅的舞会。她想从这些不说话打手势的人群中挣扎脱身,但是太软弱了。她腿痛,嘴里</p><p>发苦。他们把她拥进舞厅,有个身穿苏格兰呢上装的漂亮青年,搂住她的腰跳起华尔兹舞来,就在那盏</p><p>没有点亮的枝形吊灯下,在一片静俏悄的移步声和衣裙沙沙声中直打圈子。舞厅里的每对舞伴,各自跳</p><p>各人喜欢的舞:探戈、两拍子圆舞、桑巴舞,布鲁斯舞。奥狄芭心里在想,这样乱蹦乱跳要多久才会出</p><p>现相撞,造成严重的障碍呢?非相撞不可。唯一可取的办法是一种想像不到的音乐安排,同时容纳许多</p><p>不同的节奏和音调,舞蹈时每对舞伴都按预先规定,轻松配合。这些聋哑代表听音乐时都运用一种在奥</p><p>狄芭身内萎缩的特殊功能。她跟着舞伴跳舞,在那年轻的哑子怀抱中柔弱无力,等待着开始相撞。然而</p><p>,并没有相撞发生。她给人家拉去跳舞跳了约半小时,舞厅里出于一种神秘的—致,人人停步休息,事</p><p>前只有每人的舞伴轻轻的一按。赫苏斯·阿赖巴尔一定认为这是无政府的奇迹。奥狄芭说不出名堂来,</p><p>只觉得心情沮丧。她屈身行个礼就溜走了。<br />第二天,睡了十二小时也没做梦,奥独芭结帐离开了旅馆,开车横跨半岛回金纳雷特去。途中她有时间</p><p>回想一下上一天的经历,决心先请教她的精神病医生希拉里乌斯,把一切都告诉他。她完全可能被精神</p><p>病的冰冷和无汗的双手逮住了。她亲眼证实有一个WASTE系统:她见到了两个WASTE邮递员、—个WASTE邮</p><p>筒、一些WASTE邮票、一些WASTE盖销章。还有装了减音器的邮递喇叭的形象几乎渗透了整个湾区。然而</p><p>,她还是要相信这些都是出于她的错觉,——显然是由于她的几次创伤、需求和阴郁的双重人格所造成</p><p>的。她要希拉里乌斯告诉她有点不正常,需要休息,世界上根本没有特里斯特罗。她也想知道,为什么</p><p>这系统如果真实存在的话,对她会构成这么大的威胁。<br />太阳下山不久后,她把车子拐进希拉里乌斯诊所前的车道。诊所里好像没有点灯。桉树枝在山坡上刮下</p><p>来的大风中号叫,给吸进夜间的海洋。奥狄芭走在大石板铺成的小径上,走到一半突然吓了一跳,有条</p><p>虫飕飕地飞过她耳朵边,紧接着一声枪声。这不是虫,奥狄芭想道,正想时又传来一下枪声,这才明白</p><p>方才听到的也是枪声。在落日的残晖中,她目标太清楚了,唯一的出路在于冲上诊所。她冲到了诊所的</p><p>玻璃门边,门竟然上了锁,门廊里一片黑暗。奥狄芭在花床旁拾起一块石头,向门扔去。石块给门弹开</p><p>。她正在找第二块石头时,门里出现一个白影子,颤颤抖抖地走到门边,给她开锁。原来是希拉里乌斯</p><p>医生以前的助手海加·布莱姆。<br />“快,”布莱姆牙齿打战说,奥狄芭溜进去。那女护士快要发歇斯底里了。<br />“发生了什么事?”奥狄芭问。<br />“他疯了。我想打电话给警察局,但是他拿把椅子把电话交换台砸碎了。”<br />“希拉里乌斯医生?”<br />“他认为有人在追捕他,”护士的眼泪从颧骨上淌下。“他把自己锁在诊所里,拿着那支来复枪,”是</p><p>德国枪,奥狄芭想起来,是医生保存的战时纪念品。<br />“他朝我开枪。你想会有人去报告吗?”<br />“他向十来个人开了枪,”护土回答,领着奥狄芭走下一条走廊,把她引到护士的办公室。“你想还有</p><p>人报告警察吗?”奥狄芭注意到护士室有个窗子,从那儿可以安全退出。<br />“你大可以溜走啊。”<br />布莱姆本来在开热水龙头,在洗脸盆上用热水冲洗杯子,搅拌速溶咖啡,她抬起头来,迷惑地说,“他</p><p>身边总得留个人。”<br />“究竟谁在追捕他呢?” <br />“他说有三条汉子,手拿冲锋枪。我听他说,是恐怖分子、疯子。说罢,他就开始砸碎电话交换机。”</p><p>她敌视地扫了奥狄芭一眼。“发神经的娘儿们太多了。金纳雷特全镇都是。他应付不了。”<br />“我最近离开这里一阵子,”奥狄芭说。“也许我能问出原因来。也许我对他较少威胁。”<br />布莱姆喝咖啡时烫伤了嘴。“你一开口诉说麻烦,说不定他就会开枪。”<br />奥狄芭记不得医生诊所门曾经关闭过。她在门前歪着屁股站了一会儿,同时开始怀疑自己神志是否正常</p><p>。她干吗不就从护士的窗口跳出去,一走了事,至于其余的事,以后看报就是。<br />“是谁?”希拉里乌斯尖声喊问,十九是听到了她在门外的呼吸声还是什么。<br />“马斯太太。”<br />“但愿施皮尔①和他的白痴的神职人员永远烂在地狱里。你可知道这些子弹全是哑弹?”<br />“让我进来好吗?我们谈谈。”<br />“我相信你们都是这样子的,”希拉里乌斯说。<br />“我没带武器。你可以搜身。”<br />“我搜的时候让你挥掌劈我的脊骨,不行,谢谢。”<br />“你干吗反对我每一条建议?”<br />“听,”希拉里乌斯过一会儿说,“依你看,我岂不是个挺不错的弗洛伊德派?我可曾有过严重的偏差</p><p>?”<br />“你时常做鬼脸,”奥狄芭说,“不过这只是小节。”<br />他的反应是一声长长的苦笑。奥狄芭等待着。“我曾经尝试,”躲在门后的精神病医生这么说,“一心</p><p>一意顺从那家伙,那个喜爱争吵的犹太佬。为着培养自己相信他的一切著作,连他的极端愚蠢和矛盾的</p><p>话都一字不差地相信,我至少能做到这一点,不是吗?作为一种赎罪。<br />“我自己的一部分又确实要相信——正像个小孩,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喜爱听听恐怖故事——一旦被光</p><p>线照亮,无意识就会像是另外一个房间。那些幽暗的形象就会化为玩具马和一些比德尔迈尔家具②。精</p><p>神治疗最后会治服无意识,使得它可以进入社会,也无须害怕它有一天会回复变异。我当时一定要相信</p><p>这学说,尽管我一生有不同的经历。你想像得到吗?”</p><p>① 美国长老会宗教领袖。<br />② 一种流行于十九世纪初至中叶的德国式家具。</p><p>她无法想象,她也不知道希拉里乌斯到金纳雷特以前是干什么事的。现在她听得见远处响起了当地警察</p><p>用的电子汽笛声,好像是扩音装置播出来的滑音哨子声。这哨子声的声量直线上升,越来越响。<br />“对,我也听见了,”希拉里乌斯说。“你看还有谁能够保护我,不让这些疯子追上来呢?他们能穿过</p><p>墙走来。他们重复出现:你逃过了他们,拐个弯又撞上他们,紧紧咬住不放。”<br />“帮帮忙好不好?”奥狄芭说。“千万别向警察开枪,他们是在你这一边的。”<br />“你们以色列人,什么制服都搞得到,”希拉里乌斯说。“我可不能保证所谓‘警察’的安全。如果我</p><p>投降的话,你也不能保证人家要带我去的地方吧。”<br />她听得见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鬼叫狼嗥似的汽笛声从四周暗夜里围拢来。“我还能做一种</p><p>脸,”希拉里乌斯说。“这种脸你从未见过;这国家里没人见过。我一生只做一次这种脸,也许今天在</p><p>欧洲中部那个看到过那种脸的年轻人可能今天还活着,在什么生长植物的废墟上。他现在约莫你这年龄</p><p>。他疯了,治不好了。他名字叫做泽维。你今晚可否告诉那些‘警察’,或者不管他们怎样称呼自己,</p><p>说我能够再做那种脸?这脸有效的半径范围是一百码,百码之内,使任何不幸看到它的人永远打入暗无</p><p>天日的土牢,同鬼怪为伴,牢顶出入的小口永远封闭,无法挽回。谢谢你。”<br />警笛已经抵达诊所的前边。她听得见警车车门砰砰关上,警察们在喊叫,突然间一声猛撞,撞倒大门,</p><p>冲进来;诊所的门同时打开,希拉里乌斯抓住奥狄芭的手腕,拖她进去,诊所的门又锁上。<br />“我现在变成人质了,”奥狄芭说。<br />“哦,”希拉里乌斯说,“原来是你。”<br />“那么方才你以为什么人在跟你——”<br />“讨论我的病例?另外一个人。有我,还有别人。你知道,人们服了迷幻药后,区别就开始消失。人人</p><p>的自我失去了明确的轮廓。但是我从来不服用这种药物,宁愿保持着相对的偏执狂,至少还明白自己是</p><p>什么人,识别别人是什么人。也许,马斯太太,这就是你拒绝服用这药的原因吧?”他的来复枪挂在肩</p><p>上,笑容满面地对着她。“那么,好。我想,你大概是来捎话的吧。他们派你来的。那么你该说什么呢</p><p>?”<br />奥狄芭耸耸肩膀。“正视你的社会责任吧。”她建议道。“接受现实的原则。人家人多,火力也比你强</p><p>。”<br />“啊,人家人多。当时我们在那地方,人家人数同样超过我们。”他羞涩地注视她。<br />“什么地方?”<br />“我做脸的那地方。我当实习医师的地方。”<br />她这时多少猜到他所讲的是什么地方,不过为着进一步明确,她再问一遍:“什么地方?”<br />“布痕瓦尔德①,”希拉里乌斯回答。外面警察开始用力敲打诊所的门。<br />“他有枪,”奥狄芭大声喊叫,“我给扣在里边。”<br />“太太,你是谁?”她告诉警察。“你的名字怎么个拼法?”他为了新闻界记录了她的地址、年龄、电</p><p>话号码,亲属姓名、丈夫职业。在这问答过程中,希拉里乌斯则在乱翻写字台抽屉,寻找子弹。“你能</p><p>否说服他?”警察问她。“电视台的人想从窗口录像,你有没有法子缠住他?”<br />“别硬来,”奥狄芭劝告道。“想想办法看。”<br />“你们这出戏演得不错,”希拉里乌斯点点头。<br />“你是不是认为,”奥狄芭说,“人家要把你送回以色列去受审判,像艾希曼②那样?”精神病医师直</p><p>点头。“为什么?你在布痕瓦尔德干了什么事?”</p><p>① 德国小镇,希特勒在此地设立集中营(1943—1945),杀害爱国人士及战俘。<br />② 德国战犯,希特勒统治时期在德国中央保安局犹太处任职,曾先后在维也纳和布拉格对犹太人大屠杀</p><p>。1961年在以色列被处以绞刑。</p><p>“我工作,”希拉里乌斯告诉她。“对引发疯狂进行试验一个患有紧张症的犹太人话的等于死的。党卫</p><p>军中的自由派还认为那更合乎人道。”他们就是这样对人进行种种实验,采用节拍器、蛇、半夜三更观</p><p>看布莱希特晕影像,切除某些腺,幻灯幻像,新迷幻药,用隐藏的扩大器再三播出威胁,催眠,时钟倒</p><p>转走和各式各样的怪脸。希拉里乌斯被分派专管脸谱。“盟国解放者,”他回忆道,“不幸太早到来,</p><p>我们还来不及搜集充分的数据。除了特出的成功病例如泽维外,例子不多,我们还不能用统计方式来表</p><p>明问题。”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笑笑。“是的,你恨我。我不是设法在赎罪吗?假如我是真正的纳粹分</p><p>子,我就会选择荣格①,不是吗?但是我还是选择弗洛伊德这犹太人。弗洛伊德的世界观里没有布痕瓦</p><p>尔德。根据他的看法,布痕瓦尔德一旦有阳光照射,集中营就会改成足球场,胖胖的儿童就在本来的绞</p><p>刑室里学习插花技术和视唱练习。在奥斯威辛,焚尸炉将改为烘制糖霜小蛋糕和结婚蛋糕的炉子,V—2</p><p>火箭将改为顽皮儿童的旅店。这一切我都设法相信。我每天夜晚只睡三个小时,以便不做梦,其余的二</p><p>十一小时我强迫自己取得信仰。然而我的赎罪看来还是不够的。尽管我做了一切努力,他们还是像死神</p><p>一般追捕我。”</p><p>① 卡尔·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治疗学家,弗洛伊德的学生和门徒,后与老师的学生决裂,另</p><p>发展自己的分析心理学学派,他认为“里比多”不只是性欲,还存在“集体无意识”。</p><p>“谈得怎么样?”门外的警察问。<br />“挺不错,”奥狄芭说。“如果谈崩了我就通知你。”她这时看到希拉里乌斯把他那支德国枪搁在写字</p><p>台上,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去,表面上是要去打开一个文件柜。她拿起枪来瞄准着他,说,“我该毙了你</p><p>。”她知道对方故意搁下枪让她捡起来。<br />“人家派你进来不就是为着这个吗?”他的视线与她交叉,接着又岔开去,试探性地伸出舌头来。<br />“我是来请教你,”她说,“盼望你能说服我,帮我摆脱一个幻想。” <br />“要珍视它!”希拉里乌斯激烈地喊道。“你们除了幻想以外,还有什么?务必紧紧抓住它的小触角,</p><p>千万别听从弗洛伊德派的哄骗,以至失掉它,更不能让药剂师用药摧毁它。不管你这幻想是什么,要珍</p><p>惜它,因为一旦失去,就等于是背叛自己,投靠他人。你就开始不存在了。”<br />“进来吧,”奥狄芭喊道。<br />泪水涌上希拉里乌斯的眼睛。“你为啥不开枪?”<br />警察在推门。“喂,门上锁啊。”<br />“砸开它,”奥狄芭吼叫,“由这里的希特勒·希拉里乌斯来付帐。”<br />门外冲进来的好些慌张的巡逻警官逼近希拉里乌斯,手里拿着根本不需要的紧身衣和警棍,同时还有三</p><p>辆抢生意的救护车,正咆哮地开倒车到草坪上,抢占有利位置,搞得布莱姆边啜泣边咒骂司机,奥狄芭</p><p>在探照灯和凝视的人群间看到了本市电视台的摄像车,其中播音的正是她丈夫马乔。她漫步走过一闪一</p><p>闪的闪光灯,从车窗口探头进去,“嗨。”<br />马乔按按胸前超高频的无线话筒,只是微笑一下。奇怪。微笑也能播出声响来吗?奥狄芭上车,竭力减</p><p>少声响。马乔把话筒塞到她面前,低声说,“你在播音,放自然—些。”随后他改用他认真的广播声调</p><p>说,“你对这可怕的事件,有什么感想?”<br />“可怕,”奥狄芭说。<br />“很好,”马乔说。他请她给听众概述一下诊所里发生的事。“谢谢你,埃德娜·莫什太太,”他总结</p><p>说,“谢谢你以目击者的身分对希拉里乌斯精神病诊所这次戏剧性围攻作了叙述。这是KCUF电台流动摄</p><p>像队第二号车,把播音送回给电台的‘兔子’华伦。”他切断了电源。情况有点不大对头。<br />“埃德娜·莫什?”奥狄芭说。<br />“以后再纠正,”马乔说。“我刚才在考虑场面失真,后来在考虑什么时候印成带子。”<br />“他们把他押到哪里去?”<br />“大概是公立医院吧,”马乔说。“去观察。我就不懂他们能观察什么。”<br />“他说有以色列人,”奥狄芭说,“正从窗口外爬进来。如果没有这回事,那他疯了。”警察们走过来</p><p>,大家聊了一会儿。警官吩咐她呆在金尼雷特,法院可能传她出庭作证。末了她回到她租来的小车里,</p><p>跟着马乔回电视台去。他今天夜里上班,从一时到六时。 <br />到了电视台,马乔上楼去整理他的报道材料,奥狄芭在楼下声音响亮的连锁式电传打字发送室门外过道</p><p>上碰见节日部主任凯撒·芬奇。“很高兴看到你回来了,”他招呼道,显然—时想不起她的名字。<br />“哦?”奥狄芭说,“为什么呢?”<br />“坦白地讲,”芬奇推心置腹地说,“自从你走了以后,温德尔大不对头。”<br />“那么,请问,”奥狄芭勃然大怒,因为芬奇讲得有理,“请问谁是对头的,林戈·斯塔尔①?”芬奇</p><p>畏缩后退,“查比·查克②?”她追赶他,一直追到门廊上。“是讲究义气的弟兄?为什么偏要告诉我</p><p>?”</p><p>① 英国披头士乐队成员,在四重奏乐队中担任鼓手,于六十年代风行英美。<br />① 美国爵士乐音乐家。</p><p><br />“都是上头的意见,”芬奇说,说时双手掩住他的头。“马斯太太。”<br />“啊,叫我埃德娜。你是什么意思?”<br />“在他背后,”芬奇怨声叹气地说,“人家给他起个绰号叫做中性弟兄们。埃德娜,他在丧失个性,我</p><p>只好这么说吧。温德尔越来越不像他本人,越来越没有个性。比方说,他来参加职工会,他一进门,突</p><p>然全屋都是人。他一人就是一个集会。”<br />“这是你自己的想像吧,”奥狄芭说。“你一定又在抽那些没有标记的纸烟啦。”<br />“等着瞧吧。别讥笑我。我们本该团结一致的。你我之外,还有谁关心他呢?”<br />她单独一人坐在第一播音室外边的板凳上,听着马乔的同事“兔子”华伦在转动录音磁带。马乔从楼上</p><p>走下来,拿着他的拷贝,显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宁静。他以前总是耸起双肩,眼睛迅速眨着,现在都没</p><p>有了。“等一等,”他笑笑,说着就慢慢在过道上走过去。她从后面仔细观察他,看看头上有没有彩虹</p><p>色的光辉。<br />离他上班还有点时间。他们俩于是开车入城到一家卖馅饼的酒吧,两人隔着一个大啤酒罐子,透过酒罐</p><p>的有凹槽的金色透镜相对而视。<br />“你现在跟梅兹格搞得怎么样?”他说。<br />“没有什么啦,”她说。<br />“至少现在不再有什么啦,”马乔说。“你对着话筒播音时,我就知道了。”<br />“你可真有本领,”奥狄芭说。她猜不透他脸上的表情。<br />“真奇怪,”马乔说,“一切都——等一等。你听。”她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那磁带录音一共有十</p><p>七把小提琴,”马乔说,“其中有一把——我听不到在什么地方,因为这儿是非立体声的,妈的。”她</p><p>这才想起来,他说的原来是指酒吧间装的音乐广播网。他们一踏进这小酒店,就有一种柔弱的、辨认不</p><p>清的音乐渗进店铺,全是弦管乐以及装上弱音器的铜管乐。<br />“什么事?”她焦急地问。<br />“他的小提琴的E弦,”马乔说,“偏高一些。他不可能是电台的乐师。奥狄,依你看,有没有人能够单</p><p>凭那根弦奏出有关恐龙骨的音乐?单单录下他的演奏在录音带上。凭他演奏的音调,想像他耳朵长得怎</p><p>么样,他的手和手臂的肌肉组织怎么样,最后想像他的整个人。天啊,这岂不是太奇妙了。”<br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br />“他是实实在在的人。不是合成的。他们可以不请活人当乐师,如果他们想这么干的话。只须把一切确</p><p>当的谐音,安排在确当的功率水平上,就会产生小提琴的声响。正像我……”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满面</p><p>笑意,“你大概以为我疯了,奥狄。但是我可以把同样的事倒过来做。随便听什么歌曲,我都可以把它</p><p>拆开。在我脑海里进行光谱分析。我能够把和音、音色,还有歌词,分解为基本的频率与和声,尽管声</p><p>音有高低,我还是听得见每个纯音,并且能够同时听见。”<br />“这你怎么做得到?”<br />“这就像我对每个音有个频道,”马乔兴奋地说,“我如果需要更多的频道,我就扩充,增加频道。我</p><p>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不过,近来我也能够这样听人们的讲话。譬如说‘浓郁得像巧克力似的善良’。</p><p>”<br />“浓郁得像巧克力似的善良,”奥狄芭说。 <br />“对啦,”马乔说,接着沉默下来。<br />“那么,又怎么样呢?”奥狄芭两三分钟后问,声调显得刺耳。<br />“前几天夜晚我听‘兔子’在广播广告,注意到这一点。不管什么人在讲话,不同的射频频谱基本上是</p><p>一致的,除去百分比的小差异。所以你和‘兔子’现在有了共同点。而且还不止这样。如果射频频谱相</p><p>同,凡是说同样话语的人,就变成同一个人,不过说话的时间上有差异。但是,时间是任意的。你可以</p><p>想挑选任何时间作零点,那样你就可以把每人的时间线向两旁移动,一直移到全部吻合。到那时候,天</p><p>啊,你就有了成千上万人齐口合唱‘浓郁得像巧克力似的善良’,用的是同一个声音。”<br />“马乔,”她显出不耐烦的模样,不过同时也起了一种强烈的疑心。“这是不是芬奇所说的你越来越像</p><p>是满满一屋子人。”<br />“这正是我,”马乔说。“人人都是这样。”他凝视她,也许产生了交感的幻想,他的脸现在光滑、和</p><p>蔼、宁静,正像一般人达到性的高潮以后那样。她认不得他。她幽暗的脑海深处开始惊慌。“现在我不</p><p>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戴上听筒,”他继续说道,“我确实真正明白我所看到的。那些小姐们歌唱‘她爱</p><p>你’,那么,她果真是爱你,她就是全世界上无数的姑娘,不受时间、皮肤颜色、个子大小、年龄、外</p><p>形、距离死亡的远近的限制,她爱你就是爱你,而这个‘你’就是人人。也包括她自己。奥狄芭,人的</p><p>声音,你知道,真是个奇妙的奇迹。”他眼睛洋溢着热情,反映着啤酒的颜色。<br />“宝贝,”她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帮助他,同时又替他害怕。<br />马乔在他们中间的桌上放了—个透明的塑料小瓶子。奥狄芭盯着瓶子里的药片看,接着明白了。“是迷</p><p>幻药吧?”她说。马乔报之以一笑。“你哪儿弄来的?”口气是谅解的。<br />“希拉里乌斯。他把研究计划扩大到包括那些做丈夫的。”<br />“那么,”奥狄芭说,竭力装做讲究实际的样子。“你被列入计划,有多久啦?”<br />他说他实在记不得。<br />“可能你还没上瘾吧?”<br />“奥狄,”他迷惑地望着她,“这不会上瘾的。你大概不是吸毒鬼吧。你服用它,因为它管用。因为你</p><p>可以听到,看到,甚至闻到或是尝到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因为世界太丰富了。简直是无穷无尽啊,宝</p><p>贝。你是个天线,一夜间把你的图象播送给千百万人,他们也就是你。”他现在显得很有耐性,像母亲</p><p>一般。奥狄芭真想一拳敲他嘴巴。“那些歌曲,不只是歌唱了什么,本身就是纯的声音组成的东西。新</p><p>鲜的东西。而我现在做的梦也改变了。”<br />“哦,我的天啊。”她忿然晃了一两次头发。“不再做恶梦了?好极了。原来你最近那个小妞儿,不管</p><p>是谁,倒真灵。你知道,那样的年龄,她们非常需要睡眠。”<br />“没有什么姑娘,奥狄。让我告诉你。从前我的常做恶梦,关于那车场的,记得吗?从前我连说都不敢</p><p>跟你说清楚。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再也不打搅我了。使我惊吓的只是车场上那块招牌。我在梦中做我</p><p>日常的事,那块招牌,没有丝毫预兆,突然出现了。我们是全国汽车商协会的会员。简称为NADA。就是</p><p>这块在蓝天下吱嘎吱嘎响的铁招牌,说纳达①,纳达。我老是从梦中吓醒。”</p><p>① 纳达在西班牙语中是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没有。 </p><p>她记起来了。现在他只须服用迷幻药就不会做恶梦了。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离开他上圣纳西</p><p>索去的那一天,就是见到马乔的最后一次。现在的他已经把昔日的马乔消耗殆尽了。<br />“哦,听,”他在说,“奥狄,明白吗?”但是她连什么曲调也没听清楚。<br />到了他该回电台上夜班的时间了,他的头往那些药片点一点示意。“这些给你。”<br />她摇摇头拒绝。<br />“你回圣纳西索去?”<br />“是的,今晚就去。”<br />“但是警察还要找你呢。”<br />“我会做个逃亡者。”后来她记不得还说了什么没有。到了电视台他们就接吻告别,告别一切。马乔走</p><p>开时口里哼着—支复杂的调子,十二音体系的。奥狄芭坐在车里,额头靠在驾驶盘上,这才想起忘记问</p><p>他那封信,信上盖有特里斯特罗的盖销章。然而现在已太晚,其实也无关紧要了。 </p><p>6</p><p>奥狄芭回到回声院,发现那些少年歌手兼服务员迈尔斯、迪安、塞奇和伦纳德正持着乐器整整齐齐地坐</p><p>在游泳池一头的跳水板上,镇静自若,全不动弹,可能有个奥狄芭没看见的摄影师正在拍一张准备放在</p><p>纪念册中的照片。<br />“出了什么事情?”奥狄芭问。<br />“你那位年轻朋友,”迈尔斯回答,“梅兹格真的差点要了我们的男中音塞奇的命。搞得他伤心死了。</p><p>”<br />“他讲的是真的,太太,”塞奇说。“我还为此作了一支歌,讲的是我自己,歌词如下。”</p><p>塞奇的歌</p><p>一个寂寞的冲浪儿怎么能保住<br />一个冲浪姑娘的爱情,<br />怎么经得起那些亨伯特·亨伯特①猫<br />又壮大又痴情地勾引?<br />我的宝贝对我来说是个女人;<br />对他来说可是个年轻的小妞;<br />他们俩干吗要搞在一起,干吗她要把我丢,<br />叫我这样伤心难受?<br />好,只要她出走不回还,<br />我就只能另外再找个新欢,<br />老一辈既然树立了榜样,<br />教会我怎么如法炮制——<br />昨天夜里我跟一个八岁小妞幽会,<br />她跟我一样爱风流,<br />每天夜晚就在足球场,<br />右边三十三排后面,<br />其中滋味啊妙不可言。</p><p>① 纳博科夫小说《洛莉塔》的男主角,是个中年人,爱上一个未成年少女。</p><p>“你们是要告诉我什么吧?”奥狄芭说。<br />人们于是用普通的话语告诉她。梅兹格和塞奇的女朋友两人偷偷跑到内华达州去结婚了。他们仔细盘问</p><p>塞奇,他才承认有关八岁妞那—部分到目前为止还是想象。不过他现在勤奋地守在游乐场所,不久就有</p><p>消息向大家汇报。梅兹格在她房间里电视机顶上留下一张字条,叫她不必担心产业的事,他已将执行人</p><p>职位转交给沃普、威斯特富尔、库比谢克和麦克明格斯法律事务所另一位律师,有人会来跟她联系的,</p><p>至于遗嘱检验法庭方面,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除了梅兹格和奥狄芭是遗嘱共同执行人以外,其他的事情</p><p>只字未提。<br />奥狄芭于是想道,留言的意思一定是,我们就是这一点关系。她本会觉得受到了文雅的藐视,但是她心</p><p>中正有其他的事,她打开行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戏院导演伦道夫·德里布莱特。电话铃响了</p><p>十来次后才有个老太太来接。“对不起,我们无可奉告。”<br />“那么,请问您是哪一位?”奥狄芭问。<br />一声叹息。“我是他母亲。明天中午将会发表一个声明。由我们的律师宣读。”她挂断了电话。这是怎</p><p>么搞的,奥狄芭感到奇怪:德里布莱特究竟遭遇到什么事啊?她决定以后再打电话。她从电话簿里找到</p><p>了埃默里·博茨教授的号码,这电话倒是打通了。接电话的是他的妻子格雷斯,接电话时旁边有一群儿</p><p>童。“教授正在院子里灌酒,”她对奥狄芭说。“这是四月以来一种有组织的玩笑。他坐在阳光下,跟</p><p>同学们喝啤酒,还用啤酒瓶扔梅鸥。你最好趁他还没喝醉前赶来。马克辛,你干吗不向你哥哥扔,他比</p><p>我灵活。你可知道埃默里编了一部沃芬格剧作的新版本?出版时间在——”但是日期被一阵猛烈的碰撞</p><p>声、儿童的狂笑声、长长的尖叫声淹没了。“啊,天哪。你可曾见过杀害婴孩的犯人?赶快来,这可能</p><p>是你唯一的机会。”</p><p>奥狄芭洗了个淋浴,穿上毛线衫,裙子和橡皮底帆布鞋,头发梳成学生派头的发卷,略施脂粉。她心中</p><p>怀有一种含糊不清的畏惧,不是害怕教授或其夫人格雷斯,而是畏惧特里斯特罗。<br />她开车经过扎夫旧书店,发现一周前还是一家书店,现在只剩下一堆烧焦的碎砖残瓦,不禁诧异。那儿</p><p>还有皮件烧焦的气味。她停下车,走进书店隔壁的政府剩余物资批发店。那店主人告诉她说,书店老板</p><p>扎夫是个该死的傻瓜,为着捞取保险金,纵火烧店。“不管哪个方向有风刮来,”这位大人物恶狠狠地</p><p>说,“都会连我都给烧了。其实人家建造这座综合建筑物,只预备用五年。扎夫能等吗?书。”你可以</p><p>感觉到只是由于他有良好的教养,才没啐唾沫。“你是不是想出卖旧东西吗?”他劝告奥狄芭,“先要</p><p>调查一下市场需要。这季节时行的俏货是来复枪。今天上午就来个客商,买了两百支枪给教练队用。我</p><p>本来还可以做一笔生意,卖两百个卐字①臂章给客商,可惜我手头没有货色,真该死。”</p><p>① 德国纳粹党党徽。</p><p>“政府有剩余的卐字臂章?”奥狄芭说。<br />“当然没有。”他把她当作知情者眨眨眼。“在圣迭戈郊外有个小工厂,”他告诉她,“雇有十来十黑</p><p>人,他们肯定可以制造这些旧臂章。你会吃惊这小玩意儿销路多好。我曾在一两家专给姑娘们看的杂志</p><p>上登广告,我上周不得不多雇了两个黑人,来回答来信。”<br />“请问大名?”奥狄芭说。<br />“温思罗普·特里梅因,”朝气勃勃的承包商说。“简称温纳就行啦。你听,我们正在跟洛杉矶一家专</p><p>售现成服装的大商店联营,研究今年秋季推销党卫军黑制服的行情。我们的计划是利用返校运动做一部</p><p>分37英寸的长裤,你知道,是青少年的尺寸。下一季度,我们可能全力以赴,为妇女推出改良服装。不</p><p>晓得你有什么意见?”<br />“我会告诉你的,”奥狄芭说。“我记在心上。”她走了,一边想,为什么不痛骂他一顿,或是在那些</p><p>剩余物资中随手拿一件笨重、粗钝的家伙,往他头上砸去。反正没有证人。她干吗不这么做呢?<br />胆小鬼,她对自己说,啪地一声扣上座位上的安全带。这就是美国,你在这国家里生活,竟然任凭它发</p><p>生。任凭它发展。她开快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驰,寻找德国产大众牌汽车。车子开到博茨教授家的土地上</p><p>,住宅在河边,建筑风格象方戈索湖。她浑身颤抖,胃里有点恶心。<br />迎着她来的是个胖胖的小姑娘,满脸涂上一层蓝色的东西。“哦,”奥狄芭说,“你一定是马克辛。”<br />“马克辛躺在床上。她拿爸爸的啤酒瓶扔查尔斯,砸碎了玻璃窗,挨了妈妈一顿打。要是我做妈妈,我</p><p>就淹死她。”<br />“从来没想到这方法,”格雷斯·博茨从昏暗的起居室里出现了。“请进来。”她拿块湿毛巾揩干净女</p><p>孩的脸。“你今天怎么摆脱你的小孩呢?”<br />“我没孩子,”奥狄芭回答,跟着她走进厨房。<br />格雷斯觉得惊讶。“你得承认你有点憔悴的模样,”她说。“我以为一定是给孩子折磨得这样的。我猜</p><p>错了。”</p><p>埃默里·博茨半躺在一个吊床上,周围有三名研究生,两男一女,都是醉醺醺的,旁边有—大堆叫人吃</p><p>惊的空啤酒瓶。奥狄芭看到一瓶满瓶的啤酒,接着她坐在草地上,“我想知道,”她坐下不久就单刀直</p><p>入地说,“有关于历史上的沃芬格。少谈文字方面的。”<br />“历史上的莎土比亚,”有一个养着一部大胡子的研究生咆哮说,一边又打开一瓶酒。“历史上的马克</p><p>思。历史的耶稣。”<br />“他讲得对,”博茨耸耸肩膀。“他们都死了。还剩下什么呢?”<br />“文字。”<br />“你拣一段文字,”博茨说,“我们才好谈。”<br />“‘不管多少神圣的星辰都阻挡不住,我相信,’”奥狄芭背诵原文,“‘任何人与特里斯特罗约会的</p><p>决心。’《信使悲剧》,第四幕,第八场。”<br />博茨对她直眨眼。“你怎么,”他说,“到梵蒂冈图书馆去的?”<br />奥狄芭给他看那部有这诗句的平装书。博茨眯眼看那一页,伸手去找另一瓶啤酒。“我的天啊,”他宜</p><p>布道,“我被剽窃了,我和沃芬格,大约有人背着我们在删改。”他急速翻看书的封面,看是谁在修订</p><p>他编的版本。“害臊,不敢署名。该死。我得写信给出版商。K·达·钦加多公司?你们有谁听见过这家</p><p>书店?纽约。”他举起书的一两页来照太阳。“胶印。”他鼻子紧紧挨着书。“印刷错误。天啊。错误</p><p>百出。”他手中的书掉在草地上,厌恶地看着它。“那么,他们怎么进入梵蒂冈的呢?”<br />“梵蒂冈有什么啊?”奥狄芭问。<br />“《信使悲剧》的色情版。我在一九六一年才看到它,不然就会在我旧版本上提一笔。”<br />“我在坦克剧场看到的,并不是色情版吧?”<br />“兰迪·德里布莱特的演出?不是,我认为他的演出典型地循规蹈矩。”他眼腈悲哀地从她身上移到一</p><p>片天空上。“他是个特别有道德的人。他对于剧本的文字的确没有什么责任感,但是对于剧本的精神,</p><p>看不见的背景,可是一贯极端忠实。假如有人能够使你所要找的沃芬格,那个历史上的沃芬格复活,那</p><p>就得找兰迪。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彻底了解这个作者,对于作者通过剧本所透露的微观世界,有这</p><p>样深切体会。”<br />“但是你谈起他来都用过去式,”奥狄芭说,心怦怦直跳,想起了电话中的老太太。<br />“难道你还没听说吗?”他们都看着她。死神无声无息地滑过去了,滑过草地上那堆空酒瓶。<br />“兰迪于前天夜里走进太平洋,”女研究生最后告诉了她。讲话的人的眼眶早已通红。“身上穿着他那</p><p>詹纳罗伯戏装。他死啦,我们正在守灵。” <br />“我今天早上还给他打过电话,”奥狄芭当时所能想起的就是这么一句话。<br />“事情发生在人家拆散《信使悲剧》布景以后,”博茨说。<br />要是在一个月以前,奥狄芭下一个问题一定是“为什么?”但是她现在保持沉默,像在等待人家启发。</p><p>人家在剥夺我,她心里暗暗地说——感觉自己很像是一条窗帘,在一个非常高的窗门上,窗帘随风飘荡</p><p>,飘到一个深渊上——人家在剥夺我,把我的人一个一个剥夺掉。我的精神病医师被以色列人追得发疯</p><p>;我丈夫马乔,经常服用迷幻药上了瘾,像个小孩似的摸索着进入许多房间和他自己的无穷无尽的空中</p><p>楼阁,离开了,毫无希望地离开了,我一贯追求的爱情;我唯一的情夫梅兹格则跟一个十五岁的坏女孩</p><p>私奔了;指导我有关特里斯特罗的最佳导师,可又投海自尽了。我在哪儿啊?<br />“我真难受,”博茨也这么说,注视着她。<br />奥狄芭继续问下去。“他上演的本子根据的是那个版本吗?”她指着那本平装书。<br />“不是。”眉头皱着。“根据我编的精装本。”<br />“但是那天晚上你去看了戏的。”阳光映照在那些空瓶子上太明亮了,周围一片寂静。“他的第四幕怎</p><p>么收场的呢?当时奇迹出现了,大家都站在湖边,他朗诵的什么诗句,我是说德里布莱特的,詹纳罗的</p><p>诗句是什么?”<br />“‘我们从前认识的特恩和塔克西斯,’”博茨背诵道,“‘现在不再跟贵族,而只跟持短剑的桑恩有</p><p>关,那支曾经弯弯曲曲的金喇叭缄默无言。’”<br />“对,”研究生们同意道,“没有错。”<br />“这就完了吗?还有其他的呢?还有两行对句呢?”<br />“我那版本是我亲自校对的,”博茨说,“另外那个对句,其最后一行本是作废的。梵蒂冈版本只是一</p><p>种淫秽的戏拟本。结尾‘任何人阻碍了安琪罗的情欲’这一句,原是一六八七年四开本排版工人加上去</p><p>的。白教堂版是个错误百出的本子。所以兰迪只好删去可疑部分,尽力而为。”<br />“但是我去看戏那个夜晚,”奥狄芭说,“德里布莱特采用梵蒂冈版诗句,他说出了特里斯特罗。”<br />博茨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这可由他作主。他岂不是导演兼主角吗?”<br />“但是这可能只是出于,”她的手画圆圈,“一时的念头?用上另一对对句,事先跟谁都没有说过?”<br />“兰迪,”第三个研究生回忆道,他是个矮胖的青年,戴着角质边眼镜,“他心中的苦恼,通常会流露</p><p>出来,表现在舞台上。他可能参看许多版本,体会到剧本的基本精神,不一定拘泥于文字,因此他也就</p><p>参考你那本平装书,文字于是有了变化。”<br />“那么,”奥狄芭总结说,“他的私生活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那天夜晚一定有什么事使他起了剧烈的变</p><p>化,叫他加上两行对句。”<br />“也许有,”博茨说,“也许没有。你以为一个人的心思就像台球桌吗?”<br />“不至于吧。”<br />“进来看看一些黄色图片。”博茨一边邀请她,一边从吊床上滚下来。研究生们则继续喝啤酒。“梵蒂</p><p>冈版本有些插图,拍成违法的缩微胶卷。六一年偷偷地带出来的。当年格雷斯和我申请到一笔奖学金在</p><p>那儿进修。”<br />他们走进一个工作室兼书房。远远地传来里屋里孩子的尖叫声,有个吸尘器嗡嗡地响。博茨拉下窗帘,</p><p>在一盒幻灯片中迅速翻找,找出一些来,开了放映机,对着一道墙壁。<br />那些插图是木刻,手法粗糙,显然出自急于求成的、非职业的艺术家之手。向我们提供真正的春宫画的</p><p>是那些非常耐心的专业画师。<br />“艺术家没留下姓名,”博茨说,“改写剧本的蹩脚诗人也是这样。在这个本子里,帕斯奎,还记得吗</p><p>?是个坏蛋,果真跟他的生母结婚,有整场的戏专演结婚之夜。”他更换幻灯片。“这给你一个大致的</p><p>概念。注意死神的形象经常就在背景里徘徊。这种道义上的气愤,是一种后退,那是中世纪的。清教徒</p><p>的反应从来不至于这么强烈。除非是斯卡夫哈姆派。达米科就认为这版本是出自斯卡夫哈姆派的计划。</p><p>”<br />“斯卡夫哈姆派?”<br />罗伯特·斯卡夫哈姆于查理一世时建立了一个最纯洁的清教徒教派。他们的中心大难题在于怎样解释宿</p><p>命论。有两种说法。对一个斯卡夫哈姆派信徒来说,没有一件事情是出于偶然的,宇宙是一部巨大、复</p><p>杂的机器。有一部分斯卡夫哈姆派信徒宣扬那是神的旨意,神就是原动力。另一部分宣扬敌对的原则,</p><p>那是盲目而没有灵魂的,是一种残暴的自动作用,导致永久的灭亡。这种主张原是要争取更多信徒,皈</p><p>依这个虔诚有目的的教派。然而不知怎的,少数挽救这个教派的信徒发现他们自己带着病态和着迷的恐</p><p>怖向那个注定命运的机械装置望进去了,这就成为他们的致命伤。富有魅力的灭亡前景引诱他们一个个</p><p>去了,没有一个人留在教派里,连罗伯特·斯卡夫哈姆也不留,他像船长,最后离船。<br />“理查·沃芬格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奥狄芭问。“他们干吗要把剧本改编为黄色的?”<br />“作为一种警世教训。他们不喜欢戏剧。这么做可以使戏剧完全离开他们,打进地狱,而要使剧本永远</p><p>沉沦,最好办法莫如篡改剧本文字。要记得,清教徒对于‘字’①绝对虔诚,正像文学批评家一样。”</p><p>① 原文是word,作者在此处玩弄文字,因为此字既可从宗教意义解作“道”,又可作“字”解,所以他</p><p>下文提到文学批评家。 </p><p> </p><p>“但是那行诗句提到特里斯特罗的,并没有什么黄色啊。”<br />他抓抓头皮,“说也说得过去,不是吗?诗句说‘不管多少神圣的星辰’是上帝的旨意。但是上帝的旨</p><p>意也不能阻挡,或是看守跟特里斯特罗有约会的人。我的意思是,譬如说你只谈到遏制安琪罗的兽欲,</p><p>妈的,岂不是还有方法避开他嘛。离开那个国家。安琪罗只是个人。但是那残暴的另一面,那个使非斯</p><p>卡夫哈姆教派的宇宙像机械装置那样运转的撒旦,那可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显然觉得特里斯特罗会很</p><p>好地象征那另一面。”<br />她再也没有什么拖延的借口了。她又感到人轻飘飘地带着天旋地转的感觉飘荡在无底的深渊上,她于是</p><p>提出她来访的真正问题。“特里斯特罗究竟是什么?”<br />“它是一些新领域之一,”博沃说,“我的五七年版出书后我才发觉的。五七年初版后,我们又见到一</p><p>些有趣的、古老的原始材料。我的修订版,人家告诉我于明年某个时候一定出版。在这期间。”他走去</p><p>看一个玻璃柜,里边全是古老的书籍。他取出一部深棕色皮面的古书,封皮已经脱落。“这是我堆放有</p><p>关沃芬格的资料的地方,上了锁,免得学生们乱翻。查尔斯一问起来就没个完,而我还太年轻,不知怎</p><p>样回答才好。”这部书的名字叫做《迪奥克莱琴·布洛勃博士在意大利人中间单人漫游记——此书系受</p><p>那个稀奇古怪的民族的真实历史中衍化出来的典型故事所启发》。<br />“我真幸运,”博茨说,“沃芬格像密尔顿一样准备一本笔记本,摘录引文和阅读材料。我们就是从他</p><p>这个本子上找到了布洛勃的游记。”<br />本子里尽是许多字尾是e、像f的s的字,大写的名词,y代替i。“这我看不来,”奥狄芭说。<br />“试一试,”博茨说。“我得去把那些学生送走。我想是在第七章附近吧。”说完,就溜了,丢下奥狄</p><p>芭一人在圣龛前。结果她要看的是第八章,作者报道遇到特里斯特罗匪徒们的经历。迪奥克莱琴·布洛</p><p>勃要走过一段荒凉的山区,乘坐邮车,邮车属于“Torre和Tassis”系统,奥狄芭想这大概就是特恩和塔</p><p>克西斯的意大利原文吧。邮车走到布洛勃称为虔诚湖的湖滨,事先毫无警告,他们受到二十几个黑衣骑</p><p>士的袭击。于是,在湖上吹来的寒风中发生一场沉默的激战。匪徒使用大棒、火绳枪、剑和短剑,还最</p><p>后用绸巾处死那些还没有断气的人。全邮车的人都遭难,只剩下布洛勃和他的仆人,他们俩在袭击一开</p><p>始时就退出战场,大声宣布他们是英国人,甚至有时还“大胆地唱一些我们教会的比较好的赞美诗”。</p><p>他们俩死里逃生使奥狄芭惊奇,因为特里斯特罗似乎喜欢灭口保密。<br />博茨后来指出:“当时特里斯持罗想在英国开张吧?”<br />奥狄芭就不理解。“像布洛勃这样一个叫人受不了的傻瓜。何必饶他一命?”<br />“从远处看,就看得出是个蠢货,”博茨说。“甚至在寒风中,在大起杀心的时候。假如你想找个人捎</p><p>信息到英国去,铺铺路,那么这家伙就是合理想的了。特里斯特罗在那些年代里,喜爱反革命活动。当</p><p>时的英格兰,一个国王行将押上断头台。一次安排。”<br />匪徒头目收集了邮包后,把布洛勃拉下邮车,并以地道的英语对他说:“先生,你亲眼看到了特里斯特</p><p>罗的惩罚。要知道我们不是没有仁慈的。把我们所作所为报告你们的国王和国会。告诉他们,我们无往</p><p>不利。不管是暴风雨,还是斗争,野兽,沙漠的寂寞,或是我们合法的产业的纂夺者能阻挡我们的信使</p><p>。”强盗撇下他们和他们的原封不动的钱包扬长而去,斗篷像黑色船帆一片啪啪响,人影消失在黄昏的</p><p>山峰间。<br />布洛勃到处询问特里斯特罗这组织,尽管他多方设法,人家都几乎一言不发。不过,他还是搜集到一些</p><p>点滴的消息。奥狄芭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也是这样情况。奥狄芭得到了金吉思·科恩提供给她的一份无名</p><p>的邮票杂志,莫特利①著的《荷兰共和国的兴起》中一条意义含糊的脚注、八十年前出版的一本谈现代</p><p>无政府主义的根源的小册子,还有布洛勃兄弟奥古斯丁的讲道集,再加上布洛勃本人提供的线索。根据</p><p>这些材料,她终于拼凑出这个组织的起源;一五七七年低地国家②的北方几省,在新教徒贵族奥朗日的</p><p>威廉领导下,争取从天主教西班牙和天主教神圣罗马皇帝统治下取得独立达九年之久。这一年十二月下</p><p>旬,威廉事实上已是低地国家的主人,在十八人委员会的邀请下,凯旋进入布鲁塞尔。这委员会是个狂</p><p>热的信奉卡尔文派的执政团,他们觉得三级会议已被特权阶级所控制,不能代表技术工人,已与人民完</p><p>全失去接触。这委员会建立了一个布鲁塞尔公社。他们控制了警察,控制三级会议的决议,开除了布鲁</p><p>塞尔好些窃据高位者。被解除职位中的有伦纳德一世,他身兼塔克西斯男爵,掌玺大臣,博伊津昂男爵</p><p>,低地国家世袭邮政大臣等职,也是特恩和塔克西斯一切权利的垄断者。代替他的人叫汉·欣卡特,奥</p><p>海恩勋爵,奥朗日的忠诚的追随者。这时候.特里斯特罗的创始人也出现了。他的全名叫埃尔南多·华</p><p>金·德·特里斯特罗—卡拉贝拉。这人也许是疯子,也许是诚实的反叛者,又有人说他无非是骗人的艺</p><p>人。他自称是汉·欣卡特的表弟,出生于这家族西班牙的合法支派,是奥海恩的真正主人——换句话说</p><p>,他就是汉·欣卡特的一切的合法继承人,这也包括新近任命的邮政大臣的职位。</p><p>① 莫特利(1814—1877):美国著名历史家。<br />② 即现在的荷兰,比利时,卢森堡。 </p><p>从一五七八年到亚历山大·法尼塞于一五八五年三月为皇帝又夺回布鲁塞尔为止,特里斯特罗对他表弟</p><p>——如果真是表弟的话——发动了—场相当于游击战的斗争。不过他是西班牙人,没有多少人支持他。</p><p>大多数时间,他处处都有危险。然而,他还是四次试图刺杀奥朗日的邮务大臣,不过都失败了。<br />汉·欣卡特给法尼塞撵走,于是伦纳德一世,也就是特恩和塔克西斯骑士团长恢复原职。但是对于特恩</p><p>和塔克西斯的垄断来讲,这是个非常不稳定的时期。当时皇帝伦道夫二世对波希米亚的那一支亲族热心</p><p>研究新教学说怀有戒心,有一个时期停止赞助。结果邮政系统深深地陷入赤字。<br />也许当初想象欣卡特可以接管整个欧洲大陆的权力结构,而现在这个结构却被削弱,而且摇摇欲坠,也</p><p>许是这种看法鼓舞了特里斯特罗建立自己的系统。特里斯特罗本人看来非常不稳定,随时会跑到公共场</p><p>所演讲一番。演讲的主题经常是:被剥夺。由于征服取得的权力,邮政专利权应该归属奥海恩,而由于</p><p>血统原因,奥海恩则属于特里斯特罗。他自称为被剥夺继承权者,规定他的部属一律穿着黑色制服,用</p><p>黑色象征他们在流亡时期真正属于他们的东西:黑夜。他不久又增加了装着减音器的邮政喇叭和一条四</p><p>脚朝天的死獾(有人说,塔克西斯的意大利原文就是獾,原指早期贝加莫①信使所戴的獾皮帽)。他于</p><p>是开始在特恩和这以后几天,奥狄芭的时间就消磨在进进出出图书馆和跟埃默里·博茨及金吉思·科恩</p><p>进行认真讨论上。由于她认得的人一一出事,他对他们的安全稍微有点担心。她读了布洛勃《漫游记》</p><p>的第二天,同博茨、格雷斯和那几个研究生一起参加了伦道夫·德里布莱特的葬礼。他们倾听死者的弟</p><p>弟无能为力、充满悲痛的悼词,看着死者的母亲,在午后迷蒙的烟雾中像幽灵似的痛哭;到了夜里她又</p><p>踅回墓地去守坟,坐在墓上喝喝纳巴谷麝香葡萄酒——这酒德里布莱特生前贮存了好几桶。没有月亮,</p><p>烟雾遮住天上的星星,周围一片漆黑,就像特里斯特罗骑士那样—身黑。奥狄芭坐在地上,屁股越坐越</p><p>冷,心中老是在想,看《信使悲剧》那个夜晚,德里布莱特在淋浴时曾暗示过,她自己的—些看法并没</p><p>有随着他消逝。也许她的心在弯曲已不再存在的心理肌肉,会受到幻觉的自我所欺骗和玩弄,就像一个</p><p>截肢者受到幻肢欺骗和玩弄那样。有一天她可能以某种修复的方法来代替失掉的部分,一件某种颜色的</p><p>衣服、一封信中的一句短语或是另一个情人。她竭力想接触那个躺在地下六英尺的死者,他的蛋白质无</p><p>论怎样按照遗传信码组成韧性,也不大可能坚持抵抗腐烂——顽强的、静止的尸体也许正在积聚力量作</p><p>最后一次爆炸,或者最后一次破土而出,哪怕只闪现一点微光,用最后的力量凝聚一个转瞬消逝的,有</p><p>翅膀的形象,必须立刻置身于温暖的天使军中,不然就永久消失于黑暗中。奥狄芭祈祷说,如果你来找</p><p>我,把你最后一夜的记忆带来。如果负担过重,那么最后五分钟的也行。我不过想知道,你走进海里去</p><p>是不是与特里斯特罗有关。他们打发你的原因,跟他们打发希拉里乌斯、马乔和梅兹格是一样的——也</p><p>许他们认为我不需要你。他们错了。我需要你。只要你把那记忆带来,你在我余生可以跟我住在一起。</p><p>她想起他那在淋浴水雾中漂浮的头,说,你可以爱上我。但是,她救得了他吗?她望望那个把他的死讯</p><p>告诉她的女研究生。他跟这位研究生是不是相爱?她知不知道德里布莱特那天夜晚演出,为什么另加了</p><p>两行台词?他甚至知道加台词的原因?谁也无法追查。数以百计的难题互相转换,互相混合:性爱、金</p><p>钱,疾病以及对于所处的时代和地区感到的绝望等等。他更改台词,正如他的自杀,都说不出明确的动</p><p>机。可能都是一念之差。她觉得一刹那间有件东西窜进她的身子,仿佛那个亮晃晃的有翅膀的东西,果</p><p>真飞进她内心的圣堂:也许出于同一个精巧的迷宫,甚至增加那两句台词,原因恐怕永远无法说清了—</p><p>—是他夜入太平洋的一次预演,太平洋是巨大的,最重要的血库。她等待那亮晃晃的有翅膀的东西宣告</p><p>它平安抵达。然而,只有静默。特里布莱特,她喊道。这信号在脑子里几英里长的弯弯曲曲的线路中回</p><p>荡。德里布莱特!塔克西斯的邮路上展开秘密活动;阻碍,恐吓,抢劫。<br />然而,正像她上次跟马克斯韦尔小精灵打交道,这次同样是沉默。要么是她不能沟通信息,要么是他根</p><p>本就不存在。</p><p>① 现为意大利北部一省。</p><p>关于特里斯特罗,图书馆只能告诉她它的起源。根据图书馆的藏书记载,这组织于荷兰争取到独立后就</p><p>不存在了。要再追查下去,只好从特恩和塔克西斯这条线下手。这样研究也有危险。因为埃默里·博茨</p><p>似乎把这当作一种巧妙的游戏。例如他提出一种镜中形象的理论,按照这种理论,凡是特恩和塔克西斯</p><p>的不稳定时期,在特里斯特罗的影象状态里必然找得到它的反映。他从这理论来解答下面这个谜:这可</p><p>怕的名字为什么到了十七世纪中叶才公开印刷出来。这位使“这个特里斯特罗的愤怒日”变成双关语的</p><p>作者到底是怎样克服了他们不愿意的呢?梵蒂冈本的两句台词,删去了提起“特里斯特罗”那一行,怎</p><p>么会跑进对开本呢?大胆暗示特恩和塔克西斯有了竞争的敌手,是从哪儿来的?博茨认为一定是特里斯</p><p>特罗内部有了相当严重的危险,才逼使他们不进行报复。他们饶了布洛勃博土一命,也许也是这个原因</p><p>。<br />但是难道博茨把仅仅一些文字添枝加叶地演化成一些人工的玫瑰,而在那些玫瑰底下,在芳香的红色微</p><p>光中,黑暗的历史没人看见就溜过去了?伦纳德二世弗朗西斯,特恩和塔克西斯伯爵,于一六二八年逝</p><p>世后,他的妻子拉伊的亚历山德里娜接替他在名义上充当邮务大臣,虽然她的职位从未被认为是正式的</p><p>。她于一*五年退休。邮政专利权的确实所在也不明确,一直到一六五○年,下一个男性继承人,拉莫拉</p><p>尔二世克洛德—弗朗西斯接过大权。同时在布鲁塞尔和安特卫普,这个邮政系统又显出衰退的征象。私</p><p>人办的地方邮局对帝国的专利权已侵犯得那么厉害,上述两城市只好关闭特恩和塔克西斯的办事处。<br />博茨问道,特里斯特罗会怎样回答呢?我们假设这组织分成两派。战斗派宣布,伟大的时机终于来到,</p><p>主张趁敌人软弱之际武装接管。但是保守派则主张继续充当反对派,一如以往七十年的特里斯特罗。在</p><p>这组织中,可能也有些有远见的人土,超越他们目前的时代,能够从历史角度考虑问题。其中至少有一</p><p>位有足够的聪明,预见到三十年战争的结束,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帝国的分裂,以及各村各州的地方割</p><p>据。<br />“他长得像柯克·道格拉斯,”博茨喊道,“他带的是这把刀,名字挺响亮,好像叫康拉德。他们在一</p><p>家酒店后面房间聚会,所有的女人都是农家装束,端着啤酒杯到处跑,人人有几分酒意,吵吵闹闹,蓦</p><p>地康拉德跳上一张桌子。群众安静下来。“欧洲的拯救在于交通,对吗?我们面临的形势是妒忌的日耳</p><p>曼王公们的无政府状态,上百个王公搞阴谋诡计,尔虞我诈,互相残杀,在无谓的争吵中把帝国的力量</p><p>快要消耗尽了。但是,只要有人控制住通往这些王公的交通线,就能控制他们。这交通网有一天将统一</p><p>大陆。所以我建议我们跟我们的宿敌特恩和塔克西斯合并——“一片反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行,不行</p><p>,把这叛徒赶出去,幸亏酒吧间有个小姑娘,是颗小小明星。一向喜欢康拉德,立即冲出来拿啤酒杯敲</p><p>昏了吵得最凶的反对者。“我们两个系统,”康拉德在说,一旦合并,天下无敌。凡事都得以帝国为基</p><p>础,否则我们拒绝服务。不取得我们的同意,没有人可以调动军队、农产品、任何东西。任何王公,如</p><p>果妄想建立自己的邮递系统,我们就镇压。我们过了这么长久的被剥夺的生活,可以成为欧洲的继承人</p><p>啦!”长时间的喝采。<br />“但是他们事实上并没有阻止帝国分裂,”奥狄芭指出道。<br />“所以,”博茨的话缩回去了,“战斗派和保守派打得不分胜负,康拉德和他那小群有远见的人本是好</p><p>人,就出来排解,等到敌对的双方停手,已是精疲力竭,帝国已吃足苦头,而特恩和塔克西斯也不愿妥</p><p>协。”<br />神圣罗马帝国结束后,特恩和塔克西斯的合法性的依据丧失在其他奇妙的幻想中了。患偏执狂的可能性</p><p>越来越丰富。如果特里斯特罗能保持哪怕是部分的秘密,如果特恩和塔克西斯对于敌人是谁并没有明确</p><p>的概念,也不知道敌人影响范围究竟有多大,那么他们许多人一定相信世界上有个盲目、自动的反对神</p><p>的魔鬼力量,正像斯卡夫哈姆派的看法。不管它是什么,它有力量杀害他们的骑士,有力量在他们邮路</p><p>上制造轰隆隆的山崩,扩充到促成地方性的新竞争,后来甚至促进邦国的邮政垄断:它使得它们的帝国</p><p>解体。那是它们的时代的幽灵,使得特恩和塔克西斯成为受害者。<br />过了一个半世纪,它们终于发现了长期存在的特里斯特罗,偏执狂倒是减少了。力量,无所不在,毫不</p><p>留情的恶毒等等,过去他们认为那些是一种历史原则,时代精神的标志,被遗留给现在的敌人了,到了</p><p>一七九五年,甚至有人暗示整个法国革命都是特里斯特罗导演的,目的只是作为颁布共和第三年霜月九</p><p>日的公告,批准结束特恩和塔克西斯在法国和低地国家的邮政垄断。<br />“但是要看是谁暗示的,”奥狄芭说。“你在什么书上看到的吧?”<br />“难道没有人这样提过?”博茨说。“也许是没有的。”<br />她也不再追究下去。她已开始觉得什么都不愿意追究了。例如她也没问金吉思·科思,他把邮票送给专</p><p>家委员会鉴定,有无回音。她知道如果再到职工养老院找索斯老头儿打听有关他爷爷的事,她准会发现</p><p>这老头儿已死了。她也知道应该写信给刊印那莫名其妙的《信使悲剧》平装本的出版商K.达·钦加多,</p><p>但是她设有写,也没问博茨写过信没有。最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为了避免谈论伦道夫·德里布莱特,</p><p>甚至不惜做出不近人情的事情来。那个共同守灵过的女研究生一出现,奥狄芭就找借口溜开。她觉得不</p><p>这么做是对不起德里布莱特和她本人的。但是她凡事也听其自然,担心她所得的启示不能超越某一点。</p><p>她害怕启示可能越来越大,甚至霸占她整个人。有一天夜晚,博茨问她可要邀请纽约市大学的达米科,</p><p>奥狄芭一口回绝,回绝得太急,太神经质,博茨不再提起,当然她也不想提了。<br />不过有个夜晚,她孤独一人,闲得心烦,倒是回潜望镜酒吧间去了一趟,对她可能找到什么怀有戒心。</p><p>她找到迈克·法洛皮恩,他有一两个星期没刮胡子了,身穿橄榄色领上饰钮的衬衫,有褶痕的工作裤,</p><p>但是裤脚没有卷折和穿皮带的环孔,两个钮扣的工作茄克,没戴帽子。他周围全是妇女,在喝香槟鸡尾</p><p>酒,高声唱着下流歌曲。他看到奥狄芭时,咧着嘴对她一笑,招呼她过去。<br />“你这身打扮,”她说,“真了不起。看来你是行动起来了。上山训练叛军。”那些把他全身缠住的娘</p><p>儿们恶狠狠地看着她。<br />“这是革命的秘密,”他大笑起来,振起双臂,甩开两三个随军的女人。“你们现在走吧,都走。我有</p><p>话跟这位谈谈。”她们走到听不到的地方后,他才转脸向她,他脸上的表情,有同情,有厌烦,也许还</p><p>夹杂一点色情。“你的探索怎么样啦?”<br />她给他作了一个迅速的汇报。她讲时他默然无语,但是脸上的表情慢慢变成她所不认得的。这叫她心烦</p><p>。她轻轻地撞他一下说,“你们不再利用这系统,我觉得惊奇。”<br />“我们是个地下组织吗?”他醒了过来,相当温和。“我们是被抛弃的吗?”<br />“我没有意思——”<br />“也许我们还没找到他们,”法洛皮恩说。“或是他们还没接近我们。或者我们是在用W.A.S.T.E.</p><p>体系,不过这是秘密。”接着电子音乐开始渗透酒吧间,“但是,看来还另有一个方面。”她预感到他</p><p>要说什么,赶紧咬紧牙关作为反应。这是她几天来缠绕着她的神经性习惯。“奥狄芭,你可曾想到,有</p><p>人在逗着你玩。这一切无非是场骗局,也许是尹维拉雷蒂临终前布下的什么疑阵?”<br />这种看法她未始没想到过。但是这念头就好比人到头都要死的思想,她一贯拒绝正视,就是正视的话也</p><p>是极其偶然的。“不,”她说,“那太荒谬啦。”<br />法洛皮恩深表同情地注视她。“你应该,”声调平静,“说真的,你应该好好地想一想。写下你不能否</p><p>认的。运用你坚定确实的理智。但是也写下你推测和假设的一切。然后看你得到的是什么。至少得这么</p><p>做。”<br />“说下去,”她冷冷地说,“至少得这么做。那么,这以后呢?”<br />他笑一笑,也许想挽救两人间悄悄粉碎的关系,看不见的裂痕像张网似的慢慢在他们中间扩大。“请别</p><p>发火。”<br />“大概是要我核实原始资料吧,”奥狄芭故作欢快地说下去。“对吗?”<br />他不再说什么。<br />她站起身,心里想自己的头发不晓得有没有散乱,不晓得她有没有被人弃绝或是歇斯底里的模样,不晓</p><p>得他们算不算吵嘴。“我知道你会变的,”她说,“迈克,因为每个人对我都变了心。但是还没有发展</p><p>到恨我的程度。”<br />“恨你。”他摇摇头大笑。<br />“你如果需要臂章或是更多的武器,可以试试高速公路边温思罗普·特里梅因,特里梅因卐字商店。可</p><p>以提我的姓名作为介绍人。”<br />“我们已经有接触了,谢谢。”她离开他走了,留下他身穿有所修改的古巴服装,眼睛望着地板,等待</p><p>他那些娘儿们回来。<br />那么,她那些原始资料呢?她在逃避这个问题,可不是。有一天金吉斯·科恩打电话来,口气激动,请</p><p>她过去看看刚收到的邮件,从美国邮局寄来的。原来是一枚旧美国邮票,有加上减音器的邮递喇叭,有</p><p>四脚朝天的獾,还有题词:我们静默地等待特里斯特罗帝国。<br />“原来这就是它的全文,’①奥狄芭说。“你哪儿弄来的?” </p><p>前文提到的WASTE是英语题词的每一个字的首写字母。</p><p><br />① <br />“有个朋友,”科恩说,边说边翻阅一本破旧的斯科特集邮目录。“在旧金山的。”一如往常,她并不</p><p>追问姓名、地址。“怪事。他说他找不到这枚邮票的编目。其实就在这里。你瞧,就在这补编里。”集</p><p>邮目录册前面贴有一张纸作为补遗。这枚邮票的编号是163L1,复制的邮票在标题“特里斯特罗快邮,加</p><p>州旧金山”下,应当夹在地方编目139(纽约市第三街邮局)和140(纽约市工会邮局)之间。奥狄芭,</p><p>凭着一种高度本能,立即翻到卷末的衬页,果然找到扎普夫旧书店的标签。<br />“当然,”科恩申明。“我有一天驾车去找梅兹格律师,当时你上北方去了。这斯科特集邮目录,你瞧</p><p>,专收美国邮票,我一般不注意这种目录。我收集的是欧洲和殖民地时期的邮票。但是由于一时的好奇</p><p>,所以——”<br />“当然,”奥狄芭说。任何人都可以在一本目录上贴上一个补编。她开车回圣纳西索市查阅尹维拉雷蒂</p><p>的资产表。该市的整个商业中心区,包括扎普夫的书店和特里梅因的剩余物资公司,都是皮尔斯的产业</p><p>。不仅如此,连坦克戏院也是他的。<br />好吧,奥狄芭对自己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五脏六腑空洞洞的,等待着真正可怕的事情发生,好吧。</p><p>事情是不可避免的,不是吗?每一条通往特里斯特罗的线路也总是能回溯到尹维拉雷蒂的产业。甚至拥</p><p>有那册布洛勃《漫游记》(如果问他,他一定会说那书也是从扎普夫旧书店淘来的。)、眼下在圣纳西</p><p>索学院授课的埃默里·博茨,也是皮尔斯大力资助的。<br />意义何在呢?是不是说博茨,连同梅兹格,科恩、德里布莱特、柯特克斯、旧金山那个刺花坟的水手、</p><p>她见到的W.A.S.T.E.信使——都是皮尔斯·尹维拉雷蒂的人?是收买?还是出于一片忠心,没有报</p><p>酬,或是出于好玩,协助他炮制一场大恶作剧,目的无非要使她陷入窘境,受到威胁,或是使她在道德</p><p>上有所长进吗?<br />索性把你的名字改为迈尔斯、迪安,塞奇或是伦纳德吧,小宝贝,在午后半明半暗中她照照小镜子,并</p><p>对镜中人这么说。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会把你当作偏执狂的。他们。要么你是,没有借助迷幻药及其他</p><p>吲哚生物碱,碰巧闯进在黑暗中丰富多彩和严实的梦想,遇到某些美国人民用来真正沟通思想的通信网</p><p>,他们把谎言、日常例行的叙述、精神贫困的枯燥乏味的暴露,则留给官方的邮政系统;也许她遇到一</p><p>个真正的抉择,可以替代那种折磨你认识的每个美国人和你自己的毫无出路和人生平淡无奇的感觉,宝</p><p>贝。不然,这一分都是你的幻觉,再不然,是有人对你设下的一场费用庞大、苦心经营的阴谋,涉及的</p><p>项目有伪造邮票和古书,一直监视你的行动,在旧金山到处布置邮递喇叭形象,贿赂图书馆人员,雇用</p><p>职业演员,以及其他只有皮尔斯·尹维拉雷蒂本人才知道的事情,一切费用都从遗产开支,开支方法或</p><p>者非常秘密,或者复杂,你是不懂法律的,即使你是遗产执行人,这一套你是没法理解的;这一套又非</p><p>常曲折,一定不止是恶作剧,还有其他意义哪。再不然,你在幻想这样一个阴谋,如果是那样,你是个</p><p>疯子,奥狄芭,自己想出来的。<br />既然她看到了这些,她看出这些是可供选择的。这四种对称的选择。她一个也不喜欢,倒是盼望自己真</p><p>正发神经病,无非是神经病罢了。那天夜晚,她独自坐了好几个小时,人太麻木,甚至酒都不想沾口,</p><p>锻炼自己于真空中呼吸。因为,天啊,这世界就是空虚。没有人能帮助她。这世界上一个人都没有。他</p><p>们人人都忙着追求什么,他们疯狂,可能是敌人,死人。<br />她从前镶补的牙齿开始打搅她。她夜间眼睁睁地望着圣纳西索这城市粉红色夜光所照亮的天花板。有些</p><p>夜晚,她服了麻醉药能睡上十八小时才醒,软弱无力,连站都站不稳。有个老头儿接替梅兹格充当遗产</p><p>的新法律顾问,办事敏捷,话讲得快,而奥狄芭的集中力可常常以秒计算,她神经质的笑声比话多。她</p><p>又一阵阵的恶心,想吐,每次五至十分钟,随时发作,十分难受,一过去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她患头</p><p>痛,做恶梦,月经痛。有一天她开车上洛杉矶,从电话簿里随便找个女医生,上她的诊所去,告诉她,</p><p>她想自己怀孕了。她们两人约好给她检查的时间。奥狄芭说她的名字叫格雷斯·博茨,她在约定的日期</p><p>没有去。<br />金吉斯·科恩从前为人是羞答答的,现在可几乎每两天就有新花样——一本陈旧的朱姆斯坦因集邮目录</p><p>中的编目,一个在皇家集邮协会的朋友模糊的回忆:他于一九二三年在德累斯顿举行的一次拍卖会的编</p><p>目中,看到过一个加上减音器的邮递喇叭;一天一个在纽约的朋友,寄来一份打字稿。这稿子据说是译</p><p>文,译自著名的让—巴蒂斯特·莫恩的《爱邮者目录》一八六五年的一期。文章读起来很像是另一出博</p><p>茨的古装戏。文章说法国大革命期间,特里斯特罗内部起了大分裂。根据最近发现而且释明的拉乌尔·</p><p>安托万·德·武齐尔伯爵、图尔和塔西斯侯爵的日记,在特里斯特罗内部有一部分人,从未承认神圣罗</p><p>马帝国已经结束,把那次革命看作一场暂时的疯狂。同是贵族,觉得有义务资助特恩和塔克西斯度过困</p><p>难时期,因此就派使者探问对方是否有意接受援助。这一行动大大分裂了特里斯特罗。有一次在米兰开</p><p>大会,争吵了一个星期,结下了终生大仇,家族分裂,还流了血。结果是资助特恩和塔克西斯的建议失</p><p>败了。许多保守派人士认为这等于是反对他们的—千年裁判①,索性就跟特里斯特罗脱离了关系。那篇</p><p>译文沾沾自喜地结束说,“这组织于是进入了历史日蚀的半阴影中。从奥斯特利茨战役②到一八四八年</p><p>困难时期,特里斯特罗随波逐流混下去,往昔贵族对它们的支持差不多全停了;现在只好靠替无政府派</p><p>互通信息来维持生活;只是在外围上卷入——德意志,倒运的法兰克福会议③,布达佩斯的路障④,也</p><p>许甚至在侏罗山脉钟表匠间活动,使他们准备迎接米·巴枯宁⑤的到来。然而,最大多数人员于一八四</p><p>八年到一八五○年间逃亡美国,现在无疑在美国为图谋扑灭革命火焰的人服务。”</p><p>① 指基督教中的最后审判。<br />② 1805年,第三次反法联盟的首次交战,拿破仑最辉煌的胜利之一。<br />③ 它试图在1848年的自由主义革命期间建立一个统一的德意志,但未成功。<br />④ 1848年到1849年,匈牙利人反对哈布斯堡王朝的斗争。<br />⑤ 指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p><p>奥狄芭现在比一周前比较不容易激动,稿子看后,就递给埃默里·博茨。“—八四九年革命后,特里斯</p><p>特罗逃亡到美国的准民,”博茨发表他的体会,“全部怀有强烈的希望。但是到美国后找到的是什么呢</p><p>?”他并不是真地问,只是一种手法罢了。“灾难。”美国政府于一八四五年左右进行了一次邮政大改</p><p>革,削减邮资,挤垮了大多致独立邮路。到了七、八十年代,任何独立的邮递组织胆敢与政府竞争,立</p><p>即遭受镇压。从欧洲移居美国的特里斯特罗成员如果想重振旧业,从一八四九年到一八五○年,可不是</p><p>时候。<br />“因此他们只是待下去,”博茨说,“作为一种阴谋组织。其他移民来到美国是想摆脱专制,寻找自由</p><p>,文化上的接受和在这大熔炉里同化。南北内战发生了,他们大多数是自由派人士,应征参军,为维护</p><p>联邦而战斗。然而特里斯特罗分子显然并非如此。他们只是改变了反对者,到了一八六一年,他们地位</p><p>巩固,不会受到镇压了。当时小马快运组织正在征服沙漠、野人和响尾蛇,特里斯特罗用苏语和阿萨巴</p><p>斯加语①教他们的雇员应急课程。他们的邮差化装成印第安人,向西部挺进。他们每一趟都是平平安安</p><p>抵达太平洋沿岸,万无一失,全无伤亡。他们现在的重点完全转移到沉默,化装,阳奉阴违上。</p><p>① 这两种都是印第安人的语言。</p><p>“科恩那枚邮票怎么样?我们静默地等待特里斯特罗帝国。”<br />“那个组织的成员年轻时代比较公开。后来联邦政府加紧镇压,他们就制造几乎可以乱真的邮票,不过</p><p>略有出入。”<br />奥狄芭对于这种伪造品相当熟悉。有枚一角五分的暗绿色邮票,纪念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这枚一八五三</p><p>年哥伦布展览会的纪念邮票,右角画有三个廷臣,三人听到消息时脸上表情被巧妙地改为惊惶万状。还</p><p>有一九三四年纪念美国母亲节的三分邮票,邮票上是惠斯勒②的《母亲》,在母亲的左下侧本来有些花</p><p>,现在改为捕蝇草、颠茄、美国毒漆和其他一些奥狄芭从未见过的品种。还有一九四七年邮票发行一百</p><p>周年纪念邮票,那是庆祝邮政大改革的,也就是说,消灭私营邮递机构由此开始,邮票左面下侧有个小</p><p>马快运组织的骑士,骑士的头歪向一边,歪的角度使人烦恼,因为在活人中间,从未有人能够这样扭过</p><p>头来。一九五四年价值三分的深紫罗兰色普通邮票,票面上自由女神的脸上露出一种淡淡的威胁的微笑</p><p>。一九五八年纪念布鲁塞尔展览会的邮票上从空中拍摄的展览会美国馆的图像中,在其他那些微小的参</p><p>观者身旁不容置疑地呈现一匹马和骑士的侧影。还有她第一次拜访科恩时,他给她看的小马快运邮票、</p><p>林肯四分邮票,印有“美国邮资”字样,还有她在旧金山有刺花纹的水手的那封信上看到的那张不正当</p><p>的八分航空邮票。</p><p>② 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他那幅画的全名是《我母亲的肖像》。 </p><p> </p><p><br />“嘿,如果文章不是伪造的,”她说,“倒蛮有趣。”<br />“核实一下还不容易,”博茨盯着她的眼睛看。“你为什么不查查看?”<br />她的牙痛越来越厉害,夜间作梦,看不到人。却听到充满恶意的、没有吸引力的人声,又梦见从一些镜</p><p>子的柔和的幽暗中有什么东西要走出夹,又梦见一些空荡荡的房间正在等待她。你的妇科专家没有对她</p><p>怀的是什么作检查。<br />科恩有一天打来电话,说拍卖尹维拉雷蒂收集的邮票已经作好最后安排。特里斯特罗这些“伪造邮票”</p><p>将作为第四十九批拍卖品。“还有件相当恼人的事,马斯太太。出现了一个书面出价者,不管是我,还</p><p>是本地任何一家,都没有听见过这个人。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br />“一个什么?” <br />科恩说明有两种出价方式;一种是拍卖时出价者亲自到场,又一种是把出的价钱写成书面寄来。那些出</p><p>价都由拍卖机构记在一本专用的簿子上,所以叫书面出价者。按照惯例,书面出价者的姓名是不公开的</p><p>,由那本“簿子”给他们出价。<br />“那么你怎么知道他是陌生人呢?”<br />“有话传出来。他的姓名是绝密的——由一个叫C·莫里斯·施里夫特的人,一个很有声望的好人,作为</p><p>代理人出面活动。莫里斯昨天找了拍卖行,说他的委托人要求事前先看一下我们的伪造邮票,第四十九</p><p>号。在正常情况下,这不成问题,只要他们知道他是谁而且他愿意负担邮费及保险费用,于二十四小时</p><p>内归还货品。但是莫里斯把事情搞得神秘莫测,不愿意透露委托人姓名或者其他一切有关他的情况。莫</p><p>里斯只说他是个外人。拍卖行办事保守,自然只好道歉,婉词拒绝。”<br />“你怎么个看法呢?”奥狄芭问,尽管她自己早已有了见解。<br />“那个神秘的出价者可能是特里斯特罗的成员,”科恩说。“他在拍卖目录上看到有关这些邮票的描叙</p><p>。他想保持证据,特里斯特罗存在于非官方人士中。我不晓得他们的出价多少?”<br />奥狄芭回到回声院去喝波旁威士忌酒,一直喝到夕阳西下,四下墨黑。她随即驾车,灭了车前灯在高速</p><p>公路奔驰半晌,看看会出什么事。但是幸蒙天使的保佑。午夜不久后,她车子开到圣纳西索市一个荒凉</p><p>、陌生、没有灯光的地区,找到了一个公共电话亭。她挂长途电话到旧金山希腊方式酒吧间,对着来接</p><p>电话的悦耳声音描述一番她所要找的人:她在那儿跟那个人谈过话,他脸上有粉刺,头发短短的,是无</p><p>名恋爱者协会会员。她等待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泪水逐渐压迫她的眼眶。从听筒里听得见酒杯的丁当声</p><p>、阵阵大笑声和自动电唱机传出的音乐声。随后他来了。<br />“我是阿诺德·施纳布,”她咽不成声。<br />“我方才上厕所,”他说,“男厕所满座,只好上儿童厕所。”<br />她迅速告诉他,用不上一分钟,就把她打听到有关特里斯特罗的事统统告诉他,还有希拉里乌斯、马乔</p><p>、梅兹格、德里布莱特、法洛皮恩等人的遭遇。“所以,”她说,“我只有你了。我不知道你的姓名,</p><p>也不想知道。但是我一定要知道,是不是事前有人找你做了安排的,装做偶然碰上我,并讲了有关邮递</p><p>喇叭的事。因为对你来讲,也许只是开开玩笑,但是对我来讲,几小时前已经不是闹着玩的了。我喝醉</p><p>酒在高速公路上乱开车。下一次开车可能更是故意闯祸了。为着上帝的爱,为着生命或是你所尊崇的什</p><p>么的爱,我求求你。救救我。” <br />“阿诺德,”他说。有一长段时间只听得见酒吧间的嘈杂声。<br />“一切都完了,”她说,“他们已经渗透了我。今后我只好把他们驱逐出去。你是自由的。你已经取得</p><p>解放。你能告诉我怎么办。”<br />“太晚了,”他说。<br />“对我来说?”<br />“对我来说。”在她还来不及问清楚以前,对方就挂断了电话。她身边没有零钱再打电话.等她上什么</p><p>地方去换来零钱,对方准是走掉了。她站在公共电话亭和租来的小汽车间,在茫茫夜色中孑然一身,她</p><p>试想面对大海。但是她已迷失方向。她支起一只鞋跟转身,但是又找不到大山。在她和大地中间,仿佛</p><p>已无障碍。在这时刻,圣纳西索市已丧失了(这丧失是完全的,立刻的,地球面上的,听得见星辰间有</p><p>个不锈钢管弦乐钟正在轻轻地敲打),它已失去了剩余的独特性;它又变成地理名词,吸入于美洲大陆</p><p>连续的地壳和地幔间。皮尔斯·尹维拉雷蒂果真死去了。<br />她在公路边的铁路轨道上徘徊了一会儿。这儿那儿有支线通向工厂。皮尔斯也可能是这些工厂的主人。</p><p>现在他即使拥有整个圣纳西索,那又怎么样呢?圣纳西索是个名字,是在我们的梦和在我们累积的白天</p><p>的亮光中梦变成的事物的气象记录中的一件小事情,是在更高的,同整个大陆有重大关系的环境——在</p><p>一种风暴体系中,一面是广大人民处在苦难和贫困的暴风雨的世界,一面却刮着富饶的风——中的一阵</p><p>片刻冷锋,或是一个龙卷风的登陆点。这是真正的连续性,圣纳西索市并没有市界。还没有人懂得怎样</p><p>画这界线。数周前她曾决心明确一下尹维拉雷蒂的遗产,从未想到这遗产竟然就是美国。<br />奥狄芭·马斯可能还是他遗产的继承人吗;那是用密码写在遗嘱上的吗?当时皮尔斯也许并不知情,由</p><p>于事情太忙,急于自我扩张,忙于到处访问,忙于作清晰的指示。她虽然不能召回死者的形象,叫他穿</p><p>衣服,摆好姿势,说话和回答,但是对于他试图走出来的死胡同,对于他努力创造的谜,也不会失去新</p><p>的同情。<br />她虽然从未跟他谈过生意经,她也知道他心中总有一小部分扯不平,她提出任何的小数点,他总是要往</p><p>前推进一步,无法扯平,她当时的爱,总是满足不了他的占有欲,他的改变大地面貌和实现修建摩天大</p><p>厦、个人对抗、提高增长率等欲望。“不断的弹跳,”他有一次告诉她,“秘诀就在于不断的弹跳。”</p><p>他写遗嘱时面对死抻,一定知道弹跳只好停止了。他立的遗嘱也许只想折磨一度的情人,他既相信他的</p><p>一切都要消灭,于是愤世嫉俗,索性把所有的希望全都毁掉。他的怨恨可能就有这么深。她实在不知情</p><p>。特里斯特罗可能是他的发现,用密码记入遗嘱,并且收买了足够的人,保证她一定会找到,要不,作</p><p>为一个偏执狂,作为一个捉弄他爱过的人的十足的阴谋家,他甚至可能设法比死亡活得长。这种邪恶的</p><p>念头最后变得那么强烈,连死亡也压制不住吗,那个没有幽默感的副董事长头脑里想出来的那个阴谋最</p><p>后是那么巧妙,连死亡天使也一下子没法掌握它的一切可能性吗?有什么逃过去了吗,尹维拉雷蒂凭着</p><p>这一点战胜死亡了吗?<br />然而,她低头在煤渣路基和旧枕木间蹒跚前进时,知道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都是真的。尹维拉雷蒂</p><p>只是死去而已,并无其他。天啊,那么世界上果真有个特里斯特罗,是她自己偶然闯上的。如果圣纳西</p><p>索和产业,距其他城市、其他产业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么,根据这个连续性,她在她的共和国里到处都</p><p>可以找到特里斯特罗,只须看一看,通过上百个稍微掩饰的入口,就会遇到上百次冷漠。她在钢轨间逗</p><p>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好像要吸空气。她意识到脚下坚硬,伸展的东西——知道倘若有地图在夜空上</p><p>为她闪现的话,就可以看到这些钢轨连接其他钢轨,其他的又连接其他的,知道它们怎样交织着、加深</p><p>着,证实着她周围那个伟大的夜。只要她看一看。她现在记得陈旧的普尔曼卧车,或因资金短缺,或因</p><p>没有乘客,给抛弃于绿色的,平坦的农场上,车厢里挂着衣服,有炊烟从连接的管子里懒散地冒出来。</p><p>那些擅自占住者是不是通过特里斯特罗跟其他擅自占住者接触;他们是不是在帮助三百年来取消房屋继</p><p>承权的行动?到了今日,他们大概早已忘记特里斯特罗要继承的是什么吧?正如奥狄芭有一天也会忘记</p><p>一样。剩下什么可以继承的呢?记在尹维拉雷蒂遗嘱中的那个美国,到底是属于什么人的?她想起还有</p><p>些遗弃不用的货车,又胖又快活的儿童坐在货车地板上伴随着母亲的袖珍无线电播放的音乐,纵声欢唱</p><p>;还有些擅自占住者,到处在公路的两边,紧挨着笑嘻嘻的广告牌,张开帆布,搭成披屋,有的就睡在</p><p>旧车场上那些里面被拆光的、破破烂烂的普利茅斯牌汽车里,有些较大胆的,甚至像毛虫一般在电话线</p><p>工搭在电线杆上的、四下张有电话线网的帐篷里过夜,可以说是安居于铜索和尘世交通奇迹之间,丝毫</p><p>不受无声的电压干扰,尽管整个夜里,电压传达不知多少英里的和数以千计的听不见的信息。她记起亲</p><p>耳听到流浪汉的说话,这些美国人讲话小心,又有学究味道,仿佛他们是从什么看不见的流放地出来,</p><p>其实那地方仍然同她生活的祖国相同,还有那些夜间赶路的人,就在你车前灯前陡然出现,陡然消失,</p><p>也不抬头看,离任何城镇都太远了,不可能有真正的目的地。还有一切在那个死人的声音以前和以后的</p><p>声音,在夜间最暗、最缓慢的时刻随便打电话,在拨号盘的成千上万的可能性中不断寻找那个会把她自</p><p>己从喧闹的中转机中,从接连不断的单调的侮辱、污秽、狂想、爱情中显示出来的、不可思议的“另一</p><p>个”,这些残暴的重复,有一天必然会产生那难以说出名字的行动——认识,“道”①——的触发装置</p><p>。<br />到底有多少人知道特里斯特罗的秘密,过着流放生活呢?倘若把一部分遗产作为第一批分给这些无名无</p><p>姓的被压迫者,那么遗嘱检验法庭的法官将会怎么说呢?天啊。他一定立刻叫她滚蛋,撤消她的遗嘱执</p><p>行状,他们会骂她,向整个奥林奇县宣布她是重新分配论者和激烈分子,同时悄悄地从沃普、威斯特富</p><p>尔、古比谢克、麦克明格斯联合事务所请来一位老律师,担任遗嘱执行人,全权处理遗产,同时也是对</p><p>付密码、星座和影子继承人的人。谁知道?也许有一天她将被迫参加特里斯特罗,假定这组织的确存在</p><p>于半暗不明中、孤独中、等待中的话。特别是等待,就算不是等待另外一套可能性来替代那些限制这个</p><p>国家毫无反应、不吱一声,在最娇嫩的部分接受圣纳西索这样城市的可能性,那么至少,至少是等待现</p><p>在选择的对称感崩溃,歪斜。她听到了一切非此即彼的说法;那些都是一派胡言,应该防止;然而,这</p><p>儿从前不是有种种多样化的机会吗,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现在人好比是走在一座数字型电子计算机</p><p>的矩阵变换电路间,上面那些零和一纠缠在一起,吊在那里好像平衡的可动装置,左和右,前头也是,</p><p>密密麻麻,也许是无穷无尽。这些象形文字似的街道背后,不是具有无从理解的意义,便是尘世的俗事</p><p>。在迈尔斯、迪安、塞奇、伦纳德唱的歌曲中,如果不是具有一点儿真理的神秘美(正如马乔现在所相</p><p>信的),那就只是一种无线电频谱。推销纳粹党臂章的特里梅因暂时没有遭到大屠杀,要么是不公正的</p><p>行为,要么是没有风声;美国士兵在尹维拉雷蒂湖底的骨头要么同世界大事有关,要么只同不穿潜水衣</p><p>的潜水员和抽烟者有关。一和零。两个数字这么安排它们自己。在维斯珀黑文养老院,要么保持一定的</p><p>尊严与死亡天使取得和解,要么只有死亡和日常繁琐地死亡准备。在明显的事物背后,要么另有一种意</p><p>义,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奥狄芭处在一个真正的偏执狂的环绕性的入迷,要么有个真实的特里斯特罗。</p><p>要么在美国这份遗产的外表下有个特里斯特罗,要么只有美国,假如只有美国,那么她能够继续设法同</p><p>它保持关系的唯一途径似乎是,绕了足足一个陌生的、没有留下痕迹的、假定的圈子,成为某种偏执狂</p><p>。 </p><p> </p><p><br />① 参阅第154页注。[就是那个word——肖毛注]</p><p>第二天,奥狄芭想反正自己再没有什么可以损失,鼓起勇气直接打电话给莫里斯·施里夫特,询问他那</p><p>神秘的委托人。<br />“他已决定亲自到拍卖场来,”施里夫特只肯说这么许多。“你可以在那儿见得到他。”她可以去。<br />拍卖如期举行,在一个礼拜天下午,是在圣纳西索市可能最古老的房子,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修过的。奥</p><p>狄芭早到几分钟,她单独一人去,在冷清清的门廊上碰见金吉斯·科恩。门廊铺着亮晃晃的红木地板,</p><p>有蜡和纸张的气味。科恩看来果真有点窘。<br />“千万别把它说成利害冲突,”他一本正经地慢吞吞地说。“有些莫桑比克的三角形邮票,非常可爱,</p><p>我按捺不住就来了。马斯太太,请问您是不是来拍买的?”<br />“不是,”奥狄芭说。“我无非是爱管闲事。”<br />“我们运道好。西部最优秀的拍卖商洛伦·帕塞林今天出场叫喊。”<br />“叫喊?”<br />“我们说拍卖人‘叫喊’拍卖,”科恩说。<br />“你裤子钮扣没有扣上,”奥狄芭低语道。那个拍买者露脸时她怎么办呢?她心中没有数。只有个模糊</p><p>的想法,想引起一场剧烈的争吵,闹到警察出场,强迫来人交代姓名身份。她站在一小片阳光下,在上</p><p>下翻飞的光亮的灰尘中间,设法取得一点温暖,同时在想是不是闹得成。<br />“时间到了,”金吉斯·科恩说,伸出手臂给她挽着。拍卖室里的男人们,身穿黑色马海呢上装,长着</p><p>苍白、残酷的脸。他们看着她进来,人人不动声色。洛伦·帕塞林在拍卖台上像木偶戏演出者那样待着</p><p>,眼珠明亮,他的微笑是老练而残忍的。他微笑地凝视她,仿佛在说,真想不到你果真来了。奥狄芭走</p><p>到房间的尽头,单独一人坐下,望着前面那些男人的颈背,猜想哪一个是她的目标,她的敌人,也许也</p><p>是她的证据。有个助手关好沉重的门,把门廊上的窗子和阳光关在门外。她听见门锁喀嚓一声关上;声</p><p>响回荡了一会儿。帕塞林张开双臂,姿势就像古代遥远的文化的祭司;也许像从天下降的天使。拍卖人</p><p>清清喉咙。奥狄芭身子往后一靠,等待着叫喊第四十九批。 </p><p> </p><p><br /> </p>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