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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向祚铁:得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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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2 15:15:1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这是几年前的夏天。在一家削面馆的露天饭桌上,有个年轻人正在午餐:三两猪肉扁豆饺子,一盘拍黄瓜,还有一瓶常温啤酒。马路对面,是个声音鼎沸的工地,正在加班加点地把小吴各庄变为“碧城花园”。北京城的槐花开了,从河南邓州来的那个养蜂人,带着蜂箱如期而至,依旧在不远处的毛白杨树旁扎下了帐篷。
饺子已经吃完,他就着拍黄瓜继续喝啤酒,心里盘算着,下午去红妹发廊“逛一逛”。几天前,他给一个客户做完售后维护,坐公交车回住处,途中发现,此前去过几次的美发店,变成了“红妹发廊”(他记得这家美发店,是因为它有自己的厨房,一天黄昏,他在理发椅上闻到了从厨房飘来鸡汤的香味),随之消失的,还有那个灯光明亮、有着“广东技师主理”字样的转筒。公交车在路口等红灯时,他透过车窗看到,一个男人低着头推开玻璃门,走进灯光暗红的红妹发廊,然后,就有一个露着大腿的姑娘,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两人紧挨着,向里面走去。他安静地看着玻璃门内的艳情,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这个年轻人名叫陈质,从没有过去发廊的经历,却固执地有几条自己的见解。比如,和运动鞋相比,穿皮鞋逛发廊,会让人显得更干净,也更招姑娘的喜欢。又如,考虑到姑娘们“日上三竿”才会起床(他觉得,“日上三竿”才起床的女人,具有某种色情暗示),所以,在时间选择上,最好是下午两点以后。此外,他还认为,和骑自行车以及打车相比,坐公交车去逛发廊,是更为得体的选择。
快两点时,脚着皮鞋的陈质,踏上了开往红妹发廊的公共汽车。
红妹发廊共有三个姑娘:小云,阿英和橙橙。一个月前,橙橙拖着拉杆箱,最先来到红妹发廊。当时,发廊刚改装完,此前美发店纵深的厅堂,被隔断成几个单间,店里还混杂着木渣和甲醛的怪味。老板娘正弯着腰打扫残留的碎渣。晚饭是和老板一家人一起吃的,一个干烧草鱼,一个木须肉,一个西红柿鸡蛋汤,还有一瓶雪碧。这算是给橙橙接风。老板闷头吃饭,不怎么说话,老板娘给橙橙劝了几次菜,他们三岁的儿子,好奇地看着橙橙,憋着一口气连叫五声“橙橙”,然后自得其乐地大笑起来。
饭后,大家看了一会电视,大人们都没说话,仿佛在专心地等待什么。老板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然后关掉电视,站起来,向店里供奉的财神爷毕恭毕敬地作了三个揖。老板娘按下开关,店门口那个新装的、发着暗红灯光的转筒,开动起来。红妹发廊正式开张了。当晚就来了两个客人。
第一个客人五十来岁,身板厚实,脸上带点粗横气,像个刚完成拆迁任务的村支书。橙橙如法伺候,倒也相安无事。两个钟头后,来了第二个客人,带着一身酒气,服务完毕后,很快就睡着了。事后,橙橙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叫起床,劝他回家。好事已经成双。老板娘从单间里的小床上抱出熟睡的儿子,回住处睡觉,叮嘱橙橙第一天也早点关门休息。
橙橙来到店外,四处打量深夜的街道。稀稀落落的车辆,让街面显得无精打采。夜风带来一阵喧闹声。远处路灯下,有几个影影绰绰的夜宵摊。橙橙走了过去。一群人坐在用木板和砖头随便搭就的条凳上,肆意嚼咬。橙橙站着吃了几根羊肉串、一盘麻辣烫、一个烤肠,还喝了一瓶啤酒。回店的路上,一个身背吉他的大学生推着自行车,在橙橙后面走走停停,想上来搭话,但又迟疑着不敢。橙橙一时火起,在路边抓起一把砂土,胡乱地向他扔去。大学生愣了一下,骑上自行车,飞快地消失在林荫道里。橙橙忍不住大笑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叫道:“四眼仔!瓜娃子!”
下午刚到红妹发廊时,橙橙还多少有些置身陌生环境的动物般的不安。才半天时间,就已打发走两个不易应对的客人,找到了油烟缭绕的夜宵摊,还吓跑一个四眼仔并大笑一场。现在,橙橙心里踏实多了。
红妹发廊这次共隔出四个单间,橙橙知道,老板他们不可能让另外三张床长期空着。与其让陌生人占床,还不如找自己的姐妹过来盘窝。第二天,橙橙给小云和阿英打了电话。正是发廊的用人之际,老板他们也没有话说。小云的胆子很小,晚上出去玩时,总是担心自己会被丢下,一路上挽着橙橙的手臂不放。阿英的胸很小,身子单薄的她,神态自若地穿上厚绵垫大号文胸,让胸部高高耸起,个别上当的客人,会气急败坏地说些很难听的话,她就平静地看着对方,直到客人无可奈何地安静下来。三个人中,橙橙的年纪最小,却是主心骨。
车到站了,陈质从公交车走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向路对面的红妹发廊走去。突然,他停了下来,打开钱包,再次数了数百元大钞:共有五张。“应该够了。”陈质心里说道。他把携带的现金是否足够看得很重,仿佛这事关道德名声。为了确认没有假币,让自己彻底放心,陈质把钞票一张张地拿出来,验看浮雕式毛主席头像的水印。这引起了玻璃门内橙橙的注意。
橙橙看到,穿着雪白衬衫的陈质,把钞票一张张地拿出来,仰着头仔细验看,又小心地放回钱包,然后朝红妹发廊走来。陈质的嘴唇紧闭着,仿佛在使尽全力,不让内心的喃喃自语从嘴里跑出来。一位扫街的大姐骑着保洁车,从陈质面前经过。陈质很有风度地停下来,给保洁车让路。隔着玻璃门,橙橙饶有兴致地看着陈质,转头对小云和阿英说:“这个四眼归我了,别跟我争!”
陈质推开玻璃门,橙橙嘻笑着迎了上来。阿英和小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俩。她们三人,显然刚为什么事情笑过,现在正忍着笑,来接待陈质。陈质直觉地感到,这事情和自己有关。也许,自己在街上验看钞票的行为被发现了?陈质不由得一慌,提醒自己别再多事,以免又出洋相。所以,虽然自己更属意胸脯高耸的阿英,但当橙橙建议去里面做“保健按摩”时,陈质也就顺从了。
红妹发廊这次装修得比较敷衍:黑色革面的理发座椅,为铺着褥子的窄边小床所取代;黑白相间的方块地砖,还有墙面上的理发镜,都原封未动。陈质随橙橙走进单间,没提防里面有镜子照着自己,自己的面容神态,此时在镜子里看起来格外生动。陈质惊了一下。橙橙嘴角含笑地看着陈质,让他躺下。在接下来那个百感交集的时刻,陈质保持了一颗平常心:既没有佯装老成,也没有惊慌表现。坐在公交车上时,陈质曾有过不少想入非非的念头,事到临头却奇怪地发现,自己只想让事情安稳了结。完事后,橙橙忍不住表扬陈质:“你真讲礼貌。”
橙橙出去洗手了。陈质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让自己涌动的心绪平复下来。外面起风了。大风摇撼着林荫树的树冠,“哗哗”作响,不时夹杂有塑料瓶子凌乱的撞击声。天黑下来了。一场夏天的急雨,让陈质蹇留于红妹发廊。陈质只得坐在沙发上,陪橙橙她们看电视。
厨房那边传来一阵公鸡的打鸣声。公鸡是老板前两天从老家带来的。今天是老板的生日,也是公鸡的末日。橙橙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杀鸡,对小云她们说:“起来!帮我扯一下鸡脚!”小云睁着她的大眼睛,怯怯地摇了摇头,身子往沙发里陷得更深了。阿英说:“雄鸡力气太大,我扯不住。让他帮忙扯一下嘛!”阿英的下巴朝陈质点了两下。橙橙眼角带笑地看着陈质,陈质踌躇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
陈质跟橙橙来到厨房。公鸡装在一个纸盒子里,盒子侧面开了一个洞,露出公鸡的脑袋。暗淡的光线里,公鸡那鲜红的冠子很打眼。橙橙在灶上搁了个水壶烧水,然后,拿出一个菜碗,拧开水龙头,装了小半碗水,又往水里撒一小勺盐,搅了搅。橙橙把碗放在瓷面灶台上,转头吩咐陈质:“等会儿,你把鸡脚抓紧了,别让它乱踢,把菜碗打翻。”
橙橙把公鸡提了出来。陈质生平第一次抓住有着松纹般外皮的鸡脚,有些紧张起来。在鸡喉咙那里,橙橙扯下一撮细毛,露出一小块用来下刀的鸡皮,然后把鸡脖子翻转过来,给它抹了一菜刀。陈质没提防公鸡的力气突然变大,差点让鸡脚挣脱出去。橙橙老练地把鸡脖子抻开,让鸡血流到下面的菜碗里,不时提醒陈质把鸡脚抬高一点,好把鸡血放干净。陈质兴奋地看着鸡血不断往外流,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公鸡挣扎的双脚,搅得陈质心里发痒。橙橙低着头,专心地抻鸡脖子,她玉白的脖颈露到了陈质跟前,一股体香暗暗地传了出来。陈质芳心已乱,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橙橙的后颈。橙橙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质,说:“四眼,你不老实!”橙橙用手捏着两叶鸡嘴,公鸡一直没有出声。血滴完了。
橙橙把鸡脑袋翻过来,掖在翅膀下面,这样就不用担心公鸡会突然站起来,支着脑袋在店里乱跑。橙橙把公鸡扔到水槽里。两个人洗了手,来到外面店堂。雨还在下,没有客人进来。小店里弥漫着下午的宁静。厨房水槽里,公鸡的双腿不时抽搐地踢蹬一下,以耗完自己最后的气力。水壶的壶嘴发出了啸叫声。橙橙对阿英说:“水开了,你去烫鸡毛吧。”陈质心里不忍地说道:“还没断气呢,等它死透了,再烫它吧。”橙橙有些古怪地端详着陈质,说:“你的心好软!真软!”小云和阿英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突然同时大笑起来。
雨停了,陈质走了出来。路边堆积着湿漉漉的花瓣、树叶和枯枝。陈质深吸了一口空气,招停一辆出租车,回去了。下车后,陈质看到,那个破旧的山西削面馆让雨水冲洗过后,在太阳底下变得金光灿灿。陈质突然有点感动。
一周后的下午,陈质再次去红妹发廊,发现发廊关门了,一张厚实的布帘,在屋里遮住了玻璃门。陈质爽然若失地在街上走着。在街道拐角处,一粒火红的樱桃打中了他。橙橙站在拐角处的水果摊里,笑吟吟地看着陈质。
橙橙说:“四眼阿哥,去哪里呀?”陈质憨笑了一下,说:“去你们那里了,怎么没开门?”橙橙笑了一下,说:“这两天上面刮风,查得有点严。派出所照顾我们,给我们放几天假呗。”陈质说:“那你在这儿干什么,卖水果?”橙橙说:“给老板临时守一下摊,这水果摊也是他们家的。哎,你想吃什么,随便拿嘛!”橙橙随手指了一下花花绿绿的水果摊。陈质拿了几粒圣女果,小心地嚼咬着,以免汁水溅到白衬衫上。橙橙在水果摊里,看着五官工细的陈质,说:“你吃相好斯文。敞口吃嘛。好吃吧?你叫什么名字?”陈质咽下圣女果,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好吃。我叫陈质。耳东陈,质量的质。你叫什么名字?”橙橙感到奇怪地说:“我没告诉你吗?我叫橙橙,第一个橙是脐橙的橙,第二个橙也是脐橙的橙。”橙橙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水果摊上的脐橙。
隔着香喷喷的水果摊,两个人随意地聊着天。陈质有些惊讶地发现,橙橙才来了一个多月,却已对这条街道的“掌故”如数家珍。橙橙指着对面那个包子铺,说:“这个周姐很会做生意的。她拌肉馅肯下死力,顺着一个方向不停地搅,把加进去的水都搅没了,这样,吃起来汁水就多。一口咬下去,热乎乎的肉汁,滋得满嘴都是,好过瘾!她脸上的春风又好,总是笑咪咪的,就是在她那里排了长队,大家也不会急躁。周姐会稳人心呢。”
谈起红妹发廊旁边的那家“姐妹衣人坊”,橙橙也是赞赏有加:“她们店里的东西,其实也都是动物园的货,但小倩和小丽真是会挑东西!姊妹两个好会打扮人呢,总能给人找出合适的衣服来。她们两个又有文化,高素质,和客人也聊得来,好多上班的人,都和她们成了朋友。听小倩说,有些人搬到东边去了,还专门坐车过来买衣服。”
当然,这条街上最让橙橙佩服的,还是星子园酒家的王哥:“王哥也是一个人来的北京,你看看,才六七年功夫,就做出这么大一个馆子,光二楼的包房就有七个!王哥两公婆很喜欢我的,前天,我带阿英她们去星子园吃饭,点了四个菜,有两个菜,是我去后厨亲自动的手,那些戴白帽子的大厨,都看着我笑。我端出来请王哥他们吃,都说我炒菜是这个!”橙橙得意地比划了一下大拇指。陈质看着橙橙,又憨笑了一下。橙橙接着说:“小质,你没吃过我做的菜吧?我的老干妈香辣茄子,真是厉害!这样吧,你下周过来,我做给你吃。”
陈质答应了,心情有些兴奋。


陈质在海淀知春路上的“天佳讯捷”上班。天佳讯捷是家系统集成公司,早年靠代理美国的Sun服务器和3Com网络产品起家,经过十来年的成长,已发展到两百多人的规模,具有一定的研发能力,涉足的行业领域则驳杂多样。
最近一段时间,陈质所在的项目组在忙一个网络远程教学项目,到这周,终于全部调试成功,山东德州的一个学员,用“声容并茂,如临其境”八个字,表达了自己激动的感受。周五晚上,项目组聚餐。点菜时,陈质接连两次问了服务员,有没有“老干妈香辣茄子”这个菜,得到否定回答后,出于掩饰,陈质点了一个鱼香茄子煲。陈质有点担心大家会问他,为何偏爱一个菜谱里根本就没有的菜品。没人关心。大家谈的是一部热门电影,公司新近离职的一个编程高手,还有让人一直没法当真的台海局势问题。项目组经理说起两年前他用Java小补丁,为某客户堵住安全漏洞的故事;顺便告诉大家,不久又得准备熬夜,——成都的一家制造厂要上ERP(企业资源计划)系统,就快发正式标书了。陈质一个人在费劲地吃那个鱼香茄子煲。
回到住处后,陈质洗了个澡,然后打开窗户,让夜风进来把头发吹干;又看了一眼堆在角落的两件脏衣服,上床便睡。
第二天,陈质有些忐忑地醒来,不是兴奋,也不是慌张,是那种让人心痒的忐忑。作为礼物,陈质去买了一瓶赤霞珠加州红葡萄酒。下午四点,他骑上自行车来到红妹发廊。阿英在门口看到陈质,回头冲里面喊了一声:“橙橙,你那人来啦!”
陈质拿着红酒走进红妹发廊。阿英对陈质笑了一下,继续看电视。老板娘带着她儿子也在店里,跟陈质打招呼道:“你是橙橙的那个朋友?你就是小质吧?”陈质没料到,老板娘会带着小孩在场,还像橙橙那样地称呼自己“小质”。陈质有些不自然地点头道:“噢。是。”厨房传来锅铲的声音,橙橙正把做好的菜舀到碗里。小孩走到陈质面前,指着他手里的瓶子说:“酒。酒。酒。”橙橙走了出来,看到了红酒,笑着对陈质说:“还这么讲礼信。酒放下吧。你先看会电视,马上就好。” 这时,小云的手搭在客人后背上,把一个胖大的汉子送了出来。
那汉子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壹佰圆的钞票,递给小云,同时不解地看了陈质两眼。陈质有点心慌,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认真解释道:“我是来吃饭的!”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刚一出口,陈质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绯红着坐了下来。大家都愣了一下,小云先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家随之爆出一阵大笑。小孩也仰着脑袋乱笑。红妹发廊里,一时好不欢腾。那汉子带着自己的笑脸,走了。
菜都做好了,端出来堆在店堂的茶几上。有爆炒仔鸡,肉炒莴笋片,水煮肉,香芹煸牛肉丝,清炒豌豆尖,还有那个老干妈香辣茄子。厨房里焖着一锅喷香的白米饭。老板也从水果摊那边回来了。小云和阿英搬出几个塑料凳,大家都紧挨着,团团坐好。红妹发廊没有开葡萄酒的起子,陈质拿着红酒,不知该怎么办。橙橙说:“小质,我买好啤酒了,就喝啤酒吧。”这顿晚餐的酒菜,都是橙橙花的钱。
晚餐的气氛开始时有些沉闷。橙橙拿出主人的热情,提议大家一起干杯。杯面上印有“燕京啤酒”字样的玻璃杯们,碰撞出一片热闹的脆响。陈质和老板两人的杯子碰到了一起,两人都冲着空中的那堆玻璃杯热情地说“干杯!”然后,这两个紧挨在一起的陌生男人,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觉得有些古怪。十几分钟后,老板匆匆吃完,回水果摊了。大家把座椅挪开一点,气氛也随之松快起来。昨晚的鱼香茄子煲腻住了陈质,陈质在躲闪着茶几上那碗热情奔放的老干妈香辣茄子。
老板娘也已吃完,带着小孩下席了。现在,席面上剩下的都是“自己人”,开始有聚会的感觉了。陈质他们四个人随适地吃着酒菜,嘻嘻哈哈地交谈着。茄子吃完了。橙橙提议玩“人在江湖漂”,这是个当时新兴不久的酒令。橙橙给陈质介绍了具体玩法,两个人先是齐声说: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然后,两人友好地握握手,之后各自迅速出拳,分别说“一刀捅死你”或“两刀捅死你”等,最多五刀;其中,一刀管五刀,五刀管四刀,四刀管三刀,三刀管两刀,两刀管一刀,出拳输了、“被捅死了”的那个人喝酒。
小云和阿英在旁边敲着杯子,催促道:“快点嘛!快点嘛!”
陈质把酒令的玩法默记了一遍,橙橙给大家添满酒。游戏开始了。先是陈质和阿英出场。两人挥舞着右手,齐声说:“人在江湖漂呀,哪能不挨刀呀。”两只手握了握,迅速出拳,陈质出了三根手指,说:“三刀捅死你。”几乎同时,阿英咬着牙根说:“四刀捅死你!”陈质输了,喝酒。大家哈哈大笑。小云模仿阿英恶狠狠地说“四刀捅死你”的样子,笑得格外开心。橙橙笑看着陈质把酒仰脖喝下,替他捶了捶后背。然后橙橙出马和阿英“对捅”。就这样,四个人情绪亢奋地轮流“对捅”,哄笑声、酒杯敲打声越来越大。都有七八分酒意了,额角沁出一层油光。
一个客人推门进来,一看橙橙她们旁若无人的闹嚷情形,讪讪地退了出去。不久,又进来一个客人,问老板娘谁有空,老板娘还没吱声,他马上就听到阿英那恶狠狠的声音:“一刀捅死你!”然后就是阿英狂喜的叫嚷声:“哇!橙小狗,你又栽到我手里了!”这个客人面带愠色地在店里立了一会儿,走了。一旁的老板娘都看在眼里,但终于忍住没说什么,索性带小孩到外面看公猫去了。
红妹发廊后面是个老社区,里面有一对形影不离的黄色公猫。它们瘦弱、丑陋、衰老,——尽管它们是猫,也看得出它们的衰老。其中一只还瘸了一条腿。但这对猫非常凶暴,它们霸占了整个院子的地盘。每天快到黄昏,它们就开始巡视自己的地盘:在大叶黄杨树篱下的盘子里寻找食物;联手把妄图侵入的流浪猫赶走。老板娘好几次看到,这对公猫凶狠地赶跑了入侵者。老板娘姓刘,爱看小动物打架,还爱看两个乒乓球手凶猛地相互抽杀。
这个黄昏,老板娘又幸运地看到,这对公猫和一只毛色肮脏的白猫在打架。那只瘸腿的公猫,表现得没平时那么凶悍。经过几个不甘心的回合后,白猫最终认输,跑了。猫打完架了,老板娘心里盘算,橙橙她们也该闹腾得差不多了,自己可以回去收拾碗筷,揩抹茶几,准备接待客人了。她带着小孩走回发廊,看到了在门外徘徊的秦老头。
这秦老头也是个有意思的人。他退休前在一个饭庄子掌勺,退休后留起了气派的大胡子。他家住在两个街区外,红妹发廊开张后不久,秦老头就发现了这个距离正好合适的消闲之地。每天下午,他几乎都会来红妹发廊坐一会儿,在橙橙她们面前卖弄一下自己的风趣、见闻。有时候,又从那张被胡子包围的嘴里,传出些一本正经的话,让人感到,他是真心为橙橙她们好。秦老头还不时从家里偷偷带自己动手做的菜肴过来,然后坐在沙发上,带着慈祥的笑容,看“姑娘们”把它吃完;老板娘和小孩也一起吃。对于老板娘来说,能和秦老头这个本地人搭上交情,倒也觉得不坏。
这天下午,秦老头穿着新做的唐装,拿着一饭盒自己新卤的酱牛肉,兴冲冲地来到红妹发廊。但结果却让他“很受伤”。他推开玻璃门,就看到姑娘们簇拥着一个脸皮通红的后生。那后生正把一杯啤酒往嘴里灌,姑娘们笑呆了脸,全都看着那个后生。电视机开着很大的声音,里面有个歌手正在忘情地唱着歌。橙橙看到秦老头,说:“老秦,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好没菜了。你把饭盒放下吧。今天我们有事,就不打你招呼了,你明天再来吧。”阿英和小云眨巴着眼睛,向秦老头摇摇手道:“老秦拜拜!老秦拜拜!”
秦老头来到门外,想起自己就这样被打发出来,想起那个后生正在吃着他的酱牛肉,和他的姑娘们喝酒取乐,不由得心头火起。秦老头不甘心就这么空手回家,他很想推门进去,撕下脸皮,把酱牛肉从这伙男女手里强行拿走,但又感到,像红妹发廊这么贴心的欢娱场所,今后很难再找到了。秦老头在红妹发廊外面徘徊着,路对面传来公共汽车进出站时枯燥的安全提示录音。这时,秦老头看到了老板娘。
老板娘说:“老秦,你在外面干什么呢,怎么不进去坐坐?”秦老头说:“小刘,你们今天不是在招待贵客嘛,我又何必进去招人烦呢?”老板娘说:“什么贵客呀!橙橙说是她的一个朋友。还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他还没走吗?”秦老头说:“是这样呀!那我可得先告个罪。我刚卤的酱牛肉,给你们捎了一饭盒过来。本来想亲手交给你的,他们说正好没菜了,那后生伸手就拿。我看他那么有底气,还以为是你那边的贵客呢,也没多想,就把牛肉给他了。这会儿,正在里面快活着呢,他哪舍得走啊!”
陈质他们几个,确实在屋里快活着呢。大家已不玩游戏了,跟着电视里的歌手一起放声歌唱。歌手阿杜出场了,四个人学着电视里的现场观众,站起来举着手臂,齐声高喊:“阿杜!阿杜!”阿杜以其羞涩而又偏执的招牌神态唱道:“是你让我翻破爱情的秘笈,四个字:坚持到底。噢——”唱到这里,阿杜淳朴地用左手比划出四根手指,以配合“四个字:坚持到底”这句歌词。橙橙他们忍着笑,也都学阿杜比划出四根手指,唱“坚持到底”时,唱完一个字,就计数似地弯下一根手指。
大家把手指全部弯下来后,就放声大笑起来。老板娘带着儿子和秦老头进来了。茶几上一片凌乱,地板上横着几个空酒瓶。菜都吃完了,秦老头那个塑料饭盒的内壁上,还贴着几小片酱牛肉。橙橙他们停了一下。橙橙带着酒意,冲老板娘笑一下,算是打了招呼。紧跟着,橙橙又随阿杜唱了起来:“四个字,坚持到底。噢——”。老板娘一伸手就把电视关了,然后叉开双腿,看着大家。大家都安静下来。
橙橙定睛看着老板娘,说:“你面红筋胀的做啥子嘛!”老板娘说:“我做啥子?先问问你们自己,现在该做啥子吧!”于是,小云开始收拾碗筷;陈质弯腰把地板上的几个酒瓶扶正;阿英没有动身,看着橙橙和老板娘;秦老头拉着小孩,以免他四处乱跑。
橙橙说:“小质,小云,你们别管!又不是你们该干的活,让她自己来收拾!好心好意做顿饭,还惯出你毛病来了。”老板娘面对着陈质,说:“我倒是想收拾呀,一堆人杵在这里,叫我怎么下手。也都是安眉带眼的人,就看不出来,客人来一个走一个,店里生意还要不要做?就算是庙里的菩萨,也懂得要动换一下。就知道把屁股钉在我家沙发上,到底算哪门子的客呀!”
陈质很窘迫,因为已经喝醉了,脸倒没有变得更红。陈质看着老板娘,僵硬地笑着。橙橙被气住了,定了一下神,说:“专拣这个时候来挑人脸,是不是?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小质,我们走!”橙橙一把拉过陈质。陈质茫然地看了一眼大家,傻笑了一下。橙橙顺手抄起那瓶红葡萄酒,冲着老板娘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还知道做人要讲礼信,买这么好的酒过来。——你也配?!小质,拿回去自己喝!”
橙橙拉着陈质走了出来。已是傍晚,但屋外的阳光却还很热烈,街面上往来着行人车辆。——这似曾相识的街景,让陈质一阵恍惚。
屋里的几个人中,老板娘因为和橙橙刚说了过火的话,心里一半拉不下脸、一半伤心委屈,还不便于去劝橙橙。阿英先知先觉似地感到,这不是什么大事,橙橙先离开一下,等大家都消完火再回来,倒也未尝不好,因此,无需去劝橙橙。小云觉得自己刚才也是同谋,一起闹腾,是个“带罪在身”的人,一时还不敢去劝橙橙。大家都没做声,在屋里发了一会儿呆,只有秦老头跟了出来。
陈质正把脑袋靠在道边的白腊树上干呕,嘴角挂着涎液,脚下是一滩刚吐出来的东西。橙橙在旁边扶着自行车,看着陈质。红酒搁在车筐里。秦老头叹口气,走了过去,说:“橙橙,你看这样子,还怎么走啊?别置气了,回吧。”橙橙瞟了秦老头一眼,说:“老秦,你添了什么酱料,你自己清楚,现在当好人来啦?你没见她刚才什么张致!我现在回去,窝在沙发里当鳖婆娘?她就算嘴里不笑,屄眼里也笑!”听到最后这句粗口,陈质的干呕突然好了,抬头奇怪地看着橙橙。
秦老头说:“不说气话了。当然啦,也怪我,刚才看小刘脸色不对,就应把她拦在外面才对。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气,念她平日的好,我们大家就让让她呗。这气儿撒出来,小刘现在还不定多后悔呢。” 橙橙说:“好啦好啦,不说没用的了。你去帮我拦辆车吧。”
秦老头先后拦下三辆出租车,司机一看陈质,又看一眼自行车,都说要赶去交班,方向又不对路,然后就开走了。秦老头指着远去的出租车,侧头看着橙橙,讨好似地说:“你看这丫挺的!”
最终,秦老头拦下一辆回收旧家电、旧家具的三轮板车。板车上搁着一张当天回收的旧席梦思。车主说:“上面坐人可以,还要放自行车,那可不行。地方太窄,坐上面会不安全;你们又喝多了。真要出事了,这到底算谁的?”
橙橙问清楚陈质的住处地址,不算太远,大概有三、四公里。橙橙看着秦老头,笑着说:“老秦啊,你好事做到底。我和小质坐板车,你骑单车,相傍着送我们回去吧,路上也好打个照应。”秦老头想矜持一下,说:“我好多年没骑车了,路上要是出什么差错,不是反而给你添乱嘛。”橙橙说:“好吧。那就不劳你大驾了。小质,你坐单车后座上吧,我推你回去。天黑总能到家了吧。”秦老头忙说:“你看你,你这个橙橙。开个玩笑就当真了。”橙橙说:“哦?你在开玩笑呀。以后你要开玩笑,先在玩笑的脑门上打个号记,我就认得是玩笑了。”橙橙拍了拍自行车龙头,“车子给你啦,好好骑吧。”
车主在席梦思上垫了几张报纸。大家帮扶着把陈质弄到席梦思上,橙橙也爬了上去。车主回头叮嘱道:“别吐上面啊。要吐了,给我说声。”车子往前走了。陈质躺在席梦思上面,脑袋枕着橙橙的大腿。陈质感到,自己的身子在天空与地面之间平行着前进,他摊开双臂,想象自己在像鸟那样地自由滑翔。而作为陪衬,此时街面上的喧闹和花花绿绿的店面招牌,像极了红尘。橙橙拿了张报纸,给陈质的脑袋遮挡阳光,她的两条小腿,在车沿外随意晃动着。一家门上贴着“诚聘美发大工”的理发店,门口搁了两个音箱,正大声地放着邓丽君的歌曲《甜蜜蜜》。
一旁的秦老头已经骑出大汗,新做的唐装洇湿了,粘在后背上。秦老头眼馋地看着橙橙两条晃荡的小腿,又看了一眼席梦思上枕着橙橙大腿的陈质,心里骂道:“丫的!倒便宜这孙子了!还在大街上呢,两个人就滚到一张床上去了。真不要脸!”


给陈质和橙橙开门的是大海。看到醉成烂泥的陈质和拿着一瓶红酒的橙橙,大海一脸讶异。陈质冲大海不好意思地笑一下,扶着橙橙进自己房间了。
大海是陈质以前的同事,比陈质先工作一年,两人合租这个两居室已近三年。此前,因为两人从不做饭,所以厨房很干净地蒙了一层灰尘;因为两人都爱看碟,所以客厅堆满了影碟,这些电影百家争鸣,让客厅变得闹腾而又多情。这种邋遢而又略带放纵的单身汉生活,一直延续到一年前大海女友留颖的出现。
留颖短头发,身形略显矮胖,戴一副无框树脂眼镜,笑起来像招财猫;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作人事工作。三个人先是在外面餐馆吃过几回饭,中间留颖来他们屋玩过两次,安安静静地吃着苹果,陪他们看了一部007影碟,脸色平静地看着里面男女欢爱的镜头,以免让陈质难堪;然后大海陪她下楼,手牵着手送她去公交车站。大约一个月后的星期六傍晚,陈质从外面出差回来,就听到厨房里抽油烟机在热闹地轰响,身系围裙的留颖,正站在灶台前,手执锅铲,玲珑地翻炒着菜。客厅的影碟已码放整齐,茶几上搁着一盘水灵灵的水果。大海正在抹拭电视机,停了下来,有些羞涩地冲陈质笑了一下。
陈质指着留颖的背影,有些吃惊地面朝大海,说:“你们……哦?”
大海认真地点了一下头:“我们……嗯!”
事情就这么定了。大海和留颖正式同居。
这个两居室的生活,很快进入一种新的运行轨道。厨房不再是那种灰蒙蒙的整洁,而是一派略带凌乱的烟火气。电视机旁边放着一瓶鲜艳的塑料花,人坐在沙发上伸手就可以拿到水果。留颖不时在家里做饭,菜做得不算好吃,会叫上陈质一块儿吃。陈质偶尔洗洗碗,往冰箱里搁些碳酸饮料、臀尖肉和西装鸡。陈质有时觉得,自己好像住进了一个和善的亲戚家,而留颖,就是那个治家有方的女主人。
陈质扶着橙橙进门时,留颖站在大海房间的窗户前,正欣赏夕阳把对面楼房的墙壁染得橙红。一群鸽子在绕着圈地飞,天空中传来鸽哨的啸声。这是一个吃黄瓜的好时辰。留颖心里盘算着,明天去超市买两根黄瓜,供自己黄昏时在窗前清脆地嚼咬。大海进来了。
大海看着留颖说:“老婆,真没想到。反正有点怪。”留颖说:“好好说话。到底什么事?”大海说;“来了个女的。扶陈质进屋了。”留颖说:“来了个女的?什么样的?”大海说:“不太说得清,反正——,穿得有点少。还挺漂亮的。看不出来,陈质还有这手段!”留颖说:“那你急着进来干嘛呢?再多看几眼嘛!”大海笑了一下,说:“你东拉西扯啊!反正有点怪。等会儿你去看看?”
有人从陈质房里出来,接着卫生间那边传来响动。留颖来到卫生间的门外,看到一个露着整块肩膀、戴着一对大耳环的女子。——橙橙在水龙头下拧毛巾,准备拿去给陈质擦脸。橙橙看到了留颖,扬了一下手中的湿毛巾,跟留颖打招呼道:“小质喝醉了。我送他回来,打打他的招呼。先给他揩一下脸,醒醒面皮,好睡个清爽觉。”留颖客气地笑了一下,说:“小质?噢,你说陈质。他醉了?那辛苦你了。”留颖指了指架子上的一块蓝毛巾,说:“毛巾,你好像拿错了,陈质的是那块。”橙橙放好手里的毛巾,取下那块蓝毛巾。
留颖还不想离开,继续跟橙橙搭话:“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叫留颖,你贵姓?”橙橙笑了起来,说:“不用贵姓。就叫我橙橙吧。呃,小质没告诉你们吗?”橙橙一边说着话,一边揉搓着毛巾,闪亮的大耳环,在灯光下随意摇晃。留颖也笑了一下,说:“这些天,陈质不是在忙项目嘛,大家没什么时间聊天。”然后指了指橙橙的那对大耳环,说:“耳环蛮漂亮的,挺配你的。”橙橙高兴地说:“留颖,我跟你说,这对耳环,真是对我的路子!那天我去逛街,一眼就相中了它,都说它配我,连小倩她们都夸我有眼光。大热天的,肩膀上面,有这么一对大耳环不时晃荡一下,真是打眼!我什么时候……”留颖语气平静地打断道:“真是不错。你平时都戴着它?”橙橙说:“当然戴它啦。到秋天,我就不戴了。”留颖说:“你真幸福!你们上班纪律够宽松的,我们公司,就不让戴这么有个性的东西。你是干互联网的吧?”橙橙愣了一下,摇头道:“互联网?我不干网络。我也会上网,前年就学会了。”橙橙扬了一下手中的湿毛巾,说:“我先去看看小质,帮他揩揩脸。”
留颖回到房间,大海凑上来问:“老婆,怎么样?你什么感觉?”留颖说:“什么感觉?刚才探了下口风,反正不像是正经上班的。”
几个钟头后,留颖证实了自己的看法。橙橙当时正准备在厨房里熬粥。陈质醒了,但距离天亮还有很久,他瞅着自己平摊在床上的躯体,无奈地感到身子内部体力的涣散。再度沉睡是不可能的了。陈质想道:看来,睡觉也是个体力活;自己只能把这个夜晚慢慢地熬过去了。橙橙说,不熬夜,熬粥吧。
橙橙说:“小质,你今天吐得太厉害,把自己吐虚了。肚子里不存谷气,人就会虚。我跟你说,肚子里要有三分谷气,梦才会踏实过来,才睡得好觉。我们那里的老辈人说,以前那些修道当神仙的,都不吃饭,肚子里没有谷气的,他们也不做梦睡觉。我去给你熬点粥吧,喝下去,就能睡踏实了。”
留颖他们已经洗漱完毕,准备上床睡觉。这时,从厨房那边传来一阵响动。留颖来到厨房,就看到橙橙正在淘米。橙橙冲留颖笑了一下,说:“我给小质熬点粥,补补气,好睡觉。我怕你们睡觉了,就没过来问你,这些东西用一下,没问题吧?”留颖说:“没问题,你尽管用好了。我这里还有莲子、薏米,也都是补身体的,一起熬给他吃吧。我给你找找。”
留颖在厨房里翻找莲子、薏米。橙橙的手机响了,是小云打过来的。小云在电话里小心地说:“橙小狗,你现在好不好?你回来吧。”橙橙说:“我好得很。正做夜宵呢。哎,是谁让你打电话来问我的?”小云说:“是这样的,那个板寸——姓张的那个,过来了,他点你的名,要你做。我们说你吃夜宵去了,板寸说等你回来。我就顺便给刘姐说,打电话叫你回来算了,刘姐说,她反正也管不了我们,随我怎么办。——她这是保面子的气话,你别当回事,实际上,她就是要我叫你回来。”橙橙说:“这样啊。我没兴趣。你们就跟那个姓张的说,我今天在外面有事,不回来了,叫他别等我了。阿英不是给他服务过吗?就让阿英出马呗。”橙橙想起阿英事后绘声绘色地描述板寸张当时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不住高声笑了起来。
留颖找出莲子、薏米,搁在电饭煲内胆的旁边,跟橙橙打了个招呼,走了。留颖进屋把门关严,走到床边,摇了摇躺在床上的大海,说:“大海,咱俩猜得没错,这个橙橙真的有问题。这么晚了,还有人打电话叫她回去‘做服务’。”大海吃惊地说:“她真是干那行的?不至于吧,陈质会找这样的一个人作女朋友?——玩玩还差不多。”留颖愠怒地说:“什么叫‘玩玩还差不多’!” 大海赶忙息事宁人地笑了一下,说:“老婆大人息怒!我是说陈质那兔崽子嘛!这小子平时斯斯文文的,怎么一出手就这么麻辣?”留颖说:“咦?你平时挺老实的,怎么现在连‘玩玩’、‘麻辣’,都开始往外蹦了。今晚这个女的进屋后,你心思蛮活络嘛!我可警告你,少给我过嘴瘾。”
大海咧嘴露出大白牙,手指把鼻孔往后翻,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讨好地看着留颖。——这是他专门用来逗留颖发笑的“猪头”造型。卫生间那边传来冲水的声音,应该是陈质在上厕所。
“猪头!”留颖果然笑了,接着说道:“我跟你说件正事,这个人给陈质当女朋友,我们可得做点预防。”大海说:“能预防什么呢?难道还真给扫黄办打举报电话?”留颖说:“净说没用的。我刚才没跟你说,她想给陈质擦把脸,也不来问问我们,顺手拿起你的毛巾就搓洗起来,幸好我去得及时。我们也不能跟陈质翻脸,不让她进这个屋,——就是要翻脸,也没有过硬的证据。她进了这个屋,就不能不让她洗澡刷牙。她要是在卫生间乱用我们的东西呢?我还能老守着她?真传染上什么脏病,我们到时……咹?!”大海大悟道:“家有贤妻,人畜平安!要不,把卫生间的东西都拿进来?”留颖对大海笑了一下,说:“对喽!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等会儿,我先出去,看看那人还在不在外面。没人了,就把东西拿进来。”
留颖来到暗黑的客厅,闻到了深夜的粥香。厨房里,灯还开着,“那人”回房间了。留颖招了招手,叫大海出来。两人轻手轻脚地来到卫生间,把漱口杯、洗面奶、香皂、沐浴液、香波、毛巾等洗漱用品,都搬回房间。东西堆放在权作留颖梳妆台的那张单桌上面,灯光下,有琳琅满目的感觉。留颖和大海两人心情比较兴奋,会心地相互看了一眼。
两人坐在床沿上,看了一会儿单桌上的洗漱用品。大海突然觉得有些不妥,轻声地说:“我们是不是做过分了点?到时陈质会怎么想?说句良心话,这有点伤人。”留颖恼怒地说:“这种话还用你说!那你说怎么办吧。把东西送回去?你就真不担心?以后少说这种没用的话。陈质也真是的!我给他介绍的,他不满意,临了却找个这样的回来。”
两人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单桌上的洗漱用品,不再说话。大海把灯关了,两人睡了。
第二天上午醒来,陈质感到精力又回来了,应该是橙橙的夜粥起了作用。旁边睡着橙橙,散发出糅杂的香。睡觉时,橙橙放下了没有染过的头发,此时看来,恰似枕头边堆了一朵乌云,映着她玉白的颈子。陈质安静地看着;把橙橙看醒了。橙橙看到陈质,笑了。当下,两人也不多话,免不了“走过爱的禁区”。两人紧紧抱住,恣意风流,正应了那两句老话:金猴奋起千钧棒,自在娇莺恰恰啼。这个上午,陈质着实舞弄了一回。
怀着余兴,陈质起身来到卫生间,准备冲洗一番。陈质打开灯,发现只剩下了自己的洗漱用品,此前陈列满当的卫生间,此时变得空荡荡的。他最初的反应是有种不真实感,留颖大海仿佛变成了聊斋里的鬼狐异类,天亮后,连人带物,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随后,陈质回味过来了,心里开始发紧。接着,陈质感到为难,面对大海留颖时,自己该如何表现,才会显得若无其事。陈质打开莲蓬头,茫然地让热水洒到自己身上。
陈质洗完澡,朝自己房间走去。这时,穿着大裤衩的大海出来了。大海是来卫生间洗漱的,他左手拿着刷牙杯具,右手拿着香皂盒,毛巾绕在脖子上,满满当当地,向卫生间走来。大海看到了陈质,胖脸上浮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因为笑容出现在胖脸上,所以还是有些动人。陈质立即想起了,留颖平日里常亲昵地叫他“胖大海”。陈质也对大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走了。
按照平日的作息习惯,橙橙又睡着了。陈质存了心事,看着床上娇无力的橙橙。这天上午,两对男女都在自己房间,避免着见面。快到中午时,大海敲响了陈质的房门。大海和留颖要去亚运村的那家上岛咖啡“杀人”,他们每个周日都去那里,和一帮朋友玩杀人游戏。前几天,电视机坏了,大海告诉陈质,维修员这天中午一点过来,提醒陈质别出门,在家里等着。
橙橙起床了。陈质不想说话,为了让自己方便地继续闷气,陈质打开笔记本电脑,找到下载了各种视频节目的文件夹,让橙橙独自消遣。橙橙戴上耳机,打开台湾吴宗宪和阿雅主持的综艺节目《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嘉宾中有一对演艺界的男女,看起来郎才女貌,但一直没红,可能是搏出位,正坦陈两人在情人旅馆里疯狂“嘿咻”时出的糗事:“大腿都抽筋了,第二天走路一拐一拐的。”对面的吴宗宪,配合着做出一拐一拐地走路的样子。橙橙大笑。胸部“阿扁”的阿雅,拿出自己的招牌动作,噘着嘴要去强吻吴宗宪,吴宗宪回应出招牌式的、守身如玉的招架动作。橙橙还是大笑。那对大耳环摇个不停。
在一旁闷气的陈质,忍不住了,伸手把电脑屏幕“啪”地合上,冲橙橙吼道:“别笑啦!”橙橙愣了一下,脱口就骂:“你发神经!癫鸡公!”陈质差点被骂笑了,但忍住了。他还不甘心就此笑出来,依然沉着脸。橙橙负气地打开电脑屏幕,电脑已处于休眠状态,她不知该怎样摆弄。橙橙把耳机扯下来,扔到一边,昂着脑袋,也一声不出地闷着。
两个人比赛似地闷着。窗外,白杨树上的蝉一直在叫。陈质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应该笑出来,调剂一下氛围的。传来一阵敲门声,电视维修员来了。陈质松了口气,开门时,语气极其柔软、近乎甜丝丝地说:“你-来-了。”
电视机的问题并不复杂,刚开机时只有声音,没有图像,预热一段时间后,图像才会出来,慢慢地变得清晰。维修员告诉陈质,这是显像管塑料管座老化造成的,需要更换新管座,收费六十元。不到半个钟头,电视机修好了,客厅又变得声色双全。
维修员走后,陈质带橙橙去一家成都小吃店吃午饭。陈质点了回锅肉盖饭,橙橙要了红油抄手和醪糟汤圆。两个人还是僵着脸不说话。橙橙的手机响了。
老板在电话里说:“橙橙,玩够了吧?该回来了。”橙橙说:“喂。喂。你是哪位?我这里太吵,听不清楚。”老板只好报出自己的名号。橙橙说:“噢,是赵哥。找我有什么事?”老板顿了一下语气,说:“能有什么事?关心一下你嘛。”橙橙说:“我有什么好关心的,不过是出来散散心,正常得很。”老板醒悟似地说:“你刚才不是说太吵,听不清楚吗?怎么一下子对答如流了?”橙橙坐在椅子上,面不改色地说:“我出来到街上了。外面好晒啊,鼻尖都快晒红了。你要没什么事,我挂电话进去了。”陈质嘴里含着饭,有些惊讶地看着橙橙,但还不想笑出来。
老板又顿了一下语气,然后说:“橙橙,是这样的,你们的事,你们刘姐也给我说了。她呢,心里也感到抱歉。你也知道你们刘姐的,心思又直,嘴巴又笨,心里是这么想的,就怕嘴里又说岔了,反而更加误会。所以,我就替她打这个电话,叫你快点回来。你现在回来吧,大家都想你了。”橙橙说:“是这个事啊。我和小质现在得去看电影,他把票都买好了。我现在还回不来,看完电影再说吧。”橙橙挂完电话,对陈质说:“你不是老想笑吗?现在怎么又不笑了?”
两个钟头后,橙橙打电话给小云,告诉她自己就回红妹发廊。陈质在旁边听着,心里一阵轻松:橙橙回去后,就不会再和大海留颖碰面,这会省却许多麻烦和尴尬。因为昨天刚在红妹发廊经历了那场不愉快,陈质只打算送橙橙上出租车,把车费预付给司机,自己就不陪她回去了。
两人往外走去。在一家水果摊前,橙橙停下了。她买了一个西瓜,两斤樱桃和两斤荔枝,然后看着陈质,陈质只好往外掏钱。陈质付完钱后,两手拎着水果,送橙橙来到马路上。橙橙招停一辆出租车,把后排车门打开,对陈质说:“拿东西的,你先请。”陈质两手拎着水果,站着不动。橙橙下死眼看着他。陈质只好进车,挪移着屁股,不情愿地坐到司机后面的那个座位。橙橙挨着陈质坐下。一路上陈质都不说话,橙橙也不说话。
到红妹发廊了,橙橙让司机把车停在玻璃门外。橙橙打开车门,走了出去,然后手扶车门,俯视着车里的陈质,说:“出来吧。”司机正准备打表,陈质突然大声道:“我就回去!别打表!”司机是个上了年纪的北京大叔,他镇定地瞅着陈质,声音洪亮地说:“小伙子,消消火,消消火。大热天的,都不容易。用不着这么大声,我耳朵还好使。”陈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司机,给他二十元钱作为等候押金。陈质眼睛不看橙橙,拎着水果,走了出来。橙橙嘴角笑了一下。
小云在玻璃门内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外,然后就见橙橙走了出来。她回头冲大家说道:“人回来啦!”小云赶忙给橙橙打开门,开心地说:“橙小狗!”然后又说,“噢,还有小质啊。”小云冲陈质笑着打了个招呼。
橙橙萧萧闲闲地走进红妹发廊,身后是两手都拎着水果的陈质。橙橙冲大家笑了一下,然后,让陈质把水果放到茶几上,说:“小质买的水果,大家随便吃。”老板娘说:“小质,你太客气了。我家就有水果嘛,以后别买了。快请坐。”橙橙说:“小质手头还有事情要做,得急着回去。车子就在门外等着呢。小质,你先回吧。”橙橙和老板娘都在谈说陈质,两个人因此也就算是说话了,和解了。陈质有些发窘地跟大家点了一下头,匆匆走了。
陈质回到住处后,大海留颖还在外面“杀人”未归。陈质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开始梳理自己和橙橙的事。总的说来,自己要处理两个问题。
其一是怎么跟大海留颖解释的问题。这个问题虽然有些尴尬,但还不算太难。到时就说,橙橙是自己以前认识的一个普通朋友,这次她和几个朋友一起来北京玩,过两天就回南方。大海留颖是否相信,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婉转地作出了承诺:橙橙不会再来这个屋里打扰他们的生活。
第二个问题——怎样处理自己和橙橙的关系,这让陈质很感纠结。陈质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可怜的许仙:惧怕那成精的白蛇来缠磨自己,内心里却又在渴望着她。如果断绝关系,自己可真要“铁下心来”才行。但让自己为难的是,既然两人不是大家耳熟能详的那种恋爱关系,所以自己也就没法表情练达地说一句,“你人很好,但咱俩不适合对方”,就此解决掉问题。陈质还直觉地感到,断交还是交往,其实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而是由橙橙说了算。——想到这里,陈质心里反而一阵轻松。


果然,橙橙打来电话,让陈质带自己去颐和园玩。两个人算是开始了第一次的约会。
陈质去红妹发廊那边接橙橙。橙橙特意在九点钟起个大早,带陈质去周姐那里买包子吃,周姐有意味地冲橙橙笑了一下,让陈质心里一慌。一个钟头后,两人来到颐和园。颐和园是水作的,五千亩的园林,昆明湖水面占了四分之三,余下的那点地面,供游客们密密麻麻地伫足行走、用家乡话交流赞叹。
陈质和橙橙上午在昆明湖开鸭形电瓶船。在湖面狂飙的摩托艇上,不时传来游客兴奋的尖叫声。午饭是在乾隆时期建造的买卖街——苏州街里那个包子铺吃的,掌柜的和小二哥都穿着清朝服装。尽管是打尖的时辰,店里买卖也不见好。也许,清朝的包子铺生意,确实就有这么冷清。
吃完午饭,两人从苏州街走了上来,开始爬万寿山,游览四大部洲。令陈质惊讶的是,橙橙也有胆怯的时候,不敢走进藏式佛殿那幽深的殿座里面去。两个人爬到万寿山顶,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山下被日光晒得闪闪发亮的昆明湖。然后往山下走去,进入沿湖的长廊,顺着这条“全球最长的长廊”长长地走。往东南方向一转,来到慈禧的寝宫仁寿殿,围观仁寿殿的人群中,有位跟团的东北游客说了句:这老娘们够祥(享)受的!引得身边人一阵大笑。最后,两人回到苏州河上面的长桥,出北宫门,没打着车,坐公交车回去了。
两个人都带着从景点归来惯有的恍惚和疲乏,打起精神道别,没再干别的。第二天,陈质精神饱满地醒来后,又为此感到懊丧。
一周后,两人再次相约去看电影,说好中午见面。这次,陈质学了个乖,先骑车找到一家提供钟点房的旅馆,旅馆的位置在他的住处和红妹发廊中间。订好房后,已在阳光下骑出一身大汗的陈质,急忙打车去接橙橙。在车里,陈质有点紧张地告诉橙橙,“先去一下别的地方”,橙橙好奇地看着陈质。下车后,橙橙看到了旅馆招牌,嘴角带笑地瞟了一眼陈质,说:“小质,想不到,你也长心眼了。”陈质有些难为情,同时心里又热乎乎的。
完事后,两人去吃午饭,陈质很想喝甲鱼土鸡瓦罐汤,但当着橙橙的面,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它“太补”了),只好放弃。午饭后去看电影,电影讲一个农村青年,用DV拍电影的方式,几经曲折,最终追到了村长的女儿。回去的路上,两人兴致很高地讨论着电影里的几个搞笑桥段。陈质送完橙橙后,让出租车调头回到钟点房旅馆,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回住处。看着黄昏时分的人流车流,想起以后的周末,还会有橙橙陪自己去钟点房、吃饭、看电影,陈质感到,自己在北京的生活开始有点味道了。
接下来的一周,上次聚餐时谈起的那个ERP项目正式招标。客户是成都的一家传动机械制造厂,生产高精度齿条、齿轮箱等共计两万多个规格的产品。陈质他们不分日夜地赶写标书,一直到周末才忙完。陈质第二天起床时已是中午,刚打开手机,就接到橙橙电话,叫他晚上一起吃饭。陈质高兴地答应了,心里在想,晚饭后是否去另外找家旅馆。
晚饭是在“光二楼就有七个包房”的星子园酒家吃的。橙橙没看菜单,直接对服务员说了三个菜名,还要了两瓶啤酒。客人陆陆续续地进来,大堂里的桌席已坐满一大半。橙橙点的酒菜上桌了,两人开始吃喝。
陈质开始上脸了,橙橙看着他白里透红的面皮,笑着说:“小质,你这样子好可爱。”陈质把脸一别,有些难为情地说:“你胡说什么呀!”橙橙继续趣味盎然地看着陈质,说:“哎,跟你说个事,我要回去了。”陈质有些不解地说:“这么急着回去干什么?我们今晚……不去旅馆了?”橙橙更高兴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还惦记着那个事啊!我要回家了,要离开北京了。”陈质把嘴里的菜咽下去,停住不吃了。陈质说:“好好的,你回去干什么?”橙橙喝了一口啤酒,说:“哎呀,小质,你别这样子看着我嘛!我这次回去,是发财去了。去年刘瞎子给我算命,说我今年会有一套财喜,果不其然,财喜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橙橙的一个表姐和另外三个朋友合伙,准备在她们镇子里开一家成衣超市,店面都选好了。开这个店预计投资七十来万,橙橙的表姐认领了两股,其余三人各认领一股,每股十二万元,还匀出来一股,表姐要拉橙橙入伙,橙橙准备这两天就回镇上去。
橙橙在桌子对面热烈地说着这个事情。陈质舍不得橙橙离开北京,他做出认真听的神情,两只手在桌布下面不自觉地绞拧在一起。橙橙讲完后,陈质点头道:“很好。不错。但你想过没有,开这么大一个店,你们镇有那么大的购买力吗?到时候,别连店里的日常费用都开支不出来。我劝你还是别回去了,就先留在北京吧。好不好?”
橙橙说:“小质,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搞明白,这不是普通的成衣店,是成衣超市!我们镇上独一份儿!我跟你说,现在镇子上做生意,干超市真的有前途。本钱多,形象好,利润大。去年,两个内江人跑到我们镇上,把文化馆的那两层楼承包下来,开了好大的一个美滋滋超市。像什么旺旺雪饼、非常可乐、高金火腿肠,在架子上一排排地摆着,反正,你要啥子都有,到了晚上,几十个日光灯都齐崭崭地开着,货架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袋,让灯光照得好不亮堂!现在镇上的人,特别是年轻人,有事没事,都会去美滋滋那里转转,人气好旺呢!”橙橙停下来,喝了口啤酒润润嗓子,“去年过年前一天,正好逢上镇子里赶集,美滋滋那叫一个人多,屁股都挤扁了,你猜猜,它那天有多少流水?”
陈质看着橙橙,不肯说话。橙橙摇了摇陈质的手,说:“哎呀,你猜猜嘛!”陈质说:“五万块。”橙橙说:“五万块?你也太小瞧内江罗老板了。再猜!”陈质说:“那就五十万吧。”橙橙说:“信口乱讲。跟你说吧,是这个数。”橙橙把两根食指交叉搭在一起,又比划出两根手指,“十二万!没想到吧?地方上现在有的是钱,就看你怎么挣!”
陈质想了一会,说:“要是有人跟风,也来开成衣超市,那你们怎么办?到时候,别骑虎难下。”橙橙说:“什么骑虎难下!骑着一个老虎,谁还敢来惹我?我又干嘛要从老虎背上下来呢?”接着又说,“嘿嘿,借你吉言,我们这次还真骑到了一个老虎。这个成衣超市的店面,真叫我们撞上了!正街上,三个店面,进深三间,上下两层,把墙打通后,统共将近四百个平方。你想想,多大的气势!表姐说了,像这种三个店面连通一气的,在我们镇子的正街上,也就这么一家。我们把这个店面先盘下来,别人以后就算眼红我们的生意,他们哪怕凑了一百万的股本,也找不到这么霸道的地盘。不是吹牛皮,我们至少五年之内无敌手!”
陈质也有些心动起来,附和道:“这就叫做天时、地利、人和,全占齐了。” 橙橙钦佩地看着陈质,说:“小质,你真有文化,一句话就点清楚了。”接着又说,“我们还要去眉山市订一个三层楼高的灯箱招牌,‘沙江花服装城’六个字,个个都有这么高,这么大,”橙橙伸开双手比划着,“晚上把灯打开,从正街这头到正街那头,一抬头就能看到我们的招牌。”
看着橙橙兴奋得开始发红的脸颊,陈质灵机一动,提议道:“到时候再去签几个有名气的国产品牌,作它们在镇上的独家代理。一来,像他们这样的品牌,在地方上还多少得拿点身份,他们要找代理的话,也只有你们这样叫得响的成衣超市,才配得上。二来,你们的成衣超市,也需要几个有名气的品牌,来提升档次,撑撑场面。这就叫作双赢!我这个想法怎么样?还成吧?”陈质说得自己也兴奋起来。橙橙说:“太好了!这就叫 ‘花花轿子人抬人’!店面这么大,还真得弄几个像真维斯、七匹狼这样叫得响的牌子货,才能把场面抬起来。当然啦,真要赚钱,还得靠成都荷花池的杂牌货。”橙橙高兴地看了陈质一眼,“小质,看不出来,你蛮有生意头脑嘛!”
为了掩饰自己脸上的得意,陈质埋下头来,深深地喝了一口啤酒。喝下啤酒后,陈质往前挺了一下腰,扬着头,脸色平淡地对着橙橙。
星子园酒家的二十多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大堂里一片喧哗。陈质和橙橙两人的嘴角都带着笑意,安静地看了一会对方。陈质关心地问:“这么大投入,什么时候才能赢利?”橙橙左手比划了一个六字,说:“最多六个月。表姐、花猴子她们都算好了。你听我说,成衣生意有三成毛利,扣掉店员工资、电费这些杂费,多少还得交点税,还剩二十个点的利,当然,到时候甩卖尾货,又还得去掉几个点。不管怎么说,十五个点的纯利还是有的。我们这么大的成衣超市,一天至少出手六七千块的货,你算算,有多大的利?砸进去的硬成本有两块,一块是房租,我们预交前两年的,七万多;一块是店面装修,要十来万。”
陈质快速地作了一个心算,一天能赢利一千块,半年十八万,基本上就是房租和装修费这些固定成本的数目。果然半年就能赢利!陈质冲橙橙会心地笑了一下。橙橙说:“算清楚了吧?半年以后,我们坐着就能收钱。你看看,每股投进去十二万,一年净赚六万块,五年就是三十万!”橙橙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这套财喜,你也占份。你手头现在有多少钱?” 陈质有些自豪地回答道:“五万多。”橙橙说:“用不了这么多,我弄到八万了,你出四万吧,和我合占一股。”又微笑着说:“小质,四万也不错哟,一年能分两万的红。”
陈质也会心地笑了一下,问:“这钱什么时候给你?”橙橙说:“越快越好,你最好明天就给我。听表姐说,花猴子的妹妹也想要这个股,正在四处筹钱。我拿着钱先回去,这个股就归我们了。”“没问题!”陈质高兴地答应道,然后轻佻地对橙橙使了个眼色,“等会儿,我们还去老地方?”橙橙第一次见识陈质的轻佻样,觉得滑稽,忍不住大笑起来,说:“今晚还得收拾东西,你就先忍忍吧。哎呀,别作这副鬼样子嘛,财喜要紧。我回去料理一下,顶多两个月,就回来陪你了。”两人当下商议已定。
陈质回到住处,找出《中国地图册》,翻到四川省那一页,凝视了很久。在四川省的一个遥远小镇里,有一注产业在等待着自己,这让身在首都的陈质有种浪漫的感觉。午夜过后,兴奋的陈质才勉强入睡。
第二天上午,陈质把钱取出来,交给了橙橙。午饭吃得较晚,小云和阿英请客,为橙橙送行。橙橙的情绪很高,大家吃喝得热闹,相互打断着说了很多话,事后没有一句是记得住的。饭后,陈质送橙橙去西客站。四环和三环路上的车辆,都出人意料地少,出租车开得飞快,让陈质难以酝酿离别的情绪。
站台上,稀稀落落地站了一排送行的人,所有南下的列车,都把刚猛的头朝着西边。列车终于开动了,人群活跃起来,开始心绪兴奋地离别。列车载着橙橙,开始远去。看着橙橙慢慢消失的脸,陈质突然想起了上午取款给她的事情,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大部分钱款都已交到橙橙手里,在陈质心里,橙橙就突然变得陌生起来。陈质这才醒悟:两个人虽然像情人般交往,但自己并不知道对方的底细,甚至连橙橙的真实姓名都还不知道。而此刻,这个陌生人,带着那四万块钱,正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远走高飞。陈质立即追了上去。又看到橙橙的脸了。
橙橙也看到了追着列车跑的陈质,他白净的面皮已跑得绯红,宛如在脸上绽开了两朵野玫瑰。橙橙先是诧异,接着感动起来,她不管对面乘客的满脸惊愕,冲着陈质,鸡啄米似地亲了几下车窗玻璃。陈质吃了一惊,不自觉地给橙橙回了一个飞吻。列车越来越快,终于载着橙橙远去了。陈质停了下来,奇怪地看了一眼刚才还在给橙橙飞吻告别的右手,此刻,它正安静地贴着自己的大腿。


陈质情绪委顿地回到住处,他不想上楼,和另外几个闲汉,站在院子里,看两个老头下棋。这两个老头的棋下得很烂,但每下一步都显得深思熟虑,然后双手抱胸,目光安定地瞅着对方。天气很热,让时间过得格外的慢。快八点时,陈质去成都小吃店吃饭,要了一个青椒肉丝盖浇饭,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回去了。
天黑下来了,陈质有了主意。他打通橙橙的手机,先是说了几句思念的话,然后向橙橙要她家里的电话号码,以免总打她手机,费用太高。橙橙犹豫了一下,把家里电话告诉陈质。陈质记下号码,没事似地又说了几句思念的话,让橙橙觉得很奇怪,然后把电话挂了。
陈质看着刚才随手记在一张名片空白处的电话号码,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个上年纪的男子,口音很重地讲着话,加上两人都急于弄懂对方的意思,所以相互之间都听不太懂。陈质特意放慢语速,对方也开始跟着他慢慢说话。两人终于对上话了。
陈质说:“请问橙橙在家吗?”那人说:“橙橙?不在家,橙橙经常不在家。你是谁?”果然这是橙橙家里的电话,果然有橙橙这么一个人。陈质心里踏实多了,说:“我是橙橙在北京的朋友,前两天听她说要回家,我还以为她到家了,所以打电话过来问候一下。”
陈质想了一下,又接着说,“您是橙橙的父亲吧?我刚才打她手机,没打通,不知我存的号码对不对?”陈质把橙橙的手机号码说了一遍。那人说:“你等等,我帮你对一对。”过了一会,电话里传来翻开纸页的声音,那人把橙橙的手机号码,一个一个地读给陈质听。十一个阿拉伯数字,个个都对得上。陈质踏实了,心里一阵欢喜;同时惭愧地发现,自己一点都没因为背地里刺探橙橙而生出应有的惭愧之情。
橙橙的父亲说:“你刚才说橙橙这两天要回来,我们怎么没听说,到底怎么回事?”陈质说:“您放心,是件好事,她带了十二万回来,准备和她表姐一起开成衣超市。”过了一会儿,橙橙的父亲说:“噢,我知道了。”两人把电话挂了。
这个晚上,听说橙橙正带着“十二万”回来,橙橙的父亲心里颇不宁静。
橙橙的父亲名叫吴岩波,学过木匠,喜好的却是寻龙定穴的风水之学。在眉山地区,流传着一个有关三苏的油灯定穴的故事。苏东坡的曾祖半路出家,号白莲道人,其好友蒋山是北宋的风水大师,一日闲谈中,蒋山告诉白莲道人,他在外云游时,相中三块好地,一块大富,一块大贵,还有一块大才,让对方挑一块。白莲道人想了想说,自己于富贵二字早已看得淡了,只希望子孙能够贤达。于是,蒋山带着白莲道人,来到彭山县的象耳山,在山峰顶端,找到一处“顶天穴”。蒋山拿出一盏油灯,点上,放在穴口上,虽然八面来风,火苗却纹丝不动,偏离此处的任何一地,都不行。不久,白莲道人的母亲去世,就安葬于此。几年后,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出世,苏洵后来又生了苏东坡兄弟,父子三人,均以文章驰名天下,唐宋八大家中,光苏家就占了三家。可见,象耳山是块贵不可言的风水宝地。
经过最近两三年的揣摩,吴岩波发现,自家山地所在的那个和尚垴,它的祖山就在象耳山那边,从象耳山发脉,龙脉一路上弯弯曲曲地滚了过来,在和尚垴这里结成一个穴情,唤作“鲇鱼入水”,虽然不能和苏东坡家的那个顶天穴相比,但也是块人财两旺的福地。不过,这块地有个破相,鱼嘴前面挡了一个小山包,沙江水从山包外面绕了过去,结果就是,鱼不得水。吴岩波的想法是,开凿一条水沟,从沙江那里引水过来,在鱼嘴前面流过去。开挖这条水沟,再加上修坟台,需要两三万块钱。这些年,吴岩波手头紧,这个想法只能存在心里。这个晚上,陈质在电话里无意中透露,橙橙要带十二万回来,这,让吴岩波的心思活动起来。
第二天,橙橙给家里打来电话,说自己明天中午到家,让家里煮饭时多放一把米。吴岩波和往常一样地接了电话,没有多问,语气平静地告诉橙橙,下午就去把那床凉席子洗刷干净,明天给她的床铺上。隔天上午,吴岩波买了几瓶啤酒,浸在屋背后的水井里,等橙橙回家。
橙橙家在眉山市和沙江镇之间的一个村子里,离镇子还有两三里地。晌午时分,“带了十二万回来”的橙橙,准时到家。啤酒已让井水浸得沁凉。饭菜都做好了,杀了一只雄鸡,炒得喷香,装了两碗,一大碗橙橙爱吃的蛾眉豆,还有其它几个菜,都摆在堂屋的方桌上。屋外是明晃晃的日光。一家子在堂屋里坐好,不疾不徐地喝着啤酒。风吹了进来。大家随意地聊着天,中间,说起了开成衣超市的事。
妈妈说:“橙橙,你哪来这么多钱,不会借高利贷吧?投进去这么多钱,你可得多想想。”吴岩波拿筷子指了一下妈妈,笑着对橙橙说:“你娘就爱东想西想。这回和你表姐一起做生意,我是很放心的。”妈妈说:“倒也是,她表姐办事向来把细,做啥子生意都赚钱。” 吴岩波冲着橙橙说:“办事稳当,还只是一方面。主要是他家的家先供养得好,家先在地底下管事,能给你表姐她们出力。”
橙橙说:“爹,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们这里谁又不供养家先。难道,那些纸钱都烧给土地公公了?凭什么就表姐家走红运?”吴岩波说:“哪个家先不想给子孙出力?但也得给他选块福地,他才好发力。老辈人不是常说,人要‘死得其所’吗?说的就是一个人死后,要给他找块合适的住所,不然就白死了,对子孙一点用处都没有。你表姐夫的爷爷葬得好,当年挖金井时,我专门相过那个穴场,地形好不周正,唤作‘黄牛卧栏’。你应该还记得吧,你表姐作了十几年生意,时赚时赔的,一直没发起来。她家的这个爷爷死后,家运才转好,做啥子都发财。依我看来,她家至少还有二十年的运势。”
橙橙感兴趣地问道:“那我爷爷葬的那块地怎么样?”吴岩波说:“倒也通风敞亮,不必担心水浸蚂蚁蛀的,你爷爷在下面,也能躺得安稳。但护砂不好,山形也一般,要指望你爷爷来保佑你们发家,说实在话,是靠不住的。”吴岩波叹了口气,马上抬头冲着空中某处恭恭敬敬地说:“爹,我没有怨你的意思,莫怪罪我呀。”
大家沉默了一会。吴岩波接着说:“橙橙,你莫丧气,我呀,相中了一块好地,到时我百年之后,肯定保佑你们的子孙兴旺发达。”吴岩波顺便也指了一下橙橙的弟弟。弟弟正在嚼咬鸡爪子,他接口道:“爹,那你得快点死才好,免得别人先把那地给占了。”说完,就吃吃地笑了起来。妈妈骂道:“都是吃饭也不长的人了,还这么没大没小!”橙橙骂道:“吃饭都填不住你的屁股口!爹,别理他,接着讲嘛。”吴岩波瞪了一眼儿子,喝口酒下去顺顺气,说:“一下子也说不清楚。这样,你先歇息一下,等你醒了,我带你去和尚垴看那块地,到时你就明白了。”
黄昏时分,吴岩波扛了一张锄头,带着橙橙去看地。一轮红日,厌厌地压着远处的山头。吴岩波在沙江岸边指着和尚垴,对橙橙说:“你看,多像一条鲇鱼。”橙橙打量了一会,天色不那么光亮了,山川泛出一派淡淡的青黑,和尚垴开始生动起来。
两人趟水走了过去,小河里的水还是温的。两人来到对岸,在鱼嘴附近的那块洼地,吴岩波挖了起来,挖出一些砂石,说:“在这里挖条沟,引水过来,这条鱼就活了。”橙橙说:“我知道了。你相中的那块地呢?”吴岩波指着上面的一块凹地,说:“在那里呢。”
两人爬了上去,来到一块平地,平地上长着灌木和茅草,还有三棵杉树。吴岩波嘴里吐着粗气,锄掉一些周边的茅草,大致露出了平地的形状:一个前窄后宽的梯形。吴岩波告诉橙橙,这是大吉的地形。
吴岩波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点着远方,说:“橙橙,你看,山那边过去,就是当年苏家发文章的象耳山祖坟。我们这块地,也是从象耳山发脉,一个墩接一个炮,一个墩接一个炮,骨里骨碌地滚,统共有四五十个炮赶了过来,最终结成这个穴情,唤作‘鲇鱼入水’。这个地我反复相过,龙、穴、砂、水,四大俱全。比你表姐家的那个‘黄牛卧栏’还要周正,真真正正是个富贵双全的穴场。”吴岩波压低声音,接着说:“依我看来,老李家(同村李家的大儿子,在雅安地区当县长)在猫耳岭的那个‘四马归槽’,也比不了我们这个‘鲇鱼入水’的形势。到时把我埋在这里,我家出个省委干部,也不是没有可能。”
橙橙想了一下,说:“这么大一块地,就你一个人躺这儿?万一你偏心,只旺你儿子那房人呢?分账不匀,雷要打人。我也要睡这里。”吴岩波愣了,说:“这怎么行,哪有父女合葬的?”看到橙橙眼神倔强地看着自己,吴岩波心里盘算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前面的地方说:“这样吧,我们按照一穴三墓的格式来葬地。男左女右,到时,你睡这里,我睡中间,你弟弟睡那边。保证你们姐弟俩都人发千口,粮发万担。这总行了吧。”橙橙笑了,说:“我要左边这块地,到时让我老公睡这个地方,我睡他后面就行了。”吴岩波叹了口气,摇着头说:“真是女心外向啊!就依你吧。”
天要黑了,山下有人扯着嗓子喊小孩回家吃晚饭。橙橙想象着把陈质和自己一起埋在这里,这,特别地迷人。
吴岩波看着橙橙,说:“我们得先把水引过来,润润地脉,润得越早,这个穴场就越活相。另外,中午你弟弟那个屁股口也提醒我了,这么好的一个穴场,别让人家也相中了。我们得赶快动手。你匀点钱给我,我们尽早动工挖水沟,把玉带河引过来;再把坟台修好,免得别人打主意。”橙橙说:“爹,这块山地是我们家的,你还怕人家来跟你抢?”吴岩波说:“说是我们家的,那也只管阳不管阴。要是人家真相中了这块地,一堆孝子贤孙,来我家堂屋里跪着求地,都是乡里乡亲,死人就停在门板上,等着装进棺材往外抬,到时你让我怎么回话?只有我把坟台修好,先培几个坟堆作‘影子坟’,别人才不好再打主意,这块地,才真算是我家的了。”橙橙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样吧,我还是先拿钱去开成衣超市,明年就能分几万块的红,到时这几万块你都拿去用吧。”
天色开始变黑了。吴岩波用锄头深深地挖出一块土,拿个布口袋盛了,用红色的毛线绳拴好。吴岩波拿着这袋土,扛着锄头,和橙橙走下山冈,回家了。


在橙橙跟着吴岩波去和尚垴相地的这个下午,沙江镇一个破落院子里,一个叫“耗子”的小马仔,苦苦思索着该怎样对橙橙“下手”。在接下来的几天,正因为这个耗子,让成衣超市的计划起了很大变故。
耗子是橙橙的同学,中学毕业后跟着他父亲学了一年篾匠,这几年跟着“白头阿波”在街面上混,但一直没混出来,手头总是拮据。前两天,他听说橙橙她们要开成衣超市,当时就心动了。这个下午,他得知带着十二万股金的橙橙回到了家,心里开始盘算起来。耗子的想法很直接:把橙橙弄到手,到时,橙橙的钱,自然也就变成他的钱了。以耗子目前的条件,还很难追到橙橙,经过一番思考,耗子总算给自己拟定了一个三步走的行动方案:第一步,骑摩托带着橙橙四处兜风,让镇上的人知道“我们在耍朋友”。第二步,寻机会,霸王硬上弓,把橙橙给睡了,然后找媒人上门提亲。第三步,橙橙连人带钱过门,耗子帮橙橙一起打理成衣超市,或者做点高利贷之类的生意。
院子里堆着刚剖好的篾片,散发出竹子的清香。耗子坐在屋檐下,反复掂量这个方案。过往经验表明,该方案看似简单粗暴,却颇具实效。当年,白头阿波就是这么干的。白头阿波当时还在打流,一天去乡下小学,看望在那里教书的女同学,女同学碍于面子,只好酒肉相待。当晚,趁着酒劲,白头阿波嘴里胡乱唱着歌,“乌溜溜的黑眼珠,是你的笑脸……”,硬生生地把门撞开,把女同学给睡了。第二天上午,白头阿波顾不得夜来撞门时肩膀生疼,去街上割一方肉,回来做了个盐煎肉,又热好剩菜,耐着性子,劝抽抽嗒嗒的女同学吃了顿早午饭。女同学只好嫁给他,也就成了现在耗子他们嘴里的“大嫂”。两人成家后,大嫂显示了她当家理事的天赋,硬是把白头阿波往正路上扳。白头阿波不再四处打流,一心一意地赚钱。几年后,学校要盖新楼,夫妻俩设法把工程承包下来,发了一笔。这两年,白头阿波开歌舞厅,买码坐庄,放高利贷,都靠大嫂在后面一力维持。儿子上小学了,也是大嫂一手教导,聪明肯学,长大了就是个大学生。沙江镇这些打流跑滩的,哪个又不羡慕白头阿波搞了个能干老婆?
天黑下来了,耗子来到街上吃了碗面,然后打通橙橙家的电话。橙橙说;“是你呀,耗子,怎么想起给我电话?”耗子说:“是这样的,前两天,我在口水沟弄了三只四两重的虎斑蛙,寄养在沙江大饭店,也养得差不多了,正好听说你回来了,明天一起把它们消灭掉吧。”橙橙说:“我明天要来镇里办事,正好。早饭后,你过来接我吧。”
第二天,耗子把皮鞋擦亮,换了件干净衬衣,头发上打了摩丝,出门前照了照镜子,自己看起来颇有几分文秀,耗子满意地笑了(耗子直觉地感到,斯文的形象会投橙橙的脾胃)。
耗子接了橙橙,先去她表姐程尚云家。表姐在镇上开了一个家俬店,店里摆满了双人床。橙橙和表姐坐在床上,指手画脚地聊了好一会成衣超市的事,耗子坐在另一张床上,安静地吃着表姐给他的一个大桃子。一个多钟头后,橙橙起身,去正街看看开成衣超市的店面。耗子对程尚云露齿笑了一下,算是告辞。程尚云有些奇怪地说:“耗子,你今天好斯文。”
开成衣超市的三个店面,在整条街上,算是顶不起眼的。一个店面,房主自己卖斗笠草帽,一个店面租给人开南杂店,还有一个店面在卖纸钱线香。——都是些用来糊嘴巴的小生意,可惜了一块好地!橙橙站在街心上,专心地相着眼前的店面,想着刚才和表姐商量的装修规划,心里兴奋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比划着。
房主牛老头,是镇子里的老派人物,穿件圆领汗衫,正坐在店里纳凉,看到从耗子摩托上下来一个女子,对着自己的房子指指点点。他坐在店里不动,大声道:“你个女娃娃,两只手放规矩点!”看到橙橙没有理他,牛老头走了出来,说:“无缘无故的,你指我房子干嘛?”橙橙愣了一下,马上带着笑脸说:“你是牛叔吧,我是程尚云的表妹橙橙,我们几个人打伙,准备租你的房子开成衣超市,我为这个事刚从北京回来,特意过来看看房子。”牛老头沉着脸说:“看也要有个看相。我家里还装着神龛呢,你个女娃娃,劈叉着腿,在街上乱指,就不怕污了我家的家先?”橙橙窘住了,又不好发作。耗子凑上来,嘻笑着对牛老头说:“你别生气,真不是起心故意的。再说了,我家隔壁邻居,就是你堂弟家,今天杀猪,堂屋里摆了一桌子的好菜,正在敬家先,你们老牛家的家先,肯定都去他家吃酒席了。我们就是想指你家神龛上的家先,现在也指不着呀。”牛老头给呛住了,沉着脸瞅了两眼耗子和橙橙,心里说:“一对宝货,倒正好耍朋友。”回店里去了。
耗子带着橙橙去沙江大饭店吃午饭。一路上,耗子的心情好极了。橙橙表姐惊讶于他的斯文,这固然让人高兴;更难得的是,自己刚才对付牛老头的那席话,分寸拿捏得多好,又像是正经说理,又还没把大家的面子弄破。隔壁家怎么偏偏就在今天杀猪,让自己福至心灵地活用了一把,把街上有名的老古董牛老头治得没话说,在橙橙面前露了脸。难道,真有天意?
三只虎斑蛙,耗子也盘算好了,两只双椒爆炒,用来下酒;一只姜葱作汤,用来泡饭。再点两个炒菜,要几瓶酒,保证让两人吃得扬眉吐气。“而这,总共才花六十块不到。”耗子愉快地想道。
耗子的手机响了,是皮娃打过来的。皮娃在电话里就说了三个字:“你,过来。”皮娃是白头阿波手下的猛将,爱开让人无法下台的玩笑,然后自顾自地大笑不止;此外,下手打人时不分轻重。耗子一直憷他。这几个月,耗子跟着皮娃在乡下赌场做业务。
皮娃最近在追“沙龙美发店”的阿莉,没事时,就坐在店里的沙发上,和阿莉歪缠。耗子赶来时,皮娃正在专心地用一把匕首削指甲。皮娃没有抬头,随手从裤兜里掏出二十块钱,说:“去!买两大碗红油抄手,我的要加双份料。剩下的钱,你拿去买碗面吃吧。”
替皮娃他俩跑腿买抄手之类的事,耗子以前干过,也没有什么“下贱”的感觉。但今天当着橙橙的面,皮娃这么随便支使他,还拿剩下的几块钱“打发”掉自己,去买碗面吃,耗子突然觉得很没面子。耗子木然地接过了钱,人没有动。皮娃奇怪地抬起头来,看到了耗子一身斯文的打扮,笑骂道:“我肏你个死耗子!看你这副卵样子!你不操社会,要操文化人啦?怎么不去戴副眼镜,起个笔名呢?”然后自顾自地笑个不停。耗子紧抿着嘴,脸窘得通红。
等皮娃笑完了,橙橙走到阿莉前面,不慌不忙地说:“你们饿了吧?耗子弄了几个四两重的虎斑蛙,真正难得的好东西,都在沙江大饭店做好了。难得大家的口禄这么好,一起去消缴了它吧。”阿莉轻轻地捅了一下皮娃。皮娃相了一眼橙橙,然后说:“耗子,看不出来,你还能弄到这样的好东西。怎么不拿来孝敬我呢?”耗子开始轻松一些了,笑着说:“这不专门过来请你和阿莉嘛。刚才,我还没开口,你就笑个不停,一直没让我说话。”皮娃拍了一下阿莉的腿,说:“难得耗子出回血,走,吃耗子肉去!”
不用当着橙橙的面去跑腿买抄手了,耗子觉得总算保住了面子,如释重负地将二十块钱退还给皮娃。
接下来的两天,耗子每天都接送橙橙来沙江镇吃酒议事;第三天,耗子他们几个小弟跟着皮娃,去乡下给赌客放高利贷。橙橙她们几个人的股金都筹好了,前些天已给了牛老头一千元的定金,但还没签正式的店面租赁合同。表姐去催过两次,牛老头说,还要和那两家租户敲定最后撤柜的日子,“尚云,你先按下性子等两天。”
这天上午,牛老头让儿子把程尚云请了过来。店里新进了一批斗笠,弥漫着难闻的桐油味。牛老头摆好两把竹椅,又泡了两杯茶。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然后牛老头说道:“尚云,你们这辈人当中,你顶会为人处世,主意又多。我现在有件顶为难的事,今天把你请来,就是想请你帮我个忙,出出主意。”
程尚云用精明的眼睛打量着牛老头,他自称为难的事,不会是反过来让我为难吧?程尚云吸了一口茶水,说:“有啥子为难的事,先摆出来,大家品一品再说嘛。”
转弯抹角地传来一阵铙钹鼓声,巷子深处有人过世了,在作道场法事。牛老头叹了口气,说道:“是这样的,可能是你们要干的事业太大,也可能是有些人嘴太碎,反正,你们的事,镇上都传开了。也不知是怎么传的,最后就是说,你们这回开成衣超市后,别人就不用再想这门子生意了,因为沙江镇再也找不到这么舒展的店面了。有些人难免会心思活动,就来找我咕哝,也要租我的房子开成衣超市。我再三再四地跟他们说,尚云她们先跟我说好了,租金也都谈定了,为人处世,全靠一个诚字,我怎么能反悔呢?他们就说,他们也是拿出最大诚意来找我的,不但愿出更多的租金,还把前三年的年租一次性预付,现钱都带过来给我看了。都是街坊邻居,他们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打小起就喊我牛叔,嘴巴沁甜,现在长大了打拼事业,看中了小老我的店面,也是他们的一番美意,我又怎么好意思一口回绝呢?尚云,你有一颗玲珑心,你来帮我想想,我到底该怎么回话?”
程尚云瞅着牛老头,说:“他们不是要表诚意嘛,到底给你多少年租?我先替你掂掂这个诚意的斤两再说吧。”牛老头正要说,恐怕有人听见,把头别过来望着店门外。披麻戴孝的耗子走了进来,望着他道:“你家老二呢?”耗子的伯父过世了,今天下午申时三刻出殡,耗子特地来请牛二,去作抬棺材的杠子手。牛老头说:“他出去买烟了,你站门口等等吧。”
耗子叼着烟,没理牛老头的话,走进店里,在斗笠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翘着二郎腿,细长的毛腿,从白纱孝衣下面露了出来。牛老头不满地看了一眼耗子。耗子没理牛老头,猛吸了两口烟,然后随手扔掉烟蒂。牛老头忍不住了,训斥道:“你现在是个孝子,来我家请人,去抬你家的人出远门。行事走路,得有个体统。打从你一进门,就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还乱扔烟头,就没看到旁边这么多斗笠,引起火来怎么办?你爹娘怎么教你的!”程尚云也看着耗子。耗子捡起烟头,在掌心里发狠地摁灭,说:“这总行了吧。”
牛老头和程尚云压低了声音说着话。耗子坐在旁边,大体上明白他们在谈店面的事,但听得不甚清楚。耗子随手取了一个斗笠,百无聊赖地一会拿在手里,一会戴在头上。就听得程尚云突然大声道:“我一直敬你是个古板君子,想不到这么耍心眼。说好租给我们的,临了却给我打个阴筶!” 这几天,耗子就等着橙橙她们把店面盘下来,开成衣超市,自己到时好在背后当个老板。现在问题有些严重了,耗子认真地听着。就听牛老头说道:“尚云,看你这火炭脾气,我又没说一定不租给你们,只不过……”耗子戴着斗笠,快步走了过去,帮腔道:“街上谁不知道,你先和尚云姐她们说好了的,橙橙还专门从北京回……”牛老头指着耗子头上的斗笠,喝道:“你算个卵!还没轮到你来说话!谁让你戴我斗笠的,麻利点放回去!”
打从进屋,牛老头就和斗笠纠缠不清,耗子一时性起,把斗笠扔到地上,一脚踢开。牛老头大怒,骂道:“狗肏的杂种!跑我屋里放刁!”一只手揪住耗子的孝衣,一只手去扇耗子的耳光。耗子用力一song(第三声,提手旁加个“双”字),牛老头倒在地上。程尚云在一边叫苦:“坏事了!坏事了!”牛二正从外面买烟回来,看到他爹倒在地上,当下也不多话,冲上去照耗子的面门就是一拳,打了个满天星。牛二和耗子两个人滚打在一起,程尚云劝开时,耗子的孝衣已经扯烂,脸上和白孝衣上,都凌乱地沾着鲜血。又传来一阵做法事的铙钹鼓声。牛老头在一旁呻唤。
牛老头倒地时,右手的腕骨轻微骨裂。伤势并不算重,但牛老头认定,耗子和橙橙在耍朋友,是程尚云一伙的。而这带来的结果就是,其一,租店面的事到此结束,不再有任何商量余地。其二,一千元的押金分文不退,作他的医药费和营养费。
耗子在家里躲了几天,没有出门,但他还不死心。耗子心里清楚,因为店面的事,橙橙跟自己淡了,自己得干点投其所好的事,把两人的感情先回锅热一下。这天,耗子骑着摩托来到橙橙家门口,按了两声喇叭,没有动静,又按了两声喇叭。橙橙从屋里出来了,说:“不是跟你说好,别再来找我嘛!”耗子笑着说:“是这样的,口水沟那里的红脚螃蟹,开始长膏了,要不要我带你去掏摸几个?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捉两只虎斑蛙回来。”听说去口水沟,橙橙想了想,说:“走吧。”
摩托车在大路上跑了几里地,拐进一条砂石路,路尽头有栋房子,耗子把摩托寄放在这家人的院子里。两人往上走了快一里的山路,路边有栋废弃的老房子,大门锁着,里面也许住了蛇。
耗子和橙橙挽好裤腿,下到溪里,开始翻找红脚螃蟹。晌午时,橙橙提着的塑料桶里,有了八只螃蟹,塑料桶底让螃蟹抓得索索作响。螃蟹已经够了,橙橙提议捉虎斑蛙。耗子说:“要过了猪笼潭,才有虎斑蛙,我们走吧。”两人回到山路,听着溪水的声音,又往上走了一里多山路,来到猪笼潭。猪笼潭阴气很重,据说以前是浸猪笼的地方。
一块大石板高高地悬在水潭之上,有两三层楼高。橙橙提议先去石板上午餐,然后再找虎斑蛙。两人爬上石板,吃着方便食品。耗子吃饱了,满意地摩摩肚皮,双手伸了个懒腰。向外望去,有两块青黑的大石头,在沟两边的山上相对而出,耗子伸懒腰时,双手看起来就像碰到了这两块石头。橙橙眼睛一亮,掏出拍照手机,说:“就这么定了。耗子,我来给你拍个大力士照片吧。”
橙橙指挥耗子站到石板边沿,作“力排千斤”的姿势。耗子微蹲着,伸出双手,用力地“推开”那两块石头。橙橙在取景框里看了看,走过去替耗子整理好姿势,满意地说:“好了,就这样,别动。” 耗子的面皮胀得通红,认真地点了点头。橙橙嫣然一笑,双手用力一推,把耗子高高地推下猪笼潭。
耗子挣扎到岸上时,面皮已让潭水浸得灰白,有点散魂了,害怕地看着橙橙。橙橙笑嘻嘻地看着耗子。耗子颤着声说:“要是我刚才死了,你怎么办?”橙橙微笑着说:“担心这个干什么?再烂的人,也有二两命。”然后,橙橙收起笑容,说:“耗子,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你自己把它掐了吧。我先回去了。我再跟你说一次,你和我不押韵,别来找我了!”


到了秋天,成都那个ERP项目的竞标结果出来了,陈质他们公司的“天佳ERP”成功中标。经理准备带陈质他们三个人去成都,为客户完成客制化和实施上线。经理此前去过成都,领受过这座城市的安逸,他微笑着对大家说:“在成都,我们会乐不思蜀。”
离开北京前,陈质给橙橙打了电话,简单说了一下自己去成都的事。和橙橙分开一个多月了,令陈质略感不安的是,离别并没有带来预期中的思念,自己似乎更喜欢当面思念橙橙。橙橙好像也有同感,几次接电话时,兴致都不高。陈质问过两次成衣超市的情况,橙橙很干脆地告诉他,一切进展顺利,但又说,自己会把落定的消息告诉他的,叫陈质不要再谈此事,因为“好事也怕人多问。”
陈质一行来到成都,在客户方的配合下,事情进展顺利。一个月后,完成销售流程、工序流程等系统的全面调研,并确定具体实施方案;又一个月后,进行原型测试;又一个月后,系统成功上线试运行。系统上线后,陈质闲了下来,准备再做些后期维护工作,过几天就回北京。离开北京已有三个月了,陈质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从没想念过北京。
橙橙打来电话,兴奋地说“大功告成”,叫陈质去沙江镇,看看他自己的产业。陈质愉快地答应了,同时吞吐着提出,自己到时就住镇上的旅馆。陈质还不想现在就去见橙橙的父母。橙橙在电话那头笑了,说:“你来吧。都依你。”
第二天早上,陈质在荷花池踏上了开往沙江镇的客车。陈质随身带了一个电脑包,包里放了换洗的两条内裤,两双袜子,一件衬衣,还有毛巾牙刷等洗漱用品。川西坝子开天了,初冬的太阳透过云层,暖洋洋地照着车里的乘客。陈质双手抱着电脑包,愉快地看着车外的田野。就要见到橙橙了,陈质开始臀尖发痒,心甜了起来。中午时分,客车来到沙江镇。
陈质拎着电脑包,在汽车站门口等橙橙。马路上是来来去去的摩托,几个大嫂坐在马路边卖花生桔子,不时有人吐着甘蔗渣,从陈质身边走过。陈质左右张望着,只见一辆桑塔纳在路边停了下来,一条穿着厚丝袜的纤秀小腿,踏上了地面。橙橙走了出来,笑吟吟地看着陈质。四个多月前,橙橙离开北京时,身上四处可见白馥馥的肌肤,如今,衣服把她遮盖起来。陈质看到了冬天的橙橙,白嫩的手和脸露在阳光下,其他可想。陈质心里一热,想搂橙橙的腰。橙橙笑了,把车门拉开,说:“先进车吧。”
橙橙让司机把车开往沙江大饭店。两人坐在后座上,陈质紧紧地搂着橙橙的腰,橙橙嘴角含笑地由着他,但很快就到饭店了。橙橙对司机说:“你先回去吧,等会儿还得用你的车,到时给你电话。车钱到晚上一总给你。”
陈质随橙橙来到二楼的“芭堤雅”包间,里面坐了十来个吃着瓜子的人,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桌上摆着十几个菜,两瓶大曲酒,一瓶非常可乐,中间是一大盆醒目的麻辣兔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放下手里的瓜子,打着哈哈站了起来,说:“橙老板,总算来了,就差你啦!”橙橙拉了拉陈质的手,说:“他才是老板。”那男子看着陈质,亲热地说:“你就是小质吧?那更好了,老板和老板娘,都到齐了。”橙橙笑了。陈质突然想起,红妹发廊的老板娘第一次见到他时,也是这么亲热地直接叫他“小质”。看来,橙橙在哪里,“小质”也就跟随到哪里。
那男子将名片递给陈质,上面写着:眉山市富润饲料厂沙江片区经理 万人镁。陈质不解地坐了下来,正要问橙橙,万人镁举起酒杯,说:“今天,真正难得,六大状元都到齐了,承蒙大家这么看得起我和富润,兄弟我领情了。来,干杯!”陈质只得和大家一起举杯喝酒,一杯白酒下肚,脸皮开始红了。接下来,大家放开手脚吃喝,满手油污地拿着兔头啃咬。有两个“状元”,开始进入状态,单脚盘在椅子上,红光满面地划着拳。万人镁眼角含笑地看着。
陈质总算弄清楚了,这是镇上饲料行业的一次正式商务宴请。在沙江镇,猪饲料多年来由新希望和龙凤胎所把持。作为立足于眉山地区的新兴品牌,富润饲料准备以精耕渠道的方式,来和新希望他们竞争。沙江镇以及邻近的两个镇,划为一个片区,设置专门的片区经理,来开拓市场。一个月前,万人镁发展了沙江镇的代理商,但其销售遇到了问题,除个体养猪户外,作为大客户的养猪场,都没有购买富润饲料。原来,沙江镇的养猪场,都是先赊欠,卖猪后再付饲料钱,因此,新希望和龙凤胎在镇上的代理商,与这些养猪场有着多年合作关系,别的牌子很难插进来。为了帮代理商打开市场,万人镁特来宴请沙江镇养猪界的“六大状元”,作商务推广。
陈质愕然地看着橙橙,说:“你拿我们的钱养猪去了?你不是跟我说,大功告成了吗?我还以为是成衣超市开业了。” 橙橙说:“还谈成衣超市!我早就忘了的事,你还挂在心上。”陈质问:“十二万,都拿去养猪了?”橙橙说:“没那么多,只投了九万块。”又笑着说:“等会儿,你跟我去养猪场,看看我们的猪,你就知道了,我这个新科状元,真不是白当的!”
万人镁觉得火候到了,开始向大家公布富润饲料的三大利:一大利,饲料转化率高,长一斤猪肉,比对手少费三两料;二大利,价格更实惠,每斤饲料比对手少五分钱;三大利,新马泰七日游,每年进货四十万猪饲料,即送“单身贵族潇洒新马泰”,六十万猪饲料,“甜蜜爱人浪漫新马泰”,八十万猪饲料,“三口之家幸福新马泰”。听完三大利后,大家的兴致上来了。万人镁趁势拿出一叠代金券,上面都有他的签名,说:“一人两张,随时兑换,大家买不买,都没关系,先尝尝我们的饲料。”
散席后,橙橙带陈质去代理店拿富润猪饲料。因为橙橙已跻身镇上的“六大状元”,陈质倒没觉得橙橙养猪有什么不对,但一直挂在心上的成衣超市不开了,自己就是有一点悒悒不乐。富润饲料的代理店,就在程尚云家俬店的斜对面。程尚云见到橙橙了,招了招手,叫她们过去。
橙橙带着陈质走了过去。程尚云看着陈质,亲热地说:“你就是小质吧?”陈质有些无奈地笑着点了点头。橙橙说:“小质,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表姐。”陈质礼貌地看着程尚云,说:“表姐好。”程尚云看着橙橙,笑着说:“他好听话。” 然后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大石榴,递给陈质,说:“小质,来,吃个石榴。”陈质拿着大石榴,安静地坐在店里的双人床上。
程尚云关切地说:“橙橙,听说你们的猪要出栏了?”橙橙说:“和高金的人约好了,后天去我那里收猪。”程尚云问道:“这次出栏多少猪?”橙橙说:“七十二头。”程尚云嘴里念叨着一串数目字,手不停地摁计算器,然后说:“啊呀!按现在的行市,都过十万了。你这丫头,真行啊!”陈质不玩大石榴了,认真地听着。橙橙笑着说:“还不是给饲料厂打工。对了,前两天花猴子跟我说,想顶我的股,你觉得怎样?”程尚云看着橙橙和陈质,说:“倒也可以考虑,你反正得和小质去北京的,你俩的股份,迟早要转让出去。她出多少钱?”橙橙说:“十一万。”程尚云说:“给少了,至少得十二万。你们赶上这波行情了,明年猪肉还会涨,养猪场只会越来越值钱。对了,我先跟你俩打个招呼,要是想转让股份,先考虑我。”陈质迅速作了个心算,自己的那四万块已升值到五万多。陈质心情舒畅起来,微笑着对程尚云点头道:“好的,表姐。”橙橙和程尚云两个人,奇怪地看了一眼陈质,然后大笑起来。
桑塔纳开过来了。大家把两袋饲料装好,开往养猪场。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酒后的陈质。橙橙给陈质简单介绍了养猪场的事。场主是李老头,刚开始只有一栋猪舍,这三年来势头不错,扩充到今年的四栋,准备大干一场。今年夏天,到彭山县的一个养猪场,捉了两百多个满月猪仔回来,结果水土不服,得了高热病,不到十天全部死光。还把其它猪传染了,最后就剩下七十多头架子猪。
橙橙指着一个低矮的小山包,说:“统共有三百多头猪,都埋在那个山包上。李老头一边埋,天一边下雨,把上面的土都冲掉了,日头出来一晒,猪就发臭了,经风一吹,臭烂整个山湾湾。那几日,走在路上都看得到,山包上露着红瘆瘆的死猪,好骇人!”
李老头前两年赚的钱,全部赔光,还欠着饲料店的债,养猪场难以为继。于是,橙橙投资进来,先后捉了四百个满月猪仔;养了五十个母猪,两个公猪,场里自己配种育仔。李老头带着儿子出人力、出猪舍,橙橙这边出九万元的资金,双方对半占股。
车子开了三四里地,来到养猪场。陈质走下车来,先是听到一阵狗叫,然后闻到一股阴凉的猪粪味。一个干巴的老头从猪舍里出来,喝住了狗。
橙橙从包里拿出一支软膏,递给李老头,说:“红霉素买回来了。三号屋的那圈猪怎么样了?今天还打架吗?” 三号猪舍里的一圈猪,这几天下午总是打架,还咬尾巴。买红霉素回来,就是给咬伤的猪尾巴消炎。李老头接过软膏,说:“我拿白酒给它们喷雾了,现在安静下来了。橙橙,你说怪不怪,往年猪打架,都是天气热的时候,现在是冬天,它们怎么还会打架?”橙橙想了想,说:“可能是缺维生素,买点添加剂回来试试吧。”
三人走向一号猪舍,去看那即将出栏的七十二头肥猪。快进猪舍时,李老头突然笑眯眯地对陈质说:“小质,欢迎你来看肥猪。”这群肥猪,是李老头精心调养出来的,平日,精饲料里添加红米稻谷粉,红米稻补血促生长,可以提前八九天出栏,能节约不少饲料钱。十多天前,橙橙和高金肉品厂确定了收猪的日子,利用这段时间,李老头拿发好酵的精青混合饲料喂猪。饲料散发着酒香,猪特别爱吃,吃完就醉,人事不省地大睡,醒了再吃。在生命中最后的十多天,这群猪醉生梦死地长肉,能增肥几十斤。
七十二头肥猪,关在八个猪圈里,陈质进来时,它们像一块块门板似地,正躺在地上沉睡,猪舍里响起一片洪亮的鼾声。陈质忍不住赞道:“好猪!真是肥壮!”李老头听得高兴,说:“小质,你真识货!” 橙橙微笑着看了看陈质,又看了看正在长肉的猪,带大家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去另外的猪舍看架子猪。
陈质他们进入二号猪舍,在两排猪圈之间的过道里走着。橙橙投资后捉回来的猪仔,如今都已长成一百多斤的架子猪。听到李老头的声音,那些猪喉咙里发着声响,就像一大片目光低沉的兽群,围了过来。陈质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橙橙身边靠。橙橙搂了搂陈质的腰,安慰地说:“别怕,别怕。”有一头猪特别打眼,它的尾巴没了,光剩一小撅秃尾巴骨,在难看地扭动。橙橙告诉陈质,两个月前,这头猪生病了,身上散发怪味,引得同圈里的猪脾气烦躁,都去咬它,差点咬死。
橙橙说:“当时,真把人骇住了。就怕它得瘟病,把其他猪传染了。我和老李两人五天五夜都没睡好觉,轮流值班。还好,不是传染病。它总算留了口气,活下来了,现在也开始嗖嗖地长肉。”
最后,橙橙带陈质去看她的宝贝——十五妹。十五妹是养猪场自己育种后的头批猪仔。那头母猪一次共生了十五个猪仔,十五妹身子最弱,抢不过其他哥哥姐姐,嘬不到奶头。母猪生了这么多猪仔,身体虚弱,按照遗传的本能,要把十五妹吃下去,补充自身体力。正好给橙橙看见了,从母猪嘴里救下十五妹。橙橙舍不得十五妹死,不阉它作菜猪,准备培育为养猪场的后备母猪。
听到橙橙的高跟鞋声音,一只皮肤红润、毛色光亮的猪仔,跑了过来,前蹄搭在猪圈的栅栏门上,嘴里呼哧着气。十五妹昂着小脑袋,看着橙橙。橙橙爱怜地摸摸十五妹的脑袋,拿出两个奶糖,剥掉糖纸,塞到它嘴里。陈质静静地看着橙橙和十五妹。
大家走了出来,太阳快落山了。橙橙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车子的后备箱打开,指着里面的富润饲料,向李老头说:“镇里又开了家饲料店,是我们眉山地区的新牌子,今天中午,我去见他们经理万人镁了,他说用这个牌子,长一斤肉会少用三两饲料,另外,饲料价格还便宜五分钱,相当于其他牌子不赊欠时的优惠价。要真是这样的话,一头猪的利要多……”橙橙嘴里念叨着一串数字,按自己的方式做着心算。李老头专心地看着橙橙。橙橙终于吐出一口气,笑着对李老头说:“按现在的行市,一头猪身上,要多出一百三十块的利。就算万人镁是个说话有五分水的人,打个对折,六十块还是有的,那我们一年养一千头猪,就相当于得了一千四百头的利,又还不用多添人手多投钱。”李老头笑眯眯地听着橙橙的盘算。橙橙说:“我拿回来两袋,你先拿去试试吧,要真有效果,我们明年龙凤胎和富润各一半。”李老头看着橙橙,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来养猪场之前,陈质一直不能把眼前这个妖妖娆娆的橙橙,和养猪一事联系起来,觉得橙橙只不过走运,碰巧作了个不错的投资。但陈质现在看到,连李老头这个养猪老手,都挺乐意听橙橙的话。这个养猪场的兴旺,还真有橙橙的心血,橙橙对养猪还真下了功夫。陈质钦佩地看着橙橙。
大家把饲料搬了下来。陈质和橙橙坐进车里,准备离开。临走时,陈质听到一阵猪的尖叫声,荡人心扉。后来知道,这是一头母猪开始发情了,情欲像把刀子,在它体内搅动。


汽车离开景象兴旺的养猪场,向镇子开去。车内,陈质脉脉含情地看着橙橙,橙橙也看了一眼陈质,两人会心地笑了。
汽车来到沙江镇,没有停下来,很快地离开了镇子。见不到街道了,车外是一大片青绿的油菜田,有人在田埂烧起了野火。陈质不解地看着橙橙,问:“我们还要去哪儿?天都快黑了,怎么不在镇上停下来,先去找家旅馆呢?”橙橙笑了起来,说:“你还真想住镇上的旅馆?告诉你吧,现在就去我家,喏,就要到了,前面那栋房子就是。我妈把鸡都杀好了,就等我们……”没等橙橙说完,陈质已神色大变,惶急地冲司机叫道:“师傅,停车!调头回去!”司机没有停车,歪过头来困惑地看着橙橙,没等橙橙说话,陈质又大声道:“停车!”
一个急刹车,汽车停在了路边。
在陈质看来,登门拜见橙橙的父母,就意味着自己确定了和橙橙的关系。——而这,不是他现在所乐意承认的。另外,橙橙自作主张,一个人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定下来,事先都不给自己打个招呼,这让陈质感到恼火;看完养猪场后的欣喜之情,也随之消失干净。陈质窝着火,打开车门,走了下去。橙橙一时懵了,也跟着走下车来。
橙橙走上去,摇着陈质的手道:“小质,别这样嘛。我们现在就回家吧。”陈质说:“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事先都不给我打个招呼?”橙橙嘻笑着说:“本来,我记着要给你说的,见面一开心,你上来就要搂我的腰,后来又在路上跑来跑去的,就粗心了。小质,我向你道歉。别生气了,我们上车吧。”陈质说:“这不是道不道歉的问题。我现在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怎么去见你父母?”橙橙说:“就去吃个饭,又不是杀人放火,要啥子心理准备嘛。对了,我妈那个爆炒仔鸡,喷鼻的香,真是过瘾!就等着我们回家下锅呢。小质,我们走吧。”
马路边有条浅浅的水沟,泡着几块橘子皮和塑料袋。一大滩牛屎,隆耸在路面上。陈质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牛屎,然后说:“你是叫我来看养猪场的,事先又没说要看你父母。我在电话里说得那么清楚,要住镇上旅馆,你也是答应了的。没想到,你出尔反尔。” 橙橙说:“你看,都到家门口了,就依我一回嘛。”陈质语气坚定地说:“你别说了。反正,我今天不去!”说完,他倔强地把目光盯着那滩牛屎,不再理会橙橙。看到陈质如此发犟,橙橙一时没法可想。橙橙不想两个人在路边呆得太久,于是说:“好啦,就依你。我们现在就回镇上,我带你去吃钵钵鸡。”
两人回到镇上,橙橙把车钱给司机,打发他先走,然后带陈质来到一家饭馆,去吃正在镇上时兴的钵钵鸡。橙橙盘算着,今晚先安排陈质住金沙旅馆,明天再设法把他劝到家里去。吃饭当中,吴岩波打来电话,说:“橙橙,你和小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看你们都快到家了,怎么又把车开走了?”橙橙说:“别等我们了,我们不回来吃饭了。小质临时接到他们公司的一个电话,有急事要处理,正在网吧用电脑呢。估计要忙到深更半夜,别等我们了。”吴岩波不放心地说:“刚才,我看到你们两个在路边上唧唧咕咕的,不会是吵架了吧?人家第一回来我们家,你要让着点。你那脾气,我是知道的,凡事都要自己讲上半句。”橙橙说:“什么上半句下半句!我和小质见面好好的,吵什么架呢?”
橙橙把电话挂了,心里压着的火拱了上来,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陈质。陈质正在嚼咬一个鸡心串,他费劲地把肉质坚韧的鸡心吞咽下去,然后说:“你瞪我干什么?”橙橙说:“你耳朵是塑料做的?没听到我在我爹面前给你圆谎!”两个人不再说话。
天黑下来了,身影模糊的路人说着当地方言,在街上来回走着。陈质心情压抑地喝着啤酒,开始想念北京了。陈质感到,到达沙江镇那一刻起,自己就像一只飞虫,掉进了橙橙的蜘蛛网。无论是橙橙父母、程尚云这些自家人,还是万人镁、李老头这些外人,都带着“事情就这么定了”的神态,来看待自己和橙橙的关系,还亲切地称呼自己“小质”。陈质甚至生动地想到,现在整个沙江镇都已知道自己和橙橙的事。陈质不满地看了一眼橙橙。
两个人又喝了几杯闷酒,橙橙结了账,然后带陈质去金沙旅馆。陈质拎着电脑包,跟在橙橙后面。快到金沙旅馆了,就听背后一声大叫:“橙橙!”——是花猴子。留着一个极具冲击感的宇宙爆炸头,花猴子笑嘻嘻地看着橙橙。她晚饭后赶去镇校操场跳健身舞,一条健美裤,紧裹着她的两条大肥腿。橙橙看到花猴子,也笑了一下,说:“花大姐,是你呀!这一身打扮,干嘛去呢?”花猴子笑着说:“吃饱了没事干,去扭屁股。对了,养猪场的事,你到底怎么打算的?”看到了陈质,又对橙橙挤一下眼,“是老板吧?”橙橙点了点头。花猴子冲陈质热情地说:“小质,你好!”——又是“小质”!陈质此时对这一富有意味的称呼特别反感,他大声道:“别叫我小质!我有名有姓,我叫陈质!”大家都愣住了。过了一会,橙橙陪着笑对花猴子说:“他今天太累了,刚才酒又喝多了,管不住音量,花姐,你别往心里去。”又扭头对陈质说:“前面就是金沙旅馆,你累了,先去休息吧。我还要陪花姐谈点事。”
陈质一个人来到金沙旅馆,接待他的,是旅馆老板的女儿小洁。小洁此前在成都一环路上的数码广场工作,帮她舅舅作攒电脑的生意。上个月,妈妈生病了,小洁从成都赶回来临时帮忙。这天晚上,小洁在一楼的前台值班,就看到一脸斯文的陈质,拎着电脑包,怏怏不乐地走了进来。小洁迎上去和陈质打招呼,很快地登记完住宿。
小洁拎着一瓶开水,带陈质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把灯打开,陈质看到了陈设整洁的床铺。小洁用她白嫩的手掌,拍了拍被单,体贴地说:“先生,这下面有电热毯,刷牙睡觉前,你先把开关打开,等睡觉时,被窝里就暖和了。喏,开关就在这里,这么摁一下就行。”小洁说这些话时,陈质安静地看着她。小洁冲陈质笑了一下,然后有些天真地问:“先生,你也是搞电脑的吧?”陈质点了点头,说:“你怎么知道的?”小洁指了指电脑包上的IBM三个字母,说:“IBM笔记本,高级货,谁不知道?我也是搞电脑的。”
两人都隐隐地带着“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交谈起来。陈质的心情,也随之慢慢地轻松起来。小洁得知陈质来自北京,就给他谈了谈她们柜台生意的一些情况,品牌机的价格步步下压,攒电脑的利润越来越低,她们想上台阶,等时机合适,也去经销品牌机。陈质对她们“业务转型”的想法给予了充分肯定,同时认真地提醒小洁,事情的成败关键在于找对品牌。听完陈质的提醒,小洁若有所思,又指了指电脑包上IBM这几个字母,说:“陈哥,你看,现在联想把IBM都买下来了,我们是不是只能围着联想打转?”
这个问题,正搔着了陈质的痒处,他仿佛又回到了和北京同事们在一起的饭桌聚谈。陈质嘴角带着笑,心里快速梳理了一下大家对这个话题的看法,然后亲切地说道:“小洁,话不能这么说。联想虽然收购了IBM,但这是‘蛇吞象’,联想能不能消化好,还很难说,弄不好,就是个一加一小于一的不良结果,此其一。另外,中国正在成为全球最大的电脑市场,其他电脑巨头惠普、戴尔、宏基,都会在中国加大市场力度,形成一个寡头竞争的格局,联想很难做到一家独大,此其二。”
说到这里,陈质顿了一下。小洁已泡好两杯茶,忙把一杯递给陈质,说:“陈哥,你喝口茶。”陈质接过茶,且不忙于喝它,接着兴奋地说道:“最后,电脑产业自身面临一个升级,那就是笔记本取代台式机,成为产业主导,在这个升级过程中,华硕、三星这些只做笔记本的品牌,极有可能成为黑马,甚至超越联想、惠普等传统电脑巨头。而这些后进品牌,商务谈判的话语权相对弱势,这就给你们经销商带来更多机会和利润空间。所以,我的一个建议就是,做生意要善于烧冷灶,不妨考虑一下像华硕这样的品牌。”
小洁睁着她明亮的眼睛,专心地听着。这番纵论国内电脑产业大势的议论,陈质自己也很满意,况且还在末尾适时地说了个“烧冷灶”。他端起茶杯,长长地吸了一口茶。小洁回过神来,忍不住赞叹道:“陈哥,你好专业!你真有水平!这些事情,我就是想烂脑壳,也想不出来。”就这样,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交谈着。
橙橙和花猴子谈完事,沉着脸来金沙旅馆找陈质。一楼前台没看到人,橙橙上楼去找。刚走上楼梯,就传来一阵陈质和年轻姑娘的说笑声,橙橙立即加快脚步,走进房间。屋里的两个人,一个坐在床沿上,一个坐在椅子上,可能为了说话方便吧,挨得比较近。坐在椅子上的陈质,看到一脸怒容的橙橙,立即不说话了。小洁看了一眼橙橙,又不解地看了一眼陈质,陈质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小洁笑了一下。橙橙看了看那两杯冒着热气的茶,又拿眼睛盯着坐在床沿上的小洁。小洁局促不安地站起来,走了。橙橙把门掩上。
橙橙冲陈质冷冷地说:“看来,你还蛮受欢迎的嘛。”陈质脸上那兴奋的红晕还没有完全消退,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去理会橙橙。橙橙大声道:“看着我!我问你,在我朋友面前,怎么就马着脸,一句话都不愿意说?花姐好心好意和你打个招呼,就降低你身份了?作出那么一副鬼样子!跑这里遇到一个狐狸精,就这么多话!”陈质生气地说:“什么狐狸精,你说话注意点!人家可是正经姑娘——”刚说完“正经姑娘”四个字,陈质立即停住了,不安地看了一眼橙橙,低下头,不再说话。
橙橙愣了一下,嘴角动了动,但终于没有说话。
橙橙在原地呆站了一会,然后笑着说:“你看,这茶都凉了,我重新泡。”橙橙拿着两个茶杯出去把残茶倒掉。陈质坐在椅子上没动,一会儿,就见脸色和缓下来的橙橙,拿着两个洗净的茶杯走了进来。
橙橙重新泡了两杯茶,把一杯递给陈质,然后坐下来,轻声细语地问道:“小质,你明天打算怎么安排?”陈质说:“我明天上午回成都,下午得和同事讨论项目总结的事情,后天一大早,要给客户领导作演示。像我们这些ERP项目……”橙橙打断道:“这些高科技,我反正不懂,你就不用给我解释了。工作要紧,别耽误就好。”橙橙停了一下,接着说:“我妈今天杀的那只鸡,他们还留着没吃呢,本来以为你明天有空,能去我家的。”陈质沉吟了一下,有些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这次确实来不及了。请替我给伯父伯母问个好。”橙橙说:“小质,你太客气了,没事的,我爹妈不会怪人的。”
橙橙喝了一口茶,然后问道:“小质,你们后天给那些领导汇报完工作,就该回北京了吧?”陈质说:“对,是这样的。不过,像ERP这种项目,后期维护的周期也蛮长的,还会不时来成都出差。”橙橙说:“那以后到了成都,一定要再过来玩啊。”陈质说:“好的。不过,以后我们来成都出差的话,客户得按天数给我们公司付费,所以,我们在成都的日子,客户到时会算得很死,空闲时间不会太多。也不好怪他们,资本家嘛!我们到时再具体商量吧,好不好?” 橙橙说:“没问题。小质,你喝茶呀。”
橙橙又喝了口茶,笑着问道:“小质,我想去北京做生意,开个成衣店之类的,你觉得怎么样?”陈质感到累了,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么大的事,你让我现在怎么回答?”橙橙把笑脸一收,说:“有那么难回答吗?”陈质顿了一下,说:“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其他的不说,本钱呢?”橙橙说:“刚才,花姐又在街上跟我谈养猪场的事,到时把我们养猪场的股份顶给她,本钱不就有了?今天在表姐那里,你也听到了,表姐也想顶我们的股。反正,本钱应该没啥子问题。”陈质想了想,然后说:“你是这么打算的呀。我……大海他们包了个项目,一个挺好的项目,还约我投资呢。我本来想拿我的钱去投资他们的。”橙橙说:“什么好项目?也讲给我听听。”陈质支吾道:“什么项目?是个客户关系管理的项目,叫CRM,比我现在这个ERP还要高级,反正是现在最前沿的信息技术。”橙橙说:“果然是个好项目,光听这些英文字母,就晓得它们是高科技了。要不,把我们的钱都投进去吧。”陈质说:“哎呀,你不懂的,高科技也不是那么好弄的。”橙橙说:“奇怪了,既然是好项目,多投点钱有什么不好?”陈质此时又烦又累,只想躺下来睡个大觉,说道:“别这样,好不好?这样吧,你到时把那四万块本金给我就行了,剩下的红利,都留给你用吧。”橙橙静静地听完,说:“噢,我都明白了。”
陈质忽然有些心虚,觉得自己肯定得罪橙橙了,他张开嘴,想找补几句软话。橙橙把手一抬道:“话都讲完了,就不用再讲了!”
橙橙来到外面走廊,拿手机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橙橙叫陈质陪她下楼。陈质突然想到,橙橙不会找人来打自己一顿吧?毕竟,这还是在她的地盘。陈质忐忑不安地跟着橙橙,来到旅馆外面。过了一会儿,一辆摩托灯光笔直地朝着橙橙开了过来。摩托车停下来,熄了灯光,陈质看到车上是个年轻男孩。男孩把一双白色运动鞋递给橙橙。橙橙换上运动鞋,男孩搁置好橙橙的高跟鞋,冲陈质微笑一下,骑着摩托走了。橙橙说:“你陪我走走吧。”
陈质讨好地挽着橙橙的胳膊,橙橙让他挽着,没有说话。两个人默默地走出了镇子。当夜月色明朗,山头、田野都看得分明。两人来到马路下面的河边,河对岸是个山包。冬天的水浅,河里的石头露了出来,月光下看得清楚。橙橙敏捷地踩着石头,羚羊般地跳跃着过了河。陈质也小心翼翼地踏着石头过了河。来到对岸,陈质看到一条新挖好的水沟,斑斑点点地淌着许多光亮的水洼。
橙橙没有停下来,用力地跃过水沟,带着陈质往上爬那个山包。两人来到山上的一块平地。平地上有六个新培的土堆,排成前后两行,安静地晒着月光。旁边搁放着锄头、畚箕等生产工具。陈质不解地问:“怎么带我来这么古怪的地方?这些是什么东西?”橙橙冷冷地说:“什么东西?这是我们的祖坟!六个影子坟,我爹我妈,我弟和他老婆,还有我和你,一人一个。”陈质惊住了,看着橙橙,没有话说。
橙橙对陈质说道:“别这样看我。这是块大吉大利的好地,从苏东坡家祖坟那里发过来的,别人想躺这里,还不能够呢。你能睡这里,不知前世修了多少阴功。小质,我这么巴心巴肠地为你着想,实在是觉得你这人单纯,有良心,我们两个也投脾胃。当时,你其实连我的名字都还没搞清楚,更别说我家住哪里了,我要四万块钱回来开成衣超市,你二话不说,就把钱给我了。那时候,你总共也就有五万块钱。跟你说句心里话,我真的好感动。不怕你见轻,我当时就觉得,自己在这一世有依靠了。干啥子事情,我都是为我们两个人着想。回家后,我爹想在这里建祖坟,本来,娘家的坟山屋场,我们这些做女儿的,是不可能沾边的。整个坟台和玉带河,都是我一个人掏的钱,才给我和你争来这两个位子。我就想给我们俩找块好地,你躺这里,我躺那里,两个人过身后还挨在一起。——谁想你用心不坚!今天,都到我家门口了,还死活不肯进屋去坐坐;一说到要紧事,就推三阻四的。还跟我说什么‘正经姑娘’,陈质,你居心不良!真是枉费我一片苦心。当然,也不能怪你,只能怪我自己太自作多情。从现在起,你是你,我是我!我给你修的坟,现在也给你看过了。反正你不想来这里陪我的,还留着它干什么!”
橙橙从地上拿起一把锄头,用力抡圆了,狠狠地挖了下去。锄头深陷在陈质的坟堆里,一时拔不出来,橙橙哭了起来,费劲地拔出锄头,又不停地挖起来。陈质突然觉得,再这么挖下去,自己的尸体就要从坟里露出来了。月光下,橙橙的头发披散开了,坟堆的尖顶挖没了。橙橙一边大哭,一边挖坟。陈质既感且愧,赶紧走上两步,紧紧搂着橙橙的肩膀,说:“别挖了……别挖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想来这里陪你。”

尾声
一年后的北京。上个月,陈质和橙橙为两人的婚房交了首付,首付是陈质父母给的,房子半年后交付。养猪场的股份早已以十三万的价码转让给程尚云,橙橙拿这笔钱在一所小学附近开了个学生用品店。这天黄昏,陈质在客户的机房忙完后,没回公司,直接去“老婆”店里,接橙橙一起回家,陈质从原来的地方搬出来了,另外租了个一居室。刚放完学,店里一大群学生娃娃,在买贴纸、水彩笔,站在书台前面看校园言情小说。选好东西的小学生,叫嚷着“橙橙阿姨”结帐。笑嘻嘻的“橙橙阿姨”,手脚麻利地接过各种小额钞票。陈质帮橙橙收了一会儿钱。半个钟头后,店里的小学生开始变少了。
陈质来到店外,看着慢慢地向西山沉去的夕阳,悠然地点上了一支烟。

写于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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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3 09:45:32 |只看该作者
看了两节,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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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3 09:59:36 |只看该作者
向祚铁的小说最初以“先锋”的姿态呈现,现在则有越来越趋于传统的倾向。这个作品里,无论是这种工工整整的叙述,还是这种有古代名妓传奇故事色彩的情节、人物,以及最后交代“大团圆”的结构,都显得传统。从很多方面来说,这个作品都有点“媚俗”——但这个作品又显然有别于那些常见的媚俗之作,它如此注重描述的准确,对那些完全可以更俗下去的细节没有多做渲染,而且主人公橙橙的形象也几乎只展现了其可爱可敬的一面。在同一个小说里将城市与乡村生活的叙述融合起来,我阅读范围里这样的作品不多,很有意思的,这是作者个人经历的一种特色和优势。

橙橙这个人物在最后部分的表现我觉得可以再斟酌。一个一直表现得强悍、聪明的角色不可能这么容易崩溃和放弃,最后还得靠小质的“良心发现”。如果橙橙能够通过自己的坚强以及某种“手腕”使小质不得不屈服,这个人物便更够得上为她书写这么一篇传奇了。
文中有个写小质“芳心大乱”之类的句子,“芳心”似乎只能用来写女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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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3 11:17:58 |只看该作者
小说不错。就是有点,有点一般了,无论是题材还是语言。
一看题目和开头就想起了理查德.耶茨的 恋爱中的骗子。相比觉得欠缺了一些神来之笔,整篇小说那么工工整整,稳稳当当,反倒没有了阅读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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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3 18:19:1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asui1003 于 2012-6-13 21:07 编辑

我读完了,阅读过程很愉快,我本身就喜欢故事小说,这篇也确实写得好,觉得作者是个善良并且心平气和的人;这个故事并不沉重,却也绝不轻浮,读到“正经姑娘”那里我也难过得不得了;其实这故事里没一个坏人,作者在一个相对平淡的“小悲小喜小是小非”的情境空间里表现了丰富的人性和人生感受,挺难得的;画面感很强,比如“陈质静静地看着橙橙和十五妹。”——这些凝固的瞬间甚至有一种神圣感;还有就是幽默感,不冷不热,是温的,没有借助嘲讽时弊或人性等的手段,只是呈现喜剧性本身,但没有夸张化表达,点到为止,这是通过大量的写作培养出的分寸感;其实在对叙述内容的选择和组织中,作者已经体现了对质和度的不俗的把握力,这肯定是从经验中获得的,罗马非一日建成。

要说缺点的话,就是这类故事小说普遍难以避免的:人物服务于故事,为了情节得到发展,人物的性格、心理和动机往往是被简化表达或甚至是解释不通的——最起码也会让敏感的读者感到疑惑。比如说,根据故事里的描述,陈质是个很心细的人,且他的工作内容和经验也表明他不是一个没文化、缺乏社会经验的愣头青,那么在橙橙要他投资四万块钱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先不假思索地把钱给出,然后直到看着火车离开时才感到忧虑,甚至担心自己被骗,继而套出橙橙家的电话,在她父亲那里试探了一番?这种心理过程如果不作解释,难免会让人觉得是作者为了让情节顺利发展下去而牺牲了人物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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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3 18:44:32 |只看该作者
怀化叙浦的只知道写官场小说的王跃文,向祚铁这个名字是第一次听,不过前两年有本叫《武皇的汗血宝马》(?)的小说集很有些名气,原来是他写的。

点评

asui1003  你真是什么都知道……  发表于 2012-6-13 18:49
三百块买大米够我吃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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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3 19:05:3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水鬼 于 2012-6-13 19:11 编辑


他算起来跟我是老乡,我没理由不知道的呀(这次还真不知道),因为凡是我们那个地方的写作者他就是躲在旮旯里写我都能把他翻出来的……
三百块买大米够我吃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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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3 20:51:2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马耳 于 2012-6-13 21:04 编辑

一点儿也不觉得这篇文章有什么好的地方,无论从语言、结构、情节上来说,都非常的一般,我认为它甚至算不上一篇好的故事,更不用说一篇好的小说了,因为这样的故事可以很轻松地写上无数次,只要换个场景、人物,就是一篇新文章了,因为它的故事原型、故事结构、人物性格、发展脉络都是古已有之的,早在《聊斋志异》及与之类似的古代作品中就有了,作者根本没有对这些故事进行思考或更深层次的改动,只是真接把它们变换了一下外壳,就组装成了一篇新的文章,这个过程其实就跟山寨手机的制造过程一样。当然某些读者也许会说它写的是最新的题材,什么什么农村青年在城市里格格不入的感觉,什么准确地刻画了某些青年在当下的某种心理状态云云,但我觉得只要一篇作品在故事原型及其处理、故事情节、故事结构、细节描写、场景和环境描写、人物性格、发展脉络、语言、人物刻画、心理描写等方面没有作出什么创新的话,那么他写的就是一篇很一般的故事,或者也只是一篇很一般的小说。像这篇文章,从以上诸方面衡量,其实是一篇十分十分一般的作品。从整篇来看,因为这篇文章在以上诸方面都很弱,所以根本谈不上什么“描述的准确”,至于城市生活与农村生活结合起来的作品,远的比如鲁迅的《阿Q正传》、路遥的《人生》这些就不说了,近一点的贾平凹很多短篇长篇小说,再近一点的曹寇等人的一些短篇小说,都是把农村生活和城市生活结合起来的作品,本篇文章和上述的这些作品比起来,可以说完全占不上什么优势。当然向祚铁之前的几篇作品还是很不错的,但这篇作品真的非常一般。

另外,我认为作为一篇已经在期刊上发表的作品,按照黑蓝的惯例来说,江冬应该把它发到阅读录入版,而不是小说版。
新杂志,新希望,时空流。
http://read.douban.com/ebook/52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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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4 01:24:50 |只看该作者
传统是什么?马耳对小说的认识有点偏执,古已有之的东西很多,拿它跟《阿Q正传》比很不适合,城乡结合是早就有的,但这个小说的城乡结合是跟你列举的它们还是有区别的。如果是一个乡村背景的小说,你总不能列举一些乡村小说,说这些都是被写过的,跟它们比完全没优势。小说发展到如今,传统小说在外部上已经没什么变化了,但这势必使一些更内部的东西得到拓展很深入。
你说自己的小说是“反先锋”,这是个很怪异的称谓,当你想拉开和先锋小说的区别后,它还是很不幸地落入到了先锋的行当,一切反传统的都是先锋,传统小说在向内部拓展时,它所获得的经验是要比先锋和反先锋更加先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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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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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4 07:19:27 |只看该作者
彦叙寒 发表于 2012-6-14 01:24
传统是什么?马耳对小说的认识有点偏执,古已有之的东西很多,拿它跟《阿Q正传》比很不适合,城乡结合是早就 ...

我是没有看到这篇文章中有什么向内部拓展的东西,当然你也可以具体阐释一下,以弥补我眼力上的不足。这个小说中的城乡结合跟别的小说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优势,你也是一笔带过,并未细讲,麻烦你是否可以详述,以便化解本人的愚顽。
你对“反先锋”的评价也是寥寥数语,令人不得要领,所以也最好是请你更加详细地讲解一下。我可以先简单说一下,我认为这个作品只是对传统小说进行了一些非常简单、粗疏的加工,换上了一个外壳而已。而且它对传统小说的态度,是一种俯身贴地的屈从,整个作品的叙事完全跟在这个传统小说的架构后面走,完全没有自己的灵魂,因而文中处处可见“牵引”的痕迹。比如一开始橙橙看见陈质当街验钱,就对他萌生了好感,从这儿就开始“牵引”了。一个做皮肉生意的姑娘,哪可能这么容易对一个陌生男人产生好感?两人上完床后,马上就开始让陈质帮她们杀鸡,轻而易举地被陈质吻了一下,又说“你的心好软,真软!”到这儿就开始让我感觉这篇小说不是在写一个性工作者,而是在描写一个言情电视剧的情节。然后过了一周之后,陈质去找橙橙没找到,却被“一粒火红的樱桃打中了”,这也是言情剧中常有的桥段,然后橙橙知道陈质的姓名之后没几分钟,就开始叫他“小质”,并邀他来吃饭,还要亲手给他做拿手菜……总之,这些以及后面的许许多多十分牵强的情节,都让人感觉到作者并不是真正地在写一个具有真实性的小说,而只是在“牵引”着文章朝着一个已经预设好的传统小说的架构上走,由此这篇文章在我眼中就已趋之末流,配不上江冬在上面给它说的一大堆赞词。
新杂志,新希望,时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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