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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走神的时刻接近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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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1 23:50:2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X 于 2013-3-21 23:57 编辑





第一次见到张慎时,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之前我没听人提起他,我们是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后来听人评价说,他这个人一直自以为很了不起,却又没有任何一点值得骄傲的资本。我明白他们所说的是什么,也觉得他们的看法是公允的,至少在一个外人看来是这样的。任何不了解张慎的人,任何评价、任何评价所持有的角度,都属于那类茶余饭后的谈资的性质。他从来也是对这种公开谈论别人生活的聚会感到反感,他蔑视这种谈话,后来,他本身却成了这种不痛不痒的谈资。刚开始我不太明白,既然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聚会,那么,他到这里来做什么?仅仅是受了朋友之邀而难以推却,还是他本身即存在评判他人的癖好,特意走进人群里去告诉众人他的不满?
当他的朋友们在聚会上大谈特谈其他人的生活的时候,他是身处其中的。他对别人的敌意,是以独善其身的方式体现出来的。他就坐在边角的一个沙发椅上。他这类人,总是这样被忽视,在这样一个为联络感情而将大家召集到一起的聚会中,比如在毕业多年之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他的不受人重视也是他自己造成的。对他来说,这可能无关紧要。碍于面子他来了,他来了又一言不发与别人保持距离。这恰恰是他成为我关注的原因。
总有一两张合影能够说明这个问题,你看他,跟别人站在一起显得多不协调,人人都私下里说拍照时宁可没有他,宁可让他去拿照相机帮他们拍照。想象一下,你跟多年前的好友聚会,他们的面貌都大为改变而只有你还是一副土里土气的学生样,你是否会出现在他们的合影中。我看到我母亲跟她的高中同学在毕业二十年之后的合影时就忍不住发笑,说有些人根本不应该出现,他们的出现,大大破坏了一种美好的气氛。他们通常成为一张好看的照片上的一个污点,刺目。
那天张慎坐在大客厅的沙发椅上,在一群穿着光鲜的同学的笑谈中他一脸疲惫,那是一种被过度的精神紧张所击垮的面容。想必他为了这个聚会做了很大的努力,从家里的老式衣橱中(后来我见过这架衣橱,据说是他祖父母留下来的,一个散发樟脑丸气味的雕花松木衣橱)取出他去年过年的棉衣穿上,可能还在衣橱的大镜子前端看了许久,直到他母亲欣慰地问起他是否去见对象时,他才不耐烦地走出屋子。想必他的皮鞋也特地擦净过的。但这都没有用。这在聚会上依然显得暗淡无光,脚上擦得发亮的皮鞋也泄露了他对穿衣打扮的重视。他应该随意一点,像以前见朋友们时一样,不要这么专门穿扮而来;这种穿扮,他远未习惯,远未能掌握,因此将他置于尴尬的境地。我们所看到的,就是他很隆重地穿上早已不时兴的大棉袄和一双特意擦亮的皮鞋。对于这个,他的说法是外面天冷,所以才穿得这么臃肿。
他的棉衣使他脸色燥红,在开着暖气的大客厅里,人人都脱下外套,只有他依然像在户外那样用衣服将自己紧紧包裹,除了这件棉衣,他里面的打底衫是见不得人的,是一件毫无剪裁可言的松松垮垮的毛衣,他不愿将这件毛衣示人,也因为这件毛衣是他母亲亲手为他织成的。因为他认识到自己的不得体,因此他忍受着自己的折磨。
在整个聚会中,我一直觉得他独自身处旷野,是一个不知该去哪儿也不知该回哪儿去的人。
后来我问他:“你为什么那么紧张?”
他说:“好几年没见到他们,不知道他们叫我来是出于什么目的。”
作为一般性质的应酬交际,他是失败的,作为一个单纯的同学聚会,他没有必要考虑这么多。虽然人人都提前看到了这种聚会的无聊之处,人人都知道出席这样一场聚会略带虚荣与好奇,他们都过来看看这群早已失去联系的人现在活得怎么样,同时也留意是否能将别人重新纳入自己的人际资源网。对于这些,张慎缺乏概念。他的出场,在我看来仅仅是出于好奇心,或许还带着一点对过去校园生活的缅怀,这才使得他与现场显得不相协调。他以为别人会走过来,认出他,并且问候一句:“好久不见了老同学。”不,大家只是盯着他看,颇为友好地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出于礼貌尽量不问及他的生活和现状,从他的穿着打扮和举止,一眼便将他看透彻了——一个失败者。他们的目光都像是烈日下的放大镜。
但是我错了,他之所以如此坐立不安,是因为他也有寻找资源的想法,无疑同时也感到大家对他的忽视。这让我感到十分惊诧,因为我又忍不住再次想起他那时的形象,为他如此缺乏自知之明而感到吃惊。
他承认他当时很蠢。但他没有悔不当初,他觉得这种打击,不管是来自他人的评判目光还是来自自我的贬低,都让他看清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生活如同老鼠活在阴沟里。他的措词让我感到害怕,让我一时无法面对他。让我感到,我面前这个将近三十岁的人在为自己十几年来的生活反悔和痛苦,在为自己一无所有暗淡无光的生活感到灰心丧气。他还未能从痛苦中走出来,因此还不知道怎么办,他的痛苦,在那一刻带着看不到前景和希望的凄凉。后来他跟我说,他想改变目前这种情况。但我始终觉得,这仅仅是一个良好的意愿。
我是这么跟他认识的。在别墅一楼的大客厅里,大家自取饮料和点心边吃边聊天;这家主人让大家围着大茶几坐在沙发椅上说话,气氛活跃融和。他们聊起了以前的情况,感慨今非昔比,人人都变化很大,感慨着一走出校园就变了一个人,都十分怀念过去单纯的大学时光。我看到了张慎一直没有说话,当别人问起他时,问他记不记得以前一起吃宵夜或庆祝生日的事情,他说记得,随后他又说,他感觉五六年来自己也没什么变化。他们都说不可能,表情得意语气遗憾。他简短地说了一句真的……便在大家的继续不间断谈话中沉默下来。
如果他仅仅是显得木讷,仅仅是消失在大家的交谈之中,那么他不会引起我太大的注意。我最多会在聚会结束之后对我的朋友说,你的那个同学真奇怪。对于这种聚会,谈话的内容向来是记不住的,讲到的内容向来是千篇一律,语调永远是既欢快又感伤,大家都沉浸在某种虚设热情之中,聚会一结束,人人都恢复常态。除了张慎。
我忘记了他是在别人说到什么的时候他失声笑了起来的,大概是聊到某个明星的八卦,大概是在谈论女人,女人跟男人一起谈论某个女人,带着鄙视和窃笑谈论性关系。说哎呀,这个世界真乱,什么人都能搞到一起。大概猛然之间,他想到了自己还没谈过恋爱,想到不会有人会喜欢上他。他笑了,仅仅体现在动作上而我们听不到他发出的笑声,笑声是在他体内回荡的,止于咽喉。有人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想别人是无意的,看到他笑,顺便将话题传给他,让他也参与到交谈中来。他晃过神来,喉头发紧,轻蔑地哼了一声,又不说话。有一次我跟他聊天的时候,我们很容易又聊到这个话题,他说并不是没有女人喜欢他,而是他不喜欢她们。我说这种事情不能强求。他苦笑。
在我面前,他没有戒备。他听我说话,认可我的看法。我说你不喜欢看上你的女人,而你看上的,她又不喜欢你,你想过这个问题的原因没有。他说他想过这个问题,他说他配不上比自己好的人,又不喜欢与自己为伍的人。说到底,他是不喜欢他自己。他同意这个说法。
他哼了一声却说不出话,大家都看着他,使他更为尴尬。我问他要不要出去抽烟,我说我烟瘾上来了。他看了我一眼,便匆忙站了起来跟我走。
在前廊上,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烟,说他并不抽烟,他跟我出来,是想透透气。他点了烟吸了起来,说外面空气真好,里面太闷热了。从开着暖气的客厅走出来,我们将清冽的空气吸进肺中,感到舒畅。我并没有跟他讲起棉衣的问题,也没有提醒他在举止上也显得笨拙,我直接问他怎么一直不讲话。他说自己没什么话好说。他的手在发抖,烟吸得很不像样。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不说话因为我跟大家说不到一块儿去。然后问我为什么一直注意着他。我说我感觉你很特别。他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往后缩了一点点距离神色不太友好。我补充说道,哦别误会,我正在练习怎么跟刚认识的人聊天,我的工作经常需要跟陌生人接触,我还没有完成适应,所以我通常都先观察对方。他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是某类产品的推销员或者保险的推销员之类的。他没有就这个模糊的回答追问下去,直接说你找错人了,我从来不会买上门推销的产品。我笑了,说我知道你不会买的。他直截了当地说是,我买不起,这样行了吧。我笑得略加轻松,我说我还没说是什么东西,你怎么知道买不起。他说他根本不感兴趣。
我并不觉得这样会冒犯到他,如果他没有感到我的友好,不会开始跟我讲话,如果他敏感到以为我居高临下在教训他,那也不用我主动开口。相反他希望有人找他说话。我说我以前跟你一样,也害怕出现在这种聚会中,在人多的地方只能以观众的身份出现,无法成为聚会、活动的参与者,更别说是演讲、表演等,三个人以上的目光都让我感到紧张不自在。现在我当然知道这本来没有什么难以克服的。担心受怕,都是来自自己设置的障碍,跟别人看你的眼光没什么关系。
他说他不是怕,而是看到人人都变化很大,早先想到大家肯定变化很大,却没想到变化这么大。他说他感觉不到亲切感,越是看见他们生活得得心应手,越是感到与他们之间的距离。随后他问我,如果我想走近他们,想拉近距离,他们的目光为什么不是我的障碍呢。如果你要走近他们,我说,那你就遵循他们的规则,这样大体就没有问题了。我上下打量他的衣着接着说,他们,远没有他们所展示出来的那样好。他问,那你呢。我说,就跟你看到的一样。
我们笑了。他不说话,眼睛看着前方的小树林。
他说,这里的居住环境真好,难以想象自己如何才能拥有这种居住条件。他大概是以这样一句话,来表明他之所以缺乏自信并对人存在敌意,是因为不具有这样的财力。我感到他只是随意说出来,并没有认真想过。就像我们看电视上有人去环游世界,我们顿时也盼望能像他们那样做。我们之所以没有像我们羡慕的人那样去生活,是因为生活并没有给我们那种条件和机会。在那时,我觉得生活是无从选择的,是过着一种被迫的生活,这种被迫的生活,将人塑造成型并让有意识的人感到痛苦。
对于他,我的感受是复杂的。既知道事情如他所说的那样困难,又觉得那根本就不是问题所在。他说他向来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要不是我主动跟他讲话,他可能不会跟我讲上一句。我说我明白,有时候我也是这样。我们看着前方的小树林,小树林后面的小河依稀可辨,在树枝稀疏的地方闪着流水的光。我们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知道了我们年龄一样大,姓氏相同。后来我一直对这一场景感到恍惚,那如同在梦境中与自己对话。冬天白色的阳光像是一个布景,前廊也像是临时搭起的剧台。我既记不住我们谈话的大部分内容,也记不清张慎的长相,他的面孔被厚厚的棉衣裹住,脖子是紧缩着的。大概是觉得在外面说话太冷,我们又回到客厅里去。
有时我觉得,与人相识相知,全凭偶然。张慎,或者我的其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朋友,都是在无意的情况下认识的,并不是为了共同去做某件事而走到了一起,相反,后者往往未能保持联系。如何相识并不重要,出于偶然,我跟一些人认识了,之后跟其中的几个人保持联系,却是必然的,以致让我感到,我们的相识也是必然的,影响深远的。我常在他们身上看到我自己,这大概是这种必然性的根本原因。久而久之,我看到了更多的不同,并被他们所塑造,我便在我身上看到他们。
重新进入客厅里的张慎显得放松许多,偶尔也顺着话题搭上一两句话,那一两句话从他笨手笨脚的勇气中生发出来,被他讲得笨嘴笨舌,自然不会引起别人的兴趣,话头又从他嘴边跑掉了,几番努力之后他对自己的尝试失望,没有人发现这一点并给他适时的鼓励。我想叫他再到外面去抽烟,他拒绝了。我始终是置身事外,保持微笑,听着别人聊天。我对这种置身事外感到怡然自得,随着时间一块流逝。他们准备出去吃饭,临走前,他们请我为他们拍一张合影。照完相,张慎找了个借口回家去了。他临走前的形象,留在了那张让人挑剔的合影中。


或许你有这样的经验,或者你也可以想象一下,你带你的朋友到商场去,从灯火明亮人来人往的一楼走到二楼,然后是三楼、四楼五楼,你带他在挤满品牌服饰的店里逛来逛去,陪他挑一身好看的衣服,有可能还包括鞋子,甚至是内裤。总之,他对穿着没有任何一点看法,并时时为自己的穿着感到羞愧。你们都认为这是解决问题的关键途径,那就是穿上一身好看的衣服,以提升形象来增加自信心。我是赞同这么做的,也是我带着张慎去那种地方购置衣物的。在整个挑选衣服的过程中,他都心不在焉,与其说是在挑选,不如说连正眼也不看一下。我是说他并没有把心思放在挑选合身的衣服上,而是在想其他事情。想一些我所忽视的事情。他可能在想,他买了衣服,在什么场合穿上,别人会怎么看他,他突然穿了一身价格昂贵的衣服,是否正是将虚荣二字写到脸上给人看,是否是一种不自量力、徒劳无功的行为表现。他在这里所花费的开销,势必造成在其他日常开销中金钱短缺,他如何应对,是否值得做这样的折本投资。他的聪明让他左右为难,既想穿得好看,又担心这只是一副漂亮的空壳,毫无意义可言。但是我鼓励他,我说,你至少应该试一试。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看得比他清楚,而他那种切肤的感受,我是无从了解的,我只从他的脸色,他的慌里慌张,他躲闪的目光,他变得不太流畅的讲话中知道他此时完全丢失了自己。他在衣服堆中迷失。那与女人面对太多衣服而无从挑选是不同的。可能他还盼望着我对他说算了我们走吧。他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自惭形秽,必须拿出勇气和钱来克服这一点。
他穿着聚会那天穿的棉衣,同样是那双鞋子,裤子可能换了另外一条,我没有留意,它的棉衣和他的鞋子是让人难忘的。在服装店里,在只出售男装的店里,一不留神便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那些安装在柱子四面、安装在试衣间门上的长方形镜子正好容纳一个人的身体。张慎尽量避开不看,他一看,便从心不在焉中回过神来,身边所有的衣服无不衬托出他自身的寒酸,使他退缩,继而使他冒进。他走来走去,从一间店里出来又走到另外一间,没有试过一件衣服,只是用手摸了摸,又走了过去。我说你可以先试试看,不一定试了就买,不要担心试了不买会惹导购员不高兴,这是他们的工作,请给他们为你服务的机会。他笑了,说看上去不适合我,那些衣服。我说衣服挂在架子上跟穿在身上是不同的,你应该试穿试试。照这样走下去,我们只能空手而归,我叫他在下一家店里务必试一试。
我们是不谈钱的,越是敏感的话题,我们越是容易避而不谈。我们都知道并不是衣服不适合他,而是价位不适合他。我知道最初涉及此事的艰难,但凡买过超出自己平时支付同类消费的习惯金额以后,下一次支付,做起来就容易多,更容易不断超越,买起东西来得心应手,钱嘛,已经看开了,到那时,也能够轻易谈起这个问题,并且公开地谈论衣服的价格、牌子,轻松自然,深享其乐。
在店里。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对他来说最为困难的不是支付一笔置装费,而是他对为何要花这笔钱缺乏根本性的概念。现实需要他对每一笔开销精打细算,他不想做这样的人,他想体验那种一掷千金的洒脱,对于他来说,今晚购置衣物所花的钱,足够称得上是一掷千金了,那真是理智上的缺陷。这笔荒唐的开销作为改变他身份、地位、格调的开端必然如石子投诸大海。他竟然看不到这一点。他对这一点是有所感悟的,混沌不明的,他的荒唐来自他竟然心存痴心妄想,觉得存在改变自己生活的可能。他如此急切,如此慌张,以致最终不顾一切。是这一点让我感到心情激动。我看到了一个人怎样在思想上与自己作斗争,所有对前景的期望在那一刻都被视为既定的现实,拿出来透支,拿出来镇压那个为当下现状忧心忡忡的思想,全部拿出来,透支出去,把它打垮,把它踩在脚下,毫无保留,无所顾忌。这是何等庄严,何等悲壮,让人激动不已。
我相信那一刻是无比真实的,大脑中所上演的那一幕比任何亲眼所见的场景都更为真实,更为私密,更加赤裸甚至称得上血腥。那是以一位母亲和一位父亲的失望为代价的。在那一刻,他心志高大,犹如苍天覆盖黄土,父母是不加以考虑的,他们在他急速膨胀的内心天地中已渺如尘埃可以忽略,在那一刻,他是他整个生活的中心,他的想象绵延无边,覆盖了所有他所能看到的生活,甚至那些他一无所知的,也因有了勇气而不具敬畏之心。这首先是从他战胜一名导购员开始的,让他知道自己也可以看不起人,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稍加锻炼便能运用得得心应手。这么说也是出于夸张,出于我看到他一步步快速变化时的激动。
我们走进了店里,男装专卖店相对门可罗雀。有时候,应该是大多数时候,我怀疑是什么样的人,会进来这里买衣服,显然不是张慎这样的人。另外一个人,他在我们进来之前就在那里了,导购员陪着他在挑选衣服。他的女伴也在他身边给他提供建议。他们轻松自如,那可谓是犹如鱼在水中,在他自己的地方,在他家私人的更衣间里。他们一件一件地看过去,拿了衣服走进试衣间,出来时也旁若无人,先在镜子中看看自己,微微侧身,接着侧向另外一面。他招了招手,那个在继续为他挑选衣服的女伴便走了过去。导购员的话他是不听的,不听她的赞美之辞,对她的连连称赞视而不见。是怎样的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我是做不到的。我被他所吸引,陪在张慎身边同时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的女伴也深谙这一切,指指点点,唔,看上去还有些瑕疵,比如那件打底只露出领口的衬衫在领口处恰恰缺少必要的点睛细节,缺少几个针脚,或者一小条短短的滚边饰条,这一设计被他们否决掉了,再找嘛,还有另外的许多款式。他们的讲究,非但没有让导购员感到麻烦,反而引起了她更大的热情,她看到生意可成,连忙从衣架上取出另外两件到他身边。你要的这种,还有这种,你试试看。他抱怨太麻烦了,这件深色条纹衬衫贴身穿着,外面套着一件开口很大的毛衣,扣子夸张地别在一侧,一种颇具心思的剪裁,不管怎么说,穿在他身上是合适的,不是衣服为他增添光彩,更像是他将衣服衬托得服服帖帖。只要是做工精良面料精细的衣服,设计是基本有所保障的,穿在他身上是成功的,服装是为他这类人量身定制的。他外面还套着一件马甲,虽然是冬装仍然塑出身形,他看上去相当年轻。他大概还在上学,大学的新生,从小锦衣玉食,之类,这类,反正他出入哪种讲究的场合都不失体面,不会恍惚,习惯成自然了,不怕被人所忽视,也不可能被人所忽视,举手投足之间,那便说明了一切,说明了任何人都是陪衬,即使他不开口讲话,人们的目光也是要忍不住投到他身上的,一种难以说清的吸引力,透过他,看到的是无所忧虑的精神面貌,看到的是自成格局的从容有度,乃至经过三代的熏陶才塑造成型的无意识的从容优雅,即便他的心思游离现场到别处去了,他依然是难以被目光所抛弃的,并且让每一个有心想靠近他的人感到沮丧窘迫,不知道该拿什么向他献媚才会引起他的动心,他看上去什么都不需要。而张慎正好相反,处处显得局促、混乱。生活的局促、思想的混乱。在神情上已经表露无疑了。这是多强烈的反差啊,他购置一身衣服,那只不过是像在超市随手买了一盒看起来相当可爱的食品,对张慎来说,那却是在进行一场颠覆人生观的剧烈运动。
另一名导购员陪伴我们左右,虽然我的目光频频偏移,但仍没有到走神的地步,我还留意着张慎,留意着他留意的衣服。导购员心里都是长眼的,他已把热情放到我身上,在我们走过衣架的途中向我推荐几款外套,我竟然由于注意力的分散而忘了跟她说明要买衣服的不是我而是我身边的朋友。当然张慎也没有受到完全的冷落,那是不可行的,她,导购员,怎么说也是有经验的,偶尔会讲上一句,这件衣服也适合这位先生,同时看向张慎。张慎一脸紧张,说好好,再看看再看看,不急,不急。他将导购员的建议看成了催促。他被人所忽略,一名导购员胆敢忽视他,用我另一个朋友罗俊林的话说,我一个月的薪水够她吃上一年了,真是有眼无珠。可是什么都表露在外,张慎的穿着可谓十分露骨,不可挽救地遭人蔑视。他心里的紧张在于谁都是看得明白清楚的,人人都看到了他的贫穷和难堪,但谁都不加以挑破,仿佛一旦挑破,就连遮羞布也要失去了,放在哪个场合都是不合适的。
导购员通常是势利的,同时也是愚蠢的。在我明白无误跟她说明要选衣服的不是我而是他的时候,她本能地扑哧笑了一下说自己误会了,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什么?仅从他人的外貌和穿着来判断他的购买力可谓十分不专业。购买力挣脱理智倾其所有而出的时候也锋利无比可割人,现在,就是它登场的时候了。
在她说“没有想到”的时候,张慎是敏感的,他害怕的是别人的热情而不是嘲讽。热情使他受之有愧,嘲讽则使他不堪受辱。作为回击,他发出了“测”的一声,就是这个短小有力的音节,响亮,如响指,没有一点欢快,就是那个,在那场同学聚会上我没有描述出来的反击——我忘了说,当时所有人都朝他看了看,以为他有什么高见;没有。从今晚他到商厦里来到这个短小的音节发出之前,他都处在一种逃避别人目光和照顾的状态之中。现在,另一个张慎出现了,一个一直等待时机的张慎站到了我们面前,这个时机是我们身边这名导购员提供的,一个刺破羞耻之膜的笑声。或者颜色。通常正是这种无意的流露给了别人最为强烈的印象。那说明什么,那说明人本能就有某种优越感,即使是身为服务人员,她也有拿着钥匙将自己当成掌柜的不自量力。在我看来,他们是一伙的,导购员或者张慎,本质都是一样的。修养形成某种压抑本能的意识,才不至于犯下这类低级的错误。而我,恰恰喜欢看到这种错误的发生。如果说这是属于心理上的缺陷导致我乐意将人推向悬崖,不如说我看到人在一时得到羞辱而失去理智时能发现自尊的奇异闪光,或者是不自量力的勇气,或者是一时疏忽的自我炫耀,也可能是忍辱负重和韬光养晦,无论哪种声调,无不高于平常状态而在人的头顶形成光环。粗鄙者是缺乏这种色泽的人,粗鄙者自甘粗鄙或无粗鄙意识,他们的声嘶力竭不体现在尊严和长远的较量上,往往因为涉及对具体微小的利益的争取而蒙上暗哑的油光,愤怒连成为一种情绪和信号也谈不上,他们的愤怒只是愤怒本身的修饰。
如果张慎这时与这位导购员争吵起来,那么会让我兴致大败,所幸的是他发出那个蔑视的音节之后从她面前走过径直走去看对面衣架上的一件外套。导购员不得不跟随过来。他指着衣架上的外套说,取下来。他已经发现勇气的来源看清了他们各自所处的位置,从一开始的一副战战兢兢的乞讨者形象被她促发成了施舍者。只是他像刚出狱的人由于才初获做主的机会同时对别人的反应还缺乏预知和把握时那样,做起事来还笨手笨脚。他将衣服拿到手上,转身去试衣间,走了几步又回来说他想要衬衣、裤子等,请她为他拿一些来参考。她照他的要求为他拿来衬衣、打底棉衣和裤子。他问我,这些怎样。我开心地说可以试试看。
张慎脸红红的,拿着衣服走进了试衣间。
导购员还没从不适中走出来,她显然对张慎的转变感到吃惊,甚至为他之前还只看不买,现在却一口气要下了一身衣服感到莫名其妙。她尴尬地问我要不要也挑两件试试。在张慎换衣的期间,那对我之前留意的人结账走了。无论如何,张慎是做不到这样的。他将自己的旧衣留在试衣间,穿了牌子还挂在身上的新衣出来了。怎么说呢,相较之下,张慎虽然焕然一新但给人一种怪异的与衣服不相匹配的感觉。与刚刚那位将衣服驯服得服服帖帖的年轻人相比,张慎像是误穿了童装,或者说是他自身被衣服比了下去。
不好,我说。
他在镜子前照了照,脸色燥红。到这一步,他就不知所措了,脸上又开始出现那种过度紧张之后的疲惫。一种提前放弃的神态。
如果一切都来自我的猜度,如果张慎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复杂的心理状况的话,他此时应该哭出来。在镜子面前,他看到自己穿上了一身不适合自己的好衣服,仿佛好的东西非但不能为他增添光彩反而使他如同鲜花之下的牛粪。他因一身好衣服而看到了自己缺乏自知之明。他小声地说了一句算了,然后往试衣间走去。我所期待看到的充满勇气的张慎,最终还是一闪而过。反倒是导购员此时变得专业起来,她叫住他,建议他再看看,总有一款适合他。我也附会地说了一句。
看得出来,导购员对他感到可怜,又不想他一下子就败下阵来,想让他再试试其他衣服,大不了最终以没什么好看的衣服为由消除他的疑虑。她陪他转了一圈,这一次,她服务态度十分友好,并开始与他聊天,问他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张慎过分专注地看着衣服,不想回答她的任何问候。
后来,我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终于找到一身合适的衣服了。


在整个购置衣服的过程中,我将大部分心理感受都投射到张慎身上,他那些被我写下来的,是作为他这个人这件事的背景出现的,而它们最终成了这件事的主体。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很简单,概括地说是一位收入低微的三十岁男人跑到名牌店里买了一身衣服,将自己一年的收入一夜花光。别人都以为他脑子出问题了,但在我看来张慎这样做十分合理。这样想是我始终觉得与其画饼充饥,不如饮鸩止渴。但是打败张慎的不是克服艰难时的不计后果,我始终认为是他第一次试衣出来时流露出的那种轻易放弃的秉性决定了他无论变得多勇敢最终还将是功亏一篑。从自身的躯体中痛苦地挣脱出来,过程必然是艰难的,这种过于猛烈的转变对他来说无异于早产和难产,在经历磕磕碰碰跌跌爬爬的学走之前就成了死胎,更看不到我所希望看到的他健步如飞的样子了。另一个人,带我去参加那次同学聚会的朋友,她对此不大相信,不相信一次购物会使张慎丧命。她说她虽然跟他相处并不紧密但大学四年来对他也有所了解,说他勤勉、老实,不可能是那种过分骄傲的人。她这样说,我听出了她实际上是想说张慎并不是那种有胆量的人。尚未开化、闭塞自封、畏首畏尾,这样的评价或许可以用在张慎身上,他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既无思想也无行动能力的人。他们就是这样说起张慎的,并将他后来的结局说成是可怜的,也是不重要的。是的,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所导致的后果,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除了他的家人继续为他承受之外,对任何一个外人来说都产生不了任何一点影响。这就是他这类人死不足惜的地方,这就是这类群居动物从集体中走出来的艰难和失败,能够帮助他的人不会雪中送炭,限制他的人他又无力挣脱,既因为他并非无可取代也因为他看不到自己潜在的价值。这使得我在沮丧的时候苦思冥想也得不出一个普通个体苟活于世的理由。张慎,三十岁,全部的生活体现在每天按时到工厂上班,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除此之外便是在人们称为休息的在毫无价值的时间中空耗力量。而他,随时可能从岗位上消失而丝毫不会影响一个工厂的正常运作。他无从选择,被迫塑造成机器般的谋生工具,继而可能可以被毫不可惜地抛弃掉。
他穿着导购员为他几经挑选而成的一身衣服,一个小时之内,他变得冷静。冷静得在试衣间换回旧衣出来之后直接跟我说我们到另一个地方看看。他将正在为他打包衣服计算价钱的导购员留在柜台,看都不看一眼地走在我前面出了服装店。他松了一口气,显然他自己早有预谋,先花了很长的时间挑选一堆衣服之后又不买,让那位看不起他的导购员如愿以偿。
我问他,我们回去?
他说来这里不是要买衣服的吗现在回去干嘛?
在这一刻,他改变自身的初衷变成了对这种改变无望的报复。
作为观察者,我是安全的,我只陪他进入另一家店,买到他想要的东西,由此用掉我一个晚上的时间,这个夜里的时间跟任何一个夜里的时间一样,都是可以付出。接下来我要说到的,已经是这件事的结局了。我们(同学会上的人)去他家看他,他躺在床上一直昏迷不醒,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从医院里搬回家由他五十多岁的父母照料。那个晚上他买下的衣服,在他走进家门的时候扔到了门口的垃圾桶里,第二天被他母亲捡了出来。她捡到了五六件新衣想给她儿子看,直到中午还敲不开他的房门。父亲把锁撬开,发现他躺在床上失去知觉。不难想象出他深夜回到家里,发现我们一个晚上的收获跟他的生活既不相称也毫无关联,便扔掉了衣服,可能整夜他都在想这件事,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使他清晨时在屋里烧炭。想象力可以继续走得更远,包括我不在场时张慎心里想的事情,但我不确定他是否真能把事情想清楚然后做下了决定,还是深陷其中而感到窒息,他从此失去了辩驳的机会。张慎的母亲,我看她一生都在受苦,为这个聪慧的孩子受苦,大概为了他,她暂时还不会去死,痛苦过后,会习惯继续照料他一生。他的同学们都给她捐钱,她受了恩,很是感激,这多少减轻了她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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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2 08:40:56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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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2 10:16:02 |只看该作者
气一点没泄。而且中正。不是那种回避心理描写仅仅是依靠对话的,也不是那种依靠心理描写推动的。而且又有自己的一套精气在里面撑着……怎么说呢,中正,但又有个人的风格,就是好了。“风格”本身对写作者没什么可贵的,但它又是一个不能回避的事实——即我们能记住的作家,都是有风格的,无论是黑蓝的活跃作者,还是那些最有名的作家。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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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2 21:49:06 |只看该作者
最近好高产呀。先瞄了下,感觉跟你以前的有不同,向生活这一块靠近了。等打印了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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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在手机上看网刊啊不用打印。  发表于 2013-3-22 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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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2 22:09:23 |只看该作者
感觉不错。有空再看一遍。能不能排下版,把首行缩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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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2 23:10:00 |只看该作者
很好啊。数目可观甚至是随处可见的议论并不显得累赘,楼主是如何做到的?仅仅是因为这样议论非常妥帖的生长于张慎这个人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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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2 23:11:31 |只看该作者
只是觉得结尾有些走神了。哈哈。人物是不可能这样完蛋的吧,这种人的生命力意想不到的坚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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蒜头  我就认识这样的人,前段时间在美国烧炭自杀了,但没死成。所以看到这篇时候我感觉好亲切,因为我恰巧也是这样的人,但不会自杀,因为我有一颗坚韧的心  发表于 2013-3-31 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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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2 23:49:10 |只看该作者
回猪皮:
那些议论写着写着就出来了,并没有事先计划好,议论什么的,可能是想将人物推选“悬崖”。结尾不是通常的现实主义走向,它没有对一个人物的关注贯穿始终,它把重要性交给了人物的母亲,刚开始让他“斗”,最后让他“休息”,并将这种窒息感延伸到他母亲身上。
看起来可能很冷漠,表面之下的冷漠可能是绝望和疲累。
我想当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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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3 00:18:15 |只看该作者
X 发表于 2013-3-22 23:49
回猪皮:
那些议论写着写着就出来了,并没有事先计划好,议论什么的,可能是想将人物推选“悬崖”。结尾不 ...

就是这种感觉。绝望和疲惫。
不过那个我总觉得与其说是帮助,不如说是帮凶啊。你要是再跳出”我“这个角度,是不是又一篇更好的小说呢。我觉得那就达到了bcah那个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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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4 18:48:5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蓝风 于 2013-3-24 18:53 编辑

结尾的“轻描淡写”反而有力,是太平洋里的一滴水。
这个张慎是一个死去的人,也是“我”对自己的一次虚构,以此来缓解某种窘局,也就是说,这是一次预期的深层虚构,必须的虚构。
看了后,我想说的是,我也是张慎,有点锋棱,又显得钝了些,还是无用。

点评

不有  蓝风的意思应该是说张慎这样窒息地活着如同死了……当然最后张慎他也昏迷不醒鸟~  发表于 2013-4-3 11:07
猪皮  张慎没死。  发表于 2013-3-25 20:41
Thought is already is late, exactly is the earliest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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