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 这次,我想写好点,写多点, 但是,我看见笔芯的墨见底了,不知道写得到多少字哦, 看嘛,都写不现了,没法了!这周就只有这样了! ——某小学生周记 的确,这次想写好点,写多点。但也的确是,在突如其来、尽管心理有所准备的意外面前,笔芯容易见底。说是心理有所准备,指的是理智上。突如其来,当然就指事实凸显在眼前时,仍然大大超出了原先的想像。不,也不能这么说,原先在理智上仅仅知道“这里要更好”,可是“更好”到什么程度,完全没有概念。 成田机场航站楼的落地玻璃窗前,一个男人看着窗外发呆,过了一会儿,他走上前去,手指重重地在玻璃上划了一下,低头看指头有没有灰。好像不相信似的,换了个地方又划了一下,看看,手指上仍然一点灰尘的痕迹都没有。窗玻璃上也一点痕迹都没有。然后他举起相机,对窗外起降的飞机和物景一顿狂拍。 “拍什么呢?”离男人站的地方不远,是洗手间,一个年轻女子走出来,伸手取过挂在男人肩膀上的挎包。 “你看这颜色!太不可思议了。”男人把相机给女子看。“完全不能相比,跟以前的,你看你看,同样的模式,太清澈了,一点沾染都没有。” “老土,瞧你语无伦次的样子。”女子笑了,“说明空气好呗!可爱死了。”她左右张望一下,突然勾起男人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 男人还在专注地看手机上的照片,几乎没受女子亲密行为的干扰。 “走吧!”女子催了一下,挽起男人的胳膊牵着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放开。“他们都快出关了。” 凌空而至的湛蓝在他们真正走到室外时从天而降,远近的建筑清晰得都有点失真,颜色鲜亮而所有的边线都那么明晰。即使灰色,也鲜亮得让人瞬间明白:灰也应该灰得干净纯粹。在这里,原先的“清晰”、“清楚”被重新定义,原先的“清晰”、“清楚”都只像盖了层磨砂玻璃,仅仅意味着“看得见”。一切场景和动作,如超高清的影片,帧帧画面井然有序。甚至,似乎都能看到空气里每个原子的飘动。清晰的场景让人充分体会什么叫“真得像假的一样,” 然后有些短暂的晕眩。 所以这个男人停了下来,闭上眼睛。女子也停下来,任由他们的伙伴从身边走过。男人把一小部分身体倚在拉杆箱上,箱子吃重,晃晃悠悠。但男人依旧保持这姿势,似乎找到一个平衡点而在有意玩耍。这非常孩子气的动作完全无法让人想像这是一个快到中年的男人。是的,他已接近人到中年,尽管瘦削的身材还看不出微微有点腆起的肚腩,少年般的脸也在帮助一起撒谎,但这毕竟不能掩盖年龄已经存在的客观事实。泄露秘密的,是鬓角的斑白正逐渐向中间的头发靠拢,而眼角的皱纹随着他的笑容深深展现。这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在另一个天空下做短暂的适应。 过了一会儿,他说,“继续走吧。” 1、 “第一个初步感受就是,”男人说,“即使不懂日语,你依然可以完成基本的购物、生活,只要你能看懂也能写繁体字。”第二天,这个旅行团还在东京。不同在于,他们开始熟悉街道的狭窄和干净,可以容忍随处可以饮用的自来水,可以接受透明得有些可怕的空气。这是6月底,跟上海相比,东京的温度明显要低,因此还能穿上长袖衬衫在阳光下散步,甚至到了晚间需要加件外套。他们有了短暂的适应,也有了沉下心来部分进入东京生活的想法。 “我不太想说他们的好话,但是,”男人叹了叹气,“不得不说他们的一些好话。”和他并排走着的年轻女子脸含微笑,“是因为出来的机会少。”“这是一个原因,更多的原因并不仅仅于此。” 落在身后的另外三人,两女一男。其中两个是一对年轻情侣。另一个女的接口道:“不知道后天离开东京去的地方有没有不同。”“后天是去箱根泡温泉吧?”“是的,富士山脚下。”这是那对情侣在说话。 “老穆,你说他们会不会嫉妒我们找到了这么个有意思的地方玩?”单身的女子问道,“我觉得肯定会,今天晚上我们多好玩啊!” “肯定不嫉妒。”那个叫老穆的男人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找到了更有意思的地方。”他说完这句,脚步停了,“因为这里每个角落都是新鲜的。我们也是。” 已经习惯了走在道路右侧的这五人,时不时避让迎面走来的行人。每次避让时,他们才恍然到自己在逆行,而根深蒂固的习惯又在每次避让完后,依旧走在右侧。他们走走停停,停下来的原因大部分因为拍照。拍店招、拍地面的水漏、拍消防栓、拍街边的海报、拍路灯、拍墙面…… 离下榻的酒店越来越远,但由于一直走在酒店所在的马路上,所以没有人担心会不认识回去的路。如此拍拍停停说说笑笑又过了大约10分钟,他们在一个小巷的交叉口停住了。 “我想折进去看看。”男人对身边的女子说。 “我也想。” 于是两人用征询的目光扫向其他三人。 “里面会有什么?”那对情侣问。 “我不知道。但总觉得应该要进社区看看。” “小巷子弯弯绕绕的,我怕到时候会迷路……”情侣中的女声说。 “那你呢?”他们问单身女人。 “还去不去吃夜宵呢?”她看看他们,又看看时间,“现在10点多……” “三个方案,一是我们折进去,晃悠到11点回来找地方吃夜宵,我比较倾向这个方案;二是继续往前走,可是继续走到哪里不知道,我不太赞成这个方案;三是分开来,11点的时候在这里会合然后一起夜宵,或者是11点半,还到昨天晚上那个居酒屋,这也可以。” “也好,就去那边,继续吃昨天没点的东西。” 主意打定,那对情侣继续往前走,单身女人和老穆他们折进小巷子。 巷子里的光显然昏暗许多,宽度似乎仅能容一辆卡车单独行驶,奇怪的是,路口并没有单行道标志,表明这条巷子也许可以双向行驶机动车。路边上,有车辆紧贴着左边的墙停靠,反光镜离墙壁大约只有3、4厘米。自动贩卖机每隔不远就有一个,老穆又去摸了摸贩卖机的侧面和底部。 “不用摸,肯定干净。”紧随着的女子说破了他用意。“下飞机后你东摸西摸已经不少次了。” 老穆点点头:“我甚至觉得躺在路面都不会脏,而且你们注意到没有,一路走来连一个坑一个修补的痕迹都没有。” “老穆,你会愿意移民来这里吗?”单身女子问道。 这个问题有点促狭,虽然问的人完全有口无心。老穆沉默着,像在思索。 “要是有条件,我觉得他会。他都爱死日本的情色片了。”年轻女子吃吃地笑。 “哈哈……情色片……”一阵带有明显掩饰意味的笑结束后,他说,“我不知道会不会,假设可以移民,最麻烦的还是观念似乎还不太能合拍。是生活的观念对人的态度,不是价值观。” 他继续说道,“现在我们还没有真实接触到他们的生活状态。就现在短短两天亲身经历来看,以前听到的宣传有很多都被歪曲了,我们没有看到真相。以前的宣传就两样是准确的,一是交通路线,一是货币汇率,其他都有待观察。”他停在一所民宅门口,对门前挂着的红灯笼拍了两张照片,“比如,谁能告诉我们这红灯笼挂着是什么意思呢?日常民俗不知道,就没有真实。” “你总是想要追究深度,好沉重啊!”年轻女子嗔怪道,“不理他,我们抽个烟。” 于是两个女人停下来,从随身包里取出烟,又把手上的瓶装水喝掉,当作烟盒。男人蹲下来,对着墙角左看右看,拍了几张照片,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拍什么。拍好后,也停下来一起抽烟。 女人抽烟时只有两种姿态,一种是极具美感的,一种是瘾君子式有力量感的。这两个女人代表的正是这两种。跟着老穆的年轻女子手指修长白皙,夹着烟像拈了朵花。 “说真的,自带烟盒不抽游烟是有点麻烦,可是我很能理解也很能接受。”男人说。 “是啊,而且他们有办法执行。” “嘿嘿,我说,”单身女子看看他们俩,“问你们个八卦问题……” “有什么好问的,我们之间没什么,只是关系好。”年轻女子截断她的话。 “老穆……”单身女子不死心。 “她不是已经回答了嘛。yoyo你开始有你们家小猪的倾向了!” 说到“你们家小猪”,这个叫yoyo的单身女子八卦立刻转移。“真的,不骗你们,他的行为真的像是国安。”她表情夸张,“结婚这么长时间,孩子都生了,我都还不知道他上班是在哪儿,也从没见过他同事、他朋友,甚至他的老家都没去过。” “你也够可以。什么都不知道,都能嫁给他。” “本来就不在乎这些,再说,他当时把我感动了。”yoyo呼了一口烟,“还有很多细节,原本我还不在意,上次老穆一分析,我真觉得他越来越像国安。” 小巷确实四通八达,阡陌交通。他们转了几个弯,到一个高架路的底下,像是一座废弃的桥但又像是个小涵洞出现在了眼前,上面是常规道路,常规道路再上,是高架。立体式三层道路旁边的铁丝网紧凑但不突兀,因为上面长满了绿色植物,非常整齐,花朵开在铁丝网和墙壁之间的绿化带。 “看!”年轻女子压低了声音而又掩饰不住一种惊奇,“这是什么?” 一座金属碑刻树在那座“桥”的旁边,他们围过去,仔细辨认那上面的铭文。没人懂日语,但上面有好些汉字,辨认良久,男人说,“大概说这桥是平安时期的,后来在二战时被损,然后又重修……这写的‘平安’,这是‘二战’,……应该是1991年重修的……有1991的字样……我猜是这意思。” “平安时期是什么?” “日本的一个朝代,我算算……大概相当于中国的唐宋时期。” “这么长时间!是个文物……竟然就在一个普通居民社区里。”周围的建筑是典型的居民楼,造型跟上海的公寓很接近。 “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男人说。“上千年的东西,你要说它有意识保存好吧,它又随随便便在居民区里,也不怕被损坏。要说它不怎么保护吧,你看它至今还这么牢固坚实,这么干净……”他走过去拍了拍“桥”的石墩。“你说它当作文物吧,它又在发挥实用功能;要说只是个交通实体吧,它又离现在一千多年了,还很严肃地立碑刻牌……亦古亦今,没法定义,也不知道这是真的重视还是象征性重视。” “中国古桥也很多呐,江南古镇上许多桥都有几百上千年历史,也都在用,也都有碑刻铭文。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年轻女子说。 “这不同。古镇那些桥都在告诉人们一个句话:我很老,我有历史,你们要让着我点尊重我点。而这个是在说另一句话:你们尽管用,虽然我有些年头了。……我真不知道这是特例还是有代表性。” “桥”底下还有三四个给流浪猫狗搭建的窝,像几座幼儿园孩童玩的小房子。看得出有人在定期——可能是每天——换水加粮。水很清澈,在窝外盛放,没有一点杂质和漂浮物,猫粮或狗粮也盛放在旁边,每个盆里都有大半,也没有一点垃圾。盛放的器具外边都很干净,像新的一样。几只野猫围绕着它们的“窝”逡巡,有时会又警惕又和善地看着他们。 2、 “我总是无法在短时间内迅速地做到精彩,”男人的神情没什么变化,虽然话的内容有点沮丧。 “就是说……打个比方,去见某个人,事先知道这个人很重要,也大致知道他的口味怎么样,但很难在一开始,就迅速通过一两句话拉近距离……这个例子不完全对,我再想想……应该是这样:描述一个人或一件事,我心里清楚它的亮点、吸引人的点在哪里,但往往只能描述出过程,表达出基本场景,无法很快切中让人兴奋的地方……然后,刚描述完,就心生后悔,觉得可以、也应该说得更好……也往往在过后没多久,就知道该怎样做得更好……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就比如我表达现在这段意思,你也大概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是我说得一点都不精彩。” “很多人都这样,许多人做得都还远远不如你呢。”她说。 他们沿着斜坡向上爬,斜坡很缓,并不陡峭。因为距离长,一段路之后,都有些气喘。但他们都没停下脚步,经过斜坡下的一座桥梁时,他们看到许多条轻轨穿过,并排着的轨道长度足有好几百米,景象煞是壮观。于是他们稍稍作了停留,顺便喝了几口水。在三五分钟内,好几种不同颜色的地铁从桥底下呼啸来去,他们就大致就知道至少有四五条线路由此交汇、分流。然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几十米之后,右边出现了一片墓区。他们注意到右边是墓区,是因为他们仍然在右边逆向行走。 当然,起先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实在太不显眼。墓区的门口只用几根木桩钉了一下,形成一个门框的样子,没有门,好像城中一个小公园。门框里边,挂了好些幡幔,这些幡幔在东京也都很常见,因而没有吸引到他们的注意力就非常正常。后来发现,在里边,有人摆了些简单的祭祀用品,急急匆匆进去拜祭,又急急匆匆走出来。他就也进去看了,见到竖立着的木条板上有汉字的“之位”字样,表明这不是神社。墓区里还有黄色外墙的建筑物,不大,看起来像个小寺院。而整个墓区被包围在民宅建筑里,在它两边都是住户。 她退出来,伸了伸舌头。男人走过去,搂了一下她肩,“吓着了?” “晚上他们不害怕吗?” “生和死,就隔一扇没安门的门,没有阻挡,没有条件,可以自由进出。”他说,“真的是对生死看得很淡了?”最后一句有点喃喃自语。男人继续安慰她,“不知什么缘故,这个墓地一点都不瘆人,完全不像我当年住南京铁古庙时看到的墓地那样阴森,反而有种亲切感,跟个小公园似的。”在他们停着的时候,路上行人车辆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的目光对墓地有停留,就像面对森林里的一片树林那样平常、无视。 “回去后你又该找资料了解日本人的生死观了。”她轻松起来,眼神有些半含笑意,也算是赞许的笑,也算是调皮的笑,又像在揶揄、挑逗。总之,摸不清准确意思。他看着她的笑,有些发呆。 回过神后他迅速地把她搂过来,在腰上轻轻捏了一把,“真好看。”捏的同时嘴就向她凑过去了。 “哎呀耍流氓……”她捶打了一下。“小心被人看到……”他们清楚她所说的“人”是指谁,但此刻似乎并不太在意。 亲昵了一阵,他们加快脚步紧跑过去与大部队会合,昨天晚上一起逛巷子的女人在比较远但能看清手势的地方,正向他们招手。 看起来,这里已经到了目的地。道路猛然变窄,两边的民居建筑也增加了古意。许多猫、许许多多的猫在街道上、在房顶上、在墙沿、在椅子上、在花坛里、在自行车上,或漫步或睡觉或厮打或觅食或躺着……猫比人多,见人不怕,爱搭不理,几乎所有的猫都对游客发出的“咪咪咪咪”的召唤无动于衷,甚至它们都没有一点紧张提防的表现,眼睛原本迷离还是迷离,张嘴打哈欠的仍然打哈欠。也许因为猫数量的庞大,没有人敢近前去表示亲近。这里活像宫崎骏动画《猫的王国》那样:猫是主宰,人是外来生物。男人明显对猫没有特别的喜爱也没有厌恶,只是稍微观察一下就继续往前走。 “我做攻略的时候,看到人家说这里的猫也是个景点。”yoyo迎上来。“有好多人会给猫留下食物,可是它们并不吃,只吃当地人放的猫粮,很奇怪。” “刚才你注意到那边有一片墓地没?”男人问。 “没注意……导游说前面有个什么明星在拍片子。”yoyo完全对死人没兴趣。男人瞟了一眼一直和他在一起的年轻女子,后者正盯着小店里一个工艺品拍照。“不会是色情片吧?”男人其实没这么问,但有这个念头闪过,于是觉得很猥琐,自嘲地摸了摸下巴。“倒还没见过日本的明星和民间粉丝怎么相处。”他们叫上拍照的她,往人堆里扎去。 忽然,男人被街边一户人家的名牌吸引了。很多人家门口会写上主人是谁——他们在居民小区已经发现多次,这次,他被这个名牌吸引得不由轻轻念出了声:wu、 teng。没有人听到。他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拍人家门口的名牌算不算很不礼貌的行为,但导游不在,无人可问。心一横,他还是举起相机,迅速把“武藤”这两个字连带门口一些设备比如对讲机都拍了下来。 不是太迷恋“武藤兰”这个女优,但也因为这个女优的名字才觉得“武藤”这个名牌是很好玩的噱头。相比而言,他更喜欢饭岛爱、冴岛奈绪这些“上一辈”的人物。她们青春永在,先后离世只个概念性的间隔。对于只在影像上看过她们身体的人而言,她们的青春和美丽无法消弭并将永远定格,以前看到是那样,以后看到她们,还是那样。她们没有比影像上更近过,也没有更远过。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明星,每个时代的明星首先只属于每个时代的人。“审美”这个词尽管虚幻,可它总在发挥作用,早早出名的武藤兰成名于他的青年时代,但“审美”悄悄隔离了他们,老穆固执地认为,饭岛爱、冴岛奈绪才是属于他那个时代而武藤兰不是。 那么,再看看近在眼前的当代明星吧。导游的助手说,这是上户彩。 ——上户彩是谁? ——一个电视明星。在日本受欢迎程度排前三位。 ——哦…… ——她15岁时就出道了,在日本,电影明星和电视明星严格分开,拍电影就不拍电视,拍电视就不拍电影。 老穆探头张望,上户彩正从街的另外一边走过来,穿着家常服,没戴墨镜,个子不高,也不显眼。两个助理给她打伞遮阳。她手上抓着瓶水,若非有助理和摄像机的阵仗,在这个以游客为主的人流里,几乎不会有人认为她是日本的当红明星。 ——电影明星的地位更高些,但是电视明星人气更旺。我很喜欢上户彩。助手有些小兴奋。今天竟然碰到她了,运气真不错。 ——你去跟她合个影吧?我给你拍。 说着,老穆端起相机取了取景。然而其中一个女助理快步走来,对着老穆说了一通话,双手摇摆、往下虚按。这很明白了,就是不要拍照。老穆把相机放下。见此,女助理向老穆鞠了个躬,然后回转到上户彩身边。 ——她是叫我不要拍照吗? ——是的。在日本,明星对肖像非常重视,不经同意,谁都不能拍,包括路人,严重的话可以报警、上法庭。 老穆跟yoyo面面相觑,觉得有一点点无聊。 “走吧,带你去看看那边的墓地,很有意思。”老穆说着就往回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 ——这里叫什么名字? ——这条街?日暮里。中文写法是太阳的那个日,日暮西山的那个暮,里外的里。 ——听起来应该是看夕阳的好地方。 ——对的,这里本来就以看夕阳闻名,不过这次你们上午来,就看不到夕阳了。 3、 去京都好像是还愿的。 高速公路旁边没什么田野,也可以说很多田野包含在城市里。到处都是树木,郁郁葱葱,也到处都是房子,鳞次栉比。到京都地界、到京都市区,建筑的风格一变,矮小精巧的民居多起来,古色古香的建筑多起来,街道也狭窄起来。应该反过来说,是因为发现建筑的风格明显变化,就知道到了京都。 静谧得有些不可思议。作为一个都市级别的城市,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居然毫无喧闹之意,是太不思议的事。大巴车行使在京都市区,很多银杏树在街道两旁,似乎是行道树似乎又不是。他们很震惊。具体地说,是他很震惊。基本的植物学常识让他知道:银杏成材,需要很长时间,油桶那么粗的银杏,那是长了多少年没动过了呢? “假如移民,我喜欢住在京都。”男人对身边的女子说。 “我也是。” 对话中断。他们又把视线转向车窗外边。“你查过京都的介绍吗?”男人问,不等回答,自己接着说下去,“京都仿唐朝而建。唐朝在中国消失了,它来了日本。”他真的没有等待回答的意思。男人把座椅调直,从原先往后半躺的姿势改为正坐。很认真地又对她说,“看了这城市,会觉得‘反动’是有道理的,而且是合理的。” “怎么说?” “他们对好的建筑、对物有敬畏之心。中国一直说许多古代书画流失在海外,痛心疾首的样子,但是你看,他们对古建筑边保护边使用得多好,在这里,古代的好东西能得到享受,这里作为它们的归宿是对古物的尊重。”男人语气并不沉重,是很平和的那种,“这个说法很反动,但是符合实际。” “我喜欢听你讲这些。”她嗫嚅着,舔了舔嘴唇,“喜欢你经常能在日常当中找到思考的点。”她又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为主动表达了情感有些不好意思。 “傻丫头……这还不算思考呢,说的人太多了。” “不一样。”她立刻驳斥道,“这是你对我说。你就很日常。” “但是我不喜欢,”她说,“你像个布道师一样说教……”她嘿嘿一笑。 男人摸了摸她的头。 大巴车最后停在金阁寺附带的停车场。下了车,导游去买门票,车上一群人找地方抽烟的抽烟,买冷饮的买冷饮。有一种国际知名品牌的冰激凌,售价是上海的1/3,但容量却多了一半。等待的时候,他们觉得周围开始吵闹起来,稍一扫视,操着各式普通话的人随着连续驶进的几辆大巴布满了停车场。 检票口并不明确,就是说,没有一个明确的山门,只在售票处转弯后的一段石子路旁,两个僧人给游客的票盖上纪念章并送上一个护身符,口中很熟练地说着中文:往里走、往里走。 “你要不要跟我讲解点什么?”女子问身边的男人。 “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金阁寺》让这个寺院名气大涨,实际上我们跟金阁寺的渊源从小时候就有了。” “怎么会?” “一休,动画片一休里的‘将军’,就是金阁寺的建造人足利义满。《金阁寺》里有介绍建造它的文字。” “哎呀,一休我可喜欢了,很可爱,又有智慧。” “我也喜欢。笃、笃、笃……叮!休息、休息一下……哈哈,记得吧?不过现在的金阁寺是重建的,原先足利义满造的已经被烧掉了。”正说着,后面涌上一群人,飞快地往金阁寺走去,到包围着寺院的镜湖边,他们停下,几个比较好的拍摄点,瞬间都“沦陷”了,各种相机、手机,噼里啪啦一阵乱拍,还不停地叫嚷着各种中国方言。原先在湖边的人,被他们一挤,只能退出。湖边没有栏杆,看情形,真担心有人会被挤掉下去。但是没几分钟,这群人又“哗”地离开了,镜湖边恢复了方才的安宁。 事实上当一处地方变成世界知名景点后,最需提防的就是中国人的成群出现。老穆有些感慨。他想起十多年前去泰国普吉岛时导游所说的,普吉岛一开始是老外的游览胜地,后来007在那边取景拍摄,世界知名,于是中国人也去了,于是老外就开始撤离。“我可能永远不能理解这种一窝蜂到底能给人带来什么好感,能给旅行带来什么意思。”他说,“也许在别人眼里我们也跟他们一样,也是一窝蜂的其中一员。”阳光从金阁寺顶上反射出来,金光闪闪,即便不直视也微微闪着眼。她没有发出牢骚,显示了比老穆更好的涵养、或者说是更温和的脾气,而从蹙着的眉头看,她同意他的话。 日本景点和中国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们每个地方都只是“地方”而不是景点,每个景点的气质都各有特点,无好坏优劣之分,它们都是平等的。它们都是有性格的存在。它们都很日常。 不过还有些话他没有说。“(足利)义满逝世后,遵其遗嘱,将北山殿改为禅刹,称作鹿苑寺。其建筑物有的他迁,有的荒芜,惟有金阁幸存下来……”《金阁寺》这么一段介绍成为指引他游览路线的指导,于是,他的注意力大多放在跟足利义满行踪有关的建筑物上,在心里面与所知的一些信息作一一对应。她对他的默不作声微微有些责怪。而这责怪是很短暂的。 “我有种感觉,来这里,就像完成个夙愿一样。”他们在足利义满和天皇会面的亭子前,亭子非常简陋,只是用几根木柱撑了一片草顶,两个蒲团相对放着,“对金阁寺的直接感受,只能是在面对面的时候才更真切,尽管三岛把金阁寺作为一种象征,可在他书里都不能完全传达为什么作为象征。” “你习惯每去一个地方都做功课吗?” “肯定不是。”他思索了一下,想找一些能准确表达意思的词句来说明,“这次日本之行,我心里面的重点、唯一的重点就是这里。它好像替代了整个日本之行的所有。不管之前的东京、箱根,还是之后的途经大阪,我都觉得它们只是前奏或收尾,真正的内容、真正的高潮就在京都,在金阁寺。旅行的意义一定是在于有盼望,无论是明确的还是隐藏的,它一定有期待,有时候期待是在路程中,是一条线,有时候期待是在一个点,是个触发一切的开关。只是,无法明确到那个点之后是否真的能触发,就导致有时候内容和结果会发生转换……我很想对京都、对金阁寺说些什么,但现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安静地听着。 “现在在这里,对金阁寺这个触发点满意吗?不满意,因为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仿佛空的。可要说真不满意吗?也满意,因为似乎又有很多东西要说。一个地方或一个物件的象征是很奇怪的,它是个借用品,目的只是为了某个夙愿有地方装载,并且还跟旁人无关。” “为什么一定要有个夙愿呢?” “没有了夙愿,会过得飘、浮。”他轻叹道,“这几年,我们过得都不好。” 临近出口处的地方,有个上香处,一排免费的香摆在案上,任人自取。他们去上了个香,又花100日元顺便求了个签,签纸上四句中文偈子是: 久暗漸分明 登江綠水澄 芝書從遠降 終得異人成 自然,旁注里很多日文说明他完全不懂,并且不打算让人翻译。 4、 从大阪的关西空港飞回上海,虽然路程要短很多,但由于时差关系,所需时间跟上海飞东京差不多。 飞行时间在两三个小时,就很适合思考。撇去睡觉、进餐的时间,阅读也是用来思考的开胃菜。人在疲惫但还没到精力交瘁程度的时候,思考的密集度和跳跃度很可能远远超过正常状态。此刻老穆闭着眼睛,正享受思考的乐趣。她紧挨着,应该是睡着了,头歪斜过来,靠在他手臂上。 飞机的轰鸣都是一致的,无论从日本飞回中国,还是从上海飞向巴黎。还有一致的地方是,人像似悬挂在地球上,可以说没有生命,因为此时和所做的一切,都无法影响其他群体。生命的力量或者说作用,就是在于这一个个体可以对其他群体构成影响,如果失去这个力量,那么生命就是荒芜、空洞的。 想到这些,他恍然有种悲凉和恐惧的感觉,倏地争开眼睛,以表明自己还有生命的体征。但是周围的人都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就连空姐,也不在机舱走动,尽管他知道她们都在舱头或者舱尾待命着。 他微微转了下头,看她睡着的样子,一丝笑意浮上脸盘,手从毯子里伸过去,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要落地了吗?”她没争眼,低低呢喃了一句。 “还没有,你继续睡吧。”他说,“不过快了。” 她鼻翼动了动,发出了一个也许只有她自己以为发出的声音,起码他没听到,但他知道她作了回应。 她的鼻子很机灵,有一点俏皮的感觉。或者正是这些零零碎碎细小的原因诱发的喜欢,才让老穆一直不觉得自己的年纪在增大,一直觉得自己的青春还在。尽管他只比她大7、8岁。舷舱外,有点朦朦的白。无法解释这是因为在高空的原因,还是云朵发出的反光,抑或真的还没到天黑的地步。总之,在高空中的判断、辨别标准与地面经验完全不同。老穆看着身边的女人,有种难以言说的柔情,虽然这种柔情产生过很多次,也消失过很多次,但它就像盘旋公路一样,时不时就旋出来,扎到心里。 半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差不多跟十天前一样,她在航站楼去了下洗手间,而他又站在硕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等她。不同在于,他没有用手指去擦拭玻璃。机场再怎么灯火通明,也难掩那种空气里到处弥漫的灰蒙蒙的感觉,这是落地后一目了然的。 等她出来,这个航班上差不多所有人都要走光了。她大大方方挽上了他的胳膊。 “其实我们都自欺欺人,他们谁不知道我们关系啊。”他说。 “那不管,反正这层窗户纸没点穿,怎么着也不能拿来说事。” 他笑了。 浦东机场可能是成田机场的2、3倍。他们从下飞机到入关,到取行李,足足用了大约半小时。取好行李再走向地下车库,又是需要十五分钟时间。 “到家了。”她轻轻地说,语气有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到家了。”他应和道。“我真想一直在旅行。”他看了看她。 “你还记得去年你从北京回来时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吗?”她说。 “什么?” “落地天就黑。” “啊?这什么意思?”他有些懵懂。 “当时你起飞时天还亮着,落地时,天就黑了。你就信口告诉了我这句话,还说这可以写个小说。” “真的?”他大笑,“我完全不记得这话了……这题目其实不好,太言情。” “你说写了那小说就送给我。” “……”他不说话。 “你写嘛,”见他不说话,她晃悠着他的胳膊,撒起娇来,一点都看不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写嘛……” “这……真要我写?” “嗯!”见他口气松动,她开心了。 “不过我得告诉你,”他停下脚步,正色地说:“我从不写小说送给女人,也很少在小说里用到现任女朋友的原型。是因为,之前我所有小说里写到和我有关的女人,要么已经分手或者和我离婚,要么,”他顿了顿,加重了口气以表示这个主意后果的严重,“要么,是一写完,就会分手,几乎就是铁律。” “所以,你还要我写了送给你吗?”他说。 “要!你答应过的事我一直都记得。”她倔强。“而且,我希望能打破这个铁律。” 她又追问道,“你想不想打破?” “好,我写!”他说,“我也想打破。”他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因为有疼痛而叫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