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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要讲的并不是“有多少恐怖事件在他身上发生”,而是“他自已——通过简单的生存与简单的体验——创造了一个恐怖的事件!——凯尔泰斯.伊姆莱
朱诺又看见那男孩从书架的底层往顶层爬去。他的脚小心避开格子里精装的《安徒生童话选》,撑在上一层格板上的手却无意碰到《格林童话选》,有那么一刹那,朱诺以为他想抽出其中一本书,因为他俯下了身子,将脸凑到了书籍前,朱诺等了一会儿,他却又拱起身子,往再上一层的格子爬去——他只是嗅了嗅书香。
这间书店最新颖的设计便是这个书架楼梯,楼梯被搁成三个部分,中间是供儿童游玩的滑滑梯,两旁都是用实木板搭成的空心阶梯,每一层都整齐摆放着儿童读物。那男孩已爬到了顶层,他像打了胜战的将军,向自已爬过的楼梯挥手致意,转过弯,悠然地从滑滑梯上溜下来。如此,周而复始,他又开始吃力地往上爬。
有人到柜台前买单,朱诺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在这间书店干了五年,对许多书本就像朋友一样熟悉,光依据客人拿在手中书本的颜色样式,她便拿猜出那是一套《哈里波特》的全集。她接过客人手中的书籍,一本本小心地刷着条形码。她知道本店经理站在不远处的一排书架后,正关注着她。收款时她又谨慎地核对了一下版本和数量,才微笑地说,谢谢光临。她听见客人说道:
“女士,你很细心。”
她谦和地笑着,朝客人微微鞠了一躬,好让客人可以带着对她的赞美和愉快的心情离开。朱诺在直起腰的第一瞬间便看向那艺术楼梯——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习惯,空闲时,她的眼光总是在寻找着那个男孩。他正又一次从顶峰上往下坠滑。
经理从他隐身的地方走向她。朱诺的脸上露出了尊敬而不是职业化的笑容。经理倚向了收银台,观看着四周,那休闲的姿势让人不免嘀咕他是否想来一回闲聊而打发午后困倦的光阴。在午饭这个时间点上,店里的客人并不多,大多是因为与某种事情时间上的相错而来这里暂时逗留、消遣时光的。朱诺心平气和地等着。
“没有客人的时候,你可以坐一坐。”
朱诺腼腆地笑了笑。
“比如,像现在,没有客人的时候。”
“谢谢经理,现在我也不是很累。”
经理点点头,显然不是很留心朱诺的回答。他的目光也落到那个男孩身上。现在,男孩的一条腿正卡在第五层的格子里,他不敢太用力拔出,怕身体失去平衡而向后翻下楼梯,他一只手抓住光滑的梯面,一只手扶着右腿慢慢往外用力。那里有一个空档区,原本是放《哈里波特》全集的。负责那区域的店员刚去吃午饭,还来不及补上一套。经理渐渐皱起眉头。
“最近店里经常丢书。”
他突然开口,朱诺被吓了一跳。她小心地站直了身子,表情凝重认真。
“我们在角落里新添了监控探头,加派了人手,书还是照丢不误。”
这种事发生在书店、超市这类公共场所算是屡见不鲜的。总有机器照顾不到的夹角。不过,这几个月丢书的次数太频繁,惊动了大老板,经理这才重视起来。
“你觉得还有什么原因被我们忽略了?”
朱诺仔细想了想,略带着歉疚地摇了摇头,说:“我们只能更小心些。”
“有些棘手,大老板已开了金口,如果查不出原因、后面这几个月情况没有好转,我们的书店便会来个人员大调动。”
朱诺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已的肚子,她想像着自已挤着公交车,坐一段很长的路途到偏远的连锁店上班时的光景;那不是最糟糕的,如果算上‘晚上没赶上末班车’这种倒霉的事的话。
经理已向她转过身子,他是个相貌清雅的男人,从未看到他做过什么失礼于人前的事,此刻也是温温和和地说:“如果真变成那样,可太糟糕了,是不是?”
对朱诺目前的这种情况来说,尤其是;更何况,要离开这熟悉的像家一样的环境,背着粘粘乎乎的名声。
“经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从这里走出的每一个店员的名誉就堪虑了。”
“可不是?总有几个无聊的人会提什么‘坚守自盗’的话。”
“那可怎么办呢?”
“所以,我们总得想想办法才行。”经理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可,还有什么办法我们没想过的?”朱诺叹了口气。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的?每个来这里的人都那么和善有礼,宛如安静立在书柜里的那些书。有时朱诺会在其他什么地方偶遇一些这里的常客,他们身上的陌生感总让朱诺产生认错人的错觉,可一旦他们跨进大门口那道风幕帘,他们身上那种熟悉的平静的感觉便又回来了。
“我们总会想出办法的。”经理重复着。
“总会的。”
然后,他们一起听到一声轻响,同时将目光移向那个方向。男孩仰面倒在五级梯面上,虽然只能看到他的侧面,那里也因用力过度而呈现出让人一目了然的憋红。或者还有委屈和疼痛的泪珠正含在眼角边里,但因为隔着距离,没有人注意到。
经理离了收柜台,向前走的步伐是先快后慢的,最后停在楼梯脚下,仰着脖子问:“嗨,小家伙,你没事吧。”
男孩喘了口气才回答,声音响亮地。
“我没事。”
“那你还能起得来吗?”
“能!”
他的动作却没有声音那么利索,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手撑着狭隘的梯面坐了起来,并朝朱诺所站立的方向做了个胜利的手式,朱诺忍不住再次微笑。男孩似乎只会做些简单的手式,做手式时也只会面向着朱诺,仿佛他们是相熟的朋友、有着不必开口单凭表情便能互相了解、互相温暖的情谊。然而在前天之前,男孩从未在书店里露过面。
经理又走回到收银台前,他苦笑着说:“这孩子真是麻烦,再这样下去,其他的顾客该有意见了。”
“顾客总会理解的,谁家没有孩子呢?”
“我们是开店做生意的。”
又有客人过来买单,是一位常客,手里抱着时尚休闲类书籍。他小心地将书本堆到收银台前,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什么似的。
“嗨,我今天忘了带会员卡,你能不能直接帮我打折?”
经常会碰到这种老顾客忘了带会员卡的事,朱诺却还是以谨慎的咨询态度看向一旁的经理,在他的默许下,拿自已的会员卡替常客打了折。常客笑着说:
“你们这里重新装修后,风格更艺术化了,特别是那道楼梯。”他指的就是那道艺术楼梯。
“是我们的经理设计的。”
“很妙,非常人性化、艺术化的设计。”常客朝经理点点头。
经理向前一步,亲自动手将朱诺刷过的书本装进袋子里,向常客说道:“谢谢!我设计的时候,只是希望来这里看书的孩子有一个可以休闲、娱乐的地方。”
“很妙的想法。”
他们三个人一起看向那道艺术阶梯。男孩在一翻挣扎后,终于又爬到了顶层,坐在上面也正远远俯视着他们。他似乎比实际年龄看上去更要小一些,削弱的身子骨和尖瘦的下巴却更加勾勒出眼神的敏感胆怯,他的目光只定定盯在朱诺的身上。
“真可惜,”常客用略微遗憾的声音打了个开头,拎起那一袋书就走了。
其他两个人则一起陷入沉思之中,寂静用不同的声音包围着他们。影像室里有人正在播放轻音乐《天空之城》,优美宁静的旋律缓缓绕过每个人,又徐徐向整个空间散去。大部分零散的看书人放下手中的书本,先侧耳倾听,后就闭上眼睛,似乎在随音乐轻声呼吸着。坐在层顶的男孩也安静下来,背靠着一个书架,从他放松柔软的肢体可以看出,他正逐渐沉入某种轻松甜憩的状态中。
“咳,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经理放低了声音,抿了抿嘴唇,语气比刚才短促,仿佛他对自已将要讨论的事产生了某种厌恶感。
“我直说了吧,有人跟我说,你的对班经常漏算了顾客的价钱。”他看了看沉默的朱诺,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往下说:“你们一起上班时,你还提醒过她两回,有过这事吧。”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应该是国庆节时候的事。平时,她们轮流上班,只有节假日她们才会一起加班。节假日,书店里总是挤满了人,一整天忙活下来,偶尔的失误是难免的。她自已也有错算、漏算过一两回。
在工作上,谁都有这种防不胜防的失误。
“我调了监控录像,确有此事。”
朱诺心想,那么她自已的呢,难道她之前犯过的错误也被准确地记录到那该死的东西里了吗?
朱诺有些结结巴巴地说:“经理,她以前没经验,以后总会好的。
“总不能将错就错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可以罚款以示惩戒。”
“怎么,你们都认为罚罚款就算了?事情有这样办的吗?”
朱诺默不作声了。经理慢吞吞地说:“总该有人为此事负责。”
“可,可是。”
“不然,带累了别人多不好。”
《天空之城》刚刚播完,在音乐停顿的几秒钟内,又有客人过来买单。朱诺用眼角看到经理离开了收银台,向门口的保安走去。接着音乐再次响起,是一首朱诺从未听过的曲子。
经理又走了回来,“以前听过这曲子吗?”
“没有。”
“贝多芬的《献给艾丽丝》。
“很好听的曲子,曲风温柔而饱含情感。”
“因为这里面有盲人想见的大海、山脉,是贝多芬经典的安胎曲。”
“噢。”
“朱诺。”经理突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我们都希望你能顺顺利利生下宝宝。”他的声音真切诚挚。
朱诺低下头抚了抚肚子,又抬头寻找男孩的身影。男孩已经睡得很熟了,因为他整颗脑袋都倾倒书架上,双手也放松地摊开在地板上。朱诺想像着,应该让男孩的妈妈看到他此刻天真而不设防的表情,那么,来自母爱的亲吻将会亲昵地落在他打了倔强印记的圣洁额头上;他也会在睡梦中开启双眼,暂时忘记了与他年纪不符的敏感的自尊,温顺地依偎到母亲怀里。母与子,一种古老的、无声无息的、却又永远新鲜的情感。随着《献给艾丽丝》的曲子接近尾声,朱诺的视线逐渐朦胧。
经理说:“那就这样吧,后天开员工会议时,你把你所知道的事打个报告交给我吧。”
朱诺慢慢地抬起头看向经理,后者正带着一如既往温和的笑容。她停顿了几秒钟,也没什么其他的原因,就是喉咙有些发炎,像吃了不洁净的食物,直须清清嗓子就好了。她再次低下头时,人也恢复了自然,只确认地问一句:
“后天?”
“后天。”
“那结果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如实往上报。”
她想,到那个时候,她不过是将事实重复一遍而已。
交接班的时候,她算清了帐目,像往常一样平静地,从后门的员工通道离开。到了停车场,她才记起,今天她忘了绕道前门跟男孩打个‘再见’的手式。她折了回来,往前门走去,中途停顿了片刻,正犹豫不决时,她看到那个男孩的轮椅正吃力地滑出那道铁门槛。他总是拒绝保安的帮忙,手动将轮椅推过障碍物。朱诺往后转过身子,在拨腿的那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已竟在躲避着那个男孩。
“嗨,是你吗?”
朱诺又转回身子,笑着说:“是我。”她有些诧异,他们似乎还没有正式交流过。
“我不是在问你。”
朱诺环顾四周:长长的过道,除了他们,再无一人。
“我是在跟他说话。”男孩指了指朱诺的肚子。
朱诺愉快地笑出声来。
“原来你一直跟他打招呼、作手式。”她也指了指自已的肚子。
“是的!”男孩仰起头——坐在轮椅里的他却像拔地而起似的,高高地看着朱诺,纵然坐在轮椅里的他比朱诺矮一大截。
“他一直都很好!”
“现在起,他开始不好了。”
朱诺不开心地看着男孩,她不喜欢有人这样说肚里的宝宝。
男孩却不介意地探过身子,私自将头脑贴在朱诺的肚子上,问道:“嗨,你多大了?”
“你今天淘气了吗?”
“你以后可不要像你妈妈一样。”
朱诺真的有些生气了。她向后退开一步,盯着那个男孩。男孩轻轻一笑,说道:“胆小鬼,我可不怕你。”说完,他向朱诺的肚子挥挥手,像他往常所做的那样,转动着轮椅离开了。
朱诺仲怔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还没来及说什么,做什么,事情便已经结束了。她总觉得最后,她总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正想着,肚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
(第七疗程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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