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柏仙妮 于 2013-6-5 20:35 编辑
艺术馆里的静物画
小说家的任务,不是叙述重大事件,而是把小小的事情变得兴味盎然——叔本华 “妈妈。” “宝贝,好看吗,这些画?” “好……看。” 男孩又咽下喉咙里的话,在妈妈期待的目光中,露出好奇的眼神望向墙上的绘画。这里的大多数画作色彩新奇,确能勾起一个孩童的注意力,但从他进这间艺术展的大门起,已在这里逗留了一个小时,再新奇的色彩也勾不起他的兴趣了。他想回家打游戏。妈妈却温柔地牵着他的手,在每幅画前静静观看着,并不时地回头朝他微微一笑,仿佛与他正进行无声的交流。这是一次大型的绘画艺术展,上下三层,共展出近百幅名家名作,他们正在观看第二层的作品,离通往第三层的楼梯的距离还有一段挺远的路程。 “宝贝,你看,这幅画是意大利著名作家莫兰迪所画,是有名的静物画。” 这幅画简洁朴素,用淡淡的褐色勾勒出微暗的墙面,前面摆放着几个样式不同的乳白色牙杯。男孩记得他之前已看过好几个牙杯了,颜色款式与这几个也差不多。他回头寻找着。 “嗯,这几幅都是莫兰迪的作品。” “都……是画牙杯的。” “静物画,虽然画相似的物件,但重复中又有不同的‘静’味。” 男孩没体会出什么叫‘静’,他只觉得那些东西孤伶伶的让人想移开视线。 “妈妈,那幅是什么?” 那是欧姬芙的《带布玫瑰的牛骷髅》,欧姬芙擅长微观绘画,许多平淡无奇的物件在微观后变得玫丽饱满,如显微镜下的冰花,超越现实的无力感,彰显了它的存在。 “带布玫瑰的牛骷髅。” 男孩走近观察着,他没找到任何骷髅——像他从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让人吓得立刻捂起眼睛骷髅。这幅画同样让他索然无味地立在一旁,顺手摸向栖息在牛角边的玫瑰,但被妈妈用眼神给制止住了。他明白那眼神含义的——那是她长篇大论的前兆。旁边有一个小女孩突然说了一声: “妈妈,我肚子饿了。” “瞎说,你刚在楼下才吃得汉堡。” “妈妈,我肚子又饿了。” “再说谎,妈妈要打你了。” 小女孩‘嗤’地笑了一声,转身朝楼梯口跑去,带着笑说道:“你打不着我,你打不着我。”她妈妈有些尴尬地朝四周环看一下,嘴里还笑骂道:“这孩子,就是贪玩。”然后,她大踏步地朝小女孩背影的方向赶去。男孩松开她妈妈的手,急步跑到了空心环廊边,眼睛寻找的一楼的出口处,不一会儿,他便看到小女孩被她妈妈牵着手走出了艺术馆的大门。 他们肯定去麦当劳吃冰琪琳了。男孩很想跟她们一起走出艺术馆的大门,他踮起脚跟、探出身子眼睁睁地瞧着她们的背影就那样消失了。他觉得一阵孤单,紧紧抿着嘴唇,回头寻找着妈妈的身影。妈妈正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他安心了,朝妈妈跑过去。 “宝贝,你刚才在看什么?” “没有。” “那你跑来那边干什么,看那个小女孩吧?” “没有,妈妈,我肚子饿了。” “来的时候刚吃的早饭。” “妈妈!” “好吧,妈妈的包里还有一块面包,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等你吃完了,我们再继续看画。” “妈妈,我们要看到什么时候啊?” “当然要全部看完了,你昨晚答应妈妈的,妈妈才让你打电脑里的游戏,记得吗?” “记得。” 听到男孩无可奈何的承认,当妈的心里暗自得意,她早就留心到男孩对观赏绘画失去了耐心,用‘承诺’一事让他撒不得娇,她为自已有先见之明感到高兴。对付孩子,就像与人博弈,非要步步经营不可。 男孩一直惦记着游戏。他的同桌告诉他,如果他替他打完10关,便给他10元钱作为酬谢。男孩很高兴自已在周五的时候冲过十二关,但他的同桌却只修改了游戏登录密码,没有实践‘给他十元钱’的承诺。 “妈妈。” “什么?要喝水吗?这里有牛奶。” 嘴里的面包又干又涩,配合着喝下牛奶后,男孩只觉得肚里胀了气,想呕吐。 “妈妈,我吃不下。” “我就说你那不是饿,就爱贪嘴巴,不吃了也好,休息一下。” “妈妈,我的同桌让我帮他打游戏——。” 做妈妈地警惕地抬眼看着他,不赞成地摇摇头:“你这是什么同学?不好好读书,下回他再跟你说这类的话题,你不要理他。” “噢。” 处理这类的对话,男孩已有了一定的自我控制能力。若他不想惹得妈妈一顿长篇教导,他就得装出懂事的样子,那样,妈妈心情好了,更容易满足他的其他的要求。也许,吃午饭时他可以趁机提出买两盒巧克力。他的前排书包里经常藏着好看的巧克力——闪亮的金纸包着,谁跟他要好,他才分给谁吃。男孩也想在课间向大家说这句话——谁跟我好,我就分给谁吃。他望向妈妈,在得到两盒巧克力和向妈妈寻求帮助之间犹豫不决。妈妈却已转过身子,欣赏着旁边的那幅画像。男孩有些失望,无精打采地坐着,将剩余的面包片撕揉成小碎片碎团。 做妈妈地一边欣赏着画像,一边压下无力感:有时,她不知怎么回答男孩的问题。他总爱问一些与读书无关的古怪问题,偶尔还会跟其他男孩子打打架。除了严厉警告他不许惹事生非外,她不懂得怎么处理他的人际关系。她自已打小就是个安静的孩子,与同学很少有瓜葛。她想,他总会学会与人相处的。 艺术展厅里的游客渐次多了,来参观的大都是带着小孩的家长,大多数小孩被父母拉着往前走,对展厅里许多艺术的摆设比对参展的画感兴趣的多。他们从一楼跑到三楼,又从三楼跑了下去,大人们小声地或哄骗、或喝斥着让他们观赏挂在墙上的画。 男孩的妈妈看着到处游走的小孩,有些欣慰地摸了摸男孩的头。这些孩子过得是她梦寐以求的童年,可以自由自在地艺术的长廊里奔走,游走,观看,无限地接近艺术,而没有大人在身边指责说,学艺术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不要在这方面浪费精力,把时间放在语数英上面吧。 据说三层放的全是莫奈的印象画,她对这类型的作品向往以久,虽然她缺乏鉴赏它们的能力。她有些兴奋,又有些迟疑,那心情就像一位家教甚严却跑去偷会心仪已久男子的淑女。她低头又安慰似地亲吻了下男孩——从刚才起,他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恰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父亲的声音传来。 “子清。” “爸,有事?” “没事,就是你妈让我问你一下,今天是周末,你带宝贝一起回来吗?” “我们今天有点事,可能会晚些。” “到底什么事啊,周末也那么忙。” “爸,等我们回去再说。” “那现在,宝贝在你身边吗?让他过来跟外公说话。” 男孩早就拉长了耳朵听着,一点到外公点名,接过母亲的手机,他一开心,就像在幼儿园一样,撒娇地拉长了尾音(他心里明白,说话爽朗有力的外公会因此更高兴)。 “外公。” “宝贝好,有没有想外公?” “外公,我今年都上小学了,还问这个问题。” “呵呵,那换个问题,你这次半期考考得怎么样?” “外公。”男孩警告似地放重了声音。外公在那边又呵呵地笑着。 “那你告诉外公,你们在哪里?到底是忙些什么?” “我们在艺术展览馆。” “艺术展鉴馆?” “嗯。” “就是看绘画的那种?那不是很闷吗?” 男孩偷偷看了妈妈一眼,侧过头很小声地冲着话筒“嗯”了一声。 “你妈妈就爱做这些无聊的事,整天提什么艺术啊,绘画什么的。” 男孩凝神认真地听着。这与母亲教导他的话背道而驰,而提出反对意见的这个人是外公,这使他的判断系统出现了对立的两方面。他有些茫然,不知该捍卫自已的母亲,还是该赞成外公的。他皱起眉头,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他妈妈从他手中拿过手机,压低了声音说:“爸爸。” “子清啊。” “爸,你跟小孩都乱说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 “你不要跟小孩乱说,小孩会听进去的。我正打算让他报名学习绘画,除了课堂上的知识,也应该培养小孩的情趣。” “那就让他学呗,学学挺好的,记得晚上早点回来,吃过饭,我想带宝贝去学游泳。”父亲抢先摁下电话。他有些伤感,他不是不知道,女儿老为当初选择专业的事怪怨他。学艺术是件不靠谱的事,大多不成功的艺术家都害人害已——自已都养不活自已,拿什么孝顺父母,疼爱儿女?这孩子,就是固执,老是惦记这些无用的东西,让做父母的操心。好歹女儿也嫁人生子了,等更成熟些她自然就会更体谅父母了。不过,想到可爱的外孙时,这位外祖父又开了心。他打算饱饱地睡一通午觉,晚上有精神来逗外孙玩。那孩子喜欢玩水,在水里钻来钻去,比海豚还精灵淘气,今晚要教他新的花样——蝶泳,那可是四种泳式中最耗神的一种。 父亲爽快地放下电话,子清却语塞地握着手机。有时,你总以为某些人会一直等在伤害你的地方,你精心攒足了实力,为了就是要回到原地去证明他是错的,而结果却是,他早就越过你走到了另一个更高的原点,你莫之奈何。 手机在她的手中翻来覆去地打转。她站起身也走到她儿子所站立过的空心环廊处,俯瞰下方,虽然一层已人满为患,但因为有工作人员维持秩序,展览馆里还能保持有条不紊的喧哗与安静,童声童气往往添加的是生机,而不是让人心烦意乱的嘈杂。她应该晚生二十年,与这些孩童一样。如果生在这个时代,她或许就不会成为一位会计员,将来,也许这城市会多一位静物画画家。她可以像莫兰迪一样,一生反复只画几种静物,画面简约,无须有所含义。 男孩挺高兴妈妈从他身上转移了注意力,于是,他偷偷地跟着几个年长些的孩子身后,听他们聊天。偶尔还主动搭个话,将妈妈刚才告诉他的有关绘画的信息,鹦鹉学舌地说一番。哥哥们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朝他做了一个鬼脸。他明白,他又被漠视了。他的话总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但他又不敢跟着他们走到三楼去,怕走太远了把妈妈给弄丢了。他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看见妈妈还站在那里发呆。他走过去,扯了扯妈妈的衣袖,想引起妈妈的注意力。妈妈回过头冲他笑了笑。他坐回椅子上负起气来,因为知道妈妈根本就没注意到他,那一笑只是习惯性的动作,更像是一种敷衍。过不长的时间,男孩见自已的‘负气’没有奏效,又不敢在这样的地方大叫大嚷,便又想朝妈妈走去。妈妈陷入沉思的脸上所流露出的陌生表情,阻碍了他的脚步。他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妈妈,但又不知如何做才能让熟悉的妈妈回来,他坐回到桌边发起呆。 子清漫不经心走回到儿子身边,发现儿子已靠着圆桌睡着了。儿子均匀的呼吸声让她心生欢喜,她俯下身子轻啄了一下他的脸庞。她想,发生在她自已身上的事,不会在儿子身上重演,她定会支持儿子学习绘画艺术的。儿子随她,天生就有艺术细胞,三岁时就会背好几首唐诗,在墙上用铅笔信手涂鸦,画出来的人物惟妙惟肖,简直不比朱德庸差多少。他一定能实现自已的梦想。但这个小孩似乎没什么耐心,容易犯‘粗心’的毛病,要多抽点时间盯紧他。 子清被自已的想法激励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叠招生宣传单,有绘画类的、音乐类的、书法类的,她一张张细心地看着,将中意的学校从中挑出来另放一旁,转眼,便也堆成了一叠。 睡觉中的男孩对妈妈的想法一无所知,在梦中,他正与他的同桌理论“10元钱”的事。同桌蛮不讲理,说他从未答应过他任何事。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挥动着拳头。男孩心里很害怕,但又觉得委屈,他求助似地看向其他的同学,希望他们能为他说几句公道话,帮他骂骂那个坏孩子,可其他的同学同样惧怕同桌的蛮横(他学过泰拳道,一掌能将跟他同样重的男孩打得趴到地上),他们只远远地观看着他,在他的求助目光下,有些事不关已的孩子开始嘲笑他,另一些胆小的女生则则远远地躲开了。男孩憋红了脸,如今他已下不了台了。他不想以后都让人瞧不起。他跑去办公室向老师汇告这件事,他鼓足勇气说完后,老师却一脸严肃地告诉他:你每天不好好学习,专与同学干这些勾当,还有脸来哭诉,回去,罚你将今天教的课文抄十遍。他一路哭着跑回家,现在他只剩下唯一的希望了:妈妈能为他伸张正义。可妈妈却笑咪咪地让他不要为这些小事哭泣,她今天要带着他去参观绘画展。其实,他对绘画展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最想参观的是泰拳馆。将来,他想做一个教泰拳道的教练。 他因梦见那个跟精武门一样的泰拳道馆而兴奋地笑起来。
(第八疗程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