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溜进他的房间并非难事,我手中有一把备用锁匙,黄昏时又下了几滴小雨,怎能不期待睡个清凉觉,此刻,他正香梦沉酣。我立于床前,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心里漫生出美妙时光即将来临的欢愉。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形状小巧的尖刀,慢慢地将刀尖对准他的脖子,又觉得一刀结束了他太过无趣,遂将刀尖往下移了五公分,一想到刺中心脏就不会有好玩的事发生,便又把刀口向他的右胸移去。更关键的是刺入后不要一下子拨出刀子(第一回干这活时不够沉稳,便犯了类似的错),他也许会猛地坐起身子,血就会闪过光亮的刀刃,滴到雪白的床单上,接着我就能一寸寸往外拨刀,让血细细缓缓地流出,晶莹艳丽,美得像彩色的音乐喷泉,那时,他便也可以观常到自己的死亡美景。 莫要以为他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我连他的全名都不知晓。他只是我认识不太久的合租人,有一张憨态的圆脸,笑起来眉目很顺,脾气很好,就是喜欢恶作剧,这样的人一看就是那种不知世道人心,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他经常冒失地冲进厨房,将没防备的我撞倒了墙边,或是胡乱抡动的手臂不经意地推到我刚煮好的汤,再有就是在我洗澡的时候,故意将电源拉断。这些我都可以忍受,但今天他当面说我是个懦夫,这回,我觉得他不能再用16岁的年龄做借口了:一个勇敢的人要有勇气面对任何结果。 我晃了晃手中的刀子,刀柄是淡绿色的,上面本来镶着几粒亮晶晶的东西,被我切水果时磨来磨去给磨掉了。我不是生手,可每回杀人时手照例会发抖。我常以回忆来平抚自己,上回是一位以拾荒为生的单身老人,我先把他关进一间密室,起初是很欣赏他的骨气的,他一直在不住口地骂我,我搬了张椅子坐在他的对面看书,最近我被爱.伦坡的小说所吸引,里头介绍了好多种杀人的方式,我正在挑更能满足我喜好的方式仔细琢磨,耳边佐以他源源不断的伴奏骂声,越发的心静如水。那老人长骂了一天后,见我仍然坐在那里安稳地看书,他沉默了一会儿,便换了一张嘴脸,谆谆不断地教诲我,之后又想用银行存折和密码利诱我,并保证不去告发,我犹豫了半晌,着实有些心动(那段时间我手头有些紧,租密室花了我不少的积蓄,我得有一些更长远的计划),正当我委决不下时,无意间看到他愁苦的脸上流露出紧张焦虑的表情,那一刹那,我张口就冷冷地回绝了他。他一下子就哭了,他居然哭了,这个落魄者,都挣扎地活到了这个岁数,还有什么权利哭死。那他的命运是不可更改了。 回忆触动了某种道不明的情绪,我反倒不忍很快下手,从墙上爬来的月光照在刀尖上,发出莹润透亮的反光,床上的人说了句梦话,面朝墙翻了个身子。月光下,他整个人如木偶娃娃一样毫无抵抗力地摆在那里,我只要伸过手去,他便要一命归西。一想到他的命运操纵在我的手中,我日间所受的耻辱宛如舍去的痛齿,再不能左右我了。为了更多地享受这种全然的快乐,我做了个决定:将他的生命延长一天。 有时,我会为这样的自己哀怜,每回杀人后我比平日都忧郁,这情况一直延续到被下次杀人之前的欢乐所冲淡为止,可那欢乐太过细微短暂,常使我不得不延长它,才能确保之后对它的回忆能对抵随之而来的不快乐。 这好心的决定让我的睡眠保证了质量,也保证了我在规定的时间里准时醒来,一开房门当头掉下一个拖把,毫无意外地听到合租人哈哈大笑的声音,我先去卫生间解决私事,出来后看到他的房门已关的严严的,他故意的闷笑声不断地从里头传出,我惯性似地冲到门口,在抬脚的那瞬间停住了,我想到昨晚我本可以轻可易举地夺去他的生命,而他现在这点可怜的欢乐也是我赐予的,我重新陷入到朦胧的喜悦中。 独自吃过早餐,我驾车穿过一大片绿色的田野去城里上班。天蓝得像一口水井,温煦的景光下,新种的秧苗已抽出黄色的芽,我打开车窗,嗅到泥土鲜如牛奶的香味,山坳处还有一畔菜地,嫩绿的空心菜成片成片地滋长着,如地毯般地铺在我的周围。田洼里两只花白的鸭子弯着细绒绒的脖子饮水,一只从草丛里钻出来的大灰狗跟在我车后,汪汪地叫了几声,我放慢了车速,从倒车镜里看到它被一只狼犬用绅士的方式骑到了身上。远道上,有人在大声欢笑。 工作在这个城市里压力并不大,大多数人只要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就可以安心地过日子。 进办公室的时间刚刚好,大多数同事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吃早餐,今晚我们的宇航员将登陆金星成为最热门的餐时话题。我在车上特意听了广播,以便讨论时可占有一席之地。温娜夸我的新领带漂亮时尚(她总能找到夸人的理由),希望下次她送礼物给男朋友时我能帮忙挑选。我开玩笑要敲她一顿饭作为酬谢,她爽快地答应了。早晨9点半,局长准时出现在门口,而那时,我们无一不处于神采奕奕的工作状态中。 我是局里的打字员,各部门的文件都往我这里送,我身后那一排柜子里摆着都是我尚未打印的文件,我每天从早打到晚,柜子里的文件还是那么整齐,那么饱满。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我手中的文件一直没打好,还是又有人用文件将那空格给填满了。但我对我的工作效率挺有信心,因为从没有哪个部门曾催我拿文件。 午饭我跟大伙合餐吃的,三菜一汤加米饭是我喜欢的餐式,我不需要很多菜,还可以比别人多吃一份米饭,午餐的话题比较丰富,因为吃得更多,聊得最热烈的是女明星们动态,女士们热衷于计算女星换富豪丈夫的频率,我们更关心她们的身体状况,这是万事之本。聊这些能增加我们的食欲,这话题可以延续到饭后,一举两得再帮我们消食消困。午间休息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我泡了一杯咖啡,在电脑前翻着报纸,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电脑后的那个叫李克或是杰克的家伙闲聊足球,我敢保证那家伙正在偷窥趴在桌上打盹的温娜的身体。他暗恋着那有未婚夫的女人,还真是个幸福的家伙。 下午谁也没有心思上班,谁也不知道局长正在哪里开会,科长正在哪里写汇报,而李克的游戏打到了第几关,温娜淘到自己想要的口红没有。我正在看《肖申克的救赎》,一个可以救赎自己的男人,他身上肯定藏着某种生活的密码,坚忍?睿智?哦,闹不清楚的事别冠以俗套的,结论性的概括。他拥有最终的自由多半因为他拥有动物的求生本能——属于动物的。 下班时李克问我要不要去喝一杯,我惦记着那成片嫩色的空心菜,邀请他到我家来吃饭被他回绝了。我就知道他就只想约会温娜怕被拒,才想拉我一起去的。他最终也没有约成温娜,温娜的男朋友来接她晚上一起看电影。那单身的家伙又有借口买醉了。我可没有,我得现在赶去超市买一些鱼肉,回去捞一碗油绿空心菜,再蒸一碗大米饭。我总不会亏待自己。 我是用公文包顶开木门的,头顶并没有倒下一盆水,或掉下一大堆杂物,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进了门,那恶作剧的家伙并没有在我视线够得着的地方。也许他出门吃饭去了。我自个儿下厨房,等我把吃不完的饭菜都放进冰箱时,还不见那家伙的踪影。我不禁有些担心,难道我昨晚的举动让他察觉出什么,所以被他溜之大吉了。我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思量着许多可能性。最后,我再用备用的锁匙打开他的房间,一切如昨,房间还是那么又乱又臭,衣物丢了一床一地,想找个下脚的地方都不容易,搜索了一圈,没发生可用的线索,我只好退出来,坐在客厅里抽烟。他丝毫未动的家私不能给我以安慰,可能只是他的随性生活的又一种证明。 已定的目标无声无息地溜走这种感觉并不好受,现在我能理解那些总是扑空的警察,难怪他们会抓些老弱妇孺来发泄怒气,这心情是值得同情的。为什么我这么倒霉,总让我碰到这种言行不一致的胆小鬼。我再上回碰到的那个人身高1米9,他吹嘘自己曾以一挡五对抗抢劫者,如何不怕死地从他们手中帮一个妇女夺回手提包,等我把尖刀对准他的脖子时,他竟吓得当场跪倒在地,连尿都漏出来了。他的双腕结实有力,我花了一些时间,才能让他端坐在镜前,亲眼目睹自己慢慢流血而亡。有几回他似乎醒悟了,想认命地、像个男人一样地接受死神,但不幸的是,镜中那个满脸绝望、惊恐的脸又再次提醒了他,他就这样放弃了尊严,哀告地死去。我为他难过,他临死都无法分辨出哪个才是真正的‘自我’。而我救赎了他。这世上再没几个这样的我了,却还只能默默无名的活着,忍受着他们懦弱的背叛。 死自是一件神圣的事,平庸的人不懂的欣赏人们垂死挣扎时所呈现出的美态:放大如圆弧般的瞳孔,微启如邀吻的红唇,富有力道的四肢,犹如天籁的颤音,那才是真正的艺术,是超越性别、年龄、地位、财富的梦幻艺术,让世人的灵魂通往自由、安乐国度的唯一的艺术。当然,如果是自然死亡那就不神秘了,所以,我创造了他们的死亡,并且我很公平地认为,作为表演者的他们同样拥有观赏权,我大费周张所订做的镜子还原了百分百的真实,所有的细节都一览无遗,我选择演员也是按照某种即定的标准,没有品味那是对这门崇高艺术的亵渎。平日里胆小怕事、承认自己贪生怕死的人基本没有机会入选,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只有日常自称是胆大包天、无惧生死的家伙才能雀屏中选,自然他们的身份、地位、财富、性别也不在我的考虑之列。我不是那样的俗人。 可惜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福气看到过一场完美的演出。没有一个自称‘勇敢’的人是名符其实的,那些吹牛者最终都会痛哭流涕地哀求,不肯安心地死去。对我来说,这真是太不幸了。我还得继续寻找勇敢的目标,还得继续这样无望地生存下去。 现在,连我寄以厚望的人也逃走了。我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像丢了灵魂似的,正打算从沙发上站起来,去他的房间再搜索一遍,蓦地我觉得背后站了一个人,接着我的脖颈轻轻一凉,有什么甜丝丝的东西从我的背部流了下来,我伸手摸了摸,朱丹色的液体,鲜媚艳丽。我渐渐倒向了地板,眼前出现一片白光,身子越来越轻盈,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重量,犹如一片羽毛飘飞在雪后的林间,我轻呼出一口气,叹息道:“多妙啊!” (第十疗程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