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阳光明媚。 你推开咖啡馆的门,窗旁的座位还空着,那是你常坐的位置。 你如往常一样,点了杯咖啡,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从包里取出这本小说。 由于繁杂的工作,你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好好地坐下来读一本书了。每次读一本新书,你总期待着一种新的可能,你兴奋地,紧张地,带着些急躁,拆开了书的包装,你用手指触着书光滑的封面,轻轻地翻开书的第一页。 你一面津津有味地读着,一面用小拇指摸索着书页,这是你读书时的小动作。读了大约20多页,你撇了撇嘴,热情消了大半,你发觉这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你其实并不讨厌爱情故事,只是对故事情节有着苛刻的要求,现在电视中已经充斥了过多廉价的生离死别,而这恰恰又是你所讨厌的失忆桥段。你多少有些失望,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你不甘心,希望故事后面有惊喜,你又接着读下去。 ……医生告诉我,我的病基本痊愈了,只要坚持服药,定期复诊应该就没有问题。“你呀,年纪还轻,长得也漂亮,过去的事嘛,也就过去了,接下来,嗯,要好好过日子。”医生情真意切,发自肺腑,支支吾吾,好像得了健忘症的,是他而不是我。我谢过医生,领了药,出了医院。今天阳光不错,我看天上的云荡来荡去,想着要好好生活。 …….我回到家中,空空荡荡,家中已三月不住人了,工作也因生病的缘故辞了,大学毕业之后的记忆也全记不得了,等于一切从新开始。首先要做的便是打扫房间,这间房对我来说过于陌生了,对于家的记忆也仅仅是存在手机里的地址,家中的模样已全然忘记了。两室一厅的房间,一个人住似乎显得大了些,厕所就在卧室的对面,我浸湿抹布,开始擦洗地板。 ……一个人来收拾的确有些吃力,可房间总算是干净了,虽然记忆同样干干净净,根本找不到残留的碎片,丢了的终究是丢了,我不再去想它。 ……晚上洗澡,脱光衣服站在镜子前,虽说有心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大学之后的记忆失去了,但身体还是留下了时间走过的痕迹,眼角的纹路,皮肤的褶皱,乳房的轮廓。我在医院待了几个月,却丢了几年的记忆,一切像是一场春秋大梦。 ……这场疾病来袭的像一阵狂风,毫无因由,就将人的记忆卷走,每人发病的征兆都有所不同,有些人开始梦游,到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坐在公园的板凳上;有些是整夜整夜的失眠;有些则是在睡梦中发出意义不明的梦呓。患病时,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我在床上,周围是草原,床下是一群圆滚滚的灰兔子,兔子推我的床,床在草上飞,孩子骑着高马,手里攥着气球,他咧开嘴,他缺了颗门牙,他递过气球,我接过气球,气球炸开了,孩子不见了,兔子不见了,床不见了,草不见了,我在下落,下面是水,水中有鱼,还有只虎。还好我醒了,是虚惊一场,我痴笑一声,用爪子挠了挠头。 梦在每个夜晚袭来,填充我的记忆,虚拟取代现实,直到两者不分界限,记忆就此混沌,我开始遗忘。 ……洗完澡后,我躺到床上,家中的床的确比医院中的舒服得多,只是枕头散发着一股子陌生的味道,我合上了眼,有些担心兔子会再从床底下钻出来,不过很快,在黑暗笼罩下,我坠入了梦乡。 …….今天在家,整理过去的杂物,心想着能从中寻到些记忆的碎片,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相册,二本日记。的确像是能被称为“线索”的东西,相册上积了层薄薄的灰,翻开相册,大多是童年时的相片,那时我扎着马尾,硬邦邦地朝着镜头,这些照片是何时于何地留下的,我已记不清了,这倒不是因为疾病的影响,只是单纯地忘了。成人之后的照片就少了许多,我对镜头有本能似的恐惧,与朋友合照,总藏在相片的角落,大家的笑全被快门凝固了。我极力回忆着,在照片的帮助下,有些清晰的记忆也变得暧昧不清,有些名字已经忘了,只能通过动作来推测,这对是恋人,那对可能是情敌,我那时是否也在恋爱呢?或许有,或许没有,相片从不记录真实,它只提供想象。 相册最后缺了好几张,只有铅笔记下的日期。 日记里只记些琐碎的日常,“X月X日,今天去看了场电影,等醒过来时已经散场了。”“X月X日,小说依旧没有思路。”“X月X日,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大多诸如此类的记录,日记上有许多页被撕去了,我不记得上面曾记过什么。 居然从储物箱里翻出几只毛绒玩具,这东西容易粘灰,我向来不是很喜欢,或许是别人送的礼物,不好意思扔掉,只好又塞回箱子里去。 ……“今天听到门外有猫的叫声。”我在日记本上记下。许是怕旧病复发,我又拾起这个习惯,其实记下的与过去没有不同,还是琐碎的片段。门外徘徊的是一只黑猫,黑猫在今天下午光临,正趴在我家门口享受午后阳光,我不想打扰它的闲情,并没开门同它打招呼。 ……我想着是时候重操旧业,再写小说了,只是迟迟没有动笔,脑袋空空,过去曾写的故事也不记得,我去找书架上的书,有段时间没读,落了些灰,我将它们一本本摊开,有的反复读了许多遍,有的想读却未读,有的读了却忘,有的从未读过,随手抽了一本开始读,看到了自己曾用铅笔做过记号,看了眼封面,是《安娜卡列尼娜》。 …….门外又有黑猫的叫声,我猜想又是黑猫,就透过门上的猫眼去看它,它也正盯着门,像是察觉到了我在看它,我俩就隔着门对视着,我透过猫眼看它,它透过猫眼看我。后来,它晃着尾巴走了。 ……今天黑猫没来,有些失落,来了个男人,高高瘦瘦,宽大的风衣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自称是我过去的同事。他提着一个大箱子,说是要搬到另一个城市去,来同我告别。首先,我应该是一名自由作家,没有同事。其次,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但介于遗忘症的缘故,我还是请他坐下来。 …….我向他解释自己由于疾病,记忆有些混乱。他点头表示理解,开始自我介绍,“我和你一样,也是一名作家,我们在写作训练营中相识。”男人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一口井里说话,“我们学习一种特殊的写作技巧。”“什么技巧?”“遗忘的技巧。”我无法理解,他嘴角挂着善意的笑,“每本小说,都有它的职责,使人放松,使人流泪,使人欢笑,而我们的职责就是使人遗忘。”“你是说,是我们的小说导致了遗忘?”他笑着点了点头。我掩饰不住笑意,他应该是个患有癔症的病人。 “这其实很简单,就像是催眠,我们写一些故事,恰好就是人们最爱看的故事,不用思考,毫不费力,其实字和字,句与句之间存在特殊的暗示作用,就像在人的脑里安一个开关,接着人们不断的阅读,不断的自我暗示。” “这像是电影中的情节。”我已经完全当作故事来听了。 男人的笑意更浓了,继续说着,更像是自言自语,“就像电视里的节目,电台中的声音,马路上的海报,那些未曾察觉的东西正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你,人正在被无形的东西操纵。我们曾希望以这种方式获得幸福。” “我们?”“ 对,我们。我和你,还有其他人。”他陆陆续续透露了一些名字,创作出《树下猴子》的玛尔维诺先生和《左右分岔的公路》的薄尔赫斯先生都是“我们”的一员。 “我不明白,遗忘会是一种幸福?” 他的笑收敛了一些,“如果,我每天向你重复同一个笑话,你不会笑,但你把它忘了,你每天都能收获一个新的笑话。纯洁无暇的人是多么的幸福/遗忘世界的人/世界也把他遗忘。”他似乎念了一首诗。 “可我现在写不出小说。” “因为你忘了,忘了其中的窍门和规律,不仅是你,我也忘了,许多人都忘了该怎么来写。” “你也得了遗忘症?” “所以我要离开,等我把所有都忘了,在另一张床上醒来,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天。”他看着我,这双深褐色的眼睛是我所记得的。 “我该走了。”他说。 “我想我们之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如果,你还想继续写小说的话,希望这能帮得上你。”他取出了一张照片,我的心悄悄地跳着。 留下照片后,他离开了。 ……黑猫先生吃完饭后,便趴在毯子上睡觉。黑猫先生对我家似乎没什么不满,在家中穿梭自如,它习惯在下午睡上一觉。我想着要出门逛逛,正是下午两点,阳光明媚,天上的云也少,这时候咖啡馆的客人肯定不多。 我推开咖啡馆的门,看见你坐在靠窗的位置,正读着我这本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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