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布袋做的稻草人 于 2016-8-11 19:19 编辑
我已经长大了,可依旧是个慌里慌张的人。习性得不到改变令我不止一次的感到疑惑,我坐在有光的日子里,回忆着有关憨姐的笑、我的恐惧,一切又都变得平和安宁,就像一泓水和一根木棒。
我妈做了丸子让我给我奶奶送过去,我不想去。因为奶奶家在村南,靠着一条已经干涸的沟,这都不是重点,关键是去奶奶家要经过憨姐的家。
“你不去谁去呀,你让我去呀你。干嘛不去?”我妈把地瓜丸子盛在了碗里,拿出一个新的丝瓜瓤子。
“我不敢过去。”我想吃个刚炸出来的丸子,刚炸出来的丸子可好吃了,硬硬的甜甜的酥酥的。
“你怕她干什么,她又吃不了你。快去,要不丸子就凉了,你奶奶胃不好不能吃凉东西,快去!”我妈把丝瓜瓤子沾湿刷起锅来。
……我可不怕她因为我会跑而她不会跑她只会傻傻地笑也许她会跑只不过我没见过她跑所以我认为她不会跑我只见过她傻傻地笑所以我认为她只会傻傻地笑…我会跑她不会跑所以她是抓不到我的我可以跑得很快这我是确定的他们经常对我说你能不能跑的不那么快我说我跑的就是这么快所以她是无论如何抓不到我的即使她想抓的话可是她不会跑她只会傻傻地笑…“她笑起来可真是难看就像皲裂的墙皮不停地掉落下来些许的白色的沫沫让你看不到任何能够修复的希望墙皮的破败是在所难免的而我们的努力甚至仅仅是想法都将是徒劳无功…那是一种让你产生厌恶却又在你离开几步后想回头去瞧瞧她是否演戏给你看而此时她真的换了一副面容给你一种她是一位隐居在此的出色演员的错觉…她笑起来没有内容,像是在给笑做解释一样,告诉你这就是最简单的最原始的笑,她的笑会让你觉得生活工作的单调是可以理解度过的,而笑得单调却是弥漫在身上化不开的。她对人笑对狗笑对鸡笑对牛笑对鸭笑对猪笑对羊笑对花笑对庄稼笑对墙笑对地笑对天笑。她是倚在墙上笑的。她倚在墙上的时候是疲惫的,任何时候她都是疲惫的,只不过她倚在墙上的时候更加的显得疲惫。她一倚在墙上就笑,仿佛墙是个开关,启动了她那连绵不绝的就像冬天结在瓦当下的长长的冰柱然后等待初春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上面好让它的本质转化成另一种滴滴答答的本质一样把她想传达的没有内容的内容传达给你的笑的开关。她是平等的,她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只要她是倚在墙上她就是平等的其他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她笑着倚在墙上会看我们每个人只要我们从她面前走过甚至你只要是远远地看她她就会把头扭过来冲着你笑她是不加区分的就像我们脚下的地一样它也是不加区分的接纳了任何它认为能够接纳的任何东西…”那一天晚上我突然意识到她是能够抓住我的虽然之前我把她的笑在我身上留下的阴影当成习惯可是偏偏这种习惯却成为一种线我一跑它就收紧我一跑它就收紧她跑不过我这我是肯定的她跑不起来她太老了老人都是跑不动的她只能慢慢的走可我连她走几乎都没见过我只见过她疲惫的倚在墙上傻傻地冲着她所能看见的任何东西傻傻地笑可她是能抓住我的那是她的笑。
我是怕她的。
我很听话,虽然我不愿意去,我指的是我不愿意我不敢看憨姐,但我还是去了。刚一出门我就看见了邻居家的狗于是我就扔给它一个地瓜丸子,它看看我又嗅了嗅我好像又看见它对我笑了笑于是它低下头把沾了土的丸子吃掉了,它吃完后在地上搜寻了几秒钟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我不过我看它的眼神瞄的不是我而是我手中端着的碗里的丸子,我寻思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是我给的你丸子如果不是我那丸子能主动跑到你嘴里奶奶还没吃妈妈还没吃我还没吃就让你这个家伙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先吃了一个让你尝了鲜而你在吃完之后不看我不对我表示感谢,于是我就在它那可怜兮兮的乞求的眼神中美美的吃了两个硬硬的甜甜的酥酥的丸子我还故意吃得特别香。我觉得不过瘾,对它的惩罚还不够,你这条憨狗。于是我走到胡同口,我回头看那条狗还在那里,我捡起一个石坷垃朝它扔了过去,它迫不及待的如我所料地弓着身子压低狗头就过去嗅,它看起来很失望的看了看我摆了摆头就走掉了。和我斗!我洋洋得意的又吃了两个硬硬的甜甜的酥酥的丸子。
不过人和人斗要比和狗斗困难多了,尤其是和自己斗。眼下我有两条路可以选择。第一条路就是眼前的这条路,这条路距离奶奶家是最近的,直直地走就是了直直地走就能走到奶奶家,不过这条路会经过憨姐的家,憨姐的屋子就在这条路的东边,她的那扇黑黝黝的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的破败的屋门就在这条路上,那一面她经常倚着的仿佛是和她的生命融为一体的墙也在这条路上。
我怕,我不敢去。
她倚着墙笑得时候是那么可怕,她把眼挣得大大的,就像是她在努力地看清东西,就像是只有在她笑的时候她才可以把这个世界看清一样,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笑呢?我记得她以前是不对着我笑的。我扶着爷爷,爷爷的腿摔折了,爷爷上房扫雪的时候掉了下来,爷爷不应该上房扫雪的,谁都不能扫雪,就让雪白白的静静的铺着呗,干嘛要去扫雪。爸爸说爷爷去医院了,爷爷回来的时候腿就瘸了。我扶着爷爷,爷爷走一步身子就朝着右侧倾斜一下,于是我只好走在爷爷的左边这样他就不会压到我了我扶着爷爷我的身体也一倾一倾怪好玩的。憨姐好像很累的样子她就那样用胳膊倚着墙不让身体的其他部分碰到墙,她在那里冲着爷爷傻傻地笑,她不看我只是傻傻地冲着爷爷笑。爷爷不理她,我就很生气我心想你竟敢笑我爷爷的腿瘸了,于是我就在经过她的时候大声地对她说你笑什么笑!她不看爷爷了,于是她开始看着我笑,我看了她一眼,我看见在她把目光从我爷爷转换到我的时候,她的表情是不变的,她在笑,她依然在笑,于是我就又大声地对到吼道你笑什么笑,她还对我笑,我心想你笑我爷爷腿瘸了你笑,你笑我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你笑的,于是我撒开爷爷的手我就一溜烟的跑到了爷爷的家,我丢下了身后步履蹒跚的爷爷,我想幸亏我跑得快。
我害怕了。
从此她看见我的时候就对着我笑了。第二条路就需要绕远了,不过也不需要绕特别远的路,往左边走到第一个胡同,进去走到尽头朝右拐,再往前走,再左拐就到了。这条路是看不见憨姐的,虽然能看见憨姐的房子,但是奶奶家的胡同与憨姐家形成的错开的角度避免了我看见憨姐所以我选择这条路作为去奶奶家的路不就是多走几步路嘛。我决定快点走,因为妈妈说奶奶不能吃凉的东西,那样的话她就会胃疼生病的,虽然我不确定奶奶的病有多严重,不过我还是决定快点走,我用嘴亲了亲离我嘴巴最近的丸子,还好,还挺热乎,还有点热乎气儿。可是大姐说过你如果觉得汤太烫的话你就朝它吹一吹,吹一吹汤凉得就快了,我想如果我走得太快的话不就是让空气把丸子吹凉了嘛,所以最后我就决定小心翼翼地走。我一只手托住碗底,另一只手护在丸子的上面给它罩住,我想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方法了。其实我挺喜欢走这条路的。不仅是因为从这条路走的时候看不见憨姐,而且还因为这条路走起来软软的,我慢慢地一颠一颠地走着,然后我就看见了憨姐的房子。
憨姐的家和我们村的任何一家都不同。其他的人家包括我们家以及奶奶家都是院子加上房子而憨姐的家只有房子,而且没有窗户。我看见她的房子没有窗户我就很好奇了为什么没有窗子呢一座没有窗子的房子是个盒子是个会让人窒息的盒子反正它不是个房子就对了。她的房子的颜色是土黄色的,就像是从地上长出来一样看不出丝毫人工的痕迹而且房子的墙皮已经大范围的开裂了,有时候看起来会造成你想要往前走却发现有一扇玻璃挡住了你的去路的错觉,我不再看了。要往左拐的时候我小跑了几步,奶奶家的墙很矮,我只要一跳就能看见院子里的情况,我看见奶奶正在晾衣服。
“奶奶,我妈给你炸了丸子让我送来,还挺热乎你快趁热吃了吧。”我依然用手罩着丸子,等我奶奶让我进屋的时候我就把手给拿开了。
“快上屋里来。”奶奶擦了擦刚才因为晾衣服而湿乎乎的手,从我的手里把碗给端了过去。 “奶奶你先别忙了,你先吃丸子吧,要不一会就凉了。” “我再把那两件衣服给晒上,你去拿个碗来,把丸子倒出来。”奶奶把碗又交给了我就去伸手把盆里的衣服拿出来用力的将水拧出来,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帮奶奶拧衣服呢,不过奶奶嘱咐我要把丸子倒出来那我就去倒丸子吧。我把旧旧的沾着黏黏黄色的把手拉开拿出一个碗倒了进去,我端着我家的碗出来,我说:“奶奶我倒好了。”奶奶说你饿了吧赶快吃几个去,我一想我确实有点饿了,于是我转进屋子里又吃了两个奶奶就少吃了四个了。 “奶奶,你和憨姐说过话吗?”我把一个丸子递到了奶奶的嘴边她吃了,我觉得我喂一个丸子给奶奶吃是对的,是很对的。 “没人和她说过话,她是个哑巴。”奶奶也是美美地吃了一个丸子。 “奶奶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哑巴?” “谁和她说话呀,没人和她说话。” 整个世界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全都喧哗起来了。光暗了下来。天儿很热,男女老少一大群人聚集在当街的小卖部的门口的两侧大声地讨论着,什么都有,家长里短,生老病死,总之,没有他们涉及不到的。 只是很少听到他们讨论憨姐。 我并没有照原路返回而是从憨姐的门前经过的我闭着眼睛两个手捧着碗飞快的在身后扬起尘土。奇怪的是我没有刚才从那条路来的时候的那种感觉了,留在嘴里和牙缝里的地瓜的味道、奔跑之后的气喘吁吁、我恐惧的感觉,现在想来,就像是一泓水和一根木棒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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