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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16 09:16:5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wqawqa 于 2016-8-21 22:22 编辑

一次意外。她琢磨着,身处在黑暗里。想要抬头却磕到了皮垫内饰,变形的车顶距离她头皮一个指尖的位置停止了塌陷,她试着晃动脑袋,可以,还能动。
一开始,她还觉得天旋地转,连哪边是上哪边是下也分不清。如同钉在一个轮毂里,跟着上下滚动。一旦有片刻停歇,则又陷入昏昏沉沉的困顿里,她想要阖眼休息,睡着了,也就等同不和这些烦恼做纠缠,她被这样危险的念头诱惑着。极力要避免被这诱惑带走,还好,压倒一切的疼痛和恶心一起帮了她的忙。

她知道自己的手脚还在。手脚一动,就有好多的棱角轻轻割着她,只要再动弹,就会招致刺耳的金属声掠过头顶。爆出的气垫紧紧把她扣在座位上,还有一道冷硬的闪光横在眼前,从扭曲的车窗外伸过来,随便是什么,它已经断裂,尖锐的部分凑巧闪过她的脸。四下里一片静寂。她有点被这近在眼前的铁皮惹恼了,每次呼吸,都像是贴身肉搏,她能感到那吭哧吭哧的气息失了分寸,那最轻微的,下意识的叫疼——逃窜在铁皮里瓮声瓮气地拉长、放大,都同样夸大了她的脆弱。

这真像是一个梦。她醒来时,浑身汗津津的,上衣湿透了,也许是血,她突然害怕地想,也许不是。她感觉自己是在独自面对一道险途,孤独无助。这复杂的感受里夹杂着委屈,但是也没到她大声哭叫进行发泄的地步。这至少还是让人满意的,她意外的感到心平气和——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习惯了在黑暗里看清事物;虽然激烈的疼痛——看样子没办法习惯,但也可能到达了边界,变得缓和,和亲切,甚至可以提醒她心脏用力的跳动。连车顶上面被掀开的一个角,也变得可爱了,那是她的天窗,可以看到一点天上的星星,这可是她多年来想要自己车上拥有的东西啊。这不合时宜的浪漫想法差点把她逗笑了,这就像是——尘埃落定——已经不能再糟糕了不是?她一时记不起自己从哪里,降临到这无边的夜空下,这沉默的夜晚——如果可以的话,灵魂也该在天上,摆脱这个驱壳,在一旁看着就好了。她吁出一口气,断掉的肋骨也疼的真切,从脑海里一直旋转的车轮里下来,她就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心咣咣地撞着。
可是,“张敏。”男友在叫她。

男友也在车上。这个印象一下子停止了她的所有幻想。她不晓得这件事,她怎么会不记得了?那个声音不久前还从右舵传来呢。是真的。她猛地记起来,眼睛睁得溜圆,大概是想提醒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她立刻往右边看,一样是浓的化不开的黑暗,右边的车门整个不见了。破开的大洞像一颗瞪视的眼睛,注视着她。在这个深夜的盘山路,没有灯光,只有对岸在月光下显出起伏脉络的山线。不过静静地听那些声音——什么也没有,可是那山下湍急的流水,近在咫尺的好像她浮在河里,那些她不加注意的细节渐次浮现,每次会车的喇叭声,车里经常放的流行音乐,同时响起来了。尔后他和她聊着山上过夜的事情,还有出发前的口角,他十分狡黠的把这一切推诿到下一次口角去分胜负——甚至是树叶抖动,一颗石头落在空气里的声音,这些她也注意听到了?但她无从辨别真假,不论是真实的场景在混乱当中纷至杳来,还是刻意雕琢的温存希图一次安慰,现在都印象深刻的,从她记忆里爬升起来。她的脑子嗡嗡响着,在里面尖叫,不是吧不是吧,找到他,快点找到他啊。
她只能感到失望。那个不请自来的声音太虚无缥缈了,“敏敏,看这里。”然后这个声音就在她的意识里断档了,完全是在逗弄她,在车外面,就在附近,轻松、甜腻地叫着她的名字,她觉得自己遭到了暗算,忽然激动起来,朝着右舵奋力挤过去,一时间身体扭动和金属撕裂的杂音都到达了极限,听不到了,只有她的喉咙,排斥着空气,持续发出嘶嘶的气音。她的手直直地伸向车外,要把他拉进来,可抓空了,还是空了。在半空中,她只看到自己苍白的手臂。她等了一会儿,又失去了力量,继续等着,可意思不一样了,现在她干脆等待黑暗里的某样东西迎接和吞没她,让这一切立刻停下来,或者直接由她这里结束,在空寂的山谷河道的外面,在那个她所熟悉的巨大耀眼的世界和她之间划上一个句点。


库房的空调只能调至恒温,入伏以后,人待在里面是很难熬的。偏偏没有单独的工作间,只好在库房角落摆了一对桌椅,桌子上横七竖八的码放着库存报单、用过的单据、翻开的账本,胶带、剪刀、几杆黑色马克笔,外面用黄色胶带在地上分区,每个区都垒起了一人多高的箱子,所以库房永远显得比实际看上去要小,在通向库房门口的狭窄过道上,大概六七步的样子,也堆着十来个纸箱。
纸箱是昨天的进货,因为仓里还没收拾利落,暂时才堆到门口。一早店长已经吩咐段石路把这些“不该放在过道”的货物全部挪到应该在的位置上,所以他现在正把屁股放在其中一个纸箱上面,手里翻找着笔记本,核实这些货物“应该在的位置”到底是指哪里。
没过一会儿,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表,已经过了中午,这时候店长不在,他可以找些临期的食品当午饭。这是店里允许的,但是他一般还是会避免店长在的情况下这么做。
他从库房走出来的时候,一个客人正到柜台那里结账。他的目光停留在柜台里,那个穿着店员制服的年轻女人身上,他已经不止一次的这样偷看她了,当然这也实属正常,他是一个单身汉,在这个小乡镇里能接触到的女人就那么些,而这个女人则有些不一样的城市气息,城市气息,怪异的说法,这不是一个他擅长使用的说法,这么说是指她长得不难看,而且还有外貌以外的地方吸引他。
年轻女人拿过扫码器,朝客人的手机屏幕扫过去,机器亮起绿灯的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已经悄悄准备在键盘上,清脆的一声响,收银机的抽屉弹了出来。
“张敏,中午咯,阿姨还没来呢?今天这么晚?要不要一起吃点什么,我看有面包,冰柜里还有很多盒饭、饭团什么的可以吃。”他假装随意的说着,走到冰柜前面,掰过里面食物的生产日期看,但注意力实际上一直在等对方的答复。
张敏把客人的东西装在袋子里,按照员工手册的要求,在客人出门前微弓身体,说了声“欢迎下次光临。”这还好没有被段石路看见,他此刻背对着张敏,还在挑拣食物,如若被他注意到,一定又是一副眼睛要掉出来的样子,心里想,这简直了——
客人出去后,便利店里就剩下他们两人,张敏摸了摸自己的“丸子头”,没有一丝散乱,她离开柜台,走路的时候一支脚其实有些跛,不过她已经学会了一种走路的方法,可以稍微掩饰这个不足。她走到段石路跟前一起看着冰柜。也动手拿起一个饭团看着说“我也不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说不知道她妈妈要不要来,还是不知道吃什么?段石路没能第一时间把这个疑问继续深入下去,他刚要再说点什么,便利店的自动门打开了,随着外面车声人流的涌入,那个一直让他觉得很可笑的电子音用短促的声音响起一句“欢迎光临”,他已经和张敏一起回头看了,张敏的妈妈正站在他们身后,手里抱着一个用包裹布裹紧的饭盒。
“欢迎光临啊。”张敏笑眯眯的,接过她母亲带来的饭盒。


躺在病床上的日子张敏还清楚记得,毕竟是掰着手指头数过来的。她住了三个月医院,随后还进行了为期五个月的康复治疗,就是那种需要医护帮助她恢复,找到走路感觉的那么一个阶段。在这个过程里大概很多人都要经历一个心理不适期,以为自己是个废人了,或者真的发现自己是个废人了。
张敏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她觉得自己是另外一种更容易被忽视的东西,变成了一个小动物,旁人怕其受惊,总是小心呵护,但总体而言是被当个弱小的东西看待的。在大大小小的手术统统结束后,母亲马上把她接回老家的医院继续疗养,也是不想她再陷入事故后续引发的纠纷里。说明白点儿,作为事故的受害者,她是没有责任的,虽然车子是在她手里失控进而彻底报废,但在严格的法律界别后,她不仅安全,而且享有一个劫后余生者往往得到的那些实际的同情。但不幸的男友在事故里没能逃过一劫,他的家属失去了同情的对象,不能把实际的同情交给他,总会有些小小的怨尤需要处理。但这些也实在不值一提,她并不想抱怨什么,实际上男友的亲属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

不过还有个事实可能需要说明。因为几个实属巧合的因素相互缔结,男友的事情并没有最后鼎定,他还在某个位置发出持续的强烈的信号,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他在不出场的情况下,无限延期了她和他的关系。

失踪?从法律的意义上是这样认定的,即便所有人都认定他死了,人们还是会服膺某种向好的可能性,但正如处理事故的报告意见所言:山体垮塌的过程中,车子躲避掉落的泥石块,接连撞到峡谷一边的水泥护栏和另一侧的山壁,车门掉落,他被极大的惯性甩出,掉落谷底,顺着河水冲走了(“每年雨季都能在下游县那里浮起几个无名尸,等上游的人来认领,耐心等等就有。”一个村民如是说)。嗯,竟然视他为死者,却不能给他死者的身份。
开始的两三天还不断接到类似的报告,在下游某段发现疑似男友的衣服残片,疑似他使用的手机,疑似任何可能和他扯上边的东西,在巨大的希望感召下,他的家人去认领了几次,但除了一再否定了出现的线索之外,压力倍增的亲属们还有更加险恶的遭遇,居然有人恶作剧般的报告了一个在村子间游走的有癔症的流浪汉,因为他有些皮外伤,正在河边转悠,他们也去见了,比起看陌生人的巨人观,当这个精神病人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对着他们唱起了刘德华的忘情水,没有比这再奇妙、可怜、尴尬,近似体贴的情景,更能激怒和释放这些亲属的情绪了。
唯一的疑问就是没能在下游拦截到他的尸体,那个破碎的车门就在十几公里外的下游处,挂在一段沉入水底的树杈上找到了,附近村民组织的搜救队,雇佣来的打捞船沿着可能的搜索区域找了三天,一无所获。一只鞋子,一个属于他的个人物品也没有,他完整的干干净净的躺在某段河底的泥沙里。这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但这样的事情又每天都在发生”,经办此事的警察不无无奈的说,“有的人掉在河里好几年后才能发现”,显然在这件事上他不认为还有什么好再纠结的,在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后,依然是这个结果,他知道作为亲属的难处,这时候需要他主动介入做一个严厉以及温存的保护神,给他们合理的建议好摆脱这个困境,“并不是不再找了”“从长计议”这样的词句在他的脑海里组成了一段可以徜徉的河流,可以阻断他们在泥沙俱下的急流险滩里继续痛失亲人的热忱。所以,时至今日为止,在张敏的男友持续打破着他的失踪记录的同时,随着时间的无限推移,失去他的痛苦在一些人中间确实开始消失,但也同样在更小的一部分人当中,变得更加的坚挺、无法回避,具体而艰难,当他的离开已经不再是个新鲜事,而面临沉没在一天天胆敢继续升起的太阳下面的时候,失去他的痛苦只能在越来越孤独的亲近他的人群里继续滋长,当他们发现,他们准备接受这一切,换来的也只有相对的沉默和空虚的时候,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张敏开始接到一些没有声音和回答的电话。半夜,她放下电话,一个人对着墙壁沉默,无话可说。


她和男友的感情原本也没那么顺遂,很可能也许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话,他们早就在那之后几个月分手了,但现在一切就没那么简单了。开始的几个月她的脑子里总是充满他痛苦而扭曲的脸,搅拌着往日记忆里她带给他的其他烦恼,就这样连惊带吓的,有那么段时间,她止不住的想着他们在一起时快乐的时光,但这段时间过去以后,回忆就不再是拣选过的美好部分,她开始察觉到这样一个影子附着在自己身上,是块迫她就范的心病。
她虽然活着,但也不能再完全的去做过去的自己。他的不知所踪就像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错误,想到他因此可以永远居高临下的鸟瞰自己,她对他仅余的爱意也渐渐转冷。

五点钟,张敏换班的时候,她的母亲又来接她下班。
关于车接车送的事情,必须作为严肃的政治任务那样不可掉以轻心,张敏的母亲唯独在这里表现出了惊人的神经质,因为在她长久的陪伴下,她将张敏成年之后表现出来的母女之间的若即若离,顺从、客气,这些含有叛逆、冷漠的因子,都一并归结到她因为这次事故受创而波动的情绪里,张敏肯定是为男友的离去痛彻心扉的,但她可没办法帮她再找回来这个人,再找一个这个事至少要在过段时间再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会给她的女儿如此大的阴影?汽车最终成为了最大的敌人,就连张敏坐到后排靠左的位置也是她从什么神奇的地方得到的数据支持证明可靠的,还好她的另一个巧妙安排没有得逞——给张敏加装一个安全座椅,这个方案在她女儿的严词拒绝下妥协掉了。或者说是在加装安全座椅以及禁止坐在前排的并行方案里,张敏勉强同意了后者。毕竟这还勉强是事故之后心有余悸的一个正常反应,剩下的她就没办法遵从了,简直是要把她毁了。

有几次,张敏气呼呼的收拾她的东西,扬言要回城里重新找工作,母亲说不过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坐到沙发上,她们母女俩谁也不开口说话,母亲沉默的看着女儿把叠起来的衣服一件件地放进行李箱里,约莫在指针划到六点钟方向的时候,走去了厨房做饭。这顿送别的饭菜可能是实在做的太好吃了,在两人坚持不说话的这段时间过后,张敏忽然放下筷子对她母亲讲:
“妈,要不然我先不走呢。”

这当然是小小的别扭和小小的插曲。她不可能真的不在乎。在她不能自由活动的那段时间里,母亲是首当其冲照顾她的人,她简直是飞也似的从老家赶来张敏所在的城市里,放下了工作,把自己当做一个护工使唤。她给她喂饭,洗衣服,给她找书看,在她的微信里转发无数个她认为有趣的内容到女儿这里,陪伴着在各个科室打转,管理她的一切时间。直到女儿可以下地,过后即适可而止的还给她行动的自由(啊,开车除外)。做到这些,她已经是一个非常得体又懂得体贴的母亲了不是。

有时候她也想要迎合母亲的仁慈,突如其来的柔情也打动她想要和她亲近,她忽然放下手里的手机,抬头问在另一边坐着看报纸的母亲说:“妈妈,在看什么呢?”
母亲下意识的把张开的报纸稍微举高了一点,然后视线躲闪的马上翻到了另一页版面,读着上面的一个标题回答她。这个下意识,让她警觉地想到也许母亲是在某些小豆腐块的报道里寻找着她男友的消息。她每天坐在这里的时候,看着报纸都在找这条消息吗?她希望看到他,的尸体被找到的消息,从而把自己的女儿从这起灾难中拯救出来?她感到有些伤感,为母亲把她看成一个无辜的人。也有些不解风情,母亲太过多管闲事了,她怎么能把她的生活看成是一个悲剧?如果她看起来是的话,那么也和这次变故没有关系。她发现不了这一点,这让她觉得其实没有能理解她的人。

晚上吃过饭,母亲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她躲到厨房收拾碗筷。
有个想法在她的心里发芽。这样等着,他活着,或者死了,对她而言有什么不一样吗?他活着固然很好,但隐匿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在认识他的人当中出走,这种活着,是没有意义的。另外,她没有和任何人提起一件事,包括和妈妈也没有。男友欠了一笔钱。这本来对她来说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欠钱,还钱就是了。但现在应该还钱的人不见了,那么需要还钱的对象也就无法再沉默了。当对方让男友的亲属,甚至也包括她,意识到他欠下的金额是个不能被轻易放过的事实的时候,她觉得他的失踪(还是死了,随便什么)简直就是个再明白不过的解脱了。也太过凑巧和安逸了。

毫无疑问,他真是一个顶级自私的人。虽然已经过了没有为他继续抱有缠绵感情而感到抱歉的阶段,但这个想法萦绕心头,还是不能轻言吐露,张敏有些厌恶的发现,自己不能再随便的指责他,把他归类为一个讨厌的人,即使在以往,这种程度的否定,其实是他们之间敌对,以及保持着恋爱关系的一个辩证法,在他们分分合合的过程里曾经反复上演过,但现在不同了,他人不在场,她对他如此评判,就显得不公平,他的不在场,使所有问题都得不到解决,只好停留在虚假的温吞暧昧里,迫使她被人们的眼光凝视,成为一个绑手绑脚的可怜女人。张敏最终发现,自己隐隐希望的不是引发这一切的事故没有发生,而是在这以前,她希望自己已经和他解除了束缚她自由的关系,非如此才能在精神上摆脱他的控制——控制的说法,也有点言过其实了,说起来非要把他想的这么不堪才好吗?每当男友落入万劫不复的地步,张敏又止不住想,如果这是因为要摆脱他,才被怨念缠身,那么她也只是卑鄙,是拿“直视自己的感情”想要躲开他罢了。
她放下洗了一半的水杯在池子里,扶住水池的边沿,慢慢蹲下来,把脸贴在冰凉的池壁上,可能只是太累了。她想起男友的脸,帮他微笑起来,她为他感到可怜,但感受不到他可能的痛苦,他们之间好像真的没有联系了。


段石路在绞尽脑汁的想怎么和张敏把关系拉近,攀爬镜山无疑成为了首选。因为本地正是为服务镜山而繁荣的,围绕着镜山,他可以研究出一个出色的出游计划,约等于一个约会计划。镜山在被恩准成为著名景区之前,也就是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叫做双头山,这么土里土气的名字自然不符合景区需要具备的素质,于是因为有两座平行而相像的山峦的双头山,就改名叫做被认为更有意境的“镜山”了,并且得到了高层级领导的御笔题字。当然段石路这些自小在这里长大的孩子,私下还是叫着双头山这个更熟悉的名字,但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还默默警告自己,在张敏面前,还是要把双头山称作镜山更好一些。
他准备今天找机会把这个想法告诉张敏,但一直也没找到个机会好好说说这事,他想清点完货柜就拿瓶饮料给张敏,这个时候说肯定是八九不离十了。在他如火如荼的忙活于货架之间的过道上时,张敏刚刚趴在桌子上睡醒,她做了一个男友回来找她的梦。她见怪不怪的靠在柔软的椅背上,觉得库房的光线非常黯淡,她抬起头看向荧光灯的方向,原来是堆叠起的箱子刚好有一个挡住了她这边的光线,她希望能叫住段石路,请他帮忙把最上面挡住光线的那个该死的箱子挪开。
晚些时候,张敏站在柜台里玩着手机。段石路果然拿着一瓶饮料出现在她面前。他还没搭话,张敏想起一件事,问他:
“你是不是二小的学生?”
“是呀,九八级的。”段石路的眼睛一亮,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有什么秘密被张敏发现了。
“我昨天没事翻毕业册的时候,看到了你的名字,人也像你,就是圆头圆脑的。”张敏目光低垂,段石路很容易就以为她卷入了某些关于那时候的回忆当中,于是他为了唤醒他们之间更多的共同部分,跃跃欲试地告诉她。
“对呀,咱们同一届的,你是三班的,我是八班的,咱们说不定那时候还认识呢。”
“咦,你早就知道咯?那怎么没提过。”
“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手在面前轻轻一挥,打哈哈地说,没想这句话也将这个话题冷却了,张敏像是认同了他的意思,并且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在他们之间似乎又显得还存在更宽泛的意思。他看到她清澈透亮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只好紧张的结结巴巴的随口想些别的话题继续。
“只是我随便问问,每天下班,怎么只见你妈妈来接你,没见男朋友来接过你呀?”段石路问完这句话,也觉得自己简直蠢不可言,张敏的男朋友如果不在老家而在城里,她也没必要和他说这个事。
谁知道张敏笑了一下,其实也不是笑,而是一种不无所谓的耸耸肩。她和段石路这样说:
“我没有男朋友。”这话可是一点没错。


这天回家的路上,张敏忽然开口说:
“也许他没死。”
“这怎么可能?”母亲抬眼看了看后视镜里女儿的脸,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神色才更有看头。
“他没掉下去,他自己走下车,然后走了。”张敏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正目睹着同样的场景。他从残余的右舵下来,拍了拍腿上的浮土,来到撞开的护栏边上,对着下面的悬崖张望了一眼,可能在看那个飞出的车门被水流卷走。然后他向后伸展了几下肩膀疲劳的肌肉,回头看着她的方向,看了一会儿,走了,可惜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这纯粹胡想,”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她以为只要耐心的解释,就可以让女儿这些苍白无力的遐想变得可笑,也可鄙,“车都差不多被石头埋起来了,我们都到现场去看了,他坐的那半边毁损的特别严重,他不可能安然无恙的走下来,更可能他当时就死了,还没被甩出车子他就死掉了,不会有多少痛苦……那个不见的车门不是也在河里找到了,只是没有找到他,只是没有找到他,就差这个而已!”说到后面母亲也许真的生气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在做些无用功,张敏只是从她无私的护犊之情里,有意的收割着一些异化的快感。她享受这样受苦和被折磨吗?这个傻孩子!
而她不愿意再去看后视镜里孩子的脸,也就不知道在后面的路程里,她所笃定的那场死亡正在什么地方落下了帷幕,使张敏的眼泪头一次不知所措的流下来。

张敏随着段石路的脚步在山间小道上慢慢攀升着。他们走在双头山的“大头”(现在叫“主峰”)上,一般走这条路线,除了可以欣赏沿路的风景,到了山顶,还可以把“小头”也尽收眼底。
段石路穿着一套新买的登山服,还背着30公升的卡其布背包,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登山者一样,这当然只是看起来像,或者说是他希望给张敏这样的印象而已。和他想象的不同,张敏没有精心打扮,她穿着平常的长衣仔裤,一件红色的薄款羽绒衣穿在外面,脸上有些淡妆,但很巧妙的近似于没有,使她看起来像是一个碰巧走出家门,出来游历的高中女生。段石路感到心满意足,这是冬天了,他的心里却燃着一把火。这把火不会烧毁任何东西,它只是静悄悄的照亮着他自己,也试图有机会的话,想去点亮张敏的眼睛。
他们爬了一两个小时才找了一片平坦的草地休息,他们并排坐在铺开的桌布上,吃着面包。张敏打量着段石路看,这个男孩对自己而言可称不上可以产生兴趣的对象,不过他现在对她着了迷,这一点让她感到心情平静。甚而有点想要取笑他的意思。“你有点像我的前男友。”她仔细看着他,笑盈盈的,“哪个?”他的脸红了,他的本意是问哪里像,话出口才觉得有歧义,“滑头!就前一个呗,还想打听我的历史啊。”
他们再起程的时候,段石路不知道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化解一个尴尬,因为他发现张敏左腿有点跛的毛病现在有点难以掩饰了,这大概也让张敏感到有一点难堪,但是她还是尽量希望不被他发现这一点,他也就顺其自然的假装看着别处,不去想着那条伤腿(他曾经见过她穿的七分裤漏出的部分有触目惊心的术后的伤疤),然后周围的景色也变得冷清起来,树上的落叶都落下了,灌木丛失去了新鲜的色彩,只有大片的黄土横亘在这里,他们像是走入了一片正在整修的工地。这多少让他们都有些泄气。
“石头啊,我下个礼拜打算辞职不干了。”张敏这时候说。
段石路听到,只是看着她,难掩失望之情。其实这失望,还有其他难言的意味,因为他料到这一件事,现在如实发生,他不知道为何竟是如释重负的感觉。
张敏看他木纳的样子,突然有了不舍,说了一通她没准备说的话。“你就没有想过去外面发展一下?”她望着段石路的眼睛,眼神里居然闪过了一丝光亮,期盼什么发生,然而段石路没有马上作答,她只好接着说,“就是工作嘛,哪里都好找的,再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就成了,我出去读书之后,这是头一次回来这么久。”
段石路只把这句话理解成了表面意思。
喃喃地回答她:“我大概没有呢。”
张敏没有再说。如果早一些认识的话,可能他们还会是更好的朋友,但现在既然他无法回应她的孤独,这个脆弱的部分也就收敛起来,不会再被他见到,也就不会再有以后的什么机会了。他们接着爬了一段山路,左右人烟已渐稀少,他们爬得已经很高了,人们大多已经中途回去,他们因为无所事事,又在沉默的时候沉浸在山林的清净里,于是继续向山上走着。

“我有个秘密说给你听”刚才的沉默像是没有发生,段石路突然来了兴致。像个小狗似的笑呵呵的扭过头眼巴巴望向张敏。
“嗬,还有秘密呢,秘密能说给别人听?”
“你要不要听嘛?”
“我听了也不吃亏。”张敏笑了笑,她又恢复了那种特意营造的孩子气嘴脸。
“我小时候……”段石路小声地告诉张敏请她附耳过来听,张敏抬起一边的耳朵,装出尽管让对方滔滔不绝的样子,眼睛朝着前方,哪里意味到段石路靠近她后心里的震颤。而在段石路渐渐沉入他述说的秘密的同时,他也不知道他们的心思终究不在一块,张敏全神贯注的神情其实开了小差。她平视着前方,注意力突然被另一个发现吸引住了

她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并排走在一起,这时候山上已经开始变凉,或许是衣服已经难以抵挡寒冷,女人温柔的牵过男人的手紧紧握着,男人哈哈一笑,把她的手抱入怀里,还吹了吹,这样肉麻了一会儿,俩人沿着砖石路又往上走了一段,然后突然站定在台阶上,他们一起回头望向对面山头的风景,张敏也可以把他的脸看的更清楚了。这时候夕光下沉,阴影爬上山来,浅红色的光束照耀在烂漫的山道上,有种艳丽、腐朽的美。不知道是不是某种魔力使她的笑容增添了光彩,当她发现这样尾随在俩人后面不知何时是尽头时,她开始盘算下山的路径。
“你刚才在看什么?”他不无好奇地问,
“一个熟人,”她一边往台阶下面走,边回头笑着问楞在上面的段石路,“咱们接下来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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