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trong></strong><br/><font size="4"><strong>博尔赫斯:沙之书</strong></font></p><p><font size="3"><strong>王永年 译</strong></font></p><p>―――你的沙制的绳索――― <br/> 乔治•赫伯特 </p><p> (注:赫伯特,1593一1633,英国玄学派诗人,牧师。著有诗集《寺庙》和散文集《寺庙的牧师》,均系宗教作品。“沙制的绳索”是指靠不住的东西。) </p><p> 线是由一系列的点组成的;无数的线组成了面;无数的面形成体积;庞大的体积则包括无数体积―――不,这些几何学概念绝对不是开始我的故事的最好方式。如今人们讲虚构的故事时总是声明它千真万确;不过我的故事一点不假。<br/> 我单身住在贝尔格拉诺街一幢房子的四楼,几个月前的一天傍晚,我听到门上有剥啄声。我开了门,进来的是个陌生人。他身材很高,面目模糊不清。也许是我近视,看得不清楚。他的外表整洁,但透出一股寒酸。<br/> 他一身灰色的衣服,手里提着一个灰色的小箱子。乍一见面,我就觉得他是外国人。开头我认为他上了年纪;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只是他那斯堪的那维亚人似的稀疏的、几乎泛白的金黄色头发给了我错误的印象。我们谈话的时间不到一小时,从谈话中我知道他是奥尔卡达群岛人。(注:奥尔卡达,苏格兰北面的群岛,其中最大的是梅因兰岛,首府为柯克沃尔) <br/> 我请他坐下。那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他散发着悲哀的气息,就像我现在一样。<br/> “我卖《圣经》”。他对我说。<br/> 我不无卖弄地回说:<br/> “这间屋子里有好几部英文的《圣经》(注:《圣经》,包括《旧约全书》三十九卷、《新约全书》二十七卷,前者本是犹太教的《圣经》,原文为希伯来文,后者的原文是希腊文和亚兰文。)包括最早的约翰?威克利夫版。(注:威克利夫,1324一1384,英国宗教改革家,他的弟子珀尔维等于1380年根据武尔加塔的《圣经》拉丁文版将其译成英文。)我还有西普里亚诺?德瓦莱拉的西班牙文版,路德的德文版,从文学角度来说,是最差的,还有武尔加塔的拉丁文版。你瞧,我这里不缺《圣经》。” <br/>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搭腔说:<br/> “我不光卖《圣经》。我可以给你看看另一部圣书,你或许会感趣。我是在比卡内尔(比卡内尔,印度西北部拉贸斯但邦地名。)一带弄到的。” <br/> 他打开手提箱,把书放在桌上。那是一本八开大小、布面精装的书。显然已有多人翻阅过。我拿起来看看;异乎寻常的重量使我吃惊。<br/> 书脊上面印的是“圣书”,下面是“孟买”。<br/> 看来是19世纪的书,”我说。<br/> “不知道。我始终不清楚,”他回答说。<br/> 我信手翻开。里面的文字是我不认识的。书页磨损得很旧,印刷粗糙,像《圣经》一样,每页两栏。版面分段、排得很挤。每页上角有阿拉伯数字。页码的排列引起了我注意,比如说、逢双的一页印的是40,514,接下去却是999。我翻过那一页,背面的页码有八位数。像字典一样,还有插画:一个钢笔绘制的铁锚,笔法笨拙,仿佛小孩画的。<br/>那时候,陌生人对我说:“仔细瞧瞧。以后再也看不到了。”<br/> 声调很平和,但话说得很绝。<br/> 我记住地方,合上书,随即又打开。尽管一页页的翻阅,铁锚图案却再也找不到了。我为了掩饰惶惑,问道:<br/> “是不是《圣经》的某种印度斯坦文字的版本?<br/> “不是的,”他答道。<br/> 然后,他像是向我透露一个秘密似的压低声音说:<br/> “我是在平原上一个村子里用几个卢比和一部《圣经》换来的。书的主人不识字;我想他把圣书当做护身符。他属于最下层的种姓;谁踩着他的影子都认为是晦气。”他告诉我,他那本书叫“沙之书”,因为那本书像沙一样,无始无终。<br/> 他让我找找第一页。<br/> 我把左手按在封面上,大拇指几乎贴着食指去揭书页。白费劲:封面和手之间总有好几页。仿佛是从书里冒出来的。<br/> “现在再找找最后一页。”<br/> 我照样失败;我目瞪口呆,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不像是自己的:<br/> “这不可能。”<br/> 那个《圣经》推销员还是低声说:<br/> “不可能,但事实如此。这本书的页码是无穷尽的。没有首页,也没有末页。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种荒诞的编码办法。也许是想说明一个无穷大的系列允许任何数项的出现。”<br/> 随后,他像是自言自语他说:<br/> “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br/> 他的想法使我心烦。我问他:<br/> “你准是教徒喽?”<br/> “不错,我是长老会派。我问心无愧。我确信我用《圣经》同那个印度人交换他的邪恶的书时绝对没有蒙骗。”<br/> 我劝他说没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地方,问他是不是路过这里。他说打算待几天就回国。那时我才知道他是苏格兰奥尔卡达群岛的人。我说出于对斯蒂文森和休谟的喜爱,我对苏格兰有特殊好感。<br/> “还有罗比·彭斯,”他补充道。<br/> 我和他谈话时,继续翻弄那本无限的书。我假装兴趣不大,问他说:<br/> “你打算把这本怪书卖给不列颠博物馆吗?”<br/> “不。我卖给你,”他说着,开了一个高价。<br/> 我老实告诉他,我付不起这笔钱。想了几分钟之后,我有了办法。<br/> “我提议交换,”我对他说。“你用几个卢比和一部《圣经》换来这本书;我现在把我刚刚领到的退休金和花体字的威克利夫版《圣经》和你交换。这部《圣经》是我家祖传。”<br/> “花体字的威克利夫版!”他咕哝说。<br/> 我从卧室里取来钱和书。我像藏书家似的恋恋不舍地翻翻书页,欣赏封面。<br/> “好吧,就这么定了,”他对我说。<br/> 使我惊奇的是他不讨价还价。后来我才明白,他进我家门的时候就决心把书卖掉。他接过钱,数也不数就收了起来。<br/> 我们谈印度、奥尔卡达群岛和统治过那里的挪威首领。那人离去时已是夜晚。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br/> 我本想把它藏在一套不全的《一千零一夜》后面。<br/> 我上了床,但是没有入睡。凌晨三四点,我开了灯,找出那本怪书翻看。其中一面印有一个面具。角上有个数字,现在记不清是多少,反正大到九次幂。<br/> 我从不向任何人出示这件宝贝。随着占有它的幸福感而来的是怕它被偷掉,然后又担心它并不真正无限。我本来生性孤僻,这两层忧虑更使我反常。我有少数几个朋友;现在不往来了。我成了那本书的俘虏,几乎不再上街。我用一面放大镜磨损的书脊和封面,排除了伪造的可能性。我发现每隔两千页有一帧小插画。我用一本有字母索引的记事薄把它们临摹下来。薄子不久就用完了。插画没有一张重复。晚上,我多半失眠,偶尔入睡就梦见那本书。<br/> 夏季已近尾声,我领悟到那本书是个可怕的怪物。我把自己也设想成一个怪物:睁着铜铃大眼盯着它,伸出带爪的十指拨弄它,但是无济于事:我觉得它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是一件诋毁和败坏现实的下流东西。<br/> 我想把它付之一炬,但怕一本无限的书烧起来也无休无止;使整个地球乌烟瘴气。<br/> 我想起有人写过这么一句话: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点是树林。我退休之前在藏书有九十万册的国立图书馆任职;我知道门厅右边有一道弧形的梯级通向地下室,地下室里存放报纸和地图。我趁工作人员不注意的时候,把那本沙之书偷偷地放在一个阴暗的搁架上。<br/> 我竭力不去记住搁架的那一层,离门口有多远。<br/> 我觉得心里稍稍踏实一点;以后我连图书馆所在的墨西哥街都不想去了。</p><p><strong>本篇选自《曲径分叉的花园》 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strong></p><p><font size="4"><strong>《沙之书》·循着沙的指引</strong></font></p><p> 99年暑假,朋友来我家玩,说看到一本小书,很好看,里面有篇一直听说却没看过的《沙之书》,我说你带了没?他空着手说没有,“不过我下次回来一定给你捎一本,太好看了。”<br/> 他走后,我很快把这事儿忘了。<br/> 秋天他又来我家玩,一来就给我,“替你买的,看吧,太好看了。”<br/>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替我买书。浙江文艺出的十块钱左右的小册子,《曲径分叉的花园》,封面是一幅黄绿相间的水彩或油画,春意盎然的样子,书名在正上方斜体排列着。<br/> 他推荐我先看最后一篇《沙之书》。<br/> “短,好看。”他说着当时的原话。<br/> 后来,我们准备去约好的另一个朋友那儿,临出门的时候我犹豫了,我想把它也带上,装在口袋里。我可从没用这种方式带过一本书。<br/> “带不带?”我不好意思地问朋友。<br/> “那就带上吧。”他笑着说。<br/> 对我是件苦恼的事在他却愉快极了。<br/> 《沙之书》让人觉着,以前看的小说都不能算小说,以后看的呢,都以它为参照,比它好的就是好小说,不如它的就觉得沮丧失望。很长一段时间的阅读都是在下意识地比较,和这本书比。不过这样的情况没持续多久,几个月后自己开始写了也就减少了看别人东西的兴趣。当然后来也看到了一些爱不释手的书,但你知道,真正的处只能破一次,后来的可以忽略不计。<br/> 现在网上很容易找到这个短篇,我下午下载下来扫了几眼,只看到了开头的一句:“你的沙制的绳索”和“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地方是树林”。我已经不想再看了,过于熟悉的东西放上几年反倒会不忍打扰那份难得的疏离。<br/> 好的小说也许就是那种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一下子捅进你心里然后把你带去一个你从未想像过的领域使你发现并认识自己以至最后也成为另一部作品的作者这样的东西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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