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不有一直有这样一个印象:他是少数对语言极其敏感而又采取与语言保持谨慎关系的作者之一。很少看到他用力过猛展示对语言的控制,几乎没有出现过感觉良好的时候出现半自动写作的状态,相反,他的小说更像是对语言的服从,常常像经过多方考虑,觉得这样写更能符合句子对他提出的某种要求,所以他的小说语言显得很妥帖,没有刚性十足的语言个性,有时会使人忽略他在语言上某种经过反复调度之后出现的得心应手的舒服。但在细微之处,甚至是平淡无奇的情节或者转折过渡中,他的巧妙风格便体现出来,《退居》便在语言妥帖和巧妙的效果方面达到了极致。但也由此我有时对他的小说会有所担心,过于注重细节转承的作者,在整体结构上的把握有时会稍嫌不足。但他对细部平衡感的一流把握,足以使他成为独特的作者,正是这种对细部平衡的敏感,决定了一个作者的素质。不有的小说,有时难免有“稚嫩”的迹象,保持着对写作过程的天真观察,而“天真”并非是他小说的目的更像是他作品的“本性”,有种孩童走路时自发的乐趣大于走路的目的的感觉,这是在阅读他小说时的又一印象。但在《报平安》中,已经看到了结果跟过程同等重要的“成熟”。虽然车厢里看到山火有点儿有意引出的痕迹,但对父亲的回忆却十分自然,与结尾处“报平安”的呼应非常漂亮,甚至催人泪下。似乎很少看到不有在小说中表现这种对某些具体主题的驾驭,或者说他通常并不刻意或明确地想往这方面使劲,但《报平安》里却存在明确的主题。一旦主题明确,写作便少了信马由缰的顺其自然推进的自由,对“意义”的呼应和转承的需要要求作者在小说结构上做出明确的调整而无法像《退居》一样把《报平安》的整个出差过程用文句在经历一次。当结尾处那个“目的地”出现的时候,你会发现作者在行文过程中已经通过场景的描写和感受对这个结尾做了多次暗示,更不用说那个题记。在黑蓝论坛,单纯写在路上经历的小说并不少,不仅是不有,还有亢蒙、老残、江冬等,许多篇目都像通过句子经历了一次重新唤回当时感受的体验,因而非常注重对场景的细微的描写。这种写法有时看起来很像是练笔或者带着一定的观念的写作,而当通常意义的“主题”明确了之后,同样的场景的经历过程因为需要让主题有更好的被理解的基础而不得不做些剪辑和调整。在《报平安》中,已经不是漫无目的的观察和呈现,而是带着目的的观察和传达。“有目的”的小说可能比“无目的”的小说结构看起来更复杂,但却是更好理解,因为有了“意义”的基础,因此结构更加明确。在《报平安》中,叙述者不可能像《退居》中的叙述者一样力争把每个场景都事无巨细地统一在一个相当明朗的氛围中,他使叙述的需要由以感受体验为重转化为“理解”与“感受”并重,特别是在整个“故事”明朗化之后,它的“结论”要求小说的布局需要更加理智。在这里,《报平安》做了一个危险的结尾,使小说在被阅读之后需要被重新检验看看全文是否符合这个结尾的要求。但这个作品,也并非是指向性明确的“批评现实主义”或者“表现主义”,这像是不有在《退居》这类主题隐藏得很深并将自己浸润在语言感受中的小说转化到“现实”和“表现”这类作品的一个柔和的过渡。在形式上,他又像写了一个出差的从头到尾的过程,时常也忍不住在“结构配件”上描写多几笔(比如山火在旅客瞳仁中的影像)以达到削弱主题的目的。但《报平安》中最好的段落和句子,却是与主题关系密切的那几部分,特别是以下这段:
“如果在以前,在父亲领我坐车的年月里,恐怕难以有这样的机会好好观察一个女孩的容貌吧。一旦意识到父亲几乎和我同时发现了那些好看的人时,体会到他正因视线的转移而扭转头部,我就感到浑身的难堪和羞涩——我不愿在父亲的这重目光之上再追加我自己的一重。有时我们共同走在某处的街上,那些好看的背影在空气中掀起了迟缓的“波浪”,令他脚步放慢,而正常步速的我几乎立刻处于他和前面的年轻肉体之间,无法知道他是否是故意--借此从我僵硬的视线中察觉出什么,我每次都必须加快步伐,远远地离开这两种的注目。我想,我对好姑娘的欣赏绝对不亚于(甚至不同于)父亲,但我不想因为这层未加解释的注意而将父亲的目光逗引起来,或者说,只要父亲在一天,我就不愿让他知道,我在这方面已然比他还成熟,有多少东西都观看过了呢。”
这段讲“我”与父亲的段落非常漂亮妥帖,人物形象历历在目。这种好,既是贴合主题时的自然,也是刻画人物时的自然,他不注重刻画人物形象(与写人物的具体行为相比)却获得彰显人物性格的奇异效果,文质彬彬。这种通过对他人和环境的看法反过来刻画“我”的形象是这个小说非常成功的一笔。但他也并没有以此为技巧地刻意观察,一切都在这个出差过程的基础上像刚好看到便记上一笔的一个无目的的过程。这种“无目的”的过程是因为到了结尾处才发现真相,如果真相提前来临,“我”就不会把许多心思留在一些柔弱的小细节上和时常沉溺在自己一人的遐思之中。这是不有一个很奇特的视角,一个缺乏雄心壮志而怡然自得的独立视角,区别于大多数男性作者或女权主义者通常的强硬思维,又跟普通女性作者容易表现出为发现一种独特的感受而流露出自喜截然不同。不有的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他有一个特别的叙述者形象,这使他的小说与其他小说区分开来成为独特的作品,是不可多得的价值。
最后还得说说《报平安》的结尾,我依然觉得它是个危险的结尾因为它太容易显得庸俗,好在叙述者在这里急转直下做了整个故事的收尾,强烈的情感体验也因为前文所在的一些呼应和“我”的形象的刻画而显得极其自然和充沛,这却是很了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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