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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DIV>21<BR>在迈上宽宽的石头台阶,再穿过那沉重的大门时,他们手拉着手,但是在通过<BR>旋转栅门时只好把手放开了。一走进前厅,再手拉手的似乎就不大合适了。博物馆<BR>前厅高高的金色马赛克镶嵌的圆穹顶J使它带有一种类似教堂的气氛,在这种环境中,<BR>任何肉体的接触甚至就是勾着对方的手指,似乎都不妥当。穿蓝制服的白发警卫在<BR>收下她的钱时朝他们皱了皱眉头,这一下倒勾起她小学读书时的回忆来,她模糊记<BR>得有两次学校组织全天外出学习参观,他们乘公共汽车到市里参观时也遇到这样的<BR>情况,说不定皱眉头跟门票价格有关吧。<BR>“来,”邓肯说,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耳语,“我带你去看我最喜欢的东西。”<BR>他们爬上螺旋式楼梯,绕着那个与周围环境不大相称的图腾柱转了一圈又一圈,<BR>爬到了最高一层,头顶上便是弧度匀称的天花板。玛丽安有很久没有到博物馆的这<BR>一部分来了,这倒使她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她在某个不怎么愉快的梦<BR>中--例如割除扁桃腺之后从麻醉中醒来--见到过。她在上大学时曾经选修过在<BR>地下室那一层开设的一个课程(是地质学,因为要不选宗教知识的话只能修这个课,<BR>从此之后她对岩石标本就十分反感),偶尔她也到一楼的咖啡馆里喝咖啡。不过再<BR>没有爬上这些大理石楼梯,来到这个形状像碗一样的空间里。这里的空气似乎凝固<BR>了,冬天的阳光从高处狭窄的窗户里照下来,半明不暗的,可以看见光柱中灰尘的<BR>微粒。<BR>他们站在栏杆前朝下面看去,只见一群小学生挨个儿走进旋转栅门,到圆形大<BR>厅的一头去搬帆布折叠椅。从高处望下去,他们的身体显得很矮。在这个厚重的封<BR>闭空间之内,孩子们的笑语声也不那么清脆响亮了,这使人觉得他们的距离似乎比<BR>实际距离要远一些。<BR>“但愿他们别上这儿来才好,”邓肯说,他从大理石栏杆前掉头走开,拉了拉<BR>她的衣袖,随后又拽着她拐到一个小展室里去。镶木地板在他们脚下嘎吱嘎吱地响,<BR>他们在一排排玻璃展柜前慢慢走过。<BR>最近三个星期当中,她常同邓肯见面,这倒不是像从前那样偶然碰到,而是事<BR>先有约。他告诉她,他又在写一篇学期论文,题目叫做“弥尔顿作品中的单音节词”,<BR>他说这将是从一个激进的角度来进行深人的文体分析。他提笔才写了半句“意义极<BR>为重大的是……”,就搁浅了,这两个半星期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洗衣房去过了,<BR>但是没用,他常觉得需要想办法来调剂调剂。<BR>“你干吗不去找英语专业的女研究生呢?”她有一回问他,那时她在商店橱窗<BR>里看到他们俩的面孔,她只觉得太不相称了,她那模样就像是受雇来陪他出去散步<BR>似的。<BR>“那就算不上是调剂了,”他说,“她们也全在写学期论文,我们得互相讨论。<BR>除此以外,”他又沉着脸说,“她们又没有什么胸脯,要不,”他停了一停,作了<BR>些修正,“有的就是胸脯太大。”<BR>玛丽安想,她这是所谓的被人“利用”,不过她对此倒毫不在意,因为她至少<BR>知道这样做的目的。只要她对这类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有数,她倒还有几分喜欢。<BR>自然,按照一般人的说法,邓肯是在对她作不合理的“要求”,起码是占用了她的<BR>时间和精力。不过,他至少没有以某种难以捉摸的回报方式让她觉得害怕。他一心<BR>只顾自己,这在某种特别的意义上倒使她很放心。因此,当他一边轻轻吻她的面颊,<BR>一边低声说“要知道,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你”的时候,她一点也不会感到难受,<BR>因为她并不需要回答他。换了彼得就不同了,每当他这样吻她的时候,他总要在她<BR>耳边说“我爱你”,并且等她回答,她得打起精神来应付。<BR>她隐隐觉得自己也在利用邓肯,尽管她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动机;最近这段时<BR>间,她做什么事情目的都不明确。准备婚事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想到自己终于开<BR>始为婚事作准备,这种感觉很有些奇怪。再过两个星期,在彼得举办了一个晚会后<BR>的下一天她要回家,然后,再过两个、或者三个星期就将举行婚礼),这段时间只<BR>是花费在等待上,耐心地等待,任凭时光把自己载往何方,其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BR>的大事。只是等待着未来某件大事的来临,而这件事的起因却是过去的某个事件。<BR>而当她同邓肯在一块的时候,她却感到现在这个时间的存在,他们之间并不存在过<BR>去的问题,自然更不会牵涉到未来。<BR>叫她恼火的是,邓肯对她的婚事毫不关心。在她谈起与婚姻有关的一些具体安<BR>排时,他只是听着。每当她说她觉得某个主意不错的时候,他只是咧嘴笑笑,然后<BR>耸耸肩膀,不痛不痒地说他觉得那个办法不好,不过她似乎安排得很不错,反正这<BR>事与他无关。然后他又会岔到他自己身上,他念念不忘这个复杂的话题。他似乎也<BR>不关心她将来同他分手之后她会怎样,只有一次他在说话时顺便提到她结婚之后的<BR>事,他意思是将来得再找个伴儿。他这样冷漠,她倒是觉得很安心,不过她并不想<BR>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BR>他们来到了东方部,这里收藏着许多浅色的花瓶和上了釉彩的瓷盘和漆盘。玛<BR>丽安看着一扇巨大无比的屏风,上面有许多金色的男女神仙,屏风中央是个满面春<BR>风的又胖又大的菩萨。玛丽安觉得那笑容和波格太太有几分相像,她也是这么安详<BR>而莫测高深地微笑着,以一种神圣的意志统率着一支家庭妇女组成的大军,这些妇<BR>女的形象在她面前显得那么渺小。<BR>不知是怎么回事,每当他来电话,语无伦次地急着约她见面时,她都很高兴。<BR>他们得找一些很少人去的地方会面,积雪未融的公园啦,美术馆啦,偶尔也去酒吧<BR>(不过决不到公园饭店去)。这就是说,他们难得几回的拥抱,也完全是兴之所至,<BR>偷偷摸摸的,而且天气那么冷,穿着厚厚的冬衣,拥抱也很不方便。今天上午她上<BR>班时他又来了电话,建议或者说要求同她在博物馆会面,他说:“我非常想去博物<BR>馆。”她借口要去看牙医,提前溜了出来。这也无关紧要了--反正再有一个星期<BR>她就要离开,已经有人在受训接手她的工作了。<BR>博物馆是个好去处,彼得是决不会来的。她就害怕彼得和邓肯会劈面撞上。其<BR>实这并没有什么好怕的,首先呢,她对自己解释说,彼得根本没有理由生气,这事<BR>同他毫无关系,显然完全不存在情敌争风吃醋这类蠢事;其次呢,即使他们撞上了,<BR>她也可以告诉彼得邓肯是她大学同学什么的。她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她真正有些<BR>担心的是它有一种破坏性,倒不是她跟彼得的关系有可能遭到破坏,而是那两个男<BR>人中间有一个会被对方毁掉,尽管谁会被谁毁掉,或者为什么会这样,她也说不上<BR>来。她常常奇怪,自己竟然会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BR>然而,正因如此,她不能让他到自己的住所来,那样太冒险。她上他那儿去过<BR>几次,不过每次总有他的同伴在场,有时是一个人,有时两个人都在,他们疑神疑<BR>鬼的,还摆出一副难看的脸色来,弄得大家很难堪。那会使邓肯越发紧张,他们只<BR>有马上出门去。<BR>“他们干吗讨厌我呢?”她问。他们停住脚,观看着一领花纹极其复杂的中国<BR>铠甲。<BR>“你是说谁啊?”<BR>“他们两个,瞧他们那模样,仿佛是以为我会把你一口吞掉似的。”<BR>“哎,其实他们并不是讨厌你。说真的,他们还说看起来你是个好姑娘,还问<BR>我干吗不请你什么时候到我们那里吃饭,好让他们可以真正熟悉你。我没有告诉他<BR>们,”他极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说你快要结婚了。因此他们是想好好观察你一<BR>番,看你是否适合加入到我们这个家庭当中来。他们是为我担心,他们要保护我,<BR>他们就是这样得到感情的营养,他们认为我太年轻,不想让我被人带坏。”<BR>“难道我这样危险吗?他们要保护你不受什么伤害呢?”<BR>“哦,是这样,你不是英语专业的研究生,你又是个女孩子。”<BR>“那么,他们是第一回见到女孩子吗?”她怒气冲冲地问。<BR>邓肯想了一会儿。“我看是这样,没有真正接触过。嗅,我不知道,你对父母<BR>的事情知道些什么呢?你总会认为他们生活在某种极其单纯的状态之中。不过在我<BR>的印象里,特雷弗相信某种中世纪的贞洁观,喏,也就是斯宾塞的那套东西。费什<BR>呢,嗯,我估计他在理论上认为没问题,他老是谈这事,我还没告诉你他的论文主<BR>题呢,那是研究两性关系的。不过他总是坚持不能乱来,有了合适的对象,到时候<BR>就会像触电一样。我想他这是从‘某个令人销魂的夜晚’或是D.劳伦斯的作品这类<BR>东西里看来的。老天,他已经等得够长的了,他快三十岁了……”<BR>玛丽安心中不禁充满了同情,她心中立刻想自己熟人当中有哪个大龄未婚女子<BR>也许刚好和费什相配,米丽行不行?或者露茜怎样?<BR>他们继续往前走,拐了个弯,到了一个满是玻璃展柜的房间里。这当儿她已经<BR>不辨东西了。这些走廊和大厅,拐来揭去的就像个迷宫,她完全迷失了方向。博物<BR>馆的这一部分似乎没有别的人。<BR>“你认识路吗?”她不无担心地问。<BR>“认识,”他说,“马上就到了。”<BR>他们又穿过拱门走进另一个展厅,里面很空倒处是一片灰色,同他们刚才经过<BR>的东方部形成鲜明的对照,东方部几个展厅展品很多,金光闪闪的。玛丽安从墙上<BR>的壁画看出,这是古埃及部。<BR>“我偶尔来这儿,”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来思考不朽的问题,这是我最喜<BR>欢的木乃伊外箱。”<BR>玛丽安低头看着玻璃柜中漆成金色的脸,它那程式化的眼睛周围画着深蓝色的<BR>线条,睁得大大的凝视着她,显得既安详又空灵。在身躯的前部齐胸处,画了一只<BR>翅膀展开的鸟儿,鸟儿身上的每根羽毛都描绘得一清二楚,同样的鸟儿在大腿部位<BR>和脚上还各有一个。其他的图案都比较小:有几个桔红色的太阳,一些头戴王冠的<BR>描金人像,他们不是坐在宝座上就是乘坐着小船渡河,除此之外,还反复画着一些<BR>奇怪的符号,那样子就像是眼睛。<BR>“这个女人真美,”玛丽安说,不过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真心话。在玻<BR>璃底下那个躯体显得很特别,有些像是落水的人浮在水面上,那金色的皮肤微微起<BR>着波澜……<BR>“依我看这是个男人,”邓肯说。他又向旁边那个木乃伊箱子走去。“有时候<BR>我想我真希望能长生不老。那一来你就再不用担心时间问题了。啊,沧桑变化啊,<BR>我真不明白怎么超越时间的努力都无法使它停住脚步……”<BR>她走过去瞧他看的东西,那又是个木乃伊的外箱,箱子打开着,因此可以看见<BR>里面那干瘪的躯体。原先裹在它头上的发了黄的麻布已经解开,只看见头骨上干瘪<BR>的灰色皮肤和几缕黑发,奇怪的是那一口牙齿倒是完整无缺。“保存得相当好;”<BR>邓肯说,他说话的口气表示他对这个问题并不外行,“现在的人再也做不到了,有<BR>些靠整治死人赚钱的家伙说是能够做到这一点,那只是吹牛。”<BR>玛丽安身子有些发抖,她转身走开了。使她迷惑不解的倒不是木乃伊--她不<BR>喜欢看这种东西,而是邓肯的表现,她真想不到他竟然会对它如此着迷。她心里突<BR>然掠过一种想法,就是如果她这时伸手去触摸他,他说不定立刻就会垮下去。“你<BR>有病态,”她说。<BR>“死有什么不对的?”邓肯回答,他的声音在这空落落的房间里突然高了起来,<BR>“它根本不存在什么病态不病态的问题,人人都有这一天,不是吗?那是最自然不<BR>过的事。”<BR>“但喜欢死亡却并不自然,”她朝他转过身,反唇相讥道。他咧嘴笑了笑。<BR>“不要把我的话当真,”他说,“我早就提醒过你。走,我带你去瞧我的子宫<BR>象征。我过两天就要带费什来看看。他总是一本正经地声称他要给《维多利亚时代<BR>研究》杂志写一篇短文,题目就叫‘比特理克斯·波特的子宫象征’。得让他断了<BR>这个念头。”<BR>他领她走到远在房间那一头的角落里。由于光线一下子变得很暗,她起初没能<BR>看清玻璃柜里究竟是什么东西,那就像一堆瓦砾似的。稍后她才看出原来是一具骷<BR>髅,它的身上有些地方还有皮肤,只见它侧身躺着,双膝朝前弯曲。在它身边有几<BR>个陶罐和一条项链。这个骨架很小,看来像是个孩子。<BR>“这比金字塔还古老,”邓肯说,“埋在沙漠里沙子底下保存下来了。等我真<BR>正厌烦了这个地方,我要去找个地方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说不定图书馆就行,不<BR>过这个城市太潮湿,东西都会烂掉。”<BR>玛丽安身子往前俯在玻璃展柜上,她觉得这个发育不良的躯体显得极其可怜,<BR>它肋骨突出,腿骨极细,肩肿骨也未长好,看上去就像是某个欠发达国家或者集中<BR>营里的人的相片。她当然不想把它抱在怀里,但她对它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怜悯之情。<BR>在她直起身来走开,抬头看邓肯时,她看到他正向她伸出胳膊,她不由微微打<BR>了个冷颤。在这种情况下,他那消瘦的身躯实在让人有些害怕,她稍稍向后退了一<BR>步。<BR>“别担心,”他说,“我是不会从坟墓里回来的。”他的手沿着她面颊的弧线<BR>划了划,低头对她苦笑着。“麻烦的是,我没法专心关注外表,尤其跟人们在一起<BR>时更是如此,比如像我伸手触摸他们的时候就是这样。在你只想到外表的时候,一<BR>切似乎都很真实,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是你一想到这外表下面的时候……”<BR>他俯下来吻她,她将脸别转到一边,头靠在他肩膀上(他穿着冬衣),闭起了<BR>眼睛。她只觉得他的身体比平时更为瘦弱,她不敢把他搂得过紧。<BR>她听到镶木地板嘎吱嘎吱响,睁开了眼睛,只见一双灰色的眼睛正在冷冷地打<BR>量他们。原来是个穿蓝制服的警卫,他站在他们身后,伸手拍了拍邓肯的肩膀。<BR>“很抱歉,先生,”他说,口气虽然有礼,但却毫不通融,“嗯……嗯……在<BR>木乃伊展厅里不准接吻。”<BR>“啊,”邓肯说,“对不起。”<BR>他们穿过了迷宫样的展厅,来到了主楼梯上。迎面遇见一队小学生拿着折叠椅<BR>从对面的展厅里走出来。他们就混在这些兴高采烈,笑声不断的孩子们中间,走下<BR>了大理石楼梯。<BR>邓肯提议去喝咖啡,他们来到了博物馆的咖啡厅,在算不上很干净的方桌旁坐<BR>了下来。他们周围是一群群显得很不自然的、郁郁不乐的学生。长期以来,在玛丽<BR>安心里,去饭店喝咖啡总是同办公室上午休息的时间密不可分,她老是觉得三位办<BR>公室处女是不是会突然出现在桌子对面,在邓肯身边坐下。<BR>邓肯搅了搅自己的咖啡。“要加奶油吗?”他问。<BR>”谢谢,不要,”她回答说,但转而一想,奶油营养不错,她还是加了一些。<BR>“听我说,我想要是我们上床的话,倒是挺不错的,”邓肯把汤匙放在桌上,<BR>很随便地说。<BR>玛丽安只觉得心里格登一跳。她一直觉得,不必为和邓肯的关系(这到底算得<BR>上什么关系呢?)感到有什么内疚,其前提就是按照她的尺度,他们之间完全是一<BR>种纯洁的交往。近来她觉得这种纯洁的交往同衣着之间有着一种并不完全明确的关<BR>系,这里的界线是靠衣领和长袖来划分的。她在自我辩解时总是想象自己正在同彼<BR>得谈话。彼得会酸溜溜地问她:“听说你老跟一个瘦得皮包骨的研究生往来,这是<BR>怎么回事呀?”对此她会回答:<BR>“彼得,别说傻话,那完全是纯洁的。无论如何,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要结婚了。”<BR>或者是过一个半月,一个月。<BR>“邓肯,别说傻话了,”她说,“这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再过一个月,我<BR>就要结婚了。”<BR>“那是你的事,”他说,“它跟我全无关系。我是觉得那个主意对我来说是挺<BR>不错的。”<BR>“为什么呢?”她禁不住笑了。他竟然丝毫不把她的看法当一回事,这种态度<BR>叫她既好笑又吃惊。<BR>“嗯,自然这对你来说无所谓好不好的。这件事情就是这样。我是说,你这个<BR>人并不怎么撩动我,搞得我心痒难熬。不过我觉得你会知道怎样挑起我的情欲,你<BR>有这个本事,有这个头脑。你沉着冷静,不像有些女子。我想,我要是在两性问题<BR>上能够克服这件麻烦的话,那倒是很好的。”他倒了一些糖在桌子上,用无名指在<BR>上面画着一些道道。<BR>“什么麻烦?”<BR>“哎,也许我身上潜伏着同性恋的倾向,”他想了一会儿后回答说,“也说不<BR>定是潜伏着异性恋的倾向。反正我总是没法发挥出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BR>真的。自然我也试了好几次,但后来我又想那完全是白费劲,于是就作罢了。或许<BR>是因为对自己的期望值太高,等达到某种极限以后我只想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BR>我在本该写学期论文的时候却想到性的问题,但是每当我真的同哪个半推半就的妙<BR>人儿单独待在一起,或者在树篱底下那种地方同哪个女人厮混的时候(人人都明白<BR>这是干那事的好机会),就在关键的当口,我又想到了学期论文。我知道这是注意<BR>力交替分散。要知道,这两件事从本质上说,都是分散注意力的行为,可是我的注<BR>意力到底从什么事情上岔开去了呢?说来说去,这些女人都太死抠书本了,因为她<BR>们书读得还不够多。要是她们书读得多一些,她们就会明白所有那些场面别人都已<BR>经做过。我是说adnauseum(令人作呕地)。真不明白,她们的观念怎么就这么陈旧?<BR>她们一副娇柔无力的样子,动作柔软,充满了激情,她们真十分卖力。我呢,心中<BR>就会想,嗅,天哪,这又是在拙劣地摹仿着哪个人呢,不管那人是谁,反正只是拙<BR>劣地摹仿,想到这,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更糟糕的是,我还会失声大笑起来。这<BR>一来就弄得她们歇斯底里大发作。”他若有所思地舔了舔手指头上的糖。<BR>“那么,你怎么以为换了我情况就会有所不同了呢?”她有点意识到自己在这<BR>方面很有经验,颇有专业水平,几乎像个护士长那么庄重老练。她想,像这样的情<BR>况,需要来个脚登结实的皮鞋,袖口浆得笔挺的专业人士,她应该随身携带一皮包<BR>的针头来作皮下注射用。<BR>“哎,”他说,“说不定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我既然已经告诉你这事了,你就<BR>不会歇斯底里了。”<BR>他们默不出声地坐着,玛丽安心里在琢磨他刚才那番话。她想,他对她的要求<BR>不带一点点情意,这简直是一种侮辱。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受侮辱的感觉呢?相反,<BR>她只感到应该想法给他一些帮助和治疗,例如把把他的脉搏。<BR>“嗯……”她斟酌着说。她又想会不会有别人在偷听。她朝咖啡厅四处看了一<BR>眼,发现门边桌子旁坐着个蓄胡子的大个儿男子正朝她这边看。她想那或许是个人<BR>类学教授吧,可她突然认出这正是和邓肯同住的伙伴。同一张桌子旁还有一个金发<BR>男子背对她坐着,那一定是另一个伙伴了。<BR>“那边有你的一个亲人呢,”她说。<BR>“你要我去吗?”她问。<BR>“我?那当然,没问题。干吗不呢?”<BR>”那么去告诉他,”她说,“我很高兴去。”彼得正在忙一个案子,恩斯丽晚<BR>上要去产前辅导班n<BR>他走过去把这件事传达了。不一会儿,他的两个同伴站起身走出去了,邓肯懒<BR>洋洋地返回座位坐了下来。“特雷弗说那真是太好了,”他向她汇报说,“他要赶<BR>回去在烤箱里烤几样东西,家常菜而已,他要我们再付一个钟头回去。<BR>玛丽安刚咧嘴要笑,却立刻用手捂住了嘴巴:她猛然记起有好些东西她都不吃。<BR>“你看他会准备些什么啊?”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BR>邓肯耸耸肩膀。“哦,我不知道,他喜欢把东西串在扦子上烤,怎么啦?”<BR>“是这样,有好些东西我不能吃,我是说,有好久我都不吃了,例如肉啊,鸡<BR>蛋啊,还有几种蔬菜。”<BR>邓肯看来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嗯,好的,”他说,“不过特雷弗是很<BR>为他一手做菜的手艺自豪的。我是说我倒无所谓,天天吃汉堡包也行,可你要是盘<BR>子里什么东西都不吃,他会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BR>一要是我吃下去之后又全部吐了出来,岂不是对他更大的侮辱?”她忧心忡忡<BR>地说,“也许我还是不去为好。”<BR>“哦,别这样,我们来想想办法,”他的口气中带有一丝不怀好意的好奇。<BR>“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但是我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她想,也<BR>许我可以说我是在节食。<BR>“哦,”邓肯说,“也许你这是代表了现代青年对现存体制的一种反叛心理,<BR>尽管传统上没听说有谁对消化机制造反的。不过有什么不可以呢?”他若有所思地<BR>说,“我一向认为吃饭是件很可笑的事儿,要是有可能我也最好不吃饭,不过大家<BR>都说不吃饭就没法活下去了。”<BR>他们站起身,披上大衣。<BR>“就我个人来说,”在出门时他又说,“我倒希望能用在主动脉注射营养液的<BR>办法来代替吃饭。可借认不得会做这种事情的医生,我相信这是不难做到的……”<BR>22<BR>在他们走进公寓楼的门厅时,玛丽安先脱去了手套,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在里<BR>面把她的订婚戒指在手指上转了半圈。她想,他那两个同伴虽然误解了他俩的关系,<BR>但对她的关心却很使她感动,因此,让他们注意到自己手上那只标志订了婚的钻石<BR>戒指,未免有些失礼。她又干脆把戒指取了下来,但随即又想道:“我这是干什么<BR>来着?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干吗怕他们知道呢?”又把戒指套到手指上。接<BR>着她又想:“不过我再也不会同他们见面了,何必在这时候多件事儿呢?”于是又<BR>重新取下来,为防止丢失,把戒指放进装硬币的钱包里。<BR>这时他们已经上了楼,来到了住所的门前,邓肯还没有碰到门把手,特雷弗已<BR>经开了门。只见他系着围裙,身上一股调味品的香气。<BR>“我听见有人在外面,就想是你们来了,”他说,“快请进来。不过,饭大概<BR>还得过几分钟才好。很高兴你能够来,哦……”他淡蓝色的眼睛望着玛丽安,露出<BR>探询的神色。<BR>“这是玛丽安,”邓肯说。<BR>“嗅,不错,”特雷弗说,“我们这才算是第一回正式见面。”他笑了,两边<BR>面颊上各现出一个酒窝。“你今晚只能随便吃点了,全是家常饭菜。”他皱了皱眉<BR>头,鼻子嗅了嗅,接着急得尖叫一声,侧着身子冲到厨房里去。<BR>玛丽安脱下靴子,放在门外报纸上,邓肯接过她的大衣,拿到他房间里。她走<BR>进厅里,想找个地方坐下,她不想坐特雷弗的紫色沙发,也不想坐邓肯那张绿色的,<BR>免得邓肯从房间里出来要找地方坐,也不想坐到散在地上那些文稿中间去,因为那<BR>很可能把他们哪个的论文给弄乱掉。费什呢坐在他那张红沙发上,两边的扶手上搁<BR>着石板,全神贯注地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他肘子边上有个杯子,里面的饮料已经<BR>喝得差不多了。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邓肯沙发的扶手上,双手交叉放在怀里。<BR>特雷弗柔声哼着歌曲从厨房里出来,他手上托着个盘子,上面有几个水晶雪利<BR>酒杯,他递了一只给玛丽安。“谢谢,你真客气,”她说,“这酒杯真漂亮。”<BR>“对,很有品味,是吧?一这是我家里的,收藏了好些年了。这年头,有品味<BR>的东西保存下来的太少了,”他说,一边凝视着她的右耳,仿佛从她耳朵里能看到<BR>那久远得无法追忆的历史飞快地随风而逝,“尤其是在这个国家。我想我们都应该<BR>尽力保存一些好东西,你说对吗?”<BR>看到雪利酒端来了,费什放下了笔。他也专心地望着玛丽安,不过不是望她的<BR>脸,而是她的肚皮,大约是在肚脐上下那块地方。这使她很不自在,为了岔开他的<BR>注意,她问道:“邓肯同我说你在写研究比特理克斯·波特的论文,这真太有意思<BR>了。”<BR>“嗯?哦,不错。我正在考虑呢,不过我已经在钻研刘易斯·卡洛尔了,那真<BR>是更深刻一些。要知道,十九世纪的东西眼下热门得很,”他头往后仰在椅背上,<BR>闭起了双眼,从他那浓浓的黑胡子里,不紧不慢地吐出一连串语音单调的说话声,<BR>“自然,人人都知道,《爱丽丝》这本书表现了性本体危机,这种老生常谈已经有<BR>很长的时间了,我打算再深入一步进行挖掘。你仔细研读一下,我们会看到,这个<BR>小女孩来到了地下的一个意味深长的兔子窝里,其实就是回复到出生以前的境界,<BR>她试图来确定自己的职责,”他舔了舔嘴唇,“作为一个女人的职责。是的,这是<BR>够清楚的。这些模式出现了。模式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与性有关的职责出现在她的<BR>面前,她似乎全都无法接受。我是说她确实受到了阻拦。当她照顾的婴儿变成猪的<BR>时候,她拒绝了母性,她对王后那个统治一切的女性角色和她那阉割人似的喊声<BR>‘把他的头砍掉!’也没有作出积极的回应。在公爵夫人聪明地不动声色地以同性<BR>恋的姿态向她献殷勤时(有时候你真会奇怪老刘易斯怎么样样都知道),她既懵然<BR>不知又不感兴趣。就在这事之后,你会回忆起她去和嘲笑人的乌龟讲话,钻在它的<BR>壳里,受到它自我怜悯的保护,那完全是个代表少年期之前的角色。然后还有那些<BR>意味极其深长的场面,意味极其深长,有一个便是她的脖子变得很长,别人说她是<BR>毒蛇,对鸡蛋怀有敌意,你会记得,对这个很具破坏性的阴茎形象她极其愤怒地予<BR>以拒绝。还有呢她对那个态度专横的毛虫也持否定的态度,那只毛虫不过六英寸高,<BR>却不可一世地蹲在蘑菇上,那个滚圆的蘑菇绝对是女性的象征,不过它有办法使你<BR>变得比真人小或者大,我觉得它特别有意思。自然,还有对时间的迷恋,这种迷恋<BR>显然是周而复始的,而不是线性发展的。反正她进行了种种尝试,但却不肯尽心投<BR>入其中,因此在全书结尾你不能认为她已经达到了可以称之为成熟的境界。不过,<BR>在(镜中世界》一书中她就要好得多,你是知道的,在……”<BR>可以听见有人压低了嗓门嗤笑的声音,玛丽安跳了起来,站在过道里的一定是<BR>邓肯:她没有注意他走进来。<BR>费什睁开眼睛,眨了眨眼皮,朝邓肯皱起眉头,他正想开口说什么,特雷弗一<BR>阵风似的冲了进来。<BR>“他又在跟你罗嗦那些可怕的象征什么的了,是吧?我就不赞成这样的文艺批<BR>评,依我看文体要重要得多,费什受维也纳学派影响太多,尤其他一喝酒更是这样。<BR>他是一肚子坏水。此外,他又完全过时了,”他刻薄地说,“对《爱丽丝》这本书<BR>最新的研究也就是将它看成是一本很有趣的儿童读物。饭就要好了,邓肯,请你帮<BR>我把桌子整理一下,好吗?”<BR>费什深深陷在椅子里,望着他们。他们支起了两张折叠式小方桌,小心翼翼地<BR>把桌子腿放在一堆堆纸的空隙中间,万不得已时就把纸张挪动一下。之后特雷弗在<BR>两张桌子上铺上白桌布,邓肯着手摆放银餐具和碗碟。费什把石板上他那只雪利酒<BR>杯拿起来,咕嘟一声把剩下的那点酒喝干,看到手边还有一杯酒,他也拿起来喝掉<BR>了。<BR>“好,”特雷弗嚷道,“开饭啦!”<BR>玛丽安站起身来,特雷弗的双眼闪闪发亮,由于兴奋,他雪白的双颊中央现出<BR>两朵红晕。一缕金黄色的头发散了下来,松松地披在他高高的额头上。他点起桌子<BR>上的蜡烛,又把厅里几盏落地灯-一关掉。最后,他把费什面前那块板拿掉了。<BR>“你坐这儿,啊,玛丽安,”他说,随即又跑到厨房里去了。她照他的吩咐,<BR>坐到了小方桌边的椅子上。她觉得离桌子太远,想靠前一些,可是不行,桌子腿挡<BR>住了。她把桌上的菜看了一下,头道是小虾做的开胃品,那没问题。她忧心忡忡地<BR>想不知下面会给她上些什么菜,他显然准备了不少东西,桌子上放满了银餐具。那<BR>个维多利亚风格的银盐瓶上装饰着华丽的花环图案,在两支蜡烛之间还有鲜花,那<BR>是真正的菊花,优雅地放在长方形的银碟上,看着这些,她心中很是好奇。<BR>特雷弗回来了,坐在离厨房最近的椅子上,大家开始吃饭。邓肯坐在对面,费<BR>什呢,在她左面,那个位置不是下首呢就是上首席位。她很高兴用蜡烛照明,因为<BR>必要时她处理起饭菜来方便些。要是情况真正不妙的话,到底应该如何应付她心中<BR>还是完全无数,看来邓肯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别人的存在,只是<BR>机械地吃着,边咀嚼边望着蜡烛火焰发呆,这使他有点像是斗鸡眼。<BR>“你的这些银器真漂亮,”她对特雷弗说。<BR>“是的,一点不错,”他笑了,“是家里祖传的。瓷器也是,我觉得这些东西<BR>太美了,如今大家都用丹麦制造的东西,一点花纹也没有,比起它们来真是差得太<BR>远了。”<BR>玛丽安仔细欣赏上面的图案,花卉图案中掺杂着许多荷叶边,凹凸纹路和涡卷<BR>花纹。“太美了,”她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BR>特雷弗满面笑容,这话显然使他很受用。“哦,一点也不麻烦。我觉得吃顿好<BR>饭是非常重要的,干吗要像大多数人那样,只是为了活下去才吃饭呢?沙司是我自<BR>己做的,你喜不喜欢?”没等她回答他又接着说,“那些瓶装的调料都是一模一样,<BR>我可受不了,我可以到湖滨菜场上买到真正的辣根,不过在这个城市里不容易买到<BR>新鲜的虾……”他朝一侧扬起脑袋,听着什么,接着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过屋角,<BR>冲进厨房去了。<BR>自从就座后一直闷声不响的费什这会儿开口了。他边吃边说,吞咽和说话一进<BR>一出两个动作同时进行,形成了一种节奏,玛丽安心中暗想,这倒有些像是呼吸那<BR>样。他呢似乎完全有办法自动地进行这种转换,她想,幸亏是这样,因为,要是他<BR>停住嘴想想什么的话,那就很可能给噎住或者给呛着。要是把虾卡在气管里,尤其<BR>是蘸了辣根沙司之后,那岂不痛得要命?她着了迷似地望着他,也不必有所掩饰,<BR>因为他的眼睛大都闭着。只见他的叉子自动地往嘴里送,不知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异<BR>功能,她觉得难以想象,也许他跟蝙蝠一样能够感知从叉子上反射回来的超声波吧,<BR>要不就是他那与众不同的胡子起着昆虫触角一样的作用。他一刻不停地又吃又说,<BR>就连特雷弗忙着把小虾开胃品撤掉又在他面前上了一碗汤的时候他也没停下。不过<BR>他用叉子在汤里舀了一下之后发觉不大对劲,这才睁开眼睛换了一把汤匙。<BR>“现在再来谈谈我提出的论文选题,”他开始说。“也许导师不会同意,这里<BR>的人相当保守。即使不同意,我也要写出来投到哪本杂志去发表,人的思想决不会<BR>白白浪费掉,反正如今你没东西发表就完蛋,要是这里不让干,我就到美国去干。<BR>我心中的选题名叫‘马尔萨斯与创造性隐喻’,它具有很大的革命性。自然,马尔<BR>萨斯只是我打算探讨的象征。其实就是探讨一种关系,一方面是现代,喏,近二三<BR>百年来,尤其是从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中期,人口出生率快速增长;另一方面呢评<BR>论家对诗歌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结果导致了诗人写作上的变化,这两者之间不可<BR>避免地存在着某种关系。哦,我可以把它扩展到所有的创造性艺术的领域,一点问<BR>题也没有。这将是跨学科研究,它打破了目前太死板的专业界线,把经济学、生物<BR>学和文学批评融为一体。如今人们的知识面太窄太窄了,太专业了,结果使你对许<BR>多问题视而不见。自然,我得收集些统计资料,制一些图表,因此直到现在我只是<BR>在思考,可以说在打基础,只是初步的研究,对古代和现代作家的作品进行必要的<BR>审读……”<BR>他们一面吃汤,一面喝雪利酒,费什伸手去摸酒杯,差一点把酒打翻。<BR>玛丽安这会儿处在交叉火力之下,因为特雷弗过来一坐下就隔着桌子同她讲话,<BR>告诉她汤的做法,这种汤看上去清清的,带着淡淡的香味。他告诉她,这是在文火<BR>上慢慢地燉,费了不少功夫,把精华一点一点地熬出来。由于在座的几个人当中就<BR>只有他还算是望着她,作为回报,她觉得也应该望着他的脸才是。邓肯自顾自吃饭,<BR>对别人漠不关心,费什和特雷弗两个人同时在说着话,但看来他俩对此并不在意,<BR>显然他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过她也发现自己还能应付,她眼睛望着特雷弗,<BR>不时地点头微笑,耳朵却在听着费什讲话。费什说的是:“你瞧,随着婴儿死亡率<BR>以及所有人口的死亡率增高,人口(尤其是每平方英里)减少,出生率也就会作出<BR>相应的补偿。人是与天地周而复始的节奏,即天道保持和谐的,大地会说,生吧,<BR>生吧。越多越好,不知你记不记得……”<BR>特雷弗又跳起身,一阵风似的把桌上盛汤的盘子收拾掉。他的声音和动作越来<BR>越快,一会儿冲进厨房,一会儿跳出来,就像自鸣钟里报时的布谷鸟一样。玛丽安<BR>朝费什望了一眼,他显然有几次没有把汤送进嘴里,只见他的胡须上黏答答的沾满<BR>了食物,那模样就像是坐在高脚凳上吃得腮帮子上都是汤汁的婴儿,玛丽安恨不得<BR>有人来给他围上个围嘴才好。<BR>特雷弗拿了一叠干净的盘子走进来,接着又出去了。她听见他在厨房里忙碌着,<BR>费什还在讲着:“结果呢,诗人也把自己看成同自然的生产者一样;不妨说,是诗<BR>神缨斯,或者就算是太阳神阿波罗吧,在他心中播下诗的种子,‘灵感’这个词就<BR>是这样来的,它的意思是使人吸进去;这一来诗人也就怀上了他的作品。诗歌也有<BR>一个胚胎发育的过程,这个过程常常会很长,等它发育成熟,即将问世的时候,诗<BR>人也同产妇分娩一样极其痛苦。因此,艺术创作的过程实际上只是对自然的模仿,<BR>是对人类延续最为重要的东西的翻版。我是指生育,生育。但是我们如今看到的是<BR>些什么呢?”<BR>响起了一阵丝丝声,特雷弗戏剧性地出现在过道里,他双手各拿着一件燃着蓝<BR>色火苗的宝剑样的东西,只有玛丽安一个人看着他。<BR>“哦,天哪,”她大为赞叹。“真是太精彩了!”<BR>“是吗?我就喜欢这样倒上酒之后再点着,自然,这算不上真正的烤肉串,只<BR>是有点法国风味,不像希腊菜那么刺眼……”<BR>他熟练地把串在烤肉串上的东西拨到她盘子里,她一看大多是肉。这下她无路<BR>可退了,她得想个办法。特雷弗倒了杯酒,告诉她在这个城市里要买点新鲜的龙蒿<BR>叶可真不容易。<BR>“听着,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各种价值观都是反对生育的,大家都在说,要控制<BR>生育啦,我们必须注意的不是原子弹爆炸,而是人口爆炸。瞧,除去再没有战争作<BR>为大量减少人口的手段这一点外,全是马尔萨斯的观点。在这一背景下,很容易看<BR>出浪漫主义的兴起……”<BR>另一道菜是米饭,中间搀了点其他东西,有烧肉的那种香香的沙司,还有一种<BR>叫不出名字的蔬菜。特雷弗把盘子传了过来。玛丽安诚惶诚恐地拿了一点那种深绿<BR>色的蔬菜放到嘴里去,就像要给某个容易动气的神灵上供似的。结果是可以接受。<BR>“……与人口增加同步发生,这很说明问题,人口增长自然是要稍稍早一些,<BR>但它几乎达到了迅速蔓延的地步。诗人再也没法自我陶醉,把自己同母亲的形象混<BR>为一谈,像分娩一样使作品-一问世。他得变成另外的东西,这种强调个人表达,<BR>注意,是表达,就是要往外传送,强调自发行为,强调即兴创作到底又是什么呢?<BR>二十世纪不仅有……”<BR>特雷弗又到厨房里去了,玛丽安望着她盘子里那几块肉直发愁。她想把肉藏到<BR>桌布底下去,但不行,那会被人发现。她倒愿意把向塞进提包里,可是包在那边沙<BR>发上。或许她能够把这些东西偷偷从领口塞到她衬衫里面或者藏到袖子里去吧……<BR>“……在其实是一阵精力得到发挥因而极度兴奋之中把颜料泼洒在画布上的画<BR>家,我们也有具有类似想法的作家……”<BR>她把脚在桌子下面伸过去,轻轻踢了踢邓肯的小腿。他吃了一惊,随即朝她掉<BR>过头来。有这么一会儿,他似乎忘记了她是谁,然后,他回过神来,好奇地望着她。<BR>她把一块肉上的沙司刮去,用两个指头捏住肉,在蜡烛上方朝他扔过去。他接<BR>住之后,把肉放到自己盘子里用刀切碎。她又刮起另一块肉来。<BR>“……不再像是分娩;不,长时间沉思孕育作品已经成为往事。现在艺术选择<BR>摹仿的自然行为,是呀,被迫摹仿的自然行为,是交尾的动作……”<BR>玛丽安又扔过去一块肉,邓肯也麻利地接住了。她想,干脆同他换个盘子岂不<BR>更简单,转而一想不行,特雷弗会看得出来,他走开之前邓肯已经把肉全都吃光了。<BR>“我们如今需要的是一场大灾难,”费什继续说道。他的嗓门越来越大,几乎<BR>像是在教堂里吟诵圣歌那样,看来他是把声音逐步放大,以形成一个高潮,“一场<BR>大灾难。再来一次黑死病,一次大爆炸,把成千上万的人从地球上抹掉,把我们现<BR>在所谓的文明忘个精光,然后生育才又会成为必不可少的需要,然后我们可以回到<BR>部落时期,还有古老的神灵,包括那乌黑的土地神和女神,海洋女神,专司生育、<BR>成长和死亡的女神。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维纳斯,一个专司温暖、植物生长和动物繁<BR>衍的生气勃勃的维纳斯,一个大肚皮、充满了活力和发展前景的维纳斯,她会分娩<BR>出一个五彩缤纷的新世界,一个从大海中诞生的维纳斯……”<BR>费什决定要站起来,也许是想把最后几个词儿讲得更生动有力一些吧。他两手<BR>支在桌子上使劲一撑,谁知折叠桌的两条腿一歪并拢了,他的盘子一下滑到了他的<BR>怀里。这时候玛丽安恰好扔了一块肉给邓肯,这一来从侧面打到他的脸上弹了出来,<BR>蹦到地板上,落到了一堆学期论文中间。<BR>特雷弗两手各端一小盘色拉,跨进过道里,这两件事刚好被他撞见,他的下巴<BR>耷拉下来。<BR>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邓肯开口说,“我终于明白自己想要变成什么东西了。”<BR>他双眼宁静地望着天花板,头发里可以看见有一丝灰中夹白的沙司。“我想成为一<BR>个变形虫。”<BR>邓肯先前说过他要送她一段,他也需要吸点新鲜空气。<BR>幸运的是,尽管有些东西洒掉了,特雷弗的盘碟都好好的。重新支好桌子后,<BR>费什安静了下来,他只是低声自言自语说着什么。特雷弗很有风度地闭口不提刚才<BR>的事儿。不过在吃接下来那几道菜,包括色拉和加酒火烧桃子、椰子饼干,饮咖啡<BR>和喝酒时,他对玛丽安的态度冷淡了许多。<BR>这会儿他们走在街上,只听见脚下的积雪沙沙地响,他们谈起费什把他洗手指<BR>用的小碗中那一小片柠檬也吃掉的事来。“特雷弗当然不喜欢他这样,”邓肯说,<BR>“我跟他说过,要是他不高兴看到费什吃,那他就别在里面放柠檬片。可是尽管他<BR>说没有人怎么欣赏他搞的这一套,他还是一定要照那套规矩办。我平时也会把我那<BR>片柠檬吃了的,不过今天有客,我才没有吃。”<BR>“真的很……有意思,”玛丽安说。她心里正纳闷怎么整个晚上他们连提都没<BR>有提她,也没有问她一句话,她原以为他们邀请她去,是想同她熟悉熟悉。现在,<BR>她心想他们很可能只是想要找个人来听自己高谈阔论。<BR>邓肯冷笑着望了她一眼。“你现在知道了我在家里是什么滋味了吧。”<BR>“你可以搬出去啊,”她说。<BR>“不,其实我倒是挺喜欢这样。更何况换了别人,他们能把我照顾得这么好,<BR>能这么为我操心吗?要知道,他们只要不是钻在他们的嗜好里面或者忽然想到去搞<BR>什么新鲜玩意儿,他们对我的确不错。他们花了那么多时间,大惊小怪地担心我不<BR>知道如何做人,搞得我自己都不用去多想这个问题了。从长远的观点来看,他们应<BR>该使我更容易成为变形虫。”<BR>“你干吗对变形虫这么感兴趣?”<BR>“哦,变形虫永远不会死,”他说,飞没有一定的形状,灵活多变。做人太复<BR>杂了。”<BR>他们走到了柏油路的坡顶上,下面就是篮球场。邓肯在路边一个雪堆上坐下来,<BR>点起了一支烟,他似乎一点都不怕冷。过了一会儿,她也在他身边坐下了。由于他<BR>并没有搂住她的意思,她伸手搂住了他。<BR>“问题是,”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我希望有点东西总还是真实的。并不是<BR>所有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但总会有一两件东西吧。我是说,约翰逊博士反驳万<BR>物皆空的理论时,他的办法就是用脚去踢石头,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去踢我两个同住<BR>的伙伴吧,也不能去踢指导我的教授啊。除此之外,我的脚也许还不是真的呢。”<BR>他把烟头扔到雪地上,又点起一支烟,“我想你也许是真的。我是说如果我们上床<BR>的话,我就有数了。天知道你究竟是真是假,我能看到的只是你身上一件又一件的<BR>毛织品,大衣啊,套衫啊,等等等等。有时候我纳闷是不是一直到最里面,连你这<BR>个人也是羊毛织的。要是你不是这么回事,那就好了……”<BR>玛丽安觉得自己无法对这一要求置之不理,她完全明白她不是羊毛织的。“好<BR>吧,要是我们真的上床,”她边想边说,“也不能到我住的地方去。”<BR>“到我那儿也不行,”邓肯说,她含蓄地接受了他的要求,但他既不奇怪也不<BR>兴奋。<BR>“看来只有到旅馆里去,”她说,“装作是夫妇俩。”<BR>“旅馆里的人是不会相信的,”他闷闷不乐地说,“我这个样子就不像结过婚<BR>的人,我去酒吧,他们还问我满不满十六岁呢。”<BR>“你不是有出生证吗?”<BR>“是有的,可是让我给丢了。”他掉转头,吻了吻她的鼻子。“看来我们只有<BR>到那种并不需要是夫妇才能去的旅馆里去。”<BR>“你是说……你是要我……扮成个妓女?”<BR>“嗯?有什么不可以的呢?”<BR>“不行,”她说,有点恼火了,“我可不能做那种事。”<BR>“可能我也不行,”他的声音很沮丧,“我又不会开车,根本没法去汽车旅馆。<BR>好了,看来只能如此了,”他又点起一根烟,“哦,你肯定会把我带坏,这一点倒<BR>是千真万确,不过,我又得说,”他说,口气中又带着一丝苦涩,“看来我是腐蚀<BR>不了的。”<BR>玛丽安抬头朝篮球场那边望去。夜晚的空气清新凛冽,漆黑的夜空中星星也显<BR>得冷冰冰的。天已经下起雪来,是那种细细的粉状的雪粒,篮球场一片雪白,没有<BR>人踩的足迹。突然,她涌起一阵渴望,她想冲到篮球场上去跑,去跳,在上面踩出<BR>乱七八糟的脚印来。不过她心中明白,再过一会儿,她还是得同往常一样平静地向<BR>地铁站走去。<BR>她站起身,掸掉身上的雪。“还往前走吗?”她问。<BR>邓肯也站起身,手插到口袋里。他的脸上有些暗影,在微弱的路灯灯光下,显<BR>得黄黄的。“不了,”他说,“再见,也许吧。”他转过身去,影子几乎毫无声息<BR>地逐渐消失在靛蓝的夜色之中。<BR>在玛丽安走进地铁站光线柔和明亮的长方形门厅时,她拿出硬币包,从一堆角<BR>币分币中间把订婚戒指找了出来。<BR>23<BR>玛丽安闲着眼睛伏在床上,彼得在她光背脊上后腰处放了个烟灰缸,他躺在她<BR>身旁,边抽烟边喝完了手上的双份威士忌。厅里的立体声音响正在播放轻快的音乐。<BR>尽管她尽力不让自己紧锁双眉,她心里却在发愁。这天早上她的身体下令拒绝<BR>接受罐头米饭布丁,这东西好几个星期以来她都吃得好好的。原先,她有这样东西<BR>作后盾,还觉得挺宽心的,因为它能提供大部分的营养,并且像营养学家维哲斯太<BR>太所说,是经过强化处理的。但就在她往布了上倒奶油的时候,她突然间觉得像是<BR>看见了一个个小小的茧子,其中包含着小小的生命。<BR>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她一直想说服自己她并没有什么问题,这种小毛病就像<BR>风疹一样,很快就会消失的。但现在她再也无法逃避它了。她想是不是应该找个人<BR>谈一谈。她已经跟邓肯谈过,不过没用,他似乎认为这很正常,但真正使她烦恼的<BR>是她觉得这很可能并不正常。正因如此,她不敢告诉彼得。因为他很可能认为她有<BR>点变态或者有神经官能症。这一来对结婚的事他自然就会另作考虑了,他可能会提<BR>议将婚礼推迟,等她病好了再说。要是这事出在他身上,她也会这样说的。那么,<BR>结婚以后再也瞒不住了,她怎么办呢?她无法想象。说不定可以各吃各的饭吧。<BR>早上她正在一面喝咖啡,一面望着没有吃掉的米饭布了发呆,身穿暗绿色睡袍<BR>的恩斯丽走了进来。近来她不再边哼歌曲边织毛衣了。她倒是读了不少书,她说,<BR>她这是尽力要设法把问题消除在萌芽状态。<BR>她把她的加了铁质的酵母、麦芽、橙汁、她的专用通便剂以及强化营养的谷类<BR>食物聚拢来放在桌上,然后坐了下来。<BR>“恩斯丽,”玛丽安问,“你看我这个人正常不正常?”<BR>“正常并不意味着跟大多数人一样,”恩斯丽含含混混地说,“没有哪个人是<BR>正常的。”她打开一本平装本的书读了起来,一边还用红铅笔在书上划线。<BR>反正恩斯丽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要是在两个月之前的话,她准会说是玛丽<BR>安的性生活出了问题,那岂不荒唐可笑。要不她也许会说这跟童年时期某一精神上<BR>的创伤有关,譬如在色拉里吃到一条蜈蚣啦,或者像伦吃小鸡那样啦,但玛丽安心<BR>中完全记不得她有过这样的事。她向来不挑食,从小父母亲就培养她什么都吃,一<BR>般人都说像橄榄啦、芦笋啦、蛤蜊啦这些东西你一开始吃可能会不习惯,吃一段时<BR>候后才会喜欢,但是她从来不是这样。不过最近恩斯丽倒经常谈起行为主义。她说<BR>如果有酗酒、同性恋这类毛病的人想要得到根治的话,行为主义心理学家是有办法<BR>把他们治好的,他们给病人看与其毛病有关的各种图像,然后给他们服用使呼吸暂<BR>停的药物。<BR>“他们说无论某种行为的根源是什么,是行为本身成了问题,”恩斯丽跟她说<BR>过,“自然还有一些小障碍。要是促使它产生的原因是根深蒂固的,那么人就很可<BR>能会把嗜好转移到其他方面,例如从酗酒转为吸毒,或者就自杀。我需要的是预防<BR>而不是治疗。如果伦真有治病的打算,即使他们能把他治好,”她沉着脸说,“他<BR>仍然会责怪我,说首先是我使他染上了病。”<BR>玛丽安想,行为主义对她的情况不会有多大用处。像她这种没有一点积极征象<BR>的毛病,你如何来施加影响呢?如果她一味贪吃,那倒好办了。医生总不能先给她<BR>看不吃东西的图像,然后让她暂停呼吸吧。<BR>她心里盘算了一下能不能同其他什么人谈一谈。办公室里三位处女一定会大感<BR>兴趣,她们会要你一五一十全讲出来,不过她认为她们也不能给她什么建设性的建<BR>议。除此之外,要是她告诉了她们中间随便哪一个,另外那两个也会知道,不用多<BR>久,她们的熟人个个都会知道,说不定也会传到彼得耳朵里去。其他的朋友都不在<BR>本地,不是在别的城市,就是出国去了,写信的话呢似乎太过分了。房东太太呢……<BR>那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会像个亲戚一样,会表示同情,但是却不能理解。大家<BR>都会觉得这真是不像话,因为吃饭本是人身体的自然功能,玛丽安竟然会在这方面<BR>出了毛病。<BR>她决定到克拉拉那儿去,并不抱多大的希望--克拉拉肯定没法给她提什么具<BR>体的建议,但至少她会认真倾听她的话。玛丽安先打电话,知道她不会出门,便提<BR>前下班了。<BR>她一进门只见克拉拉正在和第二个孩子在围栏里玩,最小的那个在婴儿提篮里<BR>睡觉,提篮就放在餐厅里桌子上,到处不见亚瑟的踪影。<BR>“很高兴你能来,”她说,“乔到学校去了。我马上就出来沏茶。艾兰不喜欢<BR>待在围栏里,”她解释说,“我是想让她习惯习惯。”<BR>“我来沏茶吧,”玛丽安说,她总觉得克拉拉像个残疾人,吃饭都要别人端给<BR>她。“你就别动了。”<BR>她东寻西找了好一会儿,才算在洗衣篓子里找出茶叶、柠檬和一些饼干,她把<BR>茶沏好之后放在茶盘上端过来摆在地板上,隔着栏杆,她把茶递给了克拉拉。<BR>“嗯,”等到玛丽安在地毯上坐好,两人处在同样高度以后,克拉拉开口问,<BR>“事情怎么样?这些天准备婚礼,一定是够忙的吧。”<BR>她坐在地上,小孩咬着她衬衫上的扣子,瞧着她的样子,玛丽安三年来头一回<BR>对克拉拉有了羡慕的感觉。无论是好是坏,克拉拉的未来就在眼前明摆着,从现在<BR>就可以看出她今后的生活道路。她倒不是想同克拉拉交换个位置,她只是想知道自<BR>己将来会怎样,她要走哪一条路,以便使自己作好准备。她害怕的是某天一大早醒<BR>来,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BR>“克拉拉,”她问,“你觉得我这个人正常吗?”克拉拉是她的老朋友,她的<BR>看法不会是毫无价值的。克拉拉想了一想。“嗯,我看你挺正常的,”她说,把文<BR>兰嘴里的扣子拿掉。“依我说你倒是正常得有点反常了,你懂我的意思吧。怎么回<BR>事啊?”<BR>玛丽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自己正是这样想的。不过,要是她没有什么不<BR>正常的话,怎么又会碰到这样的问题呢?<BR>“我最近遇到了点麻烦,”她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BR>“哦,什么事啊?不行,你这小猪秽,这是妈妈的。”<BR>“有些东西我没法下咽,心里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她不知道克拉拉是不是认<BR>真在听她讲话。<BR>“我明白了,”克拉拉说,“我一向就不吃肝。”<BR>“不过这些东西我一向都是吃的,并不是我讨厌它们的味道,而是整个……”<BR>这很难解释清楚。<BR>“我看这是快当新娘的人神经过分紧张的缘故,”克拉拉说,“我结婚前整个<BR>礼拜天天一大早都要呕吐,乔也一样,”她又加上一句,“这都会过去的。你是不<BR>是想要知道一些与……性生活有关的事儿呢?”她小心翼翼地问,看到她这么谨慎,<BR>玛丽安直觉得好笑。<BR>“不,谢谢,不必了,”她说。尽管她明白克拉拉的解释并不正确,她心里觉<BR>得好过多了。<BR>唱片又从中间开始播放了,她睁开眼睛,从她躺的地方,她看到彼得书桌上台<BR>灯光下有只绿色的塑料航空母舰。彼得又有了一个新的爱好,就是用组件来组装船<BR>舶模型。他说这可以使人精神松弛。装这艘船的时候她也在一边帮忙,她一边大声<BR>朗读说明书,一边把零件递给他。<BR>她从枕头上转过头来,朝彼得笑了笑,彼得也朝她笑着,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BR>只见他的眼睛闪闪发亮。<BR>“彼得、”她问,“我这个人正常吗?”<BR>他哈哈一笑,拍拍她的屁股,说道:“亲爱的,虽然我经验有限,但我得说你<BR>正常得不得了。”她叹了口气;她不是那个意思。<BR>“我还可以再喝一杯,”彼得说,他要她替他去拿东西,总是这样说话。烟灰<BR>缸从她背上拿了下来,她翻转身坐了起来,顺手把床单拉起裹在身上。勺项便请你<BR>把唱片翻转过来,好人儿。”<BR>玛丽安把唱片翻转过来,尽管她身上裹着床单,窗上也有软百叶窗帘,她身上<BR>没穿衣服,站在厅里觉得不大自在。然后她走到厨房里,替彼得斟好了酒。她觉得<BR>很饿,她晚饭只吃了一点东西。她把蛋糕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这是她下午从克拉拉<BR>家回来时顺便在路上买的。前一天是情人节,彼得送了一束玫瑰给她,她觉得有些<BR>内疚,她想也应该送点东西给他,但是不知道买什么好。这个蛋糕算不上是真正的<BR>礼物,不过是个意思罢了。它做成心形,上面是粉红的糖霜,也许不怎么新鲜了,<BR>不过她看中了它的形状。<BR>她找出两个碟子,两把叉子和两块纸巾,然后切开了蛋糕。想不到蛋糕里面也<BR>是粉红色的,她又了一块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她舌头上只觉得蛋糕松松的全是<BR>小孔,像是成千上万的小小的肺炸开来一样。她打了个寒颤,把蛋糕吐在纸巾里,<BR>又把碟子里的东西统统刮到垃圾桶里,在这之后,她用床单边角擦了擦嘴。<BR>她端着彼得的酒和碟子走进卧室。“我给你拿来一块蛋糕,瞩她说。这是个试<BR>验,并不是针对彼得,而是对她自己。要是彼得也没法吃的话,那就说明她完全正<BR>常。<BR>“你真好,”他接过碟子和酒杯,把它们放在地板上。<BR>“你不想吃?”霎时间,她觉得有了希望。<BR>“等一会儿,”他说,“等一会儿。”他把她身上的床单拉开。“亲爱的,你<BR>有点冷了吧,来,过来暖和一下。”他嘴里满是威士忌和烟味。他把她拉在他身上,<BR>窸窸作响的白床单把他们的身体包住了,她鼻子里只闻到她熟悉的他身上肥皂的清<BR>香,音乐轻快的乐声在她耳边不停地响着。<BR>过不多久,玛丽安又伏在床上,腰部放了烟灰缸,不过这回她眼睛睁着。她看<BR>着彼得吃蛋糕。“真把我的胃口激起来了,”他咧嘴笑着对她说。看来他并不觉得<BR>蛋糕有什么不对劲的:他连眉头也没皱一皱。<BR>24<BR>突然间到了彼得举行最后一次晚会的日子。那天整整一个下午玛丽安都在理发<BR>厅里,彼得说她最好把头发做一做。他还暗示她是不是去买件颜色鲜艳一点的衣服,<BR>照他的说法,她的那些衣服都太“黯淡”;她也照办了。她买了件红色的短连衣裙,<BR>上面有闪光亮片装饰。她倒是觉得她穿这个不大相配,可是女营业员却说非常好看。<BR>“亲爱的,就像是为您定做的一样,”她一口咬定说,口气不容置疑。<BR>衣服要留在店里作一点小小的修改,她从理发厅回来时顺路取来了。这会儿她<BR>手上拿着装衣服的那个粉红和银色相间的硬纸盒,穿过马路往住所走去;路上很滑,<BR>她尽量维持脑袋的平衡,就像个玩手技的杂耍演员小心翼翼地在摆弄一个容易弄破<BR>的金黄色泡泡一样。将近黄昏了,天气很冷,甚至就是在露天,她也可以闻到喷在<BR>头上的发胶那甜腻腻的气味,理发师用它把她头上的每一络头发都固定住了。她请<BR>他不要用得太多,但理发师是不会照你的意思办的。他们把你的头当成蛋糕,在上<BR>面仔细地加上糖衣,做出花样来。<BR>她平时都是自己做头发,因此她去向露茜打听了哪一家理发厅比较好,露茜在<BR>这方面肯定是内行,不过也许她这着棋走得不对。露茜的面孔和外形离不了人工的<BR>打扮修饰,用在她身上的指甲油啦、脂粉啦,还有复杂的发型啦,成为她身体的一<BR>部分。要是没有这些东西,她准会像是给剥去一层皮或者砍掉一条腿一样。而玛丽<BR>安一向认为在自己身上用这些东西纯属多余,弄不好还会像在身上挂了破布或者标<BR>语牌那样。<BR>她一走进理发厅粉红色的大厅,立刻就有一种被动的感觉,好像是被送进医院<BR>动手术似的;大厅里所有的东西不是粉红就是淡紫色的,她原以为女性喜欢的这类<BR>装饰无足轻重,想不到竟然也同时显得有这么大的功用。她同一个淡紫头发的年轻<BR>女子查对了一下自己的预订时间;尽管这个女子戴着假睫毛,涂着荧光指甲油,但<BR>叫人心烦的是,她仍然同护士没有两样,她挺利索地把她引到正在等候顾客的工作<BR>人员那里去。<BR>为她洗头的女子身穿粉红色大褂,腋下汗渍渍的,她训练有素的双手却很有劲。<BR>玛丽安往后倚在手术台上,闭起了双眼。那女子先给她头上倒了香波,在搓洗一番<BR>之后再漂洗干净。她想其实他们还不如给病人上麻醉药的好,在他们身上进行这些<BR>必要的处理时让他们睡觉。她不喜欢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肉,放在桌上任人摆布。<BR>接着他们把她拴在了椅子上--倒不是真正的拴,但是她头发湿透,脖子上围<BR>了白布,总不能站起身跑到外面寒冷的大街上去吧。大夫着手工作了,那是一个身<BR>上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身上一股古龙香水气味,手指细长敏捷,脚上是一双尖头<BR>皮鞋。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把发夹递给他,在雕着金丝花边的椭圆镜子中可以看到<BR>自己披着白布的形象,她面前的工作台上放满了闪闪发亮的工具和一个个的药瓶,<BR>看着这些,她不觉着了迷。她看不见他在她身后究竟在做什么,她只是很奇怪地感<BR>到自己浑身瘫软,没有一点力气。<BR>等到所有的大小发夹、发卷、别针全都安好,她头上挂满了这种东西,看起来<BR>就像个刺猬。她又被带到吹风机底下,随即开关便打开了。她掉头朝两边望去,只<BR>见一排妇女就像是一条传送带,大家坐在一模一样的淡紫色椅子上,头上都顶着一<BR>个嗡嗡作响的一模一样的蘑菇状的机器。这一排怪里怪气的生物,长着各式各样的<BR>腿,手上拿着杂志,头只是一个半圆的金属罩。<BR>死气沉沉,一点活力也没有。难道这就是她也得经受的吗?这简直就是个简单<BR>的植物和机械的结合体,一个电蘑菇。<BR>她别无它法,只能咬紧牙关忍耐一下,顺手从手肘旁一叠杂志中抽了一本电影<BR>明星画报。封底上有个乳房高耸的金发女郎对她说道:“妙龄女郎,前途无量!若<BR>要取得真正的成功,请使你的胸脯挺起来……”<BR>在一名护士宣布她头发已经吹干之后,她又被带到大夫的椅子上去拆线,这回<BR>令她觉得有点怪的是并没有把她用轮椅推到手术台上去。她从一排头发尚未吹干,<BR>仍然在烘烤着的顾客前面经过,随即她头上的东西给取了下来,在刷梳了一番之后,<BR>大夫笑眯眯地在她脑袋后面举起一面小镜子,让她看头发的式样。她一看便发现她<BR>原来直溜溜的头发如今已经给绕成了许多死板的小卷,显得很有些古怪,不仅如此,<BR>理发师还在她两颊边上各做了一个往前伸出的发卷,就像是象牙一样。<BR>“嗯,”她朝镜子皱起眉头,狐疑不决地说,“这对我是不是……嗯……太过<BR>分了一点。”她觉得这使她有点像是个应召女郎了。<BR>“啊,你梳这种发型太妙了,”他说话的口气尽管还像意大利人那样热情奔放,<BR>但脸上显然已经不像方才那么洋洋得意了,“你该试试新的式样。不要胆怯,嗯?”<BR>他滑头地朝她笑着,露出数目多得出奇的一大排白牙和两只金牙;他嘴里一股漱口<BR>剂的薄荷味。<BR>她想是不是请他把他的某些得意之作梳平,但想想还是算了,部分原因是她有<BR>点胆怯;这里的环境,那些专用的器具,还有他像牙医那样充满了自信,使她有点<BR>怕。他是干这一行的,一定懂得怎样才好看;此外呢她觉得自己内心也不想这样做。<BR>归根到底,她已经跨出了这一大步,是她自觉自愿迈进这扇像巧克力蛋糕盒子那样<BR>金碧辉煌的大门的,结果当然会如此,她还是接受为好。“彼得也许会喜欢的,”<BR>她心想,“再说,这跟新衣服正好相配。”<BR>她仍然有点迷迷糊糊的,便一下走进了附近一家大百货商店里,想从那儿地下<BR>层抄近路到地铁站。她快步穿过家用器具部,经过的柜台上放着炒锅和焙盘,还有<BR>各种型号的吸尘器和自动洗衣机。看到这些东西,她有几分不安地回想起同事们送<BR>礼物和母亲来信的事。前一天是她最后一天在公司上班,想不到那些同事给她搞了<BR>个送礼会,茶巾啦、勺子啦、系着蝴蝶结的围裙啦应有尽有,还少不了各种各样的<BR>主意。母亲呢,最近来了好几封信,一封比一封催得紧,要她赶紧把瓷器、玻璃器<BR>皿和银器的式样定下来告诉她,好让别人准备礼物。她已经为此去逛了好几家商店,<BR>但是还没有拿定主意。明天她就要乘汽车回家,嗯,她等一会儿要把这事定下来。<BR>她绕过了一个放满了塑料花的柜台,沿着一条像是通往某一出口的主要通道走<BR>去。只见一个小个子男人站在一个底座上,起劲地显示一种新式的带苹果去核装置<BR>的食品刨。他手脚不停地同时又拍又磨,手上先举起一把切得细细的胡萝卜丝,接<BR>着又举起一个中间挖了一个洞的苹果。一群手提购物袋的妇女默默地瞧着,地下层<BR>的光线不好,她们厚厚的大衣和套鞋显得灰蒙蒙的,但眼睛里却露出精明的半信半<BR>疑的神色。<BR>玛丽安在这群人旁边站了一会儿。小个子男人换了个配件,又用萝卜做出了一<BR>朵花。有几个妇女朝她转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她。她们心中一定认为,梳着这种<BR>发型的女子太浅薄,决不会真正对食品刨感兴趣。这些妇女身上那些裘皮大衣已经<BR>穿了多年,日晒风吹之下已经沾上了污迹,衣服的袖口和钮扣四周都磨薄了,手提<BR>包上也有了道道划痕,她们紧闭的嘴唇往下挂着,眼神中对一切都精打细算。更有<BR>甚者,尽管看不见,你总感到她们身上弥漫着旧沙发和破油地毡的底色,那就像气<BR>味一样,使她们和这个出售廉价物品的地下层显得十分和谐,而她在其中则显然格<BR>格不人。那么,她要过多长时间才会成为这种中低收入的家庭妇女中的一员呢?不<BR>管怎样,彼得将来的收人可以保证她不必去操心食品刨子。在这些妇女面前,她觉<BR>得自己倒有点半瓶子醋的味道。<BR>小个子男人三下两下又把一个马铃薯刨成了泥。玛丽安对此失去了兴趣,便转<BR>身再去寻找地铁的黄色标志。<BR>她打开住所大门时,迎面传来一阵女人的谈笑声。门厅里地上铺了几张报纸,<BR>是给人放靴子用的,她脱下了自己的高统靴,放到了那里。报纸上还有好些靴子,<BR>不少都是厚底靴,有的皮靴口还滚着黑色毛皮。在她经过客厅门口时,她瞥见了好<BR>些穿着连衣裙,戴着帽子和项链的人影。房东太太正在举行茶会,一定是帝国妇女<BR>互助会,要不就是基督教妇女禁酒联合会的会员,她女儿身穿带有花边领的褐色绒<BR>裙,正在给大家送点心。<BR>玛丽安尽可能轻手轻脚地上楼梯。出于某种原因,她还没有对房东太太谈起要<BR>搬走的事。其实她早在两三个星期之前就应该通知房东了,这样拖延下来很可能意<BR>味她得为未及时退租而多付一个月的房租。也许恩斯而想重找个伴儿再住下去,不<BR>过她对此颇感怀疑。在随后的几个月里那是不可能的了。<BR>当她登上第二道楼梯时她听见恩斯丽在厅里说话。她从来没有听见她的口吻像<BR>这么严厉,这么生气,这么咄咄逼人,恩俾丽通常难得发脾气。接着她又听到另一<BR>个人打断了恩斯丽的话,那是伦纳德·斯兰克的声音。<BR>“哦,糟糕,一玛丽安想。楼上那两个似乎在吵嘴,她完全不想牵扯进去。她<BR>正想蹑手蹑脚地走回自己房间把门关上,但思俾丽一定是听到了她上楼的脚步声,<BR>她的脑袋猛然从厅里伸出来,接着是一堆乱蓬蓬的红头发,然后又是她整个身躯,<BR>她披头散发,满脸泪痕。<BR>“玛丽安!”她带着哭腔命令道,“你得进来跟伦谈一谈,你得让他讲道理!<BR>我喜欢你的发型,”说到最后她又随口敷衍了一句。<BR>玛丽安跟着她走进厅里,觉得自己就像个带轮子的木头儿童玩具,被人用小绳<BR>子一路拖进门。不过她也不知道,无论是在道德上还是其他方面,自己有什么理由<BR>可以加以拒绝。伦站在.房间当中,神情比恩斯丽更为激动。<BR>玛丽安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没脱大衣,似乎这层衣服也可起一些缓冲作用。<BR>他们两人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气鼓鼓的脸上带着求助的神色。<BR>接着,伦几乎是在大声叫嚷:“老天爷!以前的事还没完,这会儿她又要我同<BR>她结婚了?”<BR>“嗯,你究意怎么啦?你总不希望你儿子将来是个同性恋,是吧?一恩俾丽质<BR>问道。<BR>“活见鬼,我根本不想要什么儿子!我不想要,是你自己想要的,你该把它处<BR>理掉,一定会有那种药丸……”<BR>“你这是胡扯,别说荒唐话,问题是我当然要这个孩子,不过他应该在最好的<BR>条件中成长,你有责任当他的父亲,一个父亲的形象,”恩斯丽这会儿试图以一种<BR>稍稍耐心而冷静的方式来劝解他。<BR>伦在房间里踱了过来。“要花多少钱?我给你买一个,什么都成,可就是别想<BR>叫我同你结婚,见鬼。别同我扯什么责任不责任的,我反正不负任何责任。全是你<BR>干的好事,你故意让我喝醉酒,你勾引了我,实际上你把我拉上……”<BR>“我记得情况并非如此,”恩斯丽说,“我当时的头脑比你要清醒得多,”她<BR>毫不留情地据理力争,“反正你脑子里想着自己是在勾引我,归根到底,你的动机<BR>是很重要的,对吗?如果你是诱奸了我,无意之中使我怀上了孩子,那你怎么办?<BR>你自然要负责,不是吗?因此,你的责任是逃脱不了的。”<BR>伦的面孔气歪了,他挤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但却像个贫血病人那样软弱无力。<BR>“你同其他那些女人一样,完完全全是诡辩,”他声音气得直发抖,“你在颠倒黑<BR>白,让我们摆事实讲道理,好吗,亲爱的?我实际上并没有诱奸你,是……”<BR>“那不要紧,”恩斯丽提高了嗓门,“你脑子里想着自己是……<BR>“老天爷,你就不能讲点真话吗?”伦纳德又嚷嚷起来。<BR>玛丽安坐在旁边没做声,只是轮番看着这两个人,她想他们完全失去了自制,<BR>表现得真是十分反常。这会儿她开口说:“请你们声音小一点,好吗?楼下房东太<BR>太会听到的。”<BR>“呸,房东太太,操她的蛋!”伦大声吼道。<BR>想不到他竟然骂出这样一句既下作又滑稽的粗话来,恩斯丽和玛丽安先是吃了<BR>一惊,接着又忍不住笑出了声。伦气急败坏地望着她俩,他忍无可忍了。这个女人<BR>对他竟然如此侮辱,在让他受了这些罪之后,还来当面讥笑他!他一把从沙发背上<BR>抓起大衣,大步朝楼梯走去。<BR>“你跟你那套该死的生殖崇拜见鬼去吧?”他一边嚷一边冲下楼去。<BR>眼见这位父亲形象跑了,恩斯丽立刻又摆出一副哀求的神情追了上去。“哎,<BR>伦,回来,让我们再好好谈谈,”她恳求着。玛丽安也跟着走下楼梯,这倒不是说<BR>她觉得自己或许能够帮上一点忙,而是出于一种朦胧的随大流的本能。既然大家都<BR>往悬崖下面跳,她也不妨跟着下去。<BR>楼梯平台上那台纺车挡住了伦的去路,他一时脱身不得,只是一边拉扯一边大<BR>声咒骂。等到他抽身往下一道楼梯走去的时候,恩斯丽已经赶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BR>一有点什么不道德的苗头,楼下的那些女士们就像蜘蛛感受到网上的振动那么警觉,<BR>大家连忙跑出客厅,拥到楼梯口朝上望,个个脸上既是惊慌,又有些幸灾乐祸。那<BR>个女孩子也夹在人群中,手上还捧着一盘蛋糕,只见她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瞪得<BR>滚圆。身穿黑绸衣衫戴着珍珠项链的房东太太为了不失身份,只是缩在人群后面。<BR>伦先掉转头看了看恩斯丽,然后又往楼下看去。已经没有了退路。他被敌人包<BR>围住了;别无它法,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冲。<BR>不仅如此,他这会儿有了听众。他的眼珠就像条疯狂的矮脚小狗似的骨碌骨碌<BR>地转了几转。“见鬼去吧,你们这些长着尖爪披着鳞甲的不要脸的吸血的婊子!统<BR>统见鬼去!你们骨子里都是一类货色!”他高声叫道,玛丽安觉得,他这番话倒是<BR>说得抑扬顿挫的,挺有水平。<BR>他从恩斯丽手中挣脱出来。“你别想套住我!”他一边嚷嚷着,一边冲下楼去,<BR>大衣像披风一样飘了起来,聚在楼梯口那一群穿着印花布和丝绒衣服的女士吓得慌<BR>忙让路,他冲出大门,砰的一声把门带上,震得墙上那些发黄的祖先画像镜框格格<BR>直响。<BR>恩斯丽跟玛丽安转身上楼去,客厅里女士们兴奋地叽叽喳喳地又是叫唤又是议<BR>论。接着房东太太的说话声盖住了这阵嘈杂,只听见她镇静自若地宽慰大家说:<BR>“这个年轻人显然是酩酊大醉了。”<BR>等到她们回到厅里,恩斯丽开口说:“好,我看就这么回事了。”口气既简洁<BR>明快又实事求是。<BR>玛丽安没弄清她究竟是指伦纳德呢还是房东太太。“什么事啊?”她问。<BR>恩斯丽把头发拢到肩膀后面,又把衬衫拉直。“看来他是劝不动的了,不过也<BR>好,我想他也不是个当父亲的理想人选。很简单,我只好另找一个了。”<BR>“不错,我看也只能如此,一玛丽安含含糊糊地回答。恩斯丽回到自己的房间<BR>里,关上了门,她脚步坚定,说明她决心已下。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了下来,尽管前<BR>景看来并不美妙。看来她对下一步棋已经胸有成竹,但玛丽安根本不想去猜测那究<BR>竟会是怎么回事。再说猜测也毫无用处。无论它会采取何种形式,她是没法子阻挡<BR>的。<BR>25<BR>她走进厨房,脱下大衣,接着吃了个维生素丸,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午<BR>饭,她应该往肚子里填点东西了。<BR>她打开冰箱,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冰冻格里结了厚厚一层霜,连门都关不严了。<BR>里面有两个制冰块的小盘,还有三个模样蹊跷的硬纸盒子。其他几个格子上放满了<BR>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几个放在碟子上的大口瓶,瓶口上倒扣了一只碗,还有蜡纸包<BR>和牛皮纸袋。在最里面的那些东西放了有多长时间,她都懒得去多想了,有几样东<BR>西肯定已经发臭了。唯一能引起她兴趣的东西是一块黄奶酪,她把它从架子上拿了<BR>出来,奶酪底部长了薄薄的一层绿霉。她把它放回原处,关上了冰箱门,她想她反<BR>正并不饿。<BR>“或者就喝杯茶吧,”她自言自语地说。她看了看碗柜里放碟子的那一格,里<BR>面空无一物。那就是说杯子全用掉了,她得再去洗一个,她走到水槽跟前往里面看<BR>了一眼。<BR>水槽里全是没洗的碗碟,可以见到一叠叠的盘子,酒杯里积着黄黄的混水,碗<BR>里剩下的残渣都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有个盛奶酪通心粉的深平底锅里面长出一块<BR>块蓝蓝的霉斑。钵子里有一汪水,水里面有只放甜食的玻璃盘,盘子上长了一层灰<BR>灰的看上去滑溜溜的东西,叫人想起池塘里的藻类。茶杯也全在壶里,一只只套在<BR>一起,边上都有一圈茶痕、咖啡痕或者牛奶结的疤痕。连水槽白色的釉面上也积上<BR>了棕色的污垢。她不想去动它们,生怕还会发现什么叫人恶心的东西,天知道也许<BR>底下会长什么肉毒细菌呢。“真不像话,”她说。她突然心血来潮,想拧开水龙头,<BR>用清洗液把所有的东西冲洗干净,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一番,她已经伸出手去,但接<BR>着又停住了。说不定那些霉菌跟她同样有生存的权利呢。这种想法叫人心烦。<BR>她信步走进卧室,现在就梳妆打扮还为时过早,但她想不出有其他什么办法来<BR>消磨这段时间。于是她把连衣裙从硬纸盒子里拿出来挂上,然后她披上晨衣,又把<BR>浴巾、肥皂这类东西全拿上,她要下楼到房东太太的领地里去,很可能会面对面撞<BR>上她。不过她想,我干脆完全否认同刚才那乱七八糟的场面有任何牵连,让她去同<BR>恩斯丽算账好了。<BR>浴盆里在放水的时候她先刷牙,她在脸盆上方的镜子里仔细地把牙齿检查了一<BR>遍,看看牙齿有没有问题。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了,她连没有吃东西也会这样。她<BR>想,你一手拿着牙刷,嘴里全是泡沫,还花上这么多的时间往喉咙里看,这也真不<BR>容易。她发现眉毛的右面长了个小粉刺。她想,这肯定是由于我饮食不正常,干扰<BR>了身体的新陈代谢或者化学平衡这类事情。她看着看着,觉得那个小红点仿佛移动<BR>了一寸左右的距离。她寻思,看东西有点眼花了,得去找医生把眼睛检查一下,她<BR>边想边把嘴里的水吐在水槽里。<BR>她把订婚戒指脱下来放在肥皂缸里。戒指稍为大了一点,彼得倒是说应该按照<BR>实际大小做,不过克拉拉却表示反对,她说过几年手指会渐渐变粗,尤其是怀上孩<BR>子之后更是如此。因此她每逢洗澡洗手就担心戒指会掉到下水道里去,那一来彼得<BR>准会气得要命:他很喜欢这枚戒指。在这之后她沿着老式浴盆高的一头爬了进去,<BR>将整个身子泡到了热水里。<BR>她在身上擦上肥皂,水使她全身放松下来,觉得十分舒服。她一点不用着忙,<BR>可以在澡盆里躺下,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温水中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头就靠在浴盆<BR>高起的一头,这样刚做好的头发就不会弄乱了。她眼睛朝下望去,可以见到那凹进<BR>去的白色浴盆和半透明的水,她的身体半隐半现地露在水面上,从头到脚形成一系<BR>列的曲线和低凹的地方,往下便是半浸在水中的腿,最后便是露在水面上的脚趾。<BR>脚的后面呢,就是放在钢丝架子上的肥皂缸,再过去就是水龙头。<BR>水龙头有两个,一热一冷,每个都有一个银色的球形底座,另有第三个在中间,<BR>那便是出水嘴。她仔细地看着这三个银球,发现每个球上都匍伏着一个很奇形怪状<BR>的粉红色物体。她坐起身来看那到底是什么,浴盆里的水激起了一阵波纹。她看了<BR>一会儿才认出来,那原来是自己湿淋淋的身体,映在圆球上显得十分古怪。<BR>她身子一动,球上的映像也跟着动了起来。三个像并不完全一样:外边的两个<BR>都有点向中间那个倾斜。她想,同时看到自己三个唤像,这可真有点不同寻常。她<BR>忽前忽后地晃动身子,瞧着银球上身体的不同部位随着一起缩小放大。她几乎忘记<BR>自己是来洗澡的了,她朝龙头伸出一只手去,想看看它究竟会变得有多大。<BR>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定是房东太太想进来,她最好还是快点起来吧。她把身<BR>子残留的肥皂沫冲洗干净。她低下头,看到水面上漂着肥皂和污垢在钙质高的硬水<BR>中积起的一层白花,也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并不真正是她自<BR>己。她突然间害怕自己会化为乌有,就像泡在一汪脏水里的硬纸板一层层地剥落掉<BR>一样。<BR>她匆匆拔起塞子把水放掉,从浴缸里爬了出来。站在那冰冷的地砖上干燥的地<BR>方,她觉得安全多了。她又把订婚戒指套到了手指上,刹那间,她感到这硬硬的指<BR>环像是个护身符,可以保护她不致分崩离析。<BR>但是在她上楼时,她心里仍然觉得很慌。这个晚会叫她害怕,彼得的朋友尽管<BR>都不错,但他们对她并不真正了解。在这么多陌生的眼光注视下她会不知所措,她<BR>害怕自己举止失当,举手投足不合礼节,害怕自己感情失控,话越说越多(这是最<BR>糟糕的),害怕自己什么都想告诉别人,还害怕自己会哭出来。她闷闷不乐地想起<BR>挂在衣橱里的那件鲜艳的红色连衣裙。我该怎么办呢?她不断地想着,在床上坐了<BR>下来。<BR>她就这么坐在床上,把身上带流苏的晨衣上一条系带的顶端放在嘴里懒洋洋地<BR>咀嚼着,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感阵阵袭来,这种感觉在她心里已经有很<BR>长一段时间了,究竟多长她也记不清。她心事重重,似乎再也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BR>来了。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得作准备了。<BR>她一直没有扔掉的两个娃娃在梳妆台上茫然地望着她。她看过去,先觉得她们<BR>的脸一片模糊,接着又重现清楚起来,表情似乎有点不怀好意。这两个家伙只是一<BR>动不动地坐在镜子旁边望她,一点儿主意也不替她出,想到这她心里就来气。不过<BR>这会儿她仔细地看了看,发现只有深色的,就是掉漆的那个真正在看她,那个金发<BR>娃娃也许根本没有在看她,她橡皮脸上的两只蓝眼睛瞪得大大的,只是盯着她身子<BR>后头的什么地方。<BR>她放下了晨衣的系带,又把手指塞到嘴里,咬起指甲来。也许这时她们两个约<BR>好了同她在开玩笑吧。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就在她们俩中间,刹那间,她觉得自己<BR>仿佛附到了她们身上,同时附在这两个娃娃身上在朝她自己看:她湿湿的身子上披<BR>着一件皱巴巴的晨衣,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那个金发娃娃注意到她刚做了头<BR>发,也看到她指甲上咬得全是牙印,而那个深色的娃娃呢看到的要更为深刻些,那<BR>是一些她自己看不到的东西;这两个互相重叠的形象正渐渐向两边分开,越来越远,<BR>原先把它们提合在一起的就是镜子当中的那个影子,无论那算是什么东西,它很快<BR>就会变得空空如也。它们以其不同的看法想要把她一分为二。<BR>她再也没法待在那里了。她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门口过道里,下意识地拿起<BR>电话拨了个号码。那一头电话铃响了,接着是喀嗒一声。她屏住了呼吸。<BR>“喂,”是个气鼓鼓的声音。<BR>“邓肯吗?”她不敢确定,“是我呀。”<BR>“哦。”接着又不做声了。<BR>“邓肯,今晚有个聚会,你来好吗?是在彼得那里。我知道现在才请你是太晚<BR>了些,不过……”<BR>“嗯,只是我们准备要去参加英语专业研究生的一个交流观点的晚会,”他说,<BR>“三个人全去。”<BR>“哦,也许你可以迟一会儿来,你把他们全带来也行。”<BR>嗯,说不定……”<BR>“邓肯,请你务必要来,参加晚会的人我都不熟悉,我需要你来,”她的语气<BR>十分迫切,这在她是很不寻常的。<BR>“不,你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说,“不过我们也可能来。另外那个聚会<BR>很没意思,谈的无非是答辩之类的事)上,看看你要嫁给什么样的人物倒也挺有趣<BR>的。”<BR>“谢谢你,”她感激地说,接着把时间地点告诉了他。<BR>把话筒放下之后,她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因此,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找些熟<BR>人参加晚会。那一来她就不会紧张,一切便可以安排得好好的……她又拨了另一个<BR>号码。<BR>她花了半个小时来打电话,找到了够多的朋友来出席晚会。克拉拉和乔会来,<BR>只是他们先得找个人临时来照顾孩子,加上另外三个,这就是五个人了,还有办公<BR>室里的三位处女。她们一开始的时候还不肯爽快答应,她想一定是她邀请得迟了,<BR>她们不高兴。于是她想了个法子不由她们不上钩,她告诉她们事先没有向她们发出<BR>邀请,是因为她以为来客大多数是结了婚的人,结果她发现其中还有几位单身汉,<BR>因此能不能请她们赏光也一起来?她加上一句说,单身男子对全是夫妇俩参加的晚<BR>会会觉得无聊。这样一来就有了八个人了。随后她又想到了恩斯丽,请她一块儿去,<BR>想不到她竟然爽快的答应了,平时她对这样的晚会是没有兴趣的。<BR>尽管玛丽安也想到了伦纳德·斯兰克,不过她想还是不请他为好。<BR>她的问题解决了,这会儿可以梳妆打扮了。她费了好些劲才把同新衣服配套的<BR>紧身褡穿上,看来她并没有怎么瘦,最近她面条吃了不少。她原先并没有想要买紧<BR>身褡,但是卖衣服给她的女售货员(她自己紧身褡穿得好好的)坚持说她还是应该<BR>买一件,并且拿出一件型号合适胸前镶着缎子和蝴蝶结的给她。“亲爱的,您自然<BR>很苗条,并不真正需要它,不过您这件衣服腰身很紧,如果不穿的话人家一下就看<BR>出来了,那总是不大好,对吗?”她扬起了用眉笔描画的眉毛。照她的口气这到像<BR>是个有关风化的问题了。“对,那可不成,”她连忙说,“我还是买吧。”<BR>等她把红连衣裙套到身上,她发现自己够不着后面的拉链。她敲了敲恩斯丽的<BR>房门。“请你帮我把拉链拉上,好吗?”她说。<BR>恩斯丽身上穿着衬裙,她也在化妆,但是只画好了一只眼睛的眼线,眉毛还没<BR>有描,这使她的脸显得很不匀称。她替玛丽安拉上拉链,勾上了顶部的小勾子,然<BR>后她后退一步,仔细打量起她来。“这件衣服很漂亮,”她说,“你戴什么来配它<BR>呀?”<BR>“配它?”<BR>“对呀,这件衣服颜色很鲜艳,得配上一副厚重的好耳环或者其他首饰才压得<BR>住。你有没有合用的啊?”<BR>“我也不知道,”玛丽安说。她跑回自己房间,捧来了一个装着一些耳环的抽<BR>屉,这些饰品都是她的亲戚送的,无非是一些各种式样的人造珍珠串啦,色彩柔和<BR>的贝壳啦,以及镶玻璃的金属花卉和可爱的小动物啦。<BR>恩斯丽在其中挑了一会儿。“不行,”她以行家的口吻断然宣布说,“这些东<BR>西都不行,幸好我倒是有一副可以用。”说着她便在几个抽屉里东翻西找了一番,<BR>又把东西全倒在了梳妆台上,最后终于找出一对又大又重的金色耳环,她把它套到<BR>玛丽安耳朵上旋紧了螺丝。“这副好,”她说,“你笑一笑看。”<BR>玛丽安勉强地笑了笑。<BR>恩斯丽摇摇头。“你的头发倒是做得不错,”她说,“不过脸上可不行,看来<BR>还是我来替你化妆算了。你自己是弄不好的,你只是像平时那样随便画两下,结果<BR>呢,弄得像是个小孩穿着她妈妈的衣服化了妆玩儿。”<BR>她把玛丽安接到了椅子上,椅子上已经堆积了好些穿过的衣服,都算不上干净<BR>了,然后在她脖子上围了条毛巾。“我先给你涂指甲,那要过一会儿才得干,”她<BR>说着便用指甲挫挫起来,“你咬指甲来着,对吗?”她又说。等指甲上涂好一层亮<BR>亮的米色指甲油之后,她便叫玛丽安小心地伸开手指等它干透。然后她就给玛丽安<BR>脸上化妆,她美容的工具和材料多得很,放满了整个梳妆台。<BR>接下来那段时间,玛丽安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恩斯丽先是在她皮肤上涂了一<BR>些新奇的东西,接着又为她整治眼睛和眉毛。看到恩斯丽这么内行这么麻利地摆弄<BR>她的面孔,她心中不由暗暗称奇。这使她想起私立学校演戏时那些做母亲的在后台<BR>为早熟的女儿化妆的事来,至于是不是会有细菌交叉感染,这想法只是飞快地在她<BR>心头问了闪。<BR>最后恩斯丽用口红刷在她嘴唇上涂了好几层亮亮的唇膏。“行了,”她说,手<BR>上举着一面镜子让玛丽安照,“这样好多了,不过小心点,睫毛胶还没有全干。”<BR>镜子里的那张面孔上眼影涂得像古埃及人那么浓,眼线又粗又黑,轮廓分明,<BR>玛丽安简直认不出那就是自己了。她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稍稍一动这张人工描画<BR>的面孔就会开裂或者脱皮。“谢谢你,”她狐疑不决地说。<BR>“你笑一笑看,”恩斯丽说。<BR>玛丽安笑了笑。<BR>恩斯丽皱起眉头。“不是这样的,”她说,“你应该更加投入一些,眼皮要垂<BR>下来一点儿。”<BR>玛丽安觉得困窘:她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她对着镜子试验着,看究竟调动脸<BR>上的哪些肌肉才能达到所需的效果,试了几下,眼皮总算垂了下来,不过还是有点<BR>像眯眼睛。这时,楼梯上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几秒钟后,房东太太喘着粗气来到<BR>了门道里。<BR>玛丽安拉掉脖子上的毛巾站起身来。她这会儿刚把眼皮垂下,一时间倒没法回<BR>复原状睁开了好好地看人。在这种情况下,待人接物需要像平常那样采取一种讲求<BR>实际的礼貌态度,但她身穿这件红衣服,脸上又抹成这样,看来是没法做到的了。<BR>房东太太看到玛丽安的这身打扮--露着胳膊,裙子也有点暴露,脸上又化着<BR>浓妆,不由呆了一呆,不过她其实是冲恩斯丽来的。恩斯丽呢,光脚穿着衬裙,棕<BR>红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只有一只眼睛上涂了眼影。<BR>“杜斯小姐,”房东太太开口说,她仍然穿着招待客人时穿的衣裙,戴着珍珠<BR>项链,极力显得态度凛然,“我直到现在冷静下来才来跟您讲,我刚才太生气了。<BR>我不想闹得不愉快。我总是尽量避兔吵吵嚷嚷的搞得大家不愉快,不过这会儿我想<BR>您还是得搬出去了。”她根本谈不上冷静:她说话时声音颤抖。玛丽安注意到她紧<BR>紧捏着一条绣花手帕。“喝酒已经是够糟的了,我明白那些酒瓶子全是您的,我敢<BR>肯定麦卡宾小姐从来不喝酒,至少不乱喝”--她又朝玛丽安身上瞧了一眼,似乎<BR>信心不是那么坚定了,不过她没有改口--“自然,您把酒带进门时都小心翼翼地<BR>不让人看见。房里搞得乱七八糟的我不多管,我为人并不苛刻,就我来说,别人在<BR>自己房间里的事我不会多管。我完全清楚那个年轻人在这里过夜来着,你骗不了我,<BR>不过我还是装着不知道,第二天一早我还故意出门去了,免得大家尴尬。至少我女<BR>儿对此一无所知。不过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气愤地指责着,几乎嚷了起来,<BR>“把你那些喝得醉醺醺的不像样的朋友拖出来,闹得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对孩<BR>子作出这么个坏榜样…。<BR>恩斯丽气呼呼地瞪着她,那只眼眶画得黑黑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那么,”<BR>她把头发往后一甩,两只光脚岔得远远地站着,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我老是怀疑<BR>你假正经,这会儿我明白了。你是个资产阶级的骗子,你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信念,<BR>你一天到晚只是担心邻居会怎么说,这就是你那宝贵的名誉。哼,在我看那很不道<BR>德。我要告诉你,我就要生孩子了,我自然不想让孩子在你这个房子里长大,免得<BR>让他学得像你这样的不老实。你自己才是个坏榜样,告诉你,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BR>人像你这样反对创造生命的力量。我巴不得搬出去呢,越快越好,我可不想让我宝<BR>宝出生前受到你恶劣的影响。”<BR>房东太太的脸变得雪白。“嗅,”她有气无力地说,捏住了珍珠项链,“生孩<BR>子!哦,哦,哦!”她转过身,气得嘴里一叠声地直叫唤。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下楼<BR>去。<BR>“看来你得搬家了,”玛丽安说。她觉得很安心,这一新的麻烦局面同她没有<BR>什么关系了。反正她明天就要回家,这会儿既然房东太太已经摊牌了,她简直弄不<BR>明白她平时怎么会这么怕她,要杀她的威风也真是太容易了。<BR>“当然,”恩斯丽镇静地说,她又坐下来给另一只眼睛画眼线。<BR>楼下门铃响了。<BR>“一定是彼得,”玛丽安说,“这么快。”她没有想到时间已经不早了。“我<BR>得同他先去准备一下,要是你能顺便搭车一块儿去多好,可惜我们大概是没法等了。”<BR>“没关系,”恩斯丽说,她原本看不出什么眉毛,但在额头上画了几笔之后,<BR>一条修长美丽,弯曲得恰到好处的眉毛就出现了,“我等会儿来,我还有些事情要<BR>处理。如果外面太冷,对胎儿不利的话,我会叫出租车的,反正又不很远。”<BR>玛丽安走进厨房,她大衣还在那里呢。我真得吃点东西才好,她自言自语地说,<BR>空腹喝酒不好。她听见彼得上楼的脚步声,随手又拿出一个维生素丸,这种儿子是<BR>棕色的,椭圆形,两头尖尖的,像个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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