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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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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5 21:14:4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卧室里的母亲叫了她一声。她坐在那里没动。天是有些凉了，长袖绵质的衬衫经不起风吹，贴在身上失去柔软的质感，绷得有些紧。她动了几下身子，拉了拉衣袖，衣服和肉体之间似乎有了缝隙，她惬意地往后靠去，各维度的阳光朝里收敛，全浸入她的眼睛里，她闭合双眼，眼前还是光亮一片，主要是前额，前面一大片都是白净透亮的。四肢渐次变得如羽毛般轻盈，脑袋里有一种清明的静，周遭的声音空灵迷蒙犹如海浪轻微的回响。稍不如意的是，有那么一缕风沿着肉体与衣服之间的小空隙往里钻，肉体和衣服都是聚沙成石紧密的物质结构，不能像尘埃一样各自散去，未免互相拉扯帮忙，结果出来了，小空隙成了大空隙，契合地生出小空隙来。有一丝还钻到她的鼻子里，她打了个喷嚏，身体的重量又回来了。母亲临窗骂了一句。她答应了一声，收拢了四肢。

阳光一下子消失了，消失的那么快，像顽皮的小孩躲在森林里捉迷藏，他的笑声若隐若现，你却是安心的，笃定他就躲在某一棵大树后面，掩着小嘴，故意又露出一两声得意的笑声，待你走近时，四周却是一片让人心生寒意的寂静。凉静的还有衣物，她摸了摸袖口，手感轻薄冰滑。不可思议，这衣料柔和温厚的感觉早晨到底从何而来的？那时她还卷起了袖子，毛孔在微风中似乎要扬开，幸好没有，舒适有度的风只带走了手臂上的粘湿。她舒展着赤裸在空气里的手臂，欢愉中又少了点什么。往喷壶里兑了一整壶的水，浇花的时候却像个吝啬鬼，每回都只挤出一点点，润了润叶子。她生性懒散，也没费什么心思在这种闲情上，偶然记起来，才到阳台洒点水，居然，盆里的花还能撑着开起来。穿着绵质白衬衫立在一品红花身后自拍的效果较好，白与红两相衬得都比较艳，是两种互不干扰又拥有相同质感的艳，也有差强人意的地方，偶然遇到起风时，就两相倾轧，红色的花汁沾到白色底质上，粘乎乎的，总有一种洗不掉的担心。母亲在阳台做晨练，风掠过她花白短发，吹出类似先卫的发型，难看又不怎么刺眼。妈，你今天怎么没去公园晨练？不想去。那里有音乐听，又有其他老人陪着你一起跳健美操，不是挺好的？我就在家里练练就行，免得拖别人的后腿。母亲跳操的动作缓慢笨拙，有些天生的肢体不平衡。她下意识地合着音乐拍了两下脚板，有些遗憾遗传基因忠实的复制性。

午饭也是搁在阳台上吃得。阳光从众多高楼中间穿过，在半空被一群飞燕错了步履，抵达阳台上时斜斜地落在她身后。她的视线移动到反光的盘子上，春菜绿得让她从中看到了一大片层次分明的田野。母亲失去耐心地唠叨几声：搁饭厅吃不比搁阳台吃好？省了许多麻烦，也干净卫生。露天的灰尘浓密的多。总爱这些不实用的调子，这性子不好。她敷衍地应着，先不忙着吃饭，随手翻着一本诗集，等菜凉了才动筷子。天光暖然，衣服温度适宜，柔软却不显得粘稠，衣与人的间隔处于可以让四肢自由活动的弹性距离：即不会绷着肌肉，又不会因太过宽松反倒让你战战兢兢缩小了活动幅度。自然。

刚夹了几口菜，就打起盹，一下子沉入另一个世界里，对所处的环境人事不知，也是瞬间就醒的，一睁眼，对面的白墙被推到了眼前，可以无限放大，她坐直身子，觉得有东西沿着身体直往下滑。一条蓝色被单。有些无礼的猜测，她是被捂醒了，出于母亲好心的举动。衣服软绵绵地贴在身上，轻压之后，形成不规则的图案。这样，衣服的款式也变了，简洁的线条流露出不修边幅的懒，与原设计概念有明显得冲突。她抖动着衣角，力图恢复它的流畅性，褶皱痕浅浅的，没什么触感，却打在她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她神经质地抖了下脚，被单从脚面滑到腾椅下面的白磁砖上。

阳光离她的背部更远了，上了墙，停在墙角的阴面里，站远些看，像一条嵌入墙身的光柱。这也解释了主卧室一片寂静的原因，母亲下楼买菜了。市场里总有些卖不完的菜在此刻低价销售。对面同一楼层传来音乐声，她趴在阳台上伸长了脑袋，还是听不清声音是否从那对新婚夫妇的套房里传出来的。前阵子的事，十几辆的婚车停在楼下，每层都有人家开着窗探着头观望，放了几箱的鞭炮，隔着好几楼也闻得到空气里的烟火味。母亲特地跑下楼看新娘子，她阻拦不住，母亲也力邀她未果。后来又被她猜中了，母亲打听回来的消息千篇一律：新娘子长得很一般，新郎官肯定是看走了眼。这家也不见得就像传说中的那么有钱。对面的窗子是落地敞开的，从那里依稀可见：与所有的新娘子一样，身着白色婚纱的女子风姿绰约，纯洁而美丽。在对面楼整晚的喧哗声中，她静静地看着电视。身上的衬衫就是那天买的，新衣服穿着不那么舒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衣服与人缺了点默契，手脚不自如倒像自个儿给自个儿缚了手脚。这种情况让人想起了‘生疏’这个词，她耸了耸僵直的肩膀，想起另一个词：珍惜。母亲看着她的新衣服一直在叹气，又说鞭炮声吵得她睡不着觉。

买完菜的母亲回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踮着脚跟，整上半身向前俯在阳台上。离她两步之远的藤椅歪着身子，底下散落着蓝色床单。母亲爱惜衣物，吃力地弯腰替她捡起被单。她用手肘支着阳台撑起脑袋侧过身子，腰间露出明显的一大圈的褶皱，受力点之上被扯出一股呆板的直，之下是有规则的乱。它悉数压过了旧褶皱，未免露出了疲软之色。母亲用刷毛料的刷子用力刷着被单，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坐下来摘那些廉价青菜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抱怨对面楼的音乐形同噪音，闹得她静不下心，还有些气喘。这也难怪母亲，她喜欢戏曲的婉转悠扬。

她换了件家居服，收拾出一小块地方，是熨衣服的时候了。熨衣服也算是技术活。料子的材质不同，对温度、力道、时间等需求也不同。棉质的料子容易起皱，熨起来挺费功夫。若算上花费烫熨衣服上的力气，也算不得经济了。她还是爱买棉质衣服，宁可花时间熨烫，也没特别的理由，就是穿在身上觉得温暖舒适。比起许多时尚的女孩，走在街上，她委实没让一旁的母亲长脸。你该买几件时髦的衣服穿穿了。嗯。一天到晚穿着这么朴素。嗯。你瞧对面楼的新娘子长得不怎么样。嗯。母亲走来走去在阳台收衣物，趁阳光还厚实，把一切晒透时收衣是最妥当的。绵质的衣服什么都好，就是容易起皱，别在这些事上磨蹭了。母亲抱着一筐的衣服念念叨叨进了屋。

有那么一阵子，她对棉质的布料也失去耐心。抗拉扯度差，易变形起皱，甚至没怎么去招惹它，它也一样皱巴巴的让你在人前丢了面子。若还有些微薄的价值，不外乎是些物美价廉的口碑。新科技时代优质又经济的布料很多，穿在身上质感也不差。不知过敏的是皮肤还是心理，除了棉质的，其他材质的衣料穿到身上都觉得不舒服，医生又检查不出明显的病症。一换回棉质的，异样的感觉就消失了。惯性心理，她对着镜子朝自己笑了笑，褶皱不也是惯性使然吗。菜都烧好了，还站在这里发什么呆，整天就知道发呆，女孩子该多学点家务。这就是母亲。随时都能出现在你身边唠叨你几句。话不多，但能专挑你不想听的说。有点知女莫若母的味。她翻看着衬衫，还想找出一点褶皱。我烧了一顿饭，你还没熨完一件衬衫。终于，她在腋下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一丝褶皱，将它摊平在熨板上。慢吞吞地熨到天黑也弄不完，这样吧，我来熨吧，你先去吃饭。还是我自己熨吧。我来，两下子就可以熨好了，你先去吃饭。她停了手，想了想，对母亲说：一点褶皱而已，我现在觉得不用熨也没关系。你先进去吧，我收拾好就进去。那你就快点收拾。

外面一片浑然。哪怕视野里高楼林立，侧面一座教堂的尖顶突兀而起，右下方垂须大榕树各自为阵，但，在暮色四垂中所有的景物仍是浑然一片。她将衬衫挂在竹竿尾部，这时候如果有阵洒然的风，便可以看到或自以为可以看到，那件白色衬衫在微暗中轻轻摇曳。

（第五疗程完，算是形式的一种练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