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 1 我第一次与西城约会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猫,全身无毛,两眼吊梢近似白狐,先是在我的脚下蹭来蹭去,见我忍得没发作,便一跃跳到了我肩膀上,然后开始走起猫步。嘀嘀哒,嘀哒哒。我为了给西城留下一个好印象,始终力持镇定,且露出和善无害的笑容。西城的表现颇为绅士,只微微露出诧异之色,见我没事人般的谈笑风声,他便也神色自然了。我们继续聊着文学的话题,在猫没有出现之前,我们聊天的氛围很融洽,即便西城对我所说的观点有异议,他也只是稍稍表示不同的见解。 “所以,你仍然相信韩寒是清白的。” “当然。”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怎么变。” “承你吉言,你不这样看吗?” “我不太喜欢他的书。” “喜欢是一回事,相信他又是另一回事。” 西城对这句话的不认同是显然易见的,因为他突然笑了笑,轻啜了一口冷咖啡。这话题如果在此刻被他中止的话,挫败感会归属我。我换了方式。 “你能因为不喜欢一个人,便怀疑他的品性吗?” 他,在我的目光下,沉吟着。 这是我喜欢的西城之一;高中时的暗恋对像。性子温和冷淡,不轻易妥协,却又不咄咄逼人。他对自己的自信表现为收敛而不是张扬,有足够的力量控制自已,并暗地里影响、支配他人。他并不需要给我一个答案。我所期待的就是可以再次反驳他,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 这时,那只无毛猫出现了。似乎是从我的膝下蹿出来的,又像从脊背直接溜上了头顶。总之,它就那么不可理喻地出现了,后果是,不光从现场气氛,而且从本质上影响了我们,那时起,闲聊的目的不再是为了交流,单纯只是为了捍卫自已的观点。因为,无毛猫就在我的肩膀上旁若无人地跳着舞。我不明白它怎么做到的,我已经将肩膀缩到最窄,暗地里还用叉子戳它的小腿,中间我还离座去卫生间,趁无人注意的时候将它的头撞向墙壁,它毫无诚意地叫一声滚落到地上,似乎奄奄一息,再难翻身了,可没等到我走回到自已的位置,它便从我的背后扑了过来,一溜烟又上了我的头顶,众目睽睽之下,仍然撒着欢地叫唤。 西城终于坐不住了,他不断地看着表,给我许多机会让我先提出告辞之类的话,可因为头上那只晃来晃去的猫影响了我的洞察力,没等我意识到他善意的企图前,他已失去了耐心,叫来侍者买了单,送我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逗着那只猫。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弄着猫爪,刚才还在撒野的猫安静了下来,躺在他的怀里舒服地发出猫咪的声音。 这又是我喜欢的西城之一;天生的斯文白净,不因爱好体育运动而有损清色。不用掉书袋也能考到班级前十名左右的男生成为我日后钟爱的类型。这次意外的重逢,给了我减少遗憾的机会。然而这久别重逢的约会,就被一只流浪猫给破坏了。它还一路粘着我这样的生人回家,屡赶不走弄得我斗志全无,索性将它关入卫生间,眼不见为净。 猫是无关紧要的。我只愿能找到高中毕业照,在书店门口偶遇西城后,我就一直在寻找。它不在我艺术照的相册里,也没有夹在破旧的笔友通迅录中,我想应该不会那么凑巧放在被称斤买走的旧书本里吧。聊天时西城提到了这张毕业照。 “你当时就站在我的前排。” “当时大家都拍得很土,只有班长还洋气些。” “是很青葱,印象中你好像没有现在健谈,上课,下课总是头低低着,忙自已的事,不大说话。” “我不擅长跟人沟通。” “我觉得不是,你只是对别人没兴趣,你现在还写东西吗?” “现在?” “当时,你不是经常在偷偷写小说,或别的什么?” “博客,现在写些博客什么的。” 文学的话题就这么聊起来的。我看得出他对这个话题有兴趣,有潜在争论的话题最初总是让人愉快的。 猫一直在挠着卫生间的门,发出让人牙齿酸软的吱吱声,我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便把它放了出来,它迅速掠过我一溜烟蹿到我的被窝里,我站在床边瞪着它。它直立起来,讨好地走两步,用那对黑得森然的猫眼回视着我。在它宽阔的视野中,我们的对视稍显不均衡。它比在西餐时表现得安静乖巧,不动色声地用撒娇的态度回避可能受到的伤害,它,比我想像的要狡黠得多。 “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但是你以后别在西城面前让我出丑行吗?你要是答应了这个条件,我就允许你住在这里。” 我根本不指望一只猫对此有什么反应,关了灯,上了床,它贴过来就睡在我的身边。 2 像所有有所期盼的人那样,我似乎只打了个盹天就亮了,伸出去摸手机的手却触到软茸茸的东西。猫压着我的手机上睡觉。我用手指弹醒了它,示意它睡到另一边去。它身子一滚,将我的手机甩到了床尾。我怀疑它是故意的,因为我看到它的胡须向上翘了翘,黑眼珠溢着反光,似有不屑之意。我低骂了一声,爬到床尾去拾手机。这么一闹腾,困扰我整晚的犹豫消散了不少,我决定主动与西城联系,而不去管面子的问题。西城接电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温和,隔着话筒,添了平抚他人的磁性。我瞄了瞄挂钟,刚想说些什么,他却已经在问: “猫跑了吗?” “什么?” “猫。” “赶不走了,以后就跟我一起住吧,我也没养过宠物。” “当宠物养不错的,希望以后不要随便跑出去。” “不会的,我也养着呢,只要训养得当,就不会有大问题。” 西城也养过一只猫,临近高考时走失了,西城为此还请了两天病假到处寻找,被班主任知道后挨了一顿批。我偷偷帮他找了几天,利用晚自修的时间。我也喜欢那只猫,纯黑色的。西城曾在同学会餐时带来过。我只喂了它一块鱼,我们的关系就不再是生人了,它躺在我怀里睡午觉,享受着我的抚摸。它的毛光滑柔顺,在我的指尖下,肉团团且又带着骨感。可它又是善变的,看到班长夹过更大的一块鱼肉时,它便急促地叫了一声,毫不留情地离开我的膝盖。 “在想什么?” “嗯?” “怎么突然没了声音?” “噢,西城,我记得你也养过一只猫。” “我现在也养。” “我说的是你丢的那一只,黑猫。” “哪一只?” “没事了。” “你是说我高中丢掉的那一只吧。” “怎么丢的?” “具体的也忘了,白天出去溜达,晚上没回来,就那么丢失了。” 我们聊天时无毛猫一直呆在我怀里,此刻它像刚醒过来般地打了个呵欠,翻个身,尾巴扫过我的脸庞,我感忙捂住口鼻,生怕发出打喷嚏的声音。它落地无声,绕着我的脚跑了几圈,又直立起身子,挥动着前臂,做出种种让我好奇的动作。 西城问:“你在笑什么?” “那只猫像孔雀一样想在我面前开屏。” “它做了什么?” “它立起脚尖,横着挪动身子。” “跳巴蕾?” “应该是吧,可惜一点毛都没有。” 西城在电话那头也笑了。他应该能想像得出那种场景,他是个爱猫的人。他说: “我想见见那只猫。” “好。” 3 西城的主动让我有些意外,虽然只是为了一只猫。高中三年,他的安静增添了他的存在感,像电影里的一道静物风景。课间休息,他与一群臭汗淋漓,乱撩衣服的男生坐在一起,风轻轻掠过他的短发,波澜不兴;矿泉水瓶被递到仰着30度角的唇边,一口一口往下喝的同时没有余液流出,瓶子浅了下去。他眯着眼迎视前方,仿佛下一刻他就能放下瓶子,伸过手轻轻揉搓我的头发。我的同桌从书包里翻出一张情书。回到家里,我重新整理了书包,它不再显得凌乱不堪。 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整理房间,去超市买了熟食,都准备妥当再到路口去接西城。他从车上下来,穿着亚麻布的休闲服,两手自然垂在身体两侧,与十年前相比,背上少了一只书包,手腕上多了一只表。其实,不多不少。 “嗨。” “嗨。” “就你一个人?” “猫在家里。” 我收起与他先到附近书店逛逛的念头。公寓楼下坐着一堆退了休的老人,平日也没觉得他们好奇的眼光有多么无礼。跟西城一道走过时,我刻意不去留心那些目光。西城不紧不慢地走在我身边,目光自然地落在前方。 “你这公寓还挺新的。” “落成还没十年吧。” “租金不便宜吧。” “也不太贵。” “一个人住习惯吗?” “还行。” 一进门西城便问猫的去处,房间很静,不像家里有猫的迹象。他陪我到处找了一通,只在阳台一品红的花盆边上找到一串爪印。 “它不会从阳台上跳下去吧,我这里可是8楼。” “跳下去也不要紧,猫有九条命,它可能出去玩了,过一会儿就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养猫,经验是比不上西城的。他说没事,我们就到房间里边吃饭边等着。超市得菜烧得味道太浓,那是味精放多的缘故。我总猜想西城的口味是偏淡的,对这顿差强人意的饭菜先备好了道歉的词句。西城什么都没说,就安静地吃着。 又是我喜欢的西城之一。食堂是学校被人诟病的地方之一。吃饭时间,比战场还争分夺秒,急需在各处占领要地。大家推来搡去,开着玩笑,很少有认真吃饭的。西城是认真的,他总是端正地坐着,像看书一样看着眼前的饭菜,到嘴里的饭菜都是仔细品味过才咽下去的。但并不属于细嚼慢咽型的,我替他计算过时间,并不比其他的同学吃得慢。有一回,他从菜里吃出一条虫子,这并不稀奇,许多同学还会笑着拿那条虫子吓唬别人。西城到窗口要求更换一碗青菜,回来继续吃饭。班长带着一帮学生上去讲理,替他出了头。我是个女的,当时对班长也很崇拜。班长个子高,拍毕业照时她非要站在男生堆里,说那才有气派。印象中站在我背后站的那个人是班长,不是西城,也许西城就站在她身边。听说班长现在也嫁人了。 “怎么停住不吃了?” 我正怔怔地看着他。 “你看着我吃,我有些不自在了。” “你还吃得挺多的嘛。” “别担心猫,它的生命力是很强的。” “这宠物养得挺不省事的。” “省事?这个词用得挺好。” “我高中时语文读得不差。” “你引起我的好奇心了,把你博客的网址发给我吧。” “博客上也没写什么。” 我知道自已在担心什么,博客有些像私人花园,我们却希望更多的游客来观光,对我,西城不是个普通的游客。西城点点头,没有在这话题上纠缠。我暗自观察了他几回,没有迹象印照我的担心。倒是我由于牵挂猫的去向,心不在焉地怠慢了他。一夜之间,我对猫的情感增长了几倍,颇有点担心它一去不回,打击我徒生的养宠物的兴趣。虽觉自已这情感来得莫名其妙,却正因为其莫名其妙而加倍享受它。我幻想着它是一只加菲猫,全心依赖我这个主人,我不开心时可以对它诉苦抱怨,开心时抱着它到处游玩,它虽然调皮但很可爱,来我家坐客的人会被它突如其来的表演而逗得大笑,它还会对我讨厌的人展开恶作剧。我未来的蓝图刚刚展开,它却在起点上踩出一个问号。 “吃完饭,我们一起去找它吧。” 西城说完,没等我回答便先站了起来,我跟在他后面出了门。我们沿着某一条路线一路寻找。故事退回到十年前。他们在前面边走边呼唤着黑猫的名字,我鬼鬼崇崇跟在他们背后,在他们停顿或转弯时急忙背过身子或蹲了下去,以免自已的行踪暴露。书包里一直藏着两瓶矿泉水,没有开封的,我在转弯的路口又买了一瓶,以防万一。有时我会梦见走在西城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班长。 “你给猫起名了吗?” “还没有。” “那我们就叫它无毛猫吧。” “这,会不会不好听?” “那你起个名字吧。” “噢,那就叫无毛猫吧。” 我们就当街学着猫眯的叫唤,中间杂夹着它的名字来寻找它。热闹的大街在我的眼前浮动着,像透过一大缸水而看到的景物,是真实的失真。西城的脸时远时近,偶然有一两声落在耳边里,不断干扰我浑噩的世界。 “那年,你为什么走在我们的后面而不叫我一声?” “什么?” “没什么?” “噢,西城,谢谢你帮我找猫。” “不谢,你也帮我找过。” “什么?” “没什么?” “可能找不到了。” “我看到它了。” 西城的表情凝重,慢慢转动着头颅,对将会看到什么似有所觉。他沉着的眼光落到一只张着大嘴,伸着红舌的大狗身上,那只狗正蹲在一家化妆品商店的门口,拿一对黑瞳凸眼直视着我,好像随时准备着一跃而起。 “西城,那是条狗。” 西城恍若未闻,笔直地朝它走去。 “西城,那只是一条无毛狗,它们只是长得像而已。” 我觉得西城想俯身抚摸无毛狗时,无毛狗却从他的肩膀上空跳了过去,朝我直追过去,我慌得尖声叫着要跑开,它追上了我,两只前爪搭到我的肩膀上,逼着我正视着它。它的脸上还残留着我喂猫食时无意留下的刮痕,眼底有我熟悉的讨好买乖的神情,我不得不在惊慌中接受一个现实。我的无毛猫变异成无毛狗。 “它真的是无毛猫。”西城的声音低沉却没有一惯的颤音,我辩别不出他这么说时的情绪,心里又一阵难受,还没等我缓过劲,无毛狗已转了个身子,对西城露出尖尖牙齿的同时,向他扑过去。似有防备的西城向后跳了一步,却也来不及了,他被无毛狼扑倒在地。 “不要,不许咬他。” 无毛狗回头看着我,它雪白的牙齿抵在西城的脖子上,犹豫不决。 “臭狗,死狗,赶紧放开西城。” 它悻悻然回头,怨毒地盯了西城一眼,慢慢地退开了。 “西城,你没事吧。” 西城苦笑着起身,摸了摸脖子,一排清晰的牙印赫然在目。 “还真是凶。” “对不起,西城,我送你去医院吧。” “还好,没流血,不用去医院。” “我不放心,还是去吧。” “没咬出血,不用去医院,我们回去吧。” 无毛狗跟远远地跟在我们的后面,对我的怒视露出无辜的表情。我让西城先进了屋,重重地将铁门由里面给反锁上。 “不用这样吧,让它进屋。” “一条疯狗,它还差点咬伤了你。” “它以为我想伤害你。” “怎么会?它就是一条疯狗。” 我拎来药箱,毛手毛脚帮西城擦碘酒消毒还未形成的伤口。齿痕比我第一眼看到得实际还更深一些。我想我有些内疚,像看到洁白的瓷器被我摔出一道裂痕。西城以一惯即不迁怒,也不抱怨的态度面对事情,这回却让我更加不好受。是那种卸装后被情人无意窥到真容时的难堪。 “西城,为什么你不觉得惊讶?” “所有的动物都有共通性,变异也是件很正常的事。” “我想养的是宠物猫,不是什么流浪狗。” “养什么有时候也不由我们作主的。” “不可能。” 这一回,我不太喜欢西城的笑。它可能是我不喜欢西城之一的开始,而我却自以为它就是全部。 4 我听了一夜的狗叫。它的声音凄厉持久,我本可以连最小的那一扇窗户也关上,让自已安稳地睡觉。我真的那么做了,但空寂的屋子自身却发出某种类似幻灭的响声,这种空荡荡的响声甚至造成了视觉上的反应,周边的一切都处于黑影幢幢里,我又开了小窗,新鲜的空气以及犬吠声一起流了进来,那声音里头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听了一晚,我起床开门时想到,也许那声音里并没有什么奇妙的东西,仅仅是因为它够持久。 无毛狗就在门外,像个人一样直立着,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仿佛备足了力气随时对我的各种反应做出反应。我的确有些无奈,我对它的情感还停留在它是一只淘气猫的时候,它却用生猛健壮的身形打破了我的幻想。它足足高我一头,我必须仰视着它。它肯定比猫难对付的多。我想置之不理,将它像流浪狗一样丢弃在街上,也许它会饿死街头,跟我再无半点瓜葛。但我体内涓涓流动的血液将会滞留,一部分的生命力会缺失,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但却像个预言家一样感召到这一切。 “在进来之前先说好,以后不要咬西城。” “汪汪!” “西城是我喜欢的人,不许咬它。” “汪汪!” “就算西城真的伤害了我,也不许咬它。” “汪汪!” “我说的是认真的!” “汪汪!” 我想它应该听懂了,对于这个协议我单方还是比较满意的。它进屋就进奔猫食盆,对早上吃剩下的猫食狼吞虎咽。看来它一点也不芥蒂自已已变异的事实,也不介意自已曾干过什么。我告诫自已,日后要对它多加提防。吃过了早饭,打了个饱嗝,它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我一夜无眠,见它睡得那么没设防,也勾起睡意,往床上一倒,像解决一件大事的人一样,轻松地就进入沉睡状态。 是西城的电话将我闹醒的,听到西城声音的那瞬间,莫名地想流泪。他的声音悠长如我们度过的这十年时光。 “西城。” “将狗收留了吗?” “它咬伤了你。” “没咬到。” “也许它还会变异,进化成更凶恶的动物。” “或者还会变回去,它的本质是一只猫。” “它正在我身边。” “善待它,但不要纵容它。” “西城,你说的对,养什么不由我们决定。” “但,怎么养我们还是可以作主的。明天我带狗食过去看它。” “你不怕再被它咬吗?” 话筒里传来一片寂静,然后我依稀听到了西城糊模的声音。 (第六疗程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