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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 10:00:1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柏仙妮 于 2016-1-1 10:01 编辑

                        倒影
                    曾用名:动机
                     文/柏仙妮

     回到白屋的门前,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觉陌生。正是这种陌生感让我的情绪处于上升的通道里,可以用当下的视域来定位熟悉的风景。为了重新认识它,我必须先进它的内部。苦思冥想良久,找不到可以进去的方式,只得照例藏在那间他沿途必经的露天咖啡屋里。我在靠左侧的第三张桌旁坐下,等待点单。不难看出我正左盼右顾,适时表达我的需要,老板和侍者却罔顾一切地站柜台后窃窃私语。即便我是这里的一个熟客,也开始对他们的散漫态度失去耐心。
  这是八月的一个午后,相信这条街上的大部分人在饱食了顿午餐后,舒服地往床上一躺,一个时辰的午睡足以抵消整个早晨的辛劳。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何这家咖啡屋里(包括我)在内只有两位顾客,此时老板已不知所踪,唯一的侍者趴在柜台上打盹。这样的氛围让人无法发怒。我只好自行消磨时光,这时那位顾客把报纸往头上一摊,把头一歪,也睡着了,报纸的头条新闻恰巧正对着我。
  “一架飞往南非的客机在黑海上空失联,机上8名乘客下落不明。”
  不用多想,我对此类新闻并不感兴趣。死是世界运行其自身的一种内在运动,我们更关注的是死法,与众不同的死法展现神的创造力。近两三年里,客机坠毁事件时有发生,观众也习以为常。看来,神的创造力也有其局限性。这样的想法弥补了我的不自信。我已过了盲目自信的年龄,却提不起对自己说“虽然我只是一个小螺丝,同样也是这台机器里不可或缺的一种零件。”的勇气。况且,我暗恋的对像是一位比我小8岁的男士,有着结实的手臂和白得耀眼的牙齿。
  “这么大的一架飞机,才死八名乘客。”
  说这话的就是那位顶着报纸困觉的顾客,他的眼睛从报纸后面冒出来,迎着白光眯成一条弧线,让我有被窥视的感觉。还有,我不喜欢他说这话的语气,却莫名地赞成他的话外之音。
  “还有一百多人’下落不明’。”我背对着阳光说。
  “这样的字眼看着不踏实,我讨厌新闻界使用故弄玄虚的字眼。”
  可能是因为他长着一对三角眼的原因,哪怕他的话再有道理,都只会让我更想反驳。
  “真相谁知道呢。”我本想向他借报纸一阅,这情势下却难以张口。
  “你是个较真的人。”
  要等几天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向易。中国籍男子,现居K市。向易到这里旅游,希望在本地著名的马拉海里冲一回浪。“我想冲浪,冲到浪的最顶端,然后重重滑落到深海。”这是他的原话。
  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起身子,用冷淡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充分表达了我对所感受到的冒犯的轻蔑反应。那一瞬间,我从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微形近似虚拟的身影,我赶紧挪开视线,以免又产生新的陌生感;对环境所产生的陌生感让我喜欢,但暂时还不能应付来自自我的陌生感。这是一种需要凭勇气才能面对的陌生感。我直接走出咖啡屋,没给他反击的机会。
  阳光仍然浓烈,我宁愿再去白屋前打个空转,也好过坐在某个隐蔽处净等;打空转的空档也许能发现一些与他(我暗恋的对象)有关的蛛丝马迹;他阳台的晒衣绳上多出几件新款衬衣;门前的围栏花圃抽出新的藤蔓;有人重新油漆了铁门并安上了监控。我愿意把他的未来想象得更美好一些,到头来如果真实不是我所想象的,那又有什么损失的呢,我反而会因此而更加喜欢他。
  说到底我暗恋的这个对象是“谁”,其实我也不知道,在这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喜欢他。以前,我们经常在同一线路公交车里偶碰,彼此从不同的目的地出发,再抵达不同的目的地,其间只有一小段路程是共同度过的。我们逐渐熟悉了彼此外貌的特征,以致大老远便能从推来搡去的人群里一眼把对方辨认出来。也许是凑巧,当我把乘车的时间固定在某个节点后,我们相遇的机率就大幅度提高了。这样我难免会认为我们都在期待与对方相遇,但愿这不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三月前的某一天,我偶尔睡晚了十五分钟,上车后,一直为错失一次与他相见的机会而后悔不迭,不料下车时,却看到他正站在车站里。我们都清楚,彼此交流了惊讶的眼神,却没人主动与对方打招呼。就在那天傍晚,我不在原定的地点下车,我尾随他,一直到他的住处——白屋。也许你对这样的相遇嗤之以鼻——平常的不足以称道。是的,有时我喜欢用夸张的语言来形容一些庸常之事,唯愿借此使生活不再平淡的近似虚无。
  白屋是一幢两层楼高、样式古朴的砖面房子,上下四扇窗户都卷起了窗帘,有时你只能看到玻璃上点点反光,但在某个阳光正在隐去而黑暗尚未来临的时刻,你能隐约窥视到玻璃后演示的影像。观察这些静态的或动态的影像;从中推测只能在那房子里才会上演的运动;触发藏在我们心灵深处的某些遥远的记忆;或引起对未来的某种渴望或幻想,这些可能都是我喜欢白屋的原因,我对它一见钟情。
  他准时出现在路的尽头,穿着我熟悉的白衬衫和亚麻布的裤子,像平时那样绕过盆景围栏,向白屋走去。我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你们偶尔也会这样吗,无意看到一道熟悉的风景,哪怕是路边的一块标记石头,也会让你重新认识了自己。我决心与他正式认识,将我对他所有的情怀都诉诸语言。他掏出锁匙,我只离他数步之遥,等待自身突发的一击。铁门被人缓缓地打开,门后站着一位女孩,大约二十岁光景,留着一头棕色的长发。她是那种你第一眼就会喜欢的甜姐儿,有白晰的肤质或意料中的笑靥,穿着质地柔软的家居服,甚至那亲密爱娇的声音都没出乎你的意料。他进屋,背对着你,反手关上铁门。
  他不明白他这个动作将怎样改变我的前景,他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并没有真正被打击到,过了一会儿,当我透过气来时想到,我只是需要时间想想,想想这个女孩,想想他,以及我自己。我还需要一个任我行走的空间,过后,也许还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像。所以,当我转身看到向易时,我不太恼怒。现在的我没有矫情的心思。我瞥了他一眼,淡漠地开口,“这又是凑巧碰到?”
  “不,我特地跟踪你。”他用柔和的声音回答。他看到了一切,猜到了一切。
  “嗯。你也瞧到了,我失恋了。”我说。
  “我打算去沙滩游玩,租一块冲浪板。你有兴趣吗?这天气很适合冲浪。”
  我没有给自己充分的时间考虑便答应了。领略一下刮过我耳边的海风对我有好处。当时我根本不会想到向易不会冲浪,甚至不会游泳。一路上,向易都很体贴地沉默着,我们一起走过漫长的街道,到达米黄色的沙滩。站在柔软的沙地上,远眺湛蓝的大海,我们立即就像熟人一样大声攀谈。还有一个原因,这里充满了声音:海浪持续打在沙滩上的声音,冲浪的人发出的尖叫声,小狗冲着漂走的橡皮垫大声地叫唤着,我们眼前有一对情人正在吊椅上接吻,声音一浪接一浪,我们不得不提高嗓门才能使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耀眼的阳光里,向易不断吐出一些语言,然后他消失到马拉海便民店后面,好一会儿才重新出现,用双手拢在嘴唇边,试图告诉我一些信息。我大声回应,使我们的交流不至于中断。“是的,可以,没问题。你看着办。”
  “我租不到冲浪板。”他说。
  “你可以先去游泳,明天早点过来,运气就不会这么糟了。”
  “我不会游泳。”他说。
  “什么?”
  “我不会游泳。”向易面色平静地看着我,我的注意力从那对情侣身上被拉了回来。我先确认了时间——那对情人已热吻了二十五分钟。我重新消化了向易递给我的信息。后来我发现,向易脸部最难看的部分不是那对三角目,而是线条柔和、光洁的前额,他习惯自言自语、按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别人的性脾,似乎都与他的前额有关。固执到骨子里的人总拥有让人产生柔和印象的外貌特征。
  “那你为什么会想冲浪?”
  “难道不行?”
  “这不是明摆的吗?”
  我之所以这么反问,只有一个原因,突然之间,连我自己都没弄明白不会游泳和不会冲浪之间的逻辑关系。但却想让他明白其中的危险性。我坐在那里重复着自己的话(还需要什么理由呢,只要一句话就够了:除非你保证不会翻板,否则就是在自寻死路,但你总会翻一次板),热吻的情侣已经坚持了37分钟。我想他们喜欢这样长吻不息,一直吻到我已消失了的未来。
  直到我们相约回到向易的住所,我都没能让他打消冲浪的念头。毫无预备地跟陌生男人回家不是个好主意,但我为何不能接受邀请而要独自逗留街头呢,天知道会不会按捺不住跑去敲响白屋的大门,再冲口而出一堆让自己日后后悔不已的话。与其那样,不如这样。反正一样身陷险境,何不干脆点。一走进向易的住所,不舒服的感觉就无端升起。向易领着我在屋里逛了一圈,最后请我坐到沙发上,他去准备晚饭,让我自便。他离开后,我发现天花板很高,客厅的电视是开着的。我想起我们从门口进来时,玄关的灯也是亮着,主卧室的窗户通通敞开,就像主人一直呆在屋里似的。
  电视里正在播放飞机失事的报导,许多观众打出善意的弹幕,都在讨论飞机脱离万有引力进入太空的可能性,它或许误入时间隧道到了另一个空间,要不然就是永远漂在太空里。有点烦!我换过的几个频道,铺天盖地都在报导飞机失事的新闻。我纳闷,就死几个人的事能这么有新闻效应?关键在于找不到飞机残骸,找不到顾客尸体。若找到了尸体,航空公司花点小事抚恤一下家属,这事也就过去了。现在,许多人更关注飞机的去向,他们对时间隧道很感兴趣,有一个专题新闻就在探讨时间遂道的可能性,被采访的路人中有相当一部分相信飞机在行驶的过程中误入时间隧道,也许百年以后这些人会以永葆青春的面貌返回地球。
  “笨蛋。”我说。“一群庸俗浪漫的笨蛋。”
  “也不尽然。”不知何时站在我旁边的向易说道。“还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
  “人就不应该抱着这样自欺欺人的念头。”
  “以免徒增希望,到头来还是失望。”向易说,“你是这么想的吧。”
  一时间,我无法反驳。再说,我的想法对谁都不重要。如果可能,让那一对热吻的情侣进入太空吧,时间对他们来说瞬间即是永恒,永恒等于瞬间。我刚失恋,时间变成失望的一部分,急需被丢弃。
  不过我们先不说这个。说我被向易收容这件事。一般来说,这种事开头不会径直被提起。用过晚饭后,我们坐在沙发上边聊天边看电视,话题覆盖电视的各个层面,唯独不包括我们自己。当我失恋的时候,想象一下,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正在说一些情定三生的傻话,我打了个呵欠,这种失礼无可厚非吧。然后,便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到客房休息的建议。我无处可去,这里与白屋相去不远,在我还没决定如何安置我的失恋前,这里是最合适的住处。我合衣躺在客房中央的大床辅上,身子朝门的方向侧卧,入睡前,我的眼睛会盯着木门的某处或底下的空隙处,直到它们开始虚化变形。这倒不是担心自己会受到性侵犯或别的什么的,我的自我感觉没有那么良好,让我惴惴不安的一向不是实质性的东西。我说不出自己到底在恐惧什么,这才恐惧。
  我有理由相信,向易是个有点怪癖的好人。他收容我只是一个开始。几天之内,他又捡了个行将临盆的孕妇,这位名叫苏珊的女子每天挺着大肚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路过我身边时我忍不住要抬起双手做出捧举状,深怕她一记滑足将孩子滑了出来落到我的脚面上;她不肯到医院生养,对医疗事故满怀忧患意识,宁可相信独自一人也能将小孩安全生下来,并保证不会被人偷换走。她却对我很友好,主动与我打招呼,经常递给我一些酸不拉几的孕妇零嘴,知道我年过三十仍云英未嫁后,一团热心地要给我介绍相亲对象,在我婉转谢绝后(我不得不告诉她我已有心仪的对象),她又对此充满好奇,三翻五次想从我口中试探出杨(这就是他的姓,我听见那甜女郎这么称呼他)的相貌、体形、职业、家境等等。我呢,出于对一个孕妇的谨慎小心,经常用顾左右而言他的方法来击退她的好奇心。我把自己当成不付钱的租户,避免与任何人过于亲近,以防止透露更多的隐私、惹下不必要的麻烦。很显然,这个孕妇就要成为这个房子的大麻烦。我打算只要我的爱情尘埃落定,就尽快脱身而去。同样,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别人的麻烦,我尽量使自己成为一个安静的存在,好几次我试图与向易谈论租金的问题,向易总是口气坚定地说服我,他不喜欢独自住在空房子里,我们愿意做他的室友是他的荣幸,他分文不取什么所谓的租金。他说这话的表情很认真,让我没有理由再坚持。无所谓,目前的状况我还能适应。我有更揪心的事要对付。
  那段日子,跟踪杨己成为我每天的固定节目。他几点出门,在哪里买得早餐,经过几个站点都了解的一清二楚,等他进入办公大厦后,我便通过大树的枝桠,观望往来的人群,或出神发呆,直等着他从那幢大厦出来,又尾随着他坐上公交车,回到白屋。说来可笑,我如此煞费苦心,也只是随心而行,对我与他的未来并没什么真正的企图。心血来潮时,我也会换种玩法,甜女郎喜欢逛街购物,她眼光时尚,崇尚简约。我特意购买同款服饰,穿着新衣站在镜前转来转去,通过镜中的形象来模拟她,抿着嘴做出各种买娇的表情,时尔觉得自己的长相、气质过于逊色,难以与她竞争爱情,时尔又觉得大家各有所长,难分轩轾,不该轻言放弃。我或自怨自艾,或暗生憧憬,情绪的浮动全然凭借我在镜中所看到虚像。
  周末的午后,他们会徒步到露天咖啡屋,坐在靠近盆景围栏的桌子边,点两杯咖啡消磨整个下午,或窃窃私语,或只是相拥沉默。我往往先他们而到,使事情看起来像偶遇,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与前来搭讪的人谈成一团。一边又偷窥着杨,即希望他能够留意我,又希望他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杨的眼光偶尔会不经意地掠过我,眼神平静似看到一道布景,又冷淡地移开。甜女郎真该被星探发现,她明星气十足,丝毫不介意与我撞衫,用比测量尺还精准的目光打量着我,末了,她从位置上站起来,款款路过我的身旁到水槽洗手,返回时又在我桌边稍顿,等我抬头看向她时,她微微一笑便走开,眼睛里闪着光。不知怎地,对视的那一瞬让我悸动。多不可思议!我们穿着同款服装,喜欢同一个男人,我不自觉地模仿她的表情和动作,甚至一点都不勉强地喜欢上她爱喝的饮料。她肆意的青春以及明明白白摆在脸上那种被宠爱的得意透过空气向我传达,与我内心的某种渴望、感受渗透到一起,宛如一滴清水在白纸上渲染化开,我通过某种隐秘的方式分享了她的青春和得意。我围绕着他们打转,许多希冀油然而生,他们那么年轻,又那么投入自我地相恋,他们之间总该发生些什么去证明他们的爱情,这爱情既发生在他与她之间,也发生在他与我之间。每回离开他们回到向易的住所时,我都感觉自己与早上离开那儿时不同了。我逐渐变得更年轻,被柔软所侵占的内心角落又向外推进一个维度。偶尔有一天,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称道的恩爱小事件,他们平淡地度过了一天,那么我便会烦躁不安,不但觉得我的藏宝箱里没有添加一笔,反而会因为这一天的毫无收获,便使之前所捕捉到的珍宝也一并失去了。
  正因为不能时时如意,我的临时住所慢慢与我亲近起来,它有时像一个家,始终待在那里等待我归来的脚步。我推门而入时便会听到各种声音;从厨房传出的油爆炒菜声;孕妇随时停在某处摸着自己的肚子自语自笑;推销员(新来的房客)翘着二郎腿正在看《憨豆先生》,我的出现会暂时打断他们的声音,孕妇和推销员会齐齐地看着我,这是出于对先来后到的秩序的尊重。作为第一位入住者,我拥有仅次于主人的声望。如果我有心事,他们马上便会瞧出来,他们试图互相交流眼神,又怕被我看穿,脑袋不自然地摇晃两下,半垂着眼睛,眼神在不同处以某种方式接触;这时,厨房里的炒菜声消失了,向易端着盘子走出来,招呼我一起吃饭。他喜欢把饭桌移到客厅里,那样大家不会因为吃饭这件事而影响了其他的事。客厅的灯、电视统统开着,我们可以边吃饭边看电视边聊天。肉类食品让孕妇胃口大开,“我永远感觉到饥饿,他快把我的血给吸光了”向易插嘴说生孩子是件伟大的事,其程度不亚于上帝创造人类。推销员不以为然地笑着,他是个独身主义者。出于一般的礼貌,向易询问,你的见解呢?推销员模棱两可地回答,推销一件物品与创造一件物品的难度相等。这时桌面一片沉默,他们都在等待我的看法。我怀疑他们谈论的不是同一份内容,若让他们将自己的话题向外延伸的话,估计会是三条通往不同方向的弧线,在世界的某处看似有所交集,可在线头处用力一拉,你就可以看出它们各自的线路,之间没有任何交集。微笑中,我多半会支吾其词,不想流露真实想法。
  又过些日子,有关飞机失联的报导更加白热化,因为有家属认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家属也逐渐在新闻里展露头脚。航空公司原本想按人头计算赔偿,价格一致,自认为实行了“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一公平原则,不意失联名单上出现一位所谓的“精英人士”,据说他一年随随便便赚到的款数是其他七位所赚到的合计数都难以企及的,更别说公司或家庭因失去他所带来的难以评估的损失。他的家属不认可航空公司提出的赔偿条件,他们认为这条件有失公允:价格是对价值的量化,航空公司应该对人的价值给予足够的尊重,并以此为基础去体现真正的公平和公正。
  “我们在乎的不是金钱,任何金钱都抵不上一条生命,我们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为了公正,他杰出的价值应该被世人承认,这是我们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位精英人士的妻子腰板挺直,深蓝色的眼睛透过屏幕直视着我们。我发现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避开她的目光。这件事引起了连锁反应,其他失联者的家属先后也表了态,有些赞成按价值来进行评估赔偿,有些则反对。
  “赔偿是对失去生命的一种道歉仪式。此生我们都只能拥有一次生命,对仅此一回的生命应给予相同的尊重。”
  有些家属则长久地沉默着。
  全新的视角引发公众新一轮的讨论。我更习惯从人性方面解剖事件,我想从事件的背后找到人性本恶或本善的依据,让自己在遭遇事件时不至于失去方向,可以保持随机应变的能力和内心的安稳。如在这件事里,我不关注赔偿的方法,每一种方法都有其对的一面;我也不关心最后的定价多少,那笔钱流不到我的口袋里;我关注不同时期家属的不同反应,他们最终将会如何平衡已失去的和将得到的。
  “价值是如何去体现的?还是得通过价格。”推销员耸耸肩说,“争论半天,最终的结论还是没变。”他说这句话时一直轮流望着我们,倒使人感觉他是刻意这样说想引起我们的反驳。
  “也不能这么说,价值可以分有形的或无形的,比如艺术品的价值。”我这么说纯粹是为了反驳而反驳,艺术品有什么样的价值我毫无概念。我猜测推销员一定会反问我,艺术品的价值不也是通过拍买的价格来确定的吗。他却只又耸了耸肩,大概认为我的话不值一驳。
  “如果我在飞机上,他们会按单个,两个还是三个人的价钱来赔偿?谁说的准我肚里怀着的是几胞胎。”半眯着双眼,孕妇摸着肚子突然给我们来这么一句。我们瞥了一眼她滚圆的肚子,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尽管以后我们再没讨论起这个问题,我们各自却暗暗思量。我注意到,自那以后但凡新闻节目播报失联之事时,推销员必定要转台到购物频道,孕妇却低着头一直摸着自己的肚子,向易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购买报纸。而我呢,独处时冷不丁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若我死了,什么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一无所知。为何这件新闻会让我们有难逃干系的错觉。
  一天夜里,我被门铃声吵醒,打开房门,发现所有的人都被吵醒了。他们堆在门后,将耳朵贴在门上,侧耳倾听,却迟迟不去开门,没等我开口询问,他们便将中指竖在嘴唇上,让我也保持沉默,在尖锐的铃响间歇之间,向易悄声问道,“谁在外面?”
  没有人回答。接着又是一阵尖长的响声。我们询问,无人回答,门铃响起,如此周而复始,直至把我们的耐性全部打垮。
  “要不要报警?”
  “没有警察会受理的,还构不成案件。”
  “开门,看看到底是谁?”
  “没有必要再考虑了,否则今晚我们谁也别想睡觉了。”
  除了开门,向易能怎么办呢。他保护欲旺盛,热衷收留无家可归的人,的确像似一位脾气温和,到处逢源的老好人。他除了偶尔坚持不会游泳也可以冲浪这样的怪念头外,一向从善如流。
  门开了,除了我和向易外,其余的人都长长叹了口气,仿佛是因为并没有出现什么让人惊吓的事而感到失望。一对过于美丽,过于真实,过于无害的青年男女站在门口。那是杨和他的甜女郎。我望着杨,没有开口打招呼是因为一则太过惊奇,二则我拿不准让他们到访的原因是否与我有关。
  “我们被房东赶了出来,无处可去,听说这里有空闲房间,想借住几晚。”不等杨开口,甜女郎已跨前一步,抬起她洁白细致的手臂撑在木门上,冲着向易露出她可爱的兔牙。这种对自身的魅力有所领悟并加以合理利用的务实精神,与她洁净的笑容构成了精灵式的矛盾,恰到好处地让双方都觉得有义务去实现它的影响力。
  比起他们的出现,他们出现的理由更让我意外。(为何我总是单项思考问题)向易欣然把他们让进屋子,若不是顾忌我的感受,也许他一口便会承诺下来。但其余两位房客并没有这方面的顾忌,孕妇说自己若生个男孩子,希望长得跟杨一样俊秀,然后在推销员的鼓励下,又勉强地承认,若是生一对龙凤胎的话,甜女郎那样甜美的笑容也会让一位母亲与有荣焉。没有表决,我知道这已成了定局。喜忧参半吧,我这样形容自己的心情。这样我可以更近距离地渗入杨的生活。
  “我们只是暂住几晚,我们还会回到白屋里。”杨站在客厅中央环视着我们。
  “我们不一定非得回到白屋里。在这里长住下去也挺好的。”甜女郎坦率地说。她嘟着嘴,又像在撒娇,又像在安抚。
  杨没有反驳,目光幽深深地瞅了甜女郎一眼,然后与她一起,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到这时,我才知道,杨不是白屋的主人,一切都是我先入为主的错觉。这故事也不复杂,从杨祖父一辈起就租在白屋里,直到他父母,直到杨。杨没想到户主会不顾旧情,把他赶出来,仅仅因为有人出价比他高一点。杨聘请了一位律师,打算告倒屋主,再租回白屋去。他有优先租赁权。这场官司对杨很重要,他祖父辈的灵魂都在白屋里。从他脸上的忧愁可以看出来,官司进展的不顺利。他打发空闲时间的手法与我如出一辙,就是坐在露天咖啡厅里盯着白屋。咖啡的香味弥散在四周,桌上的花瓶静静地闪光。见他也只能这样无望地盯着白屋,白屋便离我更近了。为了某种道不出的理由,我特地与杨错开时间来到露天咖啡厅,这情景仿佛有人在白屋里从事不法行为,而杨与我是一对便衣搭档,正轮流对它进行盯梢。
  甜女郎行事却截然相反。她简直把向易的住所当成了她自己的家,每天忙进忙出,今天粉刷了墙壁,明天换了印花窗帘,把她和杨的房间弄得像新婚之所似的。不仅如此,有一个中午,搬运公司抬进一只长方形的大水箱,放在客厅的靠墙处,直抵着沙发,到了傍晚,里头就养上了悠然自得的大金鱼。她这种喧宾夺主的作法让大家都有点气愤,但谁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她,我们冷冷地旁观,无言地表达愤怒。向易目睹一切,左右为难地两相瞧瞧,最后陪着笑脸保持沉默。孕妇探了我几次口风,我一直避而不谈。坦率地说,作为第一位房客,我的自尊心是受了点挑衅,却还不足以促使我行动;只要甜女郎没有染指到我的房间,那就还没有触及到我的底限,我不愿做一只被枪打的出头鸟。推销员更不会吭声,靠近金鱼缸的沙发位置几乎成了他的专利,他回家后就静候在那里,到点了甜女郎就会穿着迷你裙,露出两条细白的大腿,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给金鱼喂食。偶尔也会坐在他的侧面观看电视。那片沙发垫被推销员的重量压得变了形。最终还是孕妇先提出抗议,究竟事关她更贴身的利益。她总怀疑看多了金鱼,生出来的孩子会有一双金鱼眼。她暗示了两回,甜女郎没什么反应,然后我们的客厅里便多了一蹲中国式落地花瓶,花瓶的圆肚子大得可以装得下孕妇。孕妇解释说瓷器可以让人平心静气,这是她现在特别需要的。花瓶与金鱼箱面对面站着,客厅顿时拥挤了许多,向易着实苦恼一阵,因为他再也不能把饭桌抬到客厅里,但依他的脾气只能听之任之,幸亏几天后他想出一个变相的办法:把电视装到厨房一隅,吃饭的时候也不耽误他以新闻播报来充塞视听了。
  才刚过几周,失联事件的播报方向又变了。观众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太空旅行上。电影公司趁热打铁,推出一系列关于太空历险的科幻片,大卖了一把。人们谈起失联飞机或失联者时,不会再露出一脸唇亡齿寒的同情色,兴许不少人还羡慕来着,至少家属可以得到赔偿,证明自己的生命多少还值得钱,说不定比病痛致死或老到不能自理被家人嫌弃后自生自灭还幸运几分。我们不能低迷太久,连装模做样也不行。说实在的,我对航空公司的赔偿方式更感兴趣。可惜,他们迟迟不肯公布结果,也许对家属进行了私下调解,永远不会官方地对外宣布了。
  杨突然成为我舍友这件事对我的冲击也慢慢淡了下来。我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他不在的时候,我也可以从甜女郎的口中得知他尚未被我察觉到的另一面,并按照我自己的意愿逐渐拼凑起我心目中的杨。说起来,我希望杨打赢那场官司的热切不比杨少多少。怎么说呢,离开白屋的杨,似乎也失掉了他身上的某种特质;白屋就像一种观念,而杨是这种观念中的活动。不产生观念的活动缺乏凝聚力。我开始避免在我们的住所与杨碰面,偶尔无意碰上了,我也找个借口回避了。我掐着点候在露天咖啡屋,一如既往等着杨的身影印在白屋的窗口或他与甜女郎相拥而出的笑脸。多少可惜,不在白屋生活的杨像个陌生人。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甚至对有些问题的好奇心正逐渐消失。现在让我问什么?
  “你认识我吗,杨?”
  “以前在公交车上,我们到底有没有见过面?”
  所有那些公交车上的相逢,眼神的交流,彼此的臆测,是否真实存在过。这一切都得等杨回到白屋后才会有接近真实的答案。在这里,我不接受杨的任何答案。我不愿意像甜女郞那样,以为白屋里的杨与这里的杨是同一个人。她自身就像藤蔓一样的植物,只需要鲜少的水分,在任何环境里便可拥有潮湿气味。她甚至没注意到,在这里,杨从没烧过一顿饭、没穿过那件白衬衫,没挺起过他那弧度优美如动物的脊背,否则她便不会对杨的官司无动于衷。至于杨是否明白,我只能从他天天凝视着白屋的神情中暗自推测,无从得知。黑夜来临,我希望他更痛苦些,好证明我是对的。
  等最后一间空屋也有人进住后,大家都莫名地松了口气。不用再担心有陌生人半夜来敲门并成为我们的舍友。谁也没想过要制定什么舍规,许多事却那么约定俗成了,如果没有特别去提醒,我们甚至都忘了向易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我们尊重各人的隐私,因此也相互不染指彼此的房间,对于公共场所,那处理的方式就灵活多变了。当一个人的意愿强烈过所有人的愿意时,他的愿望最终都能被实现;否则相反。
  八个人,正好住满一个屋子。生活就应该这样平静地延续下去,如同一架飞机平稳地飞行在即定航线上。向易却渐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与他之前所表现的大相迥异,他不再心平气和地为我们烧菜煮饭,对于我们整体所营造出的安于现状的氛围表露敌意。有一回当我们拼桌打麻将时,他站在鱼缸旁,一反常态,先冷冷一笑,然后用不屑的口吻说道,“一切力量都虚掷在唤醒死者上了,第二次活着,本质上与死了并无区别。”透过鱼缸,我只看到他变了形的侧脸。而透过鱼缸,他能看到什么。
  向易的言行越来越让我们觉得匪夷所思,不过,这些对我们来说已无足轻重。我们几乎认定,在我们居住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不再拥有赶走我们的权利。我们对这所房子也拥有了居住权。我们我行我素,对他视若无睹。
  所以,当我发现向易沿着我们的房屋边缘向外搭建新房子的时候,我几乎不能很好地保持冷静。他为什么不能满足于现状?导致我们平静的生活岌岌可危。这件事犹如飞机正脱离航线,使我们日常遭受灭顶之灾。
  我第一回以那么快的速度抵达沙滩,在各式各样的人群中穿梭而行,最终,在一块准备出发的冲浪板上发现了向易,他似乎正在等待着大海给他一个行动的手势。我大声向他呼喊。我的声音无法穿透熙攘的人群,却与海浪声融和成一体,冲回到我自己的耳边。我突然幻想,这还是认识向易的那个中午,我正准备回到白屋的那个中午。什么事都还没发生。我还愿意阻拦向易吗?就在这时,向易突然站起身来,将身躯转向另一个方向,那里,音乐般的海浪有节奏地滚滚而来,他的神情紧张而凝重,目光始终凝视远处,那也许是一片全景,也许只是一个点;与此同时,他随时准备着跃到海浪的最顶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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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5 18:55:28 |只看该作者
恭喜柏仙妮,写出了这么好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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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仙妮  谢谢鼓励!好久没看到你的小说了,期待ing!  发表于 2016-1-15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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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5 19:02:57 |只看该作者
不过结尾作者处理的有点懒。房子住满了,正好八个人。向易开始沿着房屋边缘向外搭建新房子。结尾也许还有更好的可能性。
另外,“电视里正在播放飞机失事的报导,许多观众打出善意的弹幕,都在讨论飞机脱离万有引力进入太空的可能性,它或许误入时间隧道到了另一个空间,要不然就是永远漂在太空里。”这一小段读起来始终不舒服。存在明显的逻辑错误,飞机那么低的速度是不可能脱离地心引力的。虽然逻辑问题不是小说要考虑的问题,但作者说观众弹幕讨论“时间隧道”,“另一个空间”,观念的强加太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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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仙妮  对,这篇有一个明显的倾向,太观念化。还是因为技艺不娴熟,没办法让呈现更有力些,所以总希望拿观念来弥补。希望下一篇能提高。谢谢阅读,点评!:)  发表于 2016-1-15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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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5 23:41:09 |只看该作者
许兄说到位了,小的读过这段也觉得有些卡,只是以为故意这样的。
拜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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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仙妮  谢谢点评!:)  发表于 2016-1-16 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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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5 11:56:3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心木 于 2016-1-25 11:58 编辑

文字是不错的,就是内核欠饱满,没有真正深刻起来。我还是很喜欢你的文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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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仙妮  嗯,是的。谢谢阅读。:)  发表于 2016-1-25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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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5 15:20:51 |只看该作者
不过还是要道一声: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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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仙妮  那啥,你这句信息量太大了啊。:)不过,还是谢谢你的阅读。  发表于 2016-1-25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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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7 14:00:14 |只看该作者
大吗? 没觉得大呀。。。
我是祝贺你与天涯文学签约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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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仙妮  晕死,那个不是我啊。那个是桶木。不是仙妮。我们的文风都不相似,你怎么会认为是一个人?  发表于 2016-1-27 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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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7 14:06:32 |只看该作者
这篇的情绪,再控制一下就更好了。 有几处稍微早了一点儿,你后面就需要解释,那就比阅读者的感觉要快一些,造成节奏上的。。。快
但是这方面,我也做不好,我也需要多练习,多练习才行,说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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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仙妮  是的。评的有理。下篇再努力,一起加油啊。  发表于 2016-1-27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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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7 14:24:50 |只看该作者
前天,看到这篇故事的时候,我想说的是:结尾写的真好。
没这样留言,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写了,将无法原谅自己的草率,凭什么要把结尾写好呢? 就有人不好好写结尾,虎头蛇尾的作品很多的,我也不能跟帖说,结尾写的真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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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7 14:35:29 |只看该作者
我明白你的意思。好好写结局,与把结局写好,本质上是两回事。这篇小说其实是力求写完整。

以前写过类似现实主义小说,就是那种开始,进展,高潮,结局这样的小说,来黑蓝后才发现,原来那样的布局太合逻辑,反而过巧了。然后又学片断式写作,现在发现,片断式写作虽说更接近现代精神,但有一点,它有时也让人变懒了,而且片段式写作有时不仅不能让人的精神自由,他反而限制了某种精神性。所以这篇,又要防着把故事编圆,又要想着把结构写完整……真是费了力气的。

不敢说好,不敢说不好,只能说尽力了,下回再努力。

另,我说现实主义,说精神性时,其实就是为了表达方便些,不带什么其他的意思。
作品在离开作者之前,预先抵达自足的境界;之后,审美标准随之而来,对作品进行了再创造。此时,作品已不归属于作者,作者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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