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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说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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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16 10:43:2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假如忽略掉习惯性脱口而出的谎言,刚三十出头的李跃也许勉强能被算作一位好丈夫。但这仅仅是假如。实际情况是,谎言往往不被人原谅。尤其像李跃先生,一个惯犯,谁也没料到,他坚持对妻子说谎长达十五年之久。这种故事光听起来就匪夷所思。不难猜测,他的妻子将是怎样一位善良可怜的太太呀。不说她完全被蒙在鼓里,即使后来有所察觉,她又能做点什么呢?花点心思去揭穿最信任的枕边人的生活谎言,那势必如扯住一个线头,结果牵出一条无穷无尽的网。此举当然不会给她的家庭带来任何好处。况且,他的丈夫,多少年来,给人的印象又恰恰是温柔而不善言辞,像个孩子。他们很少吵架,更谈不上大打出手,现在这几乎成为他们婚姻中唯一能让她感动的特质了,她当然不愿意轻易承认这特质也只是得益于谎言而已。所幸,李跃不单对她一个人说谎(例如出于某些玩弄女性情感的目的而施展的下流伎俩),否则就太残忍了。事实上,李跃对所有人说谎。

    李跃对妻子说下的第一个谎言很值得纪念,虽然当时说起谎来尚显结巴,脸颊瞬间也绯红了,他别过脸望向窗外,好让冷风带走身体里不安的能量。等了三分钟或者五分钟,他知道情况很糟糕,血液循环变得越来越急,后背慢慢渗出了汗珠。他窘迫地在桌子底下拿右手来回弯折左手指,不争气地想象着自己的脸颊红到了什么程度。可怜的李跃,此时还是一名市高等中学毕业班的学生,刚度过十五岁生日,并不擅于说谎。旁边这位叫孟雅的女生,后来成为了她的妻子,鬼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巧。大概有一秒钟的时间,李跃几乎要因为掩饰不了窘态而败下阵来。可他的聪明使他马上想到一个好主意。他拿手指了指窗外,用故作惊讶的语调说:

    “快看,那是什么?”他感到了轻松。

    “在哪里?”孟雅站起来朝着李跃手指的方向望去,除了灰蒙蒙的围院,她什么也看不到。

    “一只猫……眼睛发着绿光,转眼就不见了。”第二个谎言。

    “什么猫?学校的后墙怎么会有猫?”如果孟雅坚持打破砂锅问到底,李跃根本强撑不下去。恰巧这个时候,急促敲响的上课铃声拯救了他。谢天谢地。

    接下来的日子,李跃就掌握了必要的说谎技巧,他的演技和柔美的额头让他如鱼得水。他想方设法让孟雅相信,至少让自己相信,他是整个毕业班最聪明的人。无论行走还是交谈,他始终昂扬着脑袋,因为这样可以避免麻烦的脸红。他喜欢对没有见过的新鲜事物夸夸其谈,以表明比任何人都见多识广。一些人嘲笑他。但他的功课从来没有落下,当考试拿高分的时候,另外一些人就觉得他所讲非虚。有一段时间,他试图将自己的农民父母描绘成镇上受人尊敬的教师或医生,住宽广的三层洋房……类似的受虚荣心驱动的谎言本无足轻重——就连上帝都无法预测,好几年后,他们会成为夫妻。于是,真到了那一天,这些早被李跃忘得一干二净的旧事自然被重新提出来,他不得不寻找更高明的谎言来掩饰,好比加入了一场循环游戏。没过多久,一些生活上的麻烦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游戏也相应被转移到了台面之下。

    十五年后,一个星期四的早上十点钟,在一间不足三十平米的四人间宿舍里,李跃从蜷缩的睡梦中醒来,抬手看了看表。他感到很沮丧。如果以最快的速度跳起来,不刷牙不洗脸,裹着棉被冲刺到对面楼自己的办公台前,他也迟到了,两个小时。他想到目前的工作就心灰意冷。这是他的第九份或者第十份工作(准确数字谁又能知道呢),在离家一百公里开外的邻市,相比较之前距离更远的工作地点,这已经足够好了,因为他基本可以每周末回一次家。但在他妻子孟雅精准的记忆里,她的丈夫迄今为止只换过一次工作。他炒掉第一份工作的原因很简单,多少还带有年轻人那些令人敬畏的魄力和胆识:抛开生厌的专业限制,寻求更广阔的发展空间等等,总之,听起来就像是最激昂的宣言。之后,李跃的状态果然渐入佳境,稳步升职,现在他已经是月收入过万的职业经理人了,精干又体面。可是天知道,李跃现在月收入刚好五千,做着全公司最没有挑战的文员岗位。为了稳固妻子的印象,他不得不勒紧腰带过活,有时甚至连晚饭都省了。月末的时候,他准时将4500元钱交到妻子手中,故作恼怒地抱怨公司所处的商业位置优越,因此他需要每月固定拿出3000元来租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而且总找不到合租的室友;另外,无可避免的应酬和人情也水涨船高。他的妻子安慰他,给他鼓舞。在失业找工作的当头,很抱歉,他没有收入来源。他告诉妻子自己买了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有时是手机),因为公司的职业经理人都有一身好行头,他没有理由显得寒酸。在三番五次借口忘记带回家之后,李跃总能瞅准好时机,打电话给妻子说手表泡了水或者掉进了厕所,他对自己的粗心骂骂咧咧,一副要抽自己耳光的架势,他的妻子紧张地劝他别做傻事。

    现在李跃感到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了。昨天孟雅还说找个时间来他工作的地点看看,他像往常一样找了理由搪塞。可更糟心的事情还在眼下,他迟到了!他知道再一次离失业不远了。他的年龄很尴尬,如果继续跑到人才市场和一群刚毕业的黄毛小子竞争文员岗位,势必显得可笑而愚蠢。他第一次对失业感到害怕,但又如此确信无疑。他的上司陈的嘴脸让他反感——一个上了年纪的小老头,喜欢和下属聚在一起讲黄色段子,说话夸张。他保准会说:“哈,这次干脆迟到两小时!来来来,还是我做你的下属更合适。”然后,他会把李跃往他办公台下按,自己则戏谑地站在一旁,哆哆嗦嗦地像只战败的公鸡,模仿着解释为何会迟到那么久。真糟糕。陈的有失公允让李跃耿耿于怀,他总抓住自己所犯下的任何错误,夸张地把李跃当成惯犯,而对某些不守规章的下属则宽容有加。李跃无精打采地往身上套外套,考虑该怎么办。在自己迟到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人打来电话,表明自己的工作已经可有可无。宿舍里没有其他人,他更愿意在如此寂静的环境下待一天。由于情绪恶劣,穿鞋子的时候,李跃怎么也找不到昨晚随手丢开的棉袜。窗外的天空灰沉沉的,他几乎感到绝望。他想到与其一会儿在办公室里被陈用提高几倍的音量当众数落(一些不明真相的其他部门的人也会跑进来,仿佛看耍猴戏似的),倒不如事先给他挂电话试探一下。电话响了好多声后,陈才接听。

    “陈经理,你好。我是李跃。”事实上,他心里想的是,“混蛋,拿出你骂人的本领啊,你最了不起也就炒我鱿鱼。”

    “李跃吗?你今天可没来上班喔,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情况还不算太糟糕。

    “我,我感冒了,发高烧。”他将声音压抑得有气无力,轻轻地咳着,假装不停地擤鼻涕。

    “那你休息两天吧,伙计。呃,还有,记得去打一针……”陈挂断了电话,显得很忙碌。

    李跃长长嘘出一口气,他的后背汗涔涔的。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很失望,觉得没有必要在给陈打电话时也低声下气的。因为实在找不到袜子,他索性不起床。他欠下身子从床底下落满灰尘的密码箱里拿出两本书,把它们放在桌子第二层的抽屉里,又将里面本来就有的另外两本书放回箱子里。做完了这个替换动作,他就拿出其中的一本书,是布鲁诺·舒尔茨,翻开摊在手上。天知道,此刻他心里正充满豪情壮志,想的是“自己终有一天也能写成第二个舒尔茨”。无论如何吧,反正他现在没有办法好好看书,陈的印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自觉倒霉,摊上这样一位领导——本领不大,却不宽容。喜欢在部门K歌的时候,拿手偷偷掐侍女的屁股。他很肯定自己迟早将被陈解雇,他开始计算先于解雇之前就主动提出辞职的底气。

    “李跃?你今天没有上班吗?”宿舍的门打开了。是室友张强,刚踏进来就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床上。他昨晚可没有睡觉,加班到现在才回来。

    “我,感冒了。”李跃不慌不忙地把书装进抽屉,艰难地躺下,用被窝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续虚弱地咳嗽,身体均匀颤抖。一会儿,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沉重了。他反手去桌面上焦急地摸索纸巾,一个空瓶子被碰翻。他的鼻子缩的越来越厉害。张强跳起来递给他一卷纸。

    “哥们,要不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谢谢你了……我一会自己过去就好。”李跃恰到好处地掌握着停顿,能让人听出他的不舒服,又能感觉到没什么大碍。

    “你病了,就不应该看书的。”

    “刚才想起身……随手就拿了一本……”

    “是什么书?好看吗?”

    “你知道的,永远是那两本,”李跃不经意瞟了一眼床底,那只保险箱里装着满满的书。让他放心的是,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糟糕透了,”他接着说,声音很低沉。“你要看吗?”

    “还是算了吧。那么高雅的书,我可看不来——拿在手就想睡觉。”

    “我从来没有翻它……超出第一页……”李跃又咳起来。

    李跃尽量少说话。“我要起床了。”他说。

    他费力地撑着身子坐起来,龇牙咧嘴,做出髋关节和双腿酸痛的样子,像个老头一样慢吞吞地穿鞋。等做好这些,他差点兴奋过头踢门而去。他定了定神,转身说:“我想我就要离开公司了。”他表现出释然的样子。

    “怎么说?”

    “我身体不中用……隔三差五地生病……”事实上李跃还算结实,比起同龄人,力气也能称得上中等。

    “你不妨请两三个星期的假,”张强的眼神友善,但这也有可能是快点结束谈话的表示,“好好调整一下状态。”他说。

    “不必了,如果再感冒……我会识趣,自动卷铺盖走人……”李跃半蹲下身子咳了几次。说完这句话,他好受了很多。假如自己真被解雇,那也应该归因于身体状况不佳,跟不上公司的工作强度而已。当然,提前预料到被解雇的另外一个好处是,在其他人乐于看笑话之时,自己也不至于做最后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

    他开始下楼,努力避免发出声音。他想到了所崇拜的小说家们,卡夫卡或者纪德,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细碎词汇,像一个被快感包围的梦呓者。他能够背诵他们很多篇幅相对短小的文章。他学他们。在他的电脑硬盘里,存储着不下于三十篇自己创作的小说(可惜大多数没有完成)。他从不怀疑,自己终有一天会与偶像们比肩,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将为自己改变印象。”他想。他特别指工作上令他委屈的那拨人。不过,现在李跃很罕有地感到心虚,他集中精力让自己正视一个被忽略了很多年的问题——说谎。用一个精明的假印象长久地欺骗妻子(他终于肯不情愿地承认了),他知道已经回不去正常的轨道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自己的小说是否有一天能大卖上。他继续往下想,想到距自己一百公里之外的家——它马上就要破产了。生计已很难维持下去,糟糕的事情直待在某一天爆发。或许就在明年开春,他们的女儿正好上幼儿园,每学期一万多元的学费能解释问题。

    下楼之后,李跃就站在公司广场的底端了,他的对面是办公大楼。他需要穿过广场才能走出公司的正大门。他不能疏忽,好像陈此刻正起身到热水器旁打水,透过窗户看着自己似的(他自然也有可能出来买包烟,与自己不期而遇)。李跃打起十二分精神,将外套的衣领竖了竖,好让缩着的脖子看起来更像发嫣的皱萝卜。他把头低得只能看见前面的两三步路,右手握着纸巾,不时放在鼻子跟前擦拭。快到门口保安亭的时候,他使后背咳嗽的起伏更加明显,他故意做给保安看,并认为他会将这个信息传递给陈(保安与陈很熟络,经常聚在一起闲聊)。可怜的李跃,保安甚至连他那张平淡无奇的脑袋是否有头发都不记得呢。

    出了门李跃就不知道往哪儿走了。向右拐,走上五分钟,来到一条宽阔的街道。街上根本没有什么人,奔跑的汽车将尘土刮得满天飞。他摸摸裤子的口袋,发现手机放在那里。他拿起来拨通妻子的电话,可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拨完之后他就后悔,但来不及了,妻子的手机上应该已经闪上来电信号了。自从和孟雅结婚后,他习惯每天晚上给妻子挂一个电话,可还从没试过在上班时间干这件事。他一直都规规矩矩,近乎死板。和妻子通话,他绝口不谈工作(也可能是害怕露出马脚)。若是她不小心问起来,李跃就会吞一口唾沫,用十足的经理人口吻说:“工作归工作,上班就要卯足了干劲;生活归生活,下班就该好好享受。不是吗?”因此,他们现在的对话变成永远的那么几句台词了:“家里还好吗”,“天冷多穿件衣服”,“我明天回”,“好的”之类。要知道,他们恋爱那会儿,恨不得每天抓着手机不放呢。从市高等中学毕业之后,李跃去了所理工大学,主修机械设计;孟雅则在外省的大学修语言学。他们保持联系,李跃继续说谎。一年后,他们像一对百灵鸟儿那样恋爱了。

    周末的早上六点半,孟雅总会准时打来电话,告诉李跃“该起床了,懒猪!”声音娇嗔嗔的,比少女雪白的胸脯更能挠人痒痒。“我多想——再睡会儿呀。”李跃的声音带着迷糊劲,像没有睡醒的小男孩对母亲撒娇。实际上,他恰好从网吧走出来,刚才他还在里面打了一晚上游戏,体力透支,全身充斥着虚弱至极限的伪兴奋。一些早餐铺开始打开铁闸门营业。李跃紧张地握住手机语音输入端,不让孟雅听到嘈杂声。他的脸上和后背冒出厚厚的油汗,被风刮得生疼。

    “五分钟穿衣,刷牙,洗脸;十五分钟吃早餐。前进。”孟雅的语气像军训教官。

    “这可难不倒我。”李跃说这句话时,用的是扮鬼脸神态。他在路边摊买了两只包子,朝学校宿舍楼的方向走,差点没倒在路边。

    二十分钟后,孟雅再次打来电话。“准备动身了。”她说。

    “我早准备好了!我今天准备卖——两百份报纸。”李跃说。他脱了衣服,准备睡觉。

    “要不咱们比一比,谁先卖出两百份?”

    “比就比。”李跃说完,心里却并不好受。但他实在太累了,一副马上要睡着的样子。“输的人,要在寒假来对方的城市。”他补充道。

    “一言为定!”可以想见,孟雅已经扣上运动帽,蹦蹦跳跳地出发了。

    孟雅第三次打来电话,已是正午十二点。“好累!”她气喘吁吁。“总算卖完了,整整两百份啊。”她大口大口地往口中灌水,“你呢?”她问。

    李跃坐起来,靠在床边,饥肠辘辘的。“别提了,”他说,“我到现在才卖出一百——零——七份。”他把手机对着宿舍窗户外面的运动场,好让那些像集市拥挤的喧闹声飘进孟雅的耳朵。

    “别泄气。加油!”

    “今天净碰到些坏蛋了。有拿手指着我鼻子,叫我滚开的。”

    “这也许也是将来我们工作上常要面对的事儿。现在就当做锻炼吧。”孟雅安慰他,让他将没卖完的报纸放到明天。

    李跃爬下床,准备去哪弄点吃的。“不过,今天收获还是挺大的。”他用这句话来结束和孟雅的通话。

    他中午一般都是随意弄包泡面或者饼干充饥。之后,如果正好是午休时间,他就会去图书馆,因为此时图书馆的人是最少的。他少有朋友,大部分时间都独来独往。他去图书馆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借几本小说读读。那个时候他迷恋卡佛。毫无疑问,他自然也把自己当作第二个即将横空出世的卡佛那样看待了。他在图书馆要注意避开同学,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机械系里名头响亮的人。上学期结束,他已经失去接近三十个专业学分了,假如再失掉五个,他将极可能被学校开除。在这种形势下,他的同学们不得不一致认为,他应该拣几本专业方面的书籍看看,而不是猫在角落读小说。可是运气差的时候,他难免碰到他们。

    “你快要着魔了。”他们说。

    “消遣而已。”李跃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

    一些善良的同学提醒他,记得抽空复习一下专业课。

    “管它呢——我明白你的意思——就让学校开掉我吧,来呀。”他善良的同学也只得悻悻地走开了。

    说完剑拔弩张的话,李跃就后悔了——他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难以接受的是,这下他的同学们也全都知道了。他转过身,昂扬着头颅,假装闲情逸致地看窗外风景,将高傲的背影留给同学。然而,他自己清楚,他就要哭出来了。学期末,他就要迫使孟雅接受一种惯常的遗憾,一种与来自多年前对生命虚空之初始体验如出一辙的遗憾:噢,真可惜。噢,来自吾主的嘲弄呵。李跃的成绩又只差一两分而与优等奖学金失之交臂。他的眼睛水盈盈的,优美得像个孩子。

    当然,这会儿李跃不可能回忆起这些往事,他也把它们忘得差不多了。他现在要考虑去哪儿。刚才,陈在电话里说让他休息两天,连上周末就是四天。他准备回一百公里之外的家里去,可不是马上就走,他强迫自己等下午最后的一班车。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他都将无所事事。他决定去老赵那里坐一会儿。

    “一个糟老头。”李跃心里想。

    “这个时候看见你,可真难——得——呢。”老赵一边煮茶。语气中带着讥诮。似乎在说“年轻人,我猜你的工作快干不下去了。”

    李跃的干笑卡在喉咙里,像一颗钢镚掉在地上,转了两圈。他本要谈论海明威或者卡夫卡的。坐他对面的这个刚退休不久的小个子老头,闲暇时喜欢写写小说,也喜欢向李跃抱怨海明威的枯燥乏味,卡夫卡的神神叨叨。李跃谈他们,能让老头儿干瞪眼,更能对他反唇相讥,“呵,抱歉,你的小说就快写不下去了(你根本就不懂小说)。”但他今天什么都不想说。他靠在椅背上,把双手枕在后脑壳之下,盯着茶水升腾起来的雾气,一直盯着它们飘到窗外,在那里消散不见了。

    “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吗?”李跃仍然干笑着。

    “找对象了吗?”老赵问。

    李跃低下头去,假装品茶。“没,没,还没有呢……”他说,“茶很香呢,是什么茶?”他抓起盛茶叶的包装,看上面的字,可一个字都没读进去,显得笨手笨脚。

    “也该用心好好找了。”老赵从鼻腔中哼出笑,冷冷的,让人觉得他在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否则就该一辈子打光棍了。”

    李跃哈哈大笑起来,笑到差点没让一颗唾沫呛住。他心里想的是,“别太看扁人,老头,我孩子都有几岁了。”但他不会把事实告诉工作地方的任何人,否则他们就会追着自己问那些讨厌的问题:“为什么不在家附近找份工作?”,“和妻子分居不辛苦吗?”,“两地儿跑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因此,李跃听见自己说出口的是:“无所谓,无所谓……”

    “你无所谓,它有所谓。”老赵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李跃的裤衩处。

    李跃蹭地跳起来,他的手握成拳头,高高地举在半空。他应该庆幸自己没有砸下去。

    “你这是想打架吗?”老赵并没有站起来,依旧很从容。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李跃慢慢收回了拳头,“他妈的太糟糕了,一切都他妈的太糟糕了,糟糕透了……”李跃双手掩面,几乎深蹲到地面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没什么……我想是我自己出了点儿状况而已。”李跃拍拍身上的尘土,整了整头发,他看起来好多了,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有精神,自信。

    老赵走进里屋,拿出一本崭新的书,递给他,像早准备好的——是博尔赫斯的《沙之书》。“送给你,”他说,“也许它更适合你。”

    “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李跃似乎有点哽咽了,他马上跑了出去。

    他往车站的方向走,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来看。就在马路边,他一行字一行字地读。他知道那些不认识的过路人会看着自己,“一个文化人。”他们这样想。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停下来等红灯。在把书本塞回上衣口袋的当儿,他突然想起来没有换上那套经理人的职业装,可他不想再跑一趟宿舍了。“这没什么。”他在心底安慰自己。当回到家里,妻子就会迎出来,从他手里接下外套。

    “穿这一身很好很轻便呢。”她也许察觉到一点新鲜感,而不是看出什么破绽。

    然后,妻子会感觉出来衣服有点沉。等她抽出《沙之书》,哈,她几乎掩唇惊叫,好像发现了枯燥生活中一抹生动的绿意似的。

    “好精美的书哇。”她意指李跃这次拿回来的不再是职场修炼的书籍了。不过,偶尔换换口味也是极好的。李跃想到让那抹绿意变浓的法子。他摸出笔,想了想,在书的第一页写上“赠给:最敬爱的夫人,孟雅”。等合上封面,他发现自己并不具备该有的兴奋劲头。破天荒地送礼物给妻子,保不准会让她用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招架不住,他不敢冒险。他注意到写上字的那页纸张底部并没有页码(编码从下一页才开始),于是决定撕掉它。

    他一点一点地撕着,哪怕是接缝中的任何小边角也不留下,直到他自己都认为看不出痕迹。可还没等稍稍喘一口气,他那样准确无误地——撞上了路边的一株香樟树,整个人差点没往后仰翻。他的头痛得要爆裂了,可他强迫自己不去揉额头。他快速地翻动眼球,透过眼角余光扫描有多少人在看笑话。他慢慢伸出右手,攀在香樟树低垂的一节枝干上。做完这个动作,他就一前一后以自然力度叉开双腿,好让自己看起来像斜倚着树木似的。“一”,“二”……他在心里数着。三秒钟之后,他拿出手机,贴在耳边,假装打电话,实际上他什么号码也没有拨。他知道至少要坚持二十秒。二十秒过后,他可以自然地换个姿势,将贴在左耳的手机换到右耳边。拿脚尖轻轻地在地上画圈圈,慢踱两三步,然后他就能以正常的速度边走边打电话了。拐过街角处,那已经是另外一条街的人了,他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摸额头。还没缓过去的疼痛钻着心。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停下来,拿手臂撑住膝盖,半蹲在石阶上。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尊正在思考的雕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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