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布先生一个人,秋天的广场,秋天的游乐场 一 新城硬秋清除了软夏万物间彼此互相释放给对方的暧昧黏连物,万物一再缩紧曾经松弛几近融化在周围空气中的皮肤轮廓并使其线条加粗最终促进了一个个事物内部硬度骤然增强。 此时水泥路面从早到晚如同洗净晾干后平整铺开在木板床上等待叠折收起的衬衫,它失去了伴随穿衣者体热形成的潮汗气息、污渍油迹,失去了因穿衣者彻夜失眠彻夜未脱产生的条条折痕。新城的水泥路面在硬秋时节精准模仿了市郊一条常处于风中行人稀微的小道。 街旁的排排店铺在缩小自身体积的同时也一天天扩大着彼此间的距离。东布先生发现软夏时节某个市场如今抹去了人群及其影子、人群或柔和或尖利的话语,而后迅速扩宽为一片空旷的中心广场。 此刻东布先生坐在中心广场木质长条靠背椅上感受到周围空气中弥漫着似乎只存在于清冷月夜的庄重女性气息。它淡淡的从空中轻泻于广场波纹不起的水泥地面上并四散开来。它具有女性激烈运动或高强度情感体验期刚结束后短暂身处的茫然空洞状态之种种特征。这种无际无边气息一部分来源于医院内附带输液支架的病床旁那些苗条身材白衣女护士所散发出的些微凉性药剂味道,一部分来源于从红色塑料脸盆内捞出来拧干后挂在阳台附带旋拧把手升降衣架之上的一件灰色T恤衫所散发出的潮湿洗衣粉味道。这种庄重女性气息混合了长筒形玻璃杯中白色牛奶、不锈钢宽口杯中白色豆浆碰触口唇时的滑润与沉静,也搅拌进了由红木衣柜里刚取出早已存放了一年的毛料衣物散发出的陈旧干涩以及随后取出的那款腰口收紧双肩垫高黑色女式西服散发出的庄重仪式感。 庄重女秋之日,组成部分包括:浅蓝白色复古款式天空、镀铜圆形夕阳纽扣、严丝合缝一线到底的地平线拉链。由以上物件缝合而成的这件宽松风衣,包裹着一位刚骑自行车离开浴室游荡在呼呼寒风中不住瑟瑟抖动自己凉意十足身体的柔弱少女。她此刻发散出的冷淡气息弥漫充斥了新城角角落落。 东布先生离开靠背椅在广场四处走动。沿着雷同而整齐排列的半人长宽的水泥地板主行道他前行至第一个路口。 左侧五十级台阶下是一个大型地下露天游乐场。 游乐场如同一块被卸下四颗螺丝钉揭开后背金属壳盖后坦露着大大小小许多钢制齿轮、许多细小闪光零部件的机械手表。它们繁复杂多永不止息的运动着。 二 走下第一级台阶,东布左手旁半臂距离站着一位与东布面朝同样方向的二十多岁男子。他微眯双眼皮内露出的半个白眼球、半个棕黑色瞳仁直视着前方,他的鼻子鼻头部位一动不动的反射着薄薄一层油光,鼻子下方沿着横向的内凹唇线向唇部翘起外侧扩散出七八道轻陷折痕,一些黑色夹杂少量深棕色短硬胡茬立于面部人中及其周围并顺着嘴角两侧下滑,在隆起的下巴部位汇聚成片最终蔓延至喉结正上方。 这位二十多岁男子短发覆盖下的头颅里正在思考一件有可能导致某个明确目的的事情,此事如此紧迫以至于其鼓凸出三四根宛延血管的整个脖颈在无意识的奋力前伸。随后面部肌肉皮肤被扯拽引发了双唇微张,似乎为了将扯拽力度推向顶点,他硬骨支撑的下巴静止片刻后缓缓前推前推促使下颚数颗牙齿裸露于秋日空气中。 在男子此刻短暂存留于空间中的肉体深处,结合他那无数碎片形式记忆以及存于卧室、地下室的毕业照片、廉价日记本、各种证件可以打开他的专属世界。 在专属世界中年轻人拥有一个形象。那是个融合了黑帮影片、健美杂志、推理侦探小说内容之后产生的标准男主角形象:散布仙人掌的荒漠中他骑一匹狂奔突进响鼻声声的棕马同时自己腰部两侧挎着两把装在皮枪套内黑色沉甸甸左轮手枪。年轻人忧郁尖脸上偶尔闪现试图抢回心上人击毙刀疤脸悍匪时才会呈现的凶蛮目光。他骑着棕马继续向悍匪巢穴疾驰而去。 驾驭烈马所需的骑术、数天穿越沙地必不可少的壮硕体格、依据心上人被绑架时卧室内留下痕迹即可锁定绑匪主谋的推理能力,还有冲入悍匪巢穴后枪枪毙命的枪法,集齐以上四种能力于一身是沙漠骑行枪手形象能够出现的必要条件。所以年轻人去往沙漠之前应该完成以下任务: 1、找机会混入镇上的黑牙帮跟从同伙苦练枪法。 2、犯事被捕入狱后在牢房内有计划分步骤地锻炼自己身上每一块肌肉。 3、出狱不久便四处探访往日同伴依据残留线索推理寻找出当年出卖自己向警方告密的家伙。 4、在完成以上三件事的间隙抽空向某人学习一下骑术。 完成四项任务中的每一项时年轻人都可能遭遇难以逾越的障碍以及死亡威胁,而事实上在专属世界中他每次死亡后都必须从迈入黑牙帮大门门槛这一起始点开始重新经历一遍任务流程。一次次的死亡再生一次次经验值的累计将他最终推放在一匹棕马上,推放在拯救心上人必经的那片荒漠中。年轻人此刻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纵马向悍匪巢穴疾驰而去。 东布先生走下第二级台阶。他看到正前方第四个台阶上有位二十多岁姑娘的背影。这个背影内部最为活跃的组成部分具象为眼泪、森林。眼泪透明而潮湿,当姑娘独处一室时它会加快在血管与五脏六腑内的流动速度并发出许多哭泣声、呻吟声、呼喊声、扭打声。森林是毛森森幽暗未知又满布敏感与搔痒的地带。它向空气中持续散发着头发、腋下、双腿间的气味,且偶尔加入沐浴液气味作为调剂。眼泪的声音杂糅森林的味道随着姑娘此刻背影内部情绪节奏转变而不断改变流量大小、清淡浓烈程度。 每当深夜来临以混杂烦乱情绪为主导的声音和气味到达最高密度。它溢出了姑娘的专属世界穿过其皮肤充斥填满卧室、客厅、单元楼楼道之后沿着小区内数条水泥主干道向四面八方扩散。玻璃碎裂声、易拉罐在陶瓷地板左右划拉之声、汽车急停时的刹车声、水果腐烂味道、街边小吃摊里串串香铁板烧油炸鸡排的味道、暑天正午马路散发出的刺鼻沥青味道------这种种堆积在姑娘专属世界的原料混合在一起经过反复搅拌、发酵最终向着姑娘身处的居民小区滚滚弥漫开来并致使所有迷梦中的闻者听者在床上辗转反侧、恶梦连连。 三 走下五十级台阶的东布先生来到一处拥挤不堪的露天游乐场。大型旋转木马、超级大摆锤、摩天轮、云霄飞车以及钻山洞小火车这五种分布在场地四角和中间的仿佛从同一架大型机器上拆分下来的五个零部件,模仿了学龄前儿童拆分散掷于卧室地板上的块块积木。它们又仿佛同一只巨型昆虫身体上折断丢弃后依然胡蹬乱踢的一个个节肢,或失去节肢又打滚又原地蠕动的甲壳身躯。 不止是五台发出轰鸣的大型游乐机械装置也包括游走其间或置身座椅的喧闹儿童和成年人,游乐场内所有一切都在全力嘶吼着、扭动着试图完成人与机器、机器与机器最终必定是徒劳的合体过程。零部件与整架机器、单块积木与堆砌成形的完成品、折断的块块躯体与浑然一体可爬可飞的昆虫,由前者释放出的大量能量拓开出某条颤动又变幻的道路。这条道路无限接近后者却永远无法抵达。 太多儿童流连于场地边缘五颜六色的玩具摊点。他们急需从此处寻找到一个更加耐用、动力更加持久的形象以便替换掉自己并未成熟、力量较弱的原装形象。提供给他们的候选品主要有以下两种:一把以两节五号电池为持久动力可以不间断闪射五彩灯光、发出刺耳乐声的劣质仿真黑色猎枪。一只内充氦气表皮印制有卡通图案昼夜漂浮于空中的气球。猎枪与气球向众人展示着类似醉酒者迷狂双眼中闪动的异样光芒、口中发出的衔接凌乱的话语以及轻飘不定的姿态。 东布先生在游乐场停留了几分钟后便离开了那里。 新房客 从又软又重的冬夜被窝醒来,我一动不动仰躺的脸被两片窗帘间的大片月光照亮。此时屋内屋外出现了太多由一个个黑黑事物组合而成的巨大宁静空间。我穿好衣服来到凌晨四点充满干燥饥饿气息的街道上,感觉到自己逐渐胀大的各种细微情绪沿着目光到达并附着在没有一丝安全感的大小建筑物上。 我来到一棵枝子上停满吃的饱饱的鸟的桐树下。月光照亮了每只鸟油乎乎的左半部分,它们石块般冷硬外壳下包裹着仅属于自己的温热世界。发现这些鸟后我明显感到自己紧张的后背受到一阵仿佛突如其来的短暂责备般的风吹。这股风坚硬的四边形边框戳的人骨头疼,风声一过,留在我身上的却只有框内空白画布显露出的空荡荡。此刻树上停息的鸟使我想起多年前购买的某本硬皮黑壳鸟类图鉴,它的外壳经手指反复抚摸后多年来一直光滑的向外反射着黑光。 这时鸟儿们被干巴巴的风吹醒了。它们庄重无比的使用审判官直线形俯视的目光将我锁定。于是我张开口,同时向所有尖利枝杈上的鸟说道: “你们舒服的蹲着的地方离我不远。今天夜里只要呆在一个地方不动就好。如果不是在路上丢了本应戴在头顶的棕色兔皮帽子,我还可以更舒服的把双手探到里面暖和暖和。如果有机会,你们也应该把脑袋塞进随便什么帽子里。最开始那里因为边缘透风一定会弥漫着一股冷热不均的空气,但很快诸位便可以体会到一种黄昏正在融化的感觉------” 众鸟先后闭上了眼,只有最小那只鸟面目模糊的摇晃着身子飞过来钻入我大衣腰部口袋。我兜里揣着它继续向前走去。 离开桐树很远后,小鸟在我的衣兜里直立起来。它将双翅向左右完全伸开,随后站立着闭起双眼快速进入自己梦中。 走到揭示具有更强硬度真实感的城郊,我坐在一间砖瓦房门前仿佛舞台上歌咏比赛踩踏的那种台阶上。 我坐着,同时沉浸在冬夜这硬度如此强烈的真实感中。寒冷变成了一段长句中附带有省略号的“手套”二字,无休止的洞穿并且摸索着我浑身上下每寸皮肤。此时呈现在月光下的巨大又一动不动的完整黑影轻易的与我每一个边缘连接起来。 这时,我背后房间薄薄的木门像一堵挡着隔壁房间的墙般被推开了。主人站在门旁并开始按照十分生硬的组装方式在我面前处理着他内心零散混乱的原材料。 砖瓦房主人是一个极具冲击力的二十多岁男子形象,他的面容简化了内心斗争的戏剧性却残留了五官彼此间的不协调。 随后他对我说道:“先生看见我枕头上的浅色枕巾了吗?铺开后它几乎和一动不动的枕头外露部分大小相同。它长长的左右两端紧贴着枕头,贴的那么紧那么平整如同太久放在信封中却依然未被阅读过的情书。”接着他面容严肃口气不容质疑的命令我一同迈入屋中。 进入客厅后我试图加快脚步呈弧形以一种似乎要倾诉什么的表情绕至主人肩膀旁并仔细看一眼对方在门外时只是一小片黑影的脸。因为黑影必须变为一张清晰的脸变成一个明确固定的意向填充我此刻的内心。可是他说话声不停吸引且占据我的所有注意力使我与其并肩而行时无法抬头。他万分庄重的说着: “曾经租住于此的房客们日日夜夜都在不停歇的胀大着自己的身体。只是因为发生变化前的很长一段时间的过分压抑从而致使这种膨胀在极短时间内发展到不可遏制的地步。之后房客们的一切在我眼中逐渐变得越来越相似。 他们一个个搬了出去,不久前又入住了一位年轻姑娘------” 砖瓦房主似乎迷失在自己十分重视的裂缝里。裂缝难以依附于任何具体的事件具体的人物,与其说它是在分割各种各样的东西,不如说房主是沿着它以更快的速度从周遭的一件事物抵达另一件事物。 最后,房主对我下达命令:从今以后住在这里成为三层瓦房的新房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