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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现象令人费解,喜爱纳博科夫几乎总是伴随着误读纳博科夫。我看到有的文章说《微暗的火》里面的同名长诗《微暗的火》很平庸(根据是该诗只谈“生活琐事与观念讨论”),在小说中杀死谢德的凶手真的叫格拉杜斯。有的文章认为纳博科夫的父亲是在“拉选票”的过程中被人枪杀的。更令人费解的是,1985年版《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把纳博科夫的姓名省略成了Vladimir Nabokov (正规场合的全称应该包括父名,即 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该书在介绍《普宁》时说这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写一个移民到美国的昆虫学教授。”还说“他用英文写作的头两部作品成就不大”,等等。态度武断而漏洞百出。
纳博科夫(1899-1977)出生于彼得堡。祖父曾任俄国司法部长(我们可以在他多部小说里看到法官的形象,《斩首的邀请》则直接描写了监狱和死刑),外祖父是俄国皇家医学院首任院长(可以联想到他的小说中出现的许多精神病人以及他对弗洛伊德的不满),父亲曾是一名法官,1917年在临时政府里任职,十月革命后全家流亡欧洲。纳博科夫1919年随家庭来到伦敦。 1922年毕业于剑桥,主修专业是传奇文学和斯拉夫文学。与他同一年出生、同样爱好哲学、同属于“后现代派小说家”的博尔赫斯同时也就读于剑桥。(同时在校的还有我国诗人徐志摩,可作参考)。
纳博科夫在成为世界著名的小说家之前就创下了很多惊人记录。他的第一部英文小说《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在俄文作家西林(纳博科夫流亡时期的笔名)那种细致、文雅、寓言般的风格中,出现了令人吃惊的大大咧咧的语气、广阔的视野、层出不穷的词语游戏,语言也更加诡异动人。该书1941年在美国出版后,就被下一代的许多美国作家悄悄奉为经典。1951年纳博科夫发表了自传《说吧,回忆》,这时还没有写出他最好的三部小说的第一部《洛丽塔》,这显然是这部杰出自传的唯一缺点。正如某位作家所说,自传最好还是要等到死后来写。
纳博科夫最值得一谈的小说《微暗的火》表面上是一首诗及其评注。诗作者是美国阿巴拉契亚州(虚构的州名)的著名诗人、华兹史密斯大学教授约翰·谢德。这首分成四章的诗一共有999行,谢德花了不到二十天写完。后来有一名罪犯误认谢德是判他入狱的法官而将他枪杀。(谢德住在法官的隔壁,长相也有点像法官。)真正住在法官房子里的另一个教授查尔斯·金波特实际上是遥远的"白色国度"赞巴拉国的前国王,1958年5月1日被废黜后隐姓埋名躲到这个美国大学里教书。他一天到晚沉浸于赞巴拉的历史之中,忧心忡忡地等着一个化名格拉杜斯的杀手来杀他。当他得知谢德在写一首长诗的时候,想让谢德把赞巴拉的历史写进这首诗里,让真实的赞巴拉永存于伟大的诗中。谢德很有名,在美国的诗人排名中“差一步排在弗罗斯特之后”。在遥远的赞巴拉谢德的诗作也曾脍炙人口,连王后迪莎都曾把谢德的诗抄在自己的摘记本里。金波特决心一下,题目都替谢德想好了,叫《孑然一身的国王》。但谢德虽然对赞巴拉的故事有兴趣听一听,却不想写进自己的诗里。对金波特的追问一向以哼啊哈的态度打发。谢德去世之后,金波特拿到了手稿,读完之后,气愤地发现这首诗里,“我一直怀着催眠师的耐心和情人的激情催逼他接受我所提供的错综复杂的题材,根本就一点也没有。”这是首什么诗呢?金波特刻薄地说这是“一位阿巴拉契亚地区的知名人士模仿蒲柏的韵律风格写的一首相当老派的自传体叙事诗。”金波特没有泄气,他决心利用他独有的财富--手稿来行使他的编辑权,撰写他独特的注释。他声称:“我在诗中,尤其是啊,尤其是在那些宝贵的异文中,这儿那儿都发现了不少我那种思绪的回响和彩饰亮片儿,我那光荣业绩泛起的一阵阵涟漪余波。”经过仔细地分析甄别,我们可以发现,那些“异文”许多是金波特自己杜撰的。另外,据金波特自己解释,“我对这首诗的注释,不过是试图拣出那些回响,细致的火浪,微暗的点点磷光和无数潜在的受惠于我的地方罢了。”
小说刚刚出版的时候,评论文章多把金波特当作反面人物。并把《微暗的火》这个题目理解成月亮(指金波特)所发出的微暗的火偷窃自太阳(指谢德)。但不久,读者便发现前赞巴拉国王金波特教授也有他吸引人的魅力。他言谈滚滚、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地讲述赞巴拉历代君主的事迹,英雄义士、佳人命妇,还有那些不可或缺的篡位弑君、虐杀夺宝。在这些“宏大叙事”中金波特不时发思古之幽情,不少似是而非的哲理扑面而来。由于此书“本质”上是小说而非表面上的诗歌注释。喜爱金波特的读者有理由觉得关于赞巴拉流亡的与逃避追杀的故事更好,前面的诗歌实际上干扰了这个故事。其实,金波特所引的《雅典的泰门》第四幕第三场的片段已经透露出了纳博科夫对两个主人公的设想:“太阳是个窃贼:她引诱大海/并窃夺它,月亮是个窃贼:/他从太阳那里偷来他那银色的光,/大海是个窃贼:它导致月亮溶解。”同时莎士比亚也清楚写道:“每一样东西都是贼。”我们不妨这样理解:一方面金波特从诗歌中偷来了银色眩目的光让众人关注他的赞巴拉故事,另一方面,谢德所写的诗歌也像太阳一样,也是个贼。它以无可置疑的崇高艺术引诱了金波特离题却精彩的注释并窃夺了该注释的合法性。假设没有诗歌,把注释写成一个传统模样的小说,还有人会那样看待金波特吗?是拼贴方法而不是故事人物的所作所为决定了小说人物的地位。
这本小说还有另几种读法,喜爱金波特的读者可以发现金波特可能是那家学府俄语系中的一个腐儒教授波特金,幻想自己成了赞巴拉国王。而喜爱谢德的读者可以发现书中虚构的阿巴拉契亚可能就是赞巴拉,长诗和注释也可能皆出自诗人谢德之手,等等。调皮的金波特最后还意味深长地说了:“我也许在另一个校园里,变成了一个上了年纪,快乐而健康,异性恋的俄国佬,一名流亡作家,没有名望,没有未来,任什么也没有,而只有他的艺术。”
在这本小说里,纳博科夫的确什么也不在乎,他没有“总的思想要去开拓”,没有想把道德理想灌输给谁。在这里,所有的情节尚在熔铸之中,原生态的艺术全身心地展示了自身。纳博科夫把滚烫的乡愁、对艺术的迷恋、沉思的癖好、对痛苦的玩味全部包裹在热切的幽默里奉献给了二十世纪。尽管二十世纪的读者有他们自己读书的习惯,“不理解幽默本身是伟大的,不需要附加什么道德说教。”(肖斯塔科维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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