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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随笔
我们来到的时候,太阳还高悬于空中,但我随即让船拐进一条狭窄幽暗的水巷。费迪南德和他姐姐并肩坐着,我们悄悄地滑行过去,他们的眼睛注视着被我们经过时切割开来的古老围墙的红色或灰色的影像,注视着被水波冲洗着门槛的高大建筑物带装饰的大门,注视着石制的闪着湿漉漉光泽的族徽和宽大的有栅栏的窗户。我们穿过小桥,它那潮湿的拱顶紧挨着我们的头,拱顶上那些身材矮小的老妇和弯腰弓背的老人蹒跚而行,赤裸着身体的孩子从一侧跳下水游泳。我让船在一个窄小的僻静的广场前靠岸。拾级而上是一座教堂。围墙的壁龛里有许多石刻雕像,它们正沐浴着夕阳的光辉。姐弟俩个想要停下脚步,可我拽着他们跟在我后面快走,经过几条更加狖的小巷,这几条巷子里没有水,而是铺着石板路面,最后我们通过一道深深的黑洞洞的拱形城垛来到一个大广场。这个广场犹如一座欢乐的大厅,它以天空作屋顶,其色彩简直难以形容:顶部是灿烂的碧空,没有一丝云彩,空气中充满了流动着的金色光辉,一层薄薄的晚霞犹如从空中降下的雾霭悬挂在大广场周围的宫殿上。这对姐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好像在梦中一样。卡塔琳娜望着右边的桑索温宫,那些圆柱,那些阳台,那些敞廊,它们的阴影和晚晖的光芒形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仿佛是一个重大节日的开始,同时把白天和夜晚请来;她望着左边古老的宫殿,那些红墙似乎有了生命力,还有那奇妙的塔楼上的蓝色大钟;她看到了前面像童话里的样的教堂,那些圆圆的穹顶,铜制的骏马高高地耸立其上,还有金色的大门,里面充满了神秘的光亮。她一再问道:“这是真的么?这可能是真的么?”费迪南德总是急匆匆地往前走,他问道:“还有什么可看的?还远么?”这时候他停住脚步,望着敞开的大海,小船和船帆,以及对岸的列柱门廊和鲜亮的穹顶,云层中晚霞胜利的喜悦犹如远方金色的群山,那一边是一些岛屿。接着他转过身来,向我们呼喊,因为他看到了他后面那种钟楼庞大的躯体笔直地向上升起,那闪闪发光的穹顶在他上面仿佛要逃跑似的。“我想上去!”费迪南德喊道,他很少登上过塔楼,即使是乡村教堂的塔楼也没上去过,他用他们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向前方指着,没有停留,而是一直往前走向大海,海中似乎有一股金黄色火花的气流在深蓝色的、闪着金属光芒的海面上翻滚。费迪南德在她身旁;他们走近海边,小船上的那些人在令人目眩的梦幻般的光线中看上去完全成了黑影,船上的人向姐弟俩招手,其中有一条黑色的小船划了过来,让他们上去,然后划进了闪着火花的水道。外面有许多小船,在它们中间穿梭着一些黑沉沉的帆船,一切都显得生机盎然,到处都是互相关怀异常亲切的面孔;水面上各种船只行来驶去,就像在一块闪闪发光的玻璃上那些有魔力的图形;天空中飞翔空暗颜色的小鸟,它们的飞行路线变幻莫测。当我站在码头上,倚靠着一根光滑而古旧的石柱时,外面有两条小船相互碰到了一起,我不由得突然想到了嘴唇,通向那长期中断了的爱恋的嘴唇的道路轻而易举地奇妙地重新找了回来。我感到了思念的痛苦与欢乐,然而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在我思想的表层浮游,我尚不能探究根底地明白,我内心深处究竟在想念谁;思念对于我,就像一个面具的目光,这仿佛是卡塔琳娜的眼睛,我还从没有亲吻过她的嘴唇呢。所有的一切都浸透着光芒,岛屿后面,浮云似乎披上了金黄色的烟雾徐徐升起,夕阳映红了飞鸟如同金色的子弹。我懂了,这不仅仅是瞬间的夕照,而是消逝了的岁月,是的,许多许多世纪。我对这一光芒再也不会从我的记忆中忘怀了,我转过身来,往回走去,姑娘们在我身边擦身而过,一个接着一个,有位姑娘的黑色披巾被人从后面扯了下来;因而我看到了她黑头发和黑披巾之间的脖颈,她马上又把披巾拉上去了。但是那纤细的脖子的闪光是一种发出光芒的信号,它到处存在着,然而又到处被掩盖起来。那些围披巾的姑娘很快就消失了,就像墙缝里的那些蝙蝠一样。从旁边走过一位老人,他的眼睛非常深沉,只有一星点儿火花,这是一双忧郁的老年人的眼睛。如今我没有什么可企求的,因为我很满足,即使我曾经有过什么企求。我兜了一个圈子,又转了回来,再次通过拱形城垛来到大广场上,漫步在柱廊下面。然而,现在天空中不再有火光的金黄色生命,到处只是照得通亮的商店。这些商店位于夜幕笼罩着的柱廊下面,闪耀着光芒。这里是一家珠宝店,里面有红宝石,绿宝石和珍珠,小珍珠穿在线上,而那些大珍珠每一颗都像月亮一般闪着晶莹的光彩。我走到一家小古董店里,里面陈列着用金丝银线编成花朵的古老的丝绸织品,在这些丝绸上尽是光彩明亮的生机活力,我真不知道这些美丽的形象对我产生怎样的一种印象,那美丽的形象犹如在富有生机的夜幕中被揭开了面纱一样。頚是一家较小的商店,这里闪烁着五彩斑斓的蝴蝶和贝壳,尤其是那些鹦鹉螺贝类,都是一些闪光的珠母贝,其外形就像公羊角。我在每家商店门前都站一会儿,然后往前走去,走向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物质和精神的创造物,白天光彩的生活即使在夜间也不会消失。我充满乐趣,我要用我的双手创造一些东西,从我正在酝酿着的幸福中构建一些东西,并把它们奉献出来,就像那岛屿海滩上的灼热潮湿的空气造就了蝴蝶,像那深沉有魔力的光芒的大海的压力下造就了珍珠和鹦鹉螺,并把它们奉献出来一样,所以我要构建一些东西,生命的内在乐趣闪闪发光,向我扑来,那不可阻挡的,使人心醉神迷的生活的涌动攫住了我。
我也许感到了黑暗的力量,但是我还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我走回旅店,突然想起我还没有看过我的房间。当我登上幽暗的楼梯时,一位年轻的夫人从我身旁走过。她是一位贵夫人,穿着一身光彩照人的晚礼服,裸露的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她是宛如古典雕像那样的英国女人中的一个。令人惊异的是她那近乎严肃的脸上闪耀着青春的光辉,她那像羽翼般的眉毛充满热情。她走下楼来与我擦肩而过,并看了我一眼,既不是匆匆一瞥,也不是片刻凝视,既不是惊慌羞怯,也不是泰然自若,而非常镇定。她的眼神流露出优美的仪态,充满了内心的平静,这种仪态恰好是介于一个年轻姑娘的妩媚和一个贵妇人的有意识的显赫之间。她很有可能在一场假面舞会中扮演过在阿克泰翁面前大惊失色的狄安娜,但是人们会说,她太年轻了。她站在楼下等人,眼睛往上看着,我的感觉胜过我的视觉;现在她的丈夫或者朋友从我身旁走过去,他也很年轻、高贵,是一个漂亮的家伙,长着一头黑发。他的嘴,当他变老时,看上去将会像罗马皇帝尼禄半身塑像的嘴一样。
我躺在床上,半裹着衣衫,通过裱糊的门听到隔壁房间里两个人的声音。下面轻轻地回荡着潺潺水声,这也许是小巷里的自流井泉水的声音,不,这不是乡村小巷,它是海,正舔着房屋的大理石台阶呢。远处传来了唱歌的声音;现在,卡塔琳娜和费迪南德他们想必已经乘着那条悬挂着灯笼的小船到达彼岸了,到达对岸的岛屿,也许他们已经下了船,把那些灯笼挂在寺院花园里的树枝上,然后挨着坐在草地上,在千百朵盛开的百合花和迷迭香花丛中唱着歌。那歌声犹如翱翔的飞鸟,飘荡在高空,它们依然沐浴着沉落了的夕阳的光辉,生机勃勃。接着歌声逐渐消失了,可是它又在我耳边突然浮现,深沉,饱满,就像鸟儿在歌唱一样富有感情,它近似人的语言,又比语言更有人情,它浸透了神秘的泉涌一样的生活,声音不算太响,却离我很近。这声音是从裱糊的门后面传过来的:它不是唱歌,它是那位美丽的贵夫人轻轻的神秘的笑声。啊,她是完全沉浸在这笑声里了;她那修长漂亮的身体,她那楚楚动人的双肩。她正在和那位是她丈夫或是朋友的人说话。我无法听清楚她讲了些什么。难道她回绝了他轻声低语的请求?她可同意,她可以拒绝,她可以作出任何回答。在她那压低声音的笑声里包含着一种渐渐增强的自主的感情。现在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外面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一片寂静。这样她就是孤身一人了。此时此刻,独自一人在她隔壁与寂寞相伴,反而比在她身边加的崇高。这是在黑暗中对她的一种控制,这是宙斯,还没有沉沦的宙斯,他能将安菲特律翁的形象如长袍一样披在他那神圣的身体上,在她面前出现;安菲特律翁的形象受到怀疑,而这个形象却怀疑起她的怀疑,在这种怀疑下她的脸色如同波浪一般改变了。然而,黑暗要把我卷进去,卷入一条在黑暗的河水里漂浮前行的黑色船上。茫茫无去处,只有这儿近旁的这位夫人却放射出光芒。我的思想决不可以完全陷入黑暗之中,此外,我也该睡了:犹如一只雀鹰必须在闪闪发光的上空盘旋,在事实自我和这熟睡的女人上空盘旋。陌生人的情欲,这样的人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我的思想从这闪光的东西中吸取营养,并继续盘旋--有男人的权利,可是令人感到陌生。那位今天未能和他所爱的人同床共眠的男子,想必也是这样的心情吧,一定是的。时而出现时而消失。陌生的熟悉。再度出现。宙斯有时会再去找阿尔克墨涅。我们内心深处的乐趣发生了变化。从这心醉神迷的现实中,思想火辣辣地犹如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不,是四支烧得通明的火炬,在每个床杆上有一支。这就是那辆古老而不可捉摸的火炬车;现在马匹已套上马车,它正拉着我进入黑夜。我必须躺下,静静地躺着,像一个熟睡的人,马车上坡了,进入群山之中,通过喧嚣的溪水上的石桥,再往上进入古老的村庄。这里,溪水在古老的房屋之间静静地深沉地流淌着。我必须赶紧,我必须在破晓前捕到鱼。在黑夜中,磨坊的水流最最深沉而湍急,流到堤坝上面,在那儿直立着那条古老而巨大的鱼,是它把光明吞食。我必须用三齿鱼叉向它刺去,这样我才能双手在它腹中取出光明。它所吞食的光明是那美人的声音,不是她说话的声音,而是只有她所具有的隐藏在心中的笑声,我必须寻找三齿鱼叉,远在上面的小溪边,在那刺柏丛中。刺柏长得虽然矮小,可是当它们群集在一起的时候,却是强韧的。它们都很坚贞,这就是它们的力量。我走进刺柏丛中,不再犹豫。我只想用手在刺柏中抓那杆三齿鱼叉;有什么东西在抽搐,那是我从未亲吻过的卡塔琳娜的嘴唇。我却步了,这个我可不敢。但是我也不再需要寻找我要找的东西,因为早晨已经来临。我听到钟声和管风琴声。卡蒂现在准已悄悄地下了楼,在马尔库斯教堂里祈祷了,她祈祷时就像个孩子那样动着嘴唇,然后无声地在那金色的教堂里独自遐想。
这是一场睡梦,总是从一次新的苏醒进入一场新的梦境,时而占有时而推动。我看到了我遥远的童年时代,就像一池深深的山间湖水,走到里面又像进入一间房屋。这是一次拥有或什么也没有--得到一切或者什么也没有得到。它混合着儿童时代的清新和死亡时期的想像,地球的蓝色的固定不变的天际飘浮,一个死者越来越深地沉入黑暗之中,然后是向我滚来的一个果实,可是我的手太冷,太不灵活,无法将它抓到,在这种情况下我自己就像床底下的孩子似的跳出来,向它抓去。从每个梦中出现的梦境犹如从埃斯库罗斯琴的和声中窜出来的声音一样,一簇太阳的反光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清晨的海风吹拂过来,吹动小桌子上的白色纸片。睡眠已经过去,赤裸的双脚接触到石板铺的地面感到十分惬意,从洗涤罐涌出自由自在的清水犹如生动活泼的仙女。黑夜曾将它的力量渗入一切之中,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意识到这一点,无处没有梦境,然而到处都是爱情和现实。白色的纸片在早晨的阳光中闪闪发光,它们想要用词句遮掩起来,它们 想把我的秘密归还给我上千的秘密之中。在纸片旁有一只既大又好看的甜橙,这是我昨天晚上放在那儿的;我将它剥了皮,很快就把它吃了。有一条船抛锚停泊下来,我不得不匆匆忙忙地离开,到一个不熟悉的世界去。一条咒语催逼着我,令我震颤,但是第一个词句我就是想不起来。我脑子里所有的无非是我的梦中或半梦中的那些显而易见的五颜六色的幻影。当我急不可耐地想把它们抓到我这边来时,它们却逃跑了,旅店房间里的墙壁和那些形状特殊的旧式家具都是它们隐匿的地方。整个房间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但它又好偈幸灾乐祸或者杳无人烟。可是幻影立刻又来了,我以整个身心渴望它们,同时把希望的目光集中于忠实可靠和背信弃义,告别分离和保持不变,这方土地和那方土地;我让它们像一根魔鞭那样表演,我感到,我能从光秃秃的石板地面上拽出真实的形象来,它们闪闪发光,并投下躯体的阴影,它们按我的愿望活动起来,它们互相照料关心;我的意愿是对它们,包括青年,老年我有戴面具的人都进行培养,使愿望成为事实,然后它们从我这里分离开来,一个又一个地按照它们自己的意愿有所要求。我能够与它们疏远,并能在它们的存在面前落下一道帷幕,也能将这道帷幕拉起。现在,倾斜的阳光在一片浓密的雷雨云后面洒满淡绿色的花园。我看到,天空,大海和光泽的壮丽景象仿佛从倾斜的富有灵性的阳光中流入这些幻影,以致于这些幻影在我神秘的宠爱的眼前立刻变成了人,同时成了闪闪发光的分子。
(孙坤荣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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