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与20世纪》 --- 彼得.杜拉克

并非怎样

奶奶与20世纪

　　　　　　　　　　　　　-彼得.杜拉克 廖月娟译


奶奶年轻的时候十分纤细,娇小玲珑而且容貌出众.但是,我见到的奶奶已是迟暮之年,看不出一点青春美丽的痕迹,不过她还留着一头亮丽的红棕色卷发,这点让她引以为豪.她不到40岁就做了寡妇,而且百病缠身.由于得了一种严重的风湿热,造成心脏的永久损伤,因此好像老是喘不过起来的样子.关节炎使她成了跛子,所有的骨头,特别是手指,都又肿又痛,加上年事已高,耳朵也不灵了.


但是,这一切却未能阻挡她到处溜达的雅兴.她风雨无阻的走遍了维也纳的大街小巷,有时搭电车,不过多半是步行.她随身的"武器"就是一把可做拐杖的大黑伞,还拖着一只几乎和自己一样重的购物袋,里面装满了一大堆包装的好好的小包裹:有准备送给一个生病老太太的几盎司茶叶,为一个小男生准备的邮票,从旧衣拆下半打"高级"金纽扣打算给裁缝...


奶奶公寓旁的街角常有个妓女在那儿拉客.奶奶和这个妓女说话一样是客客气气的.其他人对这妓女视若无睹,只有奶奶会走向前去跟她寒暄:"莉莉小姐,你好.今晚可真冷,找条厚一点的围巾,把身子包紧一点吧."有一天晚上,她发现莉莉小姐喉咙沙哑,于是拖着一身老骨头爬上楼,翻箱倒柜的找咳嗽药,之后再爬下去交给那个妓女.在战后(一战)的维也纳几乎没有一部电梯可以使用,所以奶奶只好这样爬上爬下.


奶奶有个侄女就很不高兴,告诫她说:"奶奶,跟那种女人说话有失您的身份."


"谁说的?"奶奶答道,"对人礼貌又是什么身份.我又不是男人,她跟我这么一个笨老太婆会有什么搞头?"

"但是,奶奶您居然还给她送咳嗽药去!"

"你啊,总是把性病当作洪水猛兽.对此,我虽无能为力,但是我至少可以使她的感冒赶快好起来,不至于让那些男人被她传染,得了重感冒."

奶奶有个侄女咪咪,也许是曾侄女吧,是个小演员,演过几部电影和音乐剧.在一些比较耸人听闻的星期天报纸上, 常可看到她的绯闻.

奶奶说:"希望他们不要再报道咪咪跟某人在她的闺房里打得火热这种新闻."

有个孙女说:"奶奶,别假正经了."

"闹绯闻其实是她的手段,她还希望报纸大肆宣扬呢,这样她才有戏可演,不然,像她这样歌声不怎么样,演技又差的,哪有什么发展?希望她在接受采访时,别提到那些男人的名字."

"但是,奶奶啊,那些男子巴不得自己能因此出名呢."

"这也是我最看不惯的--煽动那些老色鬼的虚荣心,让他们沾沾自喜,我觉得这和卖淫简直没什么两样."

奶奶的婚姻显然十分幸福.直至死前,她一直把爷爷的照片挂在卧房,每逢爷爷的忌日,她一定闭门静坐.不过,听说爷爷却是个多情种子.17岁那年,有一次我在维也纳的大街上行走时,被一辆旧式豪华大轿车拦住了,坐在车后的女人要下车窗,跟我招手.我走向前去一看,前面是司机,后座有两个女人,一个戴者厚厚的面纱,另一个身穿围裙,应该是女仆.

那女仆跟我说:"夫人问,你就是费迪南.邦德的孙子?"

"是啊,他是我爷爷."

"他是我们夫人最后的情人."说完,车子就扬长而去.

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还作不到守口如瓶的地步.这件事终于传到奶奶的耳朵了.她把我叫进房里,对那戴面纱女人的事提出质询.

"我想,她一定是达格玛.西菲格顿.我相信你爷爷的确是她最后一个男人.这个女人说来也是挺可怜的,实在算不上漂亮.我敢担保,她一定不是你爷爷最后的情妇."

"不过,奶奶啊,"我们这些作晚辈的一直都想跟奶奶说的话,终于找到机会说了,"爷爷这么风流,您难道不伤心?"

"当然罗.不过,没有情妇的男人一样令人担心.这样,我就不知道他究竟跑道哪儿去了."

"不过,您会不害怕爷爷一去不回?"

"一点也不.爷爷一定会回家吃晚饭的.我虽然只是个笨老太婆,不过倒很清楚,胃也是男人的性器官."

爷爷去时候,留给奶奶一笔为数庞大的遗产.但是,因为奥地利通货膨胀的厉害,奶奶还是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她本来有一栋两层楼的公寓房子,有许多仆人可以使唤,现在却住在从前家里女仆住的小房间,而且得自理家务.她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却很少听她发牢骚,如果有的话,也只是抱怨风湿和耳朵不好,因此不能弹琴听音乐.

***


大家都很敬爱奶奶,不过觉得奶奶真是好玩.一谈起她,嘴角就浮现一丝微笑,一想起奶奶的故事,便不禁捧腹大笑.尽管她有数不尽的好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家里每一个人,不论老少,无不对"奶奶趣谈"大肆发挥.

比方说,奶奶从未整理过碗橱,多年来,他那些女婿一直跟她发牢骚,要她好好清理一番.有一天,奶奶终于整理好了,然后很骄傲的展示成果.上面的架子钉着一张卡片,写着古色古香的草体:"没有把手的杯子",下面一层也贴了张卡片,赫然是:"没有杯子的把手".

有一天,奶奶那两个小房间终于容纳不下她那堆东西了.所以就把不需要的东西统统放在一个大购物袋里,然后拖着那一大包东西去城里,到她存钱的银行.那时,她的帐户大概只有几毛钱.爷爷就是那家银行的创办人,直到死前,一直是那银行的总裁,由于奶奶是未亡人,行员对她还是相当客气.但是,当她把那一大包东西拿出来,要求存在自己的名下时,银行经理不由得对她咆哮:"杂物不能存在帐户里,只有钱才可以!"

"这么做实在是卑鄙无礼,"奶奶不甘示弱地说,"因为我是个笨老太婆,你才会这么放肆."

于是,她立刻把帐户结清,提出最后结余的几毛钱,然后跑到同一家银行在附近开的分行,重新开户,这会儿却没有提到她那一大袋的东西了.

"奶奶,"我们问她,"如果您认为那家银行态度恶劣,为什么还是到他们的分行去开户呢?"

"那家银行还算不错,"奶奶答道,"毕竟是你爷爷一手创立的啊."

"为什么您不要求那家分行的经理让您存放那一袋东西呢?"

"我从来没在那家分行交易过,他们不欠我什么啊."

奶奶和房客的争执也闹出了不少笑话.她把两层公寓分租给一个牙医,一层让他作诊所,还有一层给他住,自己只留后面几个小房间.这个牙医搬来没多久,就和奶奶吵得难解难分,而且一开战就打了好几年,他们互相控告对方损害自己的财产,甚至还双双提出诉讼.然而,奶奶还是继续到这位牙医的诊所治牙痛做假牙.

"奶奶,您既然搞这个牙医侵害罪,为什么还要去他的诊所呢?"

"我只是个笨老太婆,"她依旧答道,"不过,我很清楚他是个好牙医,不然,他怎么租得起两层楼呢?而且,找他看牙比较方便,我不必冒着风雨跑出去,也不用爬楼梯.况且,我的牙齿又不是租约的一部分."


***


奶奶有许多观念，特别是对钱币的概念，还停留在“战前”，但她的标准却不是1913年以前，而是爷爷生前的时代。30年来，由于通货膨胀的厉害，又出现了一种新的货币，大家都习惯了，只有奶奶不行。

她大声嚷嚷地说：“天啊，但怎么这么贵？一打蛋居然要35克鲁泽（货币单位），以前是决不会超过25克鲁泽的。”

“老太太啊，”老板说道，“您晓得吗？最近要喂这些母鸡得花不少钱。”

奶奶说：“骗人！母鸡又不信封什么主义。它们不会因为改朝换代变成共和国了，就吃得比以前多。”

爸爸是家中的经济学家，就试着跟奶奶解释价格变动的道理：“奶奶，您要了解，因为战争跟通货膨胀的关系，钱的价值已经变了。”

她反驳说：“儿啊，你怎么这么说？虽然我只是个笨老太婆，却直到得很清楚，你们这些经济学家把钱当作是价值的标准。你不妨告诉我，我已经变成6英尺高，因为原来的量尺单位变了，而身长6英尺的我还是一个矮冬瓜。”

由于奶奶实在失朽木不可雕也，爸爸只好放弃说服她的计划。但是，他还是和我们一样爱奶奶，而且尽力帮她。至少他可以帮她简化那复杂的计算公式，还做了一张换算表，呈递给奶奶。

“儿啊，你真好。不过，这么做也没有多大帮助，除非着张表能指出我要买的东西在过去值多少钱。”

“奶奶，您自己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吗？您常常指着那些鸡蛋说过去值几个古登（货币单位）吗？”

“我虽只是个笨老太婆，”奶奶答道，“不过，脑子还是应该装比较重要的东西，而不是一些芝麻小事。天晓得30年前的香菜值多少钱。那时候，我不常上街买东西，那些事都是管家和厨子打点的。”

“但是，”爸爸面红耳赤地说，“您不是口口声声地跟小贩说，当年的价钱是多少的吗。”

“儿啊，我当然得这么说啦，不然一定会被骗的。”


***


赞同或是反对20世纪的一些事务,都和奶奶无关, 正如她的说法,这些不是一个"本老婆"可以理解的.然而,她却有先见之明,她懂得:如果身处一个身份证明比人本身来的重要的时代,证明文件是愈多愈好,而且在货币受到政府的控制下,所持的身份证明文件会影响到汇率.此外,官僚一旦掌权,"公仆"反成了公家的主人.奶奶直觉以为,这些人若不能真正得为小老百姓服务的话,就不算是"公家机关".

我们觉得很好笑,奶奶居然不了解货币与通货膨胀的关系.其实,即使是经济学家,也没有人能真正了解这回事.尽管奶奶当时使用的那种稳定的货币已成历史,我们把这种观念拿来一想,就不觉得好笑了.征管会对企业界开的那一帖"通货膨胀会计",正和奶奶那一套换算方式不谋而合--我们的薪金退休金税金等不是皆以"指数"(indexation)来表示吗?年度收入与支出等不是用"定值美元"来计算么?奶奶已意识到20世纪的基本问题:如果钱还是钱,一定要是价值的标准,若这个标准由政府任意控制,钱就没有价值了.在1892年一打蛋要多少克鲁泽并不是价值的标准,不过总比毫无标准来得好.

对奶奶而言,女性在良性关系重的地位,这个议题也不是她这个"笨老太婆"可以理解的. 她知道的事,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女人最好心里有所准备.身处于一个对女性不同情的社会,女人所能做的也只是换上干净的内衣裤.男人所汲汲追求的,她却不以为意.妈妈告说我,以前爷爷一开始在饭桌上大谈经济或政治时,奶奶就说:"股票交易?如果你们这些男人要把股票交易搬上餐桌的话,最好还是趁我不在的时候."然后起身离去.但奶奶也接收这世界还是要有男人的概念,只好继续忍受,即使他们不断拈花惹草,跟别的女人挤眉弄眼.

那么,"没有把手的杯子"和"没有杯子的把手"又怎么说呐?这和20世纪又有和关联?有能告诉我们什么?说实在的,我也想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直到1955年左右,终于恍然大悟:奶奶真是先知先觉!她那原始而简单的方式,简直是第一个电脑程式.奶奶把厨房碗柜里的东西"不需要的"和"不能用的"都区分开来,实在是一种"完全资讯体系."


***


奶奶死时,也和生前一样,留下了一则"奶奶趣谈".

有一天,风狂雨疾,她仍和平常一样风雨无阻得到处溜达,走着走着,竟走上了车道.司机看到了她,想绕过去,但还是让她摔了个跤.于是,司机连忙下车挽扶.奶奶虽毫发无伤,不过吓坏了.

司机说:"老太太,我送您到医院去一趟,好吗?还是给医师检查一下,比较妥当. "

"年轻人,你对我这个笨老太婆实在是太好了,"奶奶答到,"还是麻烦你叫辆救护车来好了.车上多一个奇怪的女人,可能会损及你的名誉,人言可畏啊."10分钟后,救护车抵达时,奶奶已经引严重的心肌梗塞而死亡.

弟弟知道我和奶奶很亲,因此打电话告诉我.他以哀伤的语调说道:"我有一则非常令人难过的消息要告诉你...奶奶今天一早过时了."但是,他一开始描述奶奶死亡前的故事,音调就有点改变,最后终于笑了出来:"想想看吧,只有我们的宝贝奶奶会这么说,她70几岁高龄了,居然还担心和一个年轻人同车会给他带来绯闻的困扰!"

我也笑了.不过,我倒想到一件事:一个75岁的老太婆自然不会损及这个年轻人名誉,但要是一个陌生老太太在他车内死去的话,他要如何向世人解释?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6-15 16:03:22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