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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路过黄花镇
天黑后,天光。很多人的日子都这样过着,芒花也一样。
门垛上的白对联已经很破旧了。仿佛千年前的雨水打湿了联上的字,又经千年后的阳光晒,裂开了一条条皱纹似的缝。那是半年前贴上去的。刚贴的时候,雪白崭新的纸,乌黑的墨汁,所以字就是崭新崭新的。芒花心头的痛也是崭新的。墨汁如儿子乌黑的短发,白纸如儿子苍白的肌肤。儿子面无血色,儿子的鲜血早已凝固。
儿子死去时只有七岁半。
那个黄昏芒花上了一趟菜园。天擦黑时她挑着一担菜回来。人吃的猪吃的,都够三天了。芒花想这三天她哪儿也不去,就守在儿子的床前。儿子病了,吃着药。那天晚上天上有月亮。儿子喜欢看天上的月亮。不光是月亮,凡是天上挂着的,飘着的,儿子都喜欢。儿子说妈是月亮、爸是太阳,朵朵白云是他们的家。儿子说自己是一颗小星星。芒花端着药走到床前,透过月光注视着儿子的脸。
“阿奇,来,吃药。”芒花边小声呼唤着边伸手去摸儿子的小手。儿子的小手早凉了,是从骨头里散发出来的冰凉。这股冰凉疾风般掠过芒花的心尖,她突然觉得刚才菜园子里那条肥胖的毛毛虫爬进她嗓子眼里来了。她腿软了,站不住了。男人刚好扶住了她。芒花说:“阿奇他生我气了,你叫醒他。”男人说:“晚了。”芒花眼里的无助化作绝望,她只觉双肩一沉,像是有人狠狠地按住她,使她再怎么努力也没站住,跌坐到地上去了。
都过去了。儿子的小坟包都长草了。还想他干什么。芒花叹了口气。这口气好像是半年前憋着,现在才从心里叹出来似的。死去的人都去了,活着的照样还要过。芒花一边泼淘米水,一边想:煎两个鸭蛋吧,男人爱吃鸭蛋。她打开一个细致的小竹筐,从里面掏出两个鸭蛋来。这光溜溜的从鸭肚子里蹦出来的鸭蛋,它沉沉地烫伤了芒花的手心。儿子死前一个月,芒花就是用两只鸭蛋给儿子过生日的。她撕下门垛上的红对联,用一角颜色比较鲜艳的红纸把两只鸭蛋染红。每年都是这样。要是她知道撕了那红对联是要贴上白对联,她一定是不会去撕的。芒花觉得目己不但对不起儿子,还对不起男人。她结扎了,生不出小孩了。以前儿子活着时,她心疼着这两个人。她心里对男人的愧疚如同身上的衣裳一样,长年累月地穿着。男人对她好,她要把男人和儿子疼成撕不开的同一个生命;那是芒花这些年来最深切的愿望。她用卖鸭蛋的钱给儿子买一件小衣裳,也用卖鸭蛋的钱给男人买一件大衣裳。而她自己穿的是男人的旧衣裳。很奇怪,儿子死后,她万分地悲伤,对男人的愧疚却仿佛轻了点。
饭菜端到桌面上。暮色在隐约可见的地方跳跃着,驱赶这个白天的最后一丝光亮。男人今天大概是要回来晚了。尽管远处已是迷朦一片,芒花还是踮着脚尖倚在大门口向煤矿的方向望上几眼。她打亮大厅那盏15瓦的电灯,走到鸡笼边放了鸡,在天井里撒了食,盯着它们吃。直看着它们把谷粒吃得一颗也没剩,芒花这才把脏衣服丢进木盆,抱着木盆向六湾河走去。
芒花养的一群鸭还在河畔吃虫子呢。吃饱了虫子鸭们纷纷跳进河里凫水。她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到河边来洗衣的。洗完衣再赶着鸭子回去。一路上,鸭子清凉的嘴时不时地啄着她的脚趾。她的脚就麻酥酥的,走起路来想要飞。鸭子簇拥着她回到家门口时,天色一般都蒙昧得看不清五指了。男人总是在门口等着,接过芒花手中的木盆。
清水滋润的六湾河河岸长满了肥美的水草。月亮出来的时候,芒花经常可以看见自己的身影在水波里荡漾。河畔青蛙的鸣叫会让她想象自己今后的日子过得很美满。鸭子全都上了岸,团团围在她的脚边。芒花把洗干净的衣服重新拧了一遍水,直起腰来歇口气。村落里家家户户的灯都亮起来了。芒花听见离河岸最近的人家里,一个碗摔在地上碎了。女人尖锐的声音骂着谁,小孩哭了。
儿子如果在的话,都快八岁了,会赶鸭了。
芒花把手中的最后一件衣服丢进木盆,捋起袖子数鸭,一边数一边想着些空荡荡的事。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数到九时,她数乱了。鸭子像河水一样在她的脚边流动,大约是有的重复数了,有的没数过。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
数到十一时,她又数乱了。大约是黑夜把白日的最后一丝光亮驱赶得一干二净,她的眼睛看花了。可是芒花的鸭子多白呀。鸭子的白在灰暗中闪闪烁烁,像大幕中一朵朵不肯夜息的云。
芒花赶着鸭子抱着木盆在蛙声里穿梭着回家时,总觉得自己把最后一只鸭子丢下了。她每走一步就仿佛能听到鸭子哀叫一声。她几乎忍不住想回到河畔去寻找,但频频回头没见到鸭子的身影。何况,天几乎完全黑下来了,黑暗的前路上,只看得见她的鸭子如虚云般浮动。现在是鸭子领她回家呢。芒花的双眼有些湿润。跟鸭子在一起,她心里要多踏实有多踏实。
月牙儿从山尖后面爬上来,芒花沿着回来的路又去了一趟河畔。她的最后一只鸭子果然没有回家。薄薄的月色给六湾河洒下了一层碎银似的光亮。芒花站在岸边看见自己的影子支离破碎地在水中荡漾着。她忽然觉得在水中荡漾的不是影子,是她自己。
以前鸭子小的那会儿,它小得多让人心酸呀!它们长着细细的茸毛,捧一只在手心里,好像什么也没捧着似的。芒花先把白米磨碎了,拌着米汤一点一点地喂它们长大。后来鸭子走路稳了,芒花依然给它们吃白米,她不忍心喂它们吃谷粒。谷粒的外壳粗糙着,会把她的小鸭吃疼了嘴呢。现在,鸭子长得白白胖胖的,会生蛋了,走丢了不找回来,芒花怎能安稳地在月光中沉睡呢?
一只草蜢“腾”地从这枝草茎跳到另一枝草茎上。不一会,一片阴影将它罩住了,芒花转身看见了男人。
男人说:“这么晚了,来河边想干什么呢?”
芒花说鸭子丢了。
男人说:“别找了,回去!鸭子自己会回去的。”
芒花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起转儿来。她想她的鸭子丢了,怎么能自己回去呢?兴许它早已累得走不动了,眼巴巴地等她把它抱回去呢。芒花这样想着,跟在男人身后的脚步就吃力了。
吃饭时,男人大嚼大咽的,芒花只扒了两口就把筷子放下了。她到院子里晾衣服去。芒花一边晾衣服一边看着银明的月亮,她知道,再过几天,月牙就会成圆了。
拉灭电灯后,男人坐在床沿上兹啦兹啦地抽烟。芒花像是有重要事情没完成似的,披衣要下地。男人灭了烟头那一粒红光,别过脸对芒花说:“脱了,睡。”
芒花听见了男人解裤带的声音。芒花说,鸭子回来了,在门外叫着呢。
男人把裤子往黑暗里一丢,粗鲁地搂住了芒花的肩。芒花觉得自己的双肩疼极了。她忽然想到了儿子。她流泪了。她一流泪,男人就兴味索然地丢开她,又点燃了一根烟,到屋外去了。男人吐出的烟在朦胧的月光下缓缓飘散,一会儿就分不清哪些是烟哪些是月光了……
芒花轻轻地开门。她的心砰砰跳得急。天未亮,黄花镇云岭,还没有人开门,芒花开门了。她的双手有一点哆嗦。果然,鸭子躺在门槛前,已经死了。芒花抬起头,远处山峦和天空交接处,灰暗的天色缓缓地变亮。芒花知道,那里,太阳正在吭吃吭吃地往上爬呢,可是在芒花心里,那太阳正在一点点地沉下去,它大约是爬不上来了。它累极了。
鸭子的头歪在一旁,死去的眼睛紧紧盯着芒花看呢。它的眼角糊着一小撮湿泥。芒花蹲下来,伸出手指轻轻拨掉了那一小撮湿泥。它的手指瞬间就窜上一股冷意,那是鸭的眼泪呢。芒花把死去的鸭子从地上抱起来。她看见门垛上破旧的对联在飘。她抱着鸭子打开鸭圈时,鸭子们在交头接耳,好像窃窃私语着什么。
多么雪白的羽毛呀。芒花蹲下去,颤抖着右手从鸭圈里拖出了两只死鸭。她直起腰来的那一刻眼冒金星。
三只鸭子死后的第四天,陌生人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黄花镇。
他是来给鸭子治病的。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云岭的鸭子死了一大半。陌生人背着药箱,穿着一双巨大的拖鞋啪嗒啪嗒从黄花镇的街头走过。他凭着几年走江湖精明的判断力拐上了一条通向云岭的路。陌生人来到芒花的门前时,芒花正在挑选气味最清香色泽最漂亮的泥土给死去的鸭子填坟。
“死几个了?”陌生人问。
“七个。”芒花头也不抬地说。
芒花把陌生人领进了院子。她打开鸭圈的门,让活着的鸭子一个一个走出来。已经四天了,她没有放它们到六湾河去吃虫子。她怕放它们出门就再也找不回来,她更怕找回来的是一堆死鸭子,活着的鸭子虽然活着,但一个一个垂头丧气的,那模样像极了迟暮的老人看着另一个迟暮的老人永远地逝去,知道自己也快了似的。
陌生人熟练地打开药箱,把玻璃小瓶子里的药水吸进针筒里,捉起地上的鸭子,一只一只注射完毕,又熟练地收拾起药箱。他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芒花问多少钱,才淡淡地冒出一句:“我收很少钱的。”
陌生人收的药钱果然很少。
陌生人背着药箱走到门槛时停下了脚步。他仿佛在犹豫着要不要踏出门槛。隔了一阵子,他忽然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芒花厅堂里儿子的遗像说:“大姐,您屋里阴气很重呵。”
陌生人的口气不容置疑。芒花脸色苍白。
半晌,陌生人叹了口气,抬脚跨出门槛,边走边说:“死人死得冤呀,灵魂不愿意走啊,一个屋里的,人把人害的,惨哪。”
芒花七魂六魄跟着陌生人出了门槛。她追出去,却早已不见了陌生人的踪影,倒是看见男人回来了。男人今天回来得可真早。
男人走到她跟前说了句什么。芒花没有听清。她左右张望,待她回过神来,追着男人进了院子,这才问:“你刚才说什么?”
男人没有理她,自顾舀了一瓢清水咕咚咕咚喝了一气。一瓢水喝掉了半瓢,剩下那半瓢在黄昏灰蒙的天色里荡漾。男人的手在抖,水里的天空摇摇晃晃。一只鸡从男人脚边走过,男人踢了它一脚,没踢到。鸡灵活地闪开了。鸡跑到菜篮子那边啄青菜去了。啄一口它朝男人瞅一眼,好像在说:你神气个什么?然后再把口里的菜叶子甩在地上,表示抗议。瓢在男人手中更加激烈地抖起来。瓢摔在地上,碎了。瓢里的清水碎了,天空也碎了。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芒花跟前,“啪”地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说:“我叫你看!”
芒花抬手擦了下自己的眼睛,看见手背湿了,她这才确信,刚才,男人动手打她了。
晚上芒花梦见了儿子。梦里的儿子浑身血淋淋的,哭着喊妈。儿子站在窗前,芒花的身子云一样从被窝里飘到窗前,她把手伸出窗户。她看见自己的手长得骇人,却怎么也摸不着儿子。儿子的眼里不断涌出泪水来。细看,竟是汩汩的鲜血。芒花刚想开口喊阿奇,嘴一张开,满嘴的牙都掉了下来……
从这个梦里回来,芒花下地的动作缓了许多,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芒花侍弄菜园,给菜园除草,草没除走,菜却除死了几棵。芒花就捧着菜发呆。在屋里,她做饭点不着灶堂里的火。秋风从烟囱灌进来,灶堂里飘出浓烟滚滚,四处弥漫,芒花恍惚地觉得,儿子的魂就在浓烟里飘荡着。好几回她甚至轻触到儿子温热的鼻息呢,待她惊魂未定地转过头,儿子不见了。浓烟依然只是浓烟。
傍晚,她依旧端着木盆到河边洗衣。
鸭子挨了针,活下来了,依然扑腾着翅膀在河畔吃虫子。吃饱了虫子依然跳进河里凫水。
一切似乎和从前一模一样。
芒花洗衣服,儿子血淋淋的脸神出鬼没地浮在六湾河的水底。她五指一松,手心里拽着的衣裳顺着水流向远处飘去。芒花回过神来,急急地趟着河边的浅水一路追。不仅仅只是河水冲走的衣裳呀,仿佛在暗处隐藏着一股力量,使劲拉着芒花在水中急走。芒花忘记了前面是六湾河巨大的瀑布。几个戏水的小孩曾经沉睡在那片飞泻的白色里。六湾河的瀑布,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块巨大的孝布。
她是在一瞬间看见瀑布的。飞溅的狂水白得刺眼。就在衣裳卷进这块孝布里一去无归的时候,芒花抱住了靠岸的一块石头。她喘着粗气,精疲力竭地挪回岸边,一屁股坐在河边的草丛里,搭拉着双脚泡在水里。
从这个位置看山,儿子的坟清晰地映入眼帘。
水流缓缓地、温和地抚摸着芒花的脚底。像是在道歉,像是在抚慰。
芒花看见儿子的坟头杂草丛生。她伸出手去,拔。她原是想将那些杂草拔了的,可是,她的眼前隔着宽阔的六湾河。她无力地垂下了手臂。就在这一刻,她想起了另一个男人。脱了她的衣裳看了她的身子还让她怀了孩子的第一个男人。他生着一张十分生动的脸。
怀的孩子生了,春夏秋冬,一年一年地长大,现在却躺在阴冷潮湿的泥土包里,鲜嫩嫩的肉要化成土,白生生的骨要化成泥。
芒花再也忍不住,她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来。泪珠掉进了六湾河,很快,河水把它们都带走了,不知带去了哪儿。
暮色渐浓。大山像个温顺的女子隐入了夜的怀抱。芒花沿着河畔走回洗衣的地方。鸭子早已全上岸了。它们团团簇簇围拢在木盆边。芒花抱起一只鸭子,活的鸭子在她怀里是温热的。芒花的眼泪也是温热的。她把温热的眼泪涂在鸭子洁白的羽毛上。她的脸颊在上面磨蹭着,就像是亲着儿子嫩嫩的小脸蛋似的。她的耳旁回响着那一日陌生人的话。
“死人死得冤呀,灵魂不愿意走啊,一个屋里的,人把人害的,惨哪。”
难道是男人?他……可能吗?
芒花的心头掠过一股寒意。他知道了一切,他愤怒。他恨。所以他杀了她的儿子。砰的一声,木盆摔在地上,衣服散了一地,鸭子惊叫着扑腾着闪开。芒花手忙脚乱地拾掇着地上的湿衣服,一件一件丢进木盆。
回到家,打开鸭圈让鸭子进去歇息,芒花这才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清水,浇到木盆里,满盆的水,还是洗不净弄脏的衣服。瓢是芒花从菜园里抱回熟透的葫芦做成的。男人上次摔废了一个,这一个是新的。
男人回来了。男人在矿上挖煤,身上没有一处不黑。男人照旧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哈咚喝了一气。看见灶房里冷冷清清,桌上也没有饭菜,男人就不说一句话,把瓢放在地上,进去卷了烟出来,划亮了一根火柴。
男人兹啦兹啦地坐在门槛上抽烟。
“你为什么不煮饭?”男人说。声音裹着烟味。
芒花没有吭声,自顾自地揉着盆里的衣裳。上次男人打她的一个耳光,现在还在疼呢。
“你,为什么不煮饭?”男人重复了一遍,然后站起来,他手里的烟甩远了,一脚踏破了地上的瓢。
又破了一个。芒花想。
菜园里,已没有熟透了的葫芦呢。芒花接着想。
她一边想一边拧着湿衣裳,走到竹竿下,准备晾。抬头看见月正圆。月正圆,可是芒花知道那月,过几天就要缺了的。缺了的月,那会是像被谁气急败坏地撕走了一块似的。
男人若无其事地走到芒花身边,照着芒花的大腿狠狠一击。芒花只觉得有钢铁一样坚硬的东西刺破了她的身体。她嚎叫一声跪下去。立刻,有血如水般喷涌而出。世界真静,静得芒花只听得见她晾在竹竿上的衣服正嗒嗒地滴着水滴。
因为芒花不煮饭,她男人用菜刀在她的大腿上砍了一刀。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整个黄花镇。有人说,这男人太狠,该告他去蹲牢。也有人说,芒花也活该挨这一刀,女人太不像个女人。
黄花镇的六湾河静静地流淌着。时候已近初冬。早晨到河边洗菜的女人们一摸水边的草丛即可摸出一串串结在草茎上的霜颗粒。她们把霜颗粒提回家送给小孩。小孩子提着霜颗粒对着太阳光看,晶莹剔透的霜颗粒闪着五彩的斑斓,像是夜里人们睡得正香的时候,神来河边打造的一串串钻石。但是,阳光下的霜颗粒很快就化成了水,滴在土地上不见任何踪影。小孩们就迷茫了: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他们就觉得这日子太不好玩了。于是他们就成群结队去了六湾阿。因为六湾河的洗衣石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从早到晚地在那里坐着。她的眼神是空的。空得可以让你随意地把这世上的任何东西放进去。孩子们睁着天真的大眼盯着她。在他们的心里,她是神秘的。他们吃惊极了:她怎么可以从早到晚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呢?
芒花迅速消瘦。她的脸颊凹下去,颧骨凸上来。空洞的双眼陷下去,像是她的脑中有一只怪兽的血盆大口张开着。把她的双眼直往后吸似的。她的四肢干瘦如柴。整个人看上去像极了一具干尸。
男人依然天黑了才从煤矿回来。他垂着头来到六湾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芒花弄回家里去。
芒花很久没有煮过饭了。现在换男人煮饭了。而男人煮的饭芒花是不吃的。她不相信男人。她觉得饭里有毒。实在饿极了,她就倒了男人煮的饭,自己煮点面呀粉呀什么的。端一只凳子寸步不离地守在灶边。
她认为,男人要害死她是早晚的事。男人害死了她的儿子,现在连她也不放过。男人是世上最狠毒的男人。
芒花开口说话,多半是跟她的鸭子说话了。夜晚她睡在柴房里。每逢老鼠几几地呜叫,芒花的眼睛就出奇地明亮。她动作迅速地出了柴房,鬼魅一般上了山,跪在儿子的坟前。她不断地磕头。磕头磕头,直磕得头破血流。
男人说她病了。温言软语的,哄她去看病。芒花说她没有病。男人要拉她走,她就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男人。
梦中,儿子总是那样浑身血淋淋站在窗前。梦中,儿子一天不离去,芒花就上山磕头。男人出去了。
傍晚,男人回来,没有看见芒花。男人就去了河边。河边也没有芒花。倒是鸭子围在一块窃窃私语。男人见天近黑,就把鸭子赶回来。鸭子好像故意跟他闹别扭似的,左一只右一只,就是不肯聚到一块。待他把鸭子赶回院子,胸中的火气烧到极处。他抓起一只鸭,进了灶房找菜刀,没有找到。
柴房里的芒花听到鸭子在惨叫。她又落泪了。她清晰地听见剪刀从男人手里落地的声音。听见男人拔鸭毛的声音。听见被拔光了毛掏光了五脏六腑的鸭子被扔进滚水中的声音。最后,她还听见了男人咀嚼鸭肉的声音。
芒花闭上了眼睛。
芒花睁开眼是因为男人来敲门。芒花的眼珠子随着敲门声有节奏地转动了两下,复又凝固不动了。
暂时恢复安静。
一会儿,男人的脚步声响起来。芒花警惕地坐直了身子。柴房的门正在饱受摧残。男人在外面不知道拿了什么来撞击。门终于泄了气,摇摇晃晃退开了。男人握着一根粗壮的木棍站在芒花面前。
芒花靠着墙站起来。她把双手藏在身后。
“你手里藏着什么?把它给我。”男人说。
芒花后退了两步。
“给我!”男人扬了扬手中的木棍。
芒花惊叫着又后退了两步。
一捆干柴从墙角滑倒,横在男人面前。男人扔了木棍,掏出一根烟,点上,兹啦兹啦抽了几口。
“你这么瘦……我煮了鸭呢……你跟我出去……吃点……”男人的声音竟有些硬咽。芒花却看见男人的声音里,鸭子的眼睛正凄凄哀哀地看着她。
后来,鸭子的眼睛又变成了儿子的眼睛。
男人扔了烟头,弯腰把那捆柴扶回到墙角。现在,男人就站在芒花眼前。芒花又想后退,没退成。后面已没有退路了。芒花把藏在身后的菜刀举起来,对准男人的额头就是一刀。她听见男人“哦”的一声,人就像一截木桩直直地倒下去。刀落地,碰着水泥发出清脆的铿锵声。正是那把菜刀。
芒花呆愣了一阵子,后又紧张地环顾了一下柴房四周。她的眼睛出奇地明亮。然后,她动作迅速地出了柴房,奔向六湾河。
月光下,六湾河的瀑布像极了一块巨大的孝布呵。芒花躺在这块温暖的孝布里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儿子,有一张男人生动的脸。男人把她搂得紧紧的……男人除掉她身上的衣裳……月色美极了……芒花看见自己的身体开满了鲜花。男人生动的脸消失不见了……十八天后,芒花嫁给了云岭的男人。从此她成了一枚月亮,住在云层深处,守着一颗星星和一轮太阳。芒花成了黄花镇的一个女人。
一个爱鸭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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