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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狼《彼之乐园》印象
我说出我的直感:这是篇不错的小长篇。
再说出另一个直感:这个小长篇,从篇幅和现实意义上——小狼已经拿着它闯进了腾讯组织的作品大赛的最后一轮,而且有希望出版——对小狼是重要的;但从艺术角度,我并不认为它超过了小狼早一点的作品,例如《丰镇盗贼》、《马蜂》等。
我觉得在这个长篇中,小狼给我印象最深的,仍然是两个字:悲苦。也许我没有那么高的艺术理论和那么多的概念术语,我最深的体验这两个字可以概括。从这一点说,小狼没有背弃他生活的地面(我不想用“大地”、“土地”这样的神圣概念;地面足以反对凌虚蹈空),在小狼(以及我)生活的地面上,每天看到的人的面孔,我曾经说过我的观察——大多数是愁苦的,僵硬的,然而又是艺术的,又是生动的。
我不同意有些人评论的,小狼的小说充满着毫无理性的现代或后现代的随机性;这样的评价,我不知道是赞美小狼,还是贬低他。在这篇小说中,我们看到一个“随机”式的人物,疯老头。他的出现的确毫无头绪,但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分析的个案。
他的行为十分荒诞,他的来历才看的确毫无头绪,他对何彦明的各种猜测的确充满了神秘意味。但这一切都是由一种强大的内在意义逻辑支撑的,当看到那个怀孕的女儿出现的时候,当她说明她父亲的真实(真实得有些琐屑)的身份的时候,那种强大的逻辑终于像鲸鱼一样从深海里浮现了出来。如果你不能理解这种逻辑,你总能理解疯人院里为何总是“海陆空”“三军司令齐全”(——这是一个去过精神病院的人告诉我的),而那些“三军司令”,实际上发疯前,都是极卑微无能的人。
各种神秘的预言和猜测,都在这有力的实在的基于生活的意义逻辑的土壤上,生长着瑰奇的花蕾。你可以赞美这花蕾;但不要否定或鄙夷这土壤。
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一切都围绕着某种无可言喻的悲苦的生活展开着。
那个怀孕的女儿,她的电话让人感到发生在何彦明身上的悲苦可以得到戏剧式的缓解,就像某些畅销书或娱乐片的逻辑。但小狼有他自己的逻辑。这个平凡的、丈夫为她送花的女人,几乎带着生活最基本的实相,破灭了我的关于戏剧式的解脱的想像——小说的想像是不要想像,却是更高级的想像,关于这段写法我几乎是惊讶,又不惊讶,因为这保持了小狼的特色,而我对这样的特色是极其熟悉的。在别人是正常得无法在正常的生活,对于另一个人,对于我们的阅读,却构成了辛涩的体验;那么,更何况那些本身就很辛涩的体验呢?
——这几乎可以当作阅读小狼作品的一个钥匙。
这种悲苦和辛涩,贯穿于几乎每个文字里。
小狼曾和我谈起他写此文的初衷,但后来他又苦恼地表示他无法贯彻这个初衷,后来他又释然了,该怎样怎样吧。那个初衷是,一个无助女孩的死,引起了他的忏悔和内疚,他爱莫能助。我觉得,对于这样一个题材,这样一个“罪与罚”或准“准罪与罚”的题材,无论哪个中国作家,在没有像俄罗斯那般文化-宗教背景的前提下,要想实践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于是,集中力量的忏悔变成了无处不在、无人可免的悲苦,冲动的内疚转化为无的放矢的茫然和忧伤,我能理解小狼留给何彦明和林宇的大段忧伤而把读者推远的文字,即使这忧伤,也是像中国这样地域的读者所难以理解的,小狼注定孤独。
每个人都是一段几乎无法释放又无以抱怨的悲苦,好像生活本身就是这样;而每个人,几乎都给接近自己、企图和自己发生联系的人带来新的悲苦。
别的我不说了,我要说到的是几乎不能算是小说人物的两三个人物。
例如,程虎和王祥——奇怪的是我时常注意这样注定成为装饰和陪衬的人物——他们无所事事,不知道前途和未来,程虎好像是城里某企业的篮球队员,临时工,他不知道自己这碗“青春饭”能吃多久。他们的出现构成了少女彭景雯茫然无助的生活的另一道背景,或者加深了这背景;他们和少女的交往就像生活本身一样毫无悬念可言,他们和少女一起复制着生活,毫无目的、无所事事、没有前途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又好像是本该如此的,或者说不该如此,但就像一个正在腐烂的苹果一样没有让你绝望到呕吐的地步,总是由那么一点没有腐烂的部分引诱着你的胃口和嘴巴——而不是你的心——当你企图吃它的时候,腐烂和完好之间的界限突然改变了,你看到的永远是那模糊的、淡褐色的斑纹,吃到嘴里呢,甚至还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这就是辛涩。遇到程虎和王祥,彭景雯是辛涩的。而同样,遇到彭景雯,程虎和王祥这两个孩子,也是辛涩的,他们永远甚至啃不到那已经变作淡褐色的苹果。他们只能茫然地、满无目的地站在彭景雯失踪的电影院门前,喊着她的名字。
我所想起的另一个人物是彭景雯父亲的姘妇,“玫瑰乐园”的女主人。她给别人造成了极大的苦闷,但她本身也是苦闷的象征。腐烂在这里越过了界限,但是,你不到那象征惩罚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式的斧头,只看到一池琐屑而俗艳的玫瑰花瓣,仿佛生活本身就该是这样;你也看不到呼天抢地的忏悔,你只看到一个青年茫然地面对仿佛宿命般的这起死亡,既然宿命,那么无可忏悔。
这种伤害与被伤害,在几对男女那里,达到了典型的地步;而好像生活本身就是这样。
马灰与李佳惠;林宇与李佳惠;张伟平与赵欣;林宇与彭景雯父亲的姘妇;彭景雯父亲与其姘妇。小狼描写的男女关系的多层次性和复杂性宛若复杂的变奏曲,令人感叹。这些都很生活。生活即日常。我在张伟平和赵欣的关系中甚至读到了浓厚的存在主义的意味,越到后面越是吃惊,没有发生什么,但苹果正在腐烂,你只能抱怨那你须臾不得离开的空气!这中间隐晦的或虚置的是李佳惠的复杂社会关系,这种隐晦和虚置,作为手法很令人称赞,也达到了一种虚实相生的奇妙效果,是小狼小说经常的手法;但也是小狼“讨巧”的地方,当自己感到吃力时,便往往采取这种办法,这种方式委实具有一种审美快感和技巧上的满足感,但也掩饰——甚至向作者自己掩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当小狼的忠实于地面的体验达到临界时,他往往不知所措。
那只在空气里奇异变化的苹果,已经不是一般空气中的苹果;而是一只霉菌高度繁殖的空气中的苹果了。
我要想小狼提醒的就是这一点。该揭开盖子的时候,不要退回到日常。而这需要概括,需要更凝练,需要不是一般的日常情感而是——我不知道这样的说法对我们来说是不是很令人绝望——某种宗教情感。是恶就是恶,它可以被宽恕,那要在它忏悔之后。悲苦不是苦难,请注意我使用的这两个概念。只有在发生“畏”,也就是在我们高度霉化的空气里自我意识到这种霉化,只有在此时,生活者才进入此在,成为面对真实世界的存在者;生活的灾难才真正成为受难;悲苦才真正成为苦难。一条狗的灾难并不是受难;一个因写了讨好领袖的剧作《海瑞罢官》而受到批判的人也不是此在者,他的悲苦也不是苦难,这出戏剧不叫悲剧;同样,我看不出李佳惠的悲剧在哪里,也看不出林宇和何彦明如此痛苦的原因,他们的忧伤可以理解,但一旦超出这个范畴,就成了无源之水,林宇和何彦明——尤其是林宇——的身上含混着这种忧伤和痛苦,也既朴实和花巧,使小狼让他成为当代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形象的雄心,变得有些虚弱。良知的基础是“畏”。
这些混杂着朴素的真实和虚假的因子,布满小说的各个环节。那么,我只好认为这是个中间状态的小说。
但有两个人物的故事忽然让这篇小说得救了。这是我读到卫彬和彭景雯的故事时突然感到开怀的原因。节奏和调子变换的因素还在其次,尽管这属于一种真正的艺术感觉。我要说的是意义,我要说——别人可以不同意——艺术性归根结底,在小说的意义结构。这个故事对小说的意义结构实在是太重要了。生活突然有了诗意的向度,本该如此的生活忽然断裂了;虽然,“不该如此”——绝非意味着观念上的宣言——因为李佳惠这一潜在主人公的虚脱而无处落实;但反向度的意义却明亮起来,小狼说,他要用“爱”来使一切得救,多么好,在悲苦生活上长出的爱之花。我非常着迷于这种小狼式的丰满的源于地面的爱情,之所以说是“小狼式的”是觉得像彭景雯和卫彬式的爱情,只有他可以写得出,最后彭景雯被那辆出租车接走(对于何彦明来说是劫走)赚得我两滴眼泪。我着迷于这样的爱情,甚至离开了梦幻中的“大师和玛格里特”式爱情的彼岸。我甚至有点怀疑起我对于悲苦和苦难、受罪和受难的区分是否有意义?……毫无疑问的是,这起爱情描写比所有现在中国汗牛充栋的畅销或非畅销小说里的爱情描写都要出色不止一个层次……
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这种神灵降临般的古希腊喜剧式的逃遁,根本无法用以面对铁锈色的真实。
而“大师和玛格里特”式的救赎,却足以批判这种真实;足以与它抗衡。
“彼之乐园”的对面是“我(生活者)的荒原”。而我更愿意说:事实上,“乐园”相对的不是荒原而是地狱,如果小狼脱离地面再进一步,你就可以打到地狱里去,那时,你可以面对那个令你不安的小女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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