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
在琳的扶持下。王佛脚步踉跄地跟着士兵的崎岖不平的路上走着。聚集在路旁的行人公然嘲笑这两个大概是被带去砍头的罪犯。对王佛所提出的一切问题,士兵们的回答是一副凶恶狰狞的嘴脸。老头的双手被捆绑起来,十分疼痛,琳感到十分难过,但他望着师傅微笑,认为这样做总比哭要温存一些。
他们走到了皇宫的大门口。绛紫色的围墙在阳光下耸立着,就象一幅夜幕。士兵们带着王佛穿过无数方的圆的宫殿。这些宫殿的式样分别地象征四季、四方、阴阳、长寿和天子的权力。宫殿的门都是自动开关的。转动时会发出一种音乐,而且还作好了这样的安排:如果从皇宫的东头走到西头,就可以听到这些门相继发出全部音阶的音乐。这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协调,表现出一种巧夺天工超凡的能力。在这里,人们感到,哪怕是一道无关重要的命令也会显得那么可畏,不容更动,如同祖先的训诫一样。宫殿里,空气稀薄,而且深沉寂静到了如此地步,连一个受刑的人也敢叫喊。一名太监把门帘掀起,士兵们象宫中妇女一样战战兢兢。他们带着王佛一起进入大殿,天子正高坐在那里的宝座上。
这个大殿没有墙,全部由高大的蓝色石柱支撑着。在大理石柱的外面,有一座花园正盛开着鲜花。花丛中每一朵花都是从远洋运来的名贵罕见的品种,但没有一朵具有香味,因为香气会扰乱天子的沉思。此外,为了避免扰乱皇帝思索时需要沉浸其中的寂静,紫禁城内不许任何鸟飞入,甚至蜜蜂也要赶走。一堵巨墙把花园与外面隔离,不让那些掠过死狗或战场上的尸骸的风闯进来拂动皇帝的衣袖。
天子高坐在玉雕的宝座上,虽然他才二十岁,但双手皱得象老人一样。他的袍子是蓝、绿两色的,蓝色象冬天,绿色令人想起春日。他容貌俊美,但毫无表情,好象是一面悬挂过高的镜子,只反映出星星和无情的天空。天子右边待立着的是专司百乐的大臣,左边是专管正刑的御史大夫,朝臣列队待立在石柱脚下,留神聆听从皇帝口中说出的任务无足轻重的话。因此 ,皇上养成低声说话的习惯。
“陛下,”王佛俯伏在地上说,“贱民年老,贫苦体弱,陛下犹如盛夏,贱民好比寒冬。陛下万寿无疆,贱民命如蜉蝣,而且已到了风烛残年,贱民实不知有何渎犯圣上之处?贱民从未做过危害陛下之事,而现在却双手被缚。”
“老王佛,你是问联,你到底有何渎犯之处吗?”皇帝说。
天子说话的声音优美悦耳,使人听了就要流泪。他举起右手,玉砖地面的反光使他的手显出一种象海底植物那样的青绿色。王佛看到他那瘦长的手指,十分赞叹,他回想自己是否曾经为这位皇帝或他的祖先画过一幅不太高明的肖像,因而罪该至死。但这不大可能,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很少出入宫廷。他更喜欢去的地方是农民的茅屋,妓女居住的城镇郊区和有脚夫在那里吵吵闹闹的码头旁的小洒馆。
“老王佛,你问联,你自己有何犯上之处吗?”皇帝又说,他说话时朝着那个正在聆听的老人伸出了细长的脖子。“朕就告诉你吧,不过,朕得带你走过回忆的长廊,把寡人的一生说给你听:因为只有通过我们身上的九窍,别人才能使毒渗入我们的体内。先皇收藏了你的一些画,并把它们放在宫中最秘密的一个房间里,父皇认为这些画中的人物不应暴露在那些外行人的眼前,因为不应让这些人物在这种人面前。低垂眼睛,老王佛,联就是在这些宫殿里长大的,在联的周围安排了一种清静孤寂的环境,让联能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成人。为了避免人的七情六欲玷污联那天真无邪的心灵。人们使联远离那些象滚滚洪流似的未来的臣民,没有一个人可以走过联的门前,怕的是,男人或女人的阴影会伸展到联身上,甚至专为联配备的几名老仆也极少在联跟前出现。日夜周而复始:一到黎明,你的画上的颜色就变得鲜明起来;到了黄昏,颜色就显得暗淡了。在不眠之夜,联总是观看这些画。几乎长达十年之久,每天晚上都看你的画。白天,联坐在地毯上——它的花纹图案联记得很清楚——把空着的掌心放在黄绸盖着的膝盖上,梦想着未来联可以享受的种种欢乐。联对整个世界有这样的想象:汉国居于中心,就象没有变化的、平坦而带凹形的手掌。五条大河就象手掌上决定命运的掌纹,国土四面有大海环绕,海中有怪兽,在海之外还有支撑着苍穹的高山。为了想象出这一切,联曾借助于你的画。你使联相信女人犹如鲜花,既会开放,又会合拢。像你所画的花园幽径中的仕女一样,在风儿吹拂下向前走来;你还使朕相信那些守卫在边疆要塞中的身材颀长的年轻战士就是一些能一箭射穿你心脏的弓箭。到了十六岁那年,朕与世隔绝的大门打开了。联登上皇宫的平台,观看云彩,但发现比不上你画的黄昏那样美丽;联下令备轿外出,路上颠簸摇晃,朕竟事先没有想到会有烂泥和石块;朕周游各省,都找不到你所画的那些花园,那些到处都有象黄莺那样的美人的花园;也没有找到你所画的女人,她们的身体就和一座花园一样。岸边的石子使联对海洋产生厌恶;你画上的石榴比受刑者所流的血更红;乡村里的跳蚤臭虫使联看不见稻田的秀丽;活着的女人的肌肤使朕产生反感,象看到了肉店钩子上挂着的没有生气的肉。朕的那些士兵粗俗的笑声使朕恶心。王佛,你这老骗子,你对朕说了谎:人世间原来不过是一位疯癫的画家往空间泼溅的一大滩乱七八糟的颜色,我们的眼泪却不断地把它们洗掉。其实,汉国的江山并不是所有王国中最壮丽的。朕也并非帝王。最值得统治的帝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老王佛通过千条曲线和万种颜色而得以深入其中的领域,只有你,能平安无事地统治着那些永不融化的皑皑白雪覆盖着的高山和开着永不凋谢的水仙花的田野,这就是为什么朕寻找到一种专为对付你的酷刑。因为你的妖术使朕厌恶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使朕渴望获得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朕已决定下令烧掉你的眼睛,让你关在这样一个永无出狱之日的、唯一的黑牢里,因为,王佛,你的一双眼睛是让你进入你的王国的两扇神奇的大门;朕已决定下令斫掉你的双手,因为这双手,是带你到达你的王国中心的,具有十条岔路的两条大道。老王佛,你明白寡人所说的话吗?”
一听到这个判决,王佛的徒弟琳就从腰间拔出一把有缺口的刀,向皇帝猛扑过去。两个卫兵把琳抓了起来,天子微微笑了一笑并长叹一声说:
“老王佛,朕也恨你,因为你已能够使人爱你。卫兵们,把这个狗徒弟杀了。”
琳向前跳了一步,想不让自己被杀时流的鲜血弄脏了师傅的长袍。一个卫兵举剑一挥,琳的头颅顿时从颈上掉下,就象一朵花被剪了下来。宫中的侍从把琳的尸体搬走,王佛虽然悲痛欲绝,但仍在欣赏他徙弟留在绿色石块铺成的地面上的、美丽的猩红色血迹。
皇帝作了一个手势,两名太监就去为王佛揩拭眼睛。
“老王佛,你听着,”皇帝说,“揩干你的眼泪,现在不是啼哭的时候,你的眼睛要保持明亮,眼里仅有的一点亮光不要让泪水弄模糊了。朕想要把你处死,并不只是出于仇恨;联想要看到你受折磨,也并非只是出于残忍。老王佛,朕有别的打算,在朕所收藏的你的画中,有一幅令人赞美的作品,上面的山峦、河口港湾和大海相互映照,当然是大大缩小了尺寸的,但其真切性胜过实物本身,就象从球面镜中看到的形象一样。不过,这幅画没有完成,王佛,你这幅杰作还只是画稿。你大概是在画这幅画时,坐在一个寂静无人的幽谷中,看到了一只飞鸟掠过或一个小孩追捕着这只鸟。小孩的面颊或鸟嘴使你忘掉了那些象蓝色眼睑的波浪。你既没有画完大海的披风上的流苏,也没有画完礁石上的藻的长发。王佛,我要你把剩下的、眼睛还能见到天日的时间用来完成这幅画,让它留下你在漫长的一生中所累积起来的最奥秘的绘画技能。你那很快就要被斫掉的双手无疑地将会在绢本的画幅上抖动,由于将要遭到不幸而使你画出来的那些晕线,将会使无限的意境进入你的画中,你那双将被毁掉的眼睛,也无疑地将会发现在人的感觉极限内所能看到的事物之间的关系。老王佛,朕的打算就是如此,朕能迫使你完成这项计划。如果你拒绝,那么,在把你弄瞎之前,朕将派人把你全部作品都烧毁,那时你就会象一个所有的儿子被人杀死、断绝了传种接代的希望的父亲。不过,你要相信,这道最后的命令全出于仁慈之心,朕知道,绘画是你过去抚爱过的唯一的情人。现在给你画笔、颜料和墨,让你能排遣最后的时光,这就象对一个将被处决的人施舍一名神女一样。”
皇帝的小指头动了一动,两名太监就恭恭敬敬地把那幅没有完成的画拿来。在那幅画中,王佛已勾勒了大海和天空的形象。王佛擦干眼泪,微笑起来,因为这幅小小的画稿使他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整幅画表现出一种清新的意境,王佛后来已不能自夸仍然具有这种表现的才能,但画中还缺少一点东西,因为在画这幅画的时期,对于山峦和濒临大海的光秃的绝壁,王佛还看得不够多,对于黄昏的哀愁的感觉也体会得不够深。王佛从一个太监递给他的几支画笔中挑了一支,就开是始在从前没有画完的大海上泼上了大片的蓝色,一名太监蹲在他脚下磨研颜料,但干得相当笨拙,王佛因而更怀念他的徒弟琳了。
王佛又开始把山巅上的一片浮云的翼梢涂上粉红色,接着,他在海面上画上一些小波纹,它们加深了大海的宁静的气氛。这时,玉砖铺的地面奇怪地变得潮湿了,全神贯注在工作上的王佛没有发觉自己的脚已浸在水中了。
一叶轻舟在画家的笔下逐渐变大,现在已占去了这幅画的近景,远外忽然响起了有节奏的桨声。急速而轻快,象鸟儿鼓翼似的。声音越来越近,慢慢地布满整个大殿,接着这声音停止在船夫的长柄船桨上,那些凝聚着的水珠还在颤动着,为烫瞎王佛眼睛而准备的烧红的烙铁早在行刑者的火盆上冷却了,水已漫到朝臣们的肩头上,但由于受到礼节的拘束,他们仍然动也不敢动,只能踮起自己的脚跟。最后水已经涨到皇帝的心口上,但殿中却静得连眼泪滴下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这真的是琳站在那里。他身上依然是日常穿的那件旧袍子,右边的袖子上还有钩破的痕迹,因为那天早上,在士兵来到之前,他没有时间缝补。可是,他的脖子上却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
王佛一边作画一边低声说:
“我以为你死了。”
琳恭敬地回答:“您还活着,我怎能死去?”
他扶着师傅上船。用玉瓦盖成的大殿屋顶倒映在水中,看上去,琳就象在一个岩洞中航行。大臣们浸在水里的辫子象蛇一般在水面摆动,皇帝的苍白的脸儿象一朵莲花似地浮在水中。
“徒弟,你看,”王佛怏怏不乐地说,“这些可怜的人将要没命了,虽然现在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我过去一直没有料想到大海会有那么多的水,足以把一位皇帝淹死。现在怎么办?” “师傅,不要担心,”徒弟喃喃地说,“他们马上就会站在干燥的地上,甚至将来会想不起自己的衣袖曾经湿过,只有皇帝的心中会记得一点儿海水的苦涩味儿。这些人不是那种材料,是不会在一幅画中消失的。”
接着琳又说:
“现在海上的景色美不胜收,和风宜人,海鸟正在筑巢。师傅,我们起程吧,到大海之外的地方去。”
“我们走吧!”老画家说。
王佛抓住船舵,琳弯腰划桨。有节奏的桨声又重新充满整个大殿,听起来就象心脏跳动的声音那样均匀有力。峭拔高大的悬崖周围,水平线在不知不觉地逐渐下降,这些悬崖又重新变为石柱,不久,在玉砖铺成的地面的一些低洼之处就只剩下很少几摊水在闪闪发光。朝臣们的朝服已干,只有皇帝的披风的流苏上还留着几朵浪花。
王佛完成的那幅现在靠着帷幔放着,一只小船占去了整个前景,它渐渐地驶远,在船梢后面拖着一条细长的航迹,接着这航迹在平静的海面上消失了,坐在船上的两人的面目已看不清,但还能望见琳的红色围巾,还有那王佛的胡须在随风飘拂。
脉搏般跳动的桨声变弱了,最后完全停止,因为距离太远,听不见了,皇帝俯身向前,把手掌平放在额前,看着小船越去越运,在苍茫的暮色中变成模糊不清的一个小点儿。一股金黄色的水汽从海面升起并向四面扩散,最后,小船沿着一块封锁着海门的礁石转了弯;一座峭壁的阴影投在船上;船梢的航迹消失在那空旷的海面上。老画家王佛和他的徙弟琳从此在这位画家刚才创作出来的象蓝色的玉那样的海上,永远失踪了。
( 林 青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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