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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题目:孤岛或热爱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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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28 16:24:4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以后要分开,我肯定不会老想你,只是偶尔想,但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这个“偶尔”在一生中都会断断续续——刘巧巧

1
25岁的6月,我得知第一个同学的死讯。是吴亚亦通知我的,她说刘巧巧前天凌晨意外去世,戴安全帽骑电动车都能把自己摔死。她说,她觉得,应该让我知道,明天是刘巧巧的葬礼。我和吴亚亦以及吴亚亦和刘巧巧都不熟,只是我们三人恰巧是大学同学,她和刘巧巧是老乡,而我在几百公里之外。

后来,我们见面时,吴亚亦还说,刘巧巧的死让她想起我——死亡像打碎的某种容器,四溅的碎片多维度发射,其中一块碎片点燃了她记忆的导火索,莫名其妙传向我。夕阳透过落地窗将我们隔开,她轮廓金黄皮肤泛着紫铜色,而我在阴影里。她画着淡妆,比印象中显得成熟不少,长发披肩,零碎的刘海下瞳孔呈黄褐色。当年她总是顶着一个形状怪异的蘑菇头,像漫画粗线条描出的发型,那蓬松而坚固的一团风怎么也吹不乱。四周精致的装潢、飘荡的轻音乐还有可可粉的芬芳都让我不自然,我一口喝了大半杯咖啡,出去抽了根烟——一群鸽子从头顶掠过,它们蓝色的影子将我覆盖又朝街的尽头移开。再次回到咖啡店,她胳膊支在桌面,双手托着下巴望着我说,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显得焦躁不安。她扬起嘴角,眼中弥漫着暮色。

当时,接到吴亚亦的电话,我正在姨妈家。挂了电话,我进厨房从冰箱拿了啤酒,坐在沙发边缘——姨妈在沙发上沉睡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和我妈几乎长得一样:鼻梁两侧零星散落的雀斑,略微突出的颧骨,腮帮到下巴不太流畅的弧线,以及多年来她们高度默契烫卷的发型——确切地说,她俩是双胞胎。只是表哥大我三岁,比我高出十几公分。他还没下班。

我边喝冰镇啤酒边翻看手机日历,好记住刘巧巧的忌日。这很奇怪,我记得当时喝的啤酒是雪花,没找到开瓶器用牙齿咬开的瓶盖;记得那是下午四点一刻,我手机壁纸是草原上飘着热气球;却偏偏将刘巧巧的忌日是几号遗忘——大脑对记忆储存的优先选择权。

从小学到大学,通常每个人的同学会有两百个左右,出现一个短命鬼不足为奇,就像出现一个罪犯或者同性恋(现在想想,同学中这三种信息我都收集齐了)。所以,太突然,谁也想不到,偏偏刘巧巧会是死的第一个——这是废话,两百分之一是谁都算不得意外。我对吴亚亦回应了类似几句废话。没有多聊。我们已经两三年没联系,甚至用不着互相安慰。她电话那头传来树叶摩擦声和起伏的蝉鸣,我还能清晰听到她的喘息,像刚刚停止一段奔跑。我猜她一定站在某个阳光晃眼、植物茂盛且狂风大作的路口,整个世界左摇右晃。除了定格不动的蘑菇头,她的肢体扁平又单薄,像荡在风里的纸片。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亮了姨妈的脚踝,在茶几一角反射刺目的光,打在墙上齿轮形滴滴答答的木质挂钟上。电视机旁的座扇缓缓摇动,一次次掀开她额前的卷发,拂拭她开始苍老的眉眼。

小时候,我闭上眼睛能更快地将她和我妈区分——姨妈身上散发出淡淡油脂混合某种护肤霜热乎乎的气味,而我妈喜欢抹薄荷气息的花露水,那冰凉的气息让我想起大雪覆盖的清晨,屋檐挂着剔透的冰凌像架竖琴,泛着幽冷的青色莹光。我将脑袋闷在被子里,仿佛躲进一个可以触摸到天空的温暖孤岛。我妈总是一声不响将被子掀开,俯下身用手掌拍我的脸,凉飕飕的房间瞬间溢满她身上的薄荷清香,一点点刺破依稀的梦境——我落入孤岛周边飘着浮冰的水底,我妈像只透明的水母张开触手缓缓朝我靠近......我穿上潮湿的球鞋呵着白气一路小跑,天际才浸透出灰蒙蒙的琥珀色,像片浑浊的海,林荫路两旁墨色的枝叶聚集在耳边几乎要擦到我的脸颊哗哗作响。我头发蓬乱一直跑到操场的看台,四周的楼房影影绰绰、中心操场荒凉而死寂,我仿佛又看到操场上那个每天坚持晨跑的身影——那个清晨,带冰刺的空气中毫无征兆地闪现银灰色的亮点,轻轻悬浮着并不急于降落。那个晨跑的身影像表盘上一个匀速移动的黑点,重复着一圈又一圈,我在看台上瑟瑟发抖朝她逆转的方向行走,期待一次孤独的差身而过。当她停止奔跑抬头看雪花时,眼里的光将她整个人都照亮了——她是那个清晨我第一个遇见醒着的人。外面已经白雪皑皑,我妈拉开窗帘掀开被子坐在床沿拍我的脸颊,如果我还是赖着不动,她就掐我肚子直到我似醒非醒地抽泣,然后从背后一把将我抱住,下巴顶着我的锁骨控制我不许乱动,粗鲁地给我穿衣。她动作麻利不太说话,嘴里吹着某首曲子,下巴溜尖咯得我生疼。我们面对窗口,玻璃上覆盖着透明的冰花,各种奇异透明的几何形状像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发出微微的光亮。窗外,枯秃的野柿子树又结满了白色棉花糖。被冰雪裹住的电线上,站着一群冻僵的麻雀。时间被拉得缓慢,我由她操控着我的肢体:伸腿,挺身,抬手……变换着姿势,身体渐渐变得臃肿。她下巴的压力也一点点收缩,口哨吹得越来越欢快,空气里的薄荷微粒持续不断地扩散混入我的鼻息,昨夜的梦境被释放了,化作一团缤纷的光线在房间墙壁上胡乱折射,我彻底睁开了双眼,想要对她诉说着什么……我将视线从姨妈身上移开。

我又开了瓶啤酒走到阳台。头顶晾着衣物,窗台吊兰开出六瓣粉色的细小花朵,闪着斑斓的碎光。吴亚亦在电话里的声音让我恍惚又陌生,我没法将此刻和过往顺利衔接,像凭空出现的一座山峰悬在城市上空没有合适的安置点。离开学校后,我不曾有机会遇见任何一个大学同学,或许我们都只是尴尬地处于彼此的记忆边缘,不记起就不存在,存在也只不过是无意义的零碎的几秒又瞬间被遗忘——生命中出现的大多数人其实对我们的人生毫无作用。

我刻意花了十几分钟,才在脑海勾勒出吴亚亦的轮廓:细胳膊细腿,没怎么发育,戴着巨大的黑框眼镜,走路低头性格有点孤僻……我无法勾勒到五官,随便勾勒一两笔她的整个形象就要溃散。我头一回保存了吴亚亦的手机号码,虽然我并不打算长途跋涉去参加那个葬礼。接着,我又想到了刘巧巧,安全帽正好扣住她齐齐的刘海,迎面的风只能吹动她的睫毛,她有个光洁的大额头,还有点婴儿肥,专注的时候总是拧紧双唇目光变得很严峻。她的发型变了吗?总不会老是留着樱桃小丸子那样的西瓜头吧。西瓜头膨起来变成了蘑菇头……

姨妈醒了,眼袋有些浮肿,赤脚弯腰在饮水机跟前咕咚咕咚地接水,她将白色瓷杯递到嘴边,掀开窗帘才注意到我,盯着我手中的酒瓶略显吃惊。她睡眼朦胧打了个哈切,喝完水又让我倒一杯啤酒给她。泡沫溢出杯沿,她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说我兴致好,这又让我想起我妈。她收取晾衣绳上的衣物,并提出让我跟她下楼去菜市场帮忙提菜。因为表哥提前打了招呼会将女友带回家——这还是第一次,所以今天晚饭有必要丰盛点。但是折叠好衣物后,姨妈枕着手臂又躺在了沙发上,她塞给我两百块钱,打发我一个人去了菜市场。她似乎对表哥领女友回家这事瞬间丧失了兴趣。

买菜途中,我的思绪折回到冬天。那个操场上晨跑的身影像表盘上缓缓移动的黑点,我永远在看台上徘徊,没有勇气进入她的时间。我甚至记得她常常出现在梦里,晃动的马尾将清晨的第一束阳光甩碎。

2
我寄住在姨妈家是为了找工作,半个月前,我从老家镇上的钢铁厂辞职来到省城——那并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没完没了的三班倒,充当泥工和电焊工随时加班修补铁水包。这种纯粹因体力劳作而疲惫不堪的状况持续了三年,直到一架天车吊起的铁水包底部穿孔,二十几吨沸腾的红色液体在炼钢操作台上空倾泻而下,当场将底下六个人淋成黑色焦炭——这是死得最多的一次。这时我才醒悟过来——或许我该干点别的,至少换个出了差错也不会要人命的工作。辞职后,我打算去省城,我妈向同村的某个舅舅打听到了姨妈家的电话。

不久后的一个周末,表哥非得亲自开车来接我。这出乎我意料,自从他童年时期搬到省城后,我们几乎是陌生人。

那天表哥傍晚才到,我爸一早就赶到集市忙活了整天提前张罗了一桌子菜,并早早把三个舅舅和两个舅妈也叫了过来(我大舅是光棍)。表哥的身高超过一米八五,他辗压了一片屋角水沟爬出的水生草、佝偻着从汽车钻出时,亲戚们已经窃窃私语地围在汽车周围,他关车门挺直腰板扬起脸上的笑略带拘谨,我感到一阵仓促不知是否该上前主动打招呼。他抬头望了望蜜色天空里飞舞的蝙蝠,在众人的拥簇下迈进了我家。

饭桌上表哥兴致高涨依次敬酒,舅妈们则以茶水代替,轮到我妈时他小小纠缠了一下,说小姨肯定也像他妈一样能喝。我妈也没怎么推脱,一杯啤酒下去立刻满脸通红,几分钟后便独自离席回到房间躺下——我从没见过她喝酒,她也不太喜欢热闹场合。席间的谈话略显沉闷,零散的主题几乎都是围绕着表哥——殷切问询他这些年来的生活轨迹、情感状况等等。很明显,在长辈眼中他是最有出息的那个。或许是因为酒精,表哥的家乡话越讲越不利索,他似乎因此而莫名地烦忧,一根接一根地点燃长辈递来的烟,说话时不断将额前垂下的头发往头顶摸,偶尔出神地低头几秒或靠着椅背仰望天花板发呆,他那从没收起笑容的脸上时不时扯动眼睑轻微抽搐,这让他看起来有些神经质。他试着将话题引向童年记忆,甚至突然搂过我的脑袋——他力气大,我的脸贴到他肩关节都变了形——他问一直木讷沉默的大舅,是否还记得小时候去收稻谷。我大舅六十出头满脸沟壑,看起来已经七老八十,他身材矮小天生驼背,基本上可以预见他将孤老终身。现在,他迷醉的眼里含着浑浊的笑意,像个小学生双手交席趴在桌上耷拉着脑袋。他已经完全醉了,不管你说什么,他只能努力抵挡着困意、舒展开腮帮疲倦地望着你。于是表哥自己兴奋地讲了起来——每当大舅去晒谷场收稻谷就将我和他装进竹篓,扁担两端一边挑一个——表哥哈哈大笑。那时大舅养了一只八哥,一吹口哨它就飞回头顶盘旋,舒张着羽毛降落在扁担上,除了大舅,它对谁都高高在上一脸的傲慢……经过岸边长满狗尾巴草的水塘时,大舅总是故伎重演踉踉跄跄像扭秧歌,摇晃着竹篓还紧握扁担原地打转,吓唬着说要把我和表哥抛到水里去……但这话题,引起的共鸣不够明显。表哥一把将我推开,又开始讲别的。

最后,我二舅一喝醉就不自觉敲打碗筷要唱歌,他参加过越战,我最怕他跟随自己前奏的歌声又遁入到他那段所谓的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悲惨记忆——这不会有结尾,直到他被自我叙述搞得滑稽不堪泣不成声,他却屡试不爽。幸好二舅妈及时抢下他手里敲打的筷子。二舅妈信佛,通常是这样,整顿饭下来她几乎不动筷子。她总是在走神,她来吃饭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在一旁抓取不被注意的时机在心里念佛诵经,为我们洗脱罪孽。四舅的酒量最好,他从矿上下班径直就过来了,耳背、颈部和头发里还残留墨黑的污渍和煤灰,我和表哥对他举起的酒杯已经无从招架。我有点担心他屡次敬酒被拒随时会翻脸,又嚷嚷着哪个王八蛋瞧不起他。我爸只是个老实的好人,他趁脑子还算清醒,执意提着水桶要到院子里为表哥洗车,怎么也拦不住。至于四舅妈,她从头到尾都在叽叽喳喳尖声嬉笑,我完全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我舅舅舅妈的孩子,没有一个在身边。

那晚表哥在我家留宿。

深夜,我胃里翻江倒海跑到院子里呕吐,表哥听见响动尾随出来,从车里翻出一盒解酒药递给我一瓶矿泉水。他说平时工作跑业务这东西是必备,说着他自己先吞下了两粒。屋里射出的昏黄灯光,将我们的影子拖拽到院子墙角那几丛球形的水蜡树上,水蜡树开满细碎的白花随风骚动,像是些被束缚的密密麻麻的白色小幽灵在无声尖叫。风里飘散的花粉气息让我泛起恶心,我再次呕吐。表哥靠着水杉树夸张地抖腿,在一旁笑嘻嘻地打量着我。我吞下他的药丸,他朝我背上地拍了几巴掌,他拍得并不轻,最后那巴掌我躲闪开了。

表哥抓着头发说他睡不着,提议上屋顶坐坐,于是我有些不情愿地引他上楼梯,想着他的脸熟悉又怪异。我家屋后连绵着层层叠叠的丘陵,山脊在夜色里沉淀一圈阴森森的淡蓝光晕——我们曾探险过哪里生长着血红的树莓——表哥手握柴刀走在前头,砍去杂草丛中的荆棘为身后的小伙伴引路,到了开阔地带,他在树丛里上蹿下跳、施号发令像只多动症的猴子。爬上屋顶,表哥咧开嘴踢踏着腿蹦了两圈,接着若无旁人似的缓悠悠地打起了太极拳,他那专注的神情让我以为他真的练过,但很快他莫名其妙地干笑了两声又垂头丧气地坐到了我身旁。地表还散发出白天的余热,他搭着我的肩摇头晃脑但沉默,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我说起明天去省城的行程。表哥叹着长气让我别操心,说随时可以出发。然后他就正常了,凝视着西边山脊上坑坑洼洼的月亮。我又抽起了烟。

我脑子沉甸甸的,躺下来用力收缩瞳孔——头顶透明螺旋形的星云柔软地显现出其诡谲的内部结构,让人产生错觉夜空在旋转着降临,或者是自己在轻飘飘地升腾。我怕脱离地球扭头看了一眼表哥,他拿着手机在给什么人发短信,他的脸被夜光与手机屏幕照得一片惨白。或许是又我的错觉,我感到在他失焦的瞳孔里,跳动的点点光芒充满了忧伤。

解酒药丸渐渐起了作用,当我踏踏实实贴着地面昏昏欲睡时,另外一束光将我们照亮——我妈站在忽然大作的风里,打着手电筒问我们三更半夜是不是在发神经。我支起上半身,逆着那束刺眼的白光看不清我妈的模样。表哥睡梦惊醒般满脸错愕,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

3
关于表哥,我很难猜得透他,他经常跟个精神病无异——突然笑嘻嘻地拨乱我的头发将我的脑袋夹在腋下,强制性地将姨妈搂入怀中要给她揉肩捶背,他总是手舞足蹈行为怪异并乐此不疲。只要他在家,屋子里总是充满他灾难般的歌声——他疯狂迷恋左小祖咒。姨妈通常懒得理他,她并非多话之人,与唠叨一词相去甚远。甚至,如果可以这样说,她还相当冷淡。这不禁让我一度怀疑,表哥在家的装疯卖傻只是为了哄她开心。

但是那天,表哥领着女友刚进门便一脸凝重,像是隐忍着某种悲壮。他一反往常地沉默寡言,即使开口也显得战战兢兢轻言细语。表哥的反常让餐桌上的气氛尴尬,我迅速扒完两碗米饭来到客厅打开电视。由于前阵子一个女人在麦当劳毫无征兆地被六个陌生人围殴至死,央视新闻正全面报道披露全能神教:听真谛,唱新歌,跳灵舞,行神迹——现在我上网百度,山东招远全能神案发生在5月28日,因此可以推算刘巧巧的死是在六月初——现在我想,如果宗教不过是想让人吞下一颗包着糖衣的药丸,而这颗药丸不过是“死亡”,那么刘巧巧,我这几年枯燥疲惫的时光早已甜蜜地、小心翼翼地将你包裹好——现在,表哥那天带回家的女孩已经是我嫂子,她腹部隆起眼神阴郁,像独自打量着只有自己看得见的风景,笑起来却格外迷人——她总是让我联想起世界被按下慢放键,许多年前的叶子无休无止在头顶飘落。不出两个月,一个新生婴儿将从她子宫里被排出。

我根本猜不透表哥。他第一次把女友领回家吃饭,竟然匪夷所思地哭了。我斜躺在客厅沙发上扭着头、视线跃过电视墙,看见他抖动着肩膀抽泣,丢下碗筷就往姨妈肩头趴。姨妈这一点跟我妈像极了——擅长将煽情的场面迅速转化为尴尬。她一边推开表哥一边对我招呼把麻将桌备好,她说今天难得凑齐人数。表哥甩了把眼泪,抓起女友挂在椅背上的手提包翻东西,额头贴着姨妈的手掌还在试图往她肩上拱,像只大金毛犬黏上了一只母猫——这让姨妈相当不耐烦。直到表哥从手提包中掏出了两本红色证件往她脸上凑,她这才慌了神——因为那是两本结婚证!姨妈受了当时某部热播的电视剧的影响,揪住表哥的头发,盯着那女孩大声质问,她入戏太深声音都抖了:怎么回事,难道你有癌症?!那女孩——我嫂子当然没有癌症,并且身体健康父母双全,跟表哥一样干着体面的工作。只是不知为何,那天她几乎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

餐桌上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我悄悄出门时没人注意到我。

我想一个人静静或者随便溜达溜达。毕竟,几个小时前我刚刚获知刘巧巧的死讯。我想抽空好好回忆她,几乎觉得这是应尽的义务,而她却像藏在云层背后的某颗星辰那么遥远,我被琐碎、毫无意义的思绪牵引着,不由自主地绕开她,像绕开路边的一棵蒲公英,仿佛一接近,它就会彻底破碎随风飘散。这种状况甚至让我产生了愧疚——我在便利店买了瓶劲酒,沿着路灯穿过十字路口笔直走。前方闪烁的彩虹桥流光溢彩,我老远就闻到了河水的腥臭,一些塑料袋离开地面,像白色水母一顿一顿地沿着建筑物向天空攀升。为了纪念刘巧巧的死,我想让自己显得悲伤点儿,拽着酒瓶像追逐一阵风在脑海里追逐着她的形象,可是当我奔跑着将空酒瓶扔进河中,气喘吁吁倒在沿河路边的草坪时,只感到这种可笑的行为显得做作,让我对自己充满厌恶——如果当时我心里真的难受,也仅仅是因为这种自我厌恶而已。

刚修剪过的草皮刺得我背部发麻,在触手可及的脸上方,一小群蚊子像团乱麻的线模糊不清地交织着,我伸出裸露的手臂,期待着它们嗡嗡作响地亲近。

路边一个跑步的女孩,身穿紧身裤、抖动着乳房跳过我从草坪上探出的腿,不慌不乱身姿轻盈,散发一阵熟透的花果迷香。转眼间,她的背影只留下灵动的马尾以及翘得恰到好处、在路灯下黝黝发亮的臂部。酒精的作用开始让我晕眩,我奋力挣脱地球引力般起身,追逐着那具快被摇曳的垂柳与脏兮兮的夜色所吞没的、让人产生肉欲的身体。世界在颤抖,我怀疑两旁的建筑会随着我的步伐触地而轰然倒塌。迷迷糊糊中,城市所有灯光像流星的轨迹缠绕着我天旋地转,我终于进入了点状态——那条马尾又出现了,这次我一定要追上她……

可是没有刘巧巧。没有了樱桃小丸子那样的西瓜头发型的刘巧巧。

4
吴亚亦闪着金色轮廓坐在我对面,拿咖啡勺朝我杯子铛铛敲了两下,我的视线从她身后的墙上脱落,那里挂着达利的画作——海边、沙滩、枯枝、三只软塌静止的时钟,坚硬的石墩上蚂蚁爬满一只怀表。怀表都是贴着心脏。我想起一部电影里的描述:一个孤单得要奔溃的人产生幻觉——无数只蚂蚁爬上他的身体噬咬他皮肤,最终他在地铁里也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只巨型蚂蚁。背景音乐有些滑稽,是植物大战僵尸中的某首曲子。蚂蚁是群居动物。

在想什么?吴亚亦问我。我指着墙说,那幅画叫《记忆的永恒》。她转身侧过头,目光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我闻到了她身上由玫瑰、香草和檀香木相互纠缠的气味。

我提起曾经她那蘑菇头的发型——相对于她那张紧凑的小脸实在显得有些太大。她摘除了黑框大眼镜或许还做了双眼皮,我夸她变漂亮了。她说我倒没怎么变,发型、脸上的痕迹,还有一和别人对视就拘谨的表情,只是胡渣粗了些。你还有没有继续弹吉他?她提到我在大学里组过的乐队——为什么叫侏儒乐队,好难听的名字啊。我很少再碰吉他,甚至已经记不全乐队那几个人的姓名:打鼓的胖子,爆炸头是贝斯,主唱有点娘娘腔——借给他钱他从来不会还,脾气暴躁的胖子在网吧门口砍了他几刀。

后来,她问我记不记得有一次跟同学去爬山——那时我们刚进大学校门军训完,生机勃勃地对什么都兴奋好奇,这种感觉似乎不会再有第二次——爬到山腰忽然下起暴雨,一群人措手不及全被淋成了落汤鸡,衣服贴着前胸后背、头发贴着额头一揪一揪,但大伙却似乎因此疲惫全消也少了陌生的隔阂,一群人被漂泊大雨浇得疯疯癫癫大喊大叫,山路崎岖,女生也不再介意被男生牵着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亭子避雨休憩,她拿出背包里的水果依次分给同学,单单轮到我就被告知背包空了。她说她其实心跳得厉害撒了谎,包里还有水果,她这样做的目的是可以分我一半橘子。我记得那次爬山,但忘了这个细节。她又说了些什么,我一口喝了大半杯咖啡,出去抽了根烟,一群鸽子从我头顶飞过。谈话中,尽管我们心照不宣尽量避开提起刘巧巧,但难免会有些记忆片段不可抑制地向她延伸,况且吴亚亦说,正是因为刘巧巧的死才促使她决心跟我见上一面。她说她突然意识到人生短暂不能太悲观,自己才是自己的一切,世界只是个培养皿,不能被它束缚被它评价,不要纠结在自以为是的理智与疯狂之间——那是痛苦的根源,我们要做的只是坦然勇敢地选择,尽管内部可以绽放的燃料已经所剩无几,尽管那只是一缕微弱的火光。

那时,距离刘巧巧的去世已经过去一个月,我搬离了姨妈家,在联通公司找了份安装宽带的活,在这城市某条小巷内租了间房。吴亚亦提议上我那坐坐,我说不方便还有个室友。实际上是那里破败不堪污水横流,始终弥漫着死耗子的气味,让我心生羞愧。虽然我对她那套说辞没兴趣,但我们还是在宾馆开了房。

一张床,一台二十一寸的黑白电视,嘎嘎作响的吊扇,一夜三十块。一开始,我并不明确该怎么做。几个小时前,这个叫刘巧巧的女孩背着一书包啤酒守在我宿舍楼下,我们在银色月亮和橙色路灯交织的光芒里走到了树林里的湖边。湖中央的亭子有人在庆祝生日,大叫着抓起蛋糕相互涂抹。水底的星星点亮了鱼的眼睛。在湖边的草丛里她喝着啤酒讲了个什么故事来着:一个离异家庭中跟随母亲长大的女孩,十年后被父亲邀请充当他新娘的伴娘,她以为时间让她学会了淡然,况且冲那四位数的红包也该送去几句祝福,可是当婚礼进行曲响起时,她松开新娘的手臂临阵脱逃了——她穿着裙摆拖地的礼服在街上慌不择路地奔跑……她讲着讲着就喝醉了,摇摇晃晃躲进灌木丛中去小便,还傻笑着嚷嚷还是男生好,没有草痒屁股——我趁机掏出她包里剩下的几罐啤酒,顺着岸边的斜坡滚进湖里。之后,她却很久都没出来,我在外边把风,将灌木枝叶摇得哗哗响问她好了没,也没有回答。我钻进灌木中,发现她抱着膝盖正蹲在黑暗处无声哭泣。我问她裤子提起来没,我问她怎么了,我蹲下安抚她,她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卷缩在叶片底下不住颤抖,沉默不语也赖着不肯挪动。于是我从背后抱住她,手臂环绕她的肋骨蹭着她的乳房要抱起拖她走,她挣扎着大叫反手抓我的脸,直到被抽空般软榻在我怀里轻声哭着喊爸爸。我紧紧地抱住她,下巴顶着她的锁骨。我将她搂到背上,她的下巴顶着我的锁骨。

如果幸运的话,人生至少有一次会出现幻觉愿意在某些时刻义无反顾地守护某个人,只是我没想到会仓促地出现在这个房间。一夜三十块,不到十平米,白色床单粘着几根卷曲的毛发,正中央残留一块巴掌大洗不净的浅红色污渍。隔着一块灰褐色的三合板——一只大黑蜘蛛趴在小虎队的海报上纹丝不动——隔壁男女响起急促的喘息和床板摇晃吱吱嘎嘎的响声。半夜我按亮床头灯审视着她的裸体:背脊上冒着细密的汗滴,额头光洁,消瘦的下巴一半埋在阴影里,纤细的双手握成拳头挨着乳房,眉眼安静甜美像个婴儿。房间里飘荡着酒精汗液和淫荡的气味。我关灯拉开窗帘,倚靠窗口连续抽了三根烟,又看着月光里蓝色烟雾的影子在她腰部缓缓升腾,像株植物蔓延开来。我重新回到床上,胳膊肘不小心压到枕边一缕散开的头发,吴亚亦抽搐了一下面部肌肉,迷迷糊糊支开一秒沉重的眼皮又缓缓合上。我毫无睡意,手伸进她的大腿根部慢慢蠕动,她困得不行转身躲开我的手,孩子气地尖声哼了一下,相当微弱。我坐在床上将她柔软的身体抱上大腿,她手臂下垂像刚被打捞起来的溺水者,脸埋在我脖子里依旧呼呼大睡。我晃动着她的肩膀,她深深呼出一口热气轻轻咳嗽,梦呓般地埋怨:别再说什么厌倦,至少,你热爱性生活。除了来到省城偶尔和表哥逛过几次发廊,她是我真正意义上睡过的第二个女人。

5
表哥说想让我陪他到乡下老家看看,毕竟他在那里也度过了大半个童年。那是在他婚礼前夕的某一天,天空飘着迷蒙的冻雨,表哥紧握方向盘目光罕见的忧郁,很不搭调地哼着左小祖咒那半死不活的歌。通往乡下的高速路渐渐覆盖起冰层,一百公多公里我们行驶了三个多小时。

下了高速,经过一座河床干枯的石桥,路面变得坑洼泥泞,两旁高耸的秃枝栖息着大群聒噪的乌鸦。我们缓缓驶过村口的小卖部,他指着路边一个撑着红伞低头跳过水洼的女人,问我是不是童年那个叫小石头的女孩。我也印象不深,之前我在镇上的钢铁厂上班有安排职工宿舍,平时很少回来。

那个女人听见喇叭声往路边的水渠靠,她身后是大片荒芜田野以及若隐若现的黑色铁塔。表哥摇下车窗探出脑袋,一脸灿烂:喂,小石头,我是和尚(他小时候的外号),你还记不记得我小石头?那女人踩着黄色雨鞋茫然地走到车前,弯下腰往车里瞧,她的视线跃过表哥跳到副驾座,一眼认出我:鸭子,你怎么在这里?我随便敷衍了一句,并在记忆里将她的小辫子解开、染上酒红色,再将她的眉毛稀释最后盯住她上唇的一颗痣——她确实就是小石头。她后退几步打量着表哥,略带轻佻:你是哪个庙里的和尚?表哥大笑起来:我就知道是你小石头,去哪,我捎你一程吧。小石头转动手中的雨伞露出疑惑:你到底是哪个和尚?我提醒她说这是我表哥,跟她哥是小学同学的那个和尚。小石头年纪比我还小点,她似乎不太记得了,带着警惕向前迈开步子:谢啦,我再走几步就到家。表哥望着她缭绕的背影,不解地问我:我跟她哪个哥哥是同学?

我以为表哥回老家的目的是派发结婚请帖,他却绕路避开亲戚家开到了一座山坡脚下。冷冽的寒风中我们缩着脖子踩踏枯黄的茅草爬上山腰,村子笼罩在半冰冻的茫茫水雾里,被阴云死死扣住。他拉起黑色羽绒服的兜帽,站在外公与外婆的坟包之间,双手叉腰挺着胸膛神经质地抖腿,接着又哆嗦着蹲下点了根烟,用手指点着山下几处残缺的红色砖房——他依稀记得六个舅舅和我家的位置,我外公外婆的子女,至少还有一半留在故乡。他问我要不要回趟家,他说他其实挺想见见小姨——是否和他妈仍旧相像,或者已是磁铁的两极。我说不了,明天还得上班。

你还是回去一趟比较好,表哥转身默默拔掉墓碑前的枯草,开始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变得冷峻:但不要提起我,反正我过几天还得来发请帖。

6
我快睡着的时候,耳侧传来轮胎摩擦地面呼啸而过的声响,房间墙壁渐渐染上了熹微的晨光。我做了一个梦:我和表哥穿过地铁底层乘坐飞机去到一个地方,那里群山环绕草原,草原中心有颗蓝色的湖,我们降落在了湖中央的岛上。

那里正值经历过一场暴雨,湖水和雨水漫过岛上错综复杂的街道,汇入岛中心凹陷的广场。有人沿着圆形广场边的台阶而下,眼看着被积水淹没,又从容不迫地笔直穿过水底——踏上广场另一端的台阶露出水面。表哥环视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从各种建筑里涌出聚集到广场边,受洗礼般静默穿过水底又上岸——消失在对岸的建筑物里。表哥满脸释然,安慰似的拍了拍我肩膀:你看,这里的人也都要急着去上班呐……街上到处都是碎裂的冰块,我的脚趾被冻得发麻,空气中不知不觉出现了雪花,满街的人迈着频率不一的步子面无表情地奔跑起来。表哥窜进街边的商店,哈哈大笑着抛出一双毛毯飞到我头顶——一个哆嗦着的陌生女人和我并排行走,我撑开毛毯,顺便将她裹在了一起……

我醒来再次见到吴亚亦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她独自出去了一趟刚回到宾馆,脖子湿乎乎的,额头还挂着汗滴。我一睁开双眼就在一片朦胧的白色中遇上了她的目光,她已经热得脱下T恤,看着我干脆将胸罩也解开。当时空调开得很低,她赤裸着一把掀开我身上的被子又走到窗前掀开窗帘,我躺在床上侧过头——外面阳光炙热像银子一样闪亮,满是晶亮的碎片从天空剥落。逆着窗口的光,我看不清她缓缓凑近的表情,忽然一阵伤感,伸手去摸她的脸。她按下我的手,用脚腕勾平我支起膝盖的左腿——她照着我平躺的姿势迎面俯下身,四肢贴着四肢胸口对着胸口,趴在我身上几乎与我完全重合,整整几分钟一动不动。

她的身体还是汗津津的,我挣脱开双手抚摸她的后背,指尖点着她的脊椎骨向下滑移,手掌轻握她浑圆的臂部——相对来说,她的乳房不合比例地要娇小得多。她的脸埋在我右肩上方的枕头里,摩擦着我的耳鬓,闷声闷气地问我是否更喜欢胸部丰满些的女人。我感觉耳侧潮乎乎,像萦绕着一团发烫的水雾。我撑起她的肩膀看她的脸,她脸上粘着凌乱的发丝双眼通红,那目光像艰难穿过幽深隧道的灯光变得微弱,疲惫不堪地跌落在我脸庞。

我们缓缓变换着姿势——她像胎盘里的婴儿卷缩着,将身体大部分重量聚集在我的胸腔和腹部;她倒转过来,张开手臂抱紧我的双腿;她仰卧在我后背,披散的头发将我的脑袋完全遮盖;更多地时候我们并排躺着,相互轮流枕着各自的手臂和胸口……就这样,我们在床上贴着抱着躺了一下午,断断续续又做了两次,任凭肚子空着连外卖也没叫。最终我们交叠成十字——她在上方,频繁扭过头学我抽烟的样子,止不住地大声咳嗽。倒数着时间,她在傍晚就要坐上离去的火车。

计划本来不是如此短暂——在吴亚亦来到这城市的第二天清晨,她两岁的女儿因感冒发烧引起肺炎被送进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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