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最初只是为了省事。那一天,他接了一个好久没联系了的老同学的一个电话,说有一趟货要他去某个地方拉。于是,他就去了。原来,只是几个铁皮桶,说是不要了的垃圾,城里不好倒,随便找一个坑丢了就是。你们那边不是洞比较多吗?价钱还可以,货又不重。他想也没想就接下了。 走在路上,他也想到这个东西丢得不哦,会不会有毒哦。但想想,应该不会吧。何况丢在洞里,应该没啥子。他们那边有的是很深很深的溶洞。以前,有人自杀,就往里面跳,村子里面有垃圾一般也往里面倒。听说,土改文革那会儿,杀人,也是杀了就丢里面去。几乎声音都不会发出一声。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灯,远远地亮了起来。村庄,像是一个遥远又伸手可触的梦。这时候是夏夜,退凉后的空气里,是一沟沟的稻田秧苗的香味,和着偶尔稀疏的蛙声,有人家在石灰坝子上浇水洗澡的声音。记得小的时候,这个时候还有萤火虫的,一群群的,闪着迷人的光芒,像一个个提着灯笼偷偷在夜晚背着爸妈跑出来疯疯跑的孩子。子规鸟,是在哪家的山背后叫了。总像在叫一个走失了的名字一样,一叫就是这么多年。 他忽然就想,早点回家。看看娃儿做作业,早点洗个澡,陪他们在坝子上摇着蒲扇乘一个凉,然后早早地和老婆上床。夏天的月光,总是能够小心地移到窗前。他喜欢看见,能干勤快的老婆,脱了衣裳,那羞涩而欢快的脸庞,在一头青丝里,藏起了乡下妇人早早的皱纹。因为他跑小货车,虽然读书不多,但会开车的手艺,所以,长得不赖可以亮了山前山后的老支书千金的她,就成了他听话、孝顺和贤惠,也是他值得骄傲的老婆。 于是,他想都没想就把车开上了村后的一个小道。那里,有一个早已废弃的大洞。小时候,他们割草路过,总是躲得远远的。听村上老人讲,有次杀人,把几个活的地富的娃儿推下去,好几天都还是活的,在下面喊救命。可是那时候,谁敢去救啊!老人在最后,往往叹息一声,然后吸一口叶子烟,一边看坡上的烟,漫了起来,逐渐淹没了一个遥远的村庄。
他的老婆不是村子里这几年最先死的人。但她是前十几个死于癌症的人之一。那时候,她一天天地瘦了下去,化疗也把她的一头美丽的头发夺了去。老婆常向他说,他一定不会喜欢她了,她没了头发这么难看。如果她好了,首先就是要蓄长长的头发。 然而,她还是一天天地走了,他看着她的生气与容颜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抓住,一点点地吸走。就像武侠电视剧里的那些神功。有时候,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终于,她要回家,不想在医院待了。那一晚,在那月光移到窗前的床上,她说,我真的好喜欢月光啊!你抱紧我好吗?那一晚,他们再一次在月光下合二为一。就像他们的第一次,在一片月光里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 那一年,她39岁。 她说,我是不是被诅咒了。我爸那一年总是断不了气,后来他支吾了半天,才说,后山那个洞里,有几个娃儿,是他喊人推下去的。他至今都还能听见,那哭声。 他说,你想那么多干吗?你会好的,我们还要天天做呢! 她笑,好呀!看我好了怎么收拾你!就笑得呛了,呛出了泪花来。
又一天,儿子回家,像傻了一样,问他,很久才说,同学某某某死了。说完就哭了。和妈妈一样的病。爸爸,我们是不是真的都被诅咒了。那娃儿经常到家里来耍的,和儿子最要好了。他知道。他塞了200块钱给儿子,叫他去赶个人情。 第二天,他继续去跑他的货运。但几个司机吃饭的时候,有一个外地来的司机,说他们一个地方,死了很多人,被查出是癌症村,原来是村里开矿,把水污染了,以前,都不知道。他忽然就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想起,他几年前扔的那一车垃圾来。他马上出去,给那个好久都不见了的老同学打了一个电话。那边说,哦,就是一车垃圾嘛,再毒也毒不到你们塞,反正都扔到了别人的地盘上。 他举着手机的手,忽然就战抖起来。舌头也结巴了。那边喂喂了几声,骂了一声毛病,挂掉了。 儿子这几天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从小的伙伴已经上山了,才12岁。他去送了他一程。一个人坐在那屋檐下哭,就像他妈妈死了一样。 爸爸,我们是不是真的都被诅咒了。他知道他没有问的下一句是什么? ——我们是不是也会这样死? 他走到他身边,坐下来,摸了摸他的头,然后,他说,其实是我干的,是我害了你的妈妈,和你的同学,和全村的人……是我,那一年拖了一车有毒的垃圾回来,倒在了后山的山洞里…… 儿子,终于止住了哭泣。他站了起来,仿佛已不认得他一样。然后,终于,用袖口擦了擦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过了村口,很远的地方,几里地远,有一条大河。现在,他坐了下来,在那屋檐下,面对着满目的荒凉与干涸的土地。 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走了也好。这里,已经被他的罪与孽污染了。 走了兴许还能活命。 可是,谁又能保证他儿子的血液里,就没有种下那一种看不见的毒素呢?
那一天,他开上他的小货车,去找他的那个老同学。他不是像秋菊打官司一样,要讨一个说法。这世上,哪有给你说法的地方呢?他只想问问,那个铁皮桶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是不是真的有毒?他只想让他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明知道有毒,为什么还要拿来祸害我们? ……几天后,他的尸体和小货车被人发现在一个废弃的砖窑里。在那下坠的一瞬,他仿佛听见,几个黑影里面,那个老同学熟悉的声音,不就是一车垃圾嘛,你还当真了,真他妈垃圾! 是的,我是垃圾!他苦笑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往山洞倒垃圾的情景。仿佛,会听见那娃儿在洞底里的哭声。他闭上眼睛。不想再睁开眼来看这个世界。于是,他看见了他美丽的老婆,她还是那么年轻,一头好看的头发,又长得长长的了,慈眉善目的,仿佛村口庙里的一座送子观音,但不知为什么,却泡在清汪汪的水里。但她不认识他了。他只能向她惨然地微笑。 你知道吗?他说,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我才是那个,被诅咒了的人。因为,我的爸爸,听说就是亲手推那几个娃儿下去的民兵之一。而我早早就死了的妈妈,正是他当时“分浮财”分到了的一个地主家的女儿。 他的老婆忽然眼睛红了。我们,都是被种了毒的人,但没有谁来赦免和超度我们。她说。她说完,就隐在了一群尸体里面,好多好多的尸体,像鱼儿一样,像透明的蛆虫一样,像被丢弃了的胶囊一样,五颜六色地漂浮在清汪汪的水面上。身上,不再有肮脏的垃圾。黑水、粪便、方便面盒和塑料袋。而那条河,也仿佛从来就没有被污染过。草儿在河边,在一道熹微里面,依然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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