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缘很好的人，人缘不好的意思是，他在维持人际关系方面有不小的困难，有时即使是跟人交谈也会让他的内心产生一种不能忽视的尴尬，这常常让他觉得吃力，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总是无法掩饰好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也不相信他身边的其他人就没有这样的感觉，有时甚至他很肯定这世界上除了他以外，一定还有不少人也是这种情况，那种天生自带交际属性的人毕竟不是全部。 不过他的情况不算特别糟，因为他在主动交际上有困难，并不代表他连寻常的人际来往也无法应对，或者说很早之前他就察觉自己的不同，早早地就隐藏着这一点，他从来不跟人扎堆，不轻易跟人建立长久的联系（他与父母之间的血缘关系他当然不能控制）。他从小到大的同学对他的印象大概就是冷淡、独来独往一类的，也谈不上坏，因为他从来没跟人闹过矛盾，也不是一个自傲的人，和主动找上的人多多少少他也能说上两句，他只是很冷淡。这种冷淡体现在他的不主动上，即使他跟人总是和和气气的，模样看上去也好相处，但那种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的冷淡让他的同学一来二去之后就没有再跟他深入发展的念头了。他的父母恐怕也是这样觉得。 曾经有一次，他的母亲跟隔壁的阿姨打牌回来，兴致勃勃地大概要跟他讲自己赢了多少钱，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表情还是其他什么，他的母亲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仿佛她的话在一瞬间失去了要讲的必要，他们只是隔着互相望了几秒，而他则认为他的母亲只是突然忘了自己要说的话。这倒一点也不尴尬，他觉得。后来他才发现在不是他自己主动的时候，他很少会觉得尴尬。类似的情况他记得的还有几次，后来他的母亲还说过：“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薄情呢？”她说这话不过是一时没收住口嚷了出来，说完才意识到不对。是用词不对，还是对象不合适，他不知道母亲怎样想的，只是记得很清楚的是她说完立马眉毛就皱了几下，但也没有要改口或者辩解的意思，他们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回到了各自的事情上。 他还是看得很清楚，他的人缘不好也并非很坏，更何况是坏到要被人追着骂的地步，这种事情完全超出了他以往的人生经历，当他被他不算是陌生人的一个熟人（事情发生以后他很难认为那人是他的朋友）那样说的时候。他的那个熟人还是在他已经主动避免继续交谈下去的情况下补上了那样的形容，他用了一个词：糟糕。这个糟糕夹在一个‘再没有比你更怎样怎样’的句子里面，突然一下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他觉得很惊奇，还有点伤心，事实上也真的只有一点伤心，因为他接着想了好一会，也没有找到那人不该不能这样说他的理由。他们没有交情。 可事情也没有这样简单，他对此也并非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他那个熟人说的那句话，他用的那个词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惑，这件事情事后没有顺理成章地被忘记。他可以认为这是那个熟人一时的恶毒，他这么说完全出于他当时的个人情绪而没有考虑过客观事实。真的是这样吗，每当他接下来要为自己的观念补上证据时，他就会这样问自己，他设想自己回到事发场景中，但竟然连回身反驳也做不到。我真是一个糟糕的人，他这样想。这个念头似乎让他放过了自己。 但凡沾上好像似乎的说法就总是会有例外，或者一些不符预料的小小偏离，一个人有了某种想法后想完全消除不会很容易。他时不时的就会想起自己的问题，仿佛它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种自发的消遣，他曾经也在其他事情上遇到过类似的体验，比如：上晚自习一道解了很久却没结果的数学题、某本书上偶然看到的一句很费解的话或者从旁人聊天中无意听到的令人惊异的内容。其实这些也并不会带来值得正视的伤害，就当顺便梳理下记忆和锻炼思维吧，他倒是很看得开，答案和结果并不重要，他总是这样跟自己说。这样想也没有错，就像一条河里的卵石被水流不断的冲刷后，慢慢地变小变服帖，就不比先前值得注意了。 如果能熬过冲刷的时间当然会是这样。那天他做了个梦，在他独自吃过午饭回到公司的时候，他的同事大都还没回来，天气很好，整个工作间都是亮堂堂的，甚至在太阳光中都看不清窗上的玻璃，本来他准备像往常一样看会书，可实在是被暖洋洋的太阳光照得提不起精神，他趴在自己的座位上眯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梦到了他从小到大的那些同学，梦里的场景大多来自他的记忆还算比较真实，只是那些原本在他回忆里模模糊糊的脸在梦里变得清楚了。他梦见自己坐在教室里，还是教室最里边中间靠窗的位子，老师还在上课，但是教室里总有一阵一阵嗡嗡的说话声，他试图分辨出这些声音来自何处，但他看到他周围的同学都在认真地盯着黑板，除了他右上方有两个试图作弄前桌的男生正低低地互相笑着，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课的，原本安静的课堂突然就随意起来，他听到原本很小的嗡嗡声突然就肆无忌惮、吵吵嚷嚷了，他很惶恐，很急切地回过头去看他的老师，但只见到刚擦完黑板的值日生抖掉手上的粉末从讲台上下来。 于是他开始在座位上四处打量，他的同学有三五几个挤在过道上拉扯说笑的，有两两去上厕所的，还有一窝蜂去看刚拿回教室的试卷的，他分不清自己是回到了什么时候，有时他看着的一群人里好像有他的高中同学又有他的初中同学，但始终弄不明白。在这种似乎还很和谐的氛围里，他甚至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幸福感，为什么在过去对这样的情形他只觉得很平常而此时却幸福呢。这个问题竟然让他有了想找人聊聊的念头。当他还在思考这种怪异的念头时，他旁边的人来问他借块直尺，他把直尺递在他同桌的手上后却还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他对他的同桌都不太了解，跟他挨着的人他都没怎么认认真真地交流过，好在他念书的时候班上总是三个纵队分成一个大组，而他总坐靠边的位子，所以无论谁是他的同桌都要坐在中间挨着另一个人，这样相处下来就不会很难过。 也不是没有意外过，有一次他被老师安排在了中间的位置，开始的时候一下课他就不得不参与三个人的闲聊，找话题对他来说实在太难，有时候他甚至蹩脚得十分可怜（这种情况在初中之后就几乎很少出现了），这并不是他的课外见闻少、说话不够有趣所导致的，而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在一段谈话里面保持长久的兴趣，这种无法保持兴趣的情况类似于无法保持集中注意力一样。和在课堂上无法保持注意力一样，在谈话中无法保持兴趣，真是想想都有够糟的了。但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除了这点以外，他还有一个这方面的致命缺陷：他不能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也就是说，他不光为闲聊中的话题感到兴致缺缺，对别人的兴致觉得莫名其妙，别人还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他的兴致缺缺以及莫名其妙。至于别人怎样感觉到这一点他自己并不清楚，但他从来都没有主动想要对别人表现他的情绪和想法，他甚至觉得自己没有不自觉地变换过表情或者语调。难道他的这些特点像是气味？他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他也想过要改变这一点。他还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就教育他要团结友爱，大一点的时候就跟他讲人际关系是种资源云云，他的老师总是在期末的评语上附上一句：要活泼开朗，合群。而他自己也不愿意老是因为在班上没有一两个深入发展的对象，让人觉得他神秘、怪异。但他的尝试是不起作用的。首先他不能在自己觉得无趣无聊的时候还假装很感兴趣，还时不时违心地赞美两句（赞美是种美德，类似这些的话什么鬼啊）。其次他不能同时应对一群人，像逢年过节走亲戚之类的事对他来说简直是场灾难，尤其待在一群很少见到的亲戚里面家长里短嘘寒问暖时，他都会怀疑自己的智商。所以他课间也很少参加同班男生的集体活动。再来他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无法保持自己的兴趣，每次他尝试跟上别人的话题时，他都为自己那种主动的欺骗行为而感到愧疚。 他自己很清楚，他愧疚是因为辜负了别人。 但他清楚的同时却又极力否认这个事实，他觉得辜负这个词无意中让他有自抬身价的嫌疑。瞧瞧，‘对不起，我辜负了你’这句话怎么看也透着几分自恋、嚣张的意思，更何况因为这个对别人感到愧疚，他简直不能想象他周围的人知道他的想法后会有什么反应，是觉得好笑还是生气。相反，坦然地接受自己对别人主动的欺骗行为，他也做不到。面对那些真诚的亮晶晶的眼睛，他不能把自己的兴致缺缺和莫名其妙理所当然地看作是人身自由、合法权利。他不能容忍自己为此习以为常。 “下午去打电玩吗，小A买了新的游戏卡”，他的同桌还直尺的时候对他说。小A是他同桌的同桌。他应了下来，反正这只是梦。 从学校坐一路公交就可以到小A住的小区。上了公交他和他的同桌坐在靠后的双人座上，小A坐的单人座，在他们前面。他的同桌跟他说小A家他以前去过，知道在哪里下车。他一直看着窗外，公交经过的地方他基本没来过。公交又一次停下来的时候，他回过头发现他的同桌正在看他，他有点不自在。 “和你当了这么久的同桌，我还是经常有这种感觉，觉得你跟我们很不一样。”他的同桌突然说。 “你们？哪里不一样？”他吓了一跳，差点没站起来。忽然之间他的胸口突突直跳，旁边的电话声夹在一片打字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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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1 00: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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