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卡夫卡的肺
......结核菌在我的村庄四处弥漫。
1924年7月。维也纳附近的一座小山上。那个温泉疗养院的白房子里,四十一岁的保险公司职员弗兰芝.卡夫卡已经咳不动了。望着越升越高的天花板,他微弱的呼吸里已经带血。血在消失。门开了,那个栗色头发身段丰满的姑娘俯下头轻声问:先生,您还需要点什么?
病人把目光吃力地从门缝儿望出去。姑娘把门开大一些。又开大一些。她转身回来时,病人的灵魂已悄然而去;留下那具苍白的躯壳和腥甜的床单。
那时候我刚好从他的记事本上抬起头来。他写到: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刻的格言是:我粉碎了每一个障碍;而我的格言是:每一个障碍粉碎了我。他最后的话我听到了。他说:我要死
我找到了他的肺,在薄薄的标本瓶里。那个上面满是洞孔的曾经呼吸着的器官。那个荒原的枣树上挂着的肺。它长在卡夫卡的肋骨下面,也长在整个凹地和我们的身体里。它咳出的哪一口血不带有病房里的结核菌呢?那个姑娘后来告诉我:7年来卡夫卡先生每年都要在我们这儿养病几个月。他咳得很凶,尤其是夜里。有时要咳到天亮。咳得我们心里忽悠忽悠的。而对其他病人却没有这种感觉。奇怪啊
我看到了那匹白马。卡夫卡正骑着他的白马到他要去的那个地方。那是我的村庄。我这里有燕麦和青草给他和他的白马。可他刚刚走了一半路程天就黑了。仅仅四十一岁他的天就黑了。他把巨大的城堡和最后的审判留给黑夜里的我们继续承受着。他激烈的肺已等得不再耐烦。我看到了从那里发源的黑河。河面上漂浮着忧伤的白骨:卡夫卡和他的白马。结核菌在我的村庄四处弥漫
悖谬的我们。被隔绝的我们。肺叶在烂掉的我们。
那个姑娘痛哭流涕。她拉着我的衣角说:先生你不能这样残忍。我不开门,我不开门,卡夫卡先生也会死去。他也不会活到今天。结核病依旧会四处蔓延。你苍白的脸颊和胸肺是天生的,与我和门无关,与卡夫卡无关。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几天前的后半夜,卡夫卡给我们留下遗嘱:烧毁他的全部文字。焚毁他的肺。这个用灵魂腐蚀石头的灵魂啊,结核的肺是他灵魂的泣血和投影。他曾经想写出像《圣经》那样的文字。他知道自己必将失败。在没有天堂的地方,天使只能在肺结核的舞蹈中苍白而死。他留下的文字只能是炼狱里被焚烧的字符,像马路上空飘扬的雪花和冥币
从那时起,我就骑上了他那匹白马,我们就与他和他的白马同在
那个姑娘瘦弱下来。她回到了面色肃穆的1912年。那时她的身材几乎与卡夫卡一样高。所以她坐在一把木椅上,让卡夫卡站在她身后;然后让摄影师把他们留在最初的相片上。在此之后的六年中,他们两次订婚,婚约又两次被撕毁。面对婚姻就像面对父亲,卡夫卡懦弱而压抑,最后总是逃回到他苍白的夜晚的肺里,让命运在上面留下永不钙化的洞孔和烙痕。那是他的软肋和壳。在布拉格阴暗潮湿的大雾中,他是一条逃跑的鱼,咳嗽从他的鳃里在1917年一阵阵地发作
许多人在等待。写字台前,这就是我的位置 ;双手支着脑袋,这就是我的姿势。
我们并未等待很久。火炉焚毁了卡夫卡的肺脏,他的文字却被印成16本黑封皮的寓言书。这不祥的吸附在绝望的天花板上的蛾子。在我们的村庄里,谁能避开这些黑黑的飞蛾呢?我们胯下的白马已经无能为力。卡夫卡的黑梦魇住了我们。魇住了他的姑娘。那个姑娘重又变得丰满。密伦娜。那个火苗一样的犹太女人。那个歌者。她给了卡夫卡最后的火光,唱出了两个人能发出来的惟一绝唱。然后,像600万犹太人一样,被剥光了衣服走向纳粹德国的焚尸炉。留下那张她和卡夫卡的绝版唱片给灰尘
2003年6月。辽宁本溪的一个火柴盒里。那个叫k的铁路公司职员已经咳不动了。望着越来越矮的天花板,他微弱的呼吸里满是结核味。小小的火柴盒里烟雾缭绕。门开了,十四岁的女儿俯下身来轻声问:爸爸,你要干什么?把窗户打开放放烟吧?
他指了指那16本黑封皮的卡夫卡全集:把它们烧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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