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2814|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小池真理子小说两篇

[复制链接]

16

主题

0

好友

155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7-8-4 13:21:4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独角兽       
        □小池真理子
女人三十二岁,已经到了不能称为“女孩”的年龄。
  但是,女人知道自己在男人的眼睛里,总是像一个小女孩。不知道是因为她体态轻盈,还是因为她身材窈窕,还是面颊胀鼓鼓的,使她的整个脸庞像一个小女孩,或是因为玩世不恭的举止会让人联想起少女的形象,总之只要女人在那里,男人们就会经不住引诱似的往她的身上靠,简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有人约她,拒绝的话嫌麻烦,于是便跟着去,男人要她做的事也都千篇一律。女人对这样的事情已经习惯,因为都是同一件事,好像盖图章一样。
  仰天躺着,还不十分熟识的男人的手指和舌头在她的身体上爬行着,她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她已经习惯于发出愉悦的喘息声。她已经学会按照男人的要求,为男人做出各种奇怪的姿势。
  最后回家时,男人给她几枚一万元的纸币,她已经能默默地接过来,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接钱时的手势也非常灵巧,内心里丝毫没有感到不妥。
  然而,男人离开房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女人也总是在想着同一件事。
  就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
  她希望自己年龄再大一些以后,既不是女人,也不是女孩,像一支用过的残烛似的,孤零零地站立着。
  在镰仓的老房子里,住着一位版画家。他是女人打工的那家酒店里的常客。他正在寻找家政妇,于是便问女人:你,不想来试试?……
  这是一家很低级的酒店,紧靠窗户底下流淌着一条臭水沟,酒店里臭气熏天,招牌上写着“高级居酒屋”,这是懵人的。
  女人在来这家小酒店打工之前,已经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她曾穿着工作服在一家小企业的总务科干过,但那种工作不合她的脾性,她打过的零工大多与饮食店有关。
  有位客人一边喝着烧酒一边将手指伸进口腔里,用指尖剔着牙缝里的烧鸡渣滓。这样的客人会和版画家凑在一起,这种组合总是让人难以置信。
  女人与这位客人也曾几度共眠,也许因此更会有一种不和谐感。
  客人经营着一家不动产公司,在做旧房子的中介时,认识了那位版画家。版画家有着一种艺术家的气质,很难侍候,但一旦遇到现实问题,便会束手无策。这位客人很爽快地接受了他的求助,介绍业者为他割院子里的杂草,还为他修缮旧房,这样一来二去,虽说关系还不是十分密切,却也已经心思相通了。
  据这位客人说,版画家看上去不那么有钱,单身生活,需要有一个能帮助他料理家务的人,他曾经向这位客人打过招呼,说如果有信得过的人,希望能介绍一个……
  那个人,他有多大岁数了?女人问。
  “这个嘛……大概有五十岁了吧。”
  “夫人和孩子,有吗?”
  “已经分居了呀!为什么分居,我不知道。那位先生,你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不善辞令,没有必要就不会开口说话。平时很少有笑脸,所以有时还怀疑他是不是在生气,不料却也不是生气。嘿,人们说的艺术家,也许都是那副模样吧。”
  “住在他家里?”
  你想?客人脸上忽然绽开了贪色的笑容:“是钟点工,是钟点工啊。或许,你觉得还是住在那里,陪着睡觉好?嗯?”
  女人朝客人轻轻地瞟了一眼,有些看不起他的样子,嘴里轻轻说了一句:“混蛋。”于是,客人抽动着咸鳕鱼子似的嘴唇,越发色迷迷地笑了。
  女人居住在大船。说起镰仓,离女人的住宅很近。客人说那位先生是搞版画的,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工作,女人还不十分清楚。在她的脑海里,只能够想象出在幽静的画室里孤寂地工作着的、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的形象。
  为难侍候的艺术家打扫房间、做饭、修剪院子里的草,此类事情可以轻而易举地应付过去。如果说他这个人沉默寡言,那就更求之不得了。
  陪着满嘴荒唐话的男人,为他烫酒,面对男人下流的玩笑话,还要温顺地赔笑脸,不觉时间飞逝,等到清醒时,霓虹灯已经光怪陆离了,然后就是躺在廉价旅馆的床上。每天过着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女人早已经腻味了。
  渐渐地,女人想要过平静安稳的生活了。纵然那位版画家向自己伸出手来,也只不过是如此,这正中下怀。如果对方是那么喜欢文静的男人,女人甚至觉得在佣金中加入睡觉费也无妨。她对那样的事已经能淡然处之了。
  这时,女人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臭水沟里臭气与酒气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从心底里感到厌恶透了。
  试试看吧。女人说道:“不过,那位先生,他同意我去吗?”
  “我去说说看吧。”客人一口答应, “岂止是同意,也许会垂涎三尺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客人诡秘地一笑,小声说:“可是今天夜里呢?我们已经有很久……怎么样?”
  女人只是厌恶地蹙起眉头,没有回答他的话。随便吧。那样的事情,全都是顺其自然的。
  就像流动着的水那样,顺其自然地生活着。女人心里暗暗地想,今天夜里还是那样吧。
  女人没有接受过正统教育。她没有想赚钱、想和有钱男人结婚之类催人奋进的志向,与为了某种目标而生存的生活方式也毫无缘分。
  女人总认为原因在于自己的家庭不好。她曾经诅咒过自己的父母。然而,近来她也不去想那样的事情了。
  女人心里想,自己即使接受过与别人同样的教育,也会对社会上的事漠不关心的。她不喜欢看报,也很少看电视新闻,她根本就没有听音乐、欣赏绘画、观赏电影之类的乐趣。她记得自己手上最后一次捧着称为“书”的东西,离现在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了。
  然而,女人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开始注意到自己内心深处有着静静的、然而却是狂澜般的风暴。风暴从她懂事的时候起就开始了。因为在内心如同狂澜一般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所以女人有时猜想,这样的话,自己大概会生出一个狂野的孩子来。
  然而,女人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来表现自己这样的感觉。女人不善于表述,不会把某种感动、喜悦的心情或郁闷的情绪变成语言表达出来。
  因此,在女人的情绪中,长期郁积着无法用语言表现的情感,而且越积越多,无处发泄,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动弹。
  女人不会发泄自己的情绪,只好依然这样浑浑噩噩地生活着,从来不表露自己的心迹。她的脑海里从来就没有“这样下去行不行”之类的不安。
  只要有男人向她伸手,她就接受。和男人一起睡到天亮,起床,再迎来黑夜。这样的生活,只要默默地接受,就能平静地过下去。没有必要去回顾它,已经过去的日子只是如同死了一般。
  因此,在版画家的家里帮佣的时候,即使走进画室,面对着版画家雕刻的许多作品,女人的脑海里也浮现不出任何话语来。
  事实上版画家制作的版画都非常雅致。正在制作中的版画暂且不说,已经完成的版画都非常精美。
  画室里淡淡地倾洒着冬日的阳光,四周染着柔柔的白色。在这白色的外面,隔着窗玻璃的院子里,竖立着冬天枯萎的树木。
  女人伫立着一动不动,她的全身笼罩着某种无法言状的厚实的感动。也许可以用“漂亮”、“真美啊”之类的语言来表现,但女人保持着沉默,一句话也不说,她在心里一个劲地告诫着自己:我只是一个女佣。
  版画家也沉默着。他从来不会回过头去思考那种幼稚的情愫。这里是我工作的场所——他只是这样硬逼着自己。
  是硬逼着自己……这就是女人对版画家的最初印象。
  他既不是愤怒,也不是在表现自己的不悦,只是用冷冰冰的目光,像冷水淌过似的眺望着走过他眼前的人。他有着一种忽然要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内心里、紧紧地关上心扉的感觉。
  听说他有五十岁,但外表看起来还稍稍年轻些,可以说估计不出他的年龄。
  女人在没有见到他之前,头脑里想象出来的,是艺术家类型的苍白瘦削的身材,不料他长着厚实的胸脯,手臂上肌肉发达,因此,沉默寡言反而使他有着一种威严感。
  女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与妻子分居,孤苦伶仃地独自住在镰仓谷户的一个角落里。看起来他也没有情人,用不着害怕被妻子知道。打来的电话,一般都是画廊或与工作有关的人,版画家甚至讨厌去接那些电话——他让女人接电话应酬。
  也没有朋友来访。在投递来的邮件里,没有一眼就看得出的私密信件。
  版画家日复一日地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有时也跚跚地出去走一圈,他称之为“散步”。但不到两个小时他就回来,再次把自己关在画室里。
  正儿八经能称为“吃饭”的用餐,一天只有一次。到了傍晚,他坐在女人准备好的饭菜前喝酒,女人说“我这就回去了”,他“呃”地点点头。每天就这么一句话。
  版画家从来没有向女人流露出贪婪的目光,或者有过好色的举止。岂止这样,在他的眼里,那里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女人。
  版画家不正眼看女人一眼,也不和女人讲话。偶尔女人说“今天天气真好”,他也只是点点头,不作回答。他要女人为他沏一杯咖啡到画室里,女人送去时,他头也不抬,只是说一声“谢谢”。
  版画家养着一只猫。是一只全身雪白的大猫,名字叫“洁白”。猫很可爱,只是眼睛乌黑,仿佛凝聚着幽暗中的墨黑,还带着湿润。这只猫与其说是可爱,还不如说和它的主人一样,有些硬逼着自己,给人冷冰冰的印象。但不可思议的是,它对女人很亲近,女人叫它一声“洁白”,它就会靠上前来。
  按照版画家的吩咐,给它喂食、换水,在洗手间的地上给它换砂,这也是女人的工作。
  猫是不允许进画室的,所以版画家工作的时候,它就偎靠在女人的身边睡。女人在厨房里洗鱼剖肚,它就倚靠在她的脚边,“咪咪”地高声叫唤。
  渐渐地,猫甚至愿意爬上女人的膝盖了。这白色的动物,像一个肥胖的婴儿那么沉重,女人马上就喜欢起它的重量了。
  女人去版画家帮佣,已经有两个月了。
  三月底一个风和日暖的寂静的下午,在准备晚饭之前,女人走到院子里,陪着猫玩耍,版画家从画室里走出来。
  女人不知道版画家在身后看着,她抚摸着猫的背脊,和猫说着话。
  版画家对女人说道:“你是第一个啊,‘洁白’这样亲近你。这只猫,以前从来没有和任何人亲近过。”
  女人听到版画家的说话声,感到有些意外,马上站起身来,一边拿围裙揉着手,一边只是怏怏地说了一句:“是吗?”
  女人知道应该再说些其他什么话,比如“我很高兴”啦,“我很荣幸”啦。
  然而,女人不习惯那样的措辞。无奈,她只好不说话,于是版画家朝女人望了一眼。令女人没有想到,那是一种随和的目光。
  远处,栗耳短脚鹎在啼叫着。女人从版画家的身边穿过去,脱去脚上的拖鞋,走进了房间。
  版画家很亲密地把猫抱到膝盖上。这样的举动,在他是很难得的。他抱着猫,在日光室里的藤椅上坐下。那是一间小小的日光室。猫开始在嗓子眼里发出“咕咯咕咯”的声音。
   “你知道独角兽吗?”
  女人正在收拾居室桌子上的报纸,她回过头来,眨巴着眼睛。
  独角兽?——这句话,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心里在想,也许是外国的……中国一带的食物名字。
  “在这里,”版画家抚摸着猫,用手指了指猫的头,“是头上长角的动物。当然现实中没有这样的动物。这种动物是想象出来的,只出现在神话里。就像小马那么大吧,是白色的。脑袋和身体都像马一样,下颚像山羊似的长着白色的胡须,头上长着一只长长的角,笔直地伸着,很美丽的。”
  女人点点头。她的头脑里浮想起孩子时在哪个牧场见到过的白色小马。
  “那种动物很难驯服。别看它那样,脾性可暴躁了,有时还会咆哮。不过,只有一个是例外,就是它只对纯洁的少女很温顺。它对清纯的处女撒娇,偎靠在她的膝盖上。独角兽就是有那么可爱。关于独角兽的绘画留下了许多,光看看就很有趣。”
  版画家说到这里,把抱在膝盖上的猫放在地上,脸上微微地聚起笑意,望着女人。女人第一次看见版画家这样面带笑容。
  “‘洁白’简直就像是独角兽。它只对你一个人温顺,只被你一个人驯服。”
  女人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变得红热起来。
  “你这么说……我不是什么处女。”
  “我没有这样问你呀!”版画家毫无表情地说道,“我说的,是猫。”
  女人伫立着低下头,紧紧地握着双手,望着修剪得很短的指甲。
  “我也有过处女的时候……但是,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已经忘了。”
  “人人都是那样的吧。”
  “我……很脏。”
  “呃?”
  “脏了就死心了。再怎样脏,也都是一样的,而且我和男人……”
  女人说到这里,闭上了嘴。女人有着一种悲凉的情绪,心想自己大概说得太离谱了吧。
  但是,版画家并没有在意她的想法,依旧坐在那里,平静地说道:
  “我说的纯洁,不是那种意思。有的女人,即使与成千上百个男人睡过觉,也完全能保持自己的纯洁。与此相反,有的女人虽然只跟随一个男人,却也是浑身沾满现实生活里的污垢,恶浊熏人。幻想中的独角兽,正因为有着一种分辨那种女人的能力,所以才能够一直活在神话里。”
  女人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版画家。她感到版画家的话很难理解,但又朦朦胧胧地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他是在教我什么深奥的事理,是在告诉我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东西——她这么想着。
  猫无声地走过来,把柔软的身体偎靠在女人的脚边。
  “你瞧!”版画家说着,微微地笑了。
  那是一种令人备感孤寂的微笑。
  但是,女人感觉得到自己的心灵得到了净化,内心充满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幸福感,她也笨拙地露出了微笑。
  到了四月,女人有时也和版画家一起坐在桌子边用晚餐。
  并不是版画家提出希望她一起吃饭,而是在帮佣着的时候,版画家开始有事无事和她说话,女人专注地听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后自然而然地“如果会喝的话就一起喝吧”,于是便坐在一起用餐了。
  版画家用平静的语调,向女人诉说着绘画、诗歌和小说,还说起在国外发生的、女人不太了解的事情,以及遥远的宇宙,有时还说起电影和话剧,还有音乐。
  她觉得多听听版画家的话有好处,有很多话她听着也是一知半解。尽管如此,她总是非常入迷地听着版画家的絮叨。
  版画家叙说时的语言,会一直渗透到女人的内心深处。但是,无论版画家使用什么样的语言,语调里总能感觉到冰凉凉的水在哗啦啦地流淌的悲哀。
  那是一种无可言状、让人不知所措的悲哀。女人心里想,他为什么会这么悲凉呢?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觉得版画家不停地叙说着的语言,每一个词语都显得孤零零的,让女人感到极其忧伤,忧伤得难以自制。
  在这样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地到了太阳迟迟不落的季节,院子里充满着花儿的馨香。在风止雨霁的晚上,在附近流淌着的水渠边,传来青蛙的喧嚣声。
  有时,女人到了晚上也不想回家。在伸手想斟酒却冷不防碰到版画家手指之类的时候,女人有时也会感觉到一阵麻痹似的愉悦。回家独自躺在被窝里,女人会产生一种幻想,幻想着自己被版画家抱在怀里。
  我喜欢上他了?女人心里想。
  女人从来没有过恋爱之类的感觉。平时总是男人情急慌忙地要求做爱,她只是有求必应。喜欢还是讨厌,痴迷对方还是被男人迷上,如此之类的情感,对女人来说,是一个未知的世界。男人与女人,就只是肉体与肉体的接触。
  面对这样的女人,版画家叙说的语言变得更加丰富,语调更加充满着悲哀。有时能感觉到他不是在对着女人说话,而是在对着自己诉说什么。
  词语在静静地、静静地流淌着。流逝的时间在词语的间隙发出潺潺的声响消失了。与版画家度过的夜晚是丰满而又让人憋得喘不过气来。
  在叙说的过程中,版画家时而突然停住话头,流露出带着阴影的表情,目光凝视着空间的某一点。每次,女人都想要探找他目光前端的某种东西。
  版画家忽然抬起头,用凝聚着哀伤的目光注视女人。女人知道他的瞳子里映现出来的,不是她的影子。正因为知道,女人也直率地注视着版画家。
  在目光交织的隙缝间,羽虫在飞舞着,小小的飞虫发出“咿咿”的扑翅声,仿佛在呼唤:我才是现实。
  那年五月,版画家用手枪击中太阳穴自杀了。
  女人与平时一样,快到中午时去版画家的家里,窥探画室时,发现版画家脑袋打飞了,倒在地上。
  画室的一面墙壁上溅满血迹,让人联想起紫酱红色的美丽绘画。
  版画家没有留下遗书。警察来了解情况,女人颤抖着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版画家的妻子和儿子从东京赶来了。妻子有着奇怪的体型,面孔很小,像母鸡似的,惟独脸部和腹部凸出。儿子长得瘦削,二十二三岁,也许是在哪家公司里当业务员,穿着深藏青西服,怀里抱着黑色手提公文包。
  两人都根本没有走进画室去的意思,只是在居室里抽抽嗒嗒,坐立不安。
  你是谁?妻子问女人。
  我是帮佣的家政妇。女人回答。
  妻子露出厌恶的表情望着女人。这是一副轻蔑的表情。
  什么自杀!妻子咬牙切齿地说道,后面又吐出了一句:有这么烦人的!
  妻子的眼睛里有流泪的痕迹,但这不是悲伤或气愤或惊讶的眼泪,只能看作是冷不防被卷入天灾人祸时的眼泪。
  女人把版画家养着猫的事告诉妻子。在警察进出的繁忙当儿,它不知去哪里了,但早晚会回来的。女人问妻子怎么办才好啊。
  妻子回答说:猫这样的东西,我们不能领回去收养,我讨厌动物,何况这猫是丈夫自己要养的。
  但是,如果不去管它,会变成野猫的。女人说道。
  妻子催促着儿子去了走廊,两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不久妻子返回来,把用薄纸包着的小纸包递给女人,说是喂养猫的钱。
  女人转过脸去,没有接受。妻子马上把纸包收了起来,只是说了一句:拜托你了。
  白猫没有回来。女人久久地等着它,但是它没有回来,简直就像为了悼念主人的死亡而去冥冥的远方送葬了。
  女人每天用她原来帮佣时配的钥匙去版画家的家里。因为她觉得,万一猫突然回家,家里却没了人的气息,这太可怜了。
  版画家的妻子说,房子必须到夏天才能够打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怕麻烦。
  到夏天之前,房子就这么扔着没人居住,所以水电煤全都中断了供应。因此,女人不管什么时候去,房间里都显得很昏暗。因为无法烧水泡茶,女人去时还带着小瓶矿泉水。她心里想,如果猫回来的话,就和它分着喝。
  版画家开枪打脑袋自杀的画室,业者已经重新给墙壁涂了漆,变得很整洁了。她想起妻子说过,不能每次来整理房间都看着那满是血迹的墙壁。女人心想,如果换了她,她决不会那么做的。
  那些血迹非常美。小小的、细如针尖的众多红点,就像冷不防被强风刮着横向散过来似的,宛如甜蜜的石榴果汁。女人心想,这是版画家在这世上最后留下的一幅最美丽的作品。
  开始的时候,女人只是白天抽空来一趟,看看猫有没有回来。她吹着口哨,咋着舌头,呼唤着猫的名字,在房子的四周不停地探寻着。
  厨房门的下边开着一个小洞,供猫自由出入。女人把盛猫食的盆子放在厨房角落,每天换上新的食饵。
  但是,每天这么重复着,女人开始隐隐觉得,猫有可能趁她不在的时候回来。她只要把食饵放着,猫能回来吃到,也许就可以活下去。但她觉得,如果那样的话,猫会很可怜的。
  不久,女人开始在房间里等猫了。等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有时也在房间里待一个下午。
  她丝毫也没有感觉到这房间里不久前还死了人。女人没有感到害怕。房间里漂浮着的静穆,与以前没有丝毫的改变。她仿佛觉得,此刻画室的门静静地打开,版画家从里面走出来,将手臂伸进轻薄的外套衣袖,脸上毫无表情地说要出去散步。
  版画家平时的生活状况,版画家的忧伤,依然清晰地留在这房间里,也许只是时间的轴心稍稍有些倾斜罢了。
  即使在房间里,也没有事情可做。女人只是默默地、呆呆地坐着,望着院子。
  女人想起版画家对她诉说的每一句话。“回想”变成了留给女人的惟一的喜悦。
  女人屡屡在头脑里浮现的、而且不厌其烦地回想着的,是有关独角兽的话。
  女人清楚地记得版画家向她说起独角兽时那宁静的表情,沉稳的面容,微微露出笑意的嘴唇的蠕动,注视着她时眼睛深处凝聚着的小小的光亮。
  开始下雨了。昨天、前天都下雨,还以为雨要停,不料又下起来了。是像梅雨季节似的哗哗的雨帘。
  还只是傍晚,四周却已经有些昏沉。院子里笼罩着薄雾似的暮霭,仿佛流淌过去的淡淡墨汁。
  传来雨滴敲打树梢和茂盛的草叶的声音。雨滴滋润着泥土,泥土散发着清香,清香里混杂着树液和果实的馨香。
  我在等待什么?女人渐渐地不明白起来。是白猫?还是独角兽?抑或是版画家?
  女人仿佛觉得在雨幕下的院子深处,在带刺的山楂丛中,白色的、美丽的、长着一只角的幻想中的动物,眼看着就会出现。女人觉得,随着独角兽的出现,版画家也一定会回来的。
  女人觉得自己的心灵非常清新,清新得十分忧伤。
  女人只是一个劲地等待着。


激情的定律
 唉,我真想吃枇杷。多美心里想。
  我想吃枇杷,想吃……头脑里一旦开始转起这样的念头,就已经是欲罢不能了。嘴越来越馋了,她已经不能自制,真想先咬个枇杷解解馋。
  冰箱第二层架子上就放着整箱的高级枇杷。那枇杷不是在苗圃里栽培的,而是天然的。这是妹妹玲子昨天晚上回家时带回来的,她在医院里当护士,说是患者出院以后,家属送给她的礼物。
  玲子今年四十四岁,比多美小五岁,但外表却很年轻,看上去至少比她的实际年龄小十岁,一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少女般的表情,足以勾起男人的痴心。经过她护理的男性患者,还常有人对她一往情深。
  不仅是患者,就连患者的家属,都经常有人对玲子想入非非。其他的护士可以作证,比如时尚的点心啦,老铺子的高级糕点啦,甚至还有野山里采集的松茸,都会有人拱手相送。玲子也真有一套,只要不是金银首饰,她都一概接受下来,满不在乎地带回家里。
  玲子对作为女人而受到男人的奉承淡然处之。按她的个性,她并不是习惯受男人的吹捧,而是对那种事情压根儿就不感兴趣。
  前几天多美曾拿她开过一次玩笑,说贡品好像减少了呀!不料第二天,玲子就带回了那箱枇杷,实在太滑稽了。玲子回家时已经深夜,但多美还是等着玲子洗完澡,用两只玻璃盛器各放两颗枇杷,先尝尝鲜。
  这是上等的枇杷,已经熟了,颗粒大得前所未闻。一剥皮,枇杷汁就会顺着手指往下淌。放在嘴里一咬,甜蜜的果汁就会从嘴里溢出来,沿着嘴角往下滴。多美眯缝着眼睛,不停地喃喃自语:真甜,真好吃。
  多美想尽快吃到枇杷。她心里在想,那枇杷放在冰箱里已经冰得恰到好处了……根本就闻不到的枇杷的香味,仿佛幻影一样直钻她的鼻孔,多美快熬不住了。
  然而,市村骑在多美的身上剧烈地扭动着腰,看来还不像要结束的样子。虽说是五月,但到了夜里气温也不见下降,多美早已经是汗水淋漓。
  这天玲子上夜班,傍晚时分就离家了,要到明天早晨才下班回家。在她回家之前,家里就只有多美和市村两个人。市村平时就期盼着玲子上夜班,今天晚上八点刚过,他就兴冲冲地来了。
  市村五十二岁,家里有妻子。多美与他发生性关系,论时间两年刚出头。面对多美准备的烈性纯米酒和各色菜肴,市村总是一副老样子,只顾低着头吃,几乎不说话,脸上毫无表情,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而且无一例外,他总是突然从身后一把抱住多美,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吻她的颈脖。
  两人相拥着走进多美的卧室,赤身裸体地上床。接着,市村做的总是那件事,多美的反应也一如既往毫无两致。
  多美现在正发出激烈的喘息声。这不是演技。她的感受也和以前一样,她的身体明显地作出反应,全身沉溺在像波浪一样涌来的温暖的感觉里,她真想被这种随波逐浪般的感觉淹没,永远也不要苏醒过来。
  市村背脊上那汗漉漉的触摸感,不时地堵着她嘴唇的喘息,在喘息中能够微微感觉到酒气,这些都是多美已经习以为常的,而且会煽起多美难以压抑的亲昵感。她并不是突然感到厌恶,不能够接受他。
  如果市村喃喃着说“我爱你啊”,多美也会情不自禁地回应“我爱你”。市村除了与她肌肤相亲的时候,很少说出“爱”的话来。他没有那样的习惯,所以在床上的表现令多美销魂。现在也依然是如此。
  和平时一样,多美用双手缠绕着市村的颈脖,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喃语:“我爱你,我爱你啊,我真的太爱你了……”同样和以前一样,她的声音会渐渐地高亢起来,她会突然想到,如果窗户没有关上的话,也许会被邻居听见。
  传来急救车飞快驶向远处的警笛声,仿佛要刺透这黑夜里的宁静。多美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波浪好像迎合着警笛的节奏似的涌向她的子宫。市村腰部的使劲变得更猛,喘息声也变得更加激烈。
  ——但是,多美的身体和头脑已经分离,她满脑子想着的,是枇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美对男人一感到腻味,就会在黑暗中想起水灵灵的新鲜水果。桃子、西瓜、蜜柑、甜瓜……根据做爱时场景和感受的不同,头脑里描绘出来的水果种类也各不相同,但都能够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水灵灵的”。
  为什么会想起新鲜的水果,要问原因,不知其所以然。她也不认为水灵灵的水果和对男人腻味的感觉,两者之间会有什么明显的因果关系。
  只是和男人两情缠绵时,一感觉到那种亢奋的呻吟和激烈的心悸将要消失,多美的情绪就会迅速萎缩,突然感到嗓子眼里干渴。说是干渴,也不是那种想要“咕嘟咕嘟”大口饮水的、剧烈的干渴,只是想嘴里稍稍含着有些甜味的凉水、想湿润一下嗓子的干渴。也许就是那种程度的干渴,才使多美联想起各种水分充足的水果。
  多美心里猜想,这或多或少还是孩子时的记忆在起着作用。
  如今她体态丰满,但人们也许不会相信,多美在孩子时却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体质虚弱,瘦骨嶙峋,连校医见了都感到惊讶。生病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她经常发烧,每次发烧都会出现原因不明的呕吐。
  母亲专门为她熬粥吃,但她的胃却不能接受,有时她甚至虚弱得连一向喜欢的冰淇淋都咽不下去。在那样的时候,多美就只能吃水分多的水果。
  她至今还常常回忆起母亲为她剥去蜜柑皮,让她嘴里含上一片蜜柑时,那冰凉的甜汁一直扩散到舌根的感觉。在卧室里,有时她还会这样胡思乱想:对男人突然感到乏味,想吃水分多的水果,这会不会与童年生病卧床时让母亲剥蜜柑皮的记忆,在某个地方牢牢地连结在一起呢?
  即使这么胡思乱想着,也不可能得出一个结论,相反只会使她的头脑更加混乱。即使如此,多美还是觉得自己对男人感到腻味时的感觉,和躺在病床上在母亲的照顾下吃着水分多的水果时的感觉,两者之间有些相似。每次这么想着,心里的烦躁就会一扫而光,心情出奇地平静下来,感到十分舒展。
  与感到腻味的男人做爱寻欢之后,多美在慵懒的裸体外套上一件穿旧的对襟毛衣,问:“吃些什么东西?”
  “你要吃什么?”
  “西瓜,是冰凉的。我很想吃啊。你一起吃?”
  “好呀!”
  于是,多美冲着男人贪婪地啃起了西瓜,丝毫也不感到害羞。她像孩子那样毫无顾忌地“咔嚓咔嚓”咬着,将瓜籽吐在盘子里,独自喃喃自语着“真好吃,真甜”。她全神贯注地啃着,忘记了讲话,忘记了关照对方。而且,多美用指甲抹着满是西瓜汁的嘴唇和下颚,一边心安理得地想:呃,我已经冷淡他了。
  多美的激情不会持续得很长久。对方还自鸣得意,以为她对自己竟然那么着迷,忽然某一天她清醒过来,便变得冷漠了。她的激情有时会持续五六年,有时不到一年便搁浅了。没有什么理由,连多美自己都难以作出解释。
  一旦冷却以后,多美就再也不会去想那个男人。但是,这并不是说她翻脸无情,把对方忘得一干二净。其实她并不是那么干净利落,说断就断的。以后还会断断续续地持续一段时间。她至少能够装作和以前一样,然而那个时候,多美已经在内心里拿定了主意,毫不动摇。
  对男人感到厌烦,这样的感觉令多美快乐不起来。每天的生活井然有序,迟缓,恬适,所见所闻也都充满着透明感。那种透明感就好像因感冒而长时间堵塞的耳孔深处突然被抽去了空气,外界所有的一切声息都骤然涌向耳膜一样。
  以前满脑子尽想着男人,时间极度浪费,现在一下子全能用于自己一个人了。在迷恋着男人的时候,读报时总是一扫而过,现在也能花时间仔仔细细地读遍每一个角落了。那时购置的图书没有时间阅读,现在也能够细心品味,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到从书中回过神来,常常已经是天亮了。最令人高兴的是,即使一夜没睡,第二天也能够毫不在意皮肤的感觉和身体的困乏。
  而且,她作为速记员也能够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了。以前事事都首先考虑与男人的幽会,现在就没有必要拒绝高报酬的工作,或者事先寻找理由解除合同了。
  一旦从男人身上解脱出来,就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她对速记工作已经得心应手,各家媒体只要有速记,大多点名要多美。
  如果不愿意与别人有太多的交往,工作结束就马上回家。一个人能够利用的时间非常宽裕,深夜一边听着录音磁带,一边把速记输入电脑,能保持心中的那份宁静,不至于忽然被男人搅乱了心情。这样的状态,简直可以称为无上的幸福。
  那种短时间的无上幸福,会令多美的身体稍稍发胖。与男人交往时还扁平的腹部,会长出赘肉而变得松软,腰围变粗。令人奇怪的是,在感觉到“呃,发胖了!”的时候,还会觉得乳房失去了香泽和艳丽,到了这把年龄还那么丰满而令她引以为豪的乳房,此时却好像一块干瘪的脂肪块。
  尽管如此,与沉浸在恋情里对周围视而不见、虎视眈眈地喘息着、贪婪着男性不能自拔相比,多美更喜欢自己凡事方寸不乱,保持沉稳。她甚至还这样想:无论怎样发胖,无论怎样干瘪,都用不着担惊受怕。
  用餐后食用甜食的量也增加了,甚至还懒得处理体毛。妹妹玲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嘲讽说:“姐姐,你不会说是因为没有男人与你交往的缘故吧?”即便这样,多美也只是莞尔一笑,点着头说:“是啊。”她尽管点着头,实际上却几乎没有听进去。
  还是这样生活更轻松。多美心想。脱离了色欲,种种惊心动魄的做爱场景消失在遥远的记忆彼岸,虽然身体变得松弛,却可以恢复内心的平静……只要不缠绵在色欲里,就是幸福。她甚至这样想。
  然而,令人称奇的是,那样的时间不会持续长久。多美不久就会在一些意外的场合结识到男人,并被男人所吸引,坠入恋情里,赘肉眼看着从身上消失,眼睛里凝聚着妖艳的光芒,无论睡还是醒,满脑子都想着那个男人,忘记自己是一名速记员,忘情地投身在“雌性”这个角色里,沉溺在色欲的漩涡里不能自拔……
  多美四十九年的人生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而且会一直持续到某一天,一边与男人做爱,一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水分多的水果。
   “有枇杷,你吃吗?”
  多美问道。市村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呼吸急促,汗涔涔的身体在床边小台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市村的赘肉与他的年龄相符,房事过后,他的肌肤准会变得柔软,就好像女人一样。
  “吃吗?”
  多美又问,于是市村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这是玲子昨天从患者家属那里拿来的,枇杷很大,非常好吃。冰冷的呀!帮你送到这里来?”
  “好吧。”
  市村一边说着,一边翻了一个身,将手臂放在额头上,呈“大”字型仰脸躺着,暴露出缩进毛丛里的男根。这已经不能令多美产生任何的感动和情趣,就好像在已经看惯的房间里看到已经看惯的小玩艺儿一样。
  大约两年半之前,一家女性杂志开辟座谈栏目,委托多美作记录。于是,多美去拜访一家坐落在荒川区的小型造纸厂。市村是那家造纸厂的法人代表,座谈者是市村和一位著名的女作家。
  那位女作家快七十五岁了,出版图书时经常指定用市村工厂里生产的纸张做封面。她早就向编辑部提出,一定要与市村举行一次座谈,但市村一直拒绝说自己不擅长讲话,而且在装饰豪华的地方坐着会很别扭。
  但是,市村经不住那位女作家的再三请求,终于无法再推托了。市村扭扭捏捏地答应了以后,那位女作家便提出一定要去市村的工厂里看看,结果座谈就在车间背后一间单独的茶艺馆里举行了。
  多美按规定坐在桌子一角,一边录音,一边用速记作记录。市村与其说是口笨舌拙,还不如说更像个从没见过世面的青年,不知所措地任人摆布。多美从一开始就被他那种神情强烈地吸引住了。
  市村是第二代厂主,即使不看这优雅的茶艺馆和十分宽敞的工厂,光看看几幢虽然陈旧却威风凛凛的主楼,也可以察觉他的上一代即父亲是一位很了不起的资本家。
  多美是速记员。参加座谈的人即使有说有笑谈得很欢快,速记员也很少加入到交谈中。座谈结束,责任编辑或记者一般会向她使个眼色,轻轻道谢一声“你辛苦了”,示意她赶快离去。如果座谈是在高级菜馆或有名的餐厅里举行,公司出经费也不会把速记员包括在内。这似乎就是速记员在座谈中的地位。
  多美在编辑的催促下开始做回家的准备。就在这个时候,编辑部向菜馆预订的饭菜送来了。就是说,座谈结束以后,市村和女作家、责任编辑三人要在市村的茶艺馆里共进菜馆送来的午餐。这时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候。
  编辑走出茶艺馆,去车间那里去取饭菜,女作家也随之起身去洗手间。一同在场的摄影员带着照相器材走到了屋外。座位一下子乱了起来,茶艺馆里忽然间只剩下多美和市村两个人。
  “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吧?”
  多美正在把笔记本和铅笔盒放进手提包里,听到市村对着她问话,便抬起头。
  “呃?”
  “我是问速记这个工作,你干了很长时间吧?”
  “是啊。已经有二十年了吧。”
  “刚才我在不停地朝你这边望,看见你记录的速度很快啊。”
  “我算是慢的。比我更快的人还有。”
 “真不敢相信啊。而且在记些什么,外行人一点儿都看不懂。”
  “我记得在学习速记之前,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学会写那样的文字。”
  “没人能看懂你的文字,有时候也很方便吧。可以堂而皇之地当着丈夫的面给情人写密信。”
  多美“扑哧”一下抿着嘴笑了。多美知道,她的这种笑法,在男人的眼里会显得很有魅力。
  “不凑巧,我还是独身。”
  是吗?市村颇感意外。
  “你显得很年轻,我还以为……”
  目光相遇。这一瞬间的目光交织,点燃了多美内心里的火花。
  十天后,多美打电话给市村,提出要去参观市村的工厂,说上次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不出所料,市村像正等着多美打来电话似地一口答应了。那天,多美参观了工厂以后,和市村一起进餐。过了一个星期,这次是市村主动跟多美联络。邂逅两个月以后,两人便有了性关系。两人去京都作两天一宿的旅行,外表看起来就像是秘密的新婚旅行。从此以后,每隔十天或两个星期,两人便幽会一次。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至今。
  在这期间,多美在生活中满脑子想的都是市村。每次幽会结束,她都刻骨铭心地回想着,市村是这么说的,市村是那么说的,他是那么地爱我。直到下一次幽会,她都是回想着市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消磨时间。她甚至在市村将要回去时缠着市村,一副极其认真的神情,像言情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那样,说出这样的对白来:今天晚上你不要回家,如果你爱着我的话,就不要离开我。
  这的确是一种热烈的爱恋,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是以市村为中心在旋转着。她情意绸缪一往情深,即使去购物,购买的内裤也是特地给市村看的,购买的化妆品和衣物,全都是为了能在市村面前显得年轻些、漂亮些的。她甚至还学习有关日本手工抄纸的知识,以便说起市村工厂的工作时能够侃侃而谈,后来她对这一方面的相关知识竟然十分熟悉了。
  与市村结婚,和市村一起生活,她对这些事都不抱任何幻想,也从来没有想过。但是,她开始觉得,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恋情,不,肯定是最后一次了。
  多美心里暗想,年过五十以后,男人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她长得很漂亮,早就有人说她的面容很朴实,就像小偶人似的。她的脸庞长得很古典,因此她努力不让自己太引人注目,久而久之,结果真的没有人注意她了,甚至还遇上过这样难堪的事情:有人见过几次面,还不记得她的长相。
  这使得她的脑海里一直有着这样的潜意识:男人再不会正眼瞧自己一眼了。这让多美自己都感到奇怪。自从三十三岁离婚以后,她已经没有任何约束,可以和所有的男人交往了。与得到男人的爱相比,多美原本就更擅长主动地去爱男人。她觉得还是自己主动出击更有效,为什么会这样,真正的原因,她一无所知。
  多美喜欢的男人一般都口笨舌拙,而非那种擅长玩女人的花花公子。笨拙的男人对女人大多都是被动的。
  经历了焦虑和郁闷的煎熬,认定是他以后,多美知道自己必须主动接近这个男人。如果多美主动接近他,对方暂时会表现出躲避的神态,但只要是对多美感兴趣,就决不会转过身去。
  而且,多美越是大胆地向对方示爱,对方越会把天平沉沉地倾向多美一边。最后,男人会细心地品味多美这颗成熟的果实,完全接受多美像少女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爱慕,于是多美将从一个主动追求的女人,整个儿转变为一个受到男人追捧的女人。
  即使市村是最后一个男人,也根本用不着在乎。而且,只有市村,才适合做她最后一个男人。在这两年出头的时间里,多美总是这么想着,陶醉在幸福的幻影里不能自拔。
  然而,为什么突然会这样了呢?多美自问道。就像以前也屡次出现过的那样,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多美甚至觉得,这样的提问,本身就是愚蠢的。
  多美裸着身子披上一件白色的毛巾浴衣,走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装枇杷的箱子。她在水龙头下一颗颗地冲洗,把它们排列在玻璃盘子里。她用浴衣的腰围部分使劲擦干湿漉漉的手,然后端着玻璃盘子走进卧室。
  这时,市村起身盘坐在床上抽烟。多美也爬到床上,与市村面对面盘坐着。
  开始时多美还想到自己没穿内裤,浴衣又很短,下身的里面会不会暴露出来,但随即她就忘了。她专注地剥去枇杷的外皮,啃咬着湿润的果肉。
  她的手指淌着果汁,嘴唇边水漉漉的。市村饶有兴趣地望着多美。他的头发已经斑白,留得很长的前发夹带着斑白柔柔地披在前额上。多美心想,他依然是个有魅力的男人,长得有模有样,丝毫没有中年味儿。
  然而,多美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没有任何依恋之情,就连哀伤、孤寂的感觉都没有。甚至,沉迷于市村而度过的那些日子,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没有引起任何依恋或窒息的感觉。
  多美只是不停地、大口地吃着枇杷。窗外的院子里,金龟子幼虫在低声鸣叫。气温稍稍有些下降,起风了,但也许是下雨的缘故,湿度仍然很高,房间里非常闷热。
  多美剥着枇杷皮,使劲地捏着枇杷核,把放着乌光的硕大的枇杷核放进玻璃盘子里。手指和手指之间黏糊糊的,嘴角边还沾着果汁。
  多美的眼睛没朝市村看一眼,多美的耳朵也没有听市村的话。这个男人曾经使她如此的爱慕,曾经使她如此的痴迷,曾经让她沉溺在如此危险的情念里。然而现在,多美的情绪非常平静。他丝毫也不能搅乱多美的情绪,在多美面前就像是一头不碍事的大动物一样。
  从第二天起,多美头脑里已经没有了对男人的意识,生活中没有了男人的主宰。
  以前,多美做任何事情都首先想到市村,生活也紧跟着市村的日程进行安排。然而现在,她已经不用再去考虑男人的生活节奏,不用百般留意,生怕妹妹玲子上夜班的日子打乱自己的约会,在接受速记委托时也不用再事先考虑男人的约会。这些麻烦的事情,她已经不用再去顾忌了。
  市村不喜欢吃甜食,蛋糕和点心之类,无论多美怎么劝,市村都不会尝一口。多美在市村的面前也尽量不提什么甜食,当然也有她担心自己发胖的缘故。但现在,她不必为那些不足挂齿的事而控制自己的食欲了。
  玲子不在家的夜里,多美吃完晚饭,独自坐在餐桌边,用餐刀切着栗子羹的时候,感到非常愉悦。她把嵌着大颗栗子的栗子羹切得很厚,厚得连自己都感到吃惊,既然没有人看见,就干脆用手抓着塞进嘴里。
  吃完以后,泡一杯连舌头都觉得麻木的浓茶,双手捧着茶杯,长舒一口气,内心悄悄地生起一种幸福感。尽管多美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像一个地道的中年女人,但她对这种没有任何骚扰的清静感到非常满足和快活。
  当然,她不会对市村提出分手,所以市村还毫无察觉。显而易见,再过十天左右,市村会打电话来,天南地北胡扯几句以后,他会问:“这次玲子小姐是什么时候上夜班?”
  回答的理由,多美已经准备好了。玲子医院里已经换班了呀!她好像已经从夜班中解放出来了,要有好一段时间不上夜班呢——这样回答,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应付过去。
  尽管如此,也许市村过一段时间还会打电话来。多美并不是讨厌他,所以与他见见面也无大碍。他每邀请三次,就接受他一次,一起在外面吃顿饭,或者喊到家里来,度过和以前一样的片刻时间。如果是这种程度的交往,这事就好办了。
  然而,市村也决不是个傻瓜,感觉没有那么迟钝。在这期间他会察觉出多美的变化,两人的关系就会变得若有若无——根据以往的经验,多美这样盘算着。
  按多美的脾性,她很难开口讲出与男人分手的话来。她决不是因为胆怯而不敢说,但以这一瞬间为界,她将与曾经坠入情爱的男人恢复形同路人的状态,对此她总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在人世间,有着许许多多相互喜欢却不得不分手的故事,但按多美的个性来说,既然喜欢,就没有必要分手,同时她认为,如果不知不觉地感到了腻味,那么也可以不知不觉地分手。到了这把年龄的成年人,根本没有必要特地流露出一副阴沉的表情,促膝跪坐在一起讲述分手的伤感。
  与此相比,最重要的是,连多美自己都不敢相信,只隔了一夜,自己就能如此利落地摆脱情恋的束缚。多美的情感是不可捉摸的。她决不是讨厌市村的什么才感到乏味的,仅仅只是因为对自己与市村的关系感到厌倦了,这令多美自己都感到惊讶。
  曾经是只要听到市村的声音,她的身体就会猛然燥热起来。这么一想,多美又觉得自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女人。她的身体如今已经与燥热或润泽毫无关系,这不仅没有令多美感到寂寞,反而觉得心神恬然,轻松自在。因此,多美不能不为自己变化如此之快而瞠目结舌。
  就在这样的时候,一天晚上,电话铃响了。对方是学生时代开始交往的男友石堂。
  石堂精通古典音乐,在东京都内开着一家小型音乐厅,兼作经纪人,常常为多美留出音乐会的票子。每次有音乐会,他总是给多美打招呼。两人大约半年见一次面,尽管见面后总忘不了相互调侃一番,但石堂这位朋友是典型的没有色欲的人。
  这天他打电话来,也是邀请多美去参加室内音乐会。石堂兼作经纪人的音乐厅,六月中旬将举办题为“巴罗克的昨晚”的音乐会。石堂用多少带有些强迫的口气说,拥有众多乐迷的三人组合将从法国赶来日本演出,所以音乐会的票子很快就卖完了,我是通过“后门”才把多美的票子搞定的。
  “对不起。”多美听石堂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之后,吸了一口气,说道,“现在吧,我对那样的事情,已经不感兴趣了。”
  “……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出什么事。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我的情绪吧,有些压抑。”
  “是中年忧郁症?我记得是叫更年期忧郁症吧。对了。多美已经是更年期了。”石堂嬉笑着说道。
  “你开我的玩笑吧,不是的!”
  “到了这个年龄,真是多事之秋啊。”
  “你呢?你好吗?”
  “嘿!妻子有些不太好。”
  “怎么了?”
  “更年期啊。她变得很古怪,每天扮着一副鬼脸,说这里那里不舒服。像她那样……怎么说来着?就是不断地换医生……”
  “老病号?”
  “对了对了。就是这个。她好像特别喜欢换医生,满脑子想的都是医院。”
  “只要进行荷尔蒙疗法就可以了。那效果是戏剧性的呀!要说副作用,比以前可少多了。”
  “你说的那种话,男人是听不太懂的。我说这话可不是无情无义。多美不会是更年期吧?”
  “好像还没有到,快了吧。”
  “可是,你还是很精神啊。”
  “我只是装作很精神的样子。”
  “是吗?……嗯,也许是的。”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也许是的。就连你多美,都有不少烦恼事吧。”
  “还要拜托你多多关照呢。”
  哈哈……石堂发出干笑声,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说了句以后再联络,便挂断了电话。
  多美知道石堂对自己还怀有淡淡的情恋。虽然石堂从来没有向多美表白过,但现在每次见面时,多美总会冷不防感觉到石堂那雄性的目光,她为此感到畏惧。
  尽管如此,一旦高兴起来,多美会若无其事地把话题试着转向情色方面。如果能够劝说他,她也希望找机会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一次,如果不能说服他,她也希望能这样与他做一个终身的好朋友……她带着这样的企盼意味深长地提供话题,但石堂根本就没有乘虚而入的意思。
  即使见面,两人的交往一般只是一起去参加音乐会,回家时顺便到酒吧里喝一会儿酒。分手时也很干脆,石堂从来没有送多美回家。偶尔他提出可以送多美回家,反而是多美说路远不方便,便拒绝了。
  怎么回事啊,你真小气。多美如果这么说,石堂便仰天笑笑,害羞地低声说:“我只不过是为了能见到你,能这样我就满足了。”
  多美并非不想接受石堂的邀请去欣赏巴罗克室内音乐。把自己刻意打扮一番去音乐厅,这不是什么麻烦事,只是石堂注视自己的目光里,有着一种难以压抑的欲念,那是他不曾流露于外的淡淡的情恋。一想到也许要面对他那样的目光,多美便懒得出去。
  现在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那样的目光。纵然那只是像一阵风儿吹过一样,多美也不愿意看到。如今她只想从所有动摇情感的禁锢中彻底摆脱出来,获得自由。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去。”在一边听着多美接电话的玲子冷不防说道,“好不容易为你拿到音乐会的票子,你却不去,这不太好。”
  “我知道不太好,但我没有那份兴趣,没有办法。”
  “石堂君也太可怜了。他一直钟情于姐姐,活到这把年龄,竟然还会受到拒绝。”
  “不管拒绝还是不拒绝,我和他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样的关系,这你是知道的吧。”
  “因为姐姐从来没有如此干脆地拒绝过他啊,这是肯定的。我想不到你也有不给情面地拒绝的时候。不让对方断了那种念想,说是做个好朋友,就一直这样拖着……这也许是最残酷的。”
  “你不要胡说。我听你的,你说怎么样拒绝才好?”
  “那种事,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玲子懒洋洋地说道,咬了一口酥脆薄片饼干,啜着浓茶。
  多美心想,她和玲子是亲姐妹,但脾性却截然不同。玲子从外表看来比多美漂亮得多,往往会被人误以为私生活丰富多彩,异性关系混乱,其实,玲子与一个三十岁时坠入恋情并且一直痴心不改的医生,保持着长达十四年的海枯石烂不变心的关系。那位医生比她大三岁。
  医生当然有妻子,但好像家庭生活不太和顺。医生从心底里迷上了玲子,显然这不是一场半生不熟的婚外情。听说他的梦想是早晚和玲子一起离开东京,去缺医少药的东北农村地区居住,多美不得不对这位男子的浪漫感到敬佩。
  多美并不厌恶那种装饰着古典式激情的恋爱,但她很有自知之明,觉得如果自己在现实中与那样的男人产生了性爱,早晚会感觉到累赘而溜之大吉的。
  多美很不愿意把事情拖到极致时才被迫进行非此即彼的极端性选择。她比谁都更清楚,恋爱时无论多么喜欢,多么痴迷,即使每天每日满脑子都想着那个男人,即使一回想起与那个男人的交媾腿就发软,对那个男人不感任何兴趣的瞬间都会在不经意之间突然降临。
  人们对激情的宣泄,都不是理由、观念、思想、伦理观之类的东西来左右的,常识和道德都是软弱无力的。冷却……那种严酷的事实,只是作为一种现实而不容置疑地遗留下来。
  我不能像玲子那样。多美懒懒地把手肘支在餐桌上,望着用瞌睡的目光矇矇眬眬地看电视的玲子,心里这样想着。在长达十四年的时间里,头脑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一个男人占据着,一边情绪不时地困惑扰乱,一边却乐此不疲:这种事本身,就让多美感到不可思议。
  有的女人考虑问题都以一个男人为中心,为了这个男人而把自己耽搁了,并且很乐意以此了结一生。但终身过着这样的生活,连片刻工夫也无法摆脱男人,那样的人生,不是苦行僧吗?
  “你在看什么啊?”玲子注意到多美的目光,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我在看你呢,觉得你很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啊?”
  “你不是始终爱着医生吗?忠贞不渝。”
  玲子愣愣地笑了。
  “我还以为你说什么呢。你怎么了,现在这个时候还说那样的话。”
  “闲得没事做啊。”
  房间里很闷热,所以窗户稍稍打开着。窗外开始响起了雨声,雨点打在檐端,发出“叭叭”的响声溅得粉碎。
  “呃,到了秋季,我们去温泉玩一趟?”多美说道,“难得就我们两个女人一起去。”
  “好啊,去哪里的温泉?”
  “去哪里都可以。找个人少的地方。”
  “信州的什么地方,那里的温泉不是猴子常去的吗?我想去那里。”
  “不和医生一起去?”
  “嗯,我想去的,结果没有去成。有个手术要他马上就做,你忘了?”
  “有那么一回事吧。今年秋天,你能请到假?”
  “没关系。”
  “只住一宿太寂寞了,住两宿吧?”
  “好啊,就这样决定了。”
  玲子这么说着,把手伸进装着酥脆薄片饼干的纸袋里,一下子撮出四块饼干,接着将其中的两块学着孩子的模样,猛然伸出手递给多美。
  多美默默地接过饼干,放进嘴里。两人各自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咬着饼干,也不说话,有意无意地看着电视,久久地听着打在屋檐上的雨声。
  以后,市村打来过几次电话。
  突然之间完全中断与他的幽会,会引起他的怀疑,如果他刨根究底追问原因,多美很难启口说出“我想结束这种关系”的话来。她不愿意两人见面交谈时也是阴阳怪气的。多美处理得非常谨慎,市村约她幽会三次,她接受一次,市村要与她做爱,她也不拒绝。
  在这期间,市村毕竟也注意到了多美对他的态度似乎有所变化。六月过去了,七月也将要过去的时候,市村来电话的间隔变长了,进入八月时,联络完全中断。
  多美也曾经想过,生活中一旦没有了男人的影子,会不会感到寂寞。然而,不管今天还是过去,多美依然还是感觉不到任何痛痒。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不能说正因为她没有任何感觉,心情就十分坦荡,她此刻并没有那种可以称之为“兴奋”或“感动”的激烈的感情。一个经过长途跋涉的人,某天突然回到家里,周围的一切全都洋溢着自身的气息,他倍感亲切,十分依恋地感觉到“我终于回到家了”,开始想重过自己原来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心情。
  市村不再出现以后,多美的意识和肉体都放松了。
  工作不繁忙的时候,悠闲地打一个午睡,非常轻松。说是午睡,也就是懒懒地睡上一觉。午睡以后,也只是穿着裸露大腿的短裤和袒胸露背的贴身背心,坐在屋外的藤椅上,闲散地吃着冰淇淋。
  虽然外出工作时还和以前一样注意着装,但回家时如果感到身上汗漉漉的,就脱去勒紧身子的内裤随手一扔,洗一次淋浴,头发还湿淋淋的就穿上皱巴巴的旧衣服,“咕嘟咕嘟”一口气把罐装啤酒喝个精光。
  如果不愿意做晚饭,就干脆打电话让饭店送盒饭来,有时和玲子一起去找寻一家气氛很雅的酒吧,两人喝一瓶葡萄酒。对购置新衣服也不太感兴趣,即使去百货商店,也是径直走到地下的食品销售部。味觉消退,食欲增加,看见甜食顺手买回来,那天晚上就会增添一些小小的乐趣,这令她不胜欢喜。
  生活变得没有规律了,如果有想读的小说或想看的电影,就心安理得地通宵达旦。去美容院的次数减少到最低限度,指甲和趾甲也不涂油不作修饰,手脚的按摩也渐渐地失去兴趣,洗完澡后连护肤霜也不抹了。
  出去做速记或整理速记稿的时候另当别论,剩下的时间全都是多美的。高兴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喜欢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一切随意,不拘小节。肉体成了多美自己的,没有必要顾忌其他任何人。对于持续增长的赘肉,甚至连脸上出现的斑点和皱纹,多美都默默地接受着。如果连平时常有的自我意识也抛弃了,别人的目光当然能够毫不理会。
  肉体顺其自然地松弛,意识顺其自然地放松。多美沉浸在那样的快意里,因为陷得太深,到八月半接到石堂“很久没有见面”的邀请时,多美甚至懒得找理由拒绝,结果是答应了。
  原因之一就是,石堂指定的约会地点在神田的面条店里,而且时间是在傍晚五点。多美心里想,那个时候,盛夏的太阳已经西斜,面条店里没有客人,非常安静,在面条店深处幽静的和式小包房里入坐,吃着荞麦面、油炸虾、小钵菜肴与老朋友叙叙旧也不赖。
  这天,多美准时在五点走进面条店,石堂已经来了,正独自斟着酒。
  “这是纯日本人才有的习惯啊!”多美连客套话也没有,就直言不讳地说道,“到了这把年龄,独自在面条店里啜面条,在既不是大白天也不是吃晚饭的时候慢吞吞地喝酒……”
  “我在想,做个日本人真好。”
  “是啊。穿一套和服就更好了吧?”
  “是啊。”
  “现在已经不时兴草屐了,大约三年前吧,草屐带断了也没有去修,嫌麻烦,就这么扔着。”
  “你又不是没钱,草屐带那样的事情,总是小事一桩吧。”
  “嘿!”
  石堂笑了。受他的感染,多美也笑了。
  不久大盘的油炸虾端了上来。石堂为多美斟酒。用陶制的深底大酒杯喝酒,盛在里面的酒半凉不热,温吞吞的。这似乎反而更适合酷暑难当的季节。
  “我们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了?”
  “几个月……有半年吧?”
  “上次见面是刚过正月,所以有半年多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
  “多美,你有些发胖了。”
  “这是天气关系啊。夏天不仅没瘦,天气一热,食欲反而增加了。”
  “你胖一些,还是比瘦好啊。”
  “是吗?”
  “到了这年龄,人再胖不起来就不太好了,癌症什么……”
  “你是说气色不好吧。也许是因为相思病才消瘦的。”
  石堂朝多美瞥了一眼。“是啊。”他一副认真的表情,很诡秘地点点头。
  石堂身着黑色麻布短上衣,内穿白色衣领的T恤衫,显得非常年轻。他的这种年轻具有艺术家的气质,与外表看不出多大年龄的市村属于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风度非常儒雅。中年过后,人人都期望自己有那样的风度。作为男人来说,如果能在自己身上酿造出那样的风度来,便会觉得遂心如意了。
  他的头上增添了些许的白发,眼睛已经老花,看菜单时先要换一副眼镜。但与年轻时相比,他的变化并不大,还保持着苗条的体型,刻进面容里的皱纹,也已经成了他魅力的一部分。
  市村平时对服饰很在乎,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像年轻人一样,身上穿着的却是些廉价的东西。但石堂不同。石堂穿的短上衣,从袖口处露出的手表,进小包房时脱在门口的皮鞋,全都是能让人联想起相应价格的东西。多美对市村的感觉要好得多,却从来没把石堂当作男人看待,所以也没有那样的感觉。不过猜想起来,一定有不少女人会喜欢上石堂那样的男人。
  多美一边夹起油炸虾浸酱油,一边心里暗暗想着,尤其是在年轻姑娘的眼里,石堂会是什么模样呢?也许,如果他提出邀请,也会有姑娘十分愿意与他交往着试试吧,甚至还会有姑娘迷上他呢。如果真有那样的姑娘,也是情有可原的。
  女人有时候不太顾及男人的年龄。不能按年龄来挑选男人,是因为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会爱上什么样的男人,连女人自己都不太清楚。一般说来,女人的恋情,本身就是不可捉摸的。
  男人对大多数事情都能像解方程式一样正确而周密地、有意识地推进。女人则与男人不同。女人如同陷入在云雾里一样只凭感觉,最后又无可名状地产生情感冲动而孤注一掷。女人决不是想要拿男人开涮,而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做了。回想起来,多美自己以前也常常那样。
  “我对你说,”也许是因为天还没有黑就在喝酒的缘故,石堂的脸早就红了,“我是第一次告诉你,今年秋天,我要去汉城,这已经定下了。”
  “去旅游?”
  “去工作。还要在那里滞留一段时间。我说起要在那里开一家我的音乐厅,现在对方同意了。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我们是共同出资。”
  “音乐厅?真没有想到!那样的好事,你一点儿都没有跟我透过风。”
  “我很早以前就有那样的计划。有一段时间搁浅了,所以没有告诉你。”
  “很好啊。这不是很好吗?你会忙起来的。”
  “嗯。等着要作出决策的事情很多,堆得像山一样,我的脑子都乱了。虽说这里离汉城很近,可以经常回来,不过还是要在那里租房子,过一段单身生活。如果马上开工的话就忙了,初演以后就会更忙吧。签好年度合同,后半辈子就要在汉城度过了。”
  多美点着头,一边放开脚横坐着,一边将温吞吞的酒杯端到嘴边。
  “可是,总觉得很寂寞啊!”
  “寂寞?为什么?”
  “在汉城可以干一番大事业,这固然很好。从很早的时候起,我就梦想着去国外发展。既刺激,又快乐。但是……”
  石堂说到这里,朝多美斜视着。多美慌忙避开目光,不敢望他。
  “去汉城?”多美下意识地望着酒杯,口里喃喃着,“那地方离得很近,人人都可以去,但是我吧,还从来没有去过。”
  小包房里开着暖气,橙色的夕阳光线从小窗户外长长地射进来。店内很安静,除了多美和石堂以外,没有别的客人。可以感觉到远处汽车驶过的模模糊糊的噪音。
  “不一起去吗?”
  石堂冷不防这么说道。多美诧异地注视着石堂。
  “你说‘一起’,是指和我?”
  “嗯。”
  “我和你一起去汉城?”
  “是啊。”
  “瞒着夫人?”
  “嘿!”
  “算了算了!哎呀呀!”多美惊得仰起了脸,“你不要开我的玩笑了。如果你一定要带人去,就应该带一个年轻的女孩,而不是带我这样的老太婆,因为要抛头露面的。”
  “也可以不怎么抛头露面。”
  “感觉太差了吧。事业成功的中年绅士,想要瞒着妻子带到汉城去的,竟然会是一个四十九岁的老太婆,这太让人见怪了。”
  “什么不合适?”
  “呃?”
  “我是在问你,什么不合适?我邀请的,不是四十九岁的老太婆,是多美。”
  多美感觉得到话题已经转向。她装作没在意的模样,微微露出笑容。
  “你不用做出那么一副可怕的表情。到底怎么了?是今天的酒太辣了?来!你没有问题,我们喝吧。今天我奉陪你到底。”
  多美开玩笑似的举起酒杯,伸到石堂的面前,但石堂没有干杯的意思。
  “我一直忍着。”石堂躬腰俯首,盘坐在餐桌前,声音干涩地说道,“对你多美的感情,我一直忍到现在,忍了有几十年。我打算再忍下去。对不起,我说了那些令你烦心的话。以后我再也不说了,你把它忘了吧。”
  多美缓缓地放下举到半空中的酒杯,把它放到桌子上。一辆大型卡车驶过酒店的附近,发出地鸣般的响声,房子也微微地颤动,但不久便恢复了宁静。
  多美直勾勾地注视着石堂。石堂抬起头来,但他的目光却回避着多美,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拿起筷子,拨弄着小钵里的菜。
  可以称之为“忧郁”的情绪,还有那种熟悉的、微微有些慌乱的感觉,阵阵袭上石堂的心头。对石堂而言,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内心里怀有那样复杂的情感。
  多美慌忙强作笑颜,在小包房里爬着挪向门口,将脸探出门外,用清脆的嗓音喊:
  “这里,来两碗面条。”
  大约一个星期后,多美收到一件快件。一个很大的箱子上印着“圣高原的桃子”,发送人是石堂,箱盖上用胶带贴着一封信。
  信里只有一张报告纸。也许是在办理发送手续的时候,在受理店里随手写下来的,多少显得有些潦草。上面写着:“现在带着妻子和最小的孩子一起回老家,已经有很久没有回老家了,正是吃桃子的时候,便寄给你一箱。”
 多美想起石堂的老家是在长野。说是想起,还不如说她根本就没有记得。她只是一边打开箱子,一边回想着,在与石堂交往时,好像听他说起过自己老家的事。
  箱子里整齐地排列着大颗的桃子,光润润的,已经熟了,散发着一股甜果的馨香。院子里猛然响起油蝉的叫声,仿佛正等着这股馨香似的。
  石堂的笔迹,多美已经看惯了。以前她曾经无数次地收到过他的来信和贺卡。他的文字作为男人来说算是纤小的,虽然饱满,却有着一种纤细的感觉,能充分体现出石堂的性格。光看看他的字迹,多美就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石堂已经在那里了。
  夏季一个幽静的下午,玲子到了晚上才回家,遥远的地方传来低沉的雷鸣声。尽管如此,多美居住在郊外,她的房子还处在散发着青草热气的酷暑的阳光里。
  院子虽然很小,却种植着无数的草木,既有在冬季结果的南天竹,也有夏季枝叶茂盛郁郁葱葱的柯树等,颇有那种大户人家庭院的情趣。阳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地倾注下来,不断地晃动着。多美眺望着院子里的景致,感到万分的满足。
  市村已经不再来说什么了。与市村中断幽会还不到一个月,但多美觉得那个叫“市村”的男子已经在她的记忆中远去,只是处在她脑海的一个深远角落。石堂向她提起汉城的事以后,一时间她的心还牵挂着石堂,但这天晚上回到家,多美也不去想他了。
  现在,多美的内心非常平静。那是一种她再也用不着去刻意摆脱束缚的平静。
  自己内心里的小鸟,不会再歌唱了吧,多美心想。小鸟用不着再编织情恋的诗歌,情恋的风暴再也不会袭击到她的身上。那种极其妖艳的、像火焰一样的激情,在她的心里再也不会爆发了。
  多美暗暗下了决心,尽管这个决心下得莫名其妙毫无根据,但她感到十分满足,好像是在庄严地迎接自己安稳而幸福的晚年。她甚至还觉得,所谓的晚年,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这与年龄无关。
  多美拿起一个石堂送来的桃子,捧到鼻子尖,闻着桃子散发的香味。桃子的外表覆盖着一层细细的茸毛,如少女的面颊一般润泽。只要用手一触摸,指尖就会抠进果肉里。也许里面裹着充足的果汁吧。这么一想,多美的嘴里便涌出了唾液。
  多美走到屋檐下,一边赤着脚在檐廊里晃来晃去,一边剥去桃子皮,像啃西瓜似的用坚硬的前齿啃着。她陶醉在果肉的甜蜜里,不仅她的下颚,就连她的面颊和鼻尖,都弄得湿淋淋的,满是滴滴答答溢出来的果汁。多美啃着桃子,头脑里一瞬间充塞着浪漫的想象,心想石堂也许还没有睡觉,也许他根本就不打算睡觉,而且一生都不会再睡下了。
  多美把淌着果汁的中指和食指含进嘴里啜着,眯起眼睛打量着院子的各个角落。她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
  油蝉的叫声随即抹去了她的喷嚏声。现在,多美变得非常天真,她什么也不想,只顾啃着桃子。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0 踩0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5-7-16 08:27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