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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了,你要的卡弗
雷蒙德•卡佛:袋子
十月,天气阴湿。从我的旅馆窗户,可以看到这座中西部城市的一大片景色。我可以看到光线从一些建筑物透出来,黑烟从浓雾间的高耸烟囱冒出。真希望我不必看这幅景象。
去年我路经萨克曼多市,我父亲告诉我一则故事,我想把它转述给你们听。这个故事是关于两年前他发生的事,在他和我母亲离婚之前发生的事。
我是一个图书业务员,是一家知名公司的代表。我们出版的是教科书,基地在芝加哥。我负责的业务区是伊利诺州,还有爱荷华州和威斯康辛州的一部份。那时我去参加「西部出版社协会」在洛杉矶举办的会议,我突然想到可以花几小时去看看我父亲。我从他们离婚后就没见过他了,我想你们能了解。于是我从皮夹里拿出他的地址,拍了一封电报给他。第二天早上我把行李寄到芝加哥,然后搭上飞往萨克曼多的飞机。
我花了一分钟才认出他来。他站在每个人都站的地方——在大门后面——白发、戴眼镜、棕色裤子。
「爸,你好吗?」我说。
他说:「莱斯。」
我们握了握手,然后朝离境大厅走去。
「玛莉和孩子们还好吧?」他说。
「大家都很好,」我回答。这当然不是真的。
他打开一只糖果袋。他说:「我挑了一点东西,说不定你可以带回去。一点小东西。巧克力给玛莉,软糖给小孩子。」
「谢谢,」我说。
「回去时不要忘了拿,」他说。
几个修女赶着跑往登机门,我们让开路。
「喝杯咖啡?」我问道。
「随你的意思,」他说:「但是我没有车。」
我们找到休息室,点了饮料,点了菸。
「就在这里好了,」我说。
「嗯,好,」他说。
我耸了耸肩说:「好。」
我往后靠在椅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吸入他头顶周围的悲伤空气。
他说:「我以为芝加哥机场有四个休息室。」
「不只,」我说。
「我本来以为机场很大,」他说。
「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我问道。
「没多久前,」他回答。
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开始切入正题。
「真希望我死了就好,」他重新调整了一下眼镜两边的厚重挂钩。「你是个读书人,莱斯,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我拿起烟灰缸的一边读底下的字:哈拉俱乐部/雷诺和塔荷湖/欢乐的好地方。
「她是个直销小姐,身材娇小,小手小脚,深黑色的头发。不是什么绝世美女,但她就是有一些特别的地方。卅岁,有孩子。但她是个好女人,不论如何。
「你母亲一直都跟她买东西,扫把、拖把、派心馅料之类的。你知道你母亲的个性。那天是星期六,我在家。你母亲出门了,我不知道她去哪里里。她不是去上班,我在前面房间看报纸喝咖啡,那时我听到有人敲门,就是那个娇小女人,莎莉雯。她说她有东西要给帕默太太。『我是他先生,』我说。『帕默太太现在不在家,』我请她进屋里来要拿钱给她。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进屋里,于是就站在门口手拿着一只小纸袋和收据。
「『我来拿,』我说,『你可以进来坐一会儿,等我去拿钱。』
「『没关系,』她说:『你先把东西拿去用,我有很多客人都是这样,没关系的。』她微笑让我知道那是不要紧的,你懂吗。
「『不行,不行,』我说:『我已经拿了东西,一定要现在付钱。免得你又要跑一趟,也免得我欠钱,进来吧。』然后我把纱窗门打开;让她站在外面不太礼貌。」
他咳嗽几声,拿了我一根菸。吧台那一头有个女人笑了。我看了看她,然后我又看烟灰缸下的字。
「她进到屋里。我说:『请等一下,』然后我去卧房找皮夹。我在梳妆台上到处找,就是没找到。我找到一些零钱、火柴、梳子,就是找不到我的皮夹。你母亲早上打扫过了,于是我回到前面房间说:『我会找出一些钱的。』
「『没关系,不要麻烦了,』她说。
「『不麻烦,』我说:『反正我一定得找到我的皮夹,随便坐。』
「『我没关系的,』她说。
「『你看,』我说:『你听说了东部的大抢案吗?我刚才正在看报纸上的新闻。』
「『我昨天晚上在电视上看到了,』她说。
「『他们逃之夭夭了,』我说。
「『很俐落,』她说。
「『天衣无缝,』我说。
「『不是每个人都能逃得了的,』她说。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于是我走到玄关去找我的长裤,我猜想你母亲把长裤放在篮子里了。我在后面的口袋找到我的皮夹,然后回去问她该付多少钱。
「我记得是三、四块钱,我把钱付给她。然后,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问她如果有了抢匪的那些钱,她想做什么。
「她笑了,我看到她的牙齿。
「我不知道那时我是怎么回事,莱斯。五十五岁,小孩也大了,我应该见识很多了。这女人只有我的一半年纪,小孩子还在上学。她在孩子上学的空档做做直销,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事可忙。她并不需要工作,他们的钱够生活了。她丈夫,赖瑞是「统一货运」的司机。薪水不错,卡车司机嘛,你知道。」
他停下来抹了一下脸。
「每个人都会犯错,」我说。
他摇头。
「她有两个儿子,汉克和佛莱迪,年龄大概差一岁。她给我看一些照片。总之,当我说到那笔钱时,她笑了,她说大概会辞去直销的工作,搬到达科市买一间房子。她说她在那里有认识的人。」
我点了一根菸,看着我的表。酒保竖了竖眉毛,我拿起我的杯子。
「她坐在沙发上,向我要了一根菸。她说她把香菸忘在另一个皮包里,从她离开家就没抽到半口烟。她说她家里有一大箱的菸,所以很不甘愿买贩卖机里的。我给了她一根菸,然后帮她点火柴。但是我对你说实话,莱斯,那时候我的手在抖。」
他停下来,端详了酒瓶一分钟。那个已经结束笑声的女人,把手臂挽在身旁的两个男人手上。
「之后的事就记不太清楚了。我记得我问她想不想喝咖啡,我才刚煮了一壶。她说她得走了,然后她说也许还有时间可以喝一杯。我到厨房等咖啡煮开。老实说,莱斯,我对天发誓,我和你母亲结婚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母亲,一次都没有。有几次我有过念头,也有机会。说真的,你不像我那么了解你母亲。」
我说,「你不必说那些。」
「我拿了咖啡给她,她这时已经把外套脱掉了。我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我们开始聊一些更私人的话题。她说他有两个孩子在读罗斯福小学,赖瑞是个司机,有时候一、两个星期不在家。他开车往北到西雅图,或往南到洛杉矶,说不定更远到凤凰城,反正总是到处跑。她说她和赖瑞是高中同学,她很骄傲自己坚持到现在。没多久我说的一些话就逗得她笑了,就是那种一语双关的笑话。然后她问我有没有听过皮鞋推销员拜访寡妇的故事,那个故事又让我们笑了。然后我告诉她一个更坏的故事,她笑得更厉害,又点了一根菸。一件事跟着另一件事来,就是这么回事,你懂吧。
「然后我吻了他,我把她的头放在沙发上,吻了她,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舌伸出来急着进入我的嘴。你懂我在说什么吗?一个男人可以一辈子遵守所有规定,但突然间一切都他妈的不重要了。他的运气就这样没了,你懂吗?
「一切很快就结束了。事后她说:『你一定觉得我很不检点。』然后她就走了。
「我真的很紧张,你知道吗?我把沙发整理了一下,把沙发垫翻过面。我把报纸全都折好,甚至洗了我们用过的杯子,把咖啡壶冲干净。我脑袋里一直都在想我要如何面对你母亲。我很怕。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你母亲和我的生活还是老样子,但是我会定期溜去和那女人见面。」
吧台旁的那个女人离开了她的高脚凳,她走了几步路到地板中央开始跳舞。她左右甩头,弹着她的手指头。酒保停下手边的调酒工作。那女人把手举在头上,在地板中央以小圆圈移动。但后来她不跳了,酒保又继续开始调酒。
「你看到了吗?」我父亲问。
但我什么话也没说。
「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他说:「赖瑞有出差的时间表,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去那边。每次我都编出一些地点告诉你母亲。」
他把眼镜拿下来,闭起眼睛。「我从来没告诉别人这件事。」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我往外望着机场,看看我的手表。
「听我说,」他说:「你的飞机什么时候起飞?你能不能搭另一班飞机?我再请你喝一杯吧,莱斯。我们再叫两杯酒,我会讲快一点。我很快就会说完的,听我说。」
「她把她老公的照片摆在卧室床边。刚开始我看到他的照片在旁边心里不太舒服,但过了一阵子我就习惯了,人很容易就习惯了,你懂吗?」他摇了摇头。「很难相信吧,但是那种事最后一定没有好结局。你知道的,你知道那种事。」
「我只知道你告诉我的,」我说。
「我会告诉你的,莱斯,我会告诉你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你懂吗,更重要的,比你母亲离开我还重要的事。你听我说,有一次我们在床上,应该是午餐的时候。我们就躺在床上聊天,我好像睡着了,就是那种半梦半醒的午睡,但是同时我也提醒自己别忘了马上就要起床离开。就在这时候一辆车开进了车道,有人下车,啪的一声关上车门。
「『天哪里!赖瑞回来了!』她尖叫。
「我那时一定是疯了。我脑袋里好像还想到如果从后门跑出去,他会把我按在后院的围墙上,说不定会杀了我。莎莉发出很奇怪的声音,好像她没办法呼吸。她穿着睡袍,但没有扣起来,就站在厨房里摇着头。这些事情都是同时发生的,你懂吧。于是我手拿着衣服,身体几乎全裸,而赖瑞正打开前门。结果,我跳出去了。我直接跳出他们家的观景窗,穿破玻璃直接跳出去。」
「你逃走了?」我问:「他没有追你?」
我父亲看着我好像我疯了。他看着他的空杯子。我看着我的手表,伸了伸懒腰,我有一点头痛,在眼睛后面。
我说:「我该赶快上飞机了。」我把手放到脖子后面,把衣领拉直。「那女人还在雷汀市?」
「你什么东西都不懂,对吧?」我父亲说:「你什么都不懂,你只懂得卖书。」
差不多是该走的时候了。
「啊,天哪里,我真后悔。」他说:「这男人完全崩溃了,他趴在地上哭了。那女人待在厨房,她也在那里哭了。她跪在地上,大声哭喊上帝,想让那男人听到。」
我父亲打算说更多事,但他摇了摇头。也许他希望我能说些什么。
然后他说道:「不,你得去搭飞机了。」
我帮他穿上外套,我们走了出去。我扶着他的手肘带着他走。
「我看着你上出租车,」我说。
他说:「我看你上飞机。」
「好吧,」我说:「下次再换我好了。」
我们握了握手,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在飞往芝加哥的路上,我想起来我把他的礼物袋忘在吧台了。也好,玛莉不需要糖果、巧克力或任何东西。
那是去年的事,她现在更不需要了。
雷蒙德•卡佛:告诉女人我们要出门
比尔一直是杰瑞最好的朋友。他们两人从小在南区一起长大,住在旧运动场附近,一起读完小学和中学,然后上艾森豪高中,在高中尽可能选修相同的老师,哥俩儿交换穿衬衫、毛衣、喇叭裤,与相同的女孩约会上床——只要有女孩可以约会上床。
夏天时他们一起打工——洗桃子、采樱桃、卷烟草——任何能赚点小钱又没有老板管东管西的零工,然后两人一起买了一辆车。在升上三年级前的夏天,他们把钱凑在一起,用三百二十五元美金买了一辆54年的红色普利茅斯。
他们轮流开,一切都很顺利。
但是杰瑞在上学期结束前结了婚,于是休学到罗伯斯超市找了一份正职。
至于比尔,他也和这个女孩约会过,她叫做卡萝,和杰瑞相处愉快。比尔只要有机会就去他们家,有了结婚的朋友让他觉得自己老了一点。他到他们家吃午餐和晚餐,一起听猫王、比尔海利和彗星合唱团(Bill Haley and the Comets)的唱片。
但有时候比尔还没离开,卡萝和杰瑞就开始要好起来,使得他必须起身离开,借口说要到加油站买个可乐,因为公寓里面只有一张床。有时候杰瑞和卡萝会直接到卧室,然后比尔必须到厨房,假装对橱柜或冰箱很感兴趣,而且没有竖起耳朵听。
所以他不再那么常去他们家;到了 6 月他毕业了,在铁工厂找了差事,然后加入民兵。一年后他也有了自己的地方,也有了固定的女朋友琳达。于是比尔和琳达会到杰瑞和卡萝家,喝点啤酒,听听唱片。
卡萝和琳达相处得很好。卡萝很有把握地说,琳达是个「诚实可靠」的人,比尔听了这句话很高兴。
杰瑞也喜欢琳达。「她很棒,」杰瑞说。
比尔和琳达结婚时,杰瑞是他们的男傧相。结婚喜宴是在唐纳利旅馆举行,杰瑞和比尔这对哥俩儿一起胡闹,搭着肩膀,乾掉一杯杯鸡尾酒。但在欢闹嘻笑中,比尔看着杰瑞,心想着杰瑞看起来好老,比 22 岁还老好多。杰瑞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升到了超市副理,而且卡萝又怀了第 3 胎。
他们每星期六和星期天都见面,如果放假还更常见面。如果天气好,他们就会到杰瑞家烤热狗,让小孩在塑料浅水池里玩水,那是杰瑞仅有的几样东西,就像许多他从超市拿回来的许多东西一样。
杰瑞的房子还不错。它在一座山坡上俯瞰纳奇斯市,附近也有一些房子,但不算太贴近。杰瑞的生活还算过得去。每次比尔、琳达、杰瑞、卡萝相聚时,一定是到杰瑞家里,因为杰瑞有烤肉架、唱片、还有太多的孩子得照顾。
事情发生那天是一个星期天在杰瑞家。
女人在厨房收拾东西。杰瑞的两个女儿正在前院把塑料球丢到浅水池,尖叫着泼水玩耍。
杰瑞和比尔坐在庭院里的躺椅上,喝着啤酒,无所事事。
大部份都是比尔在讲话——他们认识的人啊、铁工厂啊、他打算买的四门庞迪雅克。
杰瑞盯着晒衣绳,有时候盯着车库里的那辆 68 年的雪佛兰。比尔在想杰瑞怎么变得这么深沈,他总是凝望着什么东西,几乎不太说话。
比尔在椅子移动了一下,点了一根烟。
他说:「你怎么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杰瑞把啤酒喝完,然后把啤酒罐压扁。他耸了耸肩。
「你知道嘛,」他说。
比尔点点头。
然后杰瑞说:「我们去兜个风吧。」
「听起来不错,」比尔说。「我去告诉女人我们要出门。」
他们走纳奇斯河公路到格利市,杰瑞开车。那天的天气晴朗暖和,凉风吹进车内。
「我们要去哪里里?」比尔说。
「去打几球。」
「好啊,」比尔看到杰瑞高兴起来,就觉得放心很多。
「男人应该出门透透气,」杰瑞看着比尔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比尔知道。他喜欢和铁工厂的朋友每星期五晚上打保龄球,喜欢下班后和工厂的小杰一起喝几杯啤酒。他知道男人得要出门透透气。
「店还在,」杰瑞说,他们把车开到「瑞克酒吧」前面的石子路上。
他们走进屋内,比尔帮杰瑞挡着门。杰瑞走入屋内时作势轻轻揍了一下比尔的肚子。
「稀客呀!」
说话的是瑞利。
「你们俩怎么那么久没来?」
瑞利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咧嘴笑着。他很壮,穿着一件短袖夏威夷衫,衣摆放在牛仔裤外面。瑞利说:「你们俩个过得怎么样啊?」
「哎呀,快渴死了,给我们两杯 Olys,」杰瑞说着,对比尔眨了眨眼。「你还好吗,瑞利?」杰瑞说。
瑞利说:「怎么样,你们过得如何?在哪里里工作?有没有兼什么差?杰瑞,上次我看见你的时候,是你老母亲去世 6 个月前。」
杰瑞站着一会儿,眨了眨眼睛。
「来点 Olys 吧?」比尔说。
他们选了窗边的高脚凳坐下。杰瑞说:「这是什么鬼地方,瑞利?星期天下午连个妞儿都没有?」
瑞利笑了:「我猜她们都去教堂祷告了吧。」
他们各自喝了五罐啤酒,花了两小时打几盘撞球。瑞利坐在高脚凳上一边说话,一边看他们打球。比尔一直在看表,然后看着杰瑞。
比尔说:「你在想什么,杰瑞?你想做什么?」
杰瑞喝完啤酒,把啤酒罐压扁,然后他站在那里一会儿,把啤酒罐拿在手里打转。
回到公路上,杰瑞猛踩油门——时速表在 85 哩和 90 哩之间跳来跳去。他们才刚超过一辆载满家具的老货车,就看见那两个女孩。
「你看!」杰瑞说着,车速慢了下来。「我可以把把看。」
杰瑞又开了约莫一哩,然后把车停到路边。杰瑞说:「我们试试看吧。」
「老天,」比尔说,「不好吧。」
「我可以试试看。」杰瑞说。
比尔说:「不好吧。」
「真受不了你!」
比尔瞄了手表一眼,然后四周看一看。他说:「你负责讲话,我不太行了。」
杰瑞把车掉头,按了按喇叭。
当他几乎快要驶到女孩附近时,他把车速减慢,把雪佛兰开到她们对面的路肩停下。两个女孩继续踩着脚踏车,但她们彼此对望笑了。靠里面的那个女孩深色头发,身材高挑瘦长。另一个淡色头发,身材较小。她们都穿着短裤和背心。
「贱人,」杰瑞说。他等其它的车子驶过,打算回转。
「我对付那个褐头发的,」他说:「小的那个给你。」
比尔把背往后靠,碰了一下他的太阳眼镜边。「她们不会理我们的。」比尔说。
「待会儿她们会在你的车窗那边,」杰瑞说。
他把车回转,往回头开。「准备好了,」杰瑞说。
「嗨!」比尔对骑着脚踏车的女孩说:「我叫比尔,」比尔说。
「很好,」褐头发的说。
「你们要去哪里里?」比尔问道。
女孩们没有回答,小个子的笑了。她们继续骑着车,杰瑞继续开着车。
「别这样嘛,你们要去哪里里?」比尔说。
「没去哪里里,」小个子的说。
「没去哪里里是哪里里啊?」比尔说。
「干嘛告诉你们?」小个子的说。
「我已经说我的名字了啊,」比尔说。「你们呢?我的朋友叫杰瑞,」比尔说女孩彼此对望了一眼,笑了。
一辆车从后面驶近,按了喇叭。
「闭嘴!」杰瑞说。
他把车往旁边开,让后面的车超前,然后他开上前和女孩们并行。
比尔说:「我们可以载你们一程,载你们去想去的地方,绝对没问题。你们踩脚踏车一定很累了,你们看起来很累喔。太多运动对身体不好喔,特别是女生。」
两个女孩笑了。
「看吧?」比尔说,「告诉我们名字吧?」
「我是芭芭拉,她是夏侬,」小个子的说。
「太好了!」杰瑞说:「问她们要去哪里里?」
「你们两位小姐要去哪里里啊?」比尔说:「芭比?」
她笑了。「没去哪里里,」她说:「只是沿着路走而已。」
「沿着路走去哪里里?」
「你要我告诉他们吗?」她对另一个女孩说。
「我不在乎,」另一个女孩说:「没差别,」她说:「反正我不会随便和什么人去哪里里的,」名叫夏侬的女孩这么说。
「你们要去哪里里?」比尔说:「你们要去彼丘罗克?」
两个女孩笑了。
「她们就是要去那里。」杰瑞说。
他踩了油门,把车开到路肩停下,这样一来两个女孩必须从他旁边经过。
「别这样,」杰瑞说:「别这样嘛,我们都彼此介绍过了。」
两个女孩踩着踏板继续前进。
「我又不会咬你们!」杰瑞叫道。
褐头发的女孩回头看。杰瑞觉得她用善意的眼神在看他;但是永远没有人能确定女生的意思。
杰瑞把车驶回路上,轮胎下方飞起灰尘和碎石。
「待会见啦!」当他们加速驶过时,比尔这样喊着。
「搞定了,」杰瑞说:「你看到那个妞儿看我的眼神?」
「我不确定,」比尔说道:「也许我们该回家了。」
「我们搞定了!」杰瑞说。
他把车停到树下。公路在彼丘罗克分叉,一条通往亚基马市,另一条通往纳奇斯市、因纽克劳、奇弩克隘口、西雅图。
在公路的一百码外有一座很陡峭的黑岩丘,连着一排低矮的山丘,岩丘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路和小洞穴,洞穴的墙壁上到处是印地安式的符号画。这块大岩丘的峭壁面对着公路,上面写满了:纳奇斯 67——格利的野猫——耶稣救我们——打败亚基马——立刻忏悔。
他们坐在车上,抽烟。蚊子飞进来想叮他们的手。
「现在有啤酒就好了,」杰瑞说:「我真想喝杯啤酒。」
比尔说:「我也是,」然后他看了看表。
当他们看到两个女孩出现,两个人下了车。他们把身子靠在车前面的挡泥板上。
「别忘了,」杰瑞开始往前走,「深色头发是我的,另一个给你。」
女孩们停下脚踏车,开始往一条小路上走。她们绕了一个弯消失了,然后在高一点的地方又出现。她们站在那里向下望。
「你们两个跟着我们干嘛?」褐头发的喊着。
杰瑞开始往上走。
女孩们转身,然后快步离开。
杰瑞和比尔以步行的速度继续爬。比尔抽着烟,走几步就停下来深呼吸。当小路转弯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车子。
「快点!」杰瑞说。
「我在爬啊,」比尔说。
他们继续爬,但比尔得停下来喘气。他现在看不到车子了,也看不到公路了。从他的左边往下望,他看到一大片纳奇斯市的景色,就像一大片的锡箔纸一样。
杰瑞说:「你走右边,我直走,我们会堵住那两个贱人。」
比尔点了点头,他已经喘得说不出话。
他继续往上爬,然后小路开始下坡,通往山谷下。他往前望了一望,看到两个女孩,他看到她们蹲在一处岩石下,好像在微笑。
比尔拿出香菸,但火没办法点着。然后杰瑞出现了,在这之后一切都不重要了。
比尔只想做那档子事,甚至只是看她们脱光光也好。另一方面,如果没成功,他也觉得没关系。
他从来不知道杰瑞想要什么。但一块石头带来疑问,也带来解答。杰瑞对两个女孩用同一块石头,先是那个叫做夏侬的女孩,然后是另一个原本应该留给比尔的女孩。
雷蒙德•卡佛:露台(又译作《凉亭》)
那天早上她在我肚子上倒了 Teacher\'s,然后舔掉。那天下午她想从窗户跳出去。
我说:「荷莉,不能再这样子下去了,这种情况一定要结束。」
我们坐在楼上一间套房的沙发上。旅馆里有很多空房间,但是我们需要一间套房,可以走动和说话的地方。于是那天早上我们把汽车旅馆的办公室关了,到楼上的一间套房。
她说:「杜恩,我很痛苦。」
我们喝着掺了冰块和水的Teacher\'s。我们在中午之前睡了一会儿。然后她下床,威胁说要穿着内衣跳出窗外,我得把她抱住。虽然这里只有两层楼高,但就算是这样也够瞧了。
「我受够了,」她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把手放在脸颊上,闭上双眼。她的头来回摇动,发出这种喃喃的声音。
看着她这样子我很痛。
「受不了什么?」我说,但是我当然知道。
「我不必再对你说一遍,」她说:「我疯了,我没有自信了。我以前那么有自信。」
她是个刚过卅岁的美丽女子。身材高挑、一头黑色长发、碧绿眼珠,是我认识唯一有绿眼珠的女人。我以前常赞美她的绿眼珠,她告诉我就是因为那双眼珠,她知道她自己将来一定很不凡。
难道我不知道!
每一件事都让我很难过。
我可以听到楼下的电话声。它已经响了一整天了,就连我在昏睡的时候都听得到。我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听着电话声,想着我们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也许我应该看着地板。
「我的心碎了,」她说:「它变成一块石头。我没用了,反正已经没救了,我一点用也没有了。」
「荷莉,」我说。
当我和荷莉刚搬到这里,接下旅馆经理的工作时,我们以为我们终于时来运转了。房租免费、水电免费,外加一个月三百元的薪水。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差事了。
荷莉负责会计,她对数字很在行,房间出租大多都是她在负责。她喜欢和人接触,人们也喜欢她。我则负责庭园、除草、修树、保持游泳池的清洁、修理一些小东西。
第一年一切都很顺利,我晚上还兼另一份差,我们开始往前进。我们有计画。然后某一天早上,我也不知道,我在一间房间内铺浴室地砖,这个墨西哥清洁女工刚好进来打扫。雇用她的是荷莉。我以前真的没怎么注意到这小女工,虽然我们碰面时会讲讲话。她叫了我一声,先生,我记得。
总之,一件事跟着一件事来了。
那天早上之后,我开始注意到她了。她是个端正的小女工,有一口美丽的白牙,我常看着她的嘴。
她开始叫我的名字。
有一天早上,我正在修理一间浴室水龙头的皮圈,然后她进房间打开电视,就像女清洁工常做的动作。我是说,她们打扫时都会这样。我停下手边的工作,然后走出浴室。她看到我很意外,然后微笑着叫我的名字。
就是在她说完后,我们就躺在床上了。
「荷莉,你还是个很有自信的女人,」我说道:「还是没人比得上你,别这样,荷莉。」
她摇头。
「我心里有个东西已经死了,」她说。「虽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它死了。你杀死它了,你把它活生生杀死它。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她把杯里的酒喝完,然后开始哭。我过去抱着她,但是没有用。
我帮我们又倒了酒,然后看着窗外。
两辆挂着别州车牌的汽车停在办公室前面,两个驾驶正站在门口讲话。其中一个说完话,张望了一下旅社,手托着下巴。还有一个女人,她把脸贴近玻璃窗,用手遮挡着眼睛,往里面窥视。她拉了拉门,看是否锁着。
楼下的电话铃开始响了。
「就连没多久前我们做那件事的时候,你还在想着她,」荷莉说。「杜恩,这很伤人。」
她接下我递给她的酒。
「荷莉,」我说。
「这是真的,杜恩」她说:「不要和我辩。」
她穿着内衣和胸罩,手上拿着酒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荷莉说道:「你已经超出婚姻的限度了,你杀死了信任。」
我跪了下来开始求她,但是我脑袋里正在想花妮塔。真可怕,我不知道我会发生什么事。
我说,「荷莉,亲爱的,我爱你。」
停车场有人按了一长声喇叭,停下来,又开始按。
荷莉擦拭她的眼睛。她说:「给我倒杯酒,这掺太多水了。让他们尽量按好了,我管它的。我要搬去内华达。」
「不要去内华达,」我说。「你不要说气话,」我说。
「我才没说气话,」她说:「内华达没什么不好。你可以和你的清洁女工待在这里,我要搬去内华达,不去那里就死了算了。」
「荷莉!」我说。
「荷莉个屁!」她说。
她坐在沙发上,把膝盖收到下巴底下。「再给我一杯酒,你这王八蛋,」她说。她又说:「按喇叭按死好了。叫他们去『旅人客栈』大便撒尿,那不是你那个清洁女工现在待的地方吗?倒一杯酒给我,你这王八蛋!」
她抿了抿嘴唇,用她特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喝酒这回事很滑稽。每当我回想以前,我们所有重要的决定都是在喝酒的时候出现的,甚至在讨论要不要戒酒时,我们还是拿着半打啤酒或威士忌,坐在厨房或外面的野餐桌。当我们下定决心搬到这里,接下旅馆经理的工作,我们已经好几个晚上喝着酒,评估着这件事的优点和缺点。
我把最后一点Teacher\'s倒入我们的杯子里,加了冰块和水。
荷莉离开沙发,横躺在床上。
她说:「你和她在这张床上过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脑袋里想不出一句话。我把杯子给她,坐在椅子上。我喝着我的酒,想着一切将永远不一样了。
「杜恩?」她说。
「荷莉?」
我的心跳变慢了,我等待着。
荷莉曾是我唯一的爱。
和花妮塔这件事是一个星期五次,早上 10 点和 11 点之间。没有固定的房间,依她当时在哪里里打扫而定。我就直接走进她正在打扫的房间,关起身后的房门。
但多半我们都是在 11 号房。11 号是我们的幸运房间。
我们对彼此都很温柔,但迅速。感觉还好。
我想荷莉说不定可以熬过去,我想她要做的就是放手一试。
我呢,我还是继续兼夜差,连猴子都会做那份工作。但是这里的事情很快就一蹶不振,我们已经没有心思去管它了。
我不再清理游泳池,它开始布满绿色的东西,最后房客也不游泳了。我也不再修理水龙头、铺地砖、补漆剥落的墙壁。嗯,事实是我们俩都喝得很凶。如果真的想喝醉,那是需要花时间和精力的。
荷莉登记房客的工作也没做好。她要不是房租多算了,就是没收到该收的钱。有时候她把 3个人安排在只有一张床的房间里,要不然就是她把一个人安排在有一张特大床的房间里。房客有好多抱怨,有时候还有闲言闲语。人们开始打包,搬到别的地方。
接下来,管理阶层来了一封信。然后又来了一封,经过认可的。
然后是电话,城里有人要过来。
但我们已经不在乎了,这是事实。我们知道我们的日子不多了,我们已经搞坏了我们的生活,正准备接受一场骚动。
荷莉是个聪明女人,她最先知道。
然后那个星期六早上,我们在一整晚的旧事重演之后醒来。我们睁开双眼,在床上转了身好好地看了彼此。那时我们俩都知道了。我们已经到了尽头,必须找一个新的起点。
我们起床,穿了衣服,喝了咖啡,然后决定这次的谈话。什么东西都不要去管,不管电话,不管客人。
就是那时我拿出 Teacher\'s。我们把大门锁上,带着冰块、杯子、酒瓶上楼到这里。一开始,我们看着彩色电视,嬉闹了一下,让楼下的电话铃一直响着。如果要吃东西,我们就出去拿贩卖机里的起司洋芋片。
空气中好像有一种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的感觉,反正我们知道什么事都早就发生了。
「你记得吗,我们结婚前还只是小孩子。」荷莉说。「那时我们有远大的计画和梦想,记得吗?」她坐在床上,抱着她的膝盖和酒。
「我记得,荷莉。」
「你不是我的第一个,你知道吧。我的第一个是瓦特,真没想到,瓦特。你的名字是杜恩,瓦特和杜恩。谁知道我那些年错过了什么?你曾经是我的全部,就像那首歌一样。」
我说:「你是个很棒的女人,荷莉。我知道你有过很多机会。」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她说:「我没办法超越我们的婚姻。」
「荷莉,求求你,」我说。「不要再说了,亲爱的。我们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听我说,」她说:「你记得那次我们开车到亚基马市郊外的老农场,穿过特瑞斯高地?我们那时一直开着车,记得吗?我们开在一条泥土路上,天气很热,满天都是沙?我们一直开着车,然后到了那间旧房子,你去向人家要杯水喝?你能想象我们现在做那种事吗?去一间房子敲门要水喝?」
「那对老夫妇现在八成死了,」她说:「两个人并排躺在某个墓园。你记得他们请我们进屋内吃蛋糕吗?后来他们带我们参观房子?屋子后面有一个露台,就在屋后面的树下?它有一个尖尖的屋顶,油漆已经剥落了,阶梯上还长出杂草。那个女人说很多年前,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前,星期天人们会聚在这里弹弹琴,大家会坐在这里听。我那时在想我们很老的时候也会那样,很有尊严,而且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别人会到我们家门前敲门。」
我还不能立刻就说出什么。然后我说:「荷莉,这些事情,我们以后也会这样回忆的。我们会说:『还记得那个游泳池满是残渣的汽车旅馆吗?』」我说:「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荷莉?」
但荷莉只是拿着她的杯子坐在床上。
我可以看得出来她不知道。
我走到窗户旁边,站在窗帘后面往外看。有个人在下面说了一些话,然后用力摇了摇办公室的门。我动也不动。我祈求荷莉给我什么暗示,我祈求荷莉让我知道。
我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然后另一辆。他们打开头灯照着旅馆,然后一辆跟着一辆离开驶入公路。
「杜恩,」荷莉说。
这件事,她也是对的。
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
[美国]雷蒙•卡佛
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它和一刘年轻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有关。去年夏季的第一天,他们搬进我那条投递路线上的一座房子。我再次想到他们,是我拿起上星期的报纸,看见上面一个年轻人的照片,他因用棒球棍打死了他妻子和她的男友而被监禁在圣,弗兰西斯科。当然,不是同一个人,只不过他们的胡子很象。由于十分相似,我想了很多。
我叫亨利•罗宾逊,是邮递员——联邦公民的公务员,我从一九四七年起干这工作。我一辈子都住在西部,除了战争时在军队服役的那三年。我离婚已经二十年了,有两个孩子,几乎有二十年没见过面了。我不是个轻薄的人,凭心而论,我也不是个严肃的人。我的信条是:一个男人在现在这个时代就该二者兼备。我还相信工作的价值——越辛苦越好。不工作的人时间充裕,因此就会有太多的时间沉溺于自己和自己的烦恼。
我相信这一点,部分由于住这儿的一个年轻人——他就不工作。不过我认为她也有责任一—那女人,她纵容了他。
“垮掉的一代”,一一我想你们如果见了他们就会这样叫他们的。那男的下巴上长着密密麻麻的褐色胡髭,好象他急需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再抽根烟。那女的挺迷人,一头长长的黑发,皮肤细润,一看就知道是个美人。不过请记住我的话,她可不是个贤妻良母。她是个画家。那年轻人,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可能也干这行。他们两个人都不工作,但他们付房租,而且也能勉勉强强过下去——至少那个夏天是这样。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十一点左右,十一点一刻。我已经跑完我那条邮递路线的三分之二,到他们房前,发现院里停着一辆福特56轿车,后面一辆U型拖车正敞着门。松树街上只有三幢住宅,他们是最后一户,另外还有默契森一家——他们来阿卡塔快一年了, 格兰特一家——他们住这儿快两年了。默契森在辛普森.瑞德伍德公司工作,吉恩•格兰特是邓尼公司的早班厨师。两所住宅,早先是空地,是属于柯尔家的,后来盖成了住宅。
那年轻人站在院中那辆拖车的后面。她正从前门走出来,嘴上叼着烟,穿一条紧身白色牛仔裤和一件男式白汗衫。她看见我,就站住。停在那儿看我从便道上走过去。尽管我拿着他们的信箱,我还是放慢脚步,朝她点点头。
“收拾妥当了吗?”我问。
“快了,”她说,把额前的一缕头发撩开继续抽着烟。
“这很好,”我说, “欢迎你们到阿卡塔来。”
说完这话,我感到有些窘迫。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在这个女人旁边,都发现自己很窘迫。这也是让我一开始就反感她的原因之一。• 她对我淡淡一笑,我转身要走,那年轻人一他名叫马斯顿——从那辆拖车后面走过来,手里提着一大纸盒玩具。现在,阿卡塔不是个小镇了,但也不是什么大城市,尽管我想你可能不得不说它还是属于小镇之列。可无论如何,阿卡塔不是世界末日,•大多数住在这儿的人不是在锯木厂干活,就是和渔业打交道,再不然就是在商业区的某家商店里工作。这儿的人不习惯看见男人留胡子一或留胡子而不做工。
“你好,”我说。当他把纸盒放在前挡泥板上,我伸出手, “我叫亨利•罗宾逊。你们刚到是吗?”
“昨天下午,”他说。
“这趟旅行真够受的!从圣.弗兰西斯科到这儿用了十四个小时,”那女人在走廊上说道。 “他妈的拉住那辆拖车。”
“我来吧,我来吧,”我边说,边摇着头。 “圣.弗兰西斯科?我不久前在圣.弗兰西斯科呆过。让我想想,是去年四月或三月。”
“是吗?”她说, “你到圣.弗兰西斯
“噢,不做什么,真的。每年我都要去两趟。到渔夫码头走走,或看看巨人戏剧。就这些。”
片刻的停顿。马斯顿在草地里寻找着什么。我准备走了。就在这时,孩子们从前门飞跑过来,吵吵嚷嚷地狂奔到走廊尽头。当那扇屏风门哐地一声打开时,我想马斯顿一定吃了一惊,而她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那儿,十分冷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看上去很糟糕。每次他准备做点儿什么,总会快速地痉挛一下儿。他的眼睛——一会儿盯着你,一会儿滑向一边,一会儿又盯住你。
那边有三个孩子,两个四、五岁左右的鬈头发的小姑娘,还有一个小点儿的男孩儿紧跟在后面。
“可爱的孩子,”我说, “好啦,我该走了。你们得换换这信箱上的名字吧。”
“当然,”他说, “当然。一两天内我就换过来。不过最近我们不会有什么信的。”
“你不知道,”我说,“你不知道这只老邮袋里会钻出今什么来。准备准备无碍的。”我转身正要走。 “对了,如果你想到工厂找活儿干,我可以告诉你到辛普森•瑞德伍德公司找谁。我的一个朋友是那儿的领班。他可能有……”我发现他们不太感兴趣,声音就低下来。“不必了,谢谢,”他说。“他不用找工作,”她插话道。“那好吧,再见。”“再见,”马斯顿说。她没再说什么。
我刚才说过,那天是星期六,烈士纪念日的前一天。我们星期一休息, 直到星期二,我才又去那儿。那台,U型拖车还在前院,我并不吃惊。不过,他还没有卸完车却挺让我吃惊。我得说,有四分之一的东西已经搬到了前廊上卜——一把装满东西的椅子,一把铬黄色的餐椅以及一大纸盒的衣服,有些还聋拉在纸盒外面。另有四分之一的东西一定已搬进房间了,其余的还都在拖车里放着呢。孩子们正拿着小木棍,敲打拖车的车帮,还从尾门那儿爬上爬下。他们的妈妈和爸爸却连影子也看不见。
星期四我又在院子里看见他,忘记换信箱的名字。、 “我正准备换呢,”他说。提醒他别
“抓紧时间,”我说, “搬到一个新地方,总有好多事要操心。原来住这儿的人,柯尔一家,你来的两天前才搬出去。他要到尤瑞卡工作。给一家捕渔和猎兽公司干。”
马斯顿摸摸胡子,眼睛看着别处,好象在想什么事。
“再见吧,”我说。
“再见。”
总之,他还是没换信箱上的名字。不久我又来过,带来一封写着那个地址的信,他说了句: “马斯顿?是的,是我们的,马斯顿……这几天我就把信箱上的名字换了。我得找一桶油漆,把那个名字……柯尔,把柯尔涂掉。”他东张西望,然后他从眼角斜视着我,敲了敲下巴。但他还是没更换信箱上的名字。过了一阵儿,我也就耸耸肩,忘了这回事。
人们听到了一些传言。我不止一次地听说他是个被假释的囚犯,他到阿卡塔来是为了摆脱圣.弗兰西斯科不健康的环境。据说,那女人是他妻子,但那几个孩子却没一个是他的。另一种说法是,他犯了罪,在这儿隐藏。不过没多少人相信这种说法。他看上去不象那种确实做了什么有罪的事的样子。大多数人看来都相信了那些至少是传得最广的说法,这种说法也是最可怕的。那是说,那女人有毒瘾,她丈夫把她带到这儿,是要帮助她戒掉恶习。作为旁证,萨莉•威尔逊的来访总是被提起——萨莉•威尔逊是从“旅行车招待站”来的。一天下午,她碰巧拜访了他们家。后来她说,不是瞎说,那儿确实有些很有意思的事一尤其那女人。刚刚那女人还坐在那儿听萨莉说个不停——似乎是全神贯注——不久她就站起身,尽管萨莉还在说话,她竟开始画她的画,好象萨莉根本不在那儿一样。她刚刚还抚摩亲吻着孩子们,一会儿突然就开始对他们大喊大叫,而且没有任何理由。萨莉还说,如果你离她很近,就会发现她看人的方式也很特别。不过,萨莉.威尔逊在“旅行车招待站”的掩护下,干了不少年管闲事、打探他人隐私的事。
“你不明白,”碰上谁提这事, 我就说, “如果他现在就去工作的话,谁还会说什么呢?”
依我看,他们在圣.弗兰西斯科也招惹了不少麻烦,。不管那麻烦的性质如何,他们是想从那些麻烦中摆脱出来。不过他们为什么选中在阿卡塔安家,就很难说了,因为他们肯定不是来找工作的。
最初的几个星期,根本谈不上有什么邮件,‘只有几张《老年》,《西部汽车》之类的订报单。而后开始有信来了,大概二周一两封的样子。我来时,有时能看见他们中的一个在屋外散步,有时则见不到任何人。不过孩子们倒是总在那儿,屋里屋外地跑进跑出,又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玩耍。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是模范家庭,可他们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以后,草开始发芽了,可那是什么草啊,又枯又黄。谁也不会愿意看见这种东西的。我知道杰西老头来过一两次给它们浇浇水,而他们却说买不到水管。于是他给他们留了一根。后来我发现孩子们拿着那根管子在园子里玩儿,它的结局就是这样。有两次我看见一辆白色的小运动车停在房前,那车不是从这附近开来的。
我和那女人直接打交道只有一次。有一封信欠资,我就带着信走到她家.门口。两个女孩儿中的一个让我进去,然后跑去找她妈妈。屋内堆满了零零散散的旧家具,衣物也扔得到处都是,只是还不至于说很脏。可能不够整齐,但不是脏。起居室里,一把旧躺椅和一把扶手椅靠墙摆着。窗户下有一只用砖和木板搭成的书箱,里面塞满了平装的书。犄角处,堆着许多画,都反扣着,另一侧有一幅画还搁在画架上,上面盖着布。
我把邮袋换了个肩,想站得更稳些,不过我开始觉得还不如我自己付了那笔钱呢。我一边等一边看着那画架,正想侧身走过去掀掉盖布看看,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
“我能帮你什么忙?”她说道,人出现在门厅里,一点儿也不友好。
我碰了碰帽檐,说道: “如果你不介意,这儿有封欠资的信。”
“让我看看。谁来的?噢,是杰瑞这个傻瓜。给我们寄了封没邮票的信。”她叫道。 “杰瑞来信了”马斯顿走进来,不过他看上去不是很高兴。我等在那儿,两条腿换着站。
“我来付钱,”她说, “看在是老杰瑞来信的份上。给。再见。”
就是这种样子——可以说根本没什么样子。我不能说这附近的人已习惯了他们一他们不是那种你能真正适应的人。不过过了一阵,没人再注意他们了。如果人们在塞夫威超级市场碰上他推着货车,可能会瞧瞧他的胡子,除此之外就不会注意他什么了。再也听不到别的故事了。
有一天他们消失了。向两个方向。我发现一旦期前她和一个人——一个男的——先离开了,过了几天,他带着孩子们去了瑞汀,他母亲家。从星期四到下一周的星期三的六天里,他们的邮件就放在信箱里。窗帘全挂着,没人知道他们是否把它打开过。但那个星期三,我看见那辆福特车又停在院中,窗帘仍拉着,但邮件没了。
从第二天起,他每天都呆在信箱边等着我把信递给他,要不他就坐在前廊的楼梯』:抽烟,很显然,他是在等什么。他一看见我来,就站起身,提提屁股上的裤子,朝信箱这边走过来。如果我有邮件给他,我发现我几乎还没递给他,他的目光就已经急不可待地扫到了发信人的地址。我们很少交谈,哪怕是一句话,如果我们恰巧目光相遇,也只是狡此点点头,可连这种时候都很少。他狠痛苦——谁都能看出来——如果我能,我真想帮帮这孩子,但我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约是他回来一星期后的一个早晨,我看见他双手插在后兜里,在信箱前走来走去,我下决心跟他说点什么。说什么,我还不知道,但我肯定会说点儿什么。我走上便道时,他的背正对着我。我走近他时,他猛然转过身,他脸上的表情使我要说的话僵住了。我手中拿着他的邮件立在那儿。他朝我跑了两步,我把它递过去,看也没看。他盯着它象在发愣。
“没有人,”他说。
那是落杉矶寄来的一份医疗保险计划的广告单,那灭上午我至少投送了七十五张。他把它对叠起来,走回屋去。
第二天,他又在外面等着了。他脸上的表情自然了,好象比前一天能控制自己了。这一次我有种预感,我带来了他正盼着的东西。那天早晨在邮站装邮袋的时候,我仔细看过了那封信。那是个普通的信封,地址是一个女人手写的花体字,占去了大半个封皮。邮戳是波特兰的,发信人地址上有姓名的缩写JD和波特兰的街区地址。
“早上好.”我说,把信拿出来。
他一盲不发地从我手上接过信,脸刷地就白了。他摇晃了一下,然后朝屋里走去,冲着光举着那封信。
我大叫道:“孩子,我一见到她就敢断定她不是好人。为什么你不忘了她?为什么你不去工作而忘了她?是什么使你不愿工作?我当年处在你这种境地时,是工作,白天黑夜地工作,让我忘掉一切的;那会儿正打仗,我在……”
打那儿以后,仙不再在外面等我了,他在那儿又呆了五大。每天,我都能瞥见他仍在等我,不过是站在窗后、透过窗帘向我张望。我走以后他才出来,我能听见屏风门的响声。如果我回头看看,他就显出不紧不慢的样子,朝信箱走去。
我最后—饮见到他时,他正站在窗户边,神情平静、安闲。窗帘都放了下来,百页窗收起来,我当时就看出他收拾好东西要离开。不过,从他的脸色我能看出,他这次不是在等我。他的目光扫过我,越过我,落在了南边的房顶和树上。甚至当我离开他家、又走下便道以后,他仍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回头望了望。我能看见他仍呆在窗边。那种感觉是那么强烈,我只能转过身去,顺着他的目光的方向望过去。寸;过,正象你能猜到的,除了还是那片古老的森林,山峦、天空外,我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天他就走了。他没有留下任何转投的地址。时而还会有些邮件。是寄给他的或他妻子或他们两人的。如果是甲级邮件,我们就保留一天,然后退还寄信人。不是很多。而我也不在意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工作,而我总是高兴有事做。
我们谈论爱情时都说些什么
(美国)雷蒙•卡佛
我的朋友梅尔.麦吉尼斯正说着什么。梅尔•麦吉尼斯是一位心脏病专家,有时这就给了他一种权力。
我们四个人正坐在他的餐桌旁喝着杜松子酒。阳光透过水池后面的大窗户洒满整个厨房。我和梅尔以及他的第二个太太特雷莎一我们叫她特里,还有我妻子劳拉。那会儿我们住在阿尔伯克基。不过我们几个都是外地人。
桌上放着一只冰桶。奎尔杜松子酒不停地消耗着,而我们不知不觉谈起了爱情。梅尔认为真正的爱情只能是精神恋爱。他说他进医校之前在神学院呆过五年。他说他仍然把在神学院的几年看成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特里说,在梅尔之前和她住一块儿的那个男人非常爱她;以至于想杀了她。特里说,“有天晚上,他把我毒打了一顿。他抓着我的手腕,在起居室里把我连拖带拽地走了一圈。他嘴里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你这婊子。’然后继续把我拖来拖去。我的头不断磕碰到东西。”特里环顾了一下餐桌。“对这种爱你该怎么办?”
她是个瘦削的女人,脸蛋漂亮,眼睛幽黑,褐色长发垂落在背上。她喜欢土耳其玉石项练,喜欢长坠型耳环。
“天哪,别傻了,。那不是爱,你心里明白。”梅尔说,“我不知道你管它叫什么,但我肯定你不会把它叫作爱的。”
“随你怎么说吧,不过我知道这就是爱,”特里说, “这在你听来可能是疯话,但真的如此。人和人不一样,梅尔。当然,他可能有时过于疯狂了。是啊,可他确实爱我。或许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但他是爱的。梅尔,是有爱的。别说没有。”
梅尔呼出一口气。他端着酒杯转向劳拉和我。 “那人威胁说要杀我,”梅尔说。他喝光了杯里的酒,又去拿酒瓶。“特里是浪漫主义者。特里是从‘打是疼,骂是爱’那种学校里出来的。特里,心肝,别那么看我。”梅尔伸手到桌子那头,用手指碰了碰特里的脸颊。他对她笑了笑。
“他现在想来和解了,”她说。
“和解什么?”梅尔说, “有什么可和解的?我心里什么都清楚。这就够了。”
“我们怎么说起这个话题了?”特里说。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梅尔脑袋里总有爱情,”她说, “对不对,宝贝儿?”她微笑着,我想那是最后的一笑了。
“我只是不想把埃德的行为叫作爱情罢了。我就是这个意思,亲爱的。”梅尔说,“你们俩呢?”梅尔冲我和劳拉说, “你们认为那象爱情吗?”
“问我可问错人了,”我说, “我根本不了解那人。我只是偶尔听人提起过他的名字。我怎么会知道。你得知道详情才行。不过我想你刚才的意思是,爱情是绝对的。”
梅尔说, “我所说的爱情正是这种。我所说的爱情是,你不会想要杀人。”
劳拉说, “我不了解埃德,也不了解任何情况。不过谁又能判断别人的是与非呢?”
我碰了碰劳拉的手背。她朝我笑了一下。我抓起劳拉的手。手很温暖,指甲修剪得光洁漂亮。我搂住了她的腰。
特里说, “我不在的时候,他喝了老鼠药。”她的手抱住双臂。 “他们把他送到圣菲的医院去了。我们过去住那儿,离这儿大约十英里。他们救了他的命。不过他的齿龈从此不牢靠了。我是说他们把它拔了下来。那以后,他的牙象狗牙一样凸在外面了。上帝啊,”特里说。她呆了一会儿,把胳膊放下来,端起酒杯。
“一般人谁会这么做啊!”劳拉说。
“现在他动不了了,”梅尔说, “他死了。
梅尔把一茶碟宜母子递给我。我抓了几片,把汁挤进酒杯,又用手指搅了搅冰块。
“情况更糟了,”特里说, “他朝嘴巴里开了一枪。但这件事他做得也不漂亮。可怜的埃德,”特里摇摇头。
“可怜的埃德汉什么了不起的,”梅尔说,“他是个危险的人。”
梅尔四十五岁了,个子很高,四肢瘦长,有一头柔软的鬈发,由于常打网球,他的脸和胳膊全是褐色的。他严肃的时候,他的举止,他的所有动作都极精确,极谨慎。
“他确实爱我,梅尔。让我这么说吧,”特里说, “我就要求这一点。他爱我和你爱我的方式不一样。我不谈这个。但他确实爱我。允许我这么说,行吗?”
“你说他‘这件事做得也不漂亮’,是什么意思?”我说。
劳拉端着杯子向前倾了倾身子,把胳膊支在桌子上,用两只手握住杯子。她看看梅尔又看看特里,等待着,坦率的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似乎很惊异这种事情会在你的朋友身上发生。
“他想自杀,怎么把事情弄糟了呢?”
“我来告诉你怎么回事吧,”梅尔说,“他用的是那把20.2口径的手枪,就是他拿着吓唬我和特里的那把。噢,我不开玩笑,那人老是吓唬人。你们可以想象那些日子我们是怎么过的。就象难民。我甚至也买了一把枪。你信吗?象我这样的人?但我确实买了。为了自卫我买了一把,放在汽车杂物格里。有时候,我深夜必须离开公寓, 去医院,你们知道吗?我和特里那会儿还没结婚,我的前妻占着房子,孩子,狗和一切,我和特里就住这所公寓里。我刚才说了,有时候,深更半夜,我接到一个电话,凌晨两三点钟必须赶到医院去。屋外的停车空地一片漆黑,还没钻进汽车,我已经浑身冒冷汗了。我完全无法预料他会不会从灌木丛或从车后面冒出来,向我开枪。我的意思是,那人疯了,装颗炸弹什么的,也是可能的。他过去甭管是几点,都打电话叫我去照顾他,说他需要和医生谈谈,我一回电话给他,他就说, ‘混蛋,你没几天活头了。’诸如此类。真可怕,我跟你们说。”
“我觉得对不起他,”特里说。
“听起来象场噩梦,”劳拉说,他朝自己开枪以后到底怎么样了?”“可是
劳拉是一名法律秘书。我们是在工作上认识的。后来不知不觉地,我们就相爱了.她三十五岁,比我小三岁。除了相爱,我们还彼此欣赏,彼此陪伴。她是个随和的人。
“后来怎么了?”劳拉说。
梅尔说, “他在他屋里朝嘴里面开了一枪。有人听见枪声,就对经理讲了。他们用万能钥匙打开门屋,看见了现场,就叫来了救护车。我碰巧也在那儿,看着他们把他抬上车,他还活着,但失去了知觉。那人又活了三天。他的脑袋肿得有正常人的两个那么大。我从没见过这副模样,我希望我再也别见到。特里得知以后,要求到病房守在他身旁。我们为此打了一架。我认为她不该看见他那样子。我当时觉得她不该见他,现在我还这么认为。”
“谁赢了?”劳拉说。
“他死的时候,我在他历里,”特里说,“他再没醒过来。但我坐在他身边。他没有别人了。”
“他是个危险的人,”梅尔说, “如果你管它叫爱,那就随你便吧。”
“那就是爱,”特里说,“当然,在大多数人眼里,它是不正常。但他情愿为它而死。他也确实为它死了。”
“我肯定不会把这叫作爱的,”梅尔说, “我是说,没入明白他干嘛要这么做。我见过很多自杀的事,我说不出谁会知道他们这么做是为什么。”
梅尔把两只手放在脖后,斜着椅背。“我对那种爱不感兴趣,”他说,“如果那算爱的话,你这么说好了。”
特里说, “我们当时很害怕。梅尔甚至写了份遗嘱,还给他在加利福尼亚的哥哥写了封信。他哥哥曾参加过绿色贝雷帽①。梅尔告诉他,如果出了事该去找谁。”
特里喝着杯中酒。她说, “不过梅尔刚才说得对——我们活得是象难民。我们担惊受怕。起码梅尔是这样,是不是,亲爱的?我有一次甚至给警察打了电话,但他们无能为力。他们说除非埃德真做了什么,否则他们不能采取任何行动。这岂不可笑?”特里说。
她把最后一点儿杜松子酒倒进杯子,摇了摇酒瓶。梅尔从桌旁站起身,朝碗橱走去。他又拿了一瓶酒回来。
“我和尼克知道什么是爱情,”劳拉说,“我是说,就我们而言。”她用膝盖碰碰我的膝盖。 “你现在该说点什么了,”劳拉说,对我微微一笑。
我抓起劳拉的手,把它举到唇边,以示回答。我用吻她手的办法制造了一个.大效果。所有人都很开心。
“我们很幸运,”我说。
“你们这两个家伙,”特里说, “别来这一套了。你们让我恶心。你们还在度蜜月吧,我的上帝。你们还那么狂热吧,大喊大叫的。等等,你们俩在一块儿有多久了?多久?一年?一年多了?”
“快一年半了,”劳拉脸红红的,微笑着说:
“噢,这就是了,”特里说, “还得等等再说。”
她端着酒杯,盯着劳拉。
“我没开玩笑,”特里说。, 梅尔打开酒瓶,围着餐桌斟了一圈。
“伙计们,”他说, “咱们干一杯吧。我提议干一杯。为爱情干杯。为真正的爱情。”
我们碰了碰杯。 •
“为爱情,”我们说。
屋外的后院里,有条狗叫了起来。从窗口飘进来的白杨树叶拍打在酒杯上。午后的太阳,就象这屋中的一个精灵,遍洒安逸,慷慨的光芒。我们简直是到了什么仙境了。我们又举起酒杯,象刚刚一致同意了对某件事开禁的孩子,咧嘴笑着。
“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梅尔说, “我是说,我会给你们举一个很好的例子。然后你们就能得出你们自己的结①“绿色贝雷帽”指美国陆军的特种部队。
论。”他又往杯子里倒了些杜松子酒,加了块冰和一片宜母子。我们一边咂着酒,一边等他说话。劳拉和我又碰了碰膝盖,我把一只手放在她温暖的大腿上,再也没挪开。
“我们当中有谁对爱情真正了解什么吗?”梅尔说, “在我看来,我们不过是些初学者。我们说我们彼此相爱,而且确实如此,我不怀疑。我爱特里,特里爱我,你们俩呢,也彼此相爱。你们知道我现在所说的这种爱情是什么。肉体上的爱,那种爱使你专注于某一个人,除去爱他的身体,还爱他或她的灵魂。肉欲的爱,好吧,就叫它情感之爱吧,是每天都关心着另外那个人。但有时,一想到我一定也爱过我的第一位妻子,我就很难过。但我确实爱过,我知道我爱过她。所以我想就这点而言,我很象特里。特里和埃德。”他考虑了一下又接着说,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爱我前妻胜过生活本身。但现在我恨她的厚颜无耻。确实如此。你们对此作何解释呢?那爱情怎么了?它出了什么毛病,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希望有人能告诉我。然后是埃德。好吧,我们回过头来再说说埃德。他那么爱特里,他想杀她,后来又转而自杀。”梅尔止住话头,吞了一口酒。 “你们俩在一起呆了十八个月,你们彼此相爱。你们浑身都透着这股劲。你们因为爱情而光彩照人。但是,你们相遇之前也曾爱过其他人。你们也都结过婚,就象我们一样。甚至这之前,你们可能还爱过别的人。特里和我在一块儿五年了,结婚也四年了。糟糕的是,不过也是好事,也许你们会说是保留下来的美德,这美德就是,如果我们中谁出了什么事——请原谅我这么说——假如明天我们俩有谁出了事,我想另一个,另一个人会伤心一会儿,你们知道,但很快,活着的一方就会跑出去,再恋爱,用不了多久就会另有新欢。所有这些,我们所说的这种爱情,不过就是一种记忆。甚至可能连记忆都不是。我错了吗?我搞错了吗?如果你们认为我错了,我希望你们立刻给我指出来。我想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什么也不明白,我是第一个承认这一点的。”
“梅尔,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特里说。她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 “你是不是醉了?亲爱的?你醉了吗?”
“亲爱的,我不过是说说,”梅尔说,“行不行?我没必要非得醉了才能说我的想法吧。我是说,我们都在说,对不对?”梅尔说,他的眼睛紧盯着特里。
“宝贝儿,我没批评你,”特里说。她拿起酒杯。
“我今天不用时刻待命,”梅尔说,“让我提醒你们这一点。我不用随时待命,”他说。
“梅尔,我们爱你,”劳拉说。
梅尔看着劳拉。他看着她,好象他认不清她,好象她换了个人。
“我也爱你,劳拉,”梅尔说, “还有你,尼克,也爱你。你知道吗?”梅尔说,“你们俩是我们的朋友,”梅尔说。
他抓起酒杯。
梅尔说, “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我的意思是,我要证明一点。你们知道,这件事发生在几个月之前,但现在还没彻底了结。我们这么谈着话,就好象我们知道谈爱的时候我们谈的是什么似的,这件事会,使我们感到羞惭。”
“好了,”特里说,”如果你没醉,你就别象醉了似地说话。”
“你这辈子就闭这一次嘴,”梅尔平静地说, “你能不能行行好,一分钟里别说话?我接着刚才的说,有一对老夫妇开车到州界上,车被撞毁了。一个小孩子撞了他们,他们被撞散了架,也没人给他们什么机会让他们度过难关。”
特里看看我们,然后看看梅尔。她的神情很焦虑,但也许这个词太重了.
梅尔将酒瓶在席间传了一圈。
、 “那天晚上我值班,”梅尔说, “那会儿是五月,要不就是六月。特里和我刚坐下要吃饭,医院就来了电话,州界上出了这事
儿。一个喝醉了的小孩,小青年,开着他爸爸的轻便货车一家伙撞上了这辆露营车,那老两口就在车上。他们已经七十五岁了,那对夫妇。那孩子——十八,十九,差不多吧——当场毙了命。驾驶盘穿透了他的胸骨。那老两口,你们知道,都活着。我的意思是,仅仅是还活着。他们伤得很严重。多处骨折,内伤,大出血,挫伤,裂伤,很严重,两个人还都得了脑震荡。相信我说的,他们的病情的确很严重。当然,他们的年龄对他们就是一种打击。我得说她的情况比他更糟。除了其它毛病,还患了脾脏脱出。两人的膝盖骨都碎了。不过他们都系了安全带,天知道,就是这东西救了他们的命。”
“伙计们,这可是为国家安全局作的一则广告啊,”特里说, “这里是你们的发言人,梅尔文•麦吉尼斯医生在发言。”特里笑了, “梅尔,”她说, “有时候你太过分了,但我爱你,亲爱的,”她说。
“亲爱的,我爱你,”梅尔说。
他往桌子前倾了倾身。特里在桌中央够到了他。他们吻起来。’
“特里是对的,”梅尔坐稳后说道,“接着说安全带。不过严肃地说,那两位老人,形状还没大变。我到那儿的时候,那孩子已死了,我刚才说了。他被抬出来,放在一边儿,搁在一张轮床上。我看了一眼那对老夫妻,就让急诊室护士去叫一位神经科医生,一位整形科医生和两位外科医生立刻到这儿来。”,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我会尽量长话短说的,”他说, “于是我们把这两个人抬进了手术室,大半夜就一直为他们动手术。这两个人,他们体内积蓄的力量简直不可思议。你有时能碰上这种人。所以我们尽了一切努力,天快亮时,我们给了他们百分之五十的生存机会。行了,于是我们把他们转到重点护理组。他们二位在那儿呆了两星期,一直顽强抗拒着疾病,各方面都变得越来越好。后来,我们把他们送回了家。”
梅尔停了片刻。 “现在,”他说, “让我们干了这杯廉价酒。然后我们去吃饭,好吗?我和特里知道一个新地方。我们就去那儿吧,去我们知道的那个新地方。不过我们去之前,得先干了这几杯廉价的、让人恶心的杜松子酒。”
特里说, “我们还没在那儿吃过饭。不过看样子不错。从外面看,你们知道。”
“我喜欢吃,”梅尔说, “如果能让我一切重头来,我就去当大厨师。你们知道吗?对不对,特里?”梅尔说。
他笑起来。他用指头搅了搅杯里的冰块。
“特里知道,”他说,“特里可以告诉你们。不过再让我说几句。如果我能重新投胎,投在不同的时间,一切都不同,你们猜怎么着?我希望我能转世成一名武士。披一身铁甲,就会很安全。在火药、毛瑟枪、手枪出现之前,当一名武士就可以了。”
“梅尔会胯下一匹马,手中一杆长矛,”特里说。
“到哪儿都戴一条女用围巾,”劳拉说。
“或者就带个女人,”梅尔说。
“不害臊,”劳拉说。
特里说, “没准儿你转世成了•奴隶。那会儿奴隶可没这么舒服,”特里说。
“奴隶从来就没舒服过,”梅尔说,“不过我想,即使武士也不过是什么人的容器①罢了。•是不是这么回事?不过每个人都总是别人的容器。对不对,特里?但我喜欢武士,除了因为他们有女士,还因为那一身盔甲,你们知道,他们不会轻易受伤害的。那会儿可没什么汽车,你们知道吧?没什么喝醉的小伙子突然撞进你的直肠里去。”“那叫奴隶,不叫
①梅尔错把vassal(“奴隶”)念成了vessel,就成了“容器”了,
容器。”
“奴隶,容器,”梅尔说, “他妈的有什么不同?你反正明白我的思意。好吧,”梅尔说, “我没文化。我只学我的本行。我是个心脏外科医生。当然,我只是个机械师。我不过就是去捣捣乱,安排安排罢了。他妈的,”梅尔说。
“谦虚可不适于你,”特里说。
“他不过是个谦逊的外科医生,”我说, “不过梅尔,有时他们会被那身盔甲闷死的。如果太热,如果太累或消耗太多,他们也会得心脏病。我在哪儿读到过,他们就因为穿着那身盔甲,累得精疲力尽,从马上摔了下来,再也站不起来了。有时候,他们还被自己的马踩踏。”
“这太可怕了,”梅尔说, “尼基,这真是可怕的事。我想他们会呆在那儿,等着什么人赶来,把他们做成烤肉串。”
“别的‘容器’,”特里说。
“对”,梅尔说, “奴隶会守着他的,会以爱的名义刺死那卑鄙之徒的。或随便他们在那个时代会交战的什么混帐东西。”
“我们现在还在和这些事交战,”特里说。
劳拉说,“什么也没变。”
劳拉的脸颊仍然红红的。她的眼睛很亮。她把杯子举到唇边。
梅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凑近标签仔细看,好象在研究一长排数字。然后他慢慢地把酒瓶放到桌上,又慢慢地将手伸向奎宁水。
“那对老夫妇怎么样了?”劳拉说,“那故事开了头,还没讲完呢。”
劳拉想点烟,一直点不着。她的火柴总是灭。
屋内的阳光现在不同了,减弱了。但窗外的树叶还在闪烁着光亮,我注视着它们落在窗玻璃和福米加①柜台上的影子。当然,那影子也与先前不同了。
“那对老人怎么样了?”我说。
“虽然老却很聪明,”特里说,
梅尔盯着她。
特里说, “亲爱的,继续讲你的故事吧。我不过开个玩笑。后来怎么样了?”
“特里,有时候,”梅尔说。
“好啦;梅尔,,,特里说, “亲亲,别老是这么严肃。你不会听玩笑话吗?”“玩笑在哪儿?”梅尔说。
他拿起酒杯,直勾勾地望着他太太。
“后来怎么了?”劳拉说。
梅尔又把目光投向劳拉。他说, “劳拉,如果我没有特里,如果我不是这么爱她,如果尼克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就会爱上你。亲爱的,我会把你劫持走的,”他说。
“讲你的故事吧,”特里说, “我们好去那个新地方啊。”
“好吧,”梅尔说, “我刚才讲到哪儿了?”他说,盯着桌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讲述。
“我每天都去看望他们俩,假如正好有其它出诊安排,有时就一天去两次。他们俩全都打着石膏,绑着绷带,从头到脚。你们知道那样子的,在电影里见过。他们就是那样子,就象电影里那样。只露出眼睛洞、鼻孔洞和嘴巴洞。她还得把两条腿吊起来。那位丈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非常沮丧。即使他知道他太太很快就要度过难关了,他还是非常沮丧。但不是因为这场事故。我是说,事故是一件事,但不是全部。我凑到他的嘴洞那儿,你们知道,他说不是,不是因为这场事故,而是因为他从眼洞那儿看不见她。他说,就是这让他感觉那么不好的。你们能想象吗?我告诉你们,就因为不能转转他那倒楣的头去看看他倒楣的太太,这人的心都碎了。”
梅尔看看桌边的人,要讲什么,又摇了摇头。
“我是说,看不见他那倒楣女人,简直要了这老家伙的命。”①一种坚硬,平滑的贴面材料.
我们都看着梅尔。
“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他说。
我们那会儿可能都有些醉了。我知道要对一件事全神贯注已经很难了。阳光缓缓地流出屋,它先前从窗户那儿进来,这会儿又从窗户退了出去。但没有人动一动,从桌边站起身,打开头顶的灯。
“听着,”梅尔说,“我们干了这讨厌的酒吧。这儿还够每人一杯的。然后我们就去吃饭。我们就去那个新地方。”
“他心情忧郁,”特里说, “梅尔,你干嘛不吃片药呢?”
梅尔摇了摇头, “这儿有的我都吃过了。”
“我们偶尔会需要片药的,”我说。
“有些人生来就需要,”特里说。
她正用手指擦着桌上的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她住了手。
“我想我该给我的孩子打电话去了,”梅尔说, “都喝够了吗?我去给我的孩子打电话了,”他说。
特里说,“如果是马乔里接电话怎么办?你们二位,你们听我们说过马乔里吗?亲爱的,你知道你不想和马乔里讲话。那会让你心情更糟。”
“我不想和马乔里讲什么,”梅尔说,“但我要和我的孩子讲话。”
“梅尔没有一天不说他盼着她能再婚呢。要不然就没命了,”特里说。 “因为,”特里说, “她搞得我们快破产了。梅尔说她再不结婚,就是跟他过不去。她有个男朋友跟她和孩子住一块儿,所以梅尔等于在资助她的男朋友。” .
“她对蜜蜂过敏,”梅尔说, “如果我不祈祷她再婚,我就祈祷她被一群该死的蜜蜂螫死。”
“不害臊,”劳拉说。
“嗞嗞嗞嗞——”梅尔说,把手指变成蜜蜂,到特里的喉咙处嗡嗡叫着。然后他将两只手猛地垂落到身体两侧。
“她很恶毒,”梅尔说, “有时候,我真想穿一身蜜蜂养护员的工作服去趟她那儿。你们知道,就那种象钢盔似的草帽,有个盘子模样的东西垂下来遮住脸,大手套,厚厚实实的外罩,你们知道吗?我就去敲敲门,然后往屋里放一个蜂房。不过,我首先要确定孩子们不在里面,这是当然的。”
他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他这么做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于是他还是把两只脚都放到地上,身子往前倾,胳膊肘支在桌上,双手捧着下巴。
“说来说去,我可能不会给孩子们打电话的。也许并不是非打不可。要不我们就去吃饭。这主意怎么样?”
“我觉得不错,”我说,“吃不吃都行。要不就接着喝。我可以勇往直前,直到太阳落山。”
“亲爱的,这是什么意思?”劳拉说。
“就是我所说的这个意思啊,”我说, “就是说,我可以坚持下去。就这意思。”
“我可以自己吃点儿东西,”劳拉说,“我觉得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饿过。有什么可以嚼嚼的吗?”
“我去拿点儿奶酩和饼干来,”特里说。
但特里仍坐在那儿,没站起来去取什么东西。
梅尔碰翻了他的酒杯,把酒都洒在桌上了。
“杜松子酒光了,”梅尔说。
特里说,“怎么办?”
我能听见我的心跳。我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我能听见我们坐在那儿弄出的响声,我们谁也没动,即使当屋内暗了下来。
推销灵丹妙药的好布拉卡曼
〔加西亚.马尔克思〕
自打我看见他的第一个星期天起,就觉得他像刺牛士助手的骡子:系着用金丝绒缉的丝绒挽绳,每个手指都戴着五颜六色的宝石戒指,身上披挂着一串响铃。在圣玛丽亚•德尔•达里恩港口,他爬到一张桌上,站在他自己制造的,在加勒比地区的城镇用刺耳的声音叫卖的瓶装药和止痛草药中间。只是此刻他并非要推销那些印第安人的假药,而是要求人们为他拿一条真正的毒蛇来,他要在自己的肉体上证明他发明的一种解毒药的效力, “女士们,先生们,这是对付毒蛇、意大利狼蛛和蜈蚣以及各种有毒动物咬伤的独一无二、必不可少的解毒药。”有一个人似乎为他的决心所感动,把一条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剧毒的,先咬脖子使人窒息的曼帕那蛇装在瓶子里交给了他。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瓶盖,我们还以为他要吃了它呢。那条蛇觉得获得了自由,噌地蹿出瓶子,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顿时使他丧失了讲话的气力。他刚刚吃了解毒药,那一桌子假药品倾倒在地,他也在地上打起滚来,他那受伤的硕大肉体里仿佛什么也没有似的的。但是他却露着满嘴的金牙笑个不停。这引起多大轰动啊1一艘大约二十年来在码头上停泊的好意来访的装甲舰宣布实行检疫,以免蛇毒被带上船去,复活节前的一个星期日,在教堂里敬仰神明的人们拿着他们神圣的棕榈离开正在听的弥撒走出来,因为谁也不愿意错过中毒人所做的表演。这时,他已充满致死的气体,身体比原来胖了两倍多,嘴里吐着毒沫,用毛孔喘气,但是他仍然充满活力地笑着,那些响铃在他整个身上叮呤叮呤作响。他浑身肿得绑腿带子被崩断,衣服的缝线开了绽,戴戒指的手指紫了。他的面色就像泡在盐水里的鹿,下身屁滚尿流狼狈不堪。如此这般,凡是目睹过被蛇咬的人都知道,他将先腐烂,后死亡,肉体破烂不堪,人们将不得不用铁锹把他铲进袋子扔掉。但是人们又想,他的肉体即使变成锯末,他也会继续笑的。这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们在甲板上爬到高处用长焦距相机对着他拍彩照,但是听完弥撒的那些妇女破坏了他们的意图,因为她们用一块披巾盖住了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并把神圣的棕榈放在他身上。她们这样做,有的是因为不愿意让那些士兵用基督教再临派们的机器亵渎人的肉体,有的是因为害怕,不愿再看到那个很可能会笑死的家伙,也有的是想,这样做也许至少可以让他的灵魂免受毒害。所有的人本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却一下子把棕榈枝推开。虽然还有点晕头转向,尚未从不快的时亥IJ中完全恢复过来,但是他却不用任何人帮助就把桌子扶起来,像螃蟹似的又爬上去,重新叫喊起来:那种解毒药就像是装在瓶中的上帝的手,正像我们大家亲眼见过的那样,但是它仅值两文钱,因为他发明它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人类的利益, “喂,女士们、先生们,谁说要一瓶哪,每人只卖一瓶,请不要着急,每个人都有。”
众人当然会着急,而且应该着急,因为到最后,并非每人都有。连体魄强健的海军上将也买了一瓶,因为他被那人说服,相信它对治疗无政府主义分子的有毒子弹造成的伤口也是有效的。土兵们没有能拍摄他垂死时的彩照,也不愿意拍摄他站在桌上的彩照,,只是让他签名留念,直到发生痉挛,他的胳臂直不起来。
夜色几乎已经降临,码头上只剩下我们这些不知怎么办的人了。这时,他东张西望,要找一个长相傻里傻气的人帮助他收拾药瓶,当然地注意到了我。那种目光,仿佛是命运的目光 不仅是我的命运,也是他的命运的目光,因为事情。好像过去一百多年了,可我们还记得仿佛是上一个星期天的事。情况是,当我们正把他那些变戏法用的药品装进那只用紫红色的布装饰的,看上去更像一位学者的棺材的箱子里的时候,他准是从我身上看到了某种他从没有看见过的长处,因为他没好气地问我: “你是谁?”我回答说我是父母唯一的孤儿,不过父亲还没有死。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比他中蛇毒时的笑声还高。然后他又问我: “你每天干什么?”我回答说,什么也不干,活着而已,因为干什么都没意思。他仍然笑得流着眼泪问我在世界上最想掌握什么本领。只有这一次我才不开玩笑地如实回答他说,我想当占卦人。这时,他不再笑,而是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对我说,要当占卦人我已差不多,因为我已有了最容易掌握的东西,这就是我这副憨厚的面孔。就在当天晚上,他跟找父亲谈了话,结果用一个瑞尔二个夸蒂利约和一副卜算通奸用的纸牌把我买了。
心术不正的布拉卡曼就是这样,因为好布拉卡曼是我。他能够让一个天文学家相信二月份不过是一群无形的大象。但是当他的运气不佳的时候,他会变得心肠冷酷。在他飞黄腾达的年代,他曾为总督们的尸首涂防腐药。据说,他为他们修饰的面孔具有如此高的权威,死后多年他们仍然进行着管理,比活着时管理得还好。如果他还没有重新为他们换上一副死人的面容,谁也不敢埋葬他们。不过,自从他发明了一种永远下不完的象棋、致使一名教士发疯,引起两起著名的自杀事件后,他的名望便扫地了。于是他由圆梦人降为孩子生日的逗乐者,由催眼拔牙匠降为集市上的巫医。结果在我们相识的那个时期,连海盗都鄙视他了。我们带着我们那个肮脏的药摊到处漂泊,永远过着恐惧不安的生活:想方设法推销能使走私者的肉体变得透明的泻药,受洗的妻子们偷偷放在汤里引起荷兰丈夫对上帝恐惧的水滴,、“以及诸位自愿买的一切,女士们,先生们,因为这不是命令,而是忠告,归根结底,幸福也不是一种恩惠。”然而,尽管他干的那些事非常可笑,但实际上我们挣的钱勉强够填饱肚子,而他最后的希望还得寄托在我当占卜人的才能上。我化装成日本人用铁链子捆好,关在棺材里,竭力猜测可以猜出的东西,与此同时,他挖空心思寻找最有效的词语说服人们相信他的新科学, “女士们,先生们,这个孩子已经被埃塞基埃尔萤所伤,你的脸上露着怀疑的表情,请告诉我,你敢不敢问他,他将何时死去。”但是我连我们所处的日期都猜不准。这样,他就不让我当占卜人了, “因为消化不良改变了你占卜的机能”。为了恢复好运,他用棍子把我打得遍体鳞伍后,决定把我送到我父亲那里去,让我父亲把钱退给他。但是在那段时间,他正着迷于为疼痛产生的电流寻求实际用途,于是他着手制造一种缝纫机,它运转时要通过吸着器同肉体上受伤作痛的部位相连。为了驱逐厄运,他毒打了我,夜里我痛得直呻吟。他只好把我作为他的试验的发明晶留在他身边。这样一来,我们返回的日期就推迟,了,他的情绪也渐渐恢复了。到最后,机器运转得非常好,不但比新手缝得好,而且还能根据疼痛的位置和剧烈的程度绣出了鸟儿和星体。但是就在我们确信我们已以胜利压倒厄运时,我们听到消息说装甲舰上的司令官想在菲拉德尔菲亚①重新试验解毒药,结果在他的参谋们面前,解毒药变成了司令官的果酱。
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他再没有笑。我们顺着印第安人的峡道逃窜,逃得越远,我们听到的传闻就越清楚:海军陆战队已借口根绝黄热病侵入我国,路上见到长期或临时经营日用器具的商人一律砍头,不但杀有防备的土著人,也杀粗心大意的中国人、不改变其习惯的黑人和对蛇使魔法的印度人。然后摧毁所有的动物和植物及矿产王国的一切,因为他们那些熟悉我们的事务的专家早就告诉过他们,加勒比地区的人有改变大自然、欺骗美国佬的本领。我不明白他们那股疯狂劲儿从哪里来的,我们又为什么那么怕他们。最后我们在永远刮风的瓜希拉,找到了藏身处,只有在那里他才有勇气对我供认,他的解毒药不过是大黄加松节油。他事先给那个人二个夸蒂约,让他给他送来那条无毒的曼帕那蛇。我们住在一个殖民地传教地区的废墟里,画饼充饥地盼着走私者经过。他们是可以信赖的人,在那一片不毛的硝石地区的银白。鱼阻光下,只有他们敢于冒险。最初,我们吃的是用瓦砾中的花熏制的蝾螈,当我们把他的绑腿煮了吃的时候,我们还有兴致自嘲。但是最后我们连水池里的水蛛网也吃了。只有这时我们才感到我们是多么需要有人的世界。那时我不知道对付死亡的任何办法,所以只是躺下来,希望疼痛减轻一些。他则神志错乱地回忆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的感情那么热烈,热得能把石头熔化。但是这种编造的回忆也是他的智慧的创造,为的是用爱情的不幸嘲弄死亡。然而在我们应该死去的时刻,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为主动地接近我,整夜都守护着遭受痛苦煎熬的我,同时他用那么大的气力进行着思考,至今我还不得知瓦砾中沙沙作响的是风还是他的思想。天亮前他用从前那样的声音和决心对我说,现在他总算明白了,这便是我又一次毁了他的命运,所以,.“你必须加倍小心,因为你葬送了我的命运,我的命运也要由你来挽回”。就是在这时,我对他仅有的一点友爱之情也丧失了。他把我身上穿的最后几件衣服剥去,用铁蒺藜把我卷起来,用硝石块刮我的伤口,把我扔在我自己的尿里,捆看脚腕把我倒吊起来让烈日曝晒,同时他还叫喊说,这些折磨还不足以平恳他的追捕者为他带来的怒火。最后他又把我关进殖民地的传教士改造异教徒用过的牢房里,让我在自己的臭屎里腐烂,以他依然绰绰有余的口技艺人的不忑买声音开始模仿吃东西的动物的声音,成熟的甜菜的声响及泉水的哗哗声,让我想象我正在天堂里饿死,,这样来折磨我。当他终于得到走私者们的供应时,他才拿点什么东西来给我吃,不让我饿死。但是随后,为了让我报答他的慈悲:他:用钳子拔掉我的指甲,用磨刀石打掉我的牙—齿,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渴望生前能够有时间和扭会用其他更无情的折磨来报复这些卑鄙行为。—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我居然能够忍受我自己腐烂产生的臭味。也还不满足,还在往我身上倒他吃剩的午饭,把一块块腐烂的蜥蜴和雀鹰扔在牢房的角落里,终于把空气毒化了: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拿来一只死兔子,让我明白他宁肯让它烂掉也不给我吃。我再也忍受不了,我心中只有怒火。所以,我一下揪住兔子耳朵,狠狠地把它向墙上摔去,心里想象着将要爆裂的不是兔子,而是他。但是就在此刻,发生了一个梦幻般的现象:兔子不但恐惧地尖叫一声复活下,而且在空中行走,回到了我的手上。
我的非凡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从此后,我走南闯北,收两个比索为疟疾患者退热,收四个半比索使盲人恢复视觉,收十八个比索为水肿病人排水,分别情况收费使残疾人恢复健康。如果先天残废,收二十个比索,如果因意外事件或打架斗殴致残,收二十二个比索,如果由于战争,地震,步兵登陆或其他公共灾患致残,收二十五个比索。我还采取特殊措施收治大批普通病人,根据病情①美国城市,位于特拉华河畔。①哥伦比亚城市,里约阿查省会,收费治疗精神病人,收取——半费用为孩童看病,免费接待呆傻患者。 “请问,谁能说我不是慈善家呢,女土们,先生们。现在是的候了,第二十舰队的司令官,请命令你手下的小伙子们把街垒搬开,让痛苦的人们过来,患麻疯病的靠左站,患癫痫病的靠右站,瘫痪病人请呆在不碍事的地方,后边那些无需急救的病人请不要拥挤,如果你们把病情弄错了,该治的病没治好,事后我可不负责任。让音乐继续吧,直到使铜沸腾:让鞭炮继续吧,直到将天使焚烧:继续喝烧酒吧,直到把思想杀死,让丑陋而邋遢的女仆,走钢丝的演员、屠夫和摄影师都来吧。一切费用,都包在我身儿女士—1门,先生们。”布拉卡曼的坏名声到此结束,众人发出一阵欢呼。所以,我要用议员的本领让诸位冷静,说不定我的判断有差错,有些人的病情比原来的病情会加重。我唯一不干的事是使死人复活,因为他们一睁开眼睛就疯狂地痛打破坏他们安宁的人。总而言之,自杀未遂者会由于失望而重新寻死。开始,一些学者接踵而来调查我的职业的合法性。当他们确信无疑后,便恫吓我,要把我投入贤者西蒙坐过的牢里,要我过苦行僧的生活,好成为圣人,但是我并不蔑视他们的权威,回答税,我恰恰就是从那里杀出来的。事实上,死后成为圣人我什么也得不到。我要当的是艺术家。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活着。继续傻乎乎地拥有这一辆从步兵炊事手里买来的六缸带蓬破车,这位曾在新奥尔良海盗剧团当男中音歌手的特里尼达司机、我的真丝衬衫、我的东方洗发剂、我的黄晶般的牙齿、我的鞑靼帽和我的双色短靴,我睡觉不要闹钟,和美女皇后跳舞,用我这活字典般的口才使她们着迷发疯。如果某个圣灰星期三我的才能凋谢了,我决不害怕。刀了继续过这种部长般的生活,,靠我这张憨厚的面孔就够了,有那一串从这里一直绵延到晚霞那边的商店已绰绰有余。在那些面店里,就是那些为我们向海军上将敛钱的旅游者,现在还争先恐后地购买有我的花体签名的照片,印着我的爱情诗的年鉴,雕着我的侧面像的纪念章和我的裁成一寸一寸的衣服。这一切都不像国父们那样整天整夜被雕刻在他们骑着马的、燕子拉屎的大理石上那样既光荣又安静。
遗憾的是,那个卑劣的布拉卡曼不能够重复这段历史以便让人们看到其中没有任何编造之处了。有人最后一次看见他的,他连早年发射光芒的灯心都没有了。由于严酷的荒漠的折磨,他的心灵被摧毁,他的骨骼散了架。不过,他还剩有一对好铃铛,那个星期天又出现在圣玛丽亚•德尔•达里安港,仍然带着他那只永恒的箱子。只不过他这次不是想推销什么解毒药,而是用由于激动而变得嘶哑的声音恳求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当众把他打死,好让他用自身证明他这个超人的•复活本领,“女士们、兀生们,尽管诸位在这么久地饱受了我这个骗子和伪造者的欺诈之苦后有充分的权利不相信,但是我以我母亲的遗骨起誓,今天的试验决不是另一个世界的玩意儿,而是最普遍的真理。倘若诸位有什么怀疑的话,那就请你注意,现在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大笑,而且竭力克制哭的欲望。”怎样才能让人相信呢?他眼泪汪汪的解开衬衣的扣子,使劲儿拍着心口,说那是最容易把他杀死的地方。但是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不敢冲他开枪,因为他们害怕自己在星期日聚在码头上的人群面前威信扫地。有个人也许没有忘记从前所受的欺骗,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一些足可以杀死加勒比海的一切石首鱼的杀鱼草根,用一个罐头筒盛着送给了他。他迫不及待地把盖子打开,仿佛真想把它们吃掉,果然把它们吃了。 “女士们、先生们,只求诸位不要震惊,不要为我的安息祈祷,因为死亡不过是一次拜访。”这一次他是那么诚实,没有像演戏那样打鼾,而是像螃蟹一样从桌子上爬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在地上寻找最适合躺卧的地方。他从那里像望着母亲一样望了望我,在自己的手臂间叹了最后一口气,但依然克制着男子汉的眼泪,由于死前肌肉的收缩而向。前向后扭曲着躯体。当然,这是他的医术唯一的一次失败。我把他放进那只恰好适合他的箱子,里头装下了他的全身。我安排人为他做了一场早铅,这使我花费了五十张四比索的钞票,因为司仪神甫穿的是金色的教士服,另外还有三位主教坐着。我派人在小山上为他建造了一座皇陵,面对环境最好的海域,并专为他建了一个小教堂、立了一个铁碑,碑上用大写的哥特体字写着: “被不幸地称为坏人、步兵的嘲弄者和科学的牺牲品的布拉卡曼之墓”。当这些荣誉足以使我能够根据他的品德对他进行惩罚时候,我便开始清算他的卑鄙行为,进行报复。我使他在铁甲棺材里复活,让他在恐怖中遭受折磨。这事发生在圣玛丽亚•德尔•达里恩港被蚁灾吞噬很久以前,但是陵墓在小山上仍然完好无损地呆在迎着大西洋的风上山睡觉的龙的影子里。我每次从那个地方经过,都要给他送一汽车玫瑰,我心里很难受,为他的美德感到惋惜。但是随后我就把耳朵贴在墓碑上谛听他在毁坏的棺材里瓦砾中的哭声,如果他又死去了,我就让他再次复活,因为惩戒后的宽恕是,只要我还活着,就是说永远活着,就让他在坟墓里也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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