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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年表简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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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大江健三郎年表简编

王中忱
    1935年
    1月31日,出生于日本爱媛县喜多郡大濑村(今内子町大濑),父大江好太郎。兄妹
七人,兄弟间排行第三。大濑为一森林峡谷间的村庄,这里的自然环境、民间习俗,对大江
健三郎后来的创作颇有影响。
    1941年 6岁
    4月,入大濑国民学校读书。是年12月2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
    1944年 9岁
    祖母和父亲相继故去,两个哥哥均被“战时集中征训”,家里男人只有健三郎一人。
    1945年 10岁
    国民学校小学五年级。是年八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1947年 12岁
    3月,大濑小学毕业,4月,入大濑中学。是年,日本学校制度改革。5月,战后日本
新宪法公布、实施。新制中学把原来的修身课改为新宪法学习,这对大江健三郎的思想形成
产生了重要影响。
    1950年 15岁
    3月,初中毕业;4月,入爱媛县县立内子高中。
    1951年 16岁
    4月,转学至爱媛县立松山东高中。编集学生文艺杂志《掌上》。自是年起,开始了以
后持续十二年之久的寄宿生生活。
    1953年 17岁
    3月,高中毕业;赴东京,入补习学校,准备大学考试。
    1954年 19岁
    4月,考入东京大学文科。
    1955年 20岁
    9月,在东京大学教养学部(基础教育部)学生杂志《学园》上发表作品《火山》,后
获银杏并木奖。热衷于阅读加缪、萨特、福克纳、梅勒、索尔·贝索、安部公房等人的作品。
    1956年 21岁
    4月,入东京大学法文专业,于本年开始,阅读萨特的法文原作;创作剧本《死人无
口》、《野兽之声》。
    1957年 22岁
    5月,在《东京大学新闻》上发表小说《奇妙的工作》,获该报五月祭奖,并获著名文
艺评论家平野谦的注意。8月,小说《死者的奢华》发表于《文学界》杂志,成为日本文学
界最为推重的“芥川文学奖”候选作品,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称赞这篇小说显露了作者“异常
的才能。”大江健三郎作为学生作家由此正式登上文坛。
    1958年 23岁
    1月,中篇小说《饲育》发表于《文学界》,并于当年获第39届“芥川文学奖”;同
年,早期作品集《死者的奢华》由文艺春秋新社出版。发表《感化院的少年》等作品。因突
然进入作家生活,写作过度紧张,服用安眠药过度,几至中毒。
    1959年 24岁
    3月,毕业于东京大学文学部法国文学专业,毕业论文的题目是《论萨特小说里的形
象》。毕业后,专注于文学创作;是年,发表《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性世界》等作品,
开始从性意识的角度观察人生、构筑文学世界。
    1960年 25岁
    2月,与著名电影导演伊丹万作的女儿伊丹缘结婚。创作电视歌剧《昏暗的镜子》;参
加“安保批判之会”、“青年日本之会”,明确表示反对日本与美国缔结安全保障条约。5
月,作为第三次日本文学家访华代表团成员,与野间宏等访问中国。9月,长篇小说《迟到
的青年》开始在《新潮》杂志连载。
    1961年 26岁
    以日本社会党委员长浅沼稻次郎遭右翼青年刺杀事件为题材,创作并发表《政治少年之
死》等作品,因此遭到右派势力威胁。本年8月起,赴欧洲旅行,曾在巴黎访问萨特。
    1963年 28岁
    5月,发表中篇小说《性的人》;6月,长子大江光诞生,头骨先天残疾。夏,访问广
岛,调查遭受原子弹爆炸后的种种情况。
    1964年 29岁
    8月,长篇小说《个人的体验》出版,获新潮文学奖。10月,长篇随笔《广岛札记》
开始在《世界》杂志连载,至翌年三月载完。
    1965年 30岁
    夏至秋,赴美国旅行,参加哈佛大学的研讨班。
    1966年 31岁
    4月,新潮社开始出版《大江健三郎全作品》,翌年二月全六卷出齐。本年,为创作新
的长篇小说而系统阅读福克纳的作品。
    1967年 32岁
    1月,长篇小说《万延元年的足球队》开始在《群像》杂志连载,7月刊完,9月,由
讲谈社出版单行本。同年获第三届谷崎润一郎奖。长女菜采子于同年7月诞生。赴冲绳旅行
并发表《为与冲绳共叹共怒》等文章。
    1968年 33岁
    3月,赴澳大利亚旅行。4月,发表《参院选举反映了民意吗——当投票意味着放弃权
利的时候》等文。5月,《个人的体验》英译本出版,应译者与出版社邀请赴美旅行。8
月,发表《核时代的森林隐遁者》等文。
    1969年 34岁
    8月,长篇随笔《冲绳札记》开始在《世界》杂志连载,翌年6月刊完。
    1970年 35岁
    7月,讲演集《核时代的想象力》由新潮社出版。是年,三岛由纪夫剖腹自杀,大江健
三郎曾就此事件多次发表意见。
    1971年 36岁
    夏,参与创办并编辑季刊《冲绳经验》;7月,出版与重藤文夫的对谈录《遭受原子弹
爆炸之后的人》。本年起,“启示录”“末世”、“末日”等词汇频频出现于大江的作品和
谈话里。
    1973年 38岁
    长篇小说《洪水涌上我的灵魂》(上、下)由新潮社出版,同年12月获野间文艺奖。
    1974年 39岁
    2月,在日本作家要求释放索尔仁尼琴的声明上署名。11月,出版《文学笔记》(新
潮社),其中详细记录了《洪水涌上我的灵魂》的推敲修改过程。
    1975年 40岁
    5月,为抗议韩国当时的政府镇压诗人金芝河而参加有关活动。大学时代的恩师、东京
大学教授渡边一夫去世;本年,山口昌男著《文化的两义性》由岩波书店出版。大江后来曾
把这称为“两个重大事件”,并说,这两个事件在他的内心是紧密联结在一起的。他把渡边
一夫视为终生之师,而他开始关注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文化人类学,则是受了山口昌
男的影响。
    1976年 41岁
    赴墨西哥首都,用英语讲授“战后日本思想史”。
    1977年 42岁
    9月,新潮社出版《大江健三郎全作品》第二辑,全六卷,翌年2月出齐。10月,参
加夏威夷大学东西文化研究所举办的“东西文化在文学里的相遇”研讨会,做了“关于边缘
性文化”的报告。
    1978年 43岁
    5月,《小说的方法》由岩波书店出版;在这部小说论著里,可以明显看到形式主义、
新批评以及结构主义理论的影响。
    1979年 44岁
    11月,长篇小说《同时代的游戏》由新潮社出版。
    1980年 45岁
    1月,短篇小说《聪明的雨树》发表于《文学界》杂志。6月,《大江健三郎同时代论
集》由岩波书店出版,全十卷,翌年8月出齐。
    1981年 46岁
    先后参加陀斯妥耶夫斯基逝世百年祭、正冈子规纪念馆开馆等活动并发表讲演。
    1982年 47岁
    7月,系列短篇小说集《倾听雨树的女人们》由新潮社出版,翌年获第34届读卖文学
奖;系列短篇《新人呵,醒来吧》第一篇《天真之歌,经验之歌》发表于《群像》杂志。
    1983年 48岁
    系列短篇小说集《新人呵,醒来吧》由讲谈社出版。系列随笔《小说的图谋·理性的愉
悦》开始在《波》杂志连载(4月),翌年12月刊完。
    1984年 49岁
    1月,与作家堀田善卫的通信,以《核时代的乌托邦》为题发表于《朝日新闻》;5
月,参加国际笔会东京大会,做了题为《核状况下的文学——我们为什么写作》的讲演。9
月,辞去芥川文学奖评委职务。
    1985年 50岁
    长篇小说《MBT》序章发表。
    1986年 51岁
    《MBT与森林里奇异的故事》由岩波书店出版。
    1988年 53岁
    理论著作《为了新的文学》由岩波书店出版;该书结尾部分,大江提到了自己“最后的
小说”;他说,关于广岛,关于核笼罩的当今世界的问题,将构成这部作品的核心。
    1989年 54岁
    获欧洲共同体设立的犹罗帕利文学奖;评奖委员会认为,大江对欧洲文学也给予了相当
的影响,他创造了能够表现个人体验与普遍性经验相结合的文体。同年,《万延元年的足球
队》瑞典文版出版。
    1992年 57岁
    4月,担任《朝日新闻》“文艺时评”栏专栏作家,持续至1994年3月;所撰评
论,表示出对中国“文革”后文学的关注,认为从中国青年作家莫言等的小说日译本,可以
看出潜藏着破坏旧文体的力量。
    1993年 58岁
    创作长篇三部曲《燃烧的绿树》;获意大利蒙特罗文学奖。
    1994年 59岁
    10月13日,瑞典科学院宣布大江为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12月,赴斯德哥尔
摩参加授奖仪式,本月7日发表受奖纪念讲演《我在暖昧的日本》。同年,表示拒绝接受日
本政府拟议颁发的文化勋章。《小说的经验》由朝日新闻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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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中忱
    1994年12月7日,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作为这一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登上
瑞典皇家文学院讲坛的时候,心情肯定不很平静。获奖确实使他喜悦,但也打破了书斋的安
宁。为了躲避新闻记者接连不断的骚扰,他甚至不得不有意弄坏电话。①不过,从东京到斯
德哥尔摩,总有许多仪式需要履行。和以往的一些杰出前辈一样,他要在这里发表受奖演说。
    ①参见大江健三郎1994年10月17日在京都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主办的“日本
研究·京都会议”上的讲演。
    大江的目光投向了距离讲坛遥遥万里的故乡。于是,四国岛上名不见经传的大濑村(现
名内子町大濑),就成了《我在暧昧的日本》这篇著名演说的开场白。大江并非突然泛起了
乡愁,至少在两个月前,获奖消息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传来时,他便开始酝酿这篇讲演辞。
而比这稍早一些时间,大江曾经“在北欧谈日本文学”,那时,他也说起自己的故乡。①显
然,故乡的土地始终牵系着大江的心,与大江的文学世界丝缕相连。
    大江经常把故乡称做“峡谷里的村庄”。大濑确实藏在山谷里,村前有小田川河流过,
四周则环绕着茂密的森林。大江在这里长到15岁,“峡谷村庄”经验可以说就是他孩提时
代的经验。大江后来的创作表明,童年少年时期的记忆,会在作家的文学活动中持久不断地
回响。诚如大江自己所说:我曾屡屡描述森林里的孩子的奇异经验,即或人家认为我是受森
林经验的恩庇而成为小说家的,我也毫无异议。②但“峡谷村庄”不仅为大江的创作提供素
材来源,它还时时跃入大江虚构的世界,构成作品内在的时空。而虚构文本(test)里的
“峡谷村庄”自然不限于现实中的大濑村形成某种对应,在文本内的各种语境(contest)
里,它指涉着多重复杂的内容;从这样的意义说,森林-峡谷村庄无疑是解读大江作品的一
把钥匙(keyword)。
    ①参见大江健三郎《在北欧谈日本文学》,1992年10月;此文和大江的另一篇讲
演《不再封闭的日本人》(1993年5月)谈到的内容,与《我在暧昧的日本》多有重
合,几乎可以视为后者的雏形。
    ②参见大江健三郎的小说《占梦师》。
    “峡谷村庄”作为虚构的空间,最初出现在中篇小说《饲育》里。《饲育》是大江创作
中少有的一部直接描写战争时期生活的作品,在战后日本文学的同类题材作品中也属异例的
存在。“峡谷村庄”这一情境的设定,使故事发生的空间带有某种封闭自足的乌托邦色彩,
山村孩子的视点,更加重了这里的牧歌气氛。尽管有战争的消息传来,甚至有敌方的飞机在
空中盘旋,但对于山村孩子来说,这一切非但构不成恐惧和危险,反倒增添了新鲜的乐趣。
最后,导致乌托邦解体的,既不是战争,也不是那个被俘虏的美国黑人士兵,而是村庄里大
人们的支配意志与暴力行为。在小说结尾,当“我”的手指和黑人士兵的头骨一起被“我”
的父亲打碎的时候,也意味山村孩子的童年乐园从此失去。“我不再是孩子了。”这是
“我”获得的启示,也是小说中俘虏兵故事与山村孩子的成长故事交融起来的接点。“峡谷
村庄”由此而转换为山村孩子举行成年典礼的仪式性空间。
    《饲育》里关于“成熟”的启示,从某种意义可以看做是大江创作本身的隐喻。《饲
育》以前,大江已经以《奇妙的工作》(1957)、《死者的奢华》(1957)等作品
引起文坛注目,尤其是《死者的奢华》,甚至成为日本纯文学界最看重的芥川文学奖的候选
作品。但大江的早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确实非《饲育》莫属。这篇小说发表当年(195
8)即没有争议地获得了芥川奖,从而促成大江从“学生作家”顺利地转为职业作家。就文
学创作而言,大江也可以充满自信地宣告:“我不再是孩子了。”《饲育》以后,大江仍然
探索“成熟”与“失乐”这一母题。《感化院的少年》(1958)和《迟到的青年》(1
960)等作品里,仍然泛着童年乐园失去的忧伤,但山村青年渴望的,显然是远方都市的
冒险,他们希望在那里验证自己的成熟。“峡谷村庄”的隐喻内涵发生重要变化,始自大江
于1967年发表的《万延元年的足球队》。这是一部规模宏大的长篇,在历史、现实、传
说、民俗交织而成的繁复结构里,“峡谷村庄”首先作为人物“回归的场所”而登场。小说
主人公根所蜜三郎、根所鹰四都是从山村来到现代大都市的青年,作品开端,两兄弟都正陷
在彷徨无路的精神危机中。鹰四曾积极参与1960年反对签署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学生运
动,运动失败后,到美国放浪度日。他渴望结束浮萍般的漂泊,寻找到心灵的归宿地;蜜三
郎则始终是学生运动的旁观者,他陷入的是家庭生活困境(孩子先天白痴,妻子酒精中
毒)。兄弟二人的人生观念虽然颇不相同,但在返回故乡,开拓新的生活这一点上,却获得
了共识。如果说,在大江此前的作品里,“峡谷村庄”主要意味着“丧失”,那么,在《万
延元年的足球队》里,“峡谷村庄”则是根所兄弟寻找自我、寻找心灵故乡的空间。大江曾
说:小说主人公的家族姓氏“根所”,意思是指某一土地上的人们灵魂的根本所在。①作家
关于家族历史与灵魂根源的解释,可以说明根所兄弟的“寻找”由现实深入到历史层面的原
因。鹰四通过想象重构自己的曾祖父之弟、万延元年(1860)农民起义领袖的英雄神
话,明显是为自己组织村民的行为寻找历史认同的依据(identify)。而鹰四与蜜三郎的对
峙,则与其曾祖父辈的兄弟冲突形成呼应。最后,鹰四也像他的祖辈一样走向了毁灭,但他
的死亡却促动了蜜三郎的转变。蜜三郎终于意识到,鹰四是坚忍地承受心灵地狱的磨练、顽
强探索超越心灵地狱、走向新途的人;于是,他勇敢地接回自己的白痴儿子,收养了鹰四的
孩子;从鹰四的人生终点,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峡谷村庄”就这样成为提供“再生”可
能的理想空间。
    ①大江健三郎:《在北欧谈日本文学》。据作家说,这一姓氏是根据冲绳语里的一个词
汇确定的。
    在大江的文学世界里,“森林”与“峡谷村庄”几乎是可以相互置换的意象。作家曾
说,他所理想的乌托邦,就是“我的故乡那里的森林”,“森林峡谷里的村庄”。①和“峡
谷村庄”一样,“森林”在大江的作品里,常常作为人物的“再生”之地(如《同时代的游
戏》,1979年),或者核时代的隐蔽所(《核时代的森林隐遁者》1968年)而出
现。在“森林”的延长线上,无疑还矗立着“树”的意象。大江的作品里关于树的描述俯拾
皆是,几乎达到偏爱程度。他的“雨树”系列之所以把“树”作为“死与再生”的象征,他
的最后一部小说之所以仍然以树为题(《燃烧的绿树》),都不是偶然的。大江说,树是帮
助他跃入想象领域的旅行器械,是他“接近圣洁的地理学意义上的故乡的媒介。”②
    ①大江健三郎:《寻访乌托邦寻访故事》。
    ②大江健三郎:《作为旅行器的树木》。
    应该说,如果仅仅把“森林-峡谷村庄”作为理解大江作品文本的关键符码,那是不够
的。森林-峡谷村庄与大江的文学世界有着更深刻的联系,它对于大江的独特认知方式及小
说方法的形成,起到过相当重要的作用。大江回忆说:
    “30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访问冲绳和美国,并在那里短暂停留。冲绳固有文化超越近
代而直接接通古代的特质,以及其与日本本土上天皇中心纵向垂直的秩序相并行的……异文
化共存结构,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此为媒介,我得以重新发见森林里的村庄的文化结
构。”①
    相对于天皇中心的主流文化的绝对性和单一封闭性,大江看到了位于边缘的森林村庄文
化的多样、丰富、开放的生动形态。这一发见直接促成了《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的创作,作
家说:“促使我创作这部小说的最大动机,即是我渐次意识到的与以东京为中心的日本文化
非常不同的地方文化,亦即边缘文化。”②而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大江则明确提出了“边缘
-中心’对立图式,并将其作为小说的基本方法来讨论。他认为,“从边缘出发”,是小说
整体地表现现代世界、把握现代危机本质的根本所在,“必须站在‘边缘性’的一边,而不
能顺应‘中心指向’的思路。”③
    ①大江健三郎:《为日美新的文化关系而写》,1992年5月。
    ②大江健三郎:《在北欧谈日本文学》,1992年10月。
    ③大江健三郎:《小说的方法》,1978年,岩波书店。
    据该书“后记”,大江“边缘-中心”模式的提出,与阅读山口昌男的《文化与两义
性》(1975),接触结构主义文化人类学理论有关。
    大江所说的“中心指向”,主要是指占据社会支配位置的主流意识形态。他清醒地看
到,在现实中的日本社会,即使是偏远的山村,主流文化和主流意识形态也起着支配作用。
他认为,最重要的对抗手段是作家的想象力,是通过文学语言,创造出真正立于边缘的人的
模型(model),从而使人们的认知结构化,获取认识世界的新方式的可能。①
    ①参见大江健三郎《小说的方法》“走向边缘,从边缘出发”章。
    “边缘人”当然不能简单从地理学意义上理解,大江主要是从社会-文化结构的视角为
“边缘”定位。他认为,在社会-文化结构中处于劣势,被主流文化和意识形态支配的一
方,基本处于边缘位置;而其中受灾致残者,更处于边缘的边缘。在主流文化支配的结构
里,边缘人的声音无疑被压抑着。如果通过作家的想象和创造,使边缘人的形象凸现出来,
自然为既成的稳定的社会-文化秩序引人异质因素,使人们习以为常的一切突然变得陌生,
从而引发出对既成社会-文化结构的质疑与新认识。①
    ①参见大江健三郎《小说的方法》“走向边缘,从边缘出发”章。
    从上述意义上说,《广岛札记》(1964)、《个人的体验》
    (1964)无疑都属于“从边缘出发”的创作。尽管大江提出“边缘”概念远在这两
部作品发表之后。这或许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大江用“边缘-中心”图式讨论小说方法,
固然不无结构主义理论的影响,但同时也是他自我体认、探索思考的结晶。《广岛札记》汇
集了作家六十年代初数访广岛的所见、所思,明晰显示出其“从边缘出发”的指向,是透视
现代社会乃至现代文明,探索人类的未来命运。在这样的视野里,广岛原爆的受害者们的位
置与意义即发生变动,他们不仅让人触目惊心地感到近代文明的痼疾,其自身还蕴藏着治愈
核时代社会疾病的力量。
    《个人的体验》与《广岛札记》的题材、文类绝然不同,但作家却常常把这两部作品相
提并论。这当然不仅仅因为两部作品的创作时间几乎重合,更主要的在于两者间确有许多内
在的相同。原爆与畸形诞生,可以说都是人力无法抗拒的灾难,面对这样的巨大打击,人该
怎样生存?广岛原爆受难者和残疾儿的父亲鸟面临的是同样的课题。残疾儿童的出生,作为
一个严酷的参照物,照射出现代人心灵的残疾,最后促成鸟走过心灵炼狱,获得精神上的新
生。
    《个人的体验》常被视为关于人的“再生”的故事,但关于小说结局鸟和残疾儿共获新
生的处理,却不无异议。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即对这一结局提出过批评,这一事情后来甚至
被大江写进另一部小说里(《写给那令人眷念的年代》)。据作家笠井洁分析,三岛的不
满,主要在于大江把人物认识与行为二律背反式命题,通过鸟的突然转变,变魔术似的突然
解消了。而这一命题,恰是三岛苦苦探索不得解脱的。①如果确如笠井所说,那么,三岛的
批评可谓击中要害,但纵观大江的全部创作,也可以看到,《个人的体验》的结局,并不是
大江关于“再生”问题思考的终点。毋宁说,自《个人的体验》起,一直到目前正在写作中
的最后一部长篇,大江都在苦苦探寻人类“拯救”“再生”的途径。在“雨树”和《新人
呵,醒来吧》(由《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等构成)两个系列作品里,清晰留下了大江探寻
的轨迹。不过,《个人的体验》作为一个独立的文本被普遍接受,被新闻媒体广泛传播,而
大江后来的探索则很少被一般读者注意,确是不必讳言的事实。书有书的命运,这也是无可
奈何的吧。
    ①参见笠井洁、柄谷行人的对谈:《关于“结局”的想象力》,《国文学》杂志第35
卷第8号。
    大江是一位方法意识极强的作家。他不仅认真研读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以至巴赫金
的文学理论,而且,自己还专门写作了《小说的方法》等理论著作。但是,大江并不沿着内
容/形式的思路去考虑文学的方法问题,他所说的“方法”,并不限于形式、技巧层面,而
是贯注着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小说精神”,与“小说精神”融为一体、互为表里。作为小
说方法的“边缘意识”,既与大江的小说构成方式密切相关,又体现了他认知世界的方式,
甚至凝结着他的人格追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大江一时成为世人瞩目的人物,成为新闻
报道的中心,日本政府也按惯例拟议授予他文化勋章。但大江表示拒绝。他说:那勋章对我
来说,会像寅次郎穿上礼服一样不般配。①寅次郎是一部系列电影里,一个幽默风趣的小人
物形象。大江提到他,表明了自己的平民情趣和立场,也体现了他一贯坚持的“边缘意
识”。他拒绝主流文化意识形态的同化,“走向边缘”;当然,是为了“从边缘出发”。
    ①参见大江健三郎在“大江光的音乐”演奏会上的讲演。《朝日新闻》1994年10
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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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引导我们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来,寻求着一种热切的“期待”的感觉,摸索着噩梦残破的意
识。一如咽下一口要以烧着你五脏六腑的威士忌,这种“期待”的感觉热辣辣的。我心中忐
忑,摸索着,企望它能切实重返体内。然而这种摸索却永远都是徒劳枉然。手指已没了气
力,我只好将它们并拢起来。分明觉出自己全身的骨肉都已分离。迎着光亮,我的意识畏葸
不前,这种感觉也正转化成一种钝痛。对于这样的一个肉体,尽管它沉重、零落、全身各处
都在隐隐作痛,但出于达观和无奈,我却重又接受了它。我全然无意去想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什么时候所采取的姿势,只是蜷曲着身体睡着的。
    每次醒来,都要去搜寻这业已失去了的、热切的“期待”的感觉。它不是什么失落的感
觉,它本身便是一个实体,且性质积极。我知道它无法寻觅得见了,便试图诱导自己重回再
度睡眠的斜坡。睡吧、睡吧,世界不复存在。然而今天早晨,却有一种异常的巨毒渗进我的
全身,疼痛难受,妨碍我重返睡眠。一种恐惧正喷涌欲出。至少还要有一个小时,太阳才会
升起来。在此之前,我无从把握今天会是个怎样的日子。我浑然无知地躺卧在黑暗当中,恍
若一个胎儿。以往的这种时候,性欲恶习便来得方便了。然而现在,我已时年二十又七,既
成家室,甚至还有个住进保育院的孩子,只要一想到自己还要手淫,便会生出羞耻之心,转
瞬间将欲望的胚芽捻得粉碎。睡吧、睡吧,睡不着就模仿一下熟睡的人也好!不想,昨天民
工们为安装污水净化槽而挖掘的长方体洞穴却在黑暗中变得清晰可见起来。荒芜凄苦的毒素
在隐痛的体内繁殖开来,筒装果冻一般,似要从耳眼鼻口、从肛门尿道缓缓溢出。
    我依旧模仿着熟睡的人,站起身,在黑暗中踽踽前行。我闭着眼,任身体各处撞在门上
墙上家具上,发出谵语般痛苦的呻吟。说是闭着眼,可实际上,我的右眼,它即便在大白天
睁得大大的,也是什么都看不见。致使我右眼至此的根结,我几时才能搞得清!那完全是一
次事故,可憎可厌而又毫无意义。一日,早晨,我走在街上,一群陷入惊惧和愤怒恐慌的小
学生投来石块儿,正打中我的一只眼睛,我摔倒在地。对于这次事故,我一直也没摸着头
脑。我的右眼从眼白到眼仁横向撕裂,丧失了视力。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仍未理解这次
事故的真正含义,而且还有一种惧怕对此有所理解的心理。如果你用手捂住右眼走路,你肯
定会碰上埋伏在右前方的许多东西。你会突然撞上它们。你会一次又一次地碰着头、磕着
脸。于是,我的头和右半边脸便是这样新伤不断,使我丑陋难看。记得早在我眼睛受伤之
前,母亲曾经拿我与也许会出落得很英俊的弟弟相比较,预测过我成年后的容貌。母亲的话
我倒是时常记得起,但我也渐渐明了了自己的丑陋特性。那只失明的眼睛不过是日日更新着
丑陋、时时强调着丑陋罢了。与生俱来的丑陋意欲躲进背阴处沉默起来,可这只盲眼,却总
要将它生拽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我却给了这只面对黑暗的眼睛一个任务。它虽
然已丧失了机能,可我却把它比作面向头盖骨里侧的黑暗而开启的眼睛。我的这只眼睛时时
注视着鲜血郁积、高出体温的黑暗。我雇佣了一个哨兵,让他伺视我心中的夜下森林,于是
我也承受起了反观自己内心的训练。
    穿过餐厅,摸索着打开房门,我这才睁开眼睛。这深秋时节的拂晓,到处是一片漆黑,
只有在大气层高处,才现出些许微白。一条通体黝黑的狗跑跳着要扑奔过来。但它立即领会
了我的拒绝,默不作声地紧缩了身子,把它那蘑菇似的小鼻子头儿从黑暗中挺起,朝向我。
我把它抱在身侧,慢慢往前走。那狗身上散出臊臭气。它一动不动地叫我抱着,呼吸急促,
弄得我腋下有些发热。这狗别是染上了热病吧。我赤裸的足尖触到了木框上。我暂且放下那
狗,摸索着确认一下梯子的位置,再朝在黑暗中放下它的地方一抱,发现它还呆在那儿。我
不能不微微笑了笑,可这微笑却不能持久。它一准是生病了。我吃力地下了梯子。坑底到处
是深及脚踝的积水,水不很多,像绞肉时流出的汁液。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便觉得水通过睡
裤和内衣弄脏了臀部,并且我还发现自己对此竟是顺从接受,仿佛它无法抗拒。然而那狗却
自然会抗拒这水污。它不做一声,好似能够讲话却又故作沉默一般,在我膝上找着平衡,将
颤抖发热的身体贴近我的前胸。为了保持平衡,它把带钩的爪子抓进我膝上的肌肉,而我,
觉得自己对这种痛苦也依旧无法抗拒,于是五分钟之后,便不再介意了。地下的污水弄脏了
屁股,渗进睾丸与大腿之间,然而这也无所谓了。我可以感觉到,我这172厘米高、70
公斤重的肉体,与昨天民工们从这里挖走并远远地丢到河里的泥土总量大致相当。我的肉体
同化成泥土。只剩下那狗的热度和如同两只腔肠类动物内侧一样的鼻孔,只有它们,是我的
肉体以及身边的土壤、阴湿的空气这个整体中一息尚存的东西。鼻孔变得惊人地敏感,贪婪
地嗅着坑底贫乏的气味,如同嗅着什么极其丰饶的东西。想必它的机能已开发到了极限,因
而它非但不能一一辨别收集到的无数种气味,而且,在我几乎失去知觉、将后脑(我感觉是
直接将后脑的头盖骨)撞在坑壁上之后,它也只能吸入那各种气味和微量氧气。那荒芜凄苦
的毒素仍滞留在我体内,却已全然没有向外渗出的迹象。热辣辣的“期待”的感觉还没有回
转来,但恐惧却已消除。我对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眼下,对具有肉体的自身也是如此。唯
一让人颇感遗憾的是,任何东西的眼睛都不去看全然无谓的自身。那条狗?狗有什么眼睛。
满不在乎的我,也没什么眼睛。自从下了梯子,我就又一直闭着眼睛。
    我静观起我那友人来,我参加了他的火葬仪式。这个夏末,我的友人用朱红色涂料涂了
一头一脸,全身赤裸,肛门插上黄瓜,自缢身亡了。他的妻子参加一处持续到深夜的聚会,
当她病兔一样疲弱地回到家里时,发现了她丈夫那怪异的尸体。友人为什么没和妻子同去参
加聚会呢?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让妻子一个人去参加聚会,自己则留在书斋里搞他的翻
译(他和我在合作翻译)。这已是司空见惯,没人会觉得奇怪。
    友人的妻子从尸体前两米处径直跑回到聚会上,她惊慌失措,毛发倒竖,乱抡双臂,欲
喊无声,拖着双稚气的绿鞋子,在月冷人稀的夜半,踏着自己的身影一路狂奔,活像倒转的
胶卷。向警察报了案以后,她便开始静静地啜泣,直到她娘家来人接她。警方调查结束后,
是我和友人刚毅的祖母,为我那涂红了头脸、一丝不挂、大腿上沾满一生最后的精液、确已
无可救药的友人料理了后事。死者的母亲几成痴呆,帮不上半点忙。只是在我们要洗掉死者
的装扮时,才突然回过神来,予以反对。我和老妇们谢绝所有前来吊唁的客人,只有我们三
个人为死者守了夜。他具有个性的众多细胞,正不断被隐蔽而迅速地破坏着。那些变得稀奇
古怪、粘稠酸甜的蔷薇色细胞,被干涸的皮肤拦河坝一般截住了去路。头呈红色的友人的肉
体躺倒在简易行军床上,傲慢地腐烂着。友人这一生仿佛是在奋力穿越一条狭窄的暗渠,就
要从另一端钻出来的时候却突然死去。眼下,他的肉体比他这二十七年生涯中的任何时候都
更具实在感,紧张且又危险。皮肤的河堤被迫决口。发酵的细胞群酿酒般酿造着肉体自身的
死亡,真实而具体。活着的人们则必须将其饮下。友人的肉体和有股百合味的腐蚀菌一同刻
下的时间,迷惑着我。友人的尸体在其存在的整个期间进行了仅只一次的飞行,在守望这种
进行飞行的纯粹的时间圈时,我不得不承认另一种时间的脆弱,它柔和温暖得像幼儿的头
顶,并且可以反复。
    我无法不嫉妒。我也将不久于人世,最终闭上双眼,可我的肉体在体验腐败之时,却不
会有友人的眼睛去关注它、了解它了。
    “他从疗养院回来那会儿,我应该劝他再回去就好了。”
    “这话说哪儿去了。这孩子再也不能上那儿去了。”友人的祖母答道。“这孩子在疗养
院表现不错,还挺受其他精神病患者尊敬的。所以也就不能再在那儿呆下去了。快把这茬儿
忘了吧,你可不能这么怪罪自己。要是回去了,是能治好,可这孩子从那儿出来,过上了自
由的生活,还真挺不错!要是在那儿自杀,怕是不能染红脸光着身子上吊什么的吧?敬重他
的那些精神病人会拦着他的。”
    “你能这么坚强,我也就放心了。”
    “谁都有一死。大多数人在百年以后,都没有人会探讨他们的死法。能造一个自己最满
意的死法去死,是再好不过了。”友人的母亲坐在床脚,不停地摩挲着死者的腿和脚。她像
只受了惊吓的龟,脖子深缩进肩头,不理会我们的对话。她那扁平的小脸,酷似她惨死的儿
子,表情如同融化的饴糖般松弛无力。我感到我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写实地表现彻底绝望的面
孔。
    “像个猿田彦。”友人的祖母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猿田彦,用词真滑稽。我似
要被它唤起一些不很明确的意识。但是我脑髓的脂肪质已经因疲劳而变成了肉冻,尽管稍有
震动,可这震动却不足以理清这团乱麻。我无益地摇摇头,猿田彦这个词像秤砣一样,带着
封条坠入我记忆的深处去了。
    现在,我抱着那条狗坐在稍有积水的坑底,猿田彦这个词又浮现在脑海之中了,犹如令
人怀念的记忆矿脉的鲜明露头。那日以来一直冻结着的有关这个词的脑髓脂肪质的肉冻也已
融化。猿田彦,猿田彦殿下在天界岔口迎战下凡诸神。猿女氏之祖作为闯入方的代表与猿田
彦进行外交谈判,纠集新世界的鱼类原住民,试图确立统治权,并将默默抵抗的海参的嘴巴
用刀子豁开,说是此口无言语之能。我们那涂红了头脸、心地善良的二十世纪猿田彦,毋宁
说是被豁开了嘴巴的海参的同类更合适。如此一想,便不觉泪如泉涌。泪水从脸颊滚到唇
边,又滴落在狗背上。
    在去世一年前,友人中断了在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活,一回国,便住进了治疗轻度精
神异常的疗养院。至于疗养院之所在,以及友人在那里的生活状况,我们只能从友人的自述
中略知一二,其他的便无从知晓了。他的妻子、母亲、祖母也从未实地查访过那个据说位于
湘南地区的疗养院——友人不准他身边的任何人去那里探访。现在看来,是不是真有这么一
个疗养院,怕也未可知。
    即便如此,我们不妨暂且相信友人的话:那疗养院叫做微笑训练中心,也被称作“微笑
练兵场”,被收容进去的人每餐都要服用大量镇静剂,于是,他们不论白天黑夜,就都能笑
容可掬、心平气和地过日子。据说那是一幢海滨别墅式平房建筑,这种建筑在湘南地区比比
皆是。一间日光室占了建筑物的一半。草坪上设了很多秋千,白天,大多数患者便坐在秋千
上聊天。被收容进去的患者严格说来不能称之为患者,而应该是所谓长期滞留的旅客。这些
旅客服用了镇静剂以后,便成了这个世界上最驯顺的家畜一样的生物,互相间交流着温和的
微笑,在日光室里、在草坪上渡过时光。外出是自由的,没有谁会觉得自己是在监禁当中,
于是也便无人出逃。
    住进微笑训练中心后的第一周,友人回来取新书和换洗衣物时,就说似乎比任何一个先
于他住院且已经能很好微笑的患者更迅速更愉快地适应那怪地方了。然而,三周以后,再次
返回东京的友人虽也依旧微笑着,却隐隐现出些忧伤的样子。他向他妻子和我告白说,为他
们这些患者分发镇静剂和食物的看护人员是个粗野男子,尽管患者们服镇静剂服得好像连气
都不会生了,已全然没了抵抗能力,可那人却还是常常撒野、动辄施暴,诸如突如其来毫无
动机地在你与他擦肩而过时猛击你腹部之类。我曾建议友人向中心负责人提出抗议,可他却
说:要是那样的话,院长准会以为我们不是吃饱了撑的胡说八道,就是得了迫害妄想症,再
不就是两样都占了,因为像我们这么无聊的人至少湘南海岸一带是不会再有了,而且我们也
多少都有点不正常嘛。镇静剂弄得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地生气了。
    然而,时隔仅仅两三天,友人便开始拒服分给他的镇静剂了,那是应该在早饭时服用
的。白天和晚上的份儿也都让他倒进了冲水厕所。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真的生气了,就
伏击了粗暴的看护,结果,他自己伤得不轻,看护也给他弄了个半死。友人虽然因此而赢得
了那些温和微笑着的病友们深深的尊敬,但是和院长谈过话以后,他却不得不走人了。离开
微笑训练中心的时候,那些一如既往傻笑友善的精神病患者们前来相送,友人向他们挥手告
别,心中生起有生以来头一次的深切的悲哀。
    “亨利·米勒这么说过,我体会了和他的悲哀同样的悲哀。其实,在那以前我还怀疑过
米勒这句话的真实性呢。——我也想一起笑笑,却笑不出来。我很悲哀,我一生中从没这么
悲哀过——,这可不是单纯的语言表达的问题。对了,还有一句,也是米勒的话,打那以后
一直抓住我不放——什么都一样,还不是想让自己快活起来——!”
    在微笑训练中心呆过一段时间之后,米勒的话就一直缠着友人,直到他染红脑袋赤裸着
缢死。——什么都一样,还不是想让自己快活起来!——友人绝对快活地、也过早地渡过了
他短暂的晚年。他陷入性的偏激,甚至钻进那种不正常的兴奋中难以自拔,在火葬了友人之
后,我疲劳困顿地回到家里,和妻子谈起来,才使这段往事重被我想起。妻子一边等我回
来,一边拿着威士忌自斟自饮。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妻子醉酒。
    我一回到家,就直奔妻子和儿子的房间。当时儿子还住在家里。时近黄昏,孩子躺在床
上,用空洞无神的茶色眼睛镇定自若地(如果植物有眼睛,那便是植物回视偷看它的东西时
那种镇定自若)仰视着我。妻子不在孩子身旁。我是由书库的一个暗角里发现她的。她静坐
在那儿,一声不响,烂醉如泥。妻子坐在放置于书架间的梯凳上找着平衡的样子很滑稽,仿
佛小鸟落在摇曳的枝头。找到她的时候,困惑之余,我更感到了自己的羞耻。她是拿出我藏
在脚凳侧面空档里的威士忌酒瓶后,就那么坐在上面,对着瓶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慢慢
醉起来的。妻子鼻子、上唇油津津的,微微有些出汗,机械娃娃一般仰着脸朝向我,却站不
起身来。眼睛李子似地又红又热,可透过衣服可以看见她颈上肩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整个
身体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一条肠胃异常的狗,乱吃一通青草,又开始反胃呕吐。
    “你该不是病了罢。”我戏谑道。
    “我可没病。”妻子敏感地觉察到我的困惑,答话的语气中明显带有讥讽的味道。
    ——“那就是你真的喝醉了。”
    我向妻子俯下身子,她正疑惑地看着我,我看见粘在她唇边的汗珠随着上唇的起伏滚落
到旁边。迎面扑来她那因酒精而变得潮湿肮脏的叹息。一种我从死去的友人身旁带回来的生
者的疲惫重新染黑了我身体的各个角落,弄得我只是想哭。
    “你彻底醉了。”
    “没醉那么厉害。出汗了,那是吓的。”
    “怕什么呀?你是担心孩子的将来?”
    “我怕有人染红了脑袋光着身子自杀。”我只向妻子说了这些,黄瓜的事儿让我删了。
    “恐怕这还不是你最怕的吧。”
    “没准儿你也会染红了脑袋一丝不挂地自杀的,所以我才怕嘛。”妻子说着,垂下头,
赤棵裸地显露出怯意。
    刹时间,我颤抖着从妻子焦茶色的发间,看见死去了的自己的模型。甚至可以看见死去
的根所蜜三郎那朱红色的头,没溶好的水彩颜料粉粒粘在耳垂后,形同血滴。我的尸体也和
友人的一样,来不及涂完双耳,这表明,在想出这种怪异的方式自杀之后,缺乏足够的实施
时间。
    “我可不会自杀。我没有理由自杀。”
    “那人是色情受虐狂?”
    “是他死后第二天就跟我打听!打听这干吗!是好奇?”
    “要是,”妻子从我嘶哑的声音里听出了只是我本人并不十分明了的愤怒的征兆,显得
有些悲痛欲绝。“要是那人真是性变态,我不就不用担心你了么。”
    妻子像是要求谅解一般,再次仰起身子,盯视着我。那血红的眼睛里流露出直截了当、
充满绝望的疲惫,吓了我一跳。可是妻子立刻闭上眼睛,抄起威士忌酒瓶,又灌了一口。她
圆鼓鼓的上眼皮有些发黑,像是弄脏了的手指肚。妻子一声接一声地咳,流出了泪,混和着
唾液的威士忌也从唇边溢了出来。我本该操心一下滴在妻子那件刚买来的灰白色的柞丝衣服
上的污痕,可我却从妻子瘦如猿爪、青筋暴露的手里夺过酒瓶,无聊之至地自己也灌了一口。
    友人确实曾经在性的偏激中途、也就是说在偏激的斜坡的某一处,半快乐半忧郁地讲
过,他有色情受虐的体验。这种偏激,既非谁都有可能偶然体验到的那种浅度偏激,亦非绝
不可与人明言的那种深度偏激,而是虽尚属暧昧但当事人却很明了的一种偏激。友人去过那
些凶暴疯狂、能满足色情受虐狂们的女人的秘密居所。头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
生。可三周以后当他第二次去那儿的时候,一个肥硕的蠢女人记住了友人的嗜好,教训道:
没我你是不行的。还把一捆儿麻绳扑地一下扔到了裸身俯卧的友人耳旁。这时他才明白过
来,那蠢钝肥胖的女人真正作为一个确切的存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体会到这样一种心情,仿佛自己的肉体四分五裂,每个角落都绵软无力,就像一小
截儿毫无知觉的腊肠。而我的精神却完全脱离了肉体,浮游在辽远的高处。”
    友人这么说着,还莫名其妙地浮起病弱般无力的笑容,盯着我。我又喝了口威士忌,和
妻子一样咳个不止,让微温的威士忌透过衬衣传到胸部腹部的皮肤上去。我心里涌起一股向
妻子撒撒野的冲动。这时她正闭着眼睛,把那发黑的像蛾子翅膀的伪装似的上眼皮伸给另一
双眼睛看。
    “即便他是色情受虐狂,也不见得你就可以不用怕了呀。就凭那点儿理由,就把他和我
严格分开,断言我决不会染红脑袋赤身裸体地自杀,这还不够充分。因为性的偏激终究不是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真正可怕怪异的东西盘踞在人心深处,而性的偏激,不过是它所带来的
一种不良后果而已。一种巨大而难以抵御的疯狂的原动力横躺在灵魂深处,不时地诱发一种
叫做色情虐待的怪癖。这种怪癖的深化,并没有使友人产生自杀的疯狂,而是恰恰相反。再
说,我身上也有这种难以治愈的疯狂的种子……”
    然而这些话我一概没有跟妻子说起,这想法本身也没有在我大脑那疲劳迟钝的沟回里扎
下它细若水草的根须。它宛如杯中的气泡,是转瞬即逝的幻想。这种幻想一闪而过,不会给
人以半点经验。特别是在他沉默的时候,就更是这样。我们只消等待着那并不可人的幻想不
伤大脑的沟回、一掠而过便是了。如若成功,至少作为经验来接受,就能在大举反攻之前免
遭毒害。于是我管住舌头,从背后抱住妻子两肋,站起身来。我的手抱过死去的友人的尸
体,我觉得用这样一双污手,去支撑活着的妻子的、即在危急紧张之中出生的人的、那神秘
而脆弱的身体,这是一种褒渎,然而,自己腕上同等沉重的这两个肉体中,死去的友人的肉
体却更令我觉得亲近。我们向婴儿的卧室缓慢行进,妻子却在洗手间门口抛了锚似地不肯往
前走了,她划水一般拨开夏日黄昏室内那微暗微温的空气,进了厕所。妻子在那里呆了很
久。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才仿佛逆着更浓更暗的水把妻子带回到卧室,放弃了让她
脱掉衣服的念头,让她就那么和衣躺在床上。妻子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把魂儿都吐出了一
般,就睡去了。唇边粘着呕出来的黄色纤维质,像花瓣的细毛,纤细而显眼地闪着光。
    婴儿一如既往地大睁着眼睛仰视着我,可我却不知道他是渴了还是饿了,或者感到了其
他的不快。他仿佛是灰暗水中的水栽植物,睁着毫无表情的眼睛,躺着,只是静静地存在
着。他一无所求,而且绝无感情需要表达,甚至从来不哭。我有时候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还活
着。如果妻子在我早晨早早出门之后,今天白天一直醉着,置婴儿于不顾的话,这可如何是
好!妻子现在只是一个熟睡的醉女人。灾难的预感笼罩着我。然而,我缩回了手,因为伸出
我那污手去触摸婴儿,我同样感到亵渎。而且同样,比起婴儿来,我觉得死去的友人跟自己
更亲近。只要我俯视婴儿,他就永远用木然的眼睛盯着我。不多久,那茶色的眼睛里就有一
股睡意袭来,宛若海啸引力一般难以抗拒。我甚至没有为他拿来一瓶牛奶,想就此蜷身躺
下,昏睡过去。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却有一种清晰的认识悄然而至:唯一的一个朋
友把头涂得通红自缢而死,妻子又出人意料地突然醉倒,儿子则是个白痴!然而我,却不闭
门户、不解领带,欲将触过尸体的不祥之躯躺进妻儿床间的窄空中昏然睡去。停止对所有事
物的判断,在这一瞬间,我如同被大头针别住的昆虫,软弱、无力。我感到自己正被确实危
险却又来路不明的东西侵蚀着。我战栗着睡去。而且翌日清晨,我已经无法将前一天夜里刚
刚切实感受过的东西充分复原了,也就是说,那已构不成经验了。
    去年夏季里的一天,我的友人在纽约的一家药店里遇见了我的弟弟。关于在美国的弟弟
的生活,友人为我提供了一些信息。
    弟弟鹰四,是作为学生剧团的成员之一赴美的。这个剧团隶属革新政党右翼妇女议员领
导,是由参加了1960年6月政治行动的学生们自己组成的“转向剧”的剧团之一,他们
演完一出名为《我们自身的耻辱》的忏悔剧之后,以悔过学运领袖的名义,为妨碍总统访日
一事向美国市民谢罪。鹰四在告诉我他要加入剧团奔赴美国的时候,就说他打算一到美国,
就只身一人立即逃离剧团,自由地旅行。然而,通过日本报界驻美特派员半是嘲讽半是羞辱
地送来的有关《我们自身的耻辱》的报道,我注意到鹰四并未逃离剧团,而且接连参加了演
出,《我们自身的耻辱》一剧,以华盛顿为起点,在波士顿、纽约等各大城市均有上演。我
曾试图做一下推理,分析一下弟弟为什么会一改初衷、扮演一个悔过学运领袖的角色,但这
却是远非我的想象力所能及的。于是我写信请求我那在纽约一所大学里携妻一同留学的友人
去弟弟他们剧团看看。然而友人无法与剧团取得联系,所以他此番能遇见弟弟实属偶然。友
人一进到百老汇的一家药店,就看见身材矮小的鹰四正倚着高高的柜台,聚精会神地喝着柠
檬汁。友人从背后悄不做声地凑过去、冷丁抓住弟弟的肩膀的时候,弟弟猛一回身,就像弹
起的弹簧,反倒把友人吓了一跳。鹰四一身污汗,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仿佛刚刚策划单枪
匹马抢劫银行,正想腻了的时候遭到突然袭击了一样。
    “呀!阿鹰!”友人认出他来。“我是从阿蜜的信里,知道你来美国了的。阿蜜好像一
结婚就让新娘怀了孕了。”
    “我也没结婚,也没让谁怀孕。”听鹰四的声音,好像他还没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哈哈!”友人大笑,仿佛听了绝妙的笑话。“下个礼拜我就回日本了,不给阿蜜捎个
话儿?”
    “你不是应该和夫人一起在哥伦比亚大学呆上几年吗?”
    “事情有变哪!这回不是外伤了,是脑子里面出了问题了。虽说到不了住精神病院的地
步,可也得进一般的疗养院住段时间。”
    友人说完,看到鹰四脸上正有一种极大的耻辱感如墨水点一般蔓延开来,便感到似乎理
解了鹰四刚才受到偷袭时突然痉挛的意味。心地善良的他不能不内心懊悔了。他刺痛了悔过
的学运领袖的最柔弱的伤口。友人和鹰四陷入沉默,望着柜台对面货架上一排排摆得满满当
当的广口瓶,那些广口瓶里装着内脏般甜腻鲜活的桃红色液体。他们两个人的影像映到瓶子
歪扭的玻璃上,只要人身子一动,那桃红色的妖怪就夸张地摇摇摆摆,仿佛要唱出“美国!
美国!”来。
    那年6月,鹰四作为尚未悔过的学运领袖,参加过国会议事堂前的集会。那天夜半时
分,友人也来到了这里。这与其说是出于他自身的政治意识,还不如说他是为了跟随他新婚
妻子参加其所属的小型新剧团的示威而来。发生混乱时,友人因为要从武装警察的袭击下保
护妻子而被警棍击中了头部。单就外科含义来讲,这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裂伤,然而自从
受了那晚的一击之后,友人的脑子里就仿佛出现了一个缺漏,隐蔽的躁狂抑郁症成了他的新
个性。这种人肯定正是悔过学运领袖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人。
    友人对鹰四的沉默越发困惑不解,却又继续盯着桃红色的广口瓶,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
被困惑给烧化了,要变成同瓶中一样的桃红色粘液,湿淋淋地从头顶盖流将出来。友人眼前
出现了这样的幻影:南欧血统、盎格鲁撒克逊血统的及犹太血统的各色美国人把他们汗津津
的赤裸的胳膊紧压在柜台上,自己那融化成桃红色的眼球啪嗒一声正落在这银色的柜台上,
活像被倒进平底煎锅的鸡蛋,不可收拾无法挽回。在纽约的盛夏时节,在他身旁,鹰四正喷
喷有声地把柠檬渣也吸进吸管,蹙着眉,揩掉额上的汗。
    “要是有话跟阿蜜说”,友人以此代替了告别的寒暄。
    “就说,我要从一个剧团里逃出来,要是逃不成的话,也许会被强行遣返的,所以不管
怎么着,我也不会再在那个剧团呆下去了。就这么说吧。”
    什么时候往出逃啊?”
    “今天,”鹰四决然说道。
    在这种近乎狼狈的紧迫感当中,友人察觉到弟弟眼下正在药店等待着什么。弹簧般弹起
来的弟弟所表现出来的惊愕的全部含义和突然沉默下去的含义,以及被他焦虑地啧啧吸进的
柠檬渣的含义,都明确地相互牵连着,套成一个环,活灵活现地动了起来。弟弟的眼睛迟钝
厚重,给人一种摔跤手的印象,友人正是从这双眼睛里时隐时现的感情起伏中,重新找到了
对他傲慢的怜悯,这与源自冤家路窄的窘迫拘束完全不同,友人于是心情平静下来。
    “这儿是不是来了个援助逃亡的秘密联络员?”友人半开玩笑地说道。
    “说出真相吧。”鹰四也做开玩笑状,威胁似地应道。“那个药架隔断对面,药剂师正
往小瓶里装胶囊吧?(友人学着弟弟的模样扭转过身去,确实看见背后摆满无数药瓶的货架
对面有一个秃顶的男子,背朝他们,站在纽约盛夏那照片底版样的日荫里,一直专心致志地
进行他那细致的操作。)那可是为我准备的药啊。是为我那发炎苦恼的的佩尼斯(阴茎——
译者注)准备的!那瓶药平安到手以后,我就能从《我们自身的耻辱》里逃出来,一个人出
发啦!”
    在他们那别人无法听懂的日语会话里,突然冒出“佩尼斯”这么个英语词儿来,友人感
觉到镶嵌在他们谈话里的这个词着实令周围的美国人紧张了一番。他们身在异国,周围庞大
的外部力量此时开始复苏了。
    “那种药不是很容易弄到手的么?”友人说。为抵抗开始监视他们的外部力量,友人语
气中带着略显一本正经的威严。
    “要是走正规手续去医院的话吧,还行。”鹰四则对友人心理上的变化不理不睬,“可
有时候不能那么办,那可就麻烦了,在美国。我刚才交给药剂师的,是求旅馆医务室的护士
给伪造的处方笺。要是这事儿露了陷儿,那个黑人小护士就得丢了饭碗,我也得被强制遣
返。”
    鹰四干嘛不走正常手续?他尿道的异常确是淋病,可也是他独自溜出宿舍和一个黑人娼
妇发生关系以后才染上的。那是他到美国以后的第一个晚上的事,从年龄上讲,那黑人娼妇
完全可以作他的母亲。这种事如果曝了光,统率他们剧团那个徐娘半老的女议员,准会把鹰
四直接送回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日本去,这是明摆着的。而鹰四,老是担心自己既已得了淋
病,就有可能染上梅毒,便害上了忧郁症,自然也便没有心思为别出心裁开始新行动而进行
积极的努力了。去过黑人居住区与白人居住区乱影般交错的那一街区之后,过了五个星期,
也没见有梅毒的第一期症状出现。他借口喉痛,从剧团的剧务那里一点一点弄来了抗菌素,
由于抗菌素的作用,一直跟他较劲的尿道异常也感觉不那么厉害了。鹰四这才从全面的萎缩
里解脱出来。鹰四在纽约长期滞留时(剧团是以纽约为基地,去地方城市做短期旅行的),
认识了旅馆医务室的护士,他便是从她那里把医师写给药剂师的处方笺用纸弄到了手。极富
奉献精神的黑人姑娘不光在处方笺上给弟弟开足了最适合尿道异常的药品种类和数量,还吩
咐弟弟要到繁华街区的药店里去——那里事情败露的可能性要小一些。
    “我起初是想用比较抽象、无机的语言跟护士讲阴茎不快的症状的,就是说,想叙述一
下客观所见。”鹰四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根据,但我觉得gonorrhoea(淋病——译者
注)这个词似乎很夸张又很吓人,所以就先试着说,我怀疑自己有urethritis(尿道炎—
—译者注)。可那姑娘听不懂这个词,我就又试探着说自己得了inflammation of 
theurethra(尿道的炎症——译者注)。当时那姑娘眼里浮现出来的理解的光芒岂止是抽
象、无机的!是它使我重新领会到了我那疼痛的尿道的黏乎乎的肉体性的!那姑娘还说,你
的阴茎burning(灼热难受——译者注)吗?这话太富于实感了,我浑身一激灵,心里着了
火似地感到羞耻,感到它真的burning了。哈哈!”友人也跟着鹰四放声笑起来。周围那些
竖着耳朵听鹰四频频使用特殊词汇的异邦人,越发疑惑地望着大笑的他们。药品架对面出现
了药剂师,他汗流浃背,表情痛苦。鹰四那晒黑的鸟儿似的脸上立刻失去了笑容,渴望和不
安也都勾画在了脸上。见此情形,友人的心情也紧张起来。可是,那位似是爱尔兰血统的秃
头药剂师却现出一副亲密的样子,说:
    “这么多的胶囊,可是非常expensive(昂贵、奢侈——译者注)的噢!三分之一罢,
怎么样?”
    “哈哈!我和那烦人的尿道一起生活了好几个礼拜,拿这个来比,什么都不
expensive!”鹰四立即恢复了镇静,从容说道。
    “为庆祝阿鹰在美国的新生活的开始,今儿这钱我付了!”友人也乘势说。
    鹰四兴高采烈。瓶里乖巧女孩一般柔顺待命的胶囊也色彩耀眼。鹰四盯着它们看了一会
儿,说马上就把行李从宿舍拿出来,踏上他独自流浪美国的旅途。友人和鹰四快速逃离了犯
罪现场,出了药店,一起走到附近的汽车站。
    “问题一旦真的解决了,才觉得你一直烦心的事儿有多愚蠢多无聊啊!”友人说。鹰四
显得极其幸福,对他和瓶中胶囊的邂逅,友人似乎很是嫉妒。
    “差不多所有的烦恼都是这样,一旦解决了,就觉着它愚蠢无聊了,不是么?”鹰四反
驳道。“要是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扣儿都解开了的话,你特意回国进疗养院,最后不也
还是愚蠢无聊的白忙活。”
    “要是解开的话!”友人怀着纯朴的期待说。“可要是解决不了,那些愚蠢无聊的事,
就是我的全部人生了。”
    “你脑子里的扣儿,到底都是什么呀?”
    “不清楚。当初清楚的时候,我要克服它们,和这些愚蠢无聊的事纠缠在一起,停滞了
好几年!我开始后悔了。反过来要是我向它们低头,像把它们当成我全部人生那样去面对自
我毁灭的话,也许就能渐渐看清那些扣儿的真面目了呢。只是,到那时候,即便明白过来,
对我也没什么意义了。另外我也不想把一个疯子在极限状态下明白过来的事情告诉别人。”
友人突然涌起悲愤的热情,诉说道。
    鹰四看上去对友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他也做出一种想尽早离开友人的举止。于
是友人晓得了,他未完的诉说触动了鹰四的要害。这时候汽车来了。鹰四上去后,从车窗递
给友人一本小册子,说是抗菌素药费的谢礼,然后便随车消失在广袤辽阔的美利坚大陆彼岸
了。那以后,别说友人,就是我也再没听到弟弟的确切消息。他的的确确是像他对友人说的
那样,立即离开了剧团,踏上了独自流浪的旅途。友人一坐上出租车,就打开了鹰四给他的
那本小册子。那是公民权运动的记录。在最前面的对开的两页上,登着照片。照片上,黑人
因被烧烂膨胀而使得细微部分已模糊难辨,就像是稚拙的木雕偶人;白人们则围在他们周
围,衣着简慢。这照片滑稽、悲惨,令人作呕,非常赤裸裸地展示着暴力,像一个可怕的魔
影,震慑着读者的心。这不能不让人重新想起,在那魔影之下,自己要经常卑贱地屈从于恐
怖的压力。在友人的感情世界中,这魔影立即就和他脑子里那些不明正体的烦闷联结到了一
起,犹如两个水滴互相牵拉着,自然、圆滑。他还想,鹰四是十分清楚把那本将照片收在卷
首的小册子送给他的用意,才把它留给他的。鹰四也触动了友人的要害。
    “你是不是有时候回过头来才注意到,意识这架相机像是无意识似地,拍下了很多互相
重叠的最外层,那些模糊不清意想不到的东西?我现在就想起来了,我要找一个记忆画面的
明暗色调比较模糊的角落,从背后接近阿鹰时,他就是一边盯着那张照片一边喝柠檬汁
的。”友人说。“阿鹰当时真像是为麻烦透顶的事发愁来着。但那不像是阿鹰把来龙去脉一
五一十说出来的那个抗菌素处方笺的事儿,他像是正为更严重的事苦思冥想呢。你觉得阿鹰
是那种为了点儿性病就想不开的人么?他说‘说出真相吧’的时候,我受到一种特别的刺
激,我想,阿鹰的所谓实情肯定和我实际听到的东西不是一回事。到底是什么呢?”
    对于暮秋的黎明前膝上抱着条狗坐在坑底的我来说,我知道友人脑子里有[[某种东西]]
在日渐膨胀,并最终导致了他扮相怪异的死亡,可我搞不清它究竟是什么,我也同样搞不清
至少友人只是能够感觉到其存在的弟弟脑子里的[[某种东西]]是什么。死亡,切断了理解关
系的经线。而对于生者来说,却有着绝对不可言传的东西。而且,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对生者
无法言传的[[某种东西]],死者才选择了死吧。这种疑惑越发深重。虽然有时候这种莫名其
妙的东西会引导生者去往灾难之处,但到那时,当事者明了的,只是一种被引导而致的实
感。如果我的友人不是涂红了头、肛门里插上黄瓜、一丝不挂地自缢而死,取而代之的是比
如在电话里留下一声尖叫之后再死去的话,也许就会有点线索。但是,如果把涂红头、赤身
裸体、肛门里插上黄瓜缢死这种行为当作是沉默之中的叫喊的一种形式,那么对于生者来
说,光有喊声是不够的。我无法将这过于模糊的线索发展下去。而位于理解这位死去的友人
最有利位置上的生存者,大概只有我了。我和友人自大学一年级以来,在任何事情上差不多
都是偕行同想,同学们曾经评论我们说我们像一对双胞胎。
    现在,即便是容貌上,和鹰四比起来,我也更像友人。弟弟没有一点像我。我甚至觉得
比起存在于流浪美国的弟弟脑子里的[[某种东西]],反倒是死去的友人脑子里曾经实际存在
的[[某种东西]]是我更容易触到的。1945年秋天的一个黄昏,奔赴战场的两个哥哥,只
有二哥一人生还了,他刚出我们村的山谷,就在像长着瘤子一样的朝鲜人部落里被打死了。
那天黄昏生病的母亲跟妹妹评论起我和弟弟——从那天起,我和弟弟便是我们家剩下来的全
体男人了——,她说:
    “他俩还是孩子,容貌上虽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但是过不了多久,蜜之郎可能要越长
越丑,鹰四倒可能好看起来、招人喜欢、生活得顺利。你现在就要跟鹰四亲近些,长大以后
也要和他齐心协力呀!”
    母亲死后,妹妹和弟弟两人被伯父家收养。她这么做是遵从了母亲的忠告,可她却还没
长到大人的年龄就自杀了。妹妹虽然不是像我儿子一样症状恶劣的白痴,但她却是一个弱智
姑娘,她正像母亲说的那样,不依靠谁就活不下去,除了对音乐、确切地说是对声音本身很
敏感之外,对一切都很迟钝、木然。
    狗在叫了。外界渐渐复苏,从两个侧面逼近坐在坑底的我。我右手团成铲形,挠着对面
的土墙,被关东垆坶质土壤层的土壤压埋着的瓦屑已经让我挠下了五、六块,落在膝上,那
狗为躲闪它们越发贴近我的胸口。我的右手还在忙乱地挠着,一下、两下。有人在坑穴顶上
往里窥探。我左手紧抱住狗,向坑顶仰望。狗的恐惧传染给我,我也本能地恐惧起来。晨光
青白浑浊,仿佛患了白内障的眼球一般。黎明时高远、微白的天空现在变得阴暗、低垂下
来。如果我的双眼都有视力,晨光也许会更加丰富地充实风景(关于光学的这种错误成见时
时缠着我),但在我只剩下的一只单眼里,只有粗陋和残暴的黑暗的早晨赤裸在眼里。这个
早晨,我身体肮脏地坐在这城市里低于任何一个正常人的位置——坑底,徒手抠着墙面。来
自外部的凛冽的阴寒之气、源自内心的灼人的羞耻之心,对我大加申斥。比天空还要黝黑的
粗短墩实的人影再度出现,盖住坑穴出口,好似黑暗的天空中即将倒下来的巨塔,也仿佛是
站立起来的黑蟹。狗开始狂乱,我则恐惧而羞愧。数不清的玻璃实体的碰撞声霰粒般吹进坑
底。我拼命瞪眼凝视,试图识别这天神般的向下窥视的巨人的脸,却又不好意思地浮起茫然
且愚蠢的浅笑。
    “那狗叫什么名字?”巨人说。
    这是一个与我所戒备的各种词语毫不相干的问题,我一下子被救上日常的陆地,精疲力
竭、疲软无力地放下心来。以这个人为媒介,关于我的传闻很快就会在附近散开,可那终归
是日常性的传闻。它不是瞬间之前我惧怕而且引以为耻的那种绝对的丑闻,也不是那种如果
卷进去就会因恐怖和耻辱而致使全身毛孔里长出可恶的硬毛的丑闻,更不是用粗暴的反拨力
排斥所有人性的那种丑闻。那是一种现实的传闻,如同在和老女佣发生关系时被人发现一
般。膝上的狗也敏感地觉察到,它的保护者摆脱了有些奇怪的[[某种东西]]的危机,便驯服
如兔、默不做声了。
    “你是喝醉了掉进去的吧?”那个人把我那天黎明的行动更加彻底地埋进日常性里。
“今儿早上雾太大了。”
    我冲那男子谨慎地点点头(他的全身如此黝黑,我的脸便可谓昏暗的晨光,应该浮
起),抱着狗站起身来。从大腿内侧眼泪般滴落了几滴污水,弄脏了一直干爽的膝盖附近的
皮肤。那男子不由得打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于是我得以从他脚踝处的视点仰视他的全
身。他是个送奶的,很年轻,穿着一件很特别的搬运服,好像是在救生衣的空气筒里各插了
一个奶瓶。年轻人每呼吸一次,玻璃的碰撞声就在他身边响起。他的呼吸也太重了。他有着
一张比目鱼般扁平的验,几乎没有鼻梁隆起,他的眼睛像类人猿,没有眼白。他正用茶褐色
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深深地呼吸着。他呼出的气息飘在短下巴四周,看上去像白胡
子。我不去看他脸上涌起的有所意味的表情,把视线移到他那圆脑瓜后面黄了叶子的山茱萸
树上。从高出地面5厘米处仰视,才发现山茱萸的叶背映着光线,红晃晃的。那色彩是烧着
了一般的鲜红,咄咄逼人且令人怀念,很像每次浴佛会时我在山谷村落的寺院里见到的地狱
图(那是曾祖父在万延元年的那起不幸事件之后捐赠的)的火焰的颜色。我从山茱萸树上得
到一个意思并不十分明确的暗示,在心里说,好罢。然后,我把狗放回黑泥地面,地上搀杂
着绿草,也夹杂着枯草。那狗好像忍耐了很久,轻轻地逃走了。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至
少有三种鸟鸣和汽车的轮胎声涌将过来。一不留神,脚又踩空了梯子,双腿在寒风中抖得太
厉害了。当我裹着脏兮兮的蓝条纹睡衣、全身颤抖着出现在地面上时,送奶人又打了个趔
趄,向后退了一步。我感到一种想吓吓他的诱感。我当然没这么做。进了厨房,我随手把房
门关在了背后。
    “发现你在坑里的时候,我以为你肯定是死了呢!”送奶人见我无视他的存在就进了屋
子,仿佛是感到无缘无故受了骗,委屈地对我喊道。
    我在妻子房门前窥视了一会儿,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睡。然后我脱掉睡衣,擦洗身体。倒
也想过烧点热水,洗去污垢,却终归没有动手。不知不觉之中,我已无心要保持身体的清
洁。身体的颤抖越发剧烈。毛巾都染黑了。开了灯一看,才发现是抓挠过土墙的手指指甲剥
落出的血。我用毛巾缠住手指,哆嗦着回到兼作工作室的我自己的房间,却不是为了找消毒
药品。身体始终在抖,很快就发起烧来。负伤的手指像针扎一样地疼,我的全身都在隐隐作
痛,它比那种经常在黎明时分感觉到的痛感更加剧烈。我发现,自己那无意识的手扒出土里
的砖瓦块,又抓挠土墙,原来是要把我自己活埋。颤抖和钝痛已让我难以忍受。这些天黎明
时分醒来以后,就能感到那种身体四分五裂般的钝痛,现在,我也多少理解了一些这其中的
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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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解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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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6 |只看该作者
2 阖家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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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突然打来电报,说要结束在美国的流浪生活,从羽田机场回国。接到电报的那天下
午,我和妻子在机场见到了弟弟那些年轻的朋友们。由于太平洋上起了风暴,飞机要延误一
些。我们这些来接根所鹰四的人便在机场饭店要了个房间,等待迟到的飞机。妻子背朝着挂
上合成纤维的百叶窗,百叶窗并没有完全遮挡住从外面射进来的光线,室内微光黯淡,好似
无处可逃的轻烟。——这是她的精心设计——脸部昏暗,便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她坐进低
低的扶手椅,静静地喝着威士忌。妻子的手臂黑黢黢的,像濡湿的树干。她左手里紧攥着刻
花平底玻璃杯,打着赤脚,脚边放着威士忌酒瓶和冰块桶,和鞋并排摆在一起。威士忌是妻
子从家里带来的,只有冰块是在这家旅馆买的。
    弟弟的朋友们互相倚着坐在带罩的床上,形同窝中兽仔。他们各自抱膝,看着小型电视
机里的体育节目。电视音量很小,跟蚊子叫差不多。这两个接近成年的大孩子(星男和桃
子)我以前见过两次。在弟弟让我那位友人付了抗菌素胶囊的费用便杳无音信之后,他们两
人来找过我,像是要打听出弟弟的新住处。后来,大概弟弟只给他们才寄来了明信片之类的
东西,数月之后这两个人又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查明了弟弟在美国的通讯处,但他们拒绝告
诉我,只是朝我要去些钱,那是经他们手寄给弟弟的若干物资的费用。他们的个性并未给我
和妻子留下特别的印象,只是,弟弟不在似乎使他们有些束手无策,而从这一点上体现出来
的他们对弟弟的倾倒,倒叫人有点感念不忘。
    我一边喝着在室内微弱的光线中显得黑乎乎的啤酒,一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眺望不断有
笨重的喷气式飞机和灵便的螺旋桨式飞机起降的广阔空间。钢筋混凝土高架桥在与视线平行
的高度横穿过跑道和我们落下百叶窗潜伏着的房间之间。参观机场的女学生们一齐小心翼翼
地弓着身子走过旱桥。这群穿深色制服的小家伙,一步到高架桥拐角,就好像跑道上的飞机
一下子飘上了阴沉沉的天空。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不稳定。刚才那些看上去像是从女生们脚踝
上脱落的鞋子一样的东西实际上是鸽子。几只鸽子乱哄哄地飞走了,只有一只像被击中了似
地落在百叶窗对面铺着干沙的向前伸延的窄道儿上。定神一瞧,发现那是只瘸腿的鸽子。也
许是因此而运动不足吧,它过于肥胖,以致于不能顺利着地。从笨重的颈部到腹部,也有着
同妻子手臂皮肤同样发黑的阴影。那只肥胖的鸽子突然飞起——可能是防音结构的玻璃窗对
面充斥着让鸽子害怕的尖厉声响,但由于一点都传不进来,所以老觉得外面的所有运动都不
很连贯——它在我眼前20厘米处像心理调查卡上的黑点似地停了一下,就扑楞楞地飞走
了。我吃了一惊,身子向后一趔趄。回头一看,依旧紧攥着威士忌酒瓶的妻子,盯着电视机
的弟弟年轻的朋友们也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为掩饰自己的失态,我说:
    “飞机晚点这么久,是风暴挺厉害的?”
    “也不知道风暴有多大。”
    “要是飞机颠簸得厉害,弟弟该害怕了。他比别人更怕尝尽肉体痛苦后的死亡。”
    “听说飞机失事造成的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所以不会有痛苦的。”
    “阿鹰是不会怕的。”星男一脸严肃,插进我们的谈话里。如果不算上简单的寒暄,这
是他这个下午说出的头一句话,这引起了我的兴趣。
    “阿鹰会怕的。他是那种经常战战兢兢过日子的人。那还是孩子时候的事吧。阿鹰的手
指肚破了个不一点儿的口儿,出了万分之一毫克的血,他就哇地一下,胃液都吐出来了,还
昏过去了呢!”
    那是我用小刀尖刺破弟弟右手中指手指肚后从很小的伤口流出的血。弟弟对我夸口说用
小刀剖开手掌都无所谓,于是我就吓唬他。弟弟常常嘴硬说他不怕任何暴力和肉体上的痛
苦,甚至不怕死。每到这时,我都在彻底否定他之后进行这种游戏,而弟弟自己也毫无忌惮
地热切期望通过游戏来验证自己。
    “从他中指尖那个小口子里慢慢渗出血珠的地方好像鳝鱼崽儿的眼睛。我们两个人看着
看着,弟弟就哇地一下吐出来,昏过去了。”为了嘲弄一下弟弟的这些具有献身精神的“亲
兵”,我详细说明道。
    “阿鹰是不会怕的。阿鹰在六月份示威的时候那么勇敢,我可是亲眼见的。阿鹰绝对不
怕。”
    我越发被弟弟朋友的这种单纯且固执的反驳勾起了兴趣。妻子也盯着星男竖起了耳朵。
我重新观察起这个在床上端坐起来和我对视着的年轻人。小伙子给人一种刚从农村跑出来、
也就是年轻的逃亡农民的印象。发达的五官单个拿出来都不算丑,但由于摆放得不够均衡,
看上去彼此相互独立、相互背叛,所以整体上就显得很滑稽。似忧郁又似悠闲的典型的迟
钝,如同透明的网罩在脸上,这也像是农民的儿子所特有的。年轻人小心仔细地穿着一件浅
枯草色的毛衣,但它很快就起了皱走了形,沦落成一件大死猫样的东西。
    “阿鹰倒是希望做一个以暴力活动为常态的粗暴的人,可是即便偶尔取得成功,也还是
给人以一个有意硬去充当粗暴人的印象。这和勇敢不是一回事,不是吗?”
    我没有特别的决心要说服年轻人,只是试图反击一下他的反驳,结束争议:“你不来点
威士忌或是啤酒?”
    “我不喝!”年轻人说。语气中的厌恶露骨得让人不敢相信,为表示拒绝,他还特意伸
出了一只胳膊,“阿鹰说过,喝酒的人受到攻击就无法还击了。他说喝酒的人和不喝酒的人
打起来的话,即使是腕力、技术都相当,也一定是不喝酒的人赢!”
    我后退了一下,为自己倒了些啤酒,为妻子倒了些威士忌,她看上去已重又燃起久违了
几个月的好奇心。我们在不饮酒者处于优势的地位上,像一对为进行拚死抵抗而团结起来的
嗜酒者,一边紧紧攥着各自的饮料,一边应付着年轻人伸到我们面前的肉乎乎的粉红色手
掌。那短小的手掌使我们很快看出年轻人离开农村的时间并不很久。
    “你们的阿鹰肯定是对的。我今天头一次见弟弟,知道他是那么正直的青年,这真让人
高兴。”
    妻子这么一说,年轻人摆出一副绝对不可受醉酒女人嘲笑的架式,有力地挥着手臂,断
然背过脸,又去看电视里无聊的体育节目了,还一边低声向少女打听双方的得分,在我们争
论时,她的眼睛也一直没有离开过电视机。我和妻子不得不沉默下来,返回到各自的酒精饮
料中去了。
    飞机继续晚点,让人觉得会没完没了地晚下去。时已夜半,弟弟的飞机也还是没有到。
透过一直落着的百叶窗的缝隙看到的机场,仿佛是在覆盖着大都市的浑浊黑暗的岩石上挖出
的暖青色和橙黄色的微明的空洞,黑夜降临到了空洞外围,可它却悬在了那里一动不动。我
们疲惫不堪,关掉了房间里的照明灯。让弟弟的朋友们守到最后一个节目的电视虽已不再显
示任何图象,但还在继续徒劳地闪现着光线细弱的条纹,所以它便成了我们屋里的光源。电
视发出嗡嗡的蜜蜂振翅似的声音,我还怀疑那是不是我自己脑袋里的鸣叫声。妻子背朝跑
道,摆出一副拒绝破门而入的来访者的架式,执著地一点点啜着威士忌。不可思议的是,妻
子体内仿佛有个测量醉酒深度的仪器,凭着感觉,她醉到一定程度时就像鱼儿在各自不同的
水层栖息和活动一样,绝不会再醉下去,也很难从中清醒过来。妻子曾自我剖析说她这种起
着自动醉酒安全装置作用的感觉是从曾经酒精中毒的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处在稳定的醉酒
层的妻子,一达到某个确定的界限,就决意睡下并马上睡熟。妻子不曾宿醉不醒,她只有靠
再次寻找回到令人留恋的醉酒状态上去的契机来开始第二天的生活。我多次对妻子说:“你
能用自己的意志调节、维持醉酒深度,起码在这一点上你不同于一般的酒精中毒者。大概过
几周你这突发的酒瘾就过劲了。你硬把突发的酒瘾和你母亲扯在一起,还借口说是遗传,这
可不好。”可是妻子却不买我的帐,还多次回敬我说:
    “喝多了的时候,我是能用自己的意志来调整,可就凭这点,我也是个酒精中毒者啊。
我妈也是一样。醉到一定程度,我就不喝了,可这不是因为我要自己抵住诱惑不再醉下去,
而是因为,醉到那种程度感觉很舒服,从那里游离出来会令我不安的。”
    迫于无数的怯懦和厌恶的驱赶,妻子潜进醉乡深处。可她很清楚,自己如同一只负了伤
的潜入水中的鸭子,一浮出水面就立即会飞来零散的猎枪小子弹,即便在深醉之时,也不能
从怯懦和厌恶中完全解脱出来。妻子一醉,两眼就会莫名其妙的充血,她对此很是介意,并
把它归咎于我们不幸的孩子出生时的那次事故,烦恼极了。她曾对我说:
    “听说在朝鲜民间故事里,要是哪个女人眼睛红得李子似的,那她就是吃了人的女妖。”
    妻子醉后呼出的酒气弥漫在房间里。我喝的那点啤酒已经醒过劲来了,所以我的嗅觉可
以在妻子每次呼吸时,都能像触到脉搏一样清晰地感觉得到。暖气太热了,我们只好打开双
层窗户的一角来透透空气。迟到的喷气式飞机那尖厉的啸音,挤过那条狭窄的缝隙,旋风般
吹了进来。我慌忙睁大那只因疲劳而变得迟钝的孤军奋战的独眼,搜寻应该到港了的飞机。
可是我看到的却只有正要隐没到乳灰色黑夜深处去的两道平行光。如此惊动了我的声响原来
是要起飞的喷气式引擎的声音。这倒是搞明白了,可我还是又上了一当。只是,喷气式飞机
的起飞已不很频繁,整个机场给人一种半瘫痪的感觉。这被照射得一览无余、无处可逃、巍
然不动的夜,这在暖青色与黄橙色的混沌中,色如鱼干安详静止的机群。我们在屋里继续耐
心地等待迟到的飞机。弟弟的“亲兵们”另当别论,可对于我和妻子来说,弟弟此番归来本
该是不具任何积极意义的,然而由于现在弟弟即将带回一个重要动机,它会触动我们全体欢
迎人员的一些本质上的东西,我们才全都在屋里一味等下去。
    “啊!啊!”桃子大叫着,笔直地从床上站起了身。刚才她一直睡在床罩上面,身体团
得像个胎儿。席地而卧的星男慢慢起身走近床边,妻子紧握着威士忌酒杯,黄鼠狼似地直扬
起头,我则背朝着百叶窗茫然伫立。面对在梦中受到惊吓的桃子,我们俩无能为力,只有在
电视机发出的微光中呆看着桃子那张因惊惧而扭曲成了倒三角形的脸,那脸上满是泪水,泛
着凡士林般的青光。
    “飞机掉下来了。还起火了,起火了。”少女抽泣着。
    “飞机哪儿掉下来了,快别哭了!”年轻人愤愤然粗声喝道,仿佛在我们面前那抽泣的
少女让他很难为情。
    “夏天了,夏天了。”桃子叹息似地说完,就颓然倒回到床上,重又团了身子,潜进一
个别的什么梦境里去了。
    房间里的确是夏天的空气。我掌心开始出汗。这些孩子气的年轻人把弟弟当成他们的守
护神,甚至在长夜的梦中都紧张地期盼着他的归来,何至于此啊。弟弟是那种能满足他们殷
切渴望的人吗?我对弟弟这些年少的朋友们满怀怜悯。
    “来点威士忌,怎么样?”我对年轻人说。
    “不喝,我可不喝。”
    “以前你是不是一滴酒都没喝过?”
    “我?以前喝过呀。那还是定时制①高中毕业以后做日工那会呢。干三天活儿,第四天
就连气儿从早喝到晚,喝杜松子酒。中间儿也稍微睡一会儿,但就是这个醉呀,醉得醒着睡
着全一样,那时候做了好多梦呢。”年轻人来到我身旁,把后背告在百叶窗上,弄得它哗啦
啦直响,热情洋溢地诉说,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他脸上浮起微笑(这是我头一次在他脸上看
到微笑),眼里闪着光芒(这光芒鲜鲜亮亮即便在黑暗之中也看得清楚),很是得意。
   
  ①定时制:规定最低的出席时数,利用农闲业余授课的一种教育形式。


    “那怎么后来又不喝了呢?”
    “因为见到阿鹰啦,阿鹰说,‘人生苦短,滥饮何益’。所以我就戒了。打那儿起,梦
都不梦它。”
    鹰四很能发挥教育本能。作为这样一种人的弟弟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是我以前不曾见到
过的。弟弟威风凛凛地对年轻人说了句“人生苦短,滥饮何益”,那个打短工的年轻人竟因
此而改变了自己颓废的生活。而且那年轻人居然是微笑着说起这段往事的!
    “要说阿鹰勇敢不勇敢吧”,年轻人看出我在这段关于酒的对话中已经折服,便重又提
起傍晚时的争论,原来尽管他小狗似地睡在地板上,可他却一直盘算着怎么为他的守护神恢
复名誉。“六月份示威的时候,阿鹰一个人,干了件别出心裁的事呢。你还不知道吧?”
    为了能用新理论向我挑战,年轻人把身子探到能从正面看清楚我的位置。我怀着隐隐的
疑惑,望着年轻人的眼睛,现在那双眼睛看上去像两条暗暗的弹痕。
    “有一天阿鹰参加了暴力团,把那些老伙计新同伴狠狠踢打了一顿!”
    年轻人窃窃地也是高兴地笑了,笑得天真烂漫。我积淀下来的厌恶感又被搅了起来。
    “这种大冒险只能说明阿鹰不过是反复无常、好心血来潮的任性小子。这和勇敢可联系
不上。”
    “你是因为朋友在国会议事堂前面被打伤了,所以现在听说阿鹰加入打人那伙儿,还挥
着棍子乱打乱闹,才恨阿鹰的。”年轻人的话露骨地表现出了对我的敌意。“所以你才不想
承认阿鹰的勇敢。”
    “打我朋友的可是警察。阿鹰也不可能打他。那跟这是两码事。”
    “可是暗处非常混乱,谁知道呢。”年轻人狡黠地暗示道。
    “砸开别人脑壳,结果被打的人疯了,最后自杀?我可不相信阿鹰能打别人脑袋,阿鹰
从小儿就胆小怕事,这点我很了解。”
    说着说着,对这场于事无补的争论,我已渐渐失去了热情。出于疲劳和莫名其妙的愤
懑,我仿佛觉得腐蚀了的牙齿纷纷脱落,弄得满口里都是不快与空虚的味道。死去友人的回
忆又复苏过来埋怨我:面对一个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死者,一个生者所能做的难道就是和这
种毛孩子无聊地斗嘴?这不就是说生者对死者一无所能吗?尽管我没有确实的理由,但是,
这几个月——友人去世、妻子开始喝威士忌、不得不把白痴的婴儿送进保育院之后的日子里
(或许也与更以前的积累也有关联),总有一种模糊不清的预感笼罩着我,基于此,我相信
我的死相比友人还要愚蠢滑稽且不具任何意义。而且我死后,活着的人们大概不会为死去了
的我做点什么正经事。
    “你还不理解阿鹰,阿鹰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你和阿鹰就没有一点相像的地
方。你真跟老鼠一模一样。你今天干嘛接阿鹰来呀!”年轻人用像着了魔似的哭声说道。我
从他那似要落泪的脸上移开视线。他离开我,睡到床上他“同僚”的旁边去,便再也没一点
响动。
    我从妻子脚边拾起威士忌酒瓶和晚饭时买来的供机场观光客享用的机上餐用的纸杯,喝
着那气味不佳、口感刺激的东西。妻子只买最便宜的威士忌。嗓子灼痛,弄得我一时间像得
了犬瘟热的狗,连连发出可悲可叹的大咳。
    “喂,老鼠,大黑夜的,干嘛老盯着机场看啊?我有话要说,老鼠!”妻子叫道,她正
在醉海的平均水位悠然潜行。我小心地抱着酒瓶和纸杯,坐到妻子膝旁。
    “要是阿鹰问到孩子,可怎么说好呢?”
    “不吱声不就得了。”
    “可,要是阿鹰接着问我为什么喝酒,就不能不吱声了?”妻子发挥着酒醉带给她的不
可思议的清醒,说。“不过,要是回答其中一个问题,那剩下的那个就可以省下不答了,问
题就简单了。”
    “简单不了。要是你把两个问题的因果关系弄那么明白,孩子的问题,喝酒的问题早就
解决了。不喝酒,新孩子怕也能怀上了呢。”
    “阿鹰会不会也教训我说‘人生苦短,滥饮何益’呢?可是,我可没心思接受再教
育。”妻子斩钉截铁地说。我给妻子往杯里倒了些威士忌。”阿鹰没准还以为我们带着孩子
来接他呢。”
    “弟弟还不到把想象力往孩子身上用的年龄呢,他自己还没长大呢。”
    妻子仿佛在自己左右两膝之间看到了孩子的幻影。她把酒杯放到扶手上,伸出空下来的
手,像是勾画着长得胖乎乎或是穿得鼓鼓溜溜的孩子的轮廓。她这一连串的动作更加深了我
的困惑和无处发泄的愤懑。
    “我老觉得阿鹰要带来小熊阿布的玩具娃娃之类的礼物,我们会闹得挺尴尬的。”
    “阿鹰大概也没钱买什么玩具娃娃吧。”我说。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同妻子不愿意向
初次见面的弟弟提及那不幸的婴儿一样,我感到自己也想尽力回避这个问题,以免这个任务
落到自己头上。
    “阿鹰属于哪一类人?敏感还是迟钝?”
    “极度敏感的时候和迟钝的时候都有,两者兼有吧。但是不管怎么说,依你现在这种状
态,作为初次见面的新家庭成员,他可不属于你所希望的类型。”我说完,年轻人在床上咕
咕容容动了一阵,像个受到攻击的米虫儿似地缩成一团,轻轻咳了咳嗓子。鹰四的“亲兵”
是向我们试着进行了一点客气的抗议。
    “我可不想受谁审问!”突然变得激昂的妻子却又很快沉静下来,也可以说简直像被抛
向上方的感情球落在静止点上,吐出了这么一句自我防卫的话来。
    我害怕妻子开始沿她自身内部那歇斯底里式的自我厌恶或自我怜悯的螺旋式阶梯无边无
际地降下去,我安慰了她。然后我又往妻子的大玻璃杯里注满了威士忌。如果妻子不主动要
去睡觉的话,现在应进一步加剧她的醉意。比头痛或胃病等肉体上的痛苦更可怕的东西,在
深夜里恣意奔腾的怪念头,要袭击妻子那容易受到暗示的大脑了。妻子虽明显在抑制自己的
恶心,却又喝了一大口。我睁着因黑暗而感到疼痛的视力不佳的眼睛,看着妻子那向内侧收
敛着的无依无靠的孤独的脸。妻子终于挺过去了。妻子那闭着眼睛微微仰起的脸上,严肃的
轮廓消失了,继而出现的是少女般的面容。握着大玻璃杯的手在膝盖上面的空间中摇动着。
当我把大玻璃杯取下时,妻子那瘦弱的青筋突出的黑色手掌尤如死去的燕子一样落在膝盖
上。妻子已经熟睡了。喝干妻子喝剩下的威士忌,我动了动身,打了个哈欠,学着青年人的
样子直接往床上一躺,(你简直就像老鼠一样),想要乘上睡不了好觉的列车。
    梦中我站在从大电车道进入旁边小路的十字路口上。背后有庞大数量的人群,他们的身
体不停地撞着我的侧身或后背。繁茂的街树显示着现在正是夏末,树木的繁茂就像环绕我故
乡山谷的森林一样。和我身后那杂乱的日常世界正好相反,我就像把脸贴在水面看水底一样
眺望着前方。展现在我眼前的世界好像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存在于幽深的安静之中。为什么,
这个世界竟如此彻底的安静呢?因为在柏油路两侧的石道上慢慢行走的都是老人,在道上乘
车往来的也都是老人,酒馆、药店、洋货店、书店里工作的人,前来的顾客也都是老人。在
离道路入口很近的右侧,理发店里,透过半开着的法式窗看见大宽镜中被白布直包到喉咙的
顾客全是老人,理发师们也都是老人。而且除了理发店的顾客和工作人员外,老人们都把帽
子戴得很深,穿着黑色衣服,穿着把脚踝骨整个儿都包起来了的类似雨靴一样的鞋。这安宁
气氛中的老人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我又试图要想起一件什么确实在惦记的事
情。之后,我又注意到,在满街的老人中间,有我那自缢身亡的朋友和被收入养育院的白痴
婴儿,他们也把帽子戴到耳根,身着黑色衣服、穿深靴子。他们在老人们中间时隐时现,而
且几乎与其他老人没有什么不同,所以要看清分清哪个老人是朋友,哪个是婴儿是不可能
的,但这种暧昧本身对我的感情体验来说不成为什么特别的障碍。挤满街道的所有安稳的老
人都与我有关系。我想要朝他们的世界跑去,却被透明的抵抗力所阻拦,我悲叹起来。
    “我抛弃了你们。”
    但是我的叫声只在我自己的大脑周围形成无数回声,无法确定它是否传到了老人们的世
界。老人们仍是稳稳地走路,慢慢地开车,认真地挑书,或一直凝固在理发店的镜子里,一
直,一直。我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是怎样抛弃他们的呢?因为我没有代替他们把头涂
红自溢而死,我没有代替他们成为被弃到养育院的如同被打翻在地的野兽幼仔一样的残疾
儿。现在为什么又这样清楚呢?因为我没有同他们一样把帽子戴到耳根,身着黑色衣服、穿
长靴、作为温和的老人存在于这晚夏的街道上。这就明显地看出来了。
    “我抛弃了你们!”
    我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场梦,但这种意识并没有减轻我从那些温和的老人们的幻影中所
受到的压迫感。我确实体验到了那种幻影。
    一只很重的手放在我肩头。不知出于眩晕还是耻辱,我紧闭双眼。但这时硬睁开眼睛一
看,身着獾皮(又是仿造皮)领儿的上衣,粗斜纹布裤,犹如猎手一样的弟弟深深地望着
我。弟弟的脸如同生了铁锈一般晒得很黑。
    “啊”,弟弟像激励我一样说了一声。
    我一起身,看见在床的那边儿有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少女弯腰拿起一件儿茶褐色衣服。在
这隆冬之际只穿一件衬裤而其它什么也不穿,少女直接就往赤裸的身体上穿外套。我妻子和
星男如保护者一样很注意地看着这一切。从裸身的桃子那如同被拔掉羽毛的雏鸟一样的贫寒
中,我看到的不是色情而是带有一点儿荒凉的凄惨。
    “是硝好了的印第安皮衣服呀,是我从美国买回来的唯一的东西。为了换点儿钱,最后
把妹妹的耳环卖了。”
    “啊,很好。”我掩饰着对失去的妹妹的遗物所感到的灰心。
    “我就担心这个。”鹰四虽这样说着,实际上却像从担心中解放出来一样,很高兴地踢
着昨夜以来用的威士忌瓶子啦、杯子啦、装机内食品的容器等等,然后依着窗把已经半卷起
来的百叶窗的剩余部分完全卷起来了。
    早晨,在一面阴沉沉的天空底部泛起了白色的微光。地面上宛如蝗虫紧排在一起的飞机
群停在阴沉的雾霭中。在这种无法比喻的巨大规模的背景里,我又想起了从那十六七岁的裸
体少女身上所发现的荒凉凄惨之感。我知道,这种凄凉的感情伴随着昨夜的醉意余韵、哀弱
和不足的睡眠一起,将在我心中扎下根来。
    微弱的晨光从所有的窗户射进来,桃子从那宽宽的椭圆形皮衣服领中伸出小脑袋为难地
摇晃着。可能是注意到了衣服的下摆掖在腰间而下半身仍然露在外面的缘故吧。但是因为鹰
四唯一的礼物已成为自己的东西,这件事在桃子脸上唤起的天真无邪的自豪闪耀着光辉。即
使是在为挑衣服本身的小毛病而发点牢骚,但由于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听起来好像唱歌一样。
    “我的皮肤和这皮衣服有点不配呀。真不知道哪个纽要扣到哪个孔里,阿鹰,怎么会有
这么多纽扣呢。印第安的计算是二进位制吧?竟然能用好这么多的纽扣啊。”
    “与二进位制没有关系。”身旁的小伙子一边伸出笨拙的手帮忙,一边也高兴地随声应
道。”皮都裂了,这不仅仅是个装饰吗?”
    “即使仅仅是装饰,也不要把这纽扣揪掉啊。”
    这时我妻子也加入到了围绕着印第安衣服产生的全家的欢乐中,麻利地帮着桃子穿衣
服。我惊奇地发现今天早上妻子那么自然地和弟弟的“亲兵们”混在一起。是在我痛苦地羞
耻地睡觉期间,从晚点的飞机上下来的鹰四早已施了魔法,使我妻子与他那群年少的朋友完
全熟识了。昨夜一直缠着妻子的,并且连我也感染了的那份艰涩感现在只好由我一个人去感
觉了。
    “婴儿是严重的低能儿,结果把他送到养育院那儿去了。”
    “啊,听说了,”弟弟忧郁地安慰着我。
    “三、五周后去接他回来,但仅仅这么短时间他就完全变了,以至于我和妻子都无法相
信这就是我们自己的儿子。当然孩子也不认得我们。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感到一种
比死还彻底的断绝。于是我们也就空手而归了。”我不希望传到妻子耳中,用不清晰的声音
说着。
    弟弟在默默地听着,从他脸上,我发现了刚才我睡醒时从弟弟那张没看惯的黑脸膛上看
到的那种表情,就是那种听说婴儿的不幸以后,说了句“哦,我听说了”似的表情,这种表
情潜入了我感情的内部,并且有一种不容反驳的真实的阴影。我从未发现弟弟也有这种过于
老成的暗淡的阴影,从中也可以窥见美国的生活给他带来的情感的一个侧面。
    “这件事你听说了吗?”
    “不,没听说。但我知道发生一件好像很残酷的事情。”弟弟也降低声音,不动嘴唇地
说道。
    “我的朋友自杀的事也听说了吗?”
    “听说了。那个人多少有点儿特别啊。”
    我明白,鹰四连朋友自杀的细节都知道了。我第一次从与自溢身亡的朋友毫不相干的人
口中听到了对他的死表示哀悼的话。
    “我现在好像完全被死亡之感所控制着。”
    “如果是那样的话,阿蜜,你就必须挣脱出来重返生的领域。不然的话死亡的幽灵一定
会缠着你的。”
    “在美国,你掌握了迷信家的精神了吧。”
    “是的。”弟弟看透了我试图掩盖他的话给我内心的空洞所带来的反响,因而继续进攻
起来。”但是,我只不过是重新发挥小时候就持有的,之后偶尔又放弃的那种精神。你记不
记得,妹妹和我建造一座草房并在那儿生活过一段?那时我们正是想要远离死亡的幽灵,而
开始了新生活。因为那是S兄被杀之后不久的事。”
    我不作声地看着鹰四,在鹰四盯着我的那双眼中浮现出火药味儿的疑惑的颜色,那颜色
渐渐又要变成危险而残暴的东西。每次一涉及妹妹的死暗示着什么,他就失去平静。现在也
没改变。但是就像超过弹性限度的钢会突然折断一样,鹰四的眼中刚刚闪出的目光一瞬间又
消失了。我感觉到了新的惊异。
    “结果,妹妹虽然死了,但追求新生活的暗示还是有效果的。妹妹是为了让我继续生活
下去而死的。因为是妹妹的死,使伯父同情我,并让我上了东京的大学的。如果仍照旧继续
生活在伯父的村子里的话,我会忧郁而死的。阿蜜,你也一样,现在要是不开始崭新的生
活,不就太晚了吗?”弟弟以具有说服力的冷静说着。
    “新生活?可我的茅草房在哪儿呢?”我虽然挖苦着弟弟,但我不得不承认新生活这个
词开始使我动摇了。
    “你现在究竟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鹰四好像看透我的动摇一样认真地问道。
    “朋友一死我立刻就辞去了和他一起担任专职讲师的大学的工作。其它的事情没有什么
大变化。”
    自从大学的文学系毕业后,主要以翻译野生动物的收集及饲养的记录为主。其中的一本
动物观察记再版几次。我和妻子靠着版税保障了生活的最低限。当然,现在我和妻子住的房
子,乃至把婴儿送入养育院的费用等全是靠妻子父亲的援助。而且从我开始放弃讲师这一职
业开始,大概家庭开支的超支部分也都由岳父替我们负担了。开始我对于让岳父给我们买房
子这件事有反感,但是自从朋友自溢身亡以后对于妻子依赖岳父的所有事都不太在意了。
    “家庭生活怎么样,不太好吧。看到你躺在脏乎乎的床上睡觉时我很吃了一惊。而且你
起床以后,脸上的表情、声音也都与以前不同。直截了当地说,我感到你在下沉,在走下坡
路。”
    “自从朋友死后我确实很消沉。再加上婴儿的事儿。”我畏缩地为自己辩护着。
    “可是拖的时间也太长了。”鹰四追问着。“再这样拖下去的话,你脸上这种消沉表情
就会固定住了。我在纽约虽然也见到了如同废人一般过着隐居生活的日本哲学家,但他是为
研究杜威的门徒才去的美国,完全丧失自信后,结果成了那个样子。你开始像那位仁兄了,
脸也像,声音也像,特别是姿势和态度简直一样啊。”
    “你的‘亲兵们’把我叫做老鼠啊。”
    “老鼠?那位哲学家的外号也叫老鼠。阿蜜不能相信吧?”鹰四浮现出困惑的微笑。
    “相信,”我说,听到自己的声音中有着明显的自我怜悯的感情,不觉脸红了。
    我的确像那位丧失了自信的哲学家一样越来越像老鼠了。在为净化槽而设的坑中度过黎
明时的一百分钟后,我开始反复玩味那种体验。我已意识到我自己从肉体、精神两方面都在
下降,下降的斜坡另一端明显地通向漂着浓厚的死亡气息的地方。最初感到身体被分割成无
数部分,各部又无端地疼痛,这意味着什么现在完全明白了。而且这种心理上的疼痛并未因
为已被意识到了而能够克服,反而更频繁地向我袭来。那热切的“期待”之感永远也不再回
复。
    “必须开始新生活,阿蜜。”鹰四加快速度,加重语气地重复着。
    “如果能开始阿鹰所说的新生活很好啊,我也知道那对阿蜜是必要的。”妻子因阳光耀
眼而眯缝着眼睛,均等地看了看窗边并排站立的我们兄弟俩说。
    桃子已像印地安的小新娘一样穿好了衣服,还在头上戴了一个皮制的发卡。妻子帮桃子
穿完衣服,正要朝我们走来。在早晨的阳光中,现在妻子并不很难看。
    “不用说,我也想开始新生活。可问题是我的茅草房在哪儿呢?”我现实地说。我的的
确确感到需要一个青色的令人怀念的小草房。
    “现在你放弃在东京所做的一切,同我一起去四国好吗?把那儿作为新生活的起点也不
坏呀,阿蜜!”鹰四明显露出一幅担心会当场遭到我们拒绝的表情,但还是充满诱惑地说:
    “本来,我就是为了这个而乘上喷气机,一边用时差的笊篱清洗大脑,一边飞回来的。”
    “阿鹰,要是去四国的话,我们坐车去!即使装满行李还可以轻松地乘上三个人,开车
的时候后面还可以睡一个人。我买了一辆旧雪铁龙正预备着呢。”小伙子也加入了我们的谈
话。
    “阿星这两年一直在汽车修配厂工作。而且买了辆破烂雪铁龙,设法修理得能开了,自
己修的。”桃子补充道。
    年轻人从脸颊到眼睛周围都泛起了红晕,很单纯高昂地说:“已经辞掉工场的工作了。
阿鹰来信了,桃子来告诉这事儿的那天,就对工场主说辞职了。”
    听了这些鹰四感到困惑,但又浮现出一种掩饰不住内心满足的孩子般的表情。
    “你们这些人,也不考虑一下,真行。”
    “请具体地说明一下在四国的新生活。是不是像你们先祖一样勤奋地种地?”
    “阿鹰在美国给去视察超级市场的日本人旅行团做过翻译。在那些旅行者当中,有一位
对阿鹰的姓感兴趣的人,和他交谈才知道,原来他是四国那个地方的超级市场连锁店老板。
还知道他是一个有钱人,现在还支配着你们那个地方,而且老早就想买你们老家的宅邸。计
划是把建筑物搬到东京开一家乡土料理店。”
    “这就是说,要处理我们那古老的木制怪物的本地新兴资本家出现了。如果阿蜜你也赞
成卖的话,我想我们也应该回去看看将要被拆的旧宅。我还想回村里再明确地听听曾祖父与
他弟弟的那件事。也为了这个原因,我从美国回来了。”我不能马上相信弟弟那个计划的具
体性。即使弟弟突然发现自己具有优秀实业家的才能,也不能把山谷间荒废的房舍卖给具有
当代头脑的超级市场连锁店的老板。乡土料理店?我们的房子不是那种漂亮的建筑物,而是
一百来年的旧宅邸。与此相比我反而觉得弟弟对我们曾祖父与其弟弟间的争执还维持着关
心,倒是这件事给我以更鲜明的印象。那是我们还在山谷之村但一家即将离散的时候,鹰四
听到了关于我们家族大约一百年前的丑闻。
    曾祖父杀了他弟弟平息了村里的大动乱,而且还吃了弟弟腿上的一片肉。他这样做是为
了向藩里当官的证明自己与弟弟引起的动乱无关,鹰四用非常胆怯的声音反复讲着听来的这
件事。
    对那次事件我自己也知道得不很确切。特别是在战争期间,好像村里的大人们谁都避讳
谈那件事,我们一家也尽量回避曾祖父们的丑闻。但是为了使弟弟从胆怯中回复过来,我还
是悄悄地对他讲了我听到的另一种说法。
    曾祖父在动乱后帮助弟弟穿过森林向高知方向逃去了。弟弟渡海到东京改名换姓成了大
人物。明治维新前后给曾祖父寄来几封信。曾祖父一直对这件事保持沉默,所以大家就编造
了一个你听到那样的传闻。如果说曾祖父为什么要保持沉默,那是因为,村里的人由于弟弟
的缘故好多人都被杀了,曾祖父为了防止那些家族怨恨发怒才这样做的。
    “不管怎样,先回我家,然后再商讨新生活的计划。”我一边怀念战争刚开始的那几年
我对弟弟的绝对影响力,一边提议道。
    “好,就那样吧,问题是我们家族的宅邸于一百年后的今天将要从山谷之村中消失掉。
好吧,慢慢商量。”
    “你们坐出租车,我用自己的雪铁龙载着阿鹰和桃子追上去。”年轻人说着,便采取策
略把我们夫妻俩排出他自己身边亲密快乐圈之外。
    “乘车以前我想喝一杯。”对弟弟已不再戒备的妻子恋恋不舍地边用鞋尖踢了踢倒在地
上的空酒瓶边说。
    “我在飞机上买了一瓶免税波旁威士忌。”啊,鹰四救了妻子。
    “你已经中止再过无酒精的生活了吗?”我企图打破“亲兵们”的偶象形象。
    “如果在美国喝得烂醉如泥,我早就在某个黑暗角落里被杀害了。阿蜜,你知道我能醉
到什么程度。”鹰四说着从包中找出一瓶威士忌。
    “这一瓶是为嫂子买的。”
    “在我睡觉期间,你们相互间好像已经充分了解了呀。”
    “因为是很长一段时间嘛。阿蜜,你总是做又长又痛苦的梦吗?”鹰四强烈地反击嘲弄
着我。
    “刚才睡着的时候,我说什么了吗?”我又完全陷入了不安之中。
    “我可不相信阿蜜会不择手段陷害别人。谁都不会信的。阿蜜,你和曾祖父不一样,你
不是那种真能狠下心对不起别人的人!”鹰四道。他是在体恤我的狼狈。
    我接过妻子嘴对瓶口喝过一口的波旁威士忌,也灌了一口,努力想把这种羞耻遮掩过去。
    “好!向着阿星的雪铁龙出发!”一脸幸福的桃子一声令下,我们这些重逢的一大家子
人便启程出发了。桃子穿着印第安皮袄,显得英姿飒爽。作为最年长的男人,具有老鼠一样
消沉型外表的我加入了行进队伍的末尾。同时,我预感到自己终将顺从弟弟那令人生疑的计
划。现在我已经不再有可与弟弟抗衡的强劲反驳力了。如此一来,那一小口威士忌带来的燥
热竟意想不到地要与蕴藏于内心的“期待”的感觉融为一体。可是我也看到,通过自我放弃
来实现精神复苏的这一做法中隐匿着一种畏惧,这一清醒的意识又阻碍我把这种燥热和“期
待”的感觉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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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解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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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6 |只看该作者
3 森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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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客车像是出了故障,在森林的正中央突然停下了。妻子坐在大客车最后面的座位上,
从胸到脚围着毛巾被,睡得像个木乃伊。她几乎要跌下来,我支撑着她,把她放回原位,担
心睡眠硬被中断后会给妻子带来什么。原来大客车前方有个背着个大包袱的年轻农妇,在她
身边还有个像小动物似的东西,一动不动。我凝视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发现那是脸朝对面蹲
着的小孩,在阴暗的森林风景衬托之下,他裸露的小屁股和异常发亮的一堆黄色排泄物非常
显眼。林荫道被两侧密密匝匝的常绿灌木丛遮拦着,逐渐向大客车的前方降下,所以,农妇
和在她脚边的小孩看起来就像是悬在了空中30厘米左右。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斜着探出车
外眺望着。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感,时刻防备着因右眼失明而变得黑暗的视界中陷落的
岩石后面跳出无可名状的可怕之物向我袭来。可怜那小孩的排泄还在继续。我很同情他,和
他一样陷入焦躁、胆怯和羞愧之中。
    林荫道被阴暗而茂密的常绿树丛包围着,仿佛是在深沟里奔驰,我们正停在这林荫道的
一个点上。在我们的头顶上,只有一片狭小的冬季天空可见。午后的天空,像流动的色彩一
样,一边变幻着颜色一边暗淡下来,缓慢地落下帷幕。我想,夜晚的天空将会象鲍鱼的贝壳
覆盖着它的贝肉一样笼罩住这边的森林吧。想到这儿,闭塞的恐惧又向我袭来。尽管是在密
林深处长大的,但每当我横穿森林,回到自己的山谷中时,总是不能从令人窒息的感觉中解
脱出来。我的感觉中枢里,汇集着逝去的祖先们的感情之精髓。祖先们不断地被强大的长曾
我部①所追赶,一步步走进森林的深处,发现了仅有的这么一块能抵抗森林侵蚀力的纺锤形
洼地,便住了下来。洼地里冒出了优质的水。逃亡小集团的统率者、我们家族的“第一
人”,他依据想象力,以洼地为目标而莽撞闯入森林深处。他当时感情的真髓,充满了我的
窒息感觉的神经。长①长曾我部,日本人的姓氏之一。这里指姓长曾我部的地方豪族。曾我
部是个无时无刻都存在着的可怕巨大的敌人。每当我不听话时,祖母就吓唬我说长曾我部来
了。那声音的余音,不仅使幼时的我,而且使八十岁的祖母也能确实感觉到和我们生活在同
一时代的恐怖而强大的长曾我部的气息……
    大客车从城里出发,已经不停地跑了五个小时。在山颠的分叉点,除了我和妻子以外,
所有的乘客都转乘沿着森林外围开往海边去的大客车。大客车从城里进入密林深处,到达我
们的洼地后,又沿着从山谷中流出来的河流向下,再从山顶向海边驶去,这条路是与这大客
车的路线合并的,然而它现在正在荒废下去。一想到我们脚下这条森林正中间的道路正在不
断荒废,一种令人厌烦的打击迟缓地传向心底。杉树、松树、各种桧树紧紧地挤在一起,几
乎让人觉得它们全成了黑色的暗绿色森林的眼睛,凝视着被荒废的道路所束缚的像老鼠似的
我。
    我看见那农妇被身后背的大行李压得上半身直向后仰,只有脑袋向前耷拉着,嘴唇快速
地动着,好像在说着什么。小孩站起身,慢慢吞吞地边提裤子,边俯视自己的排泄物,正想
要用鞋尖轻轻碰一下,农妇马上扇了他一耳光。然后她粗暴地捅了一下用两手护着脑袋的小
孩儿,从大客车的侧面绕了过来。大客车载上新乘客,再一次行驶进处于森林威胁下的沉默
之中。农妇和小孩特意走到车的后面,坐在我们前面的座位上。母亲坐在窗边,小孩抱着过
道边放胳膊的扶手横着坐下。小孩新剃过的头和被粗糙的皮肤包裹住的侧脸,一下子闯进了
我和妻子的视野。妻子醉意犹存,用烂李子似的眼睛注视着小孩。我虽然也感到厌烦,但视
线却不能不被小孩所吸引。小孩的脑袋和皮肤的颜色具有一种唤起我们最坏记忆的力量。尤
其对于妻子体内在饱和状态下,郁结起来并开始结晶的东西来说,刚剃过的脑袋和完全失去
血色的皮肤对她充满了最尖利的恶性刺激,使我们的记忆毫不避讳地向我们的婴儿做脑瘤手
术的日子逆行。
    那天早上,我和妻子在有手术室的那一层的病人专用电梯前等待着。不久,外面的门开
了,我们看到电梯的铁箱到了,里面青色金属网的又一扇门抗拒着护士的力量,怎么也打不
开。
    妻子一说讨厌给婴儿做手术,尽管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像要从那里逃走似的上半身
向后仰着,但还是拼命向金属网的里面望着。
    透过青色的金属网,在像夏天的树叶阴影一样发青的微明之中,露出来躺在从特儿室推
过来的滚轮床上的婴儿。婴儿像罪犯一样被剃光了脑袋,皮肤发白而没有生气,就像撒上一
层粉似的,眼睛紧闭着像两条皱纹。我踮着脚,向婴儿脑袋的另一侧瞧去,与那种衰弱和不
安的紧张印象完全相反,只见积满血和脊髓液的土黄色的瘤充满活力而且不紧不松地,和婴
儿的脑袋连在一起。瘤很有威慑力,尽管它深藏在婴儿自己身体的内部,但是却使人真实感
到自己无法统率的奇怪的力量。生下这个婴儿和超过他统率力量的瘤的夫妇即我和妻子,也
许会某一天早上醒来时发现我们各自的脑袋里也长出这种充满生命呼唤力的异物,与我们灵
魂相关的所有的一切器官与那个瘤之间,正互通着匆匆进行着新陈代谢的大量骨髓液。那个
时候,我们夫妇也将剃光脑袋,尽管感到自己像个粗暴的犯人,但还是要奔向手术室去。护
士用力踢开金属网的门,受到了刺激的婴儿便张开像伤口似的黑红色没有牙的大嘴开始哭
泣。那个时候他还具备用自己的哭声来表现自我的能力。
    护士把婴儿车向装有好几层门的手术室里面推去的时候,妻子叹息道:“我总觉得医生
会说:‘来,把你们的婴儿还给你们。’便把切除的瘤拿过来。”
    于是,我和妻子都理解了,比起闭着苍白的眼睛熟睡的婴儿,肿胀着的土黄色的瘤更能
让人发现确切的实在感。婴儿的手术持续了十个小时,疲惫不堪地等待着的我们夫妇俩中,
只有我被叫进手术室,输了三次血。最后一次输血的时候,我看到婴儿的脑袋被他自己的血
和我的血弄得很脏,便不由得想到,这岂不是煮在沸腾的肉汁里了吗?抽过血,判断力减弱
的我头脑中浮现出婴儿被切除瘤就等于我自身也被切除了肉体上的某些东西一样的方程式,
现实中,我感到体内深处的剧痛。我极力抑制住自己,没有向非常有耐心地继续做手术的医
生们问:你们现在是否是从我和儿子的身上切除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不久,婴儿变成了除了
用茶色的眼睛安静地回眸看人外不能表示任何一种人类反应的存在体,回到了我们的身边。
我也又感到自己接受了某种神经网的切除,把无限的迟钝当作了自己的属性。而且,切除术
所带来的遗漏不仅清楚地表现在婴儿自身和我的身上,而且在妻子心里它也变得更加极端明
显。
    大客车进入森林,妻子喝着袖珍瓶的威士忌,陷入了沉默。这种举动会成为在大客车里
正经的地方生活者们的乘客之间传播丑闻轶事的材料,但是我没想阻止妻子。不过妻子在入
睡前,下决心在山谷中的村子里开始新生活,把剩的威士忌连瓶扔向了树丛深处。我希望把
妻子带入梦乡的那瞬间的醉意是她的最后一次。可是,当我看见刚睡醒还充着血的妻子的眼
睛正目不转睛盯着农妇儿子的眼睛时,如同感到自己的腋下发热一样,便丢掉了妻子也许能
开始无酒精的新生活这种幼稚想法。我只盼望婴儿的瘤给妻子带来的感情体验在这里再生、
亢进得不要太激烈,但是我逐渐不得不承认那只是一种虚空的愿望。妻子的呼吸不断地变
强、变深。对扔掉的威士忌真切地感到惋惜。
    售票员挺着小肚子,一边保持着平衡,一边走到大客车的后部。年轻的农妇对售票员视
而不见,严肃地皱着眉,透过窗户看着对面。小孩对售票员也毫无反应,不过一直观察着小
孩的我看出来小孩很明显越来越紧张。农妇和她的儿子避开售票员,几乎坐到我和妻子的边
上。“票呢?”售票员询问道。开始农妇还不理睬售票员,可是一会儿突然又变得很饶舌:
她谴责售票员不该要从山顶到山谷之间的规定车费,说她和儿子从山顶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
路程,如果不是小孩子叫着肚子痛的话(她一边说还一边捅紧抱着木扶手不放的小孩子的
肩),他们会一直走回到山谷的。售票员解释说,原来从山顶到山谷之间的所需费用新近已
降到最低价了。说是由于线路的营业不景气,所以客车公司下决心采取新的经营方针。被森
林包围着的道路将要荒废的征兆从这一做法中也可以窥见一斑了。看起来好像售票员的理论
压倒了年轻农妇。这时,让我感到既吃惊又滑稽的表情出现在刚才还因愤怒而涨红了脸的农
妇那令人讨厌的红色面颊上。年轻农妇发出吃吃的笑声。过了一会儿她用消除紧张感的强加
于人的声音说:“我没现钱!”
    不过,她的儿子一直还是脸色苍白,很紧张。一瞬间,售票员有些畏缩,恢复成一个孤
立无援的农妇小姑娘,去司机那儿商量了。我希望借着农妇那奇妙的吃吃笑声,妻子和我自
己的紧张感能一点一点地溶化掉。于是我又微笑着把视线移回到妻子身上,可妻子从脸到颈
部都起了鸡皮疙瘩,只有看着少年的脑袋的双眼像发烧似的闪烁着。我知道又要发生不祥之
事,很是困惑。我的体内的热火像小老鼠焰火似的四处奔窜,无论跳到哪儿都跳不出去的愤
懑仍在奔动。为什么没阻止妻子扔掉威士忌瓶呢?我临时做了一个选择。
    “下车吧。阿鹰该到车站了。求售票员转告阿鹰用车来接咱们就可以了。”
    妻子像胆怯地顶着水压而工作的潜水员一样缓慢地侧过头来,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
感到,妻子现在正处于她内心的胆怯和她所想象的被大客车抛在密林之中而产生的畏惧这两
种危险的平衡之中。我对森林本身的畏惧在增大,我意识到在把妻子稳定在大客车上之前,
不如说倒是想要说服妻子的我自己,想从眼前那农妇儿子被剃光的脑袋和苍白的皮肤上产生
的对自己婴儿的幻觉中逃脱出来,从而忧心忡忡的。
    “如果电报没到,阿鹰他们不来接怎么办?”
    “即便是非走不可,天黑之前也可以走到山谷,刚才那个小孩不是想走着去吗。”我说
道。
    “如果是那样,我也想下车。”因为妻子尽管还有一丝漠然的不安,但还是像被解救了
一样地这样说。我感到安心和怜悯。
    我一边不停地和司机说话,一边向很不自然地斜眼瞅着没有现钱的农妇和她的儿子的售
票员使眼色。
    “按理说,我弟弟应该来山谷的公共汽车站接我们,不过你能帮我把行李送到哪儿,然
后告诉他用车来接我们吗?我们要从这里走着去。”我说道。当看到我被售票员用堆满脂肪
的迟钝并带有怀疑的眼光所注视着时,才发现没有考虑找一个对别人有说服力的假设理由,
因此有些狼狈。
    尽管妻子机敏地援助道:“我晕车!”但是售票员还是一副怀疑的样子。更确切地说她
是边琢磨我说的话,边试图理解。然后,售票员说:
    “大客车去不了山谷。因为洪水把桥冲坏了。”
    “洪水,冬天还有洪水?”
    “夏天洪水冲坏了桥。”
    “从夏天到现在,一直就那样吗?”
    “在桥的这一侧有新的停车站,客车只到那儿。”
    “那么,我弟弟也许在那等着吧。他叫根所。”我说道。可是,被夏天的洪水破坏的桥
一直到冬天还那么搁着没人管,这成什么事了。
    “他知道的。是开车来的。”一直竖着耳朵听我们说话的农妇开口道,“如果他不在车
站的话,我家的孩子会跑到带仓库的根所家去告诉一声的!”
    年轻农妇误解为我们家住在高处,就是那所带仓库的邸宅。二十年前在我的少年伙伴中
间,便经常发生同样的误解。总而言之,我放心了。在森林里一直继续走到晚上的话,我想
那种体验一定会给妻子的心理插下新的麻烦的种子。而且,如果晚上有大雾的话,那么漆黑
的森林一定会使妻子陷于某种恐怖。
    大客车把我们留在林中道上,兀自开走了。农妇和售票员并排着头,从最后面的窗户望
着我们。农妇的儿子也许还是抱着木扶手脸色发青,根本不想从窗户露出脸来。我们向农妇
她们点头示意,售票员爽快地摆摆手,可年轻农妇还是吃吃地笑着,下流地握着手指,吓唬
着我和妻子。我又气又羞,涨红了脸,可妻子却露出一副因被侮辱而获得了几分自由的表
情。自我处罚的欲望支配着妻子的整个心灵。那个带着一个和我们的婴儿一样剃了头、皮肤
失去光泽、一动不动的孩子生活着的年轻母亲的举动,使妻子的自我惩罚的欲望得到了几分
满足。我和妻子都从外套的外面抱紧自己,顶着从侧面刮来的潮湿阴冷、夹杂着无数种气味
的狂风,走在覆盖着腐蚀红土地的落叶的林中大道上。每当鞋尖弹起落叶,蜥蜴腹部一样奇
红的地面就会裸露出来。早已不同于孩童时代的是,现在,我甚至感到土黄色的地面都在威
胁着自己。既然我这个已经变得像老鼠一样胆怯、可疑的人曾一度离开了那里,又想要开始
同森林自身的关系,那么森林的眼睛带着猜疑之心监视着我,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我深深地
感受着那种气息,仅仅是几只鸟叫着掠过灌木丛飞向遥远的高处,我就险些被土黄色的地绊
倒了。
    “阿鹰怎么也没打电话告诉咱们一声啊,桥叫大水冲坏了,还没修好的事?”
    “阿鹰在电话里不是说了很多了吗?既然出了那种怪事,那阿鹰没心情说起桥的修理状
况,也是自然的。”妻子替鹰四辩解道。
    鹰四出发去山谷比我和妻子要早两周。他和“亲兵们”一起乘坐雪铁龙进行了大轿车旅
行。鹰四和星男不分昼夜轮流驾驶,除了过四国时把车停在联运船上一个小时之外,一直是
不停地快速飞奔,三天后就到达了山谷的村子。我和妻子从鹰四在邮局打来的长途电话里,
听说了在山谷的村子里发生了一件给鹰四留下很深印象的怪事。这事发生在一个叫阿仁的中
年农妇身上。阿仁替我们管理我们的家,做为交换条件,她拥有耕种那块祖辈留下来的狭长
耕地的权利。阿仁是在鹰四出生的时候,做为孩子的保姆来我们家的,以后,就再没离开
过。尽管结了婚,但仍和丈夫、孩子一起住在我们家。
    鹰四他们把雪铁龙停在位于山谷洼地中央的村公所前面的广场上,扛着行李,沿着狭窄
陡峭的石板路往家里走的时候,阿仁的丈夫和儿子们已气喘嘘嘘地迎来了。他们瘦得让鹰四
等人害怕,浑身皮肤黝黑,现出一副病态,尤其是他那些儿子们,长着像鱼眼睛似的大眼
睛,使鹰四想起了中南美洲难民的孩子们的表情。那几个瘦弱的孩子,拼命抢下鹰四他们的
行李搬了回去,阿仁那忧郁的丈夫用像是生气了的苦恼的声音,打算向鹰四解释些什么。可
是由于他过于害羞,鹰四只明白了他希望自己在见到阿仁之前,他能向自己说明一下阿仁现
在所经历的反常事情。这期间,阿仁的丈夫极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拿出叠了四折的剪下来的当
地报纸让鹰四看。这张纸片已折得起了毛,脏兮兮的,上面登着一张很大很大的照片,照片
大得让人觉得那天的报纸版面一定是排列失衡了。鹰四看了之后,感到受到一击。照片的右
半部分是阿仁那消瘦的一家,他们穿着白色的夏装,像照结婚纪念照似的紧张而不规规矩
矩。而把照片的左半部分挤得满满的则是过于肥胖的巨大的阿仁。她穿着印花衣服,用洋式
风箱似的左胳膊支撑着身体撇脚偏身坐着。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侧耳倾听似地,忧郁地
忍耐着,注视着前方。
    [[一农妇患上“过食症”胃的需求从早到晚
    持续不断丈夫只有“干活、拼命干活”]]
    最近,本县发现一位日本第一肥婆。她就是住在本县东南部森林地带大洼村的金木仁夫
人。她四十五岁,已婚,是一位四个孩子的母亲。她身高1米53,同常人无异,异常的是
她的体重,竟高达132公斤,腰围1米20,臀围1米20,臂粗42厘米。然而她并不
是从开始就这么胖的。六年前的她仅43公斤,说起来,还属于瘦型。她的悲剧故事开始于
六年前的某一天。阿仁突然感到手足痉挛,出现贫血昏倒过去,几个小时之后恢复了意识。
自此以后,便总是感觉异常,不能仰制空腹感,不吃点什么身体就无法支撑下去。只要吃饭
时间晚一点就会发抖,哭喊不止,直到昏倒。
    她现在每隔一小时吃一次饭。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先吃一锅炖蔬菜、芋头和大麦饭。然后
到中午之间的这段时间每隔一小时吃一些烫面荞面片或快餐面,中午吃和
    早上一样的午饭,到晚饭之间又是每隔一个小时吃些烫面荞面片或快餐面,晚饭又重新
炖一锅羊栖菜、萝卜干和魔芋的合煮食品,还有芋头和大麦饭。这是她一天的食谱,这样异
常的食欲使她的体重在六年间增长了三倍,她现在还在继续发胖。
    此事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她的丈夫。要想确保她的胃所必要的食量并不是容易的事。尤其
是这么大量的快餐面是很大的支出。她靠做裁缝多少也有一点收入,不过这些努力在可怕的
胃的需求面前,也只是杯水车薪。村公所也不忍看着她们陷入困境,每月补助些伙食费,但
即使是那样仍无济于事。
    她自述自己不能长时间站着,一超过十五分钟就感到疲劳。连业余的裁缝也不能做好,
一天几乎只能坐着。因为不能坐公共汽车,所以去红十字医院时,就只能麻烦卡车。晚上也
睡不好,经常做梦。
    鹰四正茫然不知所措时,阿仁的丈夫说由于这个原因,为了挣钱,把正房租借给了小学
校的老师。不过已经和老师说好,鹰四他们停留期间,让小学校老师们到值班室去住,希望
鹰四能够理解,原来这也许是阿仁的丈夫最操心的事。
    “阿仁坐在独间儿的入口旁边的有木板的房间暗处,可并不是一副屈服于缠住自己的不
幸的样子!只是一遍遍重复着:肥胖太悲惨了,太悲惨了。阿蜜你们来这里的时候,如果打
算给阿仁带礼物的话,大箱的快餐面肯定是最受欢迎的!”鹰四说。
    出发前,妻子回娘家说了这件事。岳父尽管到了那个年龄还能理解这种滑稽又悲惨的怪
事,真是一个有灵活性的难得的人。岳父按鹰四的吩咐从有关公司给我们送来半打大箱的快
餐面,我和妻子是事先把送给“日本第一肥婆”的食品用火车托运去之后才出发的。
    我和妻子不停地走着。道路两旁压迫过来的所有森林总是以同样表情向前方伸展着。这
在我缺乏远近感的一只眼的视野里,感觉好像是原地踏步一样。
    “天空怎么看起来有些发红啊?也许是因为我眼睛的缘故?不过,阿蜜,就算眼睛充
血,东西看起来也不可能是染着红色的吧!”
    我仰起头来,虽然能感觉到乔木丛阴森森地从两侧遮盖过来的幻觉,可那狭窄的灰色天
空上泛着红色并不是幻觉。
    “是晚霞。你的眼睛并不红啊!”
    “只要在城市里,就不会培养出把这种颜色辨认为晚霞的能力,是吗,阿蜜?”妻子辩
解道。
    “灰色中夹杂着红色,就是在医学辞典中看到的脑的原色照片的颜色。”
    妻子的思维还在由不幸的记忆所构成的印象群中彷徨,从公共汽车上少年的光头想到我
们孩子的头,然后想到头盖骨中被损坏的实质。醉酒的征兆已经完全从妻子眼里消失,充血
消褪之后的眼睛成了两个暗灰色的坑。妻子的面部皮肤排满了像森林的桧树叶似的密密麻麻
而微细的鳞片。每当某种想法将要产生时,做为它的前兆,我的舌头总是感到一种恐怖感的
酸味。
    一辆吉普车像一头愤怒的野兽跑上掀起枯叶和泥土向我们开来。吉普车的接近使我的视
野恢复了远近感,我从踏步的感觉中解脱出来。
    “阿鹰来接我们了!”
    “可是,雪铁龙哪去了呢?”我虽然从一直猛开过来的吉普车上看出了志愿成为一名粗
鲁人的阿鹰的个性,可是为了反驳妻子那充满明目张胆的喜悦的声音,我发出了疑问。
    “阿蜜,那是阿鹰!”妻子充满确信地说服了我。
    吉普车在离我和妻子五米远的前面掀起赭土的浪花,车头冲入林道旁边的枯草丛,车的
挡泥板紧擦着树木停下,又以和前进同样猛烈的速度后退,然后掉头,停下。由于吉普车突
然挺进,我伸出胳膊去,想要护住妻子,可妻子却马上躲开了,我的胳膊只好难堪地伸直着
耷拉下去。我希望从吉普车的驾驶室里扭着身子探出头来的鹰四没有看到这些。
    “嗨,菜采嫂,嗨,阿蜜。”鹰四快活地打着招呼。他穿着兜帽搭肩的胶皮斗蓬,像个
消防队员。
    “谢谢你,阿鹰。”妻子第一次恢复了在公共汽车里完全失去了的生气,朝弟弟微笑着。
    “听说桥坏了?”
    “可不是嘛。我们的雪铁龙好不容易总算开到了山谷,可是要是来接你们,把雪铁龙重
新拖出来可实在是麻烦。所以我把森林监督员的吉普车借来了。那个森林监督员还记得我,
连胶皮斗蓬都借给我了。”鹰四单纯地夸耀着自己。
    “阿蜜,你坐后面。菜采嫂还是坐前面好。”
    “谢谢,阿鹰。”
    “行李是星男搬的。只是过桥时扛着过去,到那边可以用雪铁龙了。”鹰四边说边开动
了吉普车,却和遇到我们之前的驾驶完全相反,小心谨慎。
    “阿仁怎么样?”
    “刚看见她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不过除了有时看起来丑得可怕之外,不如说她胖乎乎的
脸显得很年轻,感觉很好。在超过四十岁的山谷妇女中还是很有魅力的。哈哈。现在最小的
孩子就是在她发胖之后生的,所以对于阿仁的丈夫来说,超过一百公斤的妻子也是有性魅力
的呀。”
    “生活好像挺苦的吧?”
    “并不像报纸报道得那么糟糕。报社记者是被她丈夫那极度忧伤的面孔骗了,我们也是
一样。说起来,他们生活不很紧张,因为住在山谷的朋友们给阿仁送来了各种各样的食物。
至于山谷中那群吝啬的家伙为什么会六年来坚持这样,我也不明白。我遇到曾经和S哥是同
年级同学的寺院住持时,试探地问过。住持说是因为山谷的人们生活整体看来已达到顶点的
缘故。在这种时候,大家对突然间胖起来、超过一百公斤的奇怪的同胞,寄予一种宗教的希
望。也许像阿仁这样无缘无故被绝望的疾病困扰着的人正是把山谷中所有人的灾难承担于一
身的赎罪羊吧。这是住持的解释。他具有哲学性的人格。也许是在承担了山谷所有人灵魂责
任的生活过程中,才变成了那样的人吧。阿蜜也应该见见他,他在山谷里可是最高层的知识
分子!”鹰四说道。他给我留下了鲜明的印象。在他认为阿仁是山谷中所有人的赎罪羊这种
想法中,有一种力量,它唤起了我扎根于心灵深处的、一个被埋藏了的记忆。
    “阿蜜,你还记得一个叫阿义的疯子吗?”我正沉思着想要挖掘自己的记忆,鹰四招呼
我说道。
    “是那个在森林里隐居的阿义吗?”
    “对。就是那个一到晚上,就到山谷来的精神病。”
    “还记得。义一郎是他的本名。我很了解他。山谷中的小孩有人只知道关于隐士阿义的
传说。
    其中有的伙伴认为阿义是个白天在森林里睡觉,只有晚上才在山谷中四处游荡的妖怪。
不过,由于我家住在森林和山谷中间,所以才有机会看到阿义在傍晚来到通向山谷的石板
路。“我向被我们两兄弟的谈话撇在一边的妻子说明道,
    “阿义以野狗一样异常敏捷的速度跑下山坡。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他。这时
候,整个山谷已经是夜晚了。阿义能在白天和黑夜之间短暂的空隙中精确无比地跑过去。在
我的记忆中,阿义总是忧虑地耷拉着脑袋,胡乱地快走。”
    “我见过隐士阿义!”鹰四岔开我回顾式的感叹,说道:
    “我想,不知半夜能不能在哪儿弄到东西,我曾经开车在山谷间转过一圈。白天忘了买
东西。可是超级市场已经关门了,其它的店都破了产,没有一家开门的。只是我看到了阿
义。”
    “隐居的阿义还活着?这可真让人高兴!他也老了许多了吧。精神不正常,一直住在森
林里的人还能那样长寿,真是不可思议。”
    “可是,阿义给人的印象不十分像老人。我们只是在暗处遇见的,看得不是很清楚。不
过也就五十岁出头的感觉。他耳朵十分小。他并没有特别像精神病的地方,只有那对过小的
耳朵,让人感觉是长年发狂的沉积。阿义对我们的车很感兴趣,从暗处一声不吭地靠近过
来。桃子和他打招呼,他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自报家门说他是隐士阿义。然后我一说我是
根所的儿子,他便说认得我,还曾经和我谈过话。可是,我却一点也记不得他了,真遗憾。”
    “隐士阿义说的是我。S哥复员回来的时候,他来过我们家,见到了S哥和我,还说了
话。阿义实际上是来问战争结束了没有。他原来是怕被军队抓去才逃进森林的。在村子里,
他是唯一个逃避征兵的人。S哥对阿义解释说现在已经没必要躲藏了,可是结果,阿义仍然
没能回到村里生活。如果是在城市,战后不久阿义就是个英雄了,可是在村子里,一旦逃进
森林里成为精神病的话,就绝不可能再加入山谷间的人类社会了。只不过,从战争期间开
始,阿义一直被全村人当作精神病而认可其生存权的,所以在战后也保持原状的话,他还能
继续活下去。”我说道。一种令人留恋的遥远心情涌上心头,几乎让我感到精疲力尽。
    “不过,我可没想到隐士阿义现在还活着。他一定经历了相当严酷的生活。”
    “阿义还没有衰退,完全是个森林的超人。哈哈!和阿义分手后,我们在山谷间转了一
圈,又回来的时候,隐士阿义像只认真的兔子似地蹦蹦跳跳地在车前灯的光圈中跑了过去,
那真是非常敏捷。隐士阿义好像是专门为了从光亮中逃走才跳跃着的,可是实际上我们认
为,他也许是为了让我们看看他的健在吧。真是个可爱的精神病,哈哈!”
    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山谷间经常有一个疯子。虽然这里有几个强度神经衰弱的人和白
痴,可是被大家看作真正是疯子的疯子只有一个。像那样地道的疯子,山谷里从未增加到两
个,但山谷里,也没有一个疯子也没有的时候,这是山谷人类社会的特殊。也正因为这样,
疯子做为不可缺少的一员,定员只能是一个。我想好像不止一次地见到山谷里的疯人像国王
交替一样更新换代,但每次都只能有一个。可是从战争末期开始,一直是隐士阿义扮演着这
个不可缺少的但只能是一个人的角色。曾有宪兵从城里来调查隐士阿义的情况。村子的在乡
军人团去搜山了,可是他们大概谁也没有认真去搜,而且密林深处到处有倒下的树木及常春
藤障碍和沼泽地带,密林深处又连接着原始森林,进到那里去搜索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就没
有抓到阿义。在村公所前面的广场(那里处在我家的正下方,我坐在长长的石头墙上,看到
了整个过程),帷幕挂满四周,宪兵在中间等待着军人团回来,在红白色栅栏的四周,阿义
的母亲几乎是在一边用膝盖蹭行,一边一整天不停地哭喊着。可是第二天,宪兵一离开山
谷,她又恢复成一个平凡的村妇,微笑着勤快地干活了。
    隐士从青年学校毕业后就做了代理教师,是一个山谷间所说的受过教育的人。从军队回
来的那些粗暴的家伙喝醉酒后曾埋伏下来,想捉住彷徨在山谷间寻找食物的阿义。几天后的
早晨,在广场的村内民主化运动公报栏里发现了隐士阿义写下的诗。S哥说那是宫泽贤治的
诗,可我直到现在也没能在宫泽贤治的作品集里发现这首诗。——尔等相聚投石块,称之为
游戏。然而于我等于说“快死去!”我闭上眼睛,脸色苍白,表情异常,却无可奈可兮。
    在公报栏前看热闹的人群中,我读这首诗的时候想到,如果阿义说有人对他说:“你死
去”的话,那么看着他脸色苍白、表情异常的人到底是谁呢。我去试着问S哥,可S哥不但
不回答我,反而紧闭着嘴,脸色苍白,一副异常的表情,瞪着我,挥舞着拳头,把我撵跑了。
    “我问过阿义,最近人类的力量无情地渗透到森林里,这对于在森林里过隐居生活的人
来说是不是要发生不正常的事呢?可是阿义却断然否定了我的说法,他说,不,森林的力量
正在不断地增大,山谷里的村子不久也会被森林的力量所吸收掉。他坚持主张说:眼前,这
几年,森林的力量不断地增大,压迫着山谷,森林里一条作为水源的河的河水,冲跨了已有
五十年历史的桥,就是一个证据。如果认为隐士阿义是在发疯的话,就应该从他的那种观点
里发现异常之处。”
    “我不认为那是异常,阿鹰。”一直保持沉默的妻子首次介入进来,“我从上公共汽车
后,也不断地感到这个森林的力量在增大。我被这森林的力量压迫得好像要失去知觉似的。
如果我是隐士阿义,我就会回避逃进这个可怕的森林,主动去参军!”
    “也许是菜采嫂和隐士阿义有同感。”鹰四说道,“如果要说对森林的恐怖很敏感的人
和发疯逃进森林的人是相反的对极,我觉得也许不是那样,倒不如说这两种人在心理上属于
同一种类型!”
    于是,这些话启发了我,使我开始想象:在鹰四的吉普车出现之前,如果妻子被粗糙的
皮肤所触发的恐怖感之萌芽一直发育下去的话,会开出什么花呢?我想在头脑中描绘发疯的
妻子跑进森林深处的情景,但又切断了联想的锁链。因为我想起了柳田国男关于描写赤裸着
身体、只在腰上围着破衣服、红头发、眼睛闪着蓝光的女人的文章(跑进山里的农村妇女多
数是因为产后发疯,这也许是非常重要的问题的线索)。
    “山脚的酒馆卖威士忌吧?阿鹰?”我受自我防御本能的支配,问道。
    “阿蜜阻止我决心过无酒精的生活,阿鹰。”
    “不,是我自己想喝。你加入阿鹰的无醉酒近卫队吧。”
    “我只是担心没有威士忌我能不能睡着。我已不是特别想醉,才每晚喝威士忌的。阿星
戒酒的时候,有没有得不眠症?”
    “我不清楚星男是否真的是个大酒鬼。说不定本来就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才那样说的
吧。本想夸耀自己英雄般的过去,可还是个连一点儿英雄式的积蓄都没有的年龄。谁知道他
会撒什么样的谎!”鹰四说道,“我听了星男给桃子讲性的问题,简直是太可笑了!同伴之
间连性的经历都完全没有,竟对那种问题摆出一副专家的姿态,因为他相信只有这样才是英
雄,哈哈!”
    “那么我是孤立无援的,必须进行没有醉酒的训练了!”妻子显然很泄气地说道。不过
那明显可怜的回音并没有引起别人的反驳。
    迫于风的压力,灌木丛向着一个方向倾斜,树木遮天蔽日,狭小的天空逐渐地增加着黑
红色,最后染成了晒黑的皮肤的颜色。林中大道上薄雾低低地移动着,好像是道路周围的森
林下的杂草里冒出来的瘴气,在吉普车的车轮底下,慢慢地扩散着。在雾气升到我们眼睛的
高度之前,必须离开森林。鹰四小心地加速了。不久,吉普车出了森林,来到了视野突然开
阔起来的高台上。我们停下吉普车,眺望着红黑色天空的下面,一望无际的暗褐色阴影浓密
地笼罩中,森林环绕着的纺锤形洼地。我们开吉普车过来,在高台处拐了个直角,然后沿着
森林的斜坡,一直开到洼地谷间的颈部,从那里过桥,再来到通向山谷的石板路和反过来从
洼地流出、绕着高台的边缘伸向海边的河岸人行道的汇合处。从高台放眼俯视,山谷的道路
从洼地里升起,在对面森林的始发处,像沙地中流淌的河流一样忽然消失了。同样,从高台
往下看,村落及围绕着它的水田和旱田都感觉只有一个巴掌大小。那是因为环绕洼地的茂密
深广的森林搅乱了人们对于宽度的感觉所致。正如疯子隐士观察的那样,我确实感到我们的
洼地只是一个脆弱体,面对森林的侵略,它只能做微弱的抵抗。与其说是洼地的“存在”,
倒不如说纺锤形的树丛的“不存在”这种印象更加自然地浮现出来。只有四周的森林才是确
切的实体,习惯了这种感觉之后,便发现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在笼罩着洼地。从穿过洼地中央
的山谷底部的河里冒出了雾来,现在村落就位于雾的底部。我们的家建在高处,它的四周很
朦胧,只有长长的石墙非常显眼。我本想向妻子介绍一下我家的位置,可是眼睛又沉又重又
疼,不能持续地注视那里。“我要先弄一瓶威士忌,阿蜜。”妻子好像是为了寻求和解似的
用毫无自信的声音说道。
    鹰四饶有兴致地回头看了一下我和妻子。
    “那就不喝水了吗?这里可有山谷人说是整个森林中最甜的泉水呀。如果没有干涸的
话。”我劝妻子。
    泉水没有枯竭,从路旁森林那一侧斜坡的底部的一角突然冒出水来,形成了周长大概有
两臂环抱那么大的水洼,不禁使人想到从那样小的地方怎么会流出水来呢。十分充沛的水形
成了河,流到山谷间。在喷水的水洼旁边有新的和旧的锅灶,其内侧的土和石头都被烧焦
了,黑乎乎的。孩提时的我也和朋友们在泉水旁边砌过一个那样的炉灶做饭,做汤来着。参
加哪个集体去野营由孩子们自己选择,但山谷里孩子们的势力分布却由此而定。这种活动年
年重复着。野营活动每年春季和秋季各举行两天。但一旦结成团伙,这孩子们团伙的力量将
全年都发挥作用。对孩子来说,没有比被驱出自己参加的集体更可怕,更耻辱的事了。当我
弯腰到水洼,想马上吮一口泉水时,我的大脑被一种感觉缠住了。那个小水洼,只有它才保
存着白天的光线一样明亮的水底,青灰色的、朱色的、白色的,一个个圆圆的小石头;随有
点混浊的水卷上来的砂粒;水面的微微抖动,这一切都是二十年前我在这里看到的东西,正
是这些,是我真实的感觉。不断地喷涌流淌的水和那时的完全相同,那时它也是这样地喷涌
着流淌着的。这是一种充满着矛盾但对于我自身有绝对说服力的感觉。接着,那种感觉又直
接发展成另一种感觉:即现在眼前弯着腰的我和曾经裸露着膝盖蹲下去的孩提时的我并不是
同一个人,这两个我的中间没有一贯的持续性,眼前弯下腰来的我对于以前那真正的我自己
来说是完全不同的陌生人。现在的我与真正的我自己之间的本性正在失去。无论我的内心还
是外表都没有恢复的迹象。水洼里透明的小小涟漪发出微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说:“你
就是个老鼠”。我闭上眼睛,吮吸着水。齿龈受到凉水刺激,舌头里残留着血的味道。我一
站起身,妻子顺从地模仿我弯腰下去,就好像我是泉水喝法的权威代表似的。可是,和第一
次穿过森林的妻子一样,现在,对于这个水洼,我也是一个陌生人。我感到身体在颤抖,过
于强烈的寒气重新进入了我的意识。妻子也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为了表示水很甜,她想微笑
一下,可是紫色的嘴唇一缩,看起来好像是愤怒一样暴露出牙齿来。我和妻子肩挨着肩,沉
默着,因寒冷颤抖着,回到吉普车上。鹰四像看见了什么很可怜的东西似的移开了视线。
    尔后,我们在越来越浓厚的雾中向山谷下面走去。吉普车关了发动机,在静谧的氛围中
小心翼翼地往前滑着,我们的周围回响着车轮轧飞小石子的声音和风吹过挡风蓬的声音;此
外,从林荫道到山谷里柏油路之间的陡坡上,除了夹杂着少许红松外还长着高耸的栎树和山
毛榉,在稀疏松树林中还传来树叶零散地掉落的十分微细的声音。从高处的树梢零散地落下
来的树叶被呈水平线横刮过来的风所吹着,与其说是落下,倒不如说看起来更像在缓慢地横
向流动着,而且不停地发出一种漫无边际的嚓嚓声。
    “菜采嫂,你会吹口哨吗?”鹰四一本正经地问道。
    “会呀!”妻子警惕地回答道。
    “到了晚上,一吹口哨、山谷中的人们就真的会生气。阿蜜,你还记得山谷的这种忌讳
吗?”鹰四迎合我现在的心境,带着一种自然的忧郁感说道。
    “当然记得,传说晚上一吹口哨,魔鬼就会从森林里跑出来,祖母曾说是长曾我部来
了。”
    “是吗。我这次回山谷,才发现许多东西我都没有记住。好像是记住了什么,可又觉得
不对劲儿,没有信心。在美国经常听到‘根除’这个词,我想确认一下自己的根,回到山谷
一看,我的根已经完全被拔掉了,开始感觉到自己是一棵无根草,这才是真正的‘根除’。
我现在在这里必须要采取适当的行动。到底该怎样行动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越来越强烈地
预感到有必要采取行动。总之,即使是回到自己的诞生地,也不一定说明自己的根正埋在那
里。也许你会认为这是多愁善感,可是的确没留下我们的草屋呀,阿蜜。”鹰四露出与自己
年龄不相符的无法恢复的疲惫感,“我甚至连阿仁都记不清楚,即使阿仁没有那么胖,我也
肯定想不出来她以前的面孔,当阿仁认出来这就是自己曾经照料过的幼儿,开始哭起来的时
候,我害怕地想,如果这个陌生的胖女人伸出来长满脂肪的胳膊摸我的话,我该怎么办。我
希望那种令人讨厌的畏惧没有让阿仁感觉到。”
    来到山脚已经是夜晚,每个混凝土桥墩,都以不同的角度走了形,扭曲的桥上临时架了
保护器材,从桥的对面传来明快的警笛声。青年们发出了暗号,可在黑暗中很难分辨出他们
的雪铁龙。去森林监督员那里还吉普车和斗蓬回来的鹰四,穿着从美国带回来的像猎装的衣
服,可是看起来还是显得很寒酸、矮小。我在脑海中描绘着这个弟弟在美国民众面前扮演一
个忏悔的学运领袖的情景。可是一从山谷里抬头仰望那居高逼人的黑色森林就好像在说,
“你完全是只老鼠。”不得不听这种骂声的正是我,而不是弟弟。因搀着妻子渡过危险的临
时便桥而感到紧张,在我的心中,回到山谷的喜悦心情的萌芽正在萎缩。从正下方的水面吹
过来的风中夹杂着密实的水珠冻成的冰刺儿,它刺激着我的眼睛,好像要把我那只能看见东
西的眼睛弄碎似的。从我们身后的下方,突然传来一群不知什么鸟的咕咕喔喔的叫声。
    “那是鸡!在曾经住过朝鲜人的村落,村子里的小青年们养着鸡。”
    通向海边的道路上,从离桥一百米的下方有几座房屋与谷间的村落分开坐落在那里。那
里曾住过朝鲜人,被迫从事过森林采伐工作,因为我们现在正走在桥的中央,所以百米下面
的鸡鸣声竟能直接传到我们耳边。
    “鸡怎么在这个时候还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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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6 |只看该作者
4 看到的和可以看到的一切的“有”,无一不过是梦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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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诗人爱伦·坡/日夏耿之介译)
    我们迎来了在山谷的第一个早晨。在宽敞的没有地板的土间里有一口用厚板子盖了盖儿
的井,与这个房间和正房的炉灶相接的是一个铺地板的房间。我们在这个房间里正围着地炉
吃饭,不知什么时候,瘦成倒三角、只有眼睛很大的四个孩子,在微暗的土间里并排望着我
们。妻子叫他们几个一起来吃饭,他们却一齐发出了叹息声,这是代替“不,我们不吃!”
的表示拒绝的声音。然后,最年长的孩子告诉我说,阿仁想和我谈谈。昨天夜里,我已经与
阿仁会过面了,她正如鹰四所描述的那样,身躯肥大,但除了某一特别的瞬间外,看上去并
不算丑。她那肥胖的、像月光一样青白的大脸上,一双轮廓不甚分明的忧伤的眼睛,被发白
的眼泪弄得有些凸起,有如鱼眼睛一般。现在我只能从这种目光中找到我所认识的阿仁的痕
迹。阿仁散发着野兽的味道,妻子终于因贫血瘫软下去,于是我们返回了正房。只有星男和
桃子抱怨说想再多看一会儿阿仁。他们红着脸、捏着鼻子,相互掐着对方的侧腹,忍着就要
爆发出来的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阿仁的全身上下,所以阿仁的孩子们便对他们产生了敌
意。今天早晨,这四个瘦孩子之所以拒绝了妻子的邀请,恐怕也是因为这些没礼貌的年轻人
仍坐在这里冷笑的缘故。吃完饭后,妻子由年轻人和鹰四带路去看宅邸内部,我则由四个孩
子带着,到住在独间儿的阿仁和她家人的住所去。
    “呀,阿仁,睡得好吗?”我站在土间门口,向阿仁打招呼。和昨晚一样,她那张又大
又圆的脸在昏暗中显露出痛苦的表情。
    阿仁把一些脏锅和餐具像制陶匠陈列作品一样摆满身体周围,下巴搭在喉部的脂肪袋
上,痛苦地仰起头,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早晨的阳光从我的肩上一直射到阿仁那体积很大
的膝盖周围,可以看出阿仁歪坐在像是把马鞍倒置过来的手制座椅上。昨天晚上我误以为它
是阿仁那身肥肉的一部分,觉得阿仁就像个圆锥形的臼。在阿仁的座椅旁边,她的丈夫跪着
两膝刚要起来,却又静止在半途保持不动,默不作声。阿仁的丈夫面容憔悴、闭目沉思,他
昨晚也是一言不发地待命,只要阿仁一用缓慢的动作示意,他就极为敏捷地跳将起来,把荞
麦面做成的灰色炮弹给阿仁吃。与其说阿仁在与我和妻子会面的仅仅五分钟的时间内都难以
克制食欲,还不如说是为了具体说明阿仁所陷困境的一种表演。
    终于,阿仁痛苦地吐出大量的空气后,带着怨恨紧盯着我说:“没睡好!尽做噩梦,没
有家的梦!”我立刻明白了阿仁为什么想和我见面,以及阿仁的丈夫为什么跪着两膝紧靠着
阿仁忧愁地注视着我了。
    “拆掉运往东京的只是仓房,正房和独间儿不拆吧。”
    “不是要卖地皮吗?”阿仁补充道。
    “你的居住问题不解决,土地和正房、独间儿就都原样不动,阿仁!”
    阿仁和她丈夫并没有特别表现出放心的样子,但绕到父母身后注视着我的四个孩子都一
齐微笑了起来,我知道阿仁全家人的不安已暂时被解除了,感到心情很愉快。
    “墓怎么办呢,蜜三郎先生?”
    “墓只能原样不动了。”
    “S兄的骨灰在寺院里……”阿仁说。仅仅这些对话,就已经把阿仁累得疲惫不堪了,
她眼睛周围浮现出引人讨厌的黑眼圈,嗓子里像打开了无数通风孔一样,声音嘶哑。这时的
阿仁确实显得比一般的丑人还要丑上千百倍,而且显得古怪。我挪开视线,近乎残酷地想
象:阿仁大概终究会因心脏病发作而死亡吧。其实阿仁对鹰四说过,她预感到死亡在向自己
逼近,并且担心火葬场的焚化炉能否顺利地容纳她肥胖的身体。
    “阿仁感到,由于肥胖几乎什么活都不能做,而且每天还不得不大量进食,日益肥胖下
去,这种生活完全就是浪费。听到一个胖得惊人的四十五岁的女人郑重其事地说自己食量超
常的每一天是浪费,真发人深省。阿仁不是单凭一时的想法,而是从一切观点出发,切实感
到自己活着是浪费,尽管如此却还在从早到晚不停地、毫无意义地大量进食。阿仁之所以厌
世,是有充足理由的。”鹰四非常同情地说。
    “先把S兄的骨灰从寺里取出来吧。我还想看看寺里的地狱图,今天就过去看看。”我
和他们讲好后走出土间。这时从背后传来阿仁嘶哑的声音。只听她带着讽刺的腔调低声嘟哝:
    “S弟要是还活着,绝不会卖仓房。蜜三郎当户主就不成了,不成了!”我没有理会她。
    我到坐落在正房和独间儿之间的院子深处的仓房去找弟弟他们。严严实实地涂了防火用
砂浆的厚门自不待言,就连由铁丝网和木板组成的双重内门也敞开着。上午的阳光充满了整
个房间,使围着楼下两个房间的榉木结构材料的黑色和墙壁的白色特别鲜明,但是室内却空
无一人。我走进房间,查找刻在横梁和门楣表面木构件上面的许多刀伤。它们仍然保留着粗
暴的表情,和在我孩提时代对我威吓时毫无二致。里屋壁龛上悬挂的扇面,扇底被晒成茶褐
色,勉强可以辨认出用墨笔书写的拙劣的洋字母。右下角的署名“John,Mang”在S兄二十
年前教我读法的时候就已经不很清晰了。曾祖父曾偷偷穿过森林,到高知的中浜去见一个从
美国回来的流浪汉。S兄说当时曾祖父让流浪汉写的字母扇面就是这个。
    二楼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刚要登上狭窄的楼梯,却被裸露出来的坚硬木材的一端撞到
了太阳穴,疼得我叫了一声。在丧失了视力的那只眼睛的黑暗球体的内部,炽热的微粒子交
错乱飞,让人联想起威尔逊在室中描绘荷电粒子扩散的状态,同时也使我想起以前严禁进入
古宅邸的禁忌。我就这样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用手掌拭了一下面颊,手掌上带着眼泪和血。
鹰四从楼上探出头,对用手绢按着太阳穴的我嘲笑着说道:“阿蜜,赶到菜采嫂和别的男人
两个人在一起的地方,还是先敲敲墙壁警告,再在这儿一动不动地等着啊!真是通奸者难得
的好丈夫啊!”
    “你的‘亲兵们’没在吗?”
    “他们正在修理雪铁龙呢。对于六十年代的青少年来说,这种圆木结构毫无魅力。即使
告诉他们这种老宅邸在四面环林的区域内独此一处,他们也无动于衷。”鹰四孩子气地向他
背后的嫂子表示他对这种建筑样式感到很自豪。
    上到二楼一看,妻子正抬头看着支撑圆木屋顶的榉木大梁,没有注意到我的太阳穴受伤
并正在流血。这样更好。因为我每次撞了头,都会被一种原因不清的羞耻心所困扰。终于,
妻子出神地感叹一声,转过身说:“好大的榉木啊,看样子还能挺一百年呢。”
    留意一看,妻子和鹰四都有一点不好意思。令人感到弟弟说的“通奸者”这个词的细微
回音还徘徊在古宅天花板上面的房顶构架周围。但是这种感觉并没有具体内容。自从婴儿出
事以后,妻子就从她的意识中摘掉了所有的性欲萌芽。在接近性的这个问题上,我们所共同
切实预感的只是一种必须忍耐相互的嫌恶和痛苦。无论是妻子还是我都不想忍耐。因此,我
们很快就放弃了性生活。
    “这种大榉树在森林里如果要多少有多少的话,古宅邸很容易就能建起来了吧?”
    “不见得吧。建造这个宅邸当时对曾祖父们来说好像是相当大的负担。建造它似乎还有
很特别的故事呢。”我努力不让妻子感觉到我正忍着太阳穴伤口的疼痛,慢吞吞地说。“榉
树再丰富,这座宅邸也是在村子经济疲软的时期建起来的。所以让人感到特殊。事实上,就
在它建起来的那年冬天发生了农民暴动。”
    “真不可思议呀。”
    “大慨因为事先预感到要发生暴动,曾祖父才觉得有必要建一座防火建筑。”
    “我讨厌这种深谋远虑的保守派曾祖父。阿蜜。曾祖父的弟弟一定也讨厌他。因此,他
才反抗兄长,成了农民的领袖。他是反抗派,看到了时代的未来。”
    “和弟弟相比,曾祖父毫不逊色,他不是也看到了时代的未来么,阿鹰?其实,他还到
高知去学回了许多新知识呢。”
    “去高知的是曾祖父的弟弟。”鹰四反驳道。鹰四希望自己那样去相信,所以他故意选
择谬误。
    “不对。最先去高知的是曾祖父,不是他弟弟。只是后来有一种说法,说是弟弟在暴动
后逃到高知再也没回来。”我用心不纯地故意打碎他错误的记忆。“两兄弟中的一个人穿过
森林会见约翰·万次郎并得到新知识,如果确有其事,那么可以证明那个人就是曾祖父。回
国后的约翰·万次郎在高知只住了一年,那是嘉永五年到六年的事。万延元年暴乱的时候,
曾祖父的弟弟应该是十八九岁,如果曾祖父的弟弟在嘉永五年或六年去高知的话,那么他就
是在十岁左右穿过森林去高知的,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为了暴动,在森林深处开辟一个练兵场、训练粗鲁的农民子弟的,可是曾祖父
的弟弟,而那些训练方法应该是来源于在高知得来的新知识。”鹰四有些动摇地坚持说道,
    “站在镇压暴动一边的曾祖父不可能把用来训练民兵暴动的方法传授给弟弟的。难道同
敌人合谋,发起动乱么?”
    “没准儿。”我有意冷静地说着,但我自己听出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尖。从小时候起,我
就一直不得不反攻鹰四,他总想要给曾祖父的弟弟罩上英勇反抗者的光环。
    “阿蜜,流血了?又撞着头了吧。”妻子的目光停在我的太阳穴上。“梦幻一样的往
事,何必这么热心呢?伤口流着血都不管。”
    “梦幻一样的往事里也有重要的内容呢。”鹰四第一次在我妻子面前露骨地表现出不高
兴。
    妻子从我垂着的手中抽出紧握着的手绢,擦了擦我的太阳穴,用手指沾上唾液润湿伤
口。弟弟用看肉体之间隐避的接触那样的眼光盯着看。然后,我们三个人为了避免身体相
碰,都相互拉开距离,默默地下了楼。古宅邸里并不满是灰尘,但是在那里呆上一阵后,鼻
孔里就像牢牢地粘了灰尘膜一样,感到呛得慌。
    午后稍迟一些,我和妻子、鹰四还有两个年轻人,到寺院去取S兄的骨灰。阿仁的儿子
们事先跑去联系过,所以寺院一定会像浴佛节时那样,把曾祖父捐献的地狱图展示在正殿
里。我们走向停在村公所前广场上的雪铁龙,村里的孩子们立刻围拢上来,或嘲笑我们车的
破旧,或讥笑紧紧贴在我右耳上面的大块橡皮膏。这些我们都没在意,只有妻子,从昨晚没
有喝威士忌以来,一直处于一种恢复期时的好情绪之中,甚至孩子们对驶出的雪铁龙大喊大
叫的骂声,都让她觉得有趣。
    我们把车开进寺院时,曾是S兄过去同届同学的住持正和一个年轻男子在院子里站着说
话。我发现住持的容貌和我记忆中的没有一丝改变。少白头剪得短短的,闪闪发亮的白色脑
袋下,总是附带着一个谁看都舒服的鸡蛋一样的笑脸。他曾和一个小学女教师结过婚。那个
女教师和她的一个同事之间传出绯闻,在山脚弄得满城风雨,无人不晓之后,私奔到城里去
了。一个知道在山谷的社会生活中,这种灾难将会带来怎样残酷影响的人,依然始终浮现着
像病弱的孩子一样的微笑生活着。这给了我一种特别的印象。不管怎样,他不失温和恬静的
微笑,度过了危机。但是,和他说话的那个青年却是相貌魁伟,与住持形成鲜明对比。我们
山谷间有两种脸形,大部分的脸形都可归入其中某一类型,而警戒地注视着刚下车的我和妻
子的青年,他的脸看上去则格外有特征。
    “那个人,就是山脚养鸡青年小组的中心人物。”鹰四告诉我和妻子。下了雪铁龙,鹰
四走近青年,开始小声交流起来。青年似乎是为了见鹰四才来到寺院里等待的。在他们两个
人单独谈话期间,住持、我和妻子都只好互相交流着暧昧的微笑,在那儿等着。青年长着又
圆又大的脑袋,额头就像头盔一样宽广地伸展着,弯曲着,因此,整个头部看上去就像是脸
的延续。向两侧突出的颧骨、宽厚钝圆的下巴,这些简直就是海胆的化身。他的眼睛、嘴唇
都很小,并集中在鼻子周围,脸就像被强大的牵引力向两边拉着一样。我不仅从他的容貌,
而且从他和鹰四谈话时过多表现出来的不必要的傲慢态度中,感到一种东西正被唤起。那不
是某种记忆,而是灾难的预感。不过,自我封闭的感情倾向越来越严重的我,一遇到新的、
具有特征的东西时,总是产生这种反应。
    鹰四仍然低声和青年交谈着,并把他带到雪铁龙旁,年轻人们一直停在他们认为最舒适
的巢穴里。鹰四让青年坐上后排座席,然后向司机星男发命令,雪铁龙便直冲着山谷间的入
口开去了。
    “运输鸡蛋用的小卡车坏了,他来求阿星给他修理一下发动机。”鹰四解释道。同时,
他又天真地向我炫耀,只有他才能接近山脚的青年小组。鹰四一定觉得挽回了在围绕曾祖父
去高知的争论上所处的劣势,而保持了受伤的孩子气般的竞争心理的平衡。
    “不是说鸡快饿死了吗?”我问。
    “山脚这群年轻人做事不对路。鸡蛋的销售不顺,饲料费也成问题,应该制定根本对
策,而这帮家伙却满脑子装的都是鸡蛋运输车的事。当然,连小卡车也坏了的话,那就不可
收拾了。”住持作为一名山谷人好像和青年们一样感到惭愧似的,脸上露出羞怯的微笑,替
鹰四回答道。
    我们走进正殿,观看了地狱图。我在体验了黎明一百分钟的坑底生活之后,从映着半阴
天的阳光的山茱萸树叶背上看到过燃烧般的鲜红。如今,我在地狱图上的火焰河和火焰林中
又看到了这种红色。特别是火焰河,红色的波浪中泛着发黑的斑点,一下就和我记忆中山茱
萸那泛着点点斑痕的红透了的叶子联系起来了。我很快进入到地狱图中。火焰河的色彩以及
精心勾勒的细致柔软的波浪线使人心情平静。这种平衡的感觉从火焰河大量地注入到我的内
心深处。火焰河里有许多死者,他们好像正被狂风吹着,头发竖了起来,举着双臂在喊叫。
还有的死者只把窄小的臀部和瘦腿伸向空中。他们苦闷的表情中也有使人心情平静之处。那
是因为他们显然完全陷入痛苦之中,但是,表现他们痛苦的肉体本身,却给人一种庄重的游
戏印象。看上去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痛苦。在岸边裸露着阴茎的死者,头、腹、腰被燃烧着
的火焰石击中的死者也给人以相同的印象。从被挥舞着铁棒的鬼怪追向火焰林的女死者们身
上看到的则是,死者们以亲切之情试图与鬼之间继续保持着折磨与被折磨的相互关系这一印
象。我对住持说了我的感受。
    “地狱里的死者们确实经历了很长很长时间的折磨,所以他们已经习惯于痛苦了。那也
许是他们仅仅是为了保持秩序而做出来的痛苦姿态。这种关于在地狱里受苦时间长短的定
义,真是太偏执了。”住持同意了我的观察。“比如说,在这个焦热地狱里,如果以人间一
千六百年是一个昼夜为单位来算的话,那一万六千年才是这儿的一昼夜长呢。是很长的!而
且这个地狱里的死者都要按照那种长度单位痛苦挣扎一万六千年。下去再晚的死者在长时间
的折磨中也都习以为常了罢!”
    “这个像岩石块一样面向对面的鬼怪,系着兜裆布,在勤快地干活。他的全身有许多不
知是肌肉的阴影还是伤疤的黑洞,整个身体都荒废了。而被他殴打的女死者看上去反倒很健
康。的确让人觉得死者和鬼混熟了,丝毫也不会害怕,是吧,阿蜜。”
    妻子也附和着我的看法。不过看样子妻子并没领会到我从这张地狱图上所感到的深深的
平静,倒是早晨以来的好心绪正在逐渐褪色。再一留意,发现鹰四也转过脸去,准也不看,
只把身体转向正殿金色的黑暗中,固执地沉默着。
    “阿鹰,你怎么了?”我招呼他,鹰四冷淡地转过头,没有理会我的问话,生硬地说:
“该去拿S兄的骨灰了吧,这可比画更要紧,阿蜜。”
    于是,年轻的住持让正在走廊像看希罕物一样看着我们的他的弟弟领鹰四去取骨灰罐。
    “阿鹰小时候起就很怕地狱图。”住持说。然后,他把话题转到来见鹰四的青年们身
上,开始评论山谷间今天的日常生活,“村里的人们无论考虑什么问题,都没有长远的设
想。来找阿鹰的朋友去修理小卡车的青年小组,养鸡一失败,立刻就陷入困境,这是极典型
的例子。只在眼前的小事上花时间磨磨蹭蹭,最终弄得一切都不可收拾。这时又草率地考虑
依靠外部力量改变局面。特别是超级市场的问题更是如此。村里的商店,除了仅有的一家酒
店兼杂货店的酒店部分尚未倒闭以外,在打入到山脚来的超级市场的压力下,全部倒闭了。
对于这种情况,商店的那帮家伙们不仅不自卫,大部分人反倒以某种形式从超级市场借钱。
人们好像都在期待着出现奇迹:超级市场在无力支付借款,残局不可收拾的最困难时期,会
突然消失,于是便谁也不会再来催借款了。仅仅一家超级市场,就把山脚的人赶到了过去所
说的全体村民四处逃散的境地。”
    正在这时,鹰四抱着白棉布包裹从灵堂返回来,他和先前不高兴时判若两人,甚至表现
得有些豁达起来。
    “S兄的铁框眼镜框和骨灰一起装在骨灰罐里。所以,我清晰地想起了戴着眼镜的S兄
的脸庞,阿蜜。”
    青年小组的另一个人代替星男和桃子,开车返回寺院里,上车的时候,鹰四直率地说:
“S兄的骨灰罐让菜采嫂拿着吧。阿蜜连防备自己的脑袋别碰着了都做不到,当运送人可不
可靠。”
    我想这不单单是鹰四尊敬S兄,而是他想尽可能把像老鼠一样的我和S兄隔开。鹰四让
抱着骨灰罐的妻子坐在副驾驶座上,自己边开车边说起了对S兄的回忆。我弯着膝盖躺在后
面座位上,继续回味地狱图中火焰般的红颜色。
    “还记得预备科训练时的冬季制服吗,菜采嫂?S兄在盛夏,穿着藏蓝色的冬装,拿着
军刀,穿着半腰皮靴走上石板路。一遇到谷间的人,就像纳粹军人一样,跺响短皮靴的后
跟,再敬个礼。硬皮靴的后跟发出的‘咔’的声音和‘根所S兄,现在复员回来了!’那英
勇的声音好像现在还回荡在谷间。”
    鹰四虽这样说,但在我的记忆中S兄是与外向型活跃无缘的人。而且复员回来的,S兄
到桥头时确实穿着预备科训练时的冬装制服,可是,上了桥就扔掉了帽子、半腰长靴和军
刀,脱去上衣夹在腋下,弓着腰走上石板路。这就是我所记得的S兄的复员。
    “S兄被打死的那天的情景,我记得更清楚,即便到现在还反复出现在梦中,当时的情
景我连每一个细节都确实记得很清晰。”鹰四对妻子说。
    S兄脸朝下倒在被踏碎,棱角很钝的碎石子和夹杂着白色粉末的干土地上。沐浴着秋天
灿烂的阳光,不仅柏油路,连野草覆盖的山崖,山崖对面芒草丛生的斜坡以及山下远远的河
滩都反射着白光。在一片白色中,尤其是小河,燃起炽烈的白光。S兄脸贴着地,身体朝着
河对面,鹰四蜷着身子蹲在离S兄五十米远的旁侧,狗在他们周围,发出像咬牙一样尖细的
呻吟声,跑来跑去,鹰四和狗也都被染成白色。被杀的S兄、鹰四和狗都笼罩在闪着白光的
云里。一滴滴眼泪落在鹰四拇指下面排列的小石子上,石子覆盖着一层灰土,眼泪滴下,便
出现一个黑色的斑点。但是斑点很快就干了,小石子上只留下一个像烧伤一样的白色小泡。
    S兄光秃的头被打碎,像一个黑色扁平的口袋。从那里溢出红色的东西。整个头和从里
面溢出来的东西都干了,就像被曝晒的纤维一样。除了被太阳烧热的泥土和石头外,其余的
一切都没有任何气味。就连S兄被打碎的头也像纸扎的工艺品一样,什么味儿都没有。S兄
的两只胳膊就像跳舞的人那样随意地、松弛地举在两肩上。两只腿呈一边跳跃一边向前走那
种姿势。从海军预科练习生体育课时穿的衬衫和裤子中伸出来的脖颈、手腕和脚上的所有皮
肤就像鞣皮子一样发黑,使上面粘着的泥土显得更白。鹰四很快发现一群蚂蚁排着整齐的队
伍进入S兄的鼻孔,然后分别叨着红色小颗粒从耳朵眼儿撤退出来。因此膺四想,S兄的尸
体之所以干燥收缩,什么气味儿都没有,这些都是由于蚁群的劳动所致。这样下去,S兄大
概会变得像破成两半的干鱼一样的鱼干标本吧。蚁群把紧闭着的眼皮里面的眼睛吃光了。眼
睑处出现一个核桃那么大的洞,从这里发出的微弱的红光照亮着来往于耳鼻之间三叉小路的
蚂蚁们细小的腿。透过S兄面部皮肤上发黑的像玻璃一样半透明的薄膜,看见下面有一只蚂
蚁淹死在血中……
    “这些并不都是阿鹰实际所见到的吧?”
    “当然这些是在梦幻中被追加上去的部分。可是现在想起来,S兄被打死那天,我在离
桥一百米处下面的柏油路上看到了阿仁了。这一事实和梦幻是在什么地方相接的已经不清楚
了。起初的记忆在梦幻的滋养下正在不断地扩大。”
    我并没有主动回忆有关S兄之死的内在的原因。但是为鹰四的精神健康考虑,我感到有
必要指出,现在他的记忆中,梦幻创作的成分比他自身清醒意识到的部分还要占据根本的位
置。
    “阿鹰,这些地方,你相信它是现实中看到的,还有你所说的使记忆不断更新的这些地
方,其实一开始就只是作为一个梦出现在你的大脑中的。关于S兄尸体干燥印象,可能是根
据你看到的被轮胎压扁后晒干了的蟾蜍形象而虚构出来的吧。你所描写的S兄被打碎的黑色
的头和从中溢出的东西这一情景,很明显地、让人联想到被压扁的蟾蜍,让人想到内脏溶化
并流出来的扁平的癞蛤蟆。”我批评了一番后,向鹰四的记忆提出反证。“阿鹰,你绝对不
可能看过死后的S兄。尤其是不可能看过倒在柏油路上的S兄。看到他尸体的只有推着手推
车去取S兄尸体的我和帮助我装尸体的朝鲜人部落的人们。朝鲜人他们打死S兄是事实,但
是他们对待死了的S兄倒是很亲切和善,就像对待自己家人的尸体一样充满了爱心。然后给
了我一块白色的绢布。我用布盖上手推车上的尸体,为了不被风吹翻,我在布上压了许多小
石子儿,然后推着沉重的手推车回山谷去了。手推车载重物时,推比拉更易掌握平衡,而且
我想,尸体要是掉下去、或者变成鬼站起来抓我,那可不得了,所以我从始至终一直小心看
着它。我把S兄运回山谷时,已经是傍晚了。石板路两侧的人家中,没有一家大人出来,小
孩儿们也都只是藏起来偷偷地看。他们把死了的S兄看作是灾难的媒体,害怕被连累进去。
我把手推车放在广场上回到家,看见阿鹰嘴里含着一大块儿糖,从嘴唇两边流出焦茶色的口
水,正站在土间里。那口水就像村里演的剧里服毒的人紧咬牙关时、从牙中间流出来的血一
样。当时妈妈有病卧床不起,妹妹在旁边也学着妈妈有病的样儿躺着。总之,家里没有一个
人帮得上我。于是,我就到古宅邸后面的地里去叫正在劈柴的阿仁。她当时还是个瘦瘦的,
有力气的健康姑娘。我和她来到广场,发现车上的白娟布已经被人偷走了,S兄的尸体裸露
在外面。我记得当时S兄的尸体已完全萎缩,看上去只有躺着的小孩那么大。身上沾满了干
泥,散发着血腥味儿。阿仁和我试图抬起S兄的肩和脚,但是太重了,没抬动。我和阿仁都
被血给弄脏了。于是我按阿仁说的那样,回去取防空演习用的担架。我正费劲儿想要把挂在
土间屋檐上的担架拽下来,听见妈妈正在对妹妹讲我和鹰四的容貌。阿鹰那个时候还在土间
的黑暗中吃糖,对我连看都没看一眼。S兄的尸体,一直到晚上才从绕着石围墙的道上搬了
进来,然后放进了宅邸,所以阿鹰到最后也没有看见,不是吗。”
    由于鹰四在驾驶雪铁龙,非常小心地注视着前方,所以我观察到他从颈部到耳根周围泛
起红潮并且轻微地抖动;从他的喉咙下方还不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很显
然,我的回忆对他的记忆世界做了根本修正,使他受到了打击。我们沉默地跑了一段。然
后,为了安慰鹰四,妻子说:
    “不过,阿鹰一直站在土间里,对用手推车运回来的S兄不感兴趣,不是有些不自然么。”
    “是啊。”我回忆起记忆的另一个深层,说道:“我命令过阿鹰不许从土间里出来。为
了让他守约,才给了他糖块;我和阿仁故意从绕着石墙下面的弯道把尸体运上来,也是为了
让S兄的尸体避开土间里的阿鹰和躺在房间里的妈妈还有妹妹。”
    “确实,我记得糖的事。不过,那是S兄把第一次袭击朝鲜人部落时抢来的一大块糖
板,用短剑的柄打碎后给我的。我连那把海军短剑的形状和颜色都准确地记着呢。以后,S
兄又出去进行第二次袭击才被打死的。总之,把战利品糖给我时的S兄情绪很好,兴致勃勃
的。我觉得S兄为了使我这个小弟弟和他本人更加兴奋,才故意使用刀柄的。我现在还能梦
见,穿着洁白的衬衣和军裤的海军飞行预备科实习生,倒握着短剑砸板糖的那种令人陶醉的
情景。梦中的S兄总是面带快活的微笑,挥舞着闪闪发光的短剑。”鹰四充满热情地说道。
他好像觉得被我的修正意见而刺伤的心理通过这些补充就能立即治愈一样。
    我以自己的纠正作诱饵,重新引起鹰四错误的回忆,然后再一次攻击他,从中感到一种
奇妙的快感。我虽然对自己的这种做法感到厌恶,但还是热衷于从鹰四在妻子的头脑中塑造
的S兄的肖像上揭下英雄的光环。
    “阿鹰,那又是你梦幻中的记忆。仅仅是梦幻中的想象,在你的记忆中却和实际发生的
事以相同的浓度固定下来了。第一次袭击时,S兄和他的同伙从朝鲜人部落那儿抢来私造的
酒和糖块是确有其事。可是S兄刚复员不久,就要让妈妈去精神病院做检查,从那时起,他
和妈妈的关系就恶化了。他羞于让妈妈知道他抢了糖回来,所以就把它们藏在仓库的稻草堆
里了。我偷偷地把糖偷出来,自己吃了,也分给了阿鹰。更直截了当地说,S兄在第一次袭
击后情绪很好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呢?那个时候,朝鲜人部落已经死了一个人。为了弥补杀
人案情,使双方都不向警察告发而私下解决,山谷间的日本人方面也要有一名牺牲者,所以
第二次袭击原本就是不带有攻击目的的袭击。在那个偿命的袭击中,谁来承担被杀的责任
呢?答案早就有了。也就是说S兄知道那是自己的责任。至于在这两次袭击之间,S兄是个
什么样子,我只有一个像模糊照片一样的记忆。不过这可不是我创造出来的照片。在同一时
间里,其他的家伙喝着抢来的私造酒酩酊大醉,而在我记忆的画面中,S兄没有喝酒,他面
向着古宅邸里间的黑暗处,弯着背伸腿伏卧着,一动也不动。他也许是在看壁龛那儿约
翰·万次郎的扇面罢。在那前后,我找出了S兄藏的糖块,放进嘴里一块,被当时的S兄发
现了,觉得非常羞愧。这个记忆,也许是我后来逐渐理解了S兄,觉得抢朝鲜人部落是多么
可耻和愚蠢的行为这一心理后编出来的,是像阿鹰一样的梦幻般的记忆。因为我也经常梦见
S兄。在我们成长的每个阶段里,S兄的死都发挥了重要的影响力。因此我们才一次又一次
地梦见了他。可是,和阿鹰一谈,便发现我所梦见的和你梦见的气氛似乎完全不同。”我说
道。我已经对过于深究鹰四感到了后悔,所以想找一个妥协的话题。“大概是我和阿鹰所受
的S兄之死的影响方式完全不同吧。”
    鹰四没有理会我想和解的口气,仍在沉思。他正在捉摸击溃我的记忆所占的霸权,摸索
自己记忆的世界和梦幻范围里值得怀疑的每个角落。我和弟弟的争论,引起一直使人感到只
是第三者的妻子心中多余的不安。
    “为什么S哥知道自己要被杀还参加袭击,而且真的被杀了呢?为什么非得S哥去承担
偿命的义务呢?一想起在古宅邸里面的黑暗处一动不动卧着的S哥,就让人感到恐怖。而且
想象着一个等待第二次袭击的年轻人,真令人毛骨悚然。特别是今天早晨我看了古宅邸的内
部结构以后,不能不去具体地想象,连你们S哥的脊背都清晰地在想象中描绘出来了。”妻
子说道。现在,妻子正顺着通往威士忌的心理蚁穴的斜坡猛然下滑。从昨晚到今天早晨刚刚
开始的清醒的新生活受了一次挫折。“去偿命受死的人为什么必须是S哥呢?是因为他在最
初的袭击中杀了朝鲜人么?”
    “不是那么回事吧?阿蜜?”鹰四认真地插嘴道。“只是因为他是领袖。不用阿蜜说,
我知道这是梦中的记忆。我感到记忆中有这样的场面:S兄穿着海军飞行预备科见习生的冬
装制服,指挥着山谷间的青年团体,向朝鲜人部落那些身强力壮的精兵挑战,场面极其壮烈。
    “阿鹰,追究你记忆歪曲的原因,是因为其中融入了你主观的热切愿望。这一点是很明
确的。我也并非没有同感。不过,S兄绝对不是山脚青年们的领袖。甚至相反。那是连10
岁的小弟弟都看得清楚的事实。那时S兄甚至常常被大家当作是供人消遣解闷儿的玩物。考
虑一下S兄复员回来那古怪的打扮是基于怎样一种动机,而对他表示同情的人,在战后不久
的山谷间恐怕是不可能有的。说老实话,S兄当时是大家的一个笑料。在山脚的村子里,那
种不怀好意的笑将会发挥多么可怕的破坏力,恐怕你们两个人都完全无法理解。在复员回来
的年轻人中,S兄大概是唯一没有女朋友的废物。即便如此,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是加入了
村里的社会团体。在被迫承担袭击朝鲜部落这项工作的复员军人莽撞大队中,他不仅年纪最
小,身体也小,没有力气,胆子也小。要说为什么要袭击朝鲜人部落,其实,是以村长为首
的从事农业的那些有势力的人唆使青年们袭击,把他们逼到不得不干的境地的。朝鲜人黑市
集团揭发了村里农家隐藏大米到城里去贩卖,这是最初的起端。对于打假报告、隐藏大米的
农家来说,依靠警察的力量反倒不利。所以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具有与朝鲜人对抗实力的山脚
那帮刁徒人身上。那帮刁徒大部分都是农家子弟,因此从阶级来分析,他们参加袭击有其必
然性。可是,在耕地解放前,我们家的农业生产就已经失败了。没有一粒隐藏的大米。还是
靠阿仁和朝鲜人搭上关系,偷偷地买黑市米。在这种情况下,S兄还是参加了袭击,他粗暴
的同伙杀了朝鲜人后,他却扮演了替罪羊的角色。这对于还是孩子的我来说是无法理解的。
生病的妈妈甚至说,要带她去精神病院的S兄才是疯子。阿仁把S兄的尸体清理干净后,妈
妈也没到宅邸来看看他。她对S兄愚蠢绝望的冒险感到气愤,结果真的开始憎恨S兄了,因
此,也就没有为他举行葬礼。是战时组织起来的邻居组里的大人们在阿仁的请求下替我们把
他火葬了。所以,他的骨灰一直都放置在寺院里。如果正式举行了葬礼的话,把骨灰罐放进
根所家的墓里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妹妹的骨灰不就完好地放在墓地里面吗。”
    “是被强制的?”妻子特意向鹰四问道,但是鹰四没有回答。他紧闭着双唇。我触及到
了妹妹的死。
    “我不认为是被强制的。他是主动向同伴提出申请承担那个任务的。可是被打死后他的
尸体被同伴们放置不管,所以我才不得不用手推车去拉S兄尸体的”。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妻子十分害怕地继续问。
    “事后我没能调查。那些参加了袭击、眼看着他被打死后逃回来的家伙们,当然不愿与
S兄的遗嘱有什么关系,所以从他们那儿什么也没打听出来。那些家伙们现在几乎都不在山
脚了。还有人去了城里,成了职业罪犯。那是我高中时,看到地方报纸上大篇幅的报道得知
的。当时我怀疑在袭击时会不会是那个家伙杀了朝鲜人,所以看了报纸上的照片马上就明白
了。杀人难道不是容易成癖的吗?”
    我想换个话题,使问题一般化,可是陷于恐慌中的妻子却不配合我,她执拗地追问想保
持沉默的鹰四。
    “阿鹰,在你梦幻的记忆里面,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妻子又重复提问,强迫他回
答。
    “梦幻的记忆?”鹰四发挥出从幼时起并不属于他本来性格的坚韧的忍耐力,开始说话
了,但是他并没有充分地回答妻子的提问。”在我的梦幻中,从未怀疑过S兄为什么非要承
担那个任务。因为他完全是作为一个天生具有牺牲精神的英雄而存在于我梦幻中的。无论是
在梦幻里还是在现实中,我从未像阿密那样用批判的目气看待他。现在甚至听到菜采嫂问为
什么,我都感到受了打击。为什么?这个问题在梦幻中没有必要问S兄。而且在二十年前的
现实世界中,据阿密说,我嘴里塞满了糖,所以不可能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呢?”遭到鹰四有礼貌的拒绝后,妻子现在既不是问鹰四也不是问
我,而是自己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这三个字又在她内心的空间里荡起一连串的回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
么……。“到底是为什么呢?真可怕。一想到在宅邸的黑暗处,一动不动地卧在那儿的年轻
人圆圆的脊背,就让人害怕。我今天晚上肯定也会梦见到这个场面,并且和阿鹰一样,使它
也扎根在我的记忆中……”
    我让弟弟把雪铁龙倒到住持所说的那家酒店兼杂货店的前面。我们先回到村公所广场,
把车停在那儿说了一会儿话。我们买了一瓶廉价威士忌,走上了石板路。
    一到家,妻子马上就开始喝起威士忌来。她没有理睬我和鹰四,沉默地面向地炉坐着。
妻子慢慢地、但又是确确实实地在醉意中消沉下去,使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喝醉了那天的情
景。那天坐在书房里的妻子和她现在确实明显地相似,山谷间不很节约但照明效果又不好的
灯光和地炉的火光从两侧照着她;像从两侧夹击她一样。这一点,通过观察鹰四的眼睛也能
一目了然。第一次看见妻子如此醉酒的鹰四,虽然假装不关心,但从他确实受了打击的眼睛
里,我可以找出那天我的一切感情体验。鹰四回国以来,妻子在他面前经常喝醉,但那只不
过是家人团聚时的内心的醉,而不是从妻子的眼睛、皮肤的表层就能看得见的。她心灵深
处、令人不愉快的阴影的醉,这深处就像通往螺旋式阶梯的楼梯口似的。她出了许多细汗,
象虱子一样密密麻麻地附在窄窄的额头、黑眼圈周围和翘着的上唇以及脖颈上。妻子眼睛红
红的,已经不在我和鹰四所存在的吸引力范围中。就像汗水慢慢在浸透着一样,妻子慢慢地
但又的的确确地沿着散发着劣质威士忌味道的螺旋式阶梯,向那令人担心的心灵深处滑下去。
    妻子对外边的事情不闻不问,所以和星男一起回来的桃子做了晚饭。星男把发动机拆开
运了回来,把土房间弄得满是像烟一样透明的淡淡的汽油味儿,在瘦骨嶙峋的四个孩子的注
视下,继续修理发动机。至少星男成功地使四个孩子对他由反感变成了敬意。我也觉得以前
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勤快的年轻人,于是放弃了对他的成见。自来到山谷后,星男就充满了自
信,甚至让人感觉他滑稽可笑的脸上表现出一种美丽的调和。鹰四和我一边喝威士忌,一边
横卧在一言不发的妻子正对面,把死去的妹妹收集的唱片放在旧式手提留音机上放着听。利
帕蒂正在他一生中最后的音乐会录音里弹奏着肖邦的圆舞曲。
    “妹妹听音乐的方法真是特别。她绝不放过一个音符,要把所有的音符都听个真切。不
管利帕蒂弹得多快,妹妹都能听出钢琴发出来的每个音符,和弦也能分解出来。妹妹告诉过
我这张唱片的降E大调圆舞曲里有多少个音。我笨啊,就把数字记在本子上,却给弄丢了。
可妹妹的耳朵真叫绝了!”鹰四说。他声音低沉且嘶哑。我想,这大概是妹妹死后,弟弟头
一次主动提起妹妹。
    “妹妹能算出那么多数?”
    “那哪能呢。所以她才用铅笔往一大块纸上扎满了小黑点儿嘛。那画面就像是临摹银河
天体照片上的点点。那可是作品18号圆舞曲全部音符的量啊!我费了好长时间统计出了图
上的数字,可我却把那个计算结果给弄丢了,真是的。我觉得妹妹铅笔点儿的数量一定是对
的。”说完,鹰四却安慰起我来,令我感到十分意外。“这么看来,你夫人也挺特别呢!”
我想起在跟鹰四讲起染红了头缢死的友人时,我说过,他真是个特别的人。如今这句话和鹰
四用的这句话两相重叠,令我觉出了深深的不安。如果鹰四说,S兄也是个特别的人,我便
绝无心情去试图修正他那梦幻记忆了。这句话使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这些死去的人们、这些
被难与他人语的不安所困扰的人们,心中·某·种·东·西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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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解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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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6 |只看该作者
5 超级市场的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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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严寒的晴朗早晨,土间里的手压井冻住了,我们只好去里院的那个水井,放下重重
的吊桶打水上来。它隔一条窄窄的桑田就毗连到灌木茂密的山腰,我们曾唤它作世田和。弟
弟先占了第一桶水,没完没了地洗脸洗脖子,连耳朵后面也洗到了,还脱光上身,执拗地搓
着前胸和肩膀。我站在他旁边,无所事事地等着他腾出桶来,这时我意识到,小时候很怕冷
的弟弟已改变了他的性格。弟弟那也许是有意识地露给我看的背上,有一块遭钝器重击后皮
肤和肌肉组织溃烂而留下的黑紫色疤痕。第一次看到这块疤,我的胃就感到了一种可恶的压
迫感,仿佛肉体所蒙受的痛苦记忆重又复苏。
    吊桶还没轮到我用的时候,桃子带着海胆怪物穿过土间屋子来到世田和。这个容貌魁伟
的山里的青年在这寒气袭人的早晨,居然只穿了条深绿色的工作裤和一件袖子长得都盖住了
半截手指头的衬衫,他不住地抖着,低垂着又圆又大的脑袋,仿佛只要我在那儿,他就不会
与鹰四说一句话。他脸色苍白,这似乎不光是寒冷所致,大概还有一种发自体内的极度疲乏
在作祟。最后我放弃了洗脸的念头,回到炉边以给他们一个密谈的机会。我现在觉得不洗脸
也无所谓,至于说牙,由于数月不刷,它已黄得兽牙一般。然而并不是我有意进行这种性格
改造的,是死去的友人、进保育院的婴儿在分别之时留给我的。
    “那个年轻人难道不觉得冷吗,阿蜜?他住在寺院里的时候也是穿的初秋的衣服。”妻
子顾忌到鹰四他们,悄声问道。
    “冷是能感觉到的吧,他正抖得厉害呢!他是希望作为一个具有禁欲主义者忍耐力的怪
人受到同伙们的瞩目,才这样大冬天里也不穿外套上衣的。也许在山谷里仅靠这些很难赢得
尊敬,但他的容貌和无视他人的表演倒还显得很独特。”
    “如果单凭这些就能产生出青年小组的中心人物,那也太简单了。”
    “但是,这种能表演出天真无邪的怪人却未必就是心理结构也很单纯。村里年轻人的政
治复杂性就潜伏在这儿。”我说。
    不多久,鹰四与那青年十二分亲密地并肩回到土间,用一种旁观者看了都能受到鼓舞的
气势握了握手,送走了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青年。就在那青年跨过门槛的那一刹那,我发现
在户外阳光照射下,青年那宽宽的脸庞上镌刻着粗犷的忧郁,就在这忧郁之中,有一种抗拒
力,使正在窥视着他的我不由得后退。
    “怎么了,阿鹰?”和我一样后退的妻子怯怯地问道。鹰四并不直接回答,像个正在苦
练的拳击手一样,把毛巾绕在脖子上回到炉边,从脸上的表情看,像是正在忍耐着异常的滑
稽事,又像是刚刚碰到了回天无力的大惨事,他正在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激烈感情之间被撕来
扯去。他一边用凶猛热烈的目光试探性地盯着我和妻子,一边大声笑道:“谁知道是饿的还
是冻的,说是几千只鸡都死掉了,哈,哈!”我对那几千只不幸横死的鸡动了恻隐之心,同
自己刚才从鹰四的表情中看到的一样,在又感滑稽又感悲惨的不安中沉默了。我展开想象,
仿佛看得见装出不怕冷的样子却又抖个不停的海胆怪物和他的伙伴们呆立在几千只瘦骨如柴
的死鸡前的情景,于是,就连我也不能不被他们的困顿勾起一股厌恶和羞愧。
    “所以,他来求我去和超级市场的天皇商量商量,看看那几千只死鸡怎么处理,我不能
不管,我上城里去一趟。”
    “超级市场的天皇?就算是跟超级市场联号的老板商量,死了的鸡也成不了商品啊!难
道能做那么多固体汤料么!”
    “养鸡费用的一多半都是超级市场的天皇负担的。青年小组虽然想从超级市场的势力下
独立出来,但考虑到饲料购入和鸡蛋售出的过程,就很难违抗天皇的势力了。现在鸡都死
了,青年小组受到的损失也就是出资人天皇的损失。所以,大家都希望,我和天皇谈判,能
多少挫一挫他向青年小组追究责任的锋芒。不过,青年小组中大概还有一些幻想家认为超级
市场的天皇也许能给他们想出个办法,有利地处理死鸡,真是一群愚钝的家伙!”
    “要是山谷里人吃了死掉的几千只鸡中了毒什么的,可就难救了。”我很是担心起来,
叹息道。
    “把内脏掏空了冷冻的鸡,没准儿和冷冻加工的洁净蔬菜一样卫生呢!就算是跑一趟城
里的报酬吧,我要两三只不太瘦的鸡,让阿仁摄取点儿蛋白质也好嘛,怎么样?”鹰四这么
一说,妻子便回道:“虽然阿仁有过食病,但是动物蛋白对肝脏不好,所以听说她几乎是不
吃的。”
    匆匆忙忙吃早饭的时候,鹰四就和星男作了一番详细的交谈。涉及到坐青年们的卡车去
城里往返途中所需的时间和燃料补给地点间的距离等等。星男的汽车知识真是既实用又全
面,只要鹰四提出问题,他就回答得上来,又简短又正确,所以谈话进行得很干脆利落。星
男就卡车引擎的缺陷进行说明的时候就很有把握地预测到,在穿越森林行驶的几个小时中会
发生机械故障,于是最后大家决定星男也一起去城里。
    “阿星修理破烂儿汽车很专业,只要带这孩子一起去,不管什么车,跑多远都绝对没问
题!阿星是越差的汽车越熟悉它的构造,带阿星去的话,一定能帮上忙的!”桃子努力表示
出公正的态度,然后又充满羡慕地叹了口气。
    “哎——!文明社会现在放映什么电影呢?布里基多·巴尔多奥还活着吗?”
    “把桃子也带去吧!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举止太张狂了可不好!”鹰四说。桃子全身上
下都显露出喜悦,单纯的微笑也同步浮现在脸上。
    “阿鹰,开车小心哪!林子里的路都上冻了吧!”
    “0K,特别是回来的路上,更得加倍小心,我得给菜采嫂买半打威士忌回来呀,比在
村里弄到的多少好一点。阿蜜,有什么要我办的事吗?”
    “没有!”
    “阿蜜现在是对别人对自己都无所期待无所求!”鹰四嘲弄着颇显冷淡的我。
    我觉得鹰四的确已窥探到我内心深处“期待”感的缺乏了。也许,只要是看到我这肉体
的人,就谁都能把我业已失去期待感的迹象看得清清楚楚。
    “帮我买些咖啡,阿鹰!”
    “我们会满载而归的,我从超级市场天皇那儿把仓房的定钱先要来了。阿蜜夫妇俩也有
权用这笔钱高兴一下。”
    “要是行的话,我想要滴落式咖啡过滤器和碾碎的咖啡豆,阿鹰。”妻子继而表现出她
对去城里作一次小旅行也抱有憧憬之情。
    鹰四和他的亲兵们吃过早饭就立刻成群结队地跑向了村公所前广场上的雪铁龙,我和妻
子早饭才吃了一半,便提心吊胆地站在挂满冰柱的前院地面上目送他们上路了。
    阿鹰渐渐就和山里的年轻人打成一片了。可是阿蜜,你虽然来到了山里,却还是和躲在
东京自己的房间里没什么两样。”
    “阿鹰是想重新把根扎在这儿嘛!但是我好像都没有根。”我回答。悲惨得对自己的声
音都感到厌恶了。
    “阿星似乎很不赞成阿鹰和山里的年轻人的关系发展得太深!”
    “他不是在帮阿鹰一起为青年小组做事吗?”
    “只要是阿鹰做的事,不管什么,阿星都会热心帮忙的。可这次的事情他像是心里不满
啊!难道是在嫉妒阿鹰的新伙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许是因为阿星一直生活在农村,对山谷里的青年们有种近亲
相憎的心情吧?阿星对农民很了解,而阿鹰几乎不记得在山里的生活了,所以他不像阿鹰那
样信赖山谷里的年轻人吧?”
    “阿蜜,你也有同感?”妻子追问道。我却没有回答。鹰四他们的雪铁龙的排气声肆无
忌惮地涌向我正站着的石墙,在山谷中留下错综的回声,消失在被高大林木遮掩的长方形天
空中。当雪铁龙自己也和回声一样迅速地消逝之后,在一切都已归于平静的清晨的山谷里奇
怪地升起了一面明黄色的三角旗。那是和我们家一样古老的旗。万延元年农民暴动时,山谷
里只有两家遭到了袭击,和根所家一同遭到袭击的酿造房酒库前面的旗杆上挂着的,就是这
种鲜艳的旗子。现在,酿造房全家都离开了村子,被收购了的酒库的土墙被打穿,建成了超
级市场。
    “旗上绣着3S2D……”我感兴趣地问:“到底是什么的省略语?”
    “是 SELF SERVICE DISCOUNTSTORE①昨天看的地方报纸里夹带的广告里登的。大概
是超级市场联号的老板去美国旅游学到的形式吧!即使那句英语是日本人发明的,也还是一
句又有力又漂亮的话。”妻子充满疑惑地说。
   
  ①超级市场跳楼大甩卖!


    “你真的很佩服吗?”我一边问,一边搜索着每天与山间风景有关却已不大清晰的记
忆,想确认一下这面旗是否每天早晨都挂在那儿。“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旗呀!”
    “大概因为今天是特价日所以才挂出来的吧!听阿仁说,特价日的时候,林边的部落就
不用说了,就是邻村也有顾客坐公共汽车沿河边的路到这里来的。”
    “不管怎么说超级市场的天皇倒像是个挺能干的人呢!”我让这偶尔随着微风飘扬着的
三角旗弄得有些束手无策,说。
    “就是啊!”妻子说。但那时她正在考虑另一个问题。“如果这片森林里所有的树都受
寒腐烂了的话,这块洼地里的人们对那臭气能忍多久?”
    我为妻子的话所吸引,想眺望着四周的森林,但一种勾起具体的反拨的预感袭上心头,
便只好呆呆地俯身看冰柱已开始崩裂的地面。我吐出的冰冻的气息朝地面沉下去。虽然也随
着越来越强的滞涩感在扩展开来,却并不很快消散,飘荡着。这时我又记起了受冻腐败的观
叶植物①那肥厚的叶群刺鼻的恶臭。我浑身颤抖,催促妻子说:
    “喂,还是回去接着把早饭吃完吧!”
    妻子转身迈出一步时,脚下的冰块裂开了,妻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双手和两膝都被冻
泥弄脏了。过了一个酩酊大醉的长夜,第二天早晨,妻子的平衡感衰退了,所以不仅是物理
的力量,就算是只有心理的力量也会叫人一下突然摔倒。大概现在妻子的鼻孔又恢复了对恶
臭的记忆,这便使她的平衡感变得越发迟钝了!可以说是枯死在我们东京家里的观叶植物群
的亡灵使妻子摔倒的。
    结婚以后,妻子在厨房南侧盖了座只有一坪②大小的玻璃温室,种了一些橡胶树、天南
星和各种羊齿类、兰花类植物。严冬的时候,如果有寒流预报,妻子就整夜地开着饭厅的煤
气炉,每隔一个小时就从床上爬起来,把加了温的空气送进小温室。我曾给她出了个折衷的
办法:夜里,要么把饭厅和小温室间的间壁留个缝隙,要么在小温室里放个小炉子。但自小
就被小偷和火灾吓怕了的妻子却不肯采纳。多亏了神经质的妻子精心照顾,小温室从地面到
天棚都被繁茂的植物群遮盖得严严实实。然而今年冬天,每晚都沉醉于威士忌的妻子很难再
从深夜到天明地照顾小温室,而我自己也觉得让醉酒的妻子深更半夜摆弄煤气炉实在很危
险。就在这时,传来了今冬第一次寒流到来的预报。我们就像大军压境时人心惶惶的弱小部
族一般,等待着寒流的到来。令人难以入睡的寒夜过去了。第二天一早我跑到饭厅隔着玻璃
门往小温室里一看,发现所有的植物都受了冻害,叶子上留下发黑的斑点。然而看起来,这
结果并不是特别值得诅咒。叶子虽然都受了伤,但还没有枯死。我打开玻璃门走进小温室,
这才大吃了一惊,看到了使观叶植物蒙受灾害的真实情况。使我受到打击的是,小温室里弥
漫着如同小狗湿漉漉的嘴里的臭气一样鲜活而强烈的臭气。我一度被臭气左右了意识,发现
我两边的橡胶树、天南星都带有青黑色深浅不一的斑点,就像是站着死去的身材魁伟的男人
一样,而我脚下的阔叶兰的乌黑的斑块就像是生了病的狸子一样。我已没了气力,返回到卧
室,一边为皮肤沾染上的狗嘴的臭气感到苦恼,一边倒头睡去。上午当我再次起来的时候,
妻子正在吃过了时的早饭,她身上也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臭气,这臭气向我重演了妻子在小温
室里度过的时间。自从妻子开始沉醉于威士忌之后,我们家里所显现出的衰败征兆就不计其
数了,但是如此强硬地伤害我们新鲜的感觉,却还不曾有过。我强压下心中的厌恶,再次向
玻璃窗对面望去,看见在强烈的阳光中,乌黑的斑点正扩散到叶面,从叶柄开始枯萎的叶子
耷拉着,就像从手腕折断的手掌,更加明显地昭示着植物群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①花卉园艺的分科之一,主要指供赏叶的形态与色彩类的植物。
    ②坪:日本面积单位,1坪约为3.3平方米。
    的确,如果山谷四周的森林中所有的树木都受了冻害的话,大概村里人就会觉得他们被
上亿条狗的湿嘴里的臭气所包围。这种事态怕不是顺应了日常生活感觉的人们所能抗拒得了
的。想到这里,一种在崩裂的冰柱上失去平衡的感觉,不由地袭上了心头。于是我们都毛骨
悚然,沉默不语地回到屋里,在与鹰四在时完全不同的阴沉的气氛中结束了早餐。
    过了中午,邮递员送来了寄给桃子的信,并告诉我们邮到山里邮局的小包裹已经到了。
包裹里是一种叫做“乐便器”的东西,是妻子在杂志广告栏里发现之后求她东京的娘家寄来
的。据产品目录介绍说,它就像是个没有底儿的椅子。把“乐便器”放在普通的便器上,使
用者就可以像用坐便器一样、膝上不受任何负担地排泄。妻子想把它送给阿仁,以此把这个
“日本第一肥婆”从排泄时由自身重量带来的苦恼中解放出来。只是,问题在于“乐便器”
的轻金属管的构造是否能耐得住132公斤+2的重量,而且,能否既不刺激保守的阿仁,
又能说服她使用这么个器具,也是个问题。但是不管怎样,“乐便器”的到来,给我们的好
奇心带来一丝朝气。于是闷在家里百无聊赖的我和妻子马上走下石板路出发了。我们正走
着,超级市场前异样活跃的人群使我们停住了脚步。依我在山谷时的记忆,这种热热闹闹的
气氛直接和祭日的熙攘联系在一起。在稍离开超级市场入口和出口处浓密人群的地方,一些
盛装打扮的孩子们正热衷于古老的跳间游戏,这种艳丽喧闹也是与祭日的记忆相联系的。其
中有个小女孩穿着件绣着金凤绿凤的红地儿礼服,外面系着银色的带子,背上挂着个金色的
铃铛,而且还在短短的脖颈处绕了一圈通红的仿狐狸毛的围领。那一定是粮食紧缺的年代,
她的父母以若干粮米为代价才弄到的。小女孩每跳一次,铃铛就大声地响起来,震慑着周围
的孩子们。仓库屋檐下垂着通红的垂帘,上面用绿色写满了宣传标语。
    魁力的集聚
    掀起爆炸性话题的漩涡
    3S2D大受欢迎、众望所归今又举行
    空前大减价,本年度最后一个特价日
    全店暖房开放
    “全店都开了暖气,这倒不错嘛!”
    “只不过是放几个简易火炉罢了,阿蜜!”妻子说。她已经带桃子来买过很多次食品了。
    已经买完东西的女人们聚在隔开出口和入口的大玻璃窗(那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写着很多
商品的特卖价格,所以从我们站着的地方看不到里面)前不想离开。她们中间还有人把额头
抵在玻璃窗上隔着白色数字迷宫向里面探望。不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个农妇,抱着装得满满
当当的纸袋,像个印第安女人似地把一块极花俏的毯子从肩膀盖到头顶。她一出来,聚集在
外面的女人堆里就刮过了一阵艳羡叹息的旋风。披着毯子、身材矮小的农妇像是被那些围着
她伸长胳膊来摸毯子的女人们搔了痒一般,发出昏头昏脑的高笑,连身子都笑颤了。我离开
山谷已经很久了,在我看来,她们好像都是外来人,可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这种风俗,只
能看作是山里的住户自身表现出的。
    我和妻子没有说话,正打算离开,偶然发现寺院里年轻的住持胸前抱着他本人的购物
包,从女人们的背后走出来。对方也发现了我们,便向我们走过来,他善良的脸上露出微
笑,也倏然泛起了红晕。住持是少白头,精心洗过的泛着银光的短发下面那双烧成蔷薇色的
眼圈和面颊,使他的整个脸都给人一种刚出生的兔子的印象。
    “我是来买正月里用的年糕的!”年轻的住持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买年糕?山谷的施主们不送年糕了吗?这习惯改啦?”
    “现在山谷里的人家都不捣年糕了。都是在超级市场用糯米换或者拿现金买了!这么一
来,山里生活的基本单位就一个没了样儿!就像是草叶的细胞都坏掉一样。用显微镜看过草
叶吧,菜采子?”
    “嗯。”
    “叶子的一个个细胞都有固定的形态吧?如果它破了,软瘫瘫地没形了,那细胞就会受
伤或者死掉了。这种没了形的细胞一多起来的话,草叶就会腐烂。山谷的生活也是,要是基
本的要素一个个都没了形了,那就危险了,对吧?但是我不能劝村里人让他们用祖先传下来
的石臼和旧杵再流着汗去捣年糕啊,大家都会猜疑我是为了要年糕才这么说的呢!啊哈哈!”
    植物的比喻很强烈地刺激了我们。妻子也很勉强地对住持报以软弱无力的微笑。又有两
三个女人从超级市场出口走出来,受到等在外面的伙伴们的迎接。出来的一个女人自嘲似地
粗叹道:“扔货!”那是一个中年的妇女,脸热成了红铜色,她挥动着一件蓝色合成树脂的
高尔夫球杆玩具,眉根都蹙到了一处,咯咯地笑着。
    “她说的‘扔货’,就是‘这么没用的东西”的意思。”我翻译给妻子听。
    “虽说是玩具,但在山谷这儿,高尔夫球杆什么的,是没用啊!”妻子奇怪地问:“买
它干嘛?”
    “不是买的,那些人拿的没放进袋子里的东西,像毯子啦、玩具啦,都是奖品。出口的
里边有个抽奖台,有很多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那些买完东西的人们聚在那儿就是看着别人
的运气呢!”住持把脸背过去,说。
    我和住持把妻子夹在中间,一起向邮局走去。话题转到那几千只鸡和青年小组遭到的厄
运上来。关于鸡的死,住持已经知道了,但当他听到鹰四为与超级市场天皇商谈后事处理的
问题已去了城里时,便怒形于色,责备道:“现在才来求阿鹰,当初鸡还没死的时候干嘛不
和超级市场天皇联络呢?那班家伙办事总是不对路,什么都慢一步!”
    “青年小组还不是一直想尽量能从超级市场天皇那儿独立出来么!即使是在销售渠道上
不得不全面屈服于他的情况下。”我发表着一个局外人的中立意见。
    “说起来那班家伙不肯签定把鸡蛋全部直接卖给超级市场的合同,而是希望争取自由在
市场、小卖店里开辟市场,结果埋下了祸根。那本来就是不合理的。养鸡场的地皮、建筑物
都是旧超级市场业主所有的呀,阿蜜!战后,朝鲜人部落的土地被村里处理给了在森林里被
强制劳动的朝鲜人,其中有一个人从同伴们那儿把土地全部买下来据为己有,发展来发展
去,就成了现在的超级市场天皇啦!”
    我感到深深的震惊。包括阿仁和她家里人在内的山谷里的老相识们,在知道了我和鹰四
把仓房卖给超级市场连锁店老板的事情之后,也不曾对我们说起过一点点天皇的来历。
    “要是阿鹰知道了这些事儿再去跟超级市场天皇交涉就好了。我担心山谷的青年小组是
不是给了阿鹰足够的信息。”妻子说。她明显地对那个一直无视我们存在、低声地与鹰四说
话的海胆怪物表示疑惑。
    但是,对于鹰四为与青年小组们合作积极出头而可能碰到的小挫折,我只不过是作了些
漠不关心的想象而已。村里人在超级市场天皇何许人也这个问题上的彻底的沉默,沉重地压
在了我的整个意识上,留给我的余地也只有这么一点点。
    “就算他已经归化日本了,可给一个朝鲜血统的男子冠以‘天皇’的称呼,这倒像是山
谷人的作风,骨子里透着股恶意。可怎么这件事谁都不跟我说呢?”
    “这很简单嘛,阿蜜!一个二十年前被强制去林子里采伐劳动的朝鲜人,现如今神气
了,山谷的人们反要在经济上受他的支配,都不想承认这件事嘛!可是这种感情又不能拿到
面儿上来,所以才故意把那个男人叫天皇的。这是山谷的末期症状了!”
    “也许真是末期症状了吧!”我黯然地承认。我的确从这里感觉到一种相当根深蒂固的
末期症状的表现。也总觉得好像有种莫名其妙的阴暗险恶的东西潜伏在山谷人和超级市场天
皇中间。“可自打我回到山谷以后,听到看到的也没有什么预示末期症状的现象啊!”
    “山谷的人们早就习惯末期症状了!而且还磨练出一套本领来,能把它隐藏得天衣无
缝,那些进山来的外来人发现不了。”住持说道。仿佛他正揭穿一个秘密。
    “超级市场的天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哪?”
    “你是说他是不是坏人?可是直接指责人家的话我说不出啊,阿蜜!如果就那人的生意
经而言,说他恶劣倒不如说是这山里的人不好。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还是山里人啊!鸡这
件事不就是么。我有时候也觉得挺害怕,怕那个人对山谷人使什么坏。但现在只不过这么点
儿事,我也不能说什么。”
    “不过,还是觉着挺讨厌的。不知为什么老觉得对整个山谷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我们觉得讨厌极了!”住持的眼神一瞬间便可怕起来,他盯着我,然后又悲哀地说
道:“是很难说得清楚的,阿蜜!现在能让人看得清楚的就是晚期症状!”
    住持像是戒备着我下一问题似的,重新抱了一下年糕袋子,急急忙忙地走掉了。
    我沉默着快步走下石板路,被落下的妻子小跑着追上来。我们在邮局取了“乐便器”的
邮包,又走回石板路。妻子顺便去了趟超级市场,给我们和阿仁一家买了年糕。对于被改成
超级市场的仓库,我总抱有一种不协调感和抵触感,虽说山外来的妻子与此不无关系,但也
构不成什么大碍。作为奖品,妻子抽到个绿色的塑料青蛙,她从超级市场一出来就极其沮丧
地抱怨道:“这可是我结婚以后第一次抽奖啊!谁知道……”
    解开“乐便器”的包装,就从里面露出一个把两支桨弯成U字型、用支柱连结在一起的
简单器具。亲眼见到这个东西了,就感到要说服阿仁使用这个东西可不是件容易事,便不由
得踌躇起来。也许阿仁会比那些聚集在超级市场前的女人们更尖锐、更恶毒地叫着:“扔
货!”予以坚拒,也许又会胡乱猜疑是我不嫌麻烦琢磨出来这一招儿来捉弄她。
    于是,有关“乐便器”用法的说明,我都推给了妻子。趁此机会,我把阿仁的儿子们叫
到前院,把他们对那个未曾谋面的超级市场天皇的刚刚萌芽的不安的空想一个个地粉碎了,
又把捆包裹用的绳头、瓦棱纸收到一块儿拢了一小堆火。孩子们也知道青年小组的鸡全都死
掉的事了。据阿仁的儿子们说,为了不让山谷人来偷死鸡,青年们还在鸡舍周围设了警备。
以前的朝鲜人部落被埋进为了干燥多层式鸡舍和鸡粪的棚架里,简直像令人作呕的蜂窝一
样。今天早晨,那些可怜的鸡一只只倒在了各自狭窄的小窝中。阿仁的儿子们和其它小孩子
们一起去看热闹,被把守在那儿的年轻人赶了出来。
    “那些年轻人发好大的火呀。又不赖我们!”阿仁的大儿子露出无法揣度的温和且狡猾
的表情,批评道:“一群死鸡,有什么可偷的。除了那帮发怒的小伙子!”
    于是,阿仁的这些精瘦的儿子们一起高声地笑起来。很显然他们的嘲笑中所暗藏的正是
山谷中所有大人们对养鸡失败的青年小组那种冷漠无情的客观态度。这时,我开始对青年小
组抱有怜悯之心了,他们正受到超级市场天皇这个难以对付的怪物和同样难以对付的山里大
人们的夹击。在以S兄的死为高潮的复员青年集团的暴力活动问题上,利用这件事达到某种
目的的大人们对青年小组的一般态度,也是建立在根深蒂固的警戒之心和侮蔑之心基础上
的。这些事情都是在我逃到村外,能够客观地回顾村里的日常生活以后,而且是在我也过了
S兄死时的年龄的现在,才能有所理解的。以前山谷的孩子们跟大人们相反,喜欢把那些故
作粗鲁的年轻人当作偶像来崇拜,但是现在的孩子们对青年小组的态度则和大人们同样冷
淡。火堆灭了以后,在冰冻的地面上留下一块泥泞的黑色溃疡。孩子们毫无意义地要把它踩
实。
    妻子回来了,告诉阿仁的儿子们说:“你们可以进屋了,有年糕吃啊!”可阿仁的孩子
们却无动于衷,继续踩着那堆火留下的痕迹。他们对所有食物都持有过分的反感,嗤之以
鼻。阿仁总觉得食物上像是长了让人吃苦头的刺一样,咀咒自己强大的食欲,她的儿子们大
概也受了影响,对食物感到厌恶,所以才这样消瘦也说不定。
    “阿仁挺高兴的,阿蜜!”妻子说。
    “阿仁没生气?”
    “一开始,阿仁看到那东西就说你在愚弄她,但后来她知道了是我买的。阿仁真是用的
‘愚弄’这个词。”
    “哈,那是啊!‘愚弄’这个词,至少在我小的时候,就是山谷的日常用语哩。我们一
开玩笑,我妈立刻就会大发脾气:‘怎么愚弄妈妈呢?’对了,那新产品阿仁能用得上吗?”
    “我想能。只不过阿仁得注意别摔倒受伤。刚才试了那么一下,看情形还挺好的!”妻
子报告完了,孩子们还固执地伸着耳朵站在那里不动,可妻子却不肯在他们面前讲些细节,
突然说:“阿仁问孩子的事了,我都说了。”
    “没法子啊!既然给她拿去那么个东西,那么跟她坦白一些秘密给她挽回点面子也是理
所当然的。”
    “可是,要听了阿仁是怎么说的,大概你就不会这么泰然了。当然了,我并不相信阿仁
的看法。”妻子好像在克服某种心理障碍似的说:“她说孩子的反常现象会不会从阿蜜那儿
遗传下来的。”
    灼热的愤怒使我颤抖起来。那一瞬间,它竟能赶跑我头脑中超级市场天皇带来的不祥的
阴影。我像是受到来历不明的敌人的攻击,一方面因不安而面红耳赤,同时又尽力调整自我
防御的姿态。
    “她怀疑的根据其实不值一提!就是,说你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抽筋儿抽得很厉
害。”见我满脸通红,妻子也红了脸急切地解释道。
    “那是看汇报演出会,看着看着就抽筋儿了,还昏过去了。”我在一开始的打击的余震
中安不下心来,却还在用舌头体味着已传遍全身的无法消除的余怒。
    阿仁的儿子们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大概在这既大胆勇敢又含轻蔑之意的幼稚的笑声
中,他们对我和妻子心理上的借贷关系就此化为白纸一张了吧。我瞪着他们,可他们仍旧肆
无忌惮地笑着、雀跃着,并肩回到他们那肥胖的母亲和年糕那里去了。我和妻子也回到了地
炉边。我害怕今晚仍会醉酒的妻子内心深处产生的疑惑将不断膨胀。为了事先除掉这疑惑的
种子,我觉得必须和她说说看汇报演出会那会儿突然袭击了我的恶魔的真面目。但是我这些
往事的回忆又不能带有冲击力,免得又把妻子推回到陡峭的醉酒斜坡上去。我加了万分的小
心告诉她:
    在战后恢复举办汇报演出会之前,那次汇演是山谷小学的最后一次,经常成为大家的话
题,所以那应该是在战争开始第一年的秋天举行的。当时,我爸爸在中国的东北,别说是我
们这些孩子,就连当时还在世的祖母和妈妈都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为此,他还卖了地,筹
措了一笔资金漂洋过海去了中国,而且每年都有一大半时间在中国度过。大哥和S兄分别上
了东京的大学和城里的中学,所以家里就剩下祖母、妈妈,不算阿仁就是我和弟弟还有刚出
生的妹妹我们这些孩子了。收到给父亲的汇演请柬后,阿仁就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去了。阿仁
背着妹妹坐在小学里最大的教室的第一排中间,我和弟弟在她两边。坐在小学生的木椅子
上,腿耷拉到半空中,这情景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就好像我自己有第三只眼睛能从教室的
天花板俯瞰到一样。
    在我们前面一米处,用两个讲台拼在一起做了个舞台,高小的学生们就在那上面演剧。
开始是头上包着毛巾的学生们(从山谷高小学生的数字来推测,也只不过是十四五个人而
已,但在还是孩子的我来看就觉得是个小规模的群体了)在田里劳作。就是说他们在演以前
的农民。他们扔了锹,把斧头、镰刀之类的东西当武器开始了格斗训练。领袖出现了,他是
山里的一个年轻人,是一个在孩子们看来也觉得相当漂亮的男子。在他的指导下,武装了的
农民们练习着取藩阀实力派的首级的战斗。把一个黑包当作首级,分成两群的农民们训练互
相争夺“假首级”。在第二幕中,一个装束体面的男子出现了,他对农民们训诫道:“不可
以斩下实力派的头!但群情激愤的农民们不听这一套。于是那个男子对农民们说:那么我来
取实力派的头!黑暗中一个蒙面的男子从埋伏着的农民面前走过,这时那个装束体面的男子
猛然向他斩了下去。那个演蒙面男子的是一个学生,从头到脚用黑布蒙住,又在上面绑了一
个星球,所以他看上去比别的孩子高出一截,也显得很恐怖。被斩的男子的“真首级”伴着
蠢钝沉重的声音滚落到舞台上,那个斩了人的男子便向藏在一边的农民们怒吼道:——那是
我弟弟的头!农民们揭开蒙面布确认那是死去的年轻的领袖的首级,羞愧地嚎哭起来……
    关于剧情,阿仁事先已经告诉过我们,而且这出剧在排练时也已看过多次,所以其中的
机关早已熟知了。尽管如此,也不知是在竹笼里装了石头做成的“真首级”落地的那一瞬
间,还是在因为“——那是我弟弟的头!”这句怒吼声而受了惊吓的那一瞬间,又或者就我
记忆中的真实情况而言,其实是这二者合成的最危险的一瞬间,我还是恐慌得哭喊着滑落到
地上,抽起筋来,昏了过去。当我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抬回了家。我听到枕边的祖
母对妈妈说:“连曾孙也受血脉影响,真是可怕啊!”由于恐惧心理还在作祟,所以我仍旧
闭着眼睛、硬挺着身体,装作还没有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样子。
    “我第一次出版翻译作品的时候收到过一封信,是山谷小学一个退休教师写来的,你还
记得吧?汇演那会儿,他是学校的首席教员。他是搞数学的,可他正在研究乡土史,那出戏
的剧本就是他写的。但是他信上说:那年冬天战争开始了,第二年又变成了国民学校制度,
那个汇演的剧本出了问题,他被降格成了一般教员。于是我又在回信里问他:我的曾祖父真
的杀了他的弟弟吗?他回信告诉我说,那种传说似乎有误,有一种意见认为,正确的史实是
我的曾祖父让他那农民暴动领袖的弟弟逃去高知了,他还说他也赞成这种意见。当时我也曾
就我父亲去世的详细情况问过他,但最后他回信说:“关于这件事,我的母亲应该是知道些
什么的,但她不仅不希望了解这件事的意义所在,而且还竭力地要忘掉它,因此现在已经没
有人再打听就这件事的确切情况了。”
    “阿鹰不是想见见那个退休教员吗?”妻子说。
    “阿鹰的确对我们家每个死去的人的各种秘密和真相都很关心,这是真的,不过,那个
乡土史学家是否能满足阿鹰的英雄主义倒是值得怀疑。”我用这句话做了结束。
    太平洋战争刚一开始,我的爸爸就跟我们联络说他要放弃在中国的工作马上回国,但此
后就去向不明了。三个月后,他成了一具尸体,被下关警署交还给了妈妈。有人说他是在联
络船上心脏病发作而死,有人说是临近入港时投海自杀的,还有人说是在被警察局调查时死
的,爸爸的死引来无数传言,让人疑惑不解。但是,去领遗体的妈妈回村后对他的死绝口不
提。战后,S兄也曾就爸爸死亡的详细情况追问过妈妈,但却遭到断然的拒绝,他因此焦躁
不安,甚至直接以此为动机企图带妈妈去精神病院接受检查。
    日暮时分,山谷的人口处吹起一阵强风,触怒了纺锤形的洼地。它给山谷的每一家带来
一般烧烤了大量肉类的怪异气味,直接引得人身体难受或是恶心反胃。我和妻子用手绢堵鼻
掩口来到前院,环顾着山谷的入口处和下方。但我们只能看到袅袅升起的一点点白烟,可它
又混入打着旋冒出来的新雾中变得不甚清晰了。我们能看见的只有那白烟刚一从浓重的雾层
中升起来就扩散到红黑色沉沉夜空中去的残渣。它以黑漆漆的森林为背景,闪烁出一种与众
不同的唾沫颜色。阿仁的丈夫和儿子们从独间儿出来,聚集在离我们几步之隔的地方,也眺
望着下方的天空。孩子们一次次地抽着鼻子,试图查清那股恶臭到底是什么味儿。在不断加
深的簿暮中,孩子们的小鼻子就像是黑色的手指,正生气勃勃地发出声音,显示着自己的存
在。村公所前的广场上也浮动着几个正在仰望天空的黑色人影。
    夜幕完全降下之后,鹰四和他的“亲兵们”回来了。他们虽然都已筋疲力尽而且还脏兮
兮的,但除了一语不发的星男外,鹰四和桃子都是意气轩昂。鹰四很守信,给妻子买回了半
打威士忌。看着那一排瓶子,妻子到底被打动了。他还给星男买了件上衣,给桃子买了件毛
衣。他们都穿上了新衣服,也把笼罩了日暮山谷的异样气味像保护膜一样地缠到了身上。
    “阿蜜和菜采嫂怎么都是一副怀疑面孔呢?”鹰四有意曲解了我和妻子对他们制造出来
的臭味的反应。“不过,我们可不是在林子深处出了交通事故的亡灵啊!道冻了,又下大
雾,开着离合器不安全的破烂车飞跑,可阿星开得棒极了!他可真是个天才!阿星在黑洞洞
的林子里开起车来,就像狗用爪子敲出声音来跑在冰冻的路上一样自由。机械文明时代,能
够让机械本身也具有动物的第六感官的种族业已出现了!”
    很显然,鹰四是想挑起星男的情绪,可是这个年轻的工程师却对此毫无反应。他大概是
因为在满含危险的林中道上疾驰而过于劳神,或者是经历了其他痛苦的体验而耗尽了微弱的
气力。
    “阿鹰,你的确不是亡灵,可是却很臭!”我直截了当地说。
    “那是因为几千只死鸡全都烧掉了,哈,哈!把鸡舍的木板一抽走,成了僵尸的鸡和软
乎乎的鸡粪就一起烧掉了。要说那味儿呀,真是不得了!它肯定都渗到我们血液里去了!”
    “山谷的人们没发牢骚?”
    “当然有了!可我们不理他们。最后,巡警来了,因为我们的火已经变成一个熊熊的大
火堆了。但是,青年小组的四五个人在桥头上一站,巡警就灰溜溜地走了。青年们已经发现
了自己的实力,能够对付警察的实力,一个个都精神抖擞的。几千只鸡死了,又给白白地烧
掉了,这次青年小组算是长一智了。这好歹也算是收获嘛。”
    “其实你们也没有必要赶跑巡警。就算是胜了一个巡警,可要是警备队一来,你们马上
就完了。根本没意义!”星男似乎是又钻了牛角尖,插话道。这让我想起在机场等鹰四的那
个午夜,他那种执拗争辩的样子。他是那种即使违背了自己的守护神也要坚持自己成见的年
轻人,而不单纯是为了自己守护神的名誉才固执己见的。
    “当时已经开始下雪了,从城里或是从海边的城镇到这儿的交通都中断了,所以只要对
付唯一的一个巡警就行了。‘你干坏事就给你告警察叔叔!’阿星,你可真是受这种道德教
育长大的典型!”
    “我没说不能跟巡警斗啊!那年六月,不论阿鹰你做什么,我不是都是支持的吗?”星
男还在顽强地抗争,“我是搞不懂你干嘛为了养鸡小组竟不惜跟巡警发生冲突,我是这个意
思!”
    一直独自看家里来信的桃子这时抬起头,像对待孩子似地嘲弄起年轻人来:
    “阿星是想独占阿鹰才那么说的!再狡辩也没有用。阿星,你就像个小姑娘似地嘟嘟囔
囔,也不过是嘴硬罢了!快点吃饭睡觉去吧,菜采子给我们准备了好吃的!”桃子离间道,
语调就像在唱歌。
    年轻人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桃子,脸色铁青,由于过分激动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争论也便
就此结束。
    “和超级市场天皇交涉得怎么样了?”我打听道。从鹰四迟迟不肯转入正题的态度,我
已确信了他的回答一定不妙。
    “糟透了。今后,山谷的青年小组要想摆脱超级市场天皇更甚的束缚,恐怕得恶战苦斗
才行。天皇提出的具体意见就是把鸡全部烧掉,一只不剩。他大概是怕山谷人吃了死鸡会降
低超级市场的食品销量吧。我回来后一说把鸡烧掉的事,就有人眼露馋光觉得很可惜。看来
超级市场天皇的担心倒是很切中要害啊。不过,我倒是愿意相信通过把那几千只鸡淋上汽油
放把火烧掉这种无益的劳动,那些人软弱、愚蠢的头脑中的那些贪婪、任性的根性多少能变
成一些强烈、清醒的憎恶。”
    “送你去城里的时候,山谷的青年小组想象了一个多么圆满的大结局啊!”我心里愁苦
地说。
    “他们什么都没想象。他们是彻底地缺乏想象力。所以他们才希望我作他们的代理人能
够调动他们的想象力。可是,我没有给他们一个甜美的想象力的点心,而是把他们将如何因
饿肚子而受苦这样一个现实揭示在他们布满眼屎的眼前,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去城里的。哈、
哈!”
    “你早就知道超级市场天皇是朝鲜人了?”
    “今天,那家伙自己跟我说的。他说S兄被杀的那天他还在部落里呢!所以我也有个人
理由和山谷的青年小组一起跟那家伙斗下去。”
    “但是阿鹰,你和山谷的青年小组欺负那个可怜的山村巡警,无论是公的私的,只要你
愿意,还不是照样都能编得出理由?我是觉得阿星的态度是最公正的!”鹰四的话使我对超
级市场天皇又有了新的不安,为避免这不安再生出枝节,我又把问题扯回到他和星男的争论
上来。
    “公正?你还在用这个词呢吗?”鹰四现出一种抑郁的表情,沉默下来,他的表情使盯
着他的我都觉出一种荒凉。于是,刚才一直嘟哝着“好了,吃饭了,吃饭了!”催我们去吃
饭的桃子此时终于找到了直接与鹰四说话的机会,就假惺惺地故意装出很感动的样子,说:
    “我家人都在看阿蜜翻译的大猩猩的书,他们知道我和那个阿蜜老师家一起住,都很放
心呢!阿鹰,阿蜜可真是个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啊!”
    “阿蜜已经完全从社会生活中退出来了,可他还是个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已经把第
一杯威士忌喝下肚的妻子解释说,“像阿鹰这样的,正是和他相反那一类,这不明摆着么!”
    “就是,明摆着!”鹰四把视线从我这里移开,对妻子答道。
    “你们的曾祖父、祖父和他们的妻子都和阿蜜是同一类人。我们家可不一样,我们家几
乎所有的人都死于非命,可他们都安安稳稳、悠悠闲闲地活得很长。菜采嫂,阿蜜要到九十
岁上才能得癌,而且是很轻的癌!”
    “阿鹰很想在我们的家族里找出一个典型,并且总好像有些过于心急。”我不是十分强
硬地反驳道,可除了星男,似乎没人听到。“如果不是发现他自己就是那个典型的话,那么
所有的努力将都只是一种空想,无法成为现实,你说是不是,阿鹰?”
    吃过饭后,鹰四把他从超级市场天皇那里得到的定金的一半分给我的妻子,可早已酩酊
大醉的妻子却全然提不起兴趣。当我正要将它揣进衣兜里时,他说道:
    “阿蜜,我为训练山谷青年小组建立了一支足球队,能不能赞助我们五万块钱?我从城
里买了十个球,堆在雪铁龙里了,可是花销太大了。”
    “一个球有那么贵吗?”我略带寒酸地问大学里曾是足球队员的鹰四。
    “球可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呀,可在足球队的候补队员里,有些人每天都要到邻村去当
苦力,开始的时候不按天给他们发薪水的话,恐怕他们就谁也不会给我踢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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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解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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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6 |只看该作者
6 一百年以后的足球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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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在黯淡的肉体四周扩展开来,我在睡梦中听见竹子被冻裂的脆响。那声音变成了锐
利的钢爪,抓向我睡意惺忪的热哄哄的脑袋,直抓出一道道印痕。梦里的画面渐渐展开,先
是山脚农民的暴动,然后是战争的末期,山脚每家的大人都被倾巢动员出来,到竹林伐竹那
一天的印象,接着又折回到万延元年的新梦。我重新沉溺到深深的睡梦里面。那有着朝鲜人
的强健肌体和高深莫测表情的超级市场天皇之流,曾带给我一种烦躁不安,而今也叫我抛到
了脑后。唯一认可的,只有疲惫不安的自己,盼望着把早已安之若素的恶梦做将下去……
    在新的梦境里面,一群农民身穿草绿色国防服,肩背铁盔,头结发髻,生得极像万延元
年的遗民,又颇似战争末期的村夫,正手不停歇,砍伐下成山的竹枪。便是他们,举起竹
枪,把万延元年的战斗推到了顶峰;也是他们,在飞机和登陆舰装甲的侧翼拼了性命展开攻
击。我的母亲也在挥着斧头砍竹根。可她惧怕一切利器,单是把斧头拿在手上,就会吓得贫
血,了无生气的脸上汗珠淋漓,两眼紧闭,只会挥动斧头朝竹子乱砍一气。这竹林生得密密
匝匝,事故便也在所难免。随即,母亲又把斧头举过了头顶,却连手背带斧柄撞在身后的竹
子上。那斧刃撞得一偏,正打到了母亲的脑袋。她慢慢把斧头丢到了常绿草丛中,又缓缓地
用手按了按脑后,再把手移到眼前盯着瞧。那掌心满是血污,红得发亮,活像做法事时点心
上涂的红颜色。一种深及肉体根本的厌恶和胆怯,使我冻结。可母亲却恢复了活力,朝我矜
夸般地说道:
    “受了伤,可算免了训练了!”于是,她理也不理斧头和东倒西歪的竹子,跪伏着从覆
盖着常绿草丛的斜坡滑将下去。我和母亲躲进了仓房,山脚那边便有一队人肩扛着竹枪,正
爬上石子路来。指挥他们的便是鹰四,可我说不清他的年龄。在山脚,只有他真正到过美
国、亲眼见过美国人。因此,既然山脚的村民要用竹枪迎战从海边登陆进攻的美军,他自然
成了最可信赖的领袖。可是,这竹枪队却先逼近我和母亲藏身的仓房这边来了。
    “上房给毁了,仓房可不会烧着的!在万延元年那会儿,也没有烧着嘛!”母亲满头血
污,一张大脸满含着敌意。“你的曾祖父还从仓房的瞭望窗里放枪,把暴徒打跑了呢!”母
亲催着我动手。我手里倒是有一条老式步枪,但我对它却一窍不通。眨眼间,上房就给捣毁
了,独间儿也被点着了火。在通亮的火焰里,分明能看见无路可逃的大胖子阿仁,正在地上
滚来滚去,源源不断地流出痛苦的体液,活像一只甲虫的幼虫。弟弟指挥着这群暴徒。他仿
佛引导万延元年时曾祖父的弟弟已化为一体,猖狂地向藏在仓房里的我、母亲和那些家中的
亡灵挑衅。他通过足球练习训练出来的那群青年,紧紧地聚在他的身边。以海胆怪物为首的
这群小伙子,一律身穿旧式横条睡衣制服,头盘乌黑膨大的发髻。所有的暴徒,都在一迭声
地向我大张挞伐。
    “你这家伙,活像只老鼠!”
    在睡梦里,我的意识犹如两只健康的眼球飞上山脚的高处。那一束束无线话筒垂下的蛇
形管一样的神经,也被它牵动了起来。然而在仓房,我的肉体却只会把那条旧式步枪倚在膝
头,于是这肉体便连同那两只眼球一道,被一片挞伐的声音轰到了地上。我呻吟着惊醒了过
来。梦里情绪的波动,令我周身震颤不已。既然梦中的景象已经灰飞烟灭,留给我的便只是
满载着悲哀的动荡不安,它畸形地增大,几乎要把我压垮。那个方形的坑,而今已埋进了净
化槽,又加了个水泥盖子,可我却真的怀念着它。身边的妻子睡得像凝固了一样,酒精的残
液加上酣然大睡,使得她像孩子似地热哄哄的。而我,我是醒着的,可我的身体却是冷冰冰
的。
    从洼地的中心登上山脚,便有一条河流流进两边兀立的林间山坡中去。于是,如果你站
在山脚入口处的高地极目眺望,会觉得洼地犹如在那里关闭了一样。再上溯过去,河床便成
了裸露的岩块,两边铺了好大一片竹林,石子路便从河边开始变成了一条陡坡。一些人散居
在坡道两侧,洼地人管他们叫“乡下”人。那洼地呈纺锤形,像楔子一样伸入林中。这条裂
缝与竹林变成直角,使竹林变成了分隔洼地和“乡下”的一条宽带子。那一次,山脚的人们
佩上竹林里砍来的竹枪,在国民学校的院子里耀武扬威,县里前来视察竹枪训练的官吏信口
说道:
    “大洼村的人做竹枪,可熟练了!”就这一句话,竟使得以村长为首的村中元老全都大
发雷霆。结果,村长跑到城里抗议一番,终于把那小官吏撤换了事。便是这种突如其来的震
怒,造成了不可思议的转变,使得一向驯顺的乡村元老竟能胜利地反抗了县府的强权。对山
脚孩子来说,这中间自然带了种莫测的秘密。那时我还是孩子,我的母亲,就跟在梦里一
样,对斧子之类所有的利器一律怕得要死。她带着我,和山脚的大人们一起,到竹林里去。
在那个早晨,身边竹子刺耳的破裂声和记忆中村里大人们的狂怒重叠在一起,使我感到一种
莫可名状的威胁。直到战后,在上社会课的课堂上,我第一次听到了关于万延元年农民暴动
的介绍,那老师一再强调说,农民们的武器是用竹子砍成的竹枪,我这才算明白,战时村长
他们何以如此愤愤不平。在战争中间,一想起那次大暴动,山脚所有的人便都觉得承受着一
种耻辱,而那片竹林,便是万延元年暴动最为明显的证据。而今,山脚的人们再次被驱赶出
来,要砍同样的竹,削同样的尖。那官吏的话重新激起了他们的耻辱,他们自然不能够听之
任之。先辈们砍竹是要反叛现存体制,而以此为耻的村长一伙儿人却希望顺应潮流,他们可
是效命国家,才把竹子削得尖尖的。他们希望从自己身上,将万延元年的阴影扶除得干干净
净。
    梦里母亲说过的话,我曾经真的听到过,事隔二十多年,它又重现在我耳畔。父亲死
后,大哥大学一毕业就入了伍,S兄也要报考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母亲怅然久之,竟得上
了被害妄想狂症。总是喋喋不休,山脚那伙人要来袭击我们家,拆房放火。她还说,只要见
到有人来袭击,马上就得跑到仓房去,关上门,这必须经常训练才行。我对此颇不以为然,
于是,母亲便告诉我,在万延元年那会儿我家遭到了怎样的暴行,拼命要让她年幼的儿子能
够理解她的恐惧。
    母亲认为,万延元年的暴动,乃是源自于山脚农民无厌的贪婪欲望和强烈的依赖心理。
母亲告诉我们说:原来,藩主在流经山脚的河流注入濑户内海的地方建有一座石头城堡。农
民们向那藩主求取“拜借银”却遭到了拒绝。此时,大户根所家把同样数量的钱借给了农
民,可农民们却以“贷付利银”和“租地利米”太高为由,去竹林砍来竹枪,先就袭击了根
所家,拆除、烧毁了上房。然后,他们又去袭击山脚酿造房的酒库,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还沿途攻击富家大户,网罗暴徒,径自挺进到海边的城里。要不是曾祖父带了那条从高知运
来的枪,据守仓房开枪抵御,怕是连仓房也要叫这群暴徒攻占了。至于曾祖父的弟弟,他成
了被山脚狡猾的农民煽动起来的那群小伙子的中心人物,还妄称整个山脚的“首领”。他们
先是前去交涉“拜借银”,一经失败,便立刻变成了暴徒们的头目,站到了暴动的前面。从
根所家内部看,他既然将自己的家也要拆除烧毁,可见他活脱脱就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疯子;
而我的父亲,偏要到中国干一种不可思议的工作,破了财,丢了命,可见他是继承了家族里
这种疯狂的血脉。尽管大哥读完法学系找到了工作却又参了军这不是出于自愿,应另当别
论,可是S兄却是心甘情愿地报考预科学校的,八成通过父亲,他的身上也流有了与曾祖父
弟弟一样的血液了吧。“他真不是我的儿子!”母亲这样说道。
    “可你的曾祖父真是好样的!暴徒们只有竹枪,可他倒把步枪准备好了。他盖的仓房,
打也打不坏,烧也烧不掉,他就在二层楼上往外边打枪!蜜三郎、鹰四,你们哪个能像你们
曾祖父似地啊!”
    这话里的教育意味简直太强了。只要我默不作声,母亲就会执拗地唠叨个没完;可要是
我迫不得已,说一声我会的,母亲便会还我个满腹狐疑的冷笑,然后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有一位老教师与我有过书信往来,他是一个乡土史学家。谈及暴动原因,他对我母亲的
意见不置可否。他这人总是持有科学态度,强调在万延元年前后,不光在本地,整个爱媛县
到处都有各色暴动,将这些力量和取向综合为一的向量,便是维新。他指出,本藩唯一特殊
的事件,乃是万延元年的十几年以前,藩主临时兼任寺社奉行官,结果把该藩的治理引向了
邪路。自此以来,便向城乡的土豪征收叫做“万人讲”的日钱,向农民征收“奉献米”,再
征收“追加奉献米”。在书信的末尾,这位乡土史学家引用了一节他收集的资料,说:“夫
阴穷则阳复。阳穷则阴生,天地循环往返,无不流变。人唯万物灵长,苟治政失宜,民穷时
蹶,变故岂不生哉!”这革命的启蒙主义挟着一种力量。我倒是无所谓,可鹰四的情感却受
到了相当的激励。正如妻子所说,要不是那退休在家的乡土史学家得了癌症、心脏病什么
的,鹰四八成应该去见见他。而我呢,梦中也罢,醒来也罢,我终究不会加入暴徒的一伙,
纵然躲到仓房,也不会用步枪开仗。我就是这样一种宁愿恪守精神的人,所以我不会与暴动
发生任何关系。可是鹰四,他的人生目标则与我全然相反,至少在我的梦里,这种希望已经
达成……
    独间儿那边传来了一阵响声。大概是那个得了过食症的中年妇人叫恶梦吓醒过来,便在
黑暗中爬起身,找些可以充数却缺乏营养的食物填填肚子罢。正是半夜。我在黑暗中伸出
手,去摸那瓶妻子喝剩的威士忌。这时,我的手指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活像掏空了肉的
蟹壳。我把枕边的手电筒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油炸沙丁鱼罐头的空罐。我一边留心不照
到熟睡中妻子的脑袋,一边移动着那很小的光圈,找到酒瓶,便就着电筒的光亮喝起酒来。
我努力回想昨晚妻子是不是就着沙丁鱼喝过酒,却怎么也想不起。妻子喝酒的习惯如今着实
已经变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看见她叫威士忌灌得醉醺醺的,我不过是像她抽几棵香
烟一样,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我喝着威士忌,不住地看着那个油炸沙丁鱼的空罐。罐上开了个爪型的小窗,一柄小叉
子固执且端正地直立在小窗中央。罐身外侧的马口铁上积了一层白花花的油脂,可罐里面却
是镀了一层金黄,吃剩的油脂和鱼屑薄薄地挂在上面,依稀闪动着光泽。妻子用那柄不很结
实的开听钥匙把罐盖卷将起来,再把铁筒一层层紧紧卷到罐子边缘,端详着罐里一条条沙丁
鱼纤细的尾鳍,她一定会感到一种原始的喜悦,如同破开牡蛎的外壳,取出肉来吃进肚里一
样。她会一边吃沙丁鱼,一边用她那叫鱼油和鱼屑弄得脏兮兮的嘴唇啜饮威士忌,还会把自
己抓鱼的三根手指舐上一舐。从前她的手指没有力气,所以启油炸沙丁鱼罐头往往是我的活
计。自从她惯于独自酣醉以来,手指也变得有了力量,可我觉得这反倒是一种荒废。于是,
面对一天天肥胖起来的妻子,我涌上来一股怜悯和郁郁的无名怒火。我闭上眼睛,灌下一大
口威士忌,好把怜悯和愤怒都丢到刚才的那个洞穴里去。那酒灼烧着喉部的皮肤,也灼烧着
胃和脑子里的黑暗,我便沉入了没有梦境的睡乡……
    早晨,鹰四和他的亲兵们打算把山脚的年轻人召集起来开始练习足球,便跑到正放寒假
的小学操场去了。我和妻子也感到一种焦灼的空虚,仿佛我们也必得开始着手做点什么似
地。这种感觉越来越强,我只好唤阿仁的儿子们帮忙,把上房的草席子和炉子搬到仓房的二
楼,重新捡起曾与我那死去的友人一同做过的翻译。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英国的动物采集
家,书中回忆了他少年时在爱琴海渡过的愉快时光。我那死去的友人发现了这本书,便爱不
释手了。见我开始工作,妻子也捧了本旧版的漱石全集来读,那是找炉子时从上房的小仓库
里一并拿出来的。我们便是这样打发着时间。
    友人那刚毅的祖母曾打算把友人译完部分的草稿和笔记都托付给我,然而葬礼之后,亲
戚们却反对迭起,结果他写的东西竟全被烧掉了。他的亲戚们生怕从他留下的手稿笔记里面
再跳出一头满头血红、全身赤裸、肛门里还塞根黄瓜的怪物来,威胁到生者的世界。我却从
不认为这就能掩盖住映照在焚烧书稿笔记时的火焰上照出来的那种如释重负的氛围。然而我
并没有全然从那个怪物的阴影里摆脱出来。为重新翻译他负责的那部分书稿,我阅读他用过
的那本还留有他眉批旁线的企鹅丛书版原著,却发现那里面好像安排了许多捕捉我的陷坑。
比如说,有一章描写希腊的一种喜食草莓的龟类,友人便在该章的余白处从动物年鉴上临摹
下三平方厘米的小龟素描图,这分明表现了他至为柔和稚气的幽默。至于下面的一段文字被
他加了旁线,则令我仿佛又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开始说:‘那,跟我说再见罢’他讲话时
声音颤抖,两行热泪流到满是皱纹的脸上。‘我发誓,我不哭!’他挺起肚子,抽泣个没
完。‘可好像要告别我真正的家族啊,我觉得你们真真像属于我的一样!’”
    妻子不作声,一直在读漱石,仿佛也总能读到什么东西使得她心旌摇荡。她拿走我正用
的辞典,查找漱石写在文章里的英文,尔后,她便说道:
    “漱石在修善寺叫胃溃疡闹得够呛,可你知道,他在日记里还用了不少英文词和成语
呢。我觉得用这些词形容你最近的样子,倒挺合适的,像什么languid stillness,weak 
state,painless,passivity,goodness,peace,calmness(无精打采,虚弱状态,无痛
的,消极被动,善良,安宁,平静——译者注)。”
    “什么?painless?我觉得我现在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苦?我累得要死,想干坏事也没有
力气,大概这就叫做疲惫得只剩下善良吧。可你真能相信我是一派peace?”
    “至少我看是这样吧,阿蜜。我们结婚以来,你可从来没像这几个月这样沉静下来过
呢。”妻子坚持说。她的话里,带着嗜酒人清醒时夸张的冷静。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细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幻境:我一天比一天沉静下去,直到达
到动物的极限,最终变得像一棵蔬菜那样全然沉静。我读过一篇故事,说是室町时期有个老
和尚盼望自己变成具木乃伊,于是他便计划开始减少饮食,以使自己进了坟墓之后,只要一
停止呼吸,肉体就立刻开始干燥。在这秋日的黎明,我过了足有一百多分钟的穴居生活;于
是,由于扮演了一个如此反动物性的人,我才觉出一种难以抵御的死的诱惑。带着深切的恐
惧,我从那里折返回来,相信自己已经重新开始了日常的生活。但是在妻子看来,我现在的
一举一动,与那会儿一动不动坐在净化槽的坑里、抱着热哄哄的狗、屁股弄得透湿的情形实
在是并无二致。于是,一种耻辱感渗进我老鼠一样的全身,渗进所有毛细血管的各个角落,
让我羞愧难当,周身发热。如果这在妻子看来也是显而易见(尽管她总是酩酊大醉,自我封
闭),那么,我要遇到“期待”的情感,恐怕真正是难上加难了。新生活?草庐?它们怕是
不会光顾我了吧。
    “你真觉得开始了一种新生活?”
    “您知道吗?新生活呀,就是我要把威士忌接着喝下去!山脚这里能搞到的酒质量太
差,味道也太冲,可瞒不了人啊!”对于我的问话,妻子单单理解成意在刺伤她的讥诮。于
是她也便锋芒毕露,挑战似地回答。“阿鹰倒是倡导过新生活,那可是对你阿蜜,哪有我的
份儿呀。”
    “是啊,这可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萎靡地承认道。“可关于你的酒精嗜好,我倒真想
弄个清楚哪。”
    “对于我现在的酒精中毒,我要么把它看成是自然流逝的青春体验的一种,要么,它是
我一天天变老变糟的最初表现,让我觉得至死都要附合它。我酒精中毒的根源是受我妈遗
传,而且,我也不是睡一宿觉就把前一天的忧愁都忘掉的那个年龄了,所以,还是后面那种
说法才是对的。依我年龄,每当我的皮肤上出现新的皱纹时,我就会觉得自己该和这皱纹一
道等死了!”
    “要是你是堵气才故意这样说怪话,那你就错了。到你的年龄,早不该缩手缩脚的了。
要想再生个孩子,那么在今年之内就得把这决心下了,到明年,可就来不及了呀!”
    我马上就为自己的话深深地后悔起来。即便是对我自己,这话里的毒素也是太强了。我
们一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妻子那让泪水而不是威士忌弄得像李子似的眼睛里带着可怜巴
巴的敌意,盯着我,说道:
    “你说来不及?要是我们发现到了这个时候,没准儿我们彼此会更加和气一点呢!”
    “去看阿鹰他们练习足球,怎么样?”我带着对自己的厌恶,打算回避开去。
    “那,我就去给足球队做午饭了,阿蜜。这样干起活来,或许能见到些新生活的希望,
山脚丑闻的迷雾也会少一点吧。”妻子像是在嘲讽自己,也像是在嘲讽我,说完就转身到上
房去了。她说的山脚丑闻,便是山脚广为流传的一个谣言,说根所家老三的媳妇因为酒精中
毒,已全然丧失了能力。在超级市场,这话竟传到妻子自己的耳朵里来了。
    妻子能够这样反驳我的话,这让我感到,她用以对抗心中崩溃的意志还没有完全叫酒精
的破坏力溶解干净。我本该伸出手去支撑妻子,可我自己却有了一种崩溃感,让我几乎站立
不住。
    “你这家伙,真像只耗子!”仓房里满屋的亡灵这样叫个没完。我对这叫声充耳不闻,
专心翻译。我感到远处传来踢球声和喊声,可是,这又仿佛是我的耳鸣。
    过了中午,阿仁最小的儿子来喊我,说寺院年轻的住持来看我了。一回到上房,我就看
到土间满屋都是一股竹叶味儿的水汽。灶上架着一口大锅。妻子刚从锅上把旧得要命的蒸笼
取将下来。那水汽直把阿仁的两个儿子裹到脑袋,也把住持罩到胸口,他们却还在看妻子不
停地干活。叫我来的那个孩子喘着粗气跑到两个哥哥身边,也隐在了水汽里。
    在火光映照下,妻子的脸直红到耳根,她正要伸手去拿蒸笼里的东西,阿仁的儿子们炫
耀般地齐声警告道:
    “烫手!烫手!”妻子便像被弹了一下似地,迅速用手指捏住自己的红耳垂。那些孩子
们则带着善意,大笑起来。
    “做什么呢?”见身陷水汽的妻子已平静如初,我也插进这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当中,
问道。
    “粽子呗。是阿仁教我的。孩子们还到树林里采了些竹叶呢!”妻子的声音与刚才在仓
房里全然不同,显得怡然自得,充满活力。”好像我的粽子做成功了,阿蜜。记得竹叶包的
粽子么?”
    “在山脚这儿,只要到树林里去砍树,历来就是带粽子吃的。阿仁的父亲是职业伐木工
人,所以阿仁的做法肯定是正宗。”
    那“正宗”粽子足有两个拳头大。妻子把粽子分给大家吃。我和住持剥着带有热水滴的
竹叶,一面在盘子上把粽子弄成小块吃起来。阿仁的几个儿子,他们将粽子在湿漉漉的手上
摆来弄去,十分高明地从角上吃起,以免破坏粽子的形状。那粽子是一块糯米,用酱油调
味,再放入猪肉和香菇末。至于包粽子的竹叶,虽说边缘枯干难看,但在现在这个季节,就
算是这样的竹叶,孩子们也一定花了不少力气才采到它,而且还要克服点恐惧吧。见阿仁的
孩子们吃粽子的方法如此巧妙,我越发坚信:山脚孩子们不愿意冬天进树林的习惯至今也没
有改变。
    “粽子好吃极了,就是有股子大蒜味儿。至少我在山脚那会儿,粽子不必说了,山脚别
的食物也全都不加大蒜呢!”我对妻子批评道。她正把蒸笼里剩下的粽子倒在一只浅长的木
箱里面——我记得那木箱叫做模棱箱。想来那蒸笼和木箱,都是按照阿仁的叮嘱,从仓库里
找出来的罢。
    “怎么?”妻子一脸的怀疑。“阿仁特别嘱咐我加大蒜呢。去超级市场买肉时,我就把
大蒜也捎回来了。”
    “阿蜜,这可是山脚风俗演变典型的例子呀!”住持恭恭敬敬地用手指头夹起一块粽
子,说道。“战前,村里的生活同大蒜压根儿没什么关系。差不多所有的人,八成光是知道
大蒜这种植物的名字。可战争一来,那帮朝鲜工人过来砍树,建起了部落,他们倒吃这种叫
什么大蒜的臭乎乎的草茬子,这些家伙真叫人瞧不起!就这么着,村里人才知道有大蒜了。
阿蜜,这些事你遇上过罢。村里人逼着朝鲜人去树林里砍树,那会儿他们要显示显示自己的
优越,就说什么,不拿上粽子当干粮就不能进林子,心眼儿多坏!这么一来,朝鲜人也做上
粽子了,可他们按照自己的口味,开始把大蒜也加了进去。这再反过来影响了山脚做粽子的
方法,闹得村里也开始用大蒜来调味了。村里人只会虚张声势,他们有什么主见!这样,山
脚的风俗自然要改变啦!从传统上说,村里本来不用大蒜做调料,现在它在超级市场倒成了
抢手货了,难怪天皇背地里要乐得够呛了!”
    “就算没有主见罢,可它叫我做的饭成功了,倒也不错嘛!”妻子反驳道。“不合传统
又怎么样!”
    “当然成功了!就算按感情打分儿,比起妈妈做的粽子来,你做的可要好吃多啦!”
    “真的,真的!”住持也附和着我的夸奖。不过,妻子还是那样满腹疑团,瞥了我们一
眼,毫不示弱。
    住持困惑不解地把那张教科书似的善良的小圆脸皱成了一团,朝着我说道:“我倒是饱
餐了一顿,其实我是来送这个的。你大哥有个笔记本,S先生死以前放在我这儿的,这会儿
找出来了。”
    “咱们到仓房二楼去说会儿话吧。我又不练足球,一个人闷得很哪!”我不光想给住持
打气,也想引他与我聊聊天。
    “你不是对万延元年的暴动很有兴趣么?”
    “我倒了解过暴动的情况,还做了笔记呢。对暴动来说,阿蜜的祖上当然最重要了,可
本寺的祖上,虽说没什么血缘关系,但作用也不能低估,可以说仅次于你的祖先啊!”年轻
的住持从窘境里解脱出来,欣喜中夹杂着明显的热情。
    妻子对住持自我意识中这种微妙的反应理都不理,忙不迭地指挥阿仁的儿子们给他们的
母亲送些粽子,再到小学操场上叫星男开上雪铁龙来拉粽子。我和住持正打算离开上房,这
时,妻子还在不依不饶地说呢:
    “下午我也去看练习足球,阿蜜。听听他们对加了大蒜的粽子怎么说。”
    十分客气的住持和我往仓房走去。满嘴喷着大蒜味,活像幻想影片中怪兽喷出的火焰。
住持带的大哥的笔记本,是订成的小本子,包着紫色的封皮。对我来说,大哥与我们固然是
亲人,然而却相当疏远,仿佛他总是住在城里的宿舍或是东京的公寓,假期也难得回家看
看。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却只有这样一桩:他大学毕业不到两年便战死了,山脚的大人们
每每引以为鉴,觉得让儿子接受高等教育简直是白白花钱。我接过笔记本,将它放在友人留
下的那本企鹅版著作上面。我能感到,我没有当着他的面读这本笔记会令住持很失望,但是
实际上,对大哥留下的文字我并没有很深的好奇,倒是有一种模糊却很缠人的不祥预感,让
我的心变得冷冰冰的。于是,我决定不去理会这本笔记,径直地向住持问道:
    “听我母亲说,曾祖父曾从仓房二楼窗户往外开枪,阻止暴徒靠近。这窗户看上去造得
真像射击孔,仿佛这说法倒是真的,可我却总觉得可疑。为什么呢?据说那条步枪是曾祖父
在高知旅游时带回来的。就好像万延元年那会儿,爱媛的农民都是用步枪武装的一样!”
    “你曾祖父也算这一带的大户了,说他是农民怕是不对,所以有条步枪嘛,也没什么不
自然。可是,这条枪八成不是你曾祖父自己从高知带回来的。倒应该是暴动之前从高知潜入
山脚的人提供的武器吧。”住持道。“我的父亲解释过,从高知来的那个人就住在寺里,他
通过当时的住持说服你曾祖父还有他弟弟,引发了暴动。这个潜入的人,不能断定他肯定是
个土佐藩武士,可是至少,他是林子那边来的人。他通过住持和你曾祖父还有他弟弟见过
面。他大概是扮成行脚僧从树林那边过来的。当时的情形完全是动荡不安,大家觉得暴动能
动摇本地的政权,只要对此有利,那时就允许树林那边的势力派来的工作者来进行活动。不
光山脚,整个藩内都是如此啊。住持和你曾祖父都认为如果不举行暴动,山脚的农民就得不
到拯救,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完全一致的。那时住持保持中立,而大户们都倾向于当局;不
过,要是农民被完全消灭了,他们肯定也是在劫难逃。因此,他们苦心孤诣的问题核心,就
成了何时发动暴动、以及发动多大规模的暴动这两个方面。看起来最为明智的发展该是这
样:在事情恶化、大户受到集中攻击之前,便让他们把暴动积聚的暴力能量渲泄出来,将山
脚的暴力减小到最低限度,残部则转移到城里。为发起暴动,需要一批领导人,然而不管暴
动如何成功,这些领导人都一定会被捕被杀。既然命中注定要牺牲,那么怎么选领导人就又
是个问题。暴动中间,他们不光要领导山脚,还要掌握从这边到城里所有农民的领导权,于
是,大家就都盯住了你曾祖父的弟弟训练的那批青年。他们中虽有几个继承土地的长子①,
但多半是农家的次子、三子,他们得不着土地,是一群没有目标的多余的人。这些多余的青
年就是牺牲了,对山脚也不会造成什么打击,而且反倒省去了不少麻烦!”
    “看起来,曾祖父的弟弟他们从一开始就被树林对面来的人、住持和曾祖父这些暴动领
袖当枪使了?”
   
  ①日本封建时代是长子继承制,只有长子才能继承家产及土地。


    “但是可能只有你曾祖父的弟弟自己得到了秘密约定,暴动之后便从?
大阪或是东京。我想,该由树林对面来的那个人负责执行这个约定。阿蜜,你不是也听到有
传言说,你曾祖父的弟弟逃出树林跑掉以后,还更名改姓,在维新政府下面做了大官么?”
    “照这么说,曾祖父的弟弟从一开始也就成了叛徒了呀。看来我算脱不开叛徒世家的干
系了!”
    “哎,阿蜜,哪能这么说呢。你曾祖父之所以在自己的兄弟领着山脚的农民来攻击时动
了步枪来防卫,是因为他怀疑他弟弟是不是能遵守他们兄弟商量好的约定,不烧仓房。要是
根所家安然无恙,没受一点攻击,藩里当局肯定会对你曾祖父追究责任,就算正房什么的必
须给毁掉。我想,你曾祖父不把树林那边提供的武器交给那些年轻人,而是留到了自己手
里,这也是他的怀疑使然。现在看来,这场暴动一直持续了五天五夜,结果,使农民的要求
被接受,奉献制度被一举废止,而且向藩主进呈这个制度的儒者也被杀掉了。这以后,你曾
祖父的弟弟他们在仓房拼死抵抗,是不愿同志中间再有谁牺牲啊。暴动中,这些领袖们想必
围绕你曾祖父的弟弟是产生了一种连带感的。”
    暴动结束以后,曾祖父的弟弟他们把自己关在仓房里,拼死抵御藩里来的搜查官。他们
全副武装,焦躁不安,在仓房里烦得用刀砍房梁和门框,留下无数的刀痕。我童年时,这一
条条刀痕常常引得我充满杀伐的幻想。那些山脚的农民,昨天还在服从他们的指挥,今天却
连口粮食连口水也不肯帮他们,害得这些身陷重围的人孤立无助,偃旗息鼓,终于被骗出仓
房,就在现在成了村公所前面广场的那块高地上面横遭斩杀。而直接安排策划,把仓房里这
群饥渴交迫的青年骗到了外面的,正是我的曾祖父。他让山脚的姑娘们换上好衣服,在仓房
前面烧火做饭,待青年们喝得大醉,昏睡过去,他又带着搜查官突然向他们发动了进攻。祖
母总喜欢得意地大讲这个故事,好炫示一下根所家的前辈竟有如此机智。记得我母亲说过,
她嫁到山脚那会儿,有一个曾祖父施诡计时用过的姑娘还活着呢。在杀戮的时候,单单曾祖
父的弟弟免遭毒手,逃进树林跑走了。诚然像那年轻的住持说的,他与暴动的同志之间有那
么一种连带感,然而到头来,他甚至连这一点也弃之不顾了,所以作为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
的人,我终究无法得到有效的慰藉,尽管住持的话言辞殷切。曾祖父的弟弟,在他独自逃进
森林的时候,不曾驻留林中的高处,回首眺望那片洼地,凭吊他那些从醉乡里惊醒过来、在
山脚高地上横遭斩杀的可怜的同志么?还有,行刑时,我的曾祖父,他是亲临现场,还是只
是登上石墙,远望这幅惨景了呢?
    “至于说你曾祖父的弟弟干嘛要开始特殊训练山脚那群青年,它的直接起因还不是因为
咸临号启航去了美国!”年轻的住持机敏地觉出了我的抑郁,便改变了话题。他的心灵何其
纤细敏感啊。然而,在妻子私奔之后,尽管山脚盛传了关于他的各色流言甚至说他是个丧失
了机能的人,可他硬是顶着这些肮脏的中伤活下来了。
    “你曾祖父的弟弟听说你曾祖父在高知见过的那个约翰·万次郎又要乘着他的咸临号去
美国了,他当然会觉得很痛苦,因为树林那边的那些渔民的儿子已经在新天地里展开了冒险
的生活,他却还被困在这狭隘闭塞的山脚里。那一年的夏初,他听说幕府已经允许从本藩进
军舰操练所学习,就通过寺里的住持做些工作,以被选中。我的父亲说他读过他申请书的副
本,所以,到寺里仓库去仔细找找,恐怕现在也找得到呢。一个乡绅大户的次子,深入到下
层武士中间,在当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你知道,那正是树林对面乡绅的儿子们大搞尊王
攘夷激烈活动的时代嘛!不用说,你曾祖父弟弟的活动没有成功。这倒不是因为他缺乏能
力,而是因为本藩实在没有把人送到军舰操练所的冒险精神。他满心的愤怒得不到发泄,于
是就成了村里青年的首领,策划一些特殊的训练,干上一些替农民向藩主申请“拜借银”之
类的反政府的事情。从森林那边来的工作者、住持,还有你曾祖父,也就开始留心这个危险
的年轻实力派了。我研究的结论就是这些了。”
    “至少在我听过的万延元年故事里,这个想法算是最迷人的了。”我承认道。“想一想
战后没多久,S兄就在朝鲜人部落给人杀了,好像在那件事里,山脚那些粗野的小伙子起的
也是这样的作用。你让我弄懂了不少事情。”
    “说真的,”年轻的住持也坦率地承认道,“在冷眼旁观朝鲜人部落事件的时候,你会
发现一种智慧,用它足以解释万延元年的那场暴乱。在S兄的举动里面,有那么一个症结,
让人不能不想到,他在作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定想的是万延元年。我觉得,把万延元年与1
945年夏天联系起来,怕不能单单说是什么牵强附会哟!”
    “你的意思是,S兄一直想着我曾祖父的弟弟是负责暴动的人里面唯一逃掉了处刑的
人,他自己才要在参加袭击朝鲜人部落的同伙中担当唯一被杀的角色的?对死掉的S兄,这
实在是最体面的一种解释。”
    “我是他的朋友嘛。”年轻的住持那少白头下面的一张小脸上羞出了红晕,“帮不上什
么忙的朋友。”
    “好像鹰四也和S兄一样,盼着在万延元年事件影响下做点事情。从今天开始,他要把
山脚的年轻人召到一块儿练足球。恐怕他是觉得,在曾祖父的弟弟砍倒树林建造的练兵场上
训练青年,这种行动有很大魅力吧!”
    “可现在,不可能再爆发万延元年那样的暴动了。像战争刚结束那会儿,朝鲜人部落和
山脚人之间大打出手,连警察也无法干预,那个时代也早就过去了。现在是歌舞升平,任你
多少个阿鹰也煽不起暴动,这才真叫平安无事哩!”住持又恢复了他平日里的微笑。
    “对了,这个笔记本里有没有什么东西与这种歌舞升平格格不入?”我趁住持微笑的当
口追问道。“要是的话,倒是给鹰四才好吧。根所家人的这些性格中,我继承下来的只有一
种,就是绝不愿意从万延元年事件中得来任何孔武勇猛的启示。我做的梦也都惨兮兮的,在
梦里我从没与曾祖父那壮烈的弟弟融为一体,倒是战战兢兢地把自己关到仓房里,连曾祖父
那样开枪也不会,只顾胆战心惊地作壁上观罢了!”
    “依你的意思,笔记本还是给阿鹰的好啊。”一时间,住持显得怯生生的,微笑也好像
冻到了脸上。
    于是,我从死去的友人留下的企鹅版丛书上面拿起那紫色的笔记本,放进外套的口袋
里,和住持一起往小学操场那边去了。鹰四和他的那群新伙伴,正在那里练习足球。
    天空一片睛朗。狂风忽东忽西,围着山脚乱吹。那群少年一声不响,就是在这狂风中气
喘吁吁地认真踢着球。特别是那个身材短小的海胆怪物,奇大的脑袋上还缠着厚厚的毛巾,
疯狂地跑来跑去,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可奇怪的是,没人笑他。就连站在操场周围观战
的山脚的孩子们,也完全不像城里孩子看比赛时那样活跃喧闹,只是抑郁认真,不作一声。
    鹰四和星男,正在来回跑动的少年中间指导他们。见到我和住持,他们倒是朝这边做了
个手势,却丝毫没有把练习停下来的意思。只有坐在雪铁龙上的妻子和桃子,远远绕开踢球
的少年,过来同我们搭讪。
    “你瞧怪不怪!一个个没有个笑模样,怎么倒踢得热火朝天的!”
    “他们这帮人,做什么都是,除了一心一意热火朝天,他们也不会别的招法了!我和桃
子,倒喜欢这样认真练球!以后我们每天都要来看呢。”妻子不肯附和我令人沮丧的口吻。
偶尔少年们把球踢偏,球就会滚到我脚前来。我要踢那球,却几乎次次踢空,那球自管飞快
地旋转着,扬起一片尘土,最后停下来。车里的女人们冷冷地瞧着我和球,甚至不曾露出一
丝嘲笑。倒是那年轻的住持,带着始终如一的微笑,仿佛要安慰我的困窘。然而,他只是使
得我沮丧阴冷的心境越发浓重起来。
    到了晚上,吃过饭,大家都在炉边睡下以后,鹰四便凑到我的跟前,说:
    “阿蜜,笔记本里写的事情真吓人。”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不想让醉醺醺的妻子听
到。然而他的话语里面,却有着一种黯淡的惨酷。我盯着黑暗,免得直接对着弟弟的脸。不
用听他继续说下去,我便觉出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厌恶了。
    “大哥在大学是学的德语吧。他用了一个词Zusammengeschaft!①说军队简直是受苦
的士兵拼凑起来的。听说有人在中队训练时掉了队,挨了打,就留下封遗书,说对不起中队
长,就自杀了呢。那中队长就是大哥呀!他写:‘实际今日之日本若何?混沌、非科学、无
防备,且不易软化。今德意志盛行购物券制——该购物券,盖昭和八年希特勒上台之时已准
备印刷矣。唯愿苏联兮,赐我枪林弹雨。日本人沉于泰平毒梦,临此绝境,沐浴战火,已无
力自制矣!’他还说,在军队得到的成果只有一件,就是‘忍耐力之略增,体力之增加’。
在笔记本里他还写道,他认为读书应‘既广且深,不悖初衷’,还有什么高岛米峰的深呼吸
方法之类。他刚记下这样的事:‘海南岛之××队,队长固可亲污FraDulein(小姐)之
Virgin(童贞),其善后处理则必行勿论。而善后云者,自指toklu(杀掉)矣’,却又写
下道德戒律:‘登临富士山顶,亦必积跬步而后止’。他还详细记录了一个莱提岛的土著密
探的遭遇:‘队长捕之,令新兵刺击,复行枪掠,则始以军刀斩土民首级’。阿蜜,不读读
么?”
   
  ①即在一块干成了!


    “我对那些记录没有兴趣,也不想读,阿鹰。”我粗暴地回绝了。“我知道写的准是这
些东西,才给你的。可那里不只是这些吧?那不是些司空见惯的战争之歌么?”
    “要我看,可不光是这些啊。阿蜜,你能发现我们的一个亲人,他即便在战场上也能有
一种日常生活的感受,可他做恶时却又十分能干。要是我生在大哥那会儿,这该是我写的日
记了吧。这么一想,我觉得我又可以从一个新侧面展望世界啦!”鹰四断然反驳了我的评
判。纵然妻子正酩酊大醉,那声音一时间也一定让她心旌摇动了。我回头看一眼弟弟,只见
妻子也正抬起头来,拼命盯住执拗之极且满面晦暗的鹰四,此时他一副暴力罪犯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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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6 |只看该作者
7 诵经舞的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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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一醒,我就马上意识到,现在我和在东京时一样,是一个人睡着的,我再也
不用像从前那样顾及睡在身边的妻子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惊惶不安了,尽管身体某些部位仍
然撕裂般疼痛,肋骨深处荒凉寂寥的失落感仍然令我辗转反侧。这给我带来了一种实实在在
的解脱感,我现在睡觉的姿势是我自己一个人睡觉时惯用的姿势,毫不介意任何人的目光,
也毫不遮掩一切脆弱。对于这种姿势的成因,过去我一直是回避探讨的。但是现在我可以认
定,那一准是我那病儿的姿势。他被寄养在保育院,去领他的时候,我和妻子茫然低头看
去,但见他躺在木架床里,气息奄奄,模样离奇。我怀疑如果医生把婴儿换个地方,婴儿会
受刺激而死,但是我们自有把婴儿留在那里的理由:对那惨东西的厌恶会使我们自己也被刺
激死的。我们的行为已经无法为自己辩解。如果他死后变成一个厉鬼回来咬杀我们的话,至
少我是不想逃跑的。
    昨天晚上妻子不愿意过到隔扇这边来,就同鹰四及其亲兵们一起在炕炉旁睡下了。妻子
在被洒精烧得发烫的思维运转中发展了我们在仓房二楼围绕新生活和死亡进行的谈话,最后
态度变得毅然绝然。
    “喂,咱们睡罢。把威士忌拿到毯子里来喝岂不更好!”我劝道。这时妻子已酩酊大
醉,她并不是有心顾及鹰四他们能否听见,可她却用低沉而清晰地声音拒绝了我。这种事我
也希望用小声讲。
    “阿蜜,你老像没事人儿似地说,想办法重新开始,再生一个孩子,可是想想看,你自
己也得来点儿实的呀。你没有重新开始决心,那我为什么一听到你发号施令,就得像小狗似
地钻到毯子里去呢?”
    于是,我反而有些坦然,留下了妻子。鹰四从不介入我和妻子这些无意义的纠纷。紫红
色笔记本上回响着大哥那陌生的声音,这声音支持着他,像个螺丝似地把自己拧进他个人世
界的幽深处。我不指望从他的亡灵中受到种种影响,也没有过什么特别的不安。我想把它当
成遍地都是的战争歌曲,背过脸去不再理睬。要唤起大哥浑身是血地站在战场上时的晦气形
象,还不如在想象世界里开个洞睡过去来得容易……。
    我把头埋进毯子里,嗅着自己温热的体臭,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这感觉就像是扒开
了自己的内脏把鼻子伸进去了似的。我成了身高172厘米的腔肠类动物,把头缩到腹部,
暖烘烘地把自己蜷成了一个肉圈。我甚至感觉得到身体各处的钝痛和失落感就要转化成鬼鬼
祟祟、令我内疚的快感。我意识到现在我避开了别人的耳目,自由自在,疼痛和失落感也是
唯我独有的。我的快感也正源于此。我也许能够像最低级的生物一样,孕育这种疼痛和失落
感,进行单细胞生殖。我是“稳重的人”。我忍受着呼吸的艰难,继续躲在毯子里那暖臭的
黑暗中,我试想着这样的情景:自己把头涂成红色,肛门里插着黄瓜,在毛毯温热的黑暗中
嗅着自己的体臭,窒息而死。渐渐地,这种想象还伴着强烈的真实感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快要窒息的时候,满脸的皮肤都又厚又重,充血发热。我猛地把头探出到毛毯外那清冽
的空气中,便听见鹰四和我的妻子正在隔扇那边低声交谈,鹰四的声音中还带着昨夜以来的
亢奋。我看见妻子是面朝暗处听他说话的。刚刚睡醒的妻子,也不想掩饰本已昭然的崩溃征
兆,然而弟弟的眼中却有一种特别的神情,他这样闯入我们的“家庭”,我的自尊心则不能
不受到伤害。鹰四正讲着关于记忆呀,梦中世界之类的什么,这形成了谈话内容的核心,也
让我想起了在雪铁龙车里的争论。
    “……记忆错误指出来的时候,我实际上什么也说不出。是吧?所以我蔫儿了,还疑神
疑鬼的。可我从足球队员的话里……已经恢复了,菜采嫂。”
    “阿鹰,你的记忆……比阿蜜的记忆……”妻子有气无力地说。妻子的这种声音并不表
明她心不在焉,恰恰相反,这表明妻子是一个忠实的听众,正对谈话聚精会神。
    “不,我并没有说我的记忆符合事实。但那也不是我有意地歪曲,至少我还是个在这个
山谷里扎过根的人,遵从山谷中所有人共同的期望,这与个人主观的歪曲是不一样的,是
吧?我离开村子以后,在我心中培养起来的正是那种共同梦想支撑下的回忆啊。我这小毛孩
子在现实中就看见过S兄的‘亡灵’穿着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的冬装制服上衣,在盂兰盆会
上跳诵经舞时,一边指挥青年团体,一边同朝鲜人部落的那伙人战斗,最后被打死,被剥去
外衣,只剩下雪白的衬衫和裤子,趴倒在地。不是说被打死的S兄的胳膊像正在跳舞似的,
腿也像是边跳边跑似的吗?它表示充满野性跳跃的诵经舞突然停止的瞬间。诵经舞会是在盛
夏的正午举行的,所以让我记忆生辉的那片灿烂的阳光也都是我在现实中的盂兰盆会上体验
过的。它并不是袭击朝鲜人部落时的记忆,这个事实是山谷中人们的共同感情被形象化被再
现出来的在诵经舞世界的体验,我从这片洼地出来以后足球队员们也说看见过S兄的‘亡
灵’在每年的盂兰盆会上跳着我记忆中的那种舞蹈呢,我不过是在记忆过程中把盂兰盆会上
的诵经舞和实际当中的袭击朝鲜人部落时的情形混为一体罢了。这正意味着我的根和山谷中
人们共同的感情相系相连,根深蒂固。我相信是如此。在我小时候阿蜜肯定和我一起看过诵
经舞,并且他比我年长,按理说应该比我记得清楚,可是在雪铁龙车里争论时,为了有利展
开自己的理论,他却有意地闭口不谈。阿蜜也有阴险的一面呢!”
    “盂兰盆会上的诵经舞是个什么样的活动?阿鹰?你说的亡灵是死人的灵魂?”妻子问
道。但我想她已体会出了鹰四话里的本意。鹰四借梦寻根,发现自己的根同山谷中人们共同
的情感会紧密相联,并以此为荣,而妻子对此也是充分理解的。
    “这个你去问阿蜜吧,要是我把山谷里的事都告诉你的话,阿蜜该嫉妒了!对了,今天
你来给足球队做午饭吧?过几天我想把足球队领到家里来合住,新年的时候年轻人聚在一起
过几天是山谷中的习惯,我打算在家里过,菜采嫂,帮帮忙啊!”
    我没听清妻子的回答,但我明白了,妻子现在显然已经成了鹰四的一个“亲兵”。下
午,妻子向我请教山谷中盂兰盆会的风俗。她当然没有提及弟弟说的“嫉妒”这个词,因此
我也丝毫没提早上听到她和弟弟谈话的事,给她讲诵经舞。
    从外部袭来,给洼地带来灾难的邪恶势力的典型代表是长曾我部,是山谷居民们要誓死
抵抗的敌人。但是又有一种不同的邪恶势力或者说是要做恶的东西为非作歹来到了洼地。这
对山谷的人们来说,仅靠抵抗和拒之于外解决不了问题。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属于山谷住民的
成员,每年盂兰盆会时,他们就列成一队从森林的高处沿着石子路返回山谷,并受到山谷中
居民满怀敬意的欢迎。我从折口信夫的论文中得知,那些要从森林回来的家伙,便是从森林
——也就是阴界来到山谷——也就是阳世来活动、有时还要为非作歹的“亡灵”,每当山谷
中洪水泛滥久治不退,或是稻热病极度猖獗之时,人们就会认为是那些“亡灵”所为,为了
安抚他们,人们便热衷于盂兰盆会。在战争后期斑疹伤寒流行之际,人们曾特地举行了一个
祭祀“亡灵”的盛大的盂兰盆舞蹈大会。盂兰盆会的队伍中有些人装扮得像又白又大的乌
贼,他们从森林走出来,去吓唬村里的孩子们。那大概是肆虐的虱子的“亡灵”吧。不过那
并不是虱子死后变成的亡灵,而是我们祖先中那些生前残暴的人或是死于不幸的善良人的灵
魂,在那一年现身成虱子的“亡灵”,逞凶作恶,在山谷中有一位男子是诵经舞的专家,指
挥盂兰盆会队伍的准备工作。平常他是草席店的老板,可一旦瘟疫流行,竹林里的隔离医院
人满为患,他便从开春就开始筹划下一次盂兰盆会的演出了,而且乐此不疲。有时一边在自
家店里干活,还一边同石子路上过往的行人兴奋地高声商量。
    每年,排成一列从森林走出来的盂兰盆会的队伍,都要到我家前院围成圆圈跳舞,最后
上楼在仓房里落座后又吃又喝。因此要说起观看盂兰盆会队伍,我在山谷的所有孩子中可谓
享有特权。于是,我所看到过的盂兰盆会的队伍里,我记得的最惊人的变化就是:战争时期
的一个夏天,突然出现了穿着士兵服装的“亡灵”(那是从山谷出征后战死者的“亡
灵”),而且穿士兵服装的“亡灵”一年年增多。有一青年身为国家征用的劳工,在广岛干
活时被炸死,他的“亡灵”像通体乌黑的软木炭块,从森林中走出来。S兄死后第二年夏天
的盂兰盆会时,草席店老板来向我借飞行预科练习生的制服,我便瞒着母亲只把冬装外衣借
给了他们。第二天顺着石子路从森林走出来的一列队伍中就有一个“亡灵”穿着那件军衣,
热情奔放地舞蹈着。
    “阿蜜,你在雪铁龙里可没说过这件事,这对阿鹰不太公平吧。”
    “什么呀!我不是故意不提的。我知道实际上S兄不是山谷里年轻人的头儿,而且我亲
眼看见S兄被打死倒下,这印象非常强烈。要我把大家视为英雄的壮美‘亡灵’同S兄的死
连结起来,我做不到。”
    “这就是说,你同阿鹰所说的山谷人的共同情感离得太远了。”
    “如果我真是个同山谷隔绝了的人,那么即使‘亡灵’要来兴风作浪,也不会对我怎么
样的,可庆幸的是!”妻子若无其事的话语中隐含着攻击的苗头,我把它捻碎了。“你实际
看一下诵经舞就知道了,穿着飞行预科练习生制服的‘亡灵’,即使真的在圆圈舞中做着夸
张的动作,但是在从森林出来的那列队伍中,他也不过是跟在队伍屁股后面的下等‘亡
灵’。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中心人物是那些身穿古装的万延元年农民起义领导者的‘亡灵’,
也就是扮成曾祖父弟弟的‘亡灵’。他们衣着华丽,观众和其他扮演‘亡灵’的人都对他肃
然起敬。”
    “诵经舞是万延元年农民起义以后才形成的风俗吗?”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以前就有诵经舞,而且‘亡灵’也是自从有人住在山谷以来就
一直没有灭绝过吧。农民起义之后的几年或是几十年里,曾祖父的弟弟的‘亡灵’也肯定和
S兄的‘亡灵’一样,不过是跟在队伍屁股后面受严格训练的初级的‘亡灵’。折口信夫把
这种新‘亡灵’称为‘佛门新弟子’,通过诵经舞这种形式进行的对新弟子的训练则被定为
‘入门特训’。跳诵经舞需要扮上妆,猛烈地转动,可以说是相当重的体力劳动,所以,即
使姑且不说‘亡灵’自身的训练,村里那些扮演他们的年轻人,也无疑先要受足严格训练。
特别是当洼地住民的生活中发生变故的时候,就有人使诵经舞表演者狂放的舞姿大打折扣
了。”
    “真想看看诵经舞啊!”妻子说道,脸上露出了真挚的向往。
    “你不是打算每天去看阿鹰他们的足球训练吗?如果阿鹰真的是把根扎在山谷共同的信
念中搞活动的话,那也算是新型的诵经舞了。即使他们身上没有‘亡灵’附体,但是因为他
们的自身充分地得到了锻炼,也接受了‘入门特训’,所以,起码能起到诵经舞二分之一的
作用吧。至少,通过足球训练受到严格锤炼的那些人到了夏天跳诵经舞的时候就不会累得上
气不接下气了吧。我希望阿鹰的足球训练跟曾祖父在森林里开辟练兵场训练青年队伍有所不
同,它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有益于和平。”
    鹰四的训练在山谷的日常生活中的确发挥着它的这种作用。这是除夕前一天我亲眼所见
的。那天过了晌午,一阵暖风吹过仓房那牢不可破的窗户,温水一样浸着我,消融了我头
上、肩上和侧腹上冻结的冰块,渐渐地我与辞典、企鹅版丛书、铅笔融为一体,除了正在继
续翻译的我,其他的我都轻烟一般散得无影无踪了。如果工作能经常这样进行,我大概既无
劳作之苦,又无大业可成,就这样直到寿终正寝。我一边这样迷迷糊糊地瞎想,一边继续我
的工作。这时一声大叫穿透了我和暖松弛的耳鼓。
    “有人给冲走了!”
    就像钓起没了气的鮟鱇鱼,我的意识像铁钩一般一下子把我软瘫瘫、湿乎乎的身体钩了
起来,紧接着我踏着楼梯狂奔下去,居然没有摔倒。独眼的我刚跑下楼,一种后怕便紧张着
袭上心头,令我僵立在微暗的楼梯下。同时,我也在想,严冬时节,海流几近干涸,不可能
冲走人的,可是这回,阿仁的孩子们的喊叫声,的确真真切切地带着连续的回声从近旁传进
了我的耳鼓。——“有人冲走了!”
    我来到前院,眼见着阿仁的孩子们像追赶野兽的猎狗一样大叫着从石子路上跑下来,转
眼又消失远去。孩子们在船底型陡急窄仄的石子路上跳跃奔跑着,灵巧地保持着身体的平
衡,这情景撼动着我心底关于奔跑和洪水冲人的记忆。从夏末到秋季的汛期里,特别是战争
时期森林被乱砍乱伐以后,每年都有人不幸被猛涨的河水冲走。最先发现的人就高声喊:
“有人冲走了!”听到的人也会一边发出同样的呼喊,一边成群地沿着河岸一路奔跑下去。
然而他们没有办法救助被冲走的落难者。山谷中的成年人徒劳地企望着追赶上流速迅猛的洪
水,跑过石板路的小道、大道,跑过大桥小桥,在补修的道路上汇合后还是一个劲地往下
跑。伴着大叫的奔跑虽然能够坚持,但是即使是体力最好的人,也还是无法尝试一下具体的
救助措施,直到最终精疲力竭地倒下。第二天水量减退后,河边便有穿着消防队员外套的人
们,一改昨天激昂的情绪,心不在焉、郁郁不振地把竹竿插进堆积在密草和蒲柳上的淤泥
里,开始艰难而又渺茫的行程,一副不找到溺水者尸体绝不收兵的阵势。
    我已经确信是自己听错了喊声,我蜗居在这仓房的二楼,从事着也许与山谷居民的生活
毫无关系的工作,肉体变得瘫软松弛,但不管怎样,那喊叫声还是引起了我的反射运动,使
我又感到我原本就是这山谷集体中的一员,这本身就令我兴奋。我想尽可能地体味这种兴
奋,可忽然间分明又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喊声:“有人冲走了!”于是我决定信以为真,并采
取行动,反正我有足够的时间。
    我也曾经是山谷里的孩子。于是我学着自己像阿仁的孩子们那么大时的样子,脚心紧贴
船底型的斜坡。不停地抡动胳膊肘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沿着石子路跑下去。下到村公所前面
的广场上时,我已经头晕眼花,气喘吁吁,双膝也没了知觉。朝下跑的时候,我耳朵一直能
听见自己那一身肥肉上下颤动发出的声音。即使这徉,我还是像个在长跑比赛中掉了队的
人,伸出下巴喘着粗气,一面担心着那狂跳的心脏,一面向桥那边快步走去。望着络绎不绝
跑到我前面去的孩子和女人们,我这才注意到这几年来我没跑过一次步。
    很快,我就望见了桥边色彩斑澜的人群。从前山谷中的人群多呈沙丁鱼般的灰黑色。一
眼望去,人群本身就像是一个坑洼或是一个窟窿。然而从超级市场流出来的粗糙衣料却改变
了山谷中人群的色彩。人们正紧张地盯着前方,沉默带着一种沉重的抵触情绪,网一样笼罩
着所有的人。我像孩子们那样,踩在石子路旁的枯草丛上,开始张望斜对面围绕着塌毁桥墩
进行的作业。
    由于正中央的桥墩迫于洪水的压力倒向了后方,致使它和桥身的接合处像扭伤了的手指
头,几个关节向各自不同的方向突出出来。塌裂的混凝土的关节处虽然都有钢筋串连,但也
都成了能随意晃动的沉重的水泥块。如果在它某一部分上加力,它们大概就会以巨大的冲击
力量相互冲撞发生复杂而危险的旋转运动。然而就在其中一个水泥块上,一动不动地骑坐着
一个孩子。他帽子戴得很低,遮住了眼睛,安静得出奇。也许他已经给吓没了魂儿。这孩子
就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他是从临时便桥木板的缝隙中滑落下去的,虽然抓住了水泥块,但
他的体重却使水泥块晃动起来,所以那惊恐的孩子只有紧紧贴着它挨过这段可怕的时间。
    年轻人们设法要去救这陷入绝境的孩子。他们从便桥的立脚处绕着出事的桥墩,把两根
合在一起的圆木用粗缆绳吊了下去。为了避免圆木碰到中央的桥墩,小伙子们光着脚踏进几
近干涸的河床拉着绑在中间的第三根缆绳。圆木上坐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正一点一点地向掳
获孩子的水泥块靠过去。他们一边向孩子喊着像哄小动物似的什么话,一面在圆木上坐着往
前蹭。前面的小伙子刚刚挪到孩子的正下方,后头的人就用双臂搂紧他的腰,并用两腿夹住
圆木以保持身体平衡,于是前面的年轻人便拈蝉似的从水泥块上救下了瘫软的孩子。周围响
起了欢呼声,就在那一瞬间,孩子坐过的水泥块立刻翻了个个儿,撞到塌散的桥身那锯齿状
的一角上,发出深重的声音,响彻山谷传入四周的森林。刚才指挥年轻人趴在水泥石块正上
方的便桥上救孩子的人是鹰四,这时他站起身,为把圆木上的三个人拉上便桥的高度上去,
对拉缆绳的青年们发着新的指令。水泥块的撞击声激越不歇,使我无法平静。是的,看见亲
人从最险恶的困境中化险为夷,悬着的心是可以放下了。可是假如当时没能转危为安呢?这
么一想,我便分明又感到了一种绝望,一种触到这个世界粗暴凶残一面时的更加深重的绝
望。如果援救失败,那孩子的身体也和水泥石块一起撞到锯齿般的断面上粉身碎骨了的话,
那么,事件责任者鹰四也无疑要被铅坠般的摇摇晃晃的水泥块砸着脑袋自取灭亡。不,也许
会有更加可悲而残酷的刑罚落到这个虐杀了山谷共同体中幼小成员的外来男人身上。即使我
可以安慰自己说,鹰四毕竟成功了,一想到这些,我还是抑制不住和胃液一起上涌的恐惧。
鹰四干嘛要挺身而出?我带着无端的愤怒这么想着,转过身,不再理会那一小堆涌向没救孩
子的人们,折回山谷中去了。在此之前,一直是足球队的小伙子们,把人群控制得秩序井
然,使救援工作顺利有效地进行的。曾有一次鹰四夸口说,不怕任何暴力以及肉体上的痛
苦,甚至死都不怕,可是,就因为手指肚上渗出血滴来就昏迷过去。现在,我倒是不由得想
起了当时他那紧张而不知所措的神情。如果鹰四趴在便桥上目睹那孩子在自己下方五十厘米
处摔得血肉模糊,再溅上一脸带着水泥碎渣和肉块的血水,那他还打算喷地一下呕吐出来,
从这残酷的现实中逃跑吗?身后响起了兴奋的笑声和新的欢呼。在这欢声笑语的威逼之下,
我怀着一种与他们的兴奋正好相反的情绪,喘着粗气,快步走着。
    “有人冲走了!”
    刚才被最危险的洪水冲跑的实际上是鹰四。但通过这件事,鹰四及其足球队大概会在山
谷中赢得一种力量。鹰四也肯定会获得自信,感到自己的根已深深扎进了山谷。于是,妻子
渐渐看清了他身上萌发的新东西,同时它大概也会使妻子再一次感到我是这么地一成不变。
我这才给弟弟对妻子说的“嫉妒”这个词填充上具体的内容。要回来之前,我发现人群后面
停着辆雪铁龙。拨开激动的人群靠拢上去,我就能与妻子他们汇合。可我重又不顾雪铁龙,
把人群置于身后。“嫉妒”这个词带上新意的电荷,它那劈劈啪啪的火花说,我不想和妻子
共同分享弟弟的成功。
    一个下腿奇长的男人骑着辆非常老式的自行车,像练慢跑似地悠然地从我身边超过去,
然后,轻松地单腿支地,回过头,不以为然地说:“蜜三郎啊,鹰四的领导能力不得了
啊!”这是山谷里有地位的人通常的口吻,他们戒备心很强,经常戴着客观冷静的面具狡猾
地试探对方的感受。我离开村子的时候,他还是村公所的助理,现在他依旧骑着村公所的自
行车。看肤色像是患上了肾炎之类的疾病,身体肥胖,正神情暧昧地打探我的态度。
    “要是失败了的话,鹰四要受罚的吧?”我说,与助理同样冷静的声调里含着厌恶。他
一定明白了我对山谷中成人们谈话的基本策略并不是一无所知。“哈!”他发出了这样的一
声,语义叵测,却隐含着轻蔑。
    “要是鹰四以前也一直生活在山谷里,他就不会主动跑到那么危险的陷阱边上去转悠,
做出这么轻妄的举动来啦。还是这家伙太不了解山谷里的人哪。”
    “哪里,哪里!”他微笑着说。含糊之中带有谨慎和令人怀疑的成分。“山谷里的人也
不都那么坏。”
    “那干嘛桥塌了还那么搁着不修呢?”我问他。他推着自行车和我并肩而行。
    “桥?嗯。”他说完就默不作声,很久不再言语,然后用自嘲的口吻(这也是山谷中那
些难缠的成年人说话时的惯用的口吻)说:“来年春天要和邻村合并了嘛,合并之前,咱村
没有必要单独修桥啊。”
    “合并的话,村公所怎么办?”
    “嗨,助理就不需要了!”他的反映第一次这么坦率。“就是现在,村公所也几乎没有
什么活儿干了。森林工会吧,早就五个村合并了。农协又解散了,村公所楼里可冷清了。村
长也不愿意干了,从早到晚闷在家里看电视。”
    “电视?”
    “超级市场在森林高地上安了公共天线以后,就卖起电视来了。卖天线使用权要三万块
呢!就这么贵,洼地里还是有十家买了电视!”助理说。
    尽管村里很多人都经济拮据,可还是有至少十家富裕户安了电视,这并非是他们屈服于
超级市场奴役性的支配,而是他们大概要享受消费生活吧,不过,如果相信了年轻住持的悲
观意见,那么这十户人家购买电视的费用中可能就有一部分是向超级市场借的。
    “都说超级市场的天线接收不到NHK的电波,所以谁都不交视听费。”
    “是看地方城市的民间节目吗?”
    “哪儿啊,最清楚的还是NHK,哈!”助理带着满意的神情说。
    “现在还搞诵经舞的活动吗?”
    “不了,这五年多不搞了,蜜三郎,你家就剩下个看门的,草席店老板也乘夜远走高飞
了!说是因为现在村里盖了新房子,都是西式的,用不着草席子了,哈!”助理话里带着对
新话题的戒备。
    “诵经舞的队伍在我家院子里跳舞是根据什么定下的规矩?按理说应该是选在村长家里
或是山林地主的家里嘛,是因为我家在森林里和山谷中间吗?”
    “那大概是因为你们家姓‘根所’,是山谷中人们灵魂扎根的地方吧。”助理说道。
“你父亲在去中国之前在冲绳工作过,还在小学做过讲演,说琉球语里有和‘根所’意思一
样的词,叫‘念度靠鲁’,还捐赠了二十只装满红糖的圆木桶呢。”
    “我母亲对父亲的‘念度靠鲁’一说不以为然,根本没当回事。还听说父亲也因为捐赠
了红糖成了村里的笑柄呢,自己家里都空了,还要捐赠,这是受嘲笑的直接原因吧?”
    “不,不,没那个意思。”助理把他没动声色就张开了充满恶意的网收了起来。‘根所
—念度靠鲁学说’曾经作为隐晦毒辣的笑话,在山谷里流行了一阵。在村里大人们把父亲一
生中因为轻率而造成的几次失败当成“消遣”的谈资的时候,这个笑话便是顶尖之作了。父
亲则因为二十桶红糖被当成企图独占山谷中的所有亡灵的根的人,受到了永久的嘲笑。如果
我走进了助理那关于“根所—念度靠鲁学说”的圈套,他又会和他的朋友们制造出一个新的
笑话,说根所家的儿子继承了他父亲的血脉。
    “蜜三郎,你不是把房子和地皮都卖了吗,是笔很赚的买卖喽。”
    “还没正式出卖,阿仁家也住在那儿,地皮大概就不卖了。”
    “别瞒我了,蜜三郎!出价很高吧。”助理坚持说。鹰四都和超级市场的经理在村公所
办完地皮和房屋的登记手续了,这大家伙儿都知道。”
    我下意识地控制着自己身体上本能的反应,沉稳地微笑着,镇静地朝前走去,我脚下的
石子路突然变得坑坑洼洼凸凹不平起来。肮脏的玻璃窗上还留着很久以前下大雨时溅上的泥
水污渍,窗户后面的黑暗中,老人们和女人们所有的眼睛都以旁观者冷锐的目光紧盯着走累
了的我们,而走在我身边的助理就是他们的总代表。四周的森林暮气沉沉,天空也昏沉阴暗
似要下雾。我不由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风景,与我毫不相干。我面带沉稳的微
笑,这沉稳一如我们那面对现实世界又与世界毫不相通的婴儿。我闭锁住自己,对山谷中的
一切都不感兴趣,也丝毫不为它动心。对于山谷中的那些人来说,我是不存在的……
    “那,我先走了。”助理说着跨上自行车。他又运用了从先祖那里继承来的智慧,觉察
出了我态度上的异样并避而远之。但是,他所觉察到的异样,并不是做兄长的为弟弟自做主
张卖掉房屋和地产而感到的惶惑。在这个山谷的集体中不可能再有比这类事件更大的传闻
了。所以要是助理觉察出了一点苗头,那他准会像山虱钻进猎犬耳朵里一样敏捷地钻进我惶
惑的洞穴里一动不动的,然而他在我身上看到的,却是我对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村里所有的一
切都漠不关心的局外人的态度。于是助理心情不畅地跨上自行车骑走了。他长长的上身因用
力蹬车而左右摇晃着,他可能还在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在和一个幻影谈话。对于他来说,我
突然变成了一个像远方街镇上的传闻一样不真实的人了。
    “那好,助理,再见!”我也跟他寒暄了一句,那声音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沉稳而悦耳。
可他头也不回,毫不理会我这幻影的招呼,忧心忡忡地伸着头,骑上石子路的斜坡,渐渐远
去。我像个透明人,微笑着信步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没能跑到桥下去的小孩子们仰头望着
我,在他们满是土垢的脏脸上我发现了与我从前酷似的表情,可我却毫无惊诧畏缩。从被超
级市场破坏了的酿造房仓库门前经过时,也没觉出什么特别感慨。今天超级市场冷冷清清,
闲得无聊的年轻姑娘从自动计价器后面用呆滞阴沉的目光望着我走过去。
    从美国回来的鹰四对叫喊着从恶梦中惊醒的我来了个突然袭击,说:“你得开始新的生
活了!阿蜜。抛开东京这里的一切和我回四国吧。开始新生活,这可是个挺不错的办法啊,
阿蜜。”回想一下,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才感到真实存在的山谷村庄在久违十几年之后重又
回到了我的生活中。于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草庐”,我回到山谷。然而我不过是上了弟弟的
当,被他在美国放荡生活中日积月累下来的阴郁态度欺骗了。我在山谷中的所谓“新生活”
也只不过是鹰四先发制人、为了顺利地卖掉仓房和地产而进行的设计。从这次旅行一开始,
山谷于我而言就没有真实存在过。不过我不曾在山谷中留下任何根系,也根本不想扎下新的
根系,所以山谷里我名下的房产和地皮等于不存在。弟弟可以用任何计谋把它们从我这里拿
走。
    刚才我靠着回忆孩童时代掌握平衡的感觉跑下了船底型的石板路,现在又带着不安的艰
难登上去。不过,虽然我倒也感到了一种模糊的不安(它源自我那包括这石板路在内的整个
山谷都与我无干的想法),但另一方面我也从长大后丧失了与真我的identity(一致)这
种罪孽感中解脱了出来,返回山谷之后这种罪孽感就一直挥之不去。
    “你真像只老鼠!”对于这样非难我的整个山谷,我现在已经能够充满敌意地回敬说:
“你们凭什么要多闲管事,对与己无关的人品头论足?”在这山谷中,我不过是一个按年纪
来讲有些臃肿肥胖的独眼过客而已,除了我的这种形象之外,山谷中的事物已唤不起其他任
何真我的记忆和幻觉,我可以主张过客的idenity,老鼠也有老鼠的identity。既然我是老
鼠,那么人家说“你真跟老鼠一模一样!”我就不会有太大的惊讶,那只即使被骂得狗血喷
头也目不斜视跑回自己窝里的小家鼠就是我。我无声地笑了。
    我一回到已经被弟弟卖给了超级市场天皇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家里任何人的家里,就
把身边的用品塞进皮箱。如果鹰四不只是把房子、甚至把土地也卖掉了的话,那他可能还得
到了数倍于向我和妻子报告的定钱的金额。而且,他还要从一次性分给我的虚假定金中搜刮
走一半以上,捐赠给足球队。我想象着鹰四把如何从我手里夺走房产和土地、如何从虚假定
金中取得捐赠的经过得意地向足球队员和盘托出的情景。这是一出伤害了我的滑稽剧。弟弟
扮演狡猾的恶汉,我担任迟钝心善的角色,我对足球队的捐赠,恐怕与这出滑稽剧增添了几
多幽默色彩。我从仓房里拿回企鹅版丛书辞典笔记本和稿纸之类的东西,塞到箱子里,然后
静待弟弟及其“亲兵们”——这里也包括新加入进去的妻子在内——回来。我还是回东京过
生活去罢,在那里我又将要在黎明时一醒来便能感到身体各处长久的钝痛了。也许我的面孔
和声音也会发生变化,像真老鼠一样尖着嘴,并开始声音尖细地窃窃私语。这次我要在后院
挖一个只供我在黎明时钻进去的洞穴,就像美国市民拥有核战争避难所一样,我也要有一个
观测用的洞穴。即使这个私人避难所使我有机会安详死去,但是由于我并不想不顾别人的死
活来守据一个长久生存的据点,所以不论是邻居还是送牛奶的,他们大概都不会憎恨我这个
古怪的习惯吧。这是我的决断,我不需要我的未来再去寻找什么新生活和草庐了。但是另一
方面它也带给我一个契机,使我对自己的过去以及死去友人的所有细微言行有更深刻的理解。
    鹰四他们回来时,我已在火炉边睡着了。我横躺的姿势肯定清楚地显露出我内心保守式
的稳重。我正要睁眼,却听见桃子批评我说:
    “阿鹰他们热火朝天大干事业的时候,这个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居然像只老猫似地,稳
稳当当暖暖和和地睡大觉!”
    “跟老鼠一模一样的老猫?这个比喻可有点矛盾哟。”我一边起身一边说道。
    “阿鹰他们……”桃子脸红得像柿子似的,狼狈之余还想要反驳什么,妻子挡住她说:
    “阿鹰一直在人群后面看着来着,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阿桃。他没向足球队祝贺一
下,就悄悄溜了,想必是困了吧。”我注意到鹰四正注视着我那口皮箱,它就放在突出出来
的边上。鹰四依旧紧盯着皮箱,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我看见助理骑车追你去了。在围观我们冒险的观众里,只有你和助理两个人,没看看
得救的孩子就溜了,我也注意到了。”
    “助理想问我房产和地皮的买卖怎么样了。阿鹰,赚了一笔吧。”我一下想起了小时候
常常刁难他时的得意感觉。鹰四像只粗暴野蛮的鸟,猛地抬起头瞪着我,可在我满不在乎的
目光下,他怯怯地移开视线,和桃子一样,涨红了发黑的小脸儿,婴儿似的摇了摇头,怯声
问道:
    “那,阿蜜,你要回东京?”
    “噢,回去。我已经完成任务了吧?”
    “我要留下来,阿蜜。”妻子毅然插话说:“我想给阿鹰他们帮忙。”
    我和鹰四都同样吃了一惊,分别从两边向妻子望去。说实话,我在装箱子时没想过妻子
的去留,但也绝没料到妻子会如此主动如此坚定地和鹰四他们留在山谷里。
    “不管怎么说,阿蜜,反正你暂时出不了山谷了。今晚有雪。”鹰四说道。当他用练足
球时穿的运动鞋鞋尖轻轻踢我的皮箱时,我的愤怒便在知道了弟弟的诡计之后第一次像溶化
了的火红的铁水从头上传遍了全身。不过它马上就一走而过,所以我便在大怒之后的怯懦中
宽容地做了让步:
    “就算是让大雪封住,我也要睡在仓房里,不和你们掺和。上房你们就随便让足球队来
住好了。”
    “我们会给仓房里的独立者送饭去,阿蜜。”
    “后半夜仓房里挺冷的吧。”只有星男对我表示了同情,他也似乎对鹰四今天的成功抱
有怀疑,一直闷闷不乐地旁听着我们的谈话。
    “天皇说过超级市场里准备了进口的煤油取暖炉作展览品,但是当然一台也卖不掉,买
一台来吧。”恢复过来的鹰四说。他脸上闪过一抹阴险的微笑,窥视着我,又加一句说:
    “钱嘛,有的是,阿蜜。”
    刚才我就觉得像是有年轻人在门口干什么,大概是他们见我这样的异己分子占据了火炉
旁的地方,没敢进来吧。没过一会,响起了用锤子在铁砧上敲砸金属的声音。我拎起皮箱要
到仓房去,走到前院时,蹲在铁砧四周的小伙子们,懒懒地只把头转过来抬眼望了望我,但
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呆板僵硬,那一副架式似是说绝不向我透露一丁半点。小伙子们正在
往在这里被称作黄瑞香去皮机的铁制小器具上对准凿子使劲用锤子敲打。地上已经摆了几个
像鸢口似的东西,构造像剪刀,一侧能分开,下侧的部分由把儿中间的刀刃以及尖端弯成直
角锋利尖锐的部分组成。把这个器具用成直角的尖端固定在木质部分上,把黄瑞香的树皮夹
进去,捋去表皮,这样的操作就叫作“黄瑞香去皮机”。地上摆着的鸢嘴似的东西,它的把
儿也好,刀刃也好,锋利的尖端也好,都毫不掩饰地露出凶器的威慑。我生出一种本能的自
我保护的心理,却也不再深究下去,走向仓房。现在,对于山谷中将要发生的一切,我都是
局外人。
    以这个山谷为中心的洼地以及“乡下”都出产优质的黄瑞香。过去砍下的黄瑞香要蒸热
后剥下树皮,将树皮干燥后扎成一捆的“黑皮丸”,一并收放到我们家的黄瑞香仓库里。把
它再拆开放到河水里浸泡,用去皮机去掉黑皮,干燥后它就变成了“白皮丸”,把挑选出来
的放到压缩机里制成长方体的造纸用的材料,交纳给内阁印刷局,这是根所家的长年的工
作,而“去黑皮”便是洼地农家的主要副业。我去收领S兄尸体时拉去的那辆板车就是向农
户分发“黑皮丸”,回收“白皮丸”的运输工具,承揽这种工作的农家要委托山谷里的铁匠
铺打制一种特别的去皮机,它的把柄上分别用凿子刻着“光”、“宽”、“雀”、“申”、
“乱”等字样的农家屋号。为了保护祖祖辈辈从事这项副业的农户,去皮机的台数是固定
的,所以至少到战后的一个时期,拥有刻着屋号的去皮机,便成了山谷集体中一个阶层的象
征。我还记得因为“白皮丸”的合格率太差,而没收了农民的去皮机时,他们蹲在土间里向
母亲苦苦哀求的情景。母亲临终之前把有关向内阁印刷局交纳黄瑞香的所有权利都转让给了
农协。当时年轻人们从上房地板下拿出了那些被没收回来的去皮机,大概他们中大部分人都
找得见刻着自己父亲屋号的去皮机。既然那鸢嘴形状的东西,除了让它做武器外,再想不出
什么其它的用法儿,他们当然就每人有了一把刻着祖先传下的屋号的铁棒做为武器。鹰四给
小伙子们每人发了一杆那种鸢嘴式的东西,把它作为足球队员身份的证明,并从他这个新集
体中把害群之马赶走时,他所采用的方式不是和我祖父、父亲是一样的吗?然而,这对我来
说也是与我无关的别人的工作,即使是出现刻着“蜜”字的鸢嘴状的东西,我也不想接受它。
    从仓房窄小的窗户望去,森林黑沉沉的,相比之下,远处天边的晚霞像一面浅粉色的墙
壁,而围绕着它们的更高远的天空仍是淡淡的青灰色。比起白天阴阴沉沉似要下雪的天空,
反倒觉得眼下的天空明亮些。大雪将至的气氛更加浓厚。为了给在前院干活的人们照亮,星
男正在修理坏了很久无人过问的檐灯。锤子击打铁器的声音不绝于耳。森林的颜色忽然黯淡
下来,整个森林一片深绿,微微晃动起来,雪从森林上空飘下,不断落向山谷。我感到一种
难以名状的深深的忧郁。当我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被外部世界完全解放了的时候,我也感到
一种完全与别人无关的自己内心的颓丧。如果这种情绪不断昂扬起来,那么,我再一次在黎
明时抱着发臭发热的小狗坐进洞里时,我的手将会怎样动作,这便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了。对
那天早晨回到卧室后那种永远无法抑止的颤抖和疼痛的回忆再一次将我淹没。新生活、草
庐,在这山谷里等待我归来的并不是这些。我又一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看不到丝毫希
望,经历着比弟弟回国前更加深刻的痛苦,我明白这种经历的全部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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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解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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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6 |只看该作者
8 说出真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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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川俊太郎《鸟羽》)
    鹰四和星男搬来了一个煤油取暖炉,它呈箱型,颜色似乎制造不出丝毫温暖的气氛。鹰
四他们进来时,我看见他们的肩上背上落着砂粒般干硬的雪霰。雪很令妻子和桃子兴奋,甚
至耽误了做晚饭。我下楼到正房吃晚饭时,雪已经铺满了前院,可那积雪还很松软,并不很
厚实。纷扬不止的大雪和黑暗封闭住了我的视野。我仰起头让雪落在脸上,不由觉得自己仿
佛驾一叶小舟飘荡在落雪的大海上,有些保持不住平衡了。如粉的细雪扑进眼里,眼里便不
由得泛起泪水。我记得过去山谷里下的雪好像都是有粘性的薄片,足有拇指指肚大小。我品
味着几分对雪的回忆,可对这山谷中雪的记忆却已掺杂在我曾生活过的城市里各色飞雪的回
忆之中去,不甚分明了。不过这些落在我皮肤上的细雪也像那些陌生城市里飘落的雪一样,
对我来说没有一丝亲近感。我踢散积雪,漫不经心地走着。小时候山谷里下第一场雪时,我
曾急切地吃了一把。那时我真觉得那雪里含着从覆盖山谷的天空到我脚下的大地之间所有矿
物质的味道。鹰四他们敞开大门,借着檐灯的微光望着雪花在黑暗中飞舞。他们已被雪弄得
如痴如醉,唯我独醒。
    “POD的煤油暖炉怎么样?就这么一个颜色适合仓房的。”妻子说。作为醉雪的补偿,
她还没有开始喝威士忌。
    “又不在仓房长住,雪停了,我明后天就走,我可没功夫在意炉子适不适合房间。”
    “阿鹰,从北欧进口的煤油炉给运到这山谷里,这有多神哪!”妻子见我漠不关心,转
向鹰四说道。
    “这东西山脚的人们绝对买不起,超级市场的天皇把它摆在那儿,就是要挑拨全村的
人。”鹰四说。
    我忽然想到鹰四也许就是依据这种理论去煽动他足球队里的年轻人的。可我没把这个想
法继续深入下去,我已经没有热情去考虑鹰四和山谷的联系了。我就像是个虚幻的人,在围
炉旁默默地吃饭。我觉得鹰四和他的“亲兵们”已经自然而然地习惯了我的质变。谈话继续
进行着,它像跨过凹陷一样越过我,毫无阻力,毫不停滞。只有鹰四会微妙地顾及到我的沉
默,时常想把我引到谈话中,可我没有顺应他。这并不是存心拒绝,只是觉得怎么也提不起
兴致来。在运S兄遗骨回来的雪铁龙车里,我不能忍受弟弟歪曲事实的回忆,以至于不能保
持沉默,是因为当时我自己也在为努力地寻找在山谷中开始新生活的突破口而急切地想把在
这山谷里发生过的一切同自己的现在联系起来。而今,这种动机早已荡然无存,我也才能明
了地看清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鹰四自己与妻子相连成一条边,而我则被作为与他们对立
的另一个顶点加入进去,鹰四就是这样使谈话呈一个三角形的布局。然而我这个“点”不指
望和他们中任何一个保持关系,我孤立无援,只是一个人像噩梦中的反抗一样手脚沉重地面
对颓丧的心境。
    “阿蜜你说过的吧,在S兄被杀的那天傍晚,我在土间含着麦芽糖呆呆地站着。”我没
理睬鹰四诉说的眼神,于是鹰四怯怯地将视线移开,转向妻子。——于是我明白了鹰四也对
他的伎俩不能释怀,自感有罪。但实际上弟弟的心理同我所经历的事没有关系,我并不是因
为弟弟的所为而受到了伤害,相反,这些日子来,我得到了些从内心深处观察其它事物的机
会,这倒都是弟弟的贡献。——“菜采嫂,我现在想起来了,当时我这个小孩子的感受和周
围的情景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我是站在土间里吃着糖来着,但那不单单是吃着玩。怕化
开的糖汁从嘴里流出来,我可是边吃边灵活地转着舌头,好把牙床和嘴唇之间的口水弄干净
的,一滴口水也没流呢。阿蜜的记忆里也有用想象力修饰了的地方。他说从我嘴里流出了麦
芽糖汁的口水,像血滴似的,那哪儿对呀。我拿出我吃糖的所有看家本领没让口水流出来,
那是个鬼把戏嘛。当时天都擦黑了,可从阴暗的土间门口望去,院里的地面放着光,比现在
的积雪白亮得多呢,那时阿蜜刚刚把S兄的尸体运回来。妈妈在客厅里精神失常了,也不知
妈妈是什么时候打开拉门开始骂她幻觉中那些站在院子里的佃户的,因为客厅是主人坐在那
里向院子里的人做各种吩咐的地方吧。于是我这毛孩子就被逼到了逃脱不掉的困境里,被可
怕的暴力围攻着了。尸体也好,疯狂也好,都是最直截不过的暴力。所以我精心地吃着麦芽
糖,希望以此使自己的意识像伤口能被隆起的肌肉遮盖住一样藏在肌肉里,不去理会外面残
酷的现实。于是就想出了这个鬼把戏。如果这个鬼把戏玩得好,也就是如果麦芽糖化成的水
一滴也没流出去,那我马上就能从周围可怕的暴力世界逃脱出来。虽然想法很天真,但我一
想到那些与暴力有关的事情,就总会不可思议地想到我的祖先,他们与周围的暴力相抗相争
才生存下来,并且能把生命延续到我这个后代子孙身上。他们可是生活在可怕的暴力时代
呀。在我生存着这个事实背后,与我血脉相连的先人不知要与多少残暴的力量对抗过啊。一
想到这些我都要晕过去了。”
    “阿鹰,你也能努力战胜暴力,把生命的车轮延续下去就好了!”听了鹰四坦率的表
白,妻子带着赞赏的语调,同样坦诚地说。
    “今天我趴在临时便桥上,紧盯着近在眼前,随时可能掉下去摔死的孩子,那时我对暴
力想了很多,在土间吃糖的情景也全都想起来了。那可不是新做的梦。”鹰四说完,沉默着
又一次向我投以探询的一瞥。
    我冒着雪回到仓房,想从这台在山谷中第一次被点燃的北欧产的煤油取暖炉上找出点阴
沉的滑稽来,便在炉前像只猴子似地蹲下,透过开在黑色圆筒上的圆洞朝里面看。那里面的
火苗不停地跳动着,颜色就像晴朗天空下的大海。忽然一只苍蝇飞过来撞到我鼻子上,摔落
到左膝上不动弹了。一定是被对流式的炉子加热了的空气升到天棚,把这只打算在榉木屋梁
后面蛰居到春天的苍蝇给搞糊涂了。这只苍蝇真大,过去在山谷人呆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见
过严冬季节里胖得这么圆滚滚的苍蝇。也许在马棚里能看到这么大的,可这只苍蝇和它们不
是一个种类,它显然就是那种围着人转的苍蝇,只是个头大得不同寻常。我朝苍蝇斜上方1
0厘米左右的地方劈了一掌,抓住了它。不是吹牛,我是抓苍蝇的高手。记得那年盛夏,一
次事故使我右眼失明,我卧床休养,有数不清的苍蝇飞来骚扰我。我调整左眼对远近距离的
感觉,磨练出一抓一个准的本领,狠狠报复了那群苍蝇。
    我观察了一会儿夹在指间像静脉瘤一样簌簌抖动的苍蝇,不禁感叹起来。我还得出结
论,它的形体真是和“蝇”这个汉字一模一样。我的指尖稍一用力,苍蝇就体裂八瓣了,满
满的体液滚将出来,沾湿了手指。我不由觉得指肚上的污秽再难洗净了。厌恶的感觉像炉里
的热气,向我周身笼罩过来,又渗透到我体内。可是我只是把手指往裤子的膝盖上擦了擦。
我觉得这只死去的苍蝇就像是一个在我神经机能中支撑运动中枢运转的开关,于是我全身麻
痹,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我把自己的意识与圆筒上面小洞里的火苗同化为一体,于是圆洞
的这一边,我的肉体也不过就是毫无意义的一团肉而已。就这样摆脱掉肉体的责任,让时间
一点点过去,我觉得很舒服,我嗓子发干,火辣辣地刺痒。我琢磨着应该在火炉扁平的头部
放上一只装满水的壶,这时我意识到,我正在做心里准备——不仅明天早晨不能出发去东
京,而且明天以后,我也许要在这仓房的二楼呆上相当长的一段日子——我的耳朵已经听出
雪是真的下起来了。在山林环绕的山谷的夤夜中,只要开拓一下已经习惯了的幽深的寂静,
并训练出能反应更细微声音的听觉,就可以感受到相当多的声音。可是现在山谷里已经万籁
俱寂。落下的积雪层吸收了山谷和周围广大森林里的一切声音。隐士阿义现在仍在密林深处
独自一人生活,尽管他已经习惯了森林里日常的静寂,可面对雪夜里这种绝对的安宁,怕是
他也要不习惯的。隐士阿义在大雪森林中冻死的时候,山脚的人们可看到过他的尸体?他在
这雪夜里无声的黑暗中,面对自己反叛社会即将惨死的前景,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是陷入
了沉思,还是正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什么?在森林深处,隐士阿义没准也挖了一个长方
形坑穴(就像我在自家前院里挖的那个我曾在里面呆过一天坑穴一样),躲在里边避雪呢。
我已经把一个毫无价值的污水净化槽埋到我前院的坑里了。我怎么就没好好爱惜那个洞呢!
我想象出一幅情景:在森林深处并排有两个洞,老洞里是隐士阿义,新洞里是我,我们两个
都抱膝坐在潮湿的地上,沉静地等待时机。以前我曾觉得等待时机这个词是用在积极的意义
上,而现在我脑海里浮现的这个字眼的含义却是再消极不过了。而且试想一下自己在洞底被
自己手指抓下的泥土和石子埋住压死,竟也丝毫不觉得恐怖和厌恶,倒是很想去承受和顺
从。在忙乱于山谷之旅的这一段时间里,我在一步一步走着“下坡路”。我又想到,既然我
已经开始一个人在这仓房二楼独自生活,那么如果我要把头涂成红色,肛门里塞上黄瓜自缢
而死的话,就不会有人来阻拦我了。而且这里有支持了一百多年的榉木屋梁。如此一番展开
联想以后,我才又体会到一种新的恐怖和厌恶,当即制止了想仰头确认一下榉木大梁的脖子
的转动。
    半夜里,前院响起了像马蹄踏在湿地上的声响。那声音一下一下蹬在地面上没有回声。
在上了霜的细长的玻璃窗上(包括里面这扇玻璃窗在内的,对这间屋子进行的现代化改良是
在战争末期,为了收容流离失所的人而安装了电灯和仓房侧面的厕所,可结果流民听说了母
亲精神失常的传言,就远远避开,没进过这间仓房)擦出一块像老式镜子那样的椭圆形,向
下一望,只见鹰四赤裸着身体,正在前院的积雪上绕着圈跑。借着地面、屋顶和檐前的几丝
小灌木上积雪的反射,檐下的灯光一改傍晚的昏黄,光线充足起来,照得前院一片亮白。雪
依旧下个不停。这不禁使我形成了奇怪的成见;这一秒之内所有雪片描绘出的线条将在大雪
满天这段时间里一成不变,不会再有什么别的举动了。一秒钟的状态可以无尽地延伸。声音
被雪层吸收了去。时间的方向性也被飘降的大雪吸收进去,消失得沓无踪迹了。这无处不在
的“时间”。赤身裸体奔跑着的鹰四是曾祖父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一百年来所有的瞬间
都层层重合成这一瞬间。浑身赤裸的鹰四停下来,走了一会,然后跪到雪地上,用两手来回
抚弄着雪。我看见弟弟瘦骨嶙峋的臀部,和他那多节虫一样柔软弯曲着的修长的腰身。接着
鹰四用力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横倒在雪下。
    鹰四赤裸着站起来,浑身沾满了雪。那与身体不大协调的长长的双臂像大猩猩一样颓丧
地下垂着,他慢慢地向灯光更亮的地方走回去,我看见他的阴茎勃起着。它就和运动员胳膊
上隆起的肌肉一样,让人感到被禁欲主义压制的力量和莫名的怜悯。就像不遮掩肌肉,鹰四
也没遮掩阴茎。他正要从敞开的门口进去时,等在土间里的姑娘一步迈出,打开浴巾把赤裸
的鹰四裹住了。我的心脏收缩得发痛。可是那不是妻子,是桃子。面对毫不遮掩勃起的阴
茎、冻得浑身直抖的鹰四,桃子竟毫不退缩地迎上去给他披上了浴巾。我觉得她就像是鹰四
纯洁的妹妹一样。他们一言不发地走进屋里关上门。被檐灯照亮的前院转眼间只剩下封闭百
年的茫茫大雪那几乎静止的运动。我感到对于弟弟藏在内心的深渊,我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存
在,并且已经到达了它从未达到过的深度,尽管其中的含义还不十分清楚。到明天早上,弟
弟赤裸的身体弄乱的雪地上的痕迹,会被后下的雪掩盖住吗?除非是一条狗,不然没有谁会
毫不掩饰地暴露自己那可怜而又徒然勃起的阴茎。鹰四在一个我未知的黑暗世界里积累起他
的经历,这使他像一条孤独的狗,把切实的直率融进自己的个性中。狗不能用语言表达它的
忧郁,同样鹰四也有什么心头的郁结不能用一种通用的语言与别人交流。要是狗的灵魂钻进
了我的体内该会是什么样呢?我琢磨着,一面就睡了过去。一只特制的红色大狗把肥胖的身
体粘伏在我头上。在黑暗中想象这种情景并不难。那只狗胖得圆滚滚的,尾巴像条长鞭子一
样夹在双腿间,遮住阴部,软瘫瘫地浮在黑暗中,用探询的目光回头望着我。它不是那种在
夜半大雪中坦率得让人一览无余的狗。我真的叫了声“哇”,赶跑了红色的狗,然后告诫自
己别再把那条狗叫回到黑暗里来,又重新睡去。
    快到正午的时候,我睁开眼睛醒来。是除夕。从正房传来很多年轻人的笑声。外面并不
太冷,雪还继续下,天空仍很阴暗,而地面上的光线却柔和而明亮。俯瞰下去,山谷中村落
的景致因雪而变得单调,并没勾起我心底扭曲的回忆。四周的森林也因为雪的覆盖显得不那
么阴沉可怕了。森林像是退远了一些,而洼地里则满是飞雪飘降,仿佛开阔了许多。我觉得
自己旅居在一个风景抽象,舒适陌生的地方。昨晚弟弟蜷伏过的地方并没有被踏乱,原来的
凸凹上覆盖了新的积雪,像是昨晚遗留痕迹的缩小模型。我一面往下看,一面侧耳细听了一
会从土间里侧传来的笑声,这笑声使那边的气氛像是学生宿舍。然后我走进土间,一进去,
围坐在炉子周围的足球队的年轻人们立刻沉默下来。我感到畏缩,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无理闯
进的怪物,侵扰了围绕着鹰四的这些年轻人的欢聚。妻子和桃子正站在炉灶旁干活。我的心
里模模糊糊地指望着她们能替我解围。便走到炉灶旁,却发现她们还沉浸在对山谷中第一场
雪的陶醉之中。
    “阿蜜,我买来了一双长靴,还是赶早去超级市场买的呢。”纯真的桃子快活地说,
“超级市场估计到要下雪,又进了好多新货呢。听说运货的小卡车让大雪截在那边过不了桥
呢,可怜的阿蜜得了思乡病,又没法走了。”
    “仓房冷不冷?那儿还能住上些日子?”妻子问道。她的眼睛叫雪闹得充了血,但和喝
醉时不一样,眼底闪着活泼的光芒。妻子昨晚大概没喝威士忌而且睡得很好。
    “啊,还行。没问题。”我答道。声音无精打采。我感觉到带着并非关心的好奇等我答
话的那些年轻人,现在轻蔑而满足,毕竟在这大雪来临的日子里,山谷中大概只有我是保持
清醒的、感觉麻木的人。
    “能不能给我拿点什么吃的?”
    我希望小伙子们对我的轻蔑更深,并自然而然地对闯入者置之不理,于是我扮演了一个
可怜的挨饿的丈夫。
    “阿蜜,会拾掇山鸡吃吗?昨天在桥上落难的那孩子的父亲今早和伙伴打来送过来
的。”鹰四悠然平静地说道。在足球队队员的面前,他藏起了裸身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的狗一
样的自我,把自己用自信和权威武装起来,树立起另一个新形象。
    “等我吃饱了,想办法试试吧。”
    年轻人们终于不再忍耐,故意一齐叹气来嘲笑我。过去在山谷中正经男人从不自己动手
做菜。大概现在这种想法也仍然存在。年轻人们又一次看到了他们的领袖轻而易举地让迟钝
的哥哥上当了。人人都为雪而沉醉兴奋起来,想找点快活的消遣。山谷的人们就都这样以沉
醉的心情迎来了初雪,这种心情会一直持续十来天。这期间,他们常常饶有兴致地跑进雪地
里,全然不把寒冷当成一回事。他们为醉雪带给体内的暖热而兴奋不已。可是那一段充满激
情的时间过去以后,便会宿醉,接着就没有一个人不想从雪里逃脱出来了。这个多雪地区的
人们对雪并不具备很强的忍耐力。体内的热情彻底冷静下来以后,他们仍然无法抵御寒冷的
侵袭。如此一来,就开始有人生病了。这就是山谷中人们同雪打交道的模式。我热切希望飞
雪给妻子的沉醉能够持久。我像从前年底来问安的佃户们那样,背朝火炉坐下,开始吃推迟
了的早餐。
    “一伙毛头小青年,是可怕的不良少年,是放火抢劫不在话下的危险的年轻怪物,这不
仅是这个村的,近郊各村的人也都这么看,所以暴动胜利了。比起城镇正门对面的敌人,农
民们也许更害怕本地上的暴力团伙。”鹰四把刚才因我的闯入而被打断的话重新讲下去。他
正把万延元年农民暴动中青年组织所起到的作用讲给他们听,重新描述当时的情景,好让山
谷中的年轻人也继承他的记忆。
    “听阿鹰讲万延元年农民暴动的事,他那些队员怎么都听得那么开心?”我压低声音问
侍候在旁的妻子。我觉得奇怪。至少在我的理解里,万延元年暴动时,青年组织所起的作用
里充满了残忍的暴力,没有任何地方能引起如此快活的放声大笑。
    “阿鹰还穿插讲了很多有意思的话呢,阿蜜,他可不用成见看暴动,阿鹰可不像你,把
暴动看得一片忧郁,一团沉重。这不正是他生气勃勃的地方么?”
    “万延元年暴动里能挖掘出那么愉快有趣的插曲吗?”
    “你没问过我这个呀。”妻子反驳我,又给我举了一个例子。“阿鹰说,从这儿到城镇
的各村的村长和官吏都得跪在路边,农民们空着手一个一个敲着他们的脑袋走过去。他讲到
这儿的时候,大家笑得最开心了。”
    一个一个敲村长和官吏的脑袋,这的确是农村的不良少年想出来的土气而滑稽的法子。
可是那些村长、官使们的脑袋叫几万民众一个一个敲过去,脑壳里面便被敲得像豆腐渣一样
稀碎,惨死在那儿了。
    “众人的队列走过去后,老人们趴着死在泼上了人粪人尿的家当前面,这些阿鹰讲过没
有?那些年轻的体育健将们听了,没得意地放声大笑吧?”我无意责难鹰四和他的新伙伴,
只是出于好奇才这么说罢了。
    “有啊,阿蜜。如果真像阿鹰说得那样,这个世界充满暴力的话,在它面前垂头丧气、
无精打采,总不如有点滑稽的事就尽量笑一笑,这才是健全的符合人性的态度呢。”妻子说
着走回到灶边。
    “青年组织里的那伙人确实很凶残,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凶残给参加暴动的普通
农民带来了一种安全感。到了必须和敌人搏斗拼杀的时候,他们就不用沾手,有青年组织的
人肯定是靠得住的。一般的农民在暴动过后不用担心被追究杀人放火的罪名,所以能踊跃参
加进来。参加暴动的所有人都会担心,万不得已不是要亲手去杀人吗,而这次暴动事先就解
除了这种不安。先不说在村长头上咚地打一下,直接使用暴力的血腥行动也都是由青年组织
承担。他们具备那种彻底完成任务的素质。暴动队伍朝城里进军的时候,一路上各村里如果
有拒绝参加暴动的地方,青年组织就肆意地放火烧房,那些从房里跳出来的,不让放火的都
被杀得干干净净。偶然免遭一死的村民们因为害怕也就参加了起义。虽说他们都是农民弟
兄,可实际上却是一群近乎疯狂的不良少年,他们以武力胁迫老实的农民。善良的农民就怕
这个,结果使从山谷到城里的所有农民一个不剩地参加了暴动。一旦把哪个村子拉到暴动队
伍中来,就挑选村里的不良少年,组成新的青年组织。也没有什么规章,只是,要向革命青
年组织创始人的这个山谷青年组织宣誓忠诚,另外就是只要是使用暴力的事,就毫不犹豫地
去干。这样,暴动把山谷里的青年组织作为参谋总部,各村里由本村的不良少年组成的队伍
做为基层组织进行活动。山谷青年组织每解放一个新的村落就把那个村里的不良少年都叫出
来,让他们告发哪一家大富搞过歪门邪道,然后就去袭击。正好在愤愤不平的不良少年眼
里,大部分有钱人家都是贼窝。到了城边上的时候,农民暴动的事早就传到了那里了,所以
有些大官把财产、书籍、帐簿之类藏到寺院里。把这些情况报告给暴动指挥部的,也是那些
村里的不良少年。他们刚从明理保守的大人们的管束中解放出来,世世代代保持权威地位的
大官也好,或是担心着生死问题的寺院也好,他们才不管呢,结果寺院被袭击,藏匿起来的
财产全在院里烧毁了。然后,从没被当人看的不良少年成了村里掌握大权的新的领导组织的
成员。为什么不良少年组成的青年组织这么突出呢,总结起来看,首先,在村子里,他们属
于没有位置的人,在村里的日常生活中,其他人常常把他们当作多余的人对待。其它的大人
们总是和本村的人往来密切抱成一团,而对外来事物往往抱怀疑态度,可不良少年就正相
反,甚至可以说他们这伙人只和外来的人才会自由地结交。另外,一旦他们进入暴动的领导
层中开始行动,由于素质和自由散漫的问题,他们立刻就闹糟了许多事,以至于他们都没法
再回到村子集体里去了,不论他们放火还是杀人!所以他们和其他农民不同,希望暴动总能
继续下去,他们成了暴动队伍中的青年军官。他们觉得,比起本村的人来,反倒是和外来的
伙伴们在一起更踏实。实际上山谷里的青年组织经常照料他们。在暴动接近尾声、队伍打算
从城里撤走时,有几个留在后面的不良少年因为企图强奸商人女儿被逮捕了。只是逮捕不良
少年的并不是城里的势力。大伙都挤到正门进行团体交涉,可是从那儿攻不进城去,所以官
方一直都是持旁观态度,直到暴徒离城。即便暴动队伍已经开始从城里撤走,可还有几个不
良少年恋恋不舍地在镇上结伙逛游。他们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城里走吧,而且燃起无端
的性欲。不知怎么回事,还穿上了抢来的女人的衬衣(年轻人们发出嘘声,不好意思地笑
了)。那伙人想起队伍驻扎在城里时,有人家没招待他们,他们就想去袭击那家人,强奸他
家的女儿,于是闯进一家棉花店。可是,一个料到暴动队伍要撤退的警备人员起了野心,要
抓住这伙穿着女式和服长衬衫的人。他是看守的头领,于是指挥“番非人”这种最低级的手
下人真的把这伙不良少年逮着了。总算有一个人逃了出来,报告给山谷青年组织后,暴动队
伍便受命再次攻城,青年组织冒着极大的危险返回去救出几个强奸未遂的流氓。他们很快就
抢回了俘虏。成了事件导火线的棉花店被捣毁,“番非人”们也被收拾了一顿,那个叫青吉
的看守头头的家被放火烧了。然后,听说一张布告上面还写着首歌:‘野心勃勃想立功,手
拿细绳充英雄,家中起火心里急,神色狼狈是青吉’,哈哈!”
    小伙子们也齐声哈哈大笑起来。我吃光了饭,摞起用过的碗碟拿到水池去时,妻子却现
出戒备森严的生硬表情说:
    “阿蜜,你要是想反驳阿鹰,就直接和他们争论去好了。”
    “得了,我不想插嘴他的宣传活动”,我说,“我只想把山鸡做了。放哪儿了?”
    “阿鹰把它挂在房后的木钉上了,那山鸡肥得像小猪似的,又漂亮,有六只呢!”桃子
代妻子回答了。她们在竹篓里放了许多蔬菜,看来是要为运动量极大的足球队员们准备一顿
富含维生素的午餐。
    “山谷里的青年组织本来是为老实巴交的农民所惧怕的,但在暴动过程中,他们也渐渐
地受到了尊敬。也许他们所使用的暴力都是乱拼硬凑出来的花架子。但不管怎么说不只是山
谷,他们在全藩都成了引人注目的英雄。后来暴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仍旧无拘无束,从
前的不良少年现在举止就像山谷中的贵族。实际上有一段时间,青年组织仍旧保持着势力,
随时可以把暴动的民众从山谷中发动起来,其它各村不良少年的组织也仍守着各自的据点。
暴动解散的时候,山谷的青年组织和其它村的暴动参加者们一起约定,如果藩内开始镇压就
马上再次组织暴动,到时候哪个村犹豫,就先烧掉哪个村的房子。这样一来藩上就只好暂且
不追究暴动领袖。在那一段平安时期里,山谷的青年组织不仅大吃大喝抢来的战利品,好像
还大肆勾引村里的姑娘媳妇们。不过也可能是姑娘和媳妇勾引他们!(那些年轻人为这么无
聊的笑料居然也笑得很起劲)因为青年组织到底是由不良少年组成的嘛。他们还有武装,倚
仗权势横行霸道,这样的社会状态那就是乱世一个。有人因为和他们争执而被杀,他们中不
受女人喜欢的家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强奸了再说。对于恢复了和平生活的农民来说,他们成
了新的为非作歹的强权。过了不久藩上的搜查官来到山谷里时,他们已经从村民中脱离出
来,很是孤立了。结果他们躲在仓房里负隅顽抗,山谷里的伙伴却背叛了他们,约定好的援
助一项也没兑现……”
    在火炉旁围坐成一圈的人中发出了愤慨的评论。我感到年轻人们正把自己和万延元年农
民暴动中的青年组织重合到了一起,他们单纯得让人难以置信。鹰四没指定说农民暴动的领
袖是曾祖父的弟弟,只讲述了包括他在内的山谷青年组织的整体情况,这种作法收到了很好
的效果。我站在灶前把身上烘得暖暖和和,然后来到世田和,在曾经挂过兔子、野鸡和山鸡
之类的板壁的木钉上,看到了六只山鸡。那里是我们家里温度最低的地方,盛夏里猫都趴在
那排木钉的下面睡觉。我们家的男丁曾一度在各方面都兴旺顺利,现在鹰四又试图在生活中
一切细微处模仿那个时代的形式。就连把山鸡用绳子捆住脖子吊到木钉上去的方法也要坚持
和祖父、父亲的吊法一模一样。内脏被掏空了的山鸡屁股里居然塞满了海带。可是在过这种
真正生活的根所家的那个时代里,他还不懂事,所以他是靠着格外困难的钻研和努力,才重
现了洼地里这个家的正规生活秩序,使得人们能从各方面重新体验当时的生活。
    我把六只肥壮的山鸡横放在雪地上,拔下黑色和暗红色花纹的羽毛,羽毛立刻和雪片一
起被风吹散,只剩下重一点的羽毛梗残留在我的脚边。羽毛下面的肌肉又凉又硬,并且有种
厚实的弹力。羽毛之间的绒毛像棉花一样,上面满是透明可爱的虱子,我觉得它们像是还活
着。我怕把带着虱子的绒毛吸到肺里,就一边只用鼻孔微弱地呼吸,一边继续用冻僵了的手
指拔毛。突然,正是“起了鸡皮疙瘩”的奶油色的薄皮破裂开,我探进去的指尖感觉到里面
像是有什么异物。从薄皮一点点破开的裂口上露出受了伤的红黑的肉,上面还粘着血块和霰
弹颗粒。我拔下几乎光秃了的身体上最后的几根羽毛,用力把它的脖子一圈圈拧起来扭断。
脖领还差一点就要拧断了,可我心里不知什么东西阻止我用上最后这点儿力气。我松开它的
头,扭曲着的脖颈像弹簧一样猛地弹回来,尖嘴扎到了我的手背上。我第一次把鸡头作为一
个独立存在的物体进行观察,凝神把握它在我内心唤起的感受。我背后低低的说话声和突然
的哄笑声都被这山腰里覆盖在世田和与桑田上的积雪吸收了,只有新降的雪发出细碎的摩擦
声,细微得让我怀疑这是不是打到我耳朵上的雪片相碰发出来的声音。
    山鸡的脑袋上裹着一层细密的茶色短毛,发出燃烧般红色的光泽。它眼睛周围像鸡冠花
一样是红地上嵌着黑点,简直就是肉质草莓。而且它干枯了的白色双眼——可那不是眼睛而
是一簇极小的白毛,真正的眼睛在它正上方,像一段黑线似的眼睑紧闭着。我扒开它的眼
睑,看见里面盛满水汪汪的东西,就像被剃刀割破了皮的葡萄,一开始还有一种可怕的震慑
像脉搏的跳动一样不断袭来,但盯着看了一会儿,也就不觉得怎样了。这不过是只鸡的眼
睛。然而白色的“伪造眼”却不是那么脆弱了。在我的注意被鸡头吸引住之前,在拔下它身
上最后的几根毛时,我就一直觉得这只“伪造眼”在盯着我。所以我才不愿意花时间找刀,
而打算直接抓住带着“伪造眼”的脑袋,拧断了它的脖子。我的右眼几乎没有视力,在这一
点上,和山鸡的“伪造眼”近似,可是它也只具备这种没有视力的负面作用。如果我要像友
人那样赤裸着,涂红脑袋,肛门里插上黄瓜,自缢而死的话,我就应该在上眼睑画上一双炯
炯有神的绿色“伪造眼”,这样才比友人的装扮更具效果。
    我把六只拔光了毛的山鸡并排放在雪地上,把头转上一百八十度,用独眼的方式警惕地
四下里张望,看有没有猫啊、狗啊之类的,然后回土间去找柴禾。
    “……想背叛同伙的人当然要被青年组织驱逐出去”,鹰四继续说着。“要是往城里逃
跑立刻就会被抓住,可要是孤立无援地留在山谷里,不仅得不到同伴的保护,从前倚仗权势
欺压过的农民也会同样狠狠地报复他们呀。所以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碰碰运气,想办法逃出
森林到高知县去。要说他们的逃跑成没成功……”
    我正把一捆旧稻草从地板底下拖出来,向妻子要火柴盒的时候,弟弟中断了他的讲话,
向我问道:“阿蜜,山鸡肉够肥吗?”也许他讲的这些都不是很可信。至少我对万延元年农
民暴动以后青年们的活动和生活并不知道那么详细。
    “啊,肥得很呢,是上等山鸡。森林并没有荒废嘛。”我把稻草放进用鞋踩实的雪坑
里,摆成一圈,点着了火。粘在山鸡皮上的细绒毛很快被烧掉,发出一股糊味。不一会,山
鸡身上就布满了烤化的肉质那焦茶色的细线,鸡皮也被熏烤得颜色变深,到处都露出黄色的
粒状脂肪。这一下让我想起死去的友人说过的一句话:“被烧死的黑人因为身体瘫软鼓涨,
看不清细模样,像一个粗制的木偶。”在我背后,有一个人和我同样认真地凝视着我所看的
东西。回头一看那人是鹰四。因为炉子和辩论的火热”他的脸涨红得几乎能把落下的雪片刷
地溶化掉。我相信山鸡这副被烧掉绒毛的模样也在弟弟心里唤起了与我同样的回忆。
    “听说我那个死去的朋友在纽约见到你的时候,向你要了本关于争取公民权运动的小册
子吧。说是上面登着黑人被烧死的照片。”
    “啊,对啊。那张照片太可怕了,属于那种揭露暴力本质的东西。”
    “那个朋友还说,你突然说,我把真相讲出来吧,吓了他一跳。他一直很不安,说不知
道你除了跟他说的那些事以外,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你挺犯难,可最后也没能说出
来。什么事啊?他直到最后也没弄明白这个问题。他死的时候带着的这个疑问真有什么内容
吗?”
    鹰四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抑郁地眯起眼,而让他觉得晃眼的,也许不光是雪地反射的
白光,还有在他内心涌起的回忆。他又把目光落在山鸡上。然后他说:“我把真相讲出来
吧。”他的声音让我觉得他以前在纽约跟朋友说话的时候就是这种语调。”这是个年轻诗人
写的一句诗呀。那时候我把它当成口头禅了。我所考虑的绝对的真相,如果谁说出去了,要
么被人杀死,要么自杀,要么变成不堪入目的疯子、叛逆的怪物,只能选择其一。那件事实
一旦说出口,就等于在怀里抱了一个已经点了火的炸弹,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想一个活着的
人会有勇气把这种事的真相告诉别人吗?”
    “但是走投无路时,痛下决心,讲出真相,这种人也是有的呀。不过他大概是既不会被
杀死,也不用自杀,更不能变成疯狂的怪物,总能想办法活下去的。”我一边猜测鹰四突然
饶舌的意图,一边反驳他。
    “不,那简直比登天还难。”鹰四把我想到的见解一脚踢开,语气坚决,显然他是对这
个问题考虑了很久。“要是真有人说出了真相后仍旧没被杀也没自杀、也没变得和正常人不
一样极度乖戾凶狠,还继续活下去的话,那么这只能说明他所说的事,实际并不是我说的那
种像点着引信的炸弹一样危险的事。只会是这样,阿密。”
    “那么,把你说的那种真相说出去的人,就一点出路也没有了吗?”我有点退缩,提出
了一个折衷方案。“可是,那些作家怎么样?有些作家通过他们的小说说出真相后,不是都
还继续活下去了?”
    “作家吗?的确他们中有些人说出了准真相的事情,并且没被打死,也没发疯,仍旧好
好地活着。他们是借小说的虚构情节蒙蔽别人。他们蒙上虚构的外衣,就可以毫无后顾之
忧,不论是可怕的、危险的,还是厚颜无耻的事都可以写出来,这正是作家行业本质上的弱
点。至少作家自己在吐露真相的时候,都能意识到自己借着小说的外衣便什么都可以说出
来,所以对自己作品中的所有毒素早就都有免疫力了。结果这也传染给了读者,很容易使他
们以为小说里没有对真实灵魂的直接揭示。这么一想,其实在印刷出来的文章里并不存在我
所说的那种真相,最多也只能看到某些作品摆出来的不惜陷入危险也要揭露事实的姿态。”
    烧掉了绒毛的山鸡摆成一排,膘肥肉厚的身体上落了积雪。我每次拿起两只,用力互相
拍打它们,磕掉积雪,发出嗵嗵的声音,直响到我胃里。
    “我那朋友说,你说‘说出真相吧’的那天,他看见你想从背后吓唬你之前,你好像在
看那种尸体烧焦的照片想心事来着,他没有错吧。那时候你是不是在药品商店的柜台前面,
想象着你要是说出真相,就会变成照片上那样烧焦的死尸?”
    “没错,我想他多少理解了我一点儿了。而且,我觉得我也明白他自杀方式的含义。”
鹰四直率地说道。这又使我想起在机场他悼念朋友的那番话给我内心带来的波动。“他是你
的朋友,我这样自信了解他也许你觉得很可笑,但我从菜采嫂那儿听到他的事儿以后,真还
反复琢磨了一下。他把头涂成红色,赤身裸体地(我想到妻子和弟弟还不知道,他的肛门里
塞上了黄瓜)上吊,也许是在大喊‘说出真相吧’之后,立即自杀的。即使他没喊过这句
话,但他也是认识到一瞬间后,再也无法复活的尸体就会头涂成红色、身体赤裸地摆在别人
眼前这一点以后才勇敢地跳下凳子的。这种行为本身不就等于一字不差地喊‘把真相说出来
吧’一样吗?不是吗?阿蜜!用红头裸体的死尸向活着的人做最后的自我表白,这种决断难
道不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么!他是用自己的行动说出了真相才死去的。我不知道他说出的是什
么样的真相,但不管怎么说他绝对是说出了真相。我从菜采嫂那儿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在
心里对你那死去的朋友说:“0K,我听见你喊出来的真相了!”
    我明白了鹰四的话。
    “我的朋友替你付了胶囊钱绝没吃亏。”
    “如果我要讲出那件事的真相,我想让你来听。那件事从对你说出来以后就会发挥出真
相的威力。”鹰四像个为冒险而兴奋的孩子,天真地说。
    “因为我是你的亲人?”
    “是的。”
    “那么,你要说的真相,是妹妹的事吗?”我问。我心中的疑惑几乎要令我窒息。
    话音刚落鹰四立刻绷直身体,用毫不掩饰的凶狠目光逼视着我,让我怀疑他会不会向我
扑上来。可是弟弟只是用强烈的戒备来探出隐藏在这话背后的动机。过了一会,弟弟松弛下
全身的肌肉,把脸掉转开。
    我们沉默不语地看着山鸡肉上新落的雪。阴冷的寒气砭人肌骨。弟弟也跟他那相貌魁伟
的单衣伙伴一样,嘴唇青紫,浑身打颤,我想赶快回到土间,却又觉得我们的谈话该有个平
静的结尾。正当我漫无目标地寻找安全的话题时,鹰四先于我把两个人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
    “阿蜜,我劝你到山谷来。并不只是为我的计谋打算,好能在卖掉仓房和地产时对村公
所的人说是受住在山上的哥哥的委托来办手续的。我是想在我说出真相的时候,你能做我的
证人,我希望我说出来真相是在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别再提仓房和地皮的事了。”我说,“可是,我想那可怕的真相你最后对谁也不会说
出来的,要是你把它当做内心深处的秘密的话。同样,我最终也没找到我的草庐和新生
活。”说完之后,我们并肩回到屋里。我们都给冻透了。桃子正给炉边的年轻人分午饭的炖
菜。这是山谷里的鹰四他们合宿以后的第一顿饭吧。让人记起新年时山谷青年合宿的风俗。
勤劳能干的星男在远离新伙伴圈子的角落里,给一大堆比赛用足球一个一个认真地擦上保革
油。我把六个山鸡肉块交给妻子,穿上新长靴,踢踏着积雪回到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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