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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一个嘘音浓重的声音,在夏尔·罗塞特旁边说起来,就见副领事手里端着一杯香槟,从酒台那一边走过来。
“你好像在全神贯注。”
有人在说:
“那个副领事,他还待在这儿,你看,他多么能熬时间啊。”
有人在想:“他必须去亲眼看一看,才能对拉合尔有所把握吗?啊,在这个城市里,听他说话,简直是痛苦,是受罪。”
跟他什么话也别说,夏尔·罗塞特想,对他要时刻提防着。他大概还没有看见米歇尔·理查逊,当然,这又有什么重要的?他能看见什么?看见她,好像他只能看见她。
“我要香槟,”夏尔·罗塞特说,“今晚到现在,我喝了很不少了…·”
人家用一种审讯人的腔调在想他:“那辆女式自行车,斯特雷泰尔夫人的自行车,你看,停靠在那里,是怎么回事?”
人家听到这样的回答:
“关于那些原因,我无可奉告。…”
有人在想:“其实,在他看见拉合尔之前,拉合尔是个什么样的城市,他早已有了一个想象,当他坚信自己的想象后,他便给拉合尔招去了死亡。”
这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神甫这么说:如果你祈求上帝,上帝会提供解释。”
有人发出讥笑。
“你会看到的,”副领事对夏尔·罗塞特说,“在这里,醉酒都一样。”
他俩在喝。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在旁边一个厅里面。她和乔治·克莱恩、米歇尔·理查逊及另一个英国小伙子在一起,那个小伙子是随米歇尔·理查逊一道进来的。夏尔·罗塞特将会知道,直到夜晚的结束,她都待在哪里。
“斯特雷泰尔夫人能使人对生活产生一种热望,你不觉得吗?”副领事问。夏尔·罗塞特听了,就像没有听到似的,他没有回答。副领事又说:
“你会受到接待的,也会被救出苦海的,用不着否认,我全听到了。”
他笑了。
不要做出任何反应,夏尔·罗塞特想。副领事的声音分明很愉快。他又笑着说了一句:
“多么的不公平啊。”
“你也会受到接待的,”夏尔·罗塞特说,“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历来如此嘛。”
不动声色。
“我不会受到接待。”副领事继续在笑,“拉合尔的事情,人家想到就怕。我说话走音走调,你听见我的发音吗?但是请你注意,我不会怨天尤人。一切都很完美。”
有人在想:“他最后只给拉合尔招去了死亡,但没有招去任何其他的不幸,其实,不管哪一种不幸,在他看来,都可以证明:拉合尔的兴盛与毁灭,还有除了死亡之外的别的力量,同样可以左右。所以,有时,当他认为死亡显得太过分了,成了一种卑鄙的念头,一种谬误的时候,他便从一个曾经探索过的世界,往拉合尔捎去火焰,招去海潮,招去那必然的物质性的灾难。”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夏尔·罗塞特问。
“哪样说了?”副领事反问道。
“清原谅…羽u才跳舞的时候,说到了你…勺D果你想知道……好像你很害怕麻风病?其实大可木必,你应该知道,麻风病只能传染给那些饿肚子的人…担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紧张呢?”
副领事气得叫了起来,然而却压着嗓门,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手里的杯子被扔在地上,碎了。一阵沉默。他低声嚷道:
“我就知道,我没有说的话,别人也能传播,简直可怕
“你这是疯了……害怕麻风病也不丢脸儿……”
“他们胡说八道。是谁说的?”
“斯特雷泰尔夫人。”
刹那间,副领事的怒气消失了,就见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全身心地沉浸在那种思想里,那样子,仿佛是沉浸在幸福之中。
人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又来到八角厅,她向众夫人散发新鲜的玫瑰,都是下午刚从尼泊尔送来的。夫人们都很激动,用热烈的话语说,她应该自己留着。她说她有的是,说明天起,这些客厅就没有人了,这些玫瑰……不,她不太喜欢花……她散花的动作很快,有点儿太快,犹如急于要摆脱一件苦差事似的。有十来位夫人围着她。
副领事的目光,这个时候,霍然变得如醉如痴。仿佛他在盼望着温情,在盼望着爱情。但愿温情和爱惜这就到来。从那混合着、交织着的种种苦情中,摆脱出来,夏尔·罗塞特想,仿佛突然间,他也要求得到他的那一份儿。西班牙领事的夫人,手里拿着一支玫瑰,走了过来。
“每次,斯特雷泰尔夫人散发玫瑰,就等于说,她对我们已经够了,这是一个信号。但是,人家照样可以随意活动下去,装着不明白这个信号。”
副领事什么也没有说。
乐队重新开始演奏,然而,有搬动什么东西的声音,混在音乐声里;来宾真的开始离去。看得出来,西班牙领事的夫人喝多了。
“看你的心情很不好,”她对约翰一马克·H说,“我来跟你讲一件事情,可以让你乐一乐,告诉你吧,并非大家全都走,有几个人会留下来,是的,我完全敢对你这么说,人人都知道,再说,正因为我有点儿醉了……这样的招待会,有时到终了,非常有趣……听我说,之后呢,他们会去……斯特雷泰尔夫人有时要去加尔各答一个妓院…叫蓝月亮……和几个英国人去……就是那三个人,在那儿的……他们都醉昏掉了……我一点儿没编造……你可以问一问你周围的人
她放声笑起来,却没有注意到他们没有笑,她走开了。法国副领事低垂着眼睛,把酒杯放在酒台上。他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听到。
“你相信吗?”夏尔·罗塞特问。
在八角厅的一个安静的角,玫瑰花已经没有了,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站在丈夫旁边,正面带微笑,伸手送别客人。
“我看,这位夫人不是在编造。”夏尔·罗塞特说。
拉合尔的副领事一直没有答话。他那样子,就像是发觉现在已经太晚了。在旁边的那个厅里面,客人几乎已经走空。这里,有三对舞伴还在跳。在大厅里面穿行,越来越容易。一些灯火已经熄灭,有的食品盘已经撤了下去。
副领事离开夏尔·罗塞特。
他朝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走过去。他想干什么?
客人正陆陆续续地离去,哪一边都有人朝外面走去。她还站在那个角里面,对丈夫说着什么,一边和人握着手。
在另外一个厅里面,好像还有少数客人,说少也不少,她好像为此有点儿焦急,不时地朝那边看一眼。
副领事就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他没有看见她正忙着呢,她必须站在那儿,向人道最后的晚安,他站到她的面前——这如同突然泼来一盆冷水,客人们都站着不动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向她微微欠身,她不明白,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欠着身站在她面前,客人们都注视着他,觉得既可笑,又不敢笑。他抬起头,看着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她,看见她独个人,他没有看见一旁的大使脸上已露出受到伤害那样的表情。她皱了皱眉,笑了笑,说:
“如果再跳,我就没个完了,对不起……”
他说:
““我坚持要请你。”
她请周围的人谅解,跟他来到舞池。他俩跳了起来。
“人家刚才问你,我跟你说了什么。你说我们谈起了麻风病。你在瞎说我。你不能再瞎说什么了,记住。”
男人的双手发烫。第一次,他的声音很美。
“你什么也没有说吗广
“没有。”
她朝夏尔·罗塞特望去。眼睛分明含着委屈。夏尔·罗塞特搞错了。拉合尔的副领事想必会对斯特雷泰尔夫人说,她不该把他说的,关于麻风病的那些话,再说出去;而她呢,她这时觉得十分懊恼。
“我瞎说了你,但我并没有恶意。”她说。
三个英国人中,有一个朝夏尔·罗塞特走来——一切都在乐队完美的演奏声中进行——他很年轻,就是他和米歇尔·理查逊一道进来的。夏尔·罗塞特看见过他去网球场。他好像不知道发生的事情,木知道拉合尔的副领事现在的状况。
“我叫彼得·摩根。请你留下来,你乐意吗?”
“我还不知道呢。”
这时,副领事不知对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了什么,竟使她直要往后退。他却把她朝自己身边拉着。她试图挣脱。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大使的眼睛也盯紧了他。他不再拉她。但是,好像她还想逃开。她满脸的慌张,也许她害怕什么了?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她说,“我们不需要进一步相互了解。不要搞错了。”
“我没有搞错。”
“俄生活轻浮,”她的手试图抽回去,“我是那样的人,大家都说的对,那些议论我的话,大家都说得完全对,非常对。”
“不要再试了,你的手抽不回去的。”
她重新开口说:
“是的。”
“你正和我在一起。”
“是的。”
“请你现在和我在一起。”他恳求道。“你说了些什么?”
“随便说的什么。”
“我们就要分开的。”
“我正和你在一起呢。”
“是的。”
“我和你在一起,与我今天晚上在这里,在印度,和任何其他人在一起,完全一样。”
有人在说:
“瞧,她笑得很文雅。他显得很平静。”
“我马上那么做,装出今晚要和你们待在这里的样子。”拉合尔的副领事说。
“你没有任何机会。”
“没有任何机会?”
“没有。不过,你还是可以那么做,装出你有一个机会的样子。”
“你们将会干什么?”·
“赶你走。”
“我马上那么做,装出你可能要留我的样子。”
“是的。可为什么我要和你这么干呢?”
“为了让一件事情发生。”
“在你和我之间广
“是的。在咱俩之间。”
“到大街上,你再大喊大叫吧。”
“是的。”
“我会说那不是你。不,我才不说哪。”
“接着,会发生什么事?”
“半小时之内,他们会觉得很扫兴。过后,他们会谈起印度来。”
“接下去呢?”
“我会弹钢琴。”
舞曲结束了。她离开时,冷着面孔,问:
“你会有什么样的工作呢?”
“你知道了?”
“你会被任命到外地,远离加尔各答。”
“你希望这样?”
“是的。”
他们分开了。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从酒台前经过,没有停下,她径直朝另一个厅走去。她刚刚跨进那个厅,便听见副领事发出第一声叫喊。一些人听清楚了,他喊道:
“留下我吧!”
有人在说:
“他已经醉昏了头。”
副领事朝彼得·摩根和夏尔·罗塞特走去。
“今晚,我就留在这儿,和你们在一起!”他直着喉咙说。
他俩在装死。
大使已经抽身离去。在八角厅里面,有三个醉醒醒的男人,正在扶手椅上睡着。侍者最后一次上了饮料,但是,那些食品桌上面,食品已经所剩不多。
“你该回去了。”夏尔·罗塞特说。
传者正在撤食品盘,彼得·摩根连忙从盘子里面,抢出几个三明治,他叫侍者留下几个盘子,他说他饿得正要命。
“你该回去了。”彼得·摩根同样说。
人家想,拉合尔的副领事继骛不驯的毛病终于发作了。
“为什么?”
他们不看他,不搭理他。于是,他又直起了喉咙:
“我要和你们在一起,让我这一次,和你们在一起。”
地仰着脸看着他们。有人以后会说:
“那时,他仰着脸看着我们。”
有人将会说:
“那时,他的嘴角沾着白沫儿。我们还剩下一些人,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他身上,他叫喊的时候,大厅里面死一般沉静。那就是愤怒啊,他走到哪个角落,都在用他那骤然而至的愤怒,用他那一阵一阵的癫狂,来引起大家的惊恐
有人在想:“这个男人,他就是愤怒的化身,愤怒就是这样的啊,我们今天可算领教了。”
夏尔·罗塞特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现场骤然之间空落下来,并向四周迅速扩大。一些灯火已经熄灭。传者在往外撤盘子。人人都害怕极了。副领事的时刻来到了。他开始叫喊了。
“冷静些,请你能不能冷静些。”夏尔·罗塞特说。
“我要留下来!”副领事叫道。
夏尔·罗塞特拉了拉他的衣领。
“你不可能,这明摆着。”
“就一次。一个晚上。只要这一次,让我和你们留在一起。”
“这办不到,”彼得峰根说,“请原谅,你这个人物,只有不在场的时候,才会使我们产生兴趣。”
副领事开始抽噎起来,没有再吐出一句话。
有人在说:
“多么可怜,我的上帝。”
随后,第二次出现了沉静的场面。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出现在另一个厅的门口。在她身后,站着米歇尔·理查逊。副领事四肢在哆咦,他连走带跑,朝她那边奔去。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年轻的彼得·摩根一把抓住副领事,牵着他,转向八角厅的门口。副领事已经不再抽噎,他由着彼得·摩根,没有反抗。仿佛他就等着那样似的。人家看见彼得·摩根一路牵着他,穿过花园,人家看见卫兵打开大门,副领事出了大门,大门重新关上。人家还能听到叫喊声。叫喊声停止了。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这时对夏尔·罗塞特说:
“现在,到我们这儿来吧。”
夏尔·罗塞特还愣在那里,望着她。
有人在说:
“他虽然在哭叫,其实是在嘲笑吧?”
夏尔·罗塞特跟在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身后。
有一个人想了起来:“在花园里面,他口里吹着‘印度之歌’的曲子。最后一个还能记得‘印度之歌’的人。从前,关于印度,他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印度之歌’。”
有一个人在想着:“他在拉合尔看见的,在别的地方不曾看见的,那到底是什么?是会芙众生?是麻风病人身上的灰尘?是萨里玛的花园?在到拉合尔之前,他是希望看到拉合尔,就那样永远维持下去,永远不为其所知,好让他企图摧毁拉合尔的念头,也一直拖延下去吗?无疑是这样的。因为,不然的话,一旦他了解了拉合尔,他可能就死了。”
在路灯下面,在这个即将开荤的夜晚,她,加尔各答的瘦女子,挠着秃头,坐在那群疯子里面,她在那儿,头脑已经空了,心儿已经死了,她一直在等着食物。她在说话,在讲着什么,没有人明白。
高墙后面,音乐声终于停止。
从炊事房的门后面,传出来一阵叮叮当当和搬动东西的声响。扔食物的时候到了。
今晚,在法国使馆的炊事房后面,很多吃的东西被扔了出来。她穿着粗布衣衫,背后漏着窟窿;她狼吞虎咽,速度神奇,一面躲闪着别的疯子挥过来的巴掌、拳头;她嘴巴塞得满满的,笑得快要接不上气来。
她吃过了。
08
她绕过使馆的花园,唱着歌儿,朝恒河走去。
“现在,到我们这儿来吧。”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
彼得·摩根回来了。副领事一定还在花园栅栏的外边。人们还能听到叫喊。
电唱机低音播放着舞曲,没有人在听。他们现在五个人在客厅里。夏尔·罗塞特独自站在一边,靠近门口,他还在听到领事叫喊,他看见到领事——晚礼服和蝴蝶结——趴在栅栏上,叫喊声停止了;副领事身子一跌一撞,开始沿着恒河走去,走在麻风病人中间。每一个在场人的面孔,包括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面孔,都绷得紧紧的。他们在听。她在听。
乔治·克莱恩——一双眼睛深陷,眼圈看不到睫毛,眼光咄咄逼人——,看见他那双眼睛,好像他人很凶残,不过,看她的时候除外。他离她很近。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俩认识的?至少从北京开始吧。他转身朝向夏尔·罗塞特。
“有时,我们到蓝月亮去喝一杯,你愿意去吗?”
“随你们吧。”
“唔!今天我想不想去蓝月亮,还不知道呢。”她说。
夏尔·罗塞特努力想驱散副领事的影子,但却没有做到,他想象着副领事正沿着恒河往前走,跌倒在沉睡的麻风病人堆里,嚎叫着爬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件可怕的东西……而后,他逃了,逃了。
“你们听……”夏尔·罗塞特说。
“不,他不喊了。”
他们在听,不是叫喊的声音,是一个女人唱歌的声音,从马路上传来。仔细听的话,好像也有人叫喊,但声音很远,像是来自马路的尽头,大概副领事已经走到那里。再仔细听的话,好像什么都在发出低沉的叫喊,在远处,在恒河的那一边。
“用不着担心,他现在一定到了家里。”
“我们还不认识呢。”米歇尔·理查逊说。
他是从哪里来的?他不住在加尔各答。他来这里是为了看她的,为了待在她身边的。他就希望和她在一起。他比夏尔·罗塞特想象的年龄要大一点,已经三十五岁。夏尔·罗塞特这时想起来,有一天晚上,在俱乐部里面,也看见过他——他来这儿大概有一周了。一定有什么东西,把他俩连在一起,夏尔·罗塞特暗暗寻思,想必是一种牢固的东西,一种关键性的东西,但是,好像不再是变化着的爱情在起作用。是的,夏尔·罗塞特已经想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是在副领事开始抽噎之前,还要早些的时候,夏尔·罗塞特回想起来,在他黑色的头发下,那双阴郁的眼睛。有人想象,也许有一天晚上,他俩被人发现,已双双死在尚德纳戈尔的一家旅馆里面,之前,他俩在蓝月亮共度了一夜,这样的事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也许,它就发生在夏季风期间。也许,什么原因也没有,单单是因为活着没有意思。夏尔·罗塞特站在那里迟疑,要不要坐下来呢?没有人请他坐下。她在暗暗地注意着他。他现在还来得及,还可以拒绝那岛上的温情,拒绝傍晚时分往尚德纳戈尔去的兜风,拒绝那不尽的体谅和宽解。在这把扶手椅上,另一个男人断是不可能坐下来的。夏尔·罗塞特第一次发觉,自己处在了加尔各答白人的神秘圈子里面。他还可以做出选择,离开这里或者坐下来。他敢断定,她难在注意着他。他扑通一下,坐在那扶手椅上。
多累人啊,实际上,也很快乐。她垂下眼睛,望着地面,大概她压根儿就没有怀疑,今晚他会留下来的。事情正是这样。
彼得·摩根回来了。
“他睡一夜,就会好的,”彼得·摩根说,“安娜一玛丽,我对他说,你不会怪他,没有关系。他已经完全醉了。你知道,他听别人说,你去蓝月亮,他一路讲着,正是因为这个事情,他才控制不住自己。一个女人去蓝月亮,你想想看
夏尔·罗塞特说,确实有一个女客人,对他们俩说起了蓝月亮。
“他怎么看?”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问彼得·摩根。
“他发笑,他说一个法国大使的夫人,居然去蓝月亮那样的冰屋。他还说到另一位夫人,我不认识。”
“你看,”乔治·克莱恩说,“我对你说过,在加尔各答,人家会知道的…你还不在乎?好吧。”他又说道,“奇怪,这个男人竟能让你去琢磨他。”他又转向夏尔·罗塞特,“我看见你们俩在一起说话的,你们在谈印度吗?”
“是的。我觉得他是在嘲笑……除非他就是……那么个人,就是那样子看事的。”
米歇尔·理查逊在叹气。
“我本来想要过去的。安娜一玛丽不让,我真后悔,唉!真后悔。”
“他那种人,你是忍受不了的。”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
“那你呢?”
她微微耸了耸肩膀,而后一笑。
“哦!我嘛…俄也忍受不了……但没有必要大家都搅进来。”
“你和他说了什么?”
“说了麻风病。”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
“只说了麻风病……嘿。”
“是的。”
“你好像心神不安。”米歇尔·理查逊对夏尔·罗塞特说。
“今晚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太残酷了。”
“究竟怎么回事?请原谅,当时我不在……”
“最终被永远赶出……这地方……这好像已成了他的一种死念头……我看……”他对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很久以来,他就想认识你…海天早晨,他去网球场,好像没有其他的原因……”
他们都看着她,等着,但是她那神态,似乎她与这事没有任何关系。
“你是说安娜一玛丽……”彼得·摩根问。
“当然是的。”
“他去网球场,想寻找什么?”彼得·摩根又问。
“我不知道。”她说。
她的声音又轻又细,就像一个针尖儿,但是不会刺痛你。她看见夏尔·罗塞特的那双眼睛,正盯着她不放。
“他是漫无目的地过去,漫无目的地看看吧。”她说。
“关于这个人,到此为止吧。”彼得·摩根说。
他二十四岁,平生头一回来到印度。乔治·克莱恩与他谈话最投机。
又有低沉的叫喊声,沿恒河传来。夏尔·罗塞特不由得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他到家了没有,不像是在家里……五分钟的时间。”
“他一定是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叫喊呢。”彼得·摩根说。
“如果他发现了你,”乔治·克莱恩说,“你只能使他更清醒地意识到,按你的说法,意识到他失败了。”
“不用管他,我向你保证……”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
夏尔·罗塞特这才重新坐下。他不安的心情有所缓解,最近几周来,烦躁和疲乏一直纠缠着他,可想想,又算得了什么。
“也许你说得对。”
“她什么也不需要。”
彼得·摩根和乔治·克莱恩今晚进行的这种交谈,将来还会有。他俩在谈加尔各答的那个疯姑娘,那个女乞丐,她的时间是怎么过的,她吃过食物的那些地方,是怎么记住的。
夏尔·罗塞特已经一点儿木想出去。米歇尔·理查逊还在想着副领事,他向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提了不少关于副领事的问题。她怎么看的?怎么想的?
“起先,他没有开口说话的时候,看到他那种神态,我觉得,他的眼睛里面有一种……他在注视着某个失去的东西,他刚刚失去的东西,…他在一个劲儿地注视着那个东西……
可能是一种信念,一个破灭的信念……不过,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是不幸造成了这种结果,你不这么看吗?”
“不管这个男人是个什么人,什么东西,”她说,“我不认为是不幸造成的。不过,他可能失去了什么?怎么谁也看木出来?”
“也许失去了一切?”
“在哪里?在拉合尔吗?”
“也许是失去了一切,不过,如果他真有什么失去的话,准是在拉合尔失去的。”
“反过来说,在拉合尔,他又得到了什么?”
“他是在深夜的时候,朝人群里面开枪的吗?”
“啊,对了,是朝人群里面胡乱开枪吗?”
“当然啦,白天就看见人了。”
“在花园里面,他口里吹着‘印度之歌’。”
乔治·克莱恩和彼得·摩根又凑到一块儿,在谈那个女乞丐,她睡在麻风病人中,每天早上,又从麻风病人中出来——端端的,还是那个样,居然木会染上麻风病,这非常令人惊奇。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站了起来,在听什么。
“就是这个疯姑,”她对彼得·摩根说,“她正在马路上唱呢……你们听…哪一天,我得想想办法,还是可以了解
“称什么也不会了解到的,”彼得·摩根说,“她已经完全疯了。”
歌声渐渐地远去。
“我也许弄错了吧,我们现在离印度支那有几千公里,这不可能呀…他是怎么来的?”
“你知道吗?”乔治·克莱恩说,“彼得在写一本书,就是从沙湾拿吉的这首歌谣开始写的。”
彼得·摩根最后笑了起来。
“我对印度痛苦的一面很感兴趣。我们大家多多少少都感兴趣,不是吗?我们只能在自己内心真切地感受痛苦的时候,来谈论痛苦……关于这个疯姑娘,我是凭自己的想象,随意地写下一些文字。”
“为什么写她呢?”
“因为在她身上,什么不测也不会再发生,甚至是麻风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印度世界,我有我的,你有你的;有这样的,也有那样的,”夏尔·罗塞特笑了笑,“你能做的事,别人也能做,好像就是…俄不清楚,注意,我对你不了解,好像就是把自己的印度世界搀和进去……”
“副领事是不是有一个痛苦的印度世界?”
“他嘛,不,说到底是没有的。”
“那么,他有个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
“我们大家都已经习惯,”米歇尔·理查逊说,“我们已经都习惯,你也已经习惯,五个星期够了,三天也够了。而后
“罗塞特,副领事一直让你心神不安吗?”
“不,没有……而后……你要说什么?”
“唔!而后……而后……这个副领事,他比当前马拉巴海岸的饥荒更让我们扫兴。他这个人是不是疯了?他就是一个十足的疯子吧?”
“听到他叫喊,就会想到在拉合尔……深夜里,他站在阳台上叫喊。”
“安娜一玛丽也有属于她自己的印度世界,”乔治·克莱恩说,“但是,她那个世界并没有和我们的混合在一起。”
他朝她走过去,一个箭步,抱住了她。
“大家是不是要在这里,为法国副领事伤心一场?”彼得·摩根说。
“不。”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
大家都不再谈这个话题。
侍者送来桔子水和香槟。这时气温并不高。他们听到外面下起了雨,加尔各答在下雨,雨水打落在棕榈树上。他们还去不去蓝月亮?有谁问。不去了,今晚肯定不去了。时间已经太晚。大家待在这儿也挺好。
“跟你说,我又去了北京,”乔治·克莱恩说,“啊,在大街上,我好像总是看见你,整个那座城市仿佛还记着你,跟我谈着你。”
“你恐怕不晓得,”她对夏尔·罗塞特说,“蓝月亮不过是一个夜总会,跟别的夜总会一样。欧洲人不敢去那里,因为害怕麻风病,所以呢,他们说那是个妓院。”
“这个人,一定是压根儿就不了解那地方。”夏尔·罗塞特说时笑着。
暴风雨过去了。
“你过去就盼望到印度来吗?”她含着微笑问,“人人都在盼望着什么事情,比如到印度这里来呀,或怎么的事情。”
加尔各答又发出低沉的叫喊。
“我在加尔各答刚刚度过的五个星期,确实很痛苦,但同时呢,大家的情形想必都一样,我在这里也找到了某种,我还说不清楚,好像是某种盼望的东西……”
“假如你被派往外地,你愿意吗?”
“初来乍到,随便被派往哪里。”
然而,米歇尔·理查逊还抓住副领事的话题不放。
“在他的材料中,好像有‘难说’这个词儿。”
“究竟是什么‘难说’呢?”
“他想要你做什么,安娜一玛丽?”
她专注地听着,没有料到米歇尔·理查逊刚刚提出的问题。
“哦!不明白。”
“大凡来找这位夫人的男人,都那么认为,在她身边可以忘却什么,副领事不过也属于这一类人,对不对?”
她笑了吗?
“在他的材料中,准确地说,到底写了什么?”米歇尔·理查逊问。
“哦!”他答道,“比如,说他深夜里朝萨里玛的花园开枪。”
“他在加尔各答的寓所,同样也给他毁了吗?”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笑了。
“没有,”她说,“一点儿也没有。”
“在拉合尔,他也朝玻璃上面开枪。”
“夜里,麻风病人在萨里玛的花园。”
“白天也在,他们在树阴下。”
“他是不是因为某个女人不在,心里挺烦闷,也许从前…在某个地方,他认识一个女人介
“他说他还从来没有……这是真的吗?”
“这些事情,”彼得·摩根说,“我几乎可以断定,他早就认为自己应该去做了,因为,他过去一直抱着这样一个念头:总有一天,他要干出一件有决定意义的大事来,而后…·”
她笑着说:
“确实是的,他早就认为有必要先闹出一场戏来,我看,他比别人更需要这么做。”
“一场什么戏?”
“比如,发怒的戏啊。”
“关于这个问题,他对你只字未说吗?”
“是的。”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
“而后…你刚才要说什么?”米歇尔·理查逊问。
“而后,”彼得·摩根接下去说,“他就可能有权利去指使别人,去要求得到他们的关怀,要求得到斯特雷泰尔夫人的爱情。”
睡梦中的加尔各答又发出刺耳的叫喊,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三个月来,那几个记者,在你家里又吃又睡。”乔治·克莱恩说。
她说,他们被困在加尔各答,是因为签证的问题,他们准备到中国去,他们等在这里都快急死了。
“眼下,马拉巴海岸正在闹饥荒,他们打算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会做的。他们根本就没有联邦精神,所以,什么正经事也做不了。”
“为了一斤米,要排上一星期的长队,罗塞特,你要有受苦的思想准备。”
“我准备好了。”
“不,”安娜一玛丽说,“我们以为要受苦了,但我们永远不会受苦的,受苦的念头始终比想象的还要让人受不了。”
“饥饿从来没有危及欧洲人,可是,在饥荒期间,欧洲人自杀的事却时有发生,这非常奇怪。”
“安娜一玛丽,安娜一玛丽,暗暗我吧,请你弹一段舒伯特的曲子。”乔治·克莱恩请求道。
“钢琴走音了。”
“有一天,我快要死的时候,我会叫人通知你,你要来给我弹一段舒伯特的曲子。钢琴并不是很走音,这不过是你喜欢的一句辞令,什么钢琴走盲啦,湿度太大啦,…”
“确实,我喜欢这么说,来进入某个话题,关于烦恼,我也有一句呢。”
夏尔·罗塞特望着她笑了起来。
“那一句,好像我跟你也说过?”
“是的。”
09
他们都进了一个漂亮的小客厅,他第一次见到她,正是在那里面,那时,他以为以后再也不可能进来。这个小客厅,从外面看,是像亭子那样凸出来的,它朝向网球场。一架坚式钢琴靠近沙发放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在弹奏舒伯特的曲子。米歇尔·理查逊关了吊扇。当即,空气便压在肩头。夏尔·罗塞特出去后又回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彼得·摩根说想回去,他躺在沙发上。米歇尔·理查逊胳膊支在钢琴上,望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乔治·克莱恩坐在她旁边,两眼闭在那里。一阵河泥味飘进花园里,大概正是低潮的时候。欧洲夹竹桃的树脂香和河泥淡淡的臭味,随着空气缓慢的流动,时而混在一起,时而分离开来。
主题曲已经出现两次。现在正是第三次奏响。他们等着再一次的出现,主题曲再一次奏响。
在八角厅里面,乔治·克莱恩站在空空的酒台前,说:
“……炎热的季节,我劝你只喝滚烫的绿茶,是的……只有这种茶水能解渴……要克制自己,不要喝那些冰镇饮料……
起初喝绿茶,你会觉得又苦又涩,的确是的,但是呢,最后你会喜欢上绿茶的……这就是度过季风期的秘方。”
那几个记者,还躺在扶手椅上,昏醉不醒。他们动了动身子,嘴巴里叽里咕唔一阵子,前言不搭后语,随后又睡了过去。
米歇尔·理查逊突然提出一个建议,到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度周末去。他们向夏尔·罗塞特解释,那个人人传说的大酒店,和法国使馆的别墅在一座岛上。
他们将在午觉过后,下午四点,一道出发。
米歇尔·理查逊对夏尔·罗塞特说:
“你也去吧,你会看到三角洲那里的稻田,你想象不到有多美。”
他俩看着对方,都微笑着面孔。和我们一道去吧,怎么样?答应了?我不知道。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陪着夏尔·罗塞特。他俩穿过花园。已是清晨六点。她指着云海下的一个方向,那里,天空已露出一线鱼肚白。她说:
“恒河三角洲就在那边,看,那边的天空,就像一堆青色的颜料,正在变幻莫测呢。”
他说他很愉快。她没有答话。他看见她的皮肤上,太阳留下来的斑点,皮肤苍白,没有血色,他看见招待会上,她喝了不少的酒,他看见她明亮的眼睛里面,眼神在舞,在狂,突然,他看见了,真的,他看见了眼泪。
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是目光的原因,有雾的时候,怕看日光…”
他答应下午和他们一道去。他们将按说好的时间,在这里会合。
他在加尔各答走着。他想到她的眼泪。他仿佛又看见她在招待会上,他试图弄明白,但他并不想深入思索,只是泛泛地想着原因。他想起来,从昨晚招待会开始,在大使夫人顾盼流离的眼睛里面,好像就含有泪水,这股泪水一直忍到了早晨。
他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天空放亮。远处,蓝色的棕桐树。恒河边上,麻风病人混杂着野狗,围成一大片场地,这是城里被他们占的第一片场地。那些饿死鬼则康集城北,离这儿较远,在那里,他们围成最后一片场地。晨光似黄昏,找不出任何可以形容的字眼。加尔各答,经过一番艰难的挣扎,最后,渐渐地苏醒。
他首先看见的,是这第一片场地。那些麻风病人,或者成行,或者成圈,待在树下面,从他脚下,沿着恒河,一直铺展出去很远。有时,他们也说几句话。夏尔·罗塞特有一种感觉,他的视力每天都在提高,他看他们看得越来越清楚。他觉得自己已经能看清,他们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他们是用一种易碎的材料做成的,他甚至已能看见,在他们体内,透明的淋巴在循环。一帮乌合之众,用稻糠制成的不堪一击的人,他们身体里面是糠,脑袋里面也是糠,他们已经麻木,没有了痛觉,没有了痛苦。夏尔·罗塞特走开了。
他选择另一条与恒河垂直的马路,为了避开路上那些洒水的女人,她们正从马路的那一头,一步一步地,朝他这一边推进。他仿佛看见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穿着黑色的长裙,在使馆的花园里,垂着目光在徘徊。十七年前:大篷船,它缓缓行驶,顺着循公河,向着沙湾拿吉,缓缓而上,宽阔的河面穿过原始森林,灰色的水稻田,到了晚间,成群的蚊虫贴在帐子上面。他白下了一番努力,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大篷船上,她二十二岁时的模样。他的眼前,怎么也出现不了,她年轻时的那副面孔;从现在她那双眼睛凝眸的神情,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年轻时的那双纯真的眼睛。他放慢脚步,气温已经很热。从城市这一边的花园里,欧洲夹竹桃散发的味儿,让他不住地皱眉头。一块长有欧洲夹竹桃的土地。永远不要种这种树,永远,不管在哪里。昨天一夜,他喝了很多,他刚刚喝了很多,头重脖子硬,心就像到了嘴边,夹竹桃粉红色的花朵与曙光交相辉映;睡在一起的麻风病人,开始动弹,开始分离,他们散开了。他想到了她,他试图想着她一个人:一个青春的模样,坐在沙发上,坐在一条河流前。她漠然望着面前,不,他无法把她从黑暗中领出来,他只能看见那些包围着她的是什么:是森林,是循公河;在一条碎石路上,站着很多人,她病了,夜里,她哭了,有人说,必须马上把她送回法国;在她周围,人家惶恐不安,提着嗓门议论不休,远处有栅栏,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哨兵,已经在看着她,就像在她整个一生中,他们都将那么做一样;人家等着她叫喊,喊出苦闷烦恼,等着她当众昏倒下去,然而,她依然沉默无声,坐在沙发上,这时,斯特雷泰尔先生来了,把她领到官家的大篷船上,对她说:
“我会让你平静下来的,要不要回法国,你自己拿主意,一切都会过去,不要再担惊受怕了。”
而那个年代的夏尔·罗塞特,他呢——他停下脚步——是啊,在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年轻的时候,他呀,他还是个孩子。
足足经过了十七年,才有今晚的到来。在这里。迟了,太迟了。
他又回到恒河边,开始在那里随意地走着。太阳升起来,铁锈红色的日晕,出现在棕桐树之上,出现在石头之上。工厂的烟囱,一个继一个,冒出笔直的灰烟。温度已经热得令人感到窒息。在三角洲那个方向,天厚云稠,仿佛要是朝那里轰上几炮,那里便能喷出油来,没有风,只要有一丝风儿,今天早晨,即可算是加尔各答的幸福,然而,就连这小小的幸福,暴风雨也带走了。远处,游隼已经醒来,还栖息在那里;又有睡醒的麻风病人,从同伴堆里坐立起来,在他们永恒的末日里,快活地笑着。突然之间,副领事已经出现在那儿,穿着晨衣,站在阳台上,两眼正看着他,从远处走近呢。太迟了。掉回头去吗?太迟了。他想起来,副领事对他说过,他有轻微的哮喘病,清晨,随着最初的阳光,空气中的水分开始蒸发,这时,哮喘便会把他折腾醒,夏尔·罗塞特已经听到那嘘声浓重的发音,正在对他说:
“哎哟,亲爱的朋友,你这个时候才回来啊?”
不,他弄错了,副领事说的不是这话。
“进来一会儿吧,没关系的…但个时辰,反正不早不迟……天这么热,我睡不着,好受罪啊!”
声音如他所料,嘘声浓重,正是那样。可是,副领事神卑不亢经上来的时候,会放过他吗?他不想上去,副领事恳求起来。
“就十分钟,我请你呢。”
他还在推托,说自己累得要命,说如果…因为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个事情,请他不要放在心上。不不,你说到哪里去了,你等着,我下来开门。
夏尔·罗塞特拔腿就走,没有等在那里,他想,自己已经被大使夫妇邀请,这怎么对他说呢?还能再对他说谎吗?然而,太迟了。副领事已经抓住了他,副领事拉着他的胳故膊,便往回走。就十分钟,进来一下又何妨呢。
“请不要缠我,我不想跟你说话……”
副领事丢开他的胳膊,垂下眼睛。这个时候,夏尔·罗塞特方才看他,发现他一直都没有睡觉——他有没有试图去睡呢?没有,甚至没有想过去睡——,夏尔·罗塞特发现,他已经疲乏过了头,所以,他自己不知道了,自己感觉不到了。
“我知道,我是个瘟神。”
“不不……”夏尔·罗塞特露出笑脸,“为什么这样说呢?…俄是因为,你看上去已经很疲倦。”
“戏说了什么?”
“记不清了。”
他俩在副领事的卧室里面。床头柜上,有一管安眠药,还有一封打开的信:我的小约翰一马克……
“我那时说话毫无顾忌……当我听到蓝月亮的事情……便失去理智……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我知道,我的行为愚蠢透了,不可原谅,但是……那是不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要我来,就是因为这个事情……不,刚才我就不进来了。”
“有点儿因为这个事情。”
人家看不见,人家听得见,在门口,有人在给皮鞋擦油。副领事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我不能听到他们弄出声音来,我没有睡觉的时候,就是受不了……”
“我知道。你说的,大家都有同感。”
副领事站起来。笑了。他在演戏,已经不知道疲倦。
“真的吗?”
“是的。”
“不过,我请你上来,不是跟你说这话的。”他哼地一笑,“我想知道,罗塞特,你有幸和她在一起,不是很自然吗?难道不承认吗?”
“不”
副领事坐到床沿上,他没有看夏尔·罗塞特,夏尔·罗塞特还站在进门的地方。副领事这时说得很快,他的目光突然具有了穿透力和威慑力。夏尔·罗塞特感到害怕了。副领事从床沿站起来,朝他走去,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这一切都是痛苦,不要爱她,罗塞特。”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想管什么事情?”
副领事想跟他再谈一会儿。
“请坐。”他把一张扶手椅送了过去。
“一个女人,如果她不想有那种私下关系,那就不要惹她,你明白吗?我在管我想要管的事情,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他微微在笑,但是,他的双手在颤抖,夏尔·罗塞特又退了一步。
“你已经倦容满面,你该睡一睡了。”
副领事像演说家那样一挥手说,疲倦,他知道,知道。他问他们说了些什么,谁在那儿。夏尔·罗塞特说了他们的名字,并告诉他,他们说起了印度。
“她说起印度了吗?单单说起印度了吗?”副领事问,“咱们到阳台上去,外面还是好多了,屋子里面聚热。”
“她单单说起了印度,也没有多说。”
他说,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她很美,他发现她很美,那个面孔多有魅力,她年轻的时候,一定不如现在美,但是很奇怪,他想象不出她年轻时的模样,想象不出她新婚时的模样。
夏尔·罗塞特没有答话。他应该对副领事说几句,让他放弃这种痴劲儿,他确实也认为他有点儿痴。
“告诉你,”他却说,“我已经知道了,蓝月亮不过和别的夜总会一样,人家在那里喝喝香槟而已。这家夜总会一直开到很晚,所以,他们才会去的。”
副领事的胳膊撑在石栏上,他的双手握成拳头,支着下巴,声音有些改变。
“没什么关系,蓝月亮是也好,不是也好,”他说,“这个女人……她待谁都很好,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我和你……咱俩之间可以说些共同语言,我发觉她非常…叫E常吸5队。”
夏尔·罗塞特没有回答。沿着恒河的马路上,路灯熄灭了。
“昨天晚上,我的一言一行,是蠢上加蠢,”副领事说,“我想请你给我出出主意,怎样才能挽回那一切?”
“我不知道。”
“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向你保证,我不知道。她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谜,我一点儿弄不清楚,就像今天早上,”我正在说一桩可能不该说的事情,夏尔·罗塞特想,然而,副领事焦急的神情,那样看着他,迫使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个秘密,“她送我到花园门口的时候,突然她哭了……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原因……她没有说为什么……我看,她的一切行为举止,好像都是这样,是的……”
副领事的目光从夏尔·罗塞特身上移开去,他的手抓在石栏上,手在用劲。
“你是幸运儿,”他说“能让这个女人流泪。”
“你说什么?”
“我曾听说……她的世界,就是泪水的世界。”
夏尔·罗塞特结结巴巴地说,副领事搞错了,他敢赌咒,不是他让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流泪的。副领事看了看他,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他显得很幸福。
“如果你再见到她,请你务必跟她说说我,”他笑了笑,“我人就要崩溃,罗塞特,你要帮帮我,我知道,你没有任何理由来帮我,可是,我的力量就要完了。”
“他真会哄我。”夏尔·罗塞特暗想。
“你到孟买去吧。”
这时,约翰一马克·H终于说道:
“我不去孟买了……是的,我这么说,你一定很吃惊……”他笑了笑。“我对她太动感情了,所以,我不去孟买了。我之所以跟你一味地谈论这件事,就是因为,对我来说,平生头一回,一个女人触发了我的爱情。”
副领事说时,声音里带着异常轻快的情调。夏尔·罗塞特再也听不下去,他再也听不下去。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每天早晨,看见她穿过花园的时候,还有昨天晚上,她对我说话的时候……但愿我没有太让你厌倦。”‘·不用客气’·“”’
“这件事,我应该跟你谈的,是吧,因为我想,你很快就会再见到她,我可不行,我呢……目前,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并没有什么奢望,就想再见见她,像别人一样,待在她周围,即便要我保持沉默,我也认了。”
畸!外面已经这么热,雾就像蒸汽一样,夏尔·罗塞特回到卧室里,他想逃走。
“请你说说吧。”副领事说。
“没什么可说的,你不需要别人代你求情。”他开始发火,他敢发火了。“另外,你刚才说的这番话,我不相信。”
副领事站在卧室的中央,望着恒河。夏尔·罗塞特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却看见他的嘴角瘪在那里,仿佛在笑。夏尔·罗塞特等着。
“那么,依你看,为什么我要说这番话?”
“也许,为了对这番话信以为真吧。不过,老实说,我不知道,刚才,可能我说话呛了一点,我太累了。”
“你看,爱惜这东西,是不是人的一种胡思乱想呢?”
夏尔·罗塞特叫喊起来,说他就要走啦,然而却没有离开。他又说到孟买。五个星期以来,副领事那么等呀盼呀,现在他突然又…值好像不可能吧。副领事说,今天晚上,他俩可以再谈这个问题,他非常希望今天晚上,在俱乐部,能和他共进晚餐。夏尔·罗塞特说,这不可能,他要去尼泊尔两天。副领事转过头来,看着他,说他在撒谎。夏尔·罗塞特不得木发誓说,他真是去尼泊尔,他发了誓。
他俩突然之间,都失去话茬儿,不再出任何动静。很长时间的沉默,间或,被一两句生拉硬扯出来的话打破,说的是那个在恒河里游泳的疯姑娘,她不同于一般的疯姑娘,他见过吗?夏尔·罗塞特问。这期间,他的手始终括在房门的把手上。
没见过。
夜里就是她唱歌的,他知道吗?
不知道。
还有,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恒河岸边,就在附近一带,不会走太远,哪里有白人,她便会跟到哪里,总是那样,仿佛是出自她本能的一种行止,但说来也奇怪……她从来不贴近白人…
“一个还在搏动的已经死亡的生命,”副领事最后说,“不过,她从来不会贴近你,是吗?”
是的,可能是的,是这样的。
黄昏一样的天,车子在笔直的马路上面行驶,仿佛在三角洲的稻田里面行驶。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依靠在米歇尔·理查逊的肩头睡着,米歇尔·理查逊的一只胳膊伸在她腰间,揽着她。两人的手一只放在另一只上。夏尔·罗塞特在她的另一边。彼得·摩根和乔治境莱恩俩人乘坐乔治·克莱恩的那辆黑色的郎西雅,两车出了加尔各答城关/分头各自驶去。
辽阔的沼泽,数不清的坡面纵横其间。坡面上,到处可见,双手裸露的人,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组成许多长长的队列。天际成了一条直线,仿佛是在创世之初,草木生长之前;又仿佛是在诺亚时代的洪水泛滥过后;有时,也如同在别处,当你经过一场暴风雨.当雨后复斜阳的时候,所见到的那样,那时,蓝色的棕桐树,一排排,矗立在水面之上。路上有行人,带着包裹,带着水壶,带着孩子,或者什么也没有带。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睡着,嘴巴露出一丝缝扎,薄薄的眼皮不时地抬起,她看见夏尔·罗塞特坐在旁边,朝他微微一笑,又睡着了,米歇尔·理查逊也朝他微微一笑。和谐融洽。
她刚刚醒来。他抓住她的手,紧握着很长时间。她将头靠在夏尔·罗塞特的肩上。
“还好吧。”
坡上是无数的人,他们运送,他们放下,他们回转时空着两手,四周是稻田,田埂笔直,水面空空,到处是人,上千的人,上万的人,身负满满的稻谷,走在坡上,长长的队列,连续不断,不见后尾儿。他们的劳动工具——两只裸露的胳膊,垂摆在肩膀两侧。
劳累。
他俩没有说话,为了不吵醒她,此外,看着黑色的帆船,也没有什么好说,那些黑色的帆船,在航道上行驶,仿佛在灌满黑水的稻田里面行驶。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块秧苗田,一块鲜艳的、柔软的绿地,恰似一块绿绸。坡面上,人们往返的脚步,随着白日将尽,渐渐地加紧。人们正在一个多水的地区,一个除了水还是水的边境地区,淡水,咸水,黑水,在恒河口,都与那绿色的、冰冷的海洋水混合到一起。
他们约好,在一家白人俱乐部会合。那两个人已经在那里。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有谁说。他们口干舌燥,渴得要命。彼得·摩根问起拉合尔副领事的消息。夏尔·罗塞特说,今早儿他又见到副领事,对副领事是这么说的,他要去尼泊尔两天。对于这个谎言,彼得·摩根没有说什么,其他人也都点了点头。
他们重又上路。夏尔·罗塞特这回坐上乔治·克莱恩的车子。彼得·摩根坐在后排,对夏尔·罗塞特说,他看到三角洲的一派风光后,才发觉,他对印度的迷爱,实际上,比他想象的还要强烈。夏尔·罗塞特也睡了。
路上经过一阵暴风雨,最后,他们到达三角洲的棕桐林,在斜阳的照射下,棕桐林晶莹闪耀,这里也刚刚下过雨。透过棕榈林看,天际还是那样水平。
海上有风浪。他们将车停在一个大车库里面,离着码头不远。他们上了小艇,小艇乘风破浪,向前驶去。紫色的雾障向着群岛伸展。在其中的一座岛屿上面——你瞧,就是那一座,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说——那个白色的高楼大厦,面前有一个码头,停泊了木少的船,那就是威尔士亲王大酒店c岛屿很大,在另一头,有一个村子,地势很低,接近海面。村子与酒店之间,有一排高大的栅栏,严然把二者分开。海边,海里,到处都有防鲨网。
他们一来到旅馆沙滩上,便立即跳入海里。海里没有一个人,天色已晚,海浪很大,这种情形不可能游泳,只能洗一个微温的海浪浴,之后,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返回别墅,他们四人返回旅馆。换过衣服已是七点。大家在旅馆的大厅里面集中。她来了,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微笑着款款走来。他们已经在等她。大家开始喝起来。大厅有四十米长海蓝色的窗慢,又长又宽,已经拉上,遮住了窗扉。大厅那一边有一个舞池,这一边和那一边,被观叶植物和吧台巧妙地隔开。游客多半是英国人。这时候,无论哪张桌上,客人都开始喝起来。几个兜售纪念品的小贩,来回穿梭。玻璃橱窗里面,摆放着香水。几个白色的餐厅,很大,朝向海。领餐桌上,摆有葡萄。侍者太多了,一个个带着白手套,赤着脚,来去匆忙。天花板有两层楼高。枝形吊灯的金黄色又假又空,然而,金黄色的光线十分柔和,在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眼睛里面闪烁,此刻,她正半躺在一张低矮的扶手椅上。这里,天气凉爽。这里,豪华的场面非同一般,让人明显地感受着,不过,今晚,由于恶劣的天气,窗扉都已关闭,新来的人不能坐观沧海,都感到太遗憾。
一个领班来到大厅,他是英国人。他说,暴风雨晚饭以后就会停止,明天,海上就会风平浪静。
夏尔·罗塞特在听他们说话。他们在谈加尔各答以外的人,但是不久,那些人就要来加尔各答,他很快会认识那些人的。他们一会儿说话,一会儿沉默,都漠然坐着,好像没有了烦恼,也没有了劲头,由于昨天夜里的事,他们都累了。
大厅那一边,有人在跳舞。一些游客来自锡兰。
他们在谈威尼斯的冬天。
他们又喝起来,又在谈要来的朋友。
而后,她要去看看大海的情况。
他们离开餐厅,去看看大海的情况。海上仍有风浪,但风变小了。紫色的雾到处弥漫,均匀地散布着,在棕榈林里面,在大海上面。他们听到,游艇都在鸣笛三声,游艇是在通知自己的乘客,今天的服务到十点将停止。岛上鸟很多,已不知道返回海岸。上岛以后,他们便看见,棕柏林间的芒果树上,洒满了鸟,芒果已被鸟儿啄得百孔千疮。
他们又回去喝了起来,他们愿意这样,吃到很晚,吃到所有人的后面。彼得·摩根谈起他正在写的那本书。
“她走着,我特别强调这一点。”他说,“她人本身,可以说,就是一次漫长的旅程,这个旅程被我分成若干段,在每个阶段,我都突出地去描写同样的一种永动——她的不息的脚步,她走着,那句话伴随着她,沿着铁路,沿着公路,从路边的一座座界碑旁走过,把一座座的界碑远远地抛在身后,界碑上刻着这样的地名:曼德勒,卑谬,勃生,她又转而朝着太阳西下的方向走去,走过夕阳天,经过逞罗,柬埔寨,缅甸,经过多水的地区,多山的地区,她足足走了十年,才到达加尔各答,留在这里。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没有说话。
“还有像她那样的其他人呢?”米歇尔·理查逊问,“如果书里单单写了她,我看就没趣了,不如……你在谈她的时候,我就看见,她是出现在一群同龄女当中的,她和那群同龄女正在一起,我看见的她们,在逞罗一带,在有森林的地方,显得很苍老,到了加尔各答后,又变得年轻了。这可能就像安娜一玛丽讲的一样,但是,在沙湾拿吉,白天,我看见她们坐在那里,用你的话说,坐在稻田的坡面上,她们敞胸露怀,那种放荡的样子,有几个钓鱼的孩子,把鱼给了她们,可她们就那么生吃起来,孩子们吓呆了,她们却格格地笑着。相反,后来呢,她们走近印度的时候,又变得年轻,变得稳重了,她们坐在集市上——瞧,一个小小的集市,有几个白人去那里——,她们坐在同样的天光下,在那里出卖亲生骨肉。”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可以就按自己的决定,在小说里写她独个人。”
安娜一玛丽领特雷泰尔在睡吗?
“是写那个最年轻的吗?”乔治·克莱思问,“是不是被妈妈赶出家门的那个姑娘?”
“竖写那个最年轻的,你知道的那一个。”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似乎没有听见。
“有时,她也到岛上来,”米歇尔·理查逊说,“好像就是跟着她来的,就是跟着白人来的,多么奇怪。看来,她已经完全习惯加尔各答,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有的时候,我感觉好像看见了她,深夜,在恒河里游泳……她唱的那支歌,那是什么意思,安娜一玛丽?”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睡了,她不能回答。
“她唱歌,说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表无用的演讲。也许应该研究一番,那些演讲是什么意思,”乔治·克莱思说,“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却能让她高兴,一条狗打跟前跑过,也能把她逗笑;深夜里,她到处散步;我呀,要是我说的话,我就让她把行止颠倒过来,大白天里,她却在睡觉,在恒河边上,这里呀那里呀,躺在某个树阴下面。莫非最终…他就消逝在恒河里吧,我看,她好像已经找到了归宿,她已经忘掉了,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是X男人或Y女人的女儿,她再也没有了烦恼。”乔治·克莱恩笑了笑,“我们活在世上,可以说,就是为了烦恼。可是她,永远,永远不再有丝毫的烦恼……”
她睡了。
“的确,她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还跟踪过她呢,”彼得·摩根说,“她去树下,嚼着什么东西,枢着地上的泥巴,在那里傻笑。她不懂一句兴都斯坦语。”
彼得·摩根看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在睡。
“她像大自然本身那样肮脏,说来难以置信……啊,可我就不愿意离开这一层,就想要描写她身上的污垢,那身污垢里面什么都有,并且多年前就积存在身上,已经钻到皮肤里面——变成了皮肤;我还要分析一下,说一说那污垢里面都是什么,有汗水,有泥土,有使馆招待会上的肥鹅肝三明治的碎屑,你会倒胃口,还有肥鹅肝,灰尘,沥青,芒果,还有鱼鳞,还有血,什么都有……”
为什么对着这个睡着的女人说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无用的演讲。”米歇尔·理查逊说。
“经过一个漫长的路线,经过一系列没有什么意义的事件,也许,她就在加尔各答给自己划上了句号?也许她只剩下……睡眠、饥饿,各种情感丧失殆尽?原因和结果之间的关系也荡然无存?”
“我看,他要说的意思,还没有完,”米歇尔·理查逊说,“他是希望在注意到她的那些人心里,赋予她生命。因为,她自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在加尔各答,她留下来什么?”乔治·克莱恩问。
“留下来笑声……一种子笑……还有那句话,马德望,还有那首歌谣,其余的全都化为乌有。”
“怎样才能找回她的过去?甚至,怎样才能搜集她的疯态?她的疯态与一般人的疯态;她的笑声与一般人的笑声;她说的马德望与一般人说的马德望,这些都有什么不同?怎样才能区分开?”
“她其他的孩子都死了,她一定有过其他的孩子,他们都死了。”
“那种交易,人家用了这个字眼,总之男人想要,她就答应,说到底,男人觉得,与她在一起和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没什么不同。然而,那种交易还是发生着的。”
“也许,她要做的事,别人不明白,你没有这样想过吗?这样说来,她在人世走一遭,可能还是有意义的。这一点你要抓住,即便很不明显,也不要放过。”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好像进入了梦乡。
“我就写她发疯之前的事情,”彼得·摩根说,“这是肯定的,木过,她发疯以后的事情,我还是很想知道的。”
“小说里面只有她独个人吗?”夏尔·罗塞特问。
“木,还会有另一个女人,就是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
目光都移到了她身上。
“哦,我一直睡着呢。”她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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