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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七个夜晚或潜鸟的鸣叫(作者:横行青海夜带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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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y七个夜晚或潜鸟的鸣叫

“从遥远的无遮拦的湖泊中心
潜鸟的鸣叫升了起来。
那是拥有很少东西的人的呼喊。”
——罗伯特·伯莱

      

《天使的反叛》。
当时我正看着这本书,心里在想当天使反叛时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整个世界都会焕然一新。不管怎样,变化总是一件好事。哪怕是天使温柔的翅膀变成了灸人的烈焰。
火车在南方的红色丘陵中奔跑。有人在黑暗中吸吸溜溜地吃方便面,像是独自吞咽着幸福或是一种不堪忍受的悲伤。更多的人在移动中做梦,在移动中改变着物体的形状和物体的位置,他们以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让梦境和身体发生着不断的变化。是呵,人生是迅疾的,一个夜晚,就像一枚曲别针,把我们的记忆暂时别在这里。而仅仅是一个瞬间,一切就全都变了,彻底变了。

1、人心中的火灾不可预料
而你的声音是如此突然地楔入了这个夜晚。我说楔入,意思是说你已经深深地铭刻在那个夜晚,铭刻在我的生活中。就像许多年前的一个栀子花飘香的午后,那个叫芳的女孩用一把小刀在一棵树上刻下了我的名字。如今,那名字已经长进树的身体,成为树的回忆。

那时,你在同邻座的另一个女孩说话。我坐在卧铺靠窗的一角看书,同时耳朵里注意听着你们的谈话,你的声音很好听,它吸引了我。你坐在我的斜对面,我们两个陌生人之间,在那个时候的距离是如此靠近,而我当时并不知道,在度过火车上的15小时旅程之后,我们之间会开始另外一种全新的旅程。哦,不,应该称之为“心的旅程”才对。

你们当时在谈音乐。你是那种热爱艺术的女孩子,脸上有一种梦幻的表情。是的,你长得并不很美,但你的一举一动,一个声音,一个眼神,一次呼吸,一种姿势的改变,一个微微的笑意,都吸引了我。我认定我们是同一类人,因此我作出了向你靠近的努力。

“你是学文学专业的?”从刚才旁听她们的谈话,我已得知这一信息。
“咦,你怎么知道?”她显得有些吃惊。
“刚才我一直在听你们聊天来着。”
“呵,你在旁边偷听啊?”她轻浅一笑。
“听是听了,但不是偷呵,你们那么大声音,听不到耳朵里才怪。”
“倒也是,打扰你看书了,不好意思。对了,你看的什么呵?”
“《天使的反叛》,法郎士的小说。”
“哦,在火车上能看进这种难懂的东西?很少见哪。”
“打发时间罢了,听你们聊得有意思,也就停下来了。一起聊聊?”
“呃,好啊。倒想听听看这种书的人会聊些什么样的话题?”

那时,我上大三,她上大二,我们都学的是文学专业,上的都是师范院校,不同的是,她喜欢古典文学,而我则偏好西方文学,因此就有了互相感兴趣的东西。我在西北,她在江南,彼此背景差距较大,因此就有了好奇的探究。其时,我20岁,她19岁,正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各种稀奇古怪想法的年纪。因此,那个夜晚的颜色根本不会褪去,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夜晚。她睡中铺,我在下铺,我和她之间只隔着一层不足10公分厚的隔板。但那天晚上,我们根本就没有睡意,我们坐在一起聊了整整一夜,大部分时间,是我在说,她在一旁静静地听。
我对她讲,我们那所学校后面那条著名的河流,它把那座城市从中间分成了两半,而城市的两边是连绵的山,因此人们脾气急躁,好勇斗狠,方言粗砺,但又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想像力,而一座建筑在平原上的城市是缺乏想像力的城市,那不过是大地皮肤上的一个突起物罢了,就像是不为什么原因就长出来的一颗青春痘。
听到这里,她笑出声来,她说,还从来没听过像你这样说话的,好笑,把城市比喻成青春痘。听说你们那里风沙很大,出门就要骑骆驼。
我说,是啊,姑娘们出门就要戴面纱,否则沙子会把人的脸打磨出小沙坑来的。
看着她一脸的惊恐与不解,我赶忙笑着说,其实我们那儿离沙漠远着呢,最近的都要几百公里,比北京远多了,北京离最近的沙漠只有70公里呵。
我说,我们宿舍里有一许姓同学,年龄最大,被我们称之为老大哥,每天除了上课、吃饭、如厕外都钻在被窝里,被窝永远保持筒状,睡觉的样子像是一具等待告别的遗体,进去时什么样,出来还是什么样。我们都叫他老棍。每天我们早上起来,都会把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改词唱成: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睡呀睡却怎么样也睡不着。原因是老棍总在那里躺着,却总也睡不着。有一次我们半夜打牌,有人说他的不是,以为他已睡着,却从他的蚊帐里传出一声:你们在骂我。还有一次,熄灯后大家点蜡看书,夜深人静,他忽然说起梦话来,居然是一首七绝。末句还记得——“我是兰陵笑笑生”,大家一时惊呆。
老棍睡不着的原因是他弟弟已结婚,并生有一子,他家在农村,靠弟弟的资助上学,因此总觉得日子过得太慢,所以才对校园生活心灰意冷。每天早上起来,他总会像一只驼鸟般蹶着屁股在床上趴上好一阵子,据他讲,他是想女人了,不如此不足以缓解心中焦虑。
还有一次,宿舍里失了火,是睡在上铺的小胡点完蜡后随手把未熄的火柴一掷,引燃了下铺小权的蚊帐。其时小权刚刚出去上厕所,回来时他的床已烧得干干净净,他一掉头又走出门去,以为进错了房间。火灾过后,大家就此事高论不休,兴高采烈,仿佛平淡的生活突然被针刺了一下,并约定以后一定定期制造一场不大不小、刚刚能够控制的火灾。

听到这里,她笑得不可开交。
“预约制造一场火灾,亏你们想得出。还有那个老棍,他可真是笑死人。”
“但生活实在是太过平淡,如果没有这样不断发生的事件和如此有趣的人,不知道会怎样继续下去。”
“只可惜我们那里不准点蜡烛的,不然也一定会向室友传授这样的经验。呵呵……”
“人的心里其实也有火灾的,时间太长或是日子太干燥无味,心里便会着火。这样的经验,你有过吗?”
“平淡无味的感觉是有的,但从未想过会是一场火灾的预兆。这样,以后一定要多喝水的了。”
“事实上,人心中的火灾更难扑灭。一旦燃起,恐怕要等所有木柴变成灰烬才能停止下来,而我们,常常就坐在尘土与灰烬之中懊悔。”
“能再讲得更确切一点么?”
“举例说吧,有一次我们差点把女生宿舍楼点着,但火是女生自己放起来的,我们只是用音乐引了一把火。”
“哦?”
“我们一个兄弟爱上了班里的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不漂亮,整个脸型从侧面看像是被人揪住鼻尖捏出来的。但爱经常是无道理可讲的,那兄弟用了许多种示爱的方式,都不奏效。比如在元旦的晚上,他说要给她一个新年最灿烂的礼物,他把那女孩子领到操场上,从背包里取出一大堆烟花,在操场上燃放了一个晚上。但在烟花全部变成灰烬之后,那女孩子仍然拒绝了他。于是他想出了更激烈的办法——”
“什么呢?”
“他邀集了一帮人马,约定当晚熄灯之后,携带吉他和嗓子,到女生楼后,为那女孩子献上一台露天的摇滚音乐会。”
“那一定很刺激的?”
“当然了。晚上我们来到女生楼后,十几条黑影默默站在那里,当灯光‘叭’的一声刚一熄灭,那兄弟就高叫了一声,姑娘们,你们准备好了吗?XXX,我爱你!接着,在疾风暴雨般的吉他扫弦声中,我们唱了第一支歌《一块红布》。好么,第一声出来,所有的窗子全都打开了,全都挤满了人头。在11月的寒风里,有女生在喊,露天音乐会呵。接着,她们把手电筒和储电台灯全部打开放在窗子上,还点燃了所有的蜡烛,她们也跟着一起摇摇晃晃的哼着唱着。整个楼都沸腾了起来,疯狂的女生还点燃了床单、裤子、扫帚、拖把以及一切能够燃烧的东西,感觉这座楼就是一个大火堆,而我们就是火力强劲的汽油弹……”
“呵,那可真是激动人心的场面。如果我在现场,我会想办法从楼上下来,加入你们的。那个女孩子后来答应了么?”
“火焰过后不就是灰烬么,那女孩子不能接受这种太过惊世骇俗的方式,她选择了退避。我那兄弟白白燃烧了一场。”
“要是细想的话,她这样做或许不无道理,爱是不能全凭激情的,太疯狂了就会把自己也烧成灰烬的。”她沉思着这样说出来,眼睛看着空中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身体在暗红色的衣服里颤抖了一下,像是在退缩。
一般来说,颤抖是人的一种自然生理反应,或者是寒冷,或者是恐惧,人的身体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颤抖,颤抖能使人在短时间内产生出成倍的热量。
那么,她的颤抖是出于何种原因?我对此不甚明了,在过于细节的地方我总是失去了记忆。直到现在,我也并不总能回忆起我们之间的全部情节,就像一部残缺的书卷,但无论从哪一页翻开,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场景将故事继续下去。
我只是记得我们之间的那种气息:她的身上有一种微甜的奶香,又掺杂了些许雨水的味道。而我,则只是指间唇上苦涩的烟草味道。

2、生活就像一只胃一样反复揉搓着往日
冬天来了,兰州的雪却越来越少,大家都在一种等待初雪的心情中度日如年。
老棍依旧每日里清醒地睡着,一如既往地做着每日清晨这高蹶起屁股的功课。宿舍里的八个人越来越沉默,快毕业了,生活就像一只胃一样反复揉搓着往日,寻找一点新鲜的汁液,但生命之水却永不见出现。
早晨醒来的时候,膨胀起来的阴茎总是高高地顶起内裤,书上说这叫“晨竖”现象。我却愿意把它理解成一种荷尔蒙的激情,仿佛一个拥挤的迪厅里,那些狂舞嘶吼的人找不到一个冲出去的通道,只能膨胀,只能把生活变得越来越硬,但却是不完全充血的生活。
老棍花了10元钱从地摊上买了一双劣质的棉鞋,从上脚之日起,这鞋只维持了10天的寿命,之后就皮开肉绽,仿若一双凉鞋。老棍常对着鞋子自言自语,一块钱只能走完一天的路,那么人一辈子要花多少钱才能走完全部的路?人一辈子又究竟能有多少次勃起?这些勃起又有多少次能变成一次完整的交合?
这些问题是永恒的难题,老棍即使把脑袋想破也是枉然。后来,他把那双鞋从405室的窗口扔了出去。那双鞋飞行的样子像是一只想飞也飞不高的笨鸟,歪歪斜斜地栽落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当鞋子终于落到地面上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她写来的。
她从那座清秀的江南小城想像我这里的生活,以为雪一定堆积了很厚,以为我又在一场新的雪崩般的激情生活中将她忘怀,并问我是否已准备好毕业时的那个“紫色之夏”。她说,我对她预示着一种另外的完全陌生而有激情的生活,因此而有所吸引。
但我的百无聊赖她并不知道,我所拥有的不过是生活的碎片,是难以成形的一堆混和物。我的内心总是一堆星星和这样一堆污秽的混和物,如果要把这种生活对人展示,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带有一种不洁的样子。如果是雪崩,它带来的最大可能就是整个的毁灭。
而如果用我们之间所有的信件来制造一场雪崩,也不是不可以。我们的通信从那时开始,到现在戛然而止,而所有的信件和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记忆和所有的狂想,所有的词语和所有的心跳,所有的时间和所有的雨水,所有的欢笑和所有的泪水,都以一种不可遏止的速度和密度倾泄下来,打在我的铁皮屋顶上,我的铁皮屋顶整日在响,我的灵魂像一只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我拥有那不安的日日夜夜。我们之间发生的那段独一无二的时间,打上了无数的邮戳。
如果在我的额头打上一个邮戳,我会不会也成为一封亲爱的书信?

我记起来了,火车上的那个夜晚,在我们的谈话中拉长复又缩短,我们的铺一直空着,我们就坐在那里用话语来弥补时间中的空洞。在短暂的谈话间隙中,我们默默地注视一下,之后就沉浸在夜晚的深沉气氛当中,在夜晚的深处沉思默想。
火车快到上海时,我匆匆撕下报纸的一角写下我的通讯地址,塞给她,希望我们有机会能够通信。在临下车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在中铺的一角靠坐着,眼睛里是一种奇怪的眼神。她望着我,没有声音,我只对她挥了挥手,便下了车。
那时,我并没有听见雪崩欲来时雪线开裂的声音,而它分明已经开始。
这样,当雪崩真正到来时,我只是满脸的汗水,而气浪早在雪崩到来之前就已把我推出老远,我甚至都没能真正接触到雪崩,就已经消失在时间深处了。

作为一种回应,在宿舍里的每个夜晚,我都伏在上铺一只铁皮箱子上书写,有时是信,有时就是兴之所至的那种文字。熄灯之后,烛光把我的身影投放到墙壁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弯曲的阴影,像午夜时分一只搬运重物的笨拙的大猩猩。的确,我就是在搬运一件重物,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心更沉重,也再没有一场爱情能比雪崩更猛烈。
我们之间的信件越来越多,仿佛是刚刚打开一道堤坝的口子,所有的水流都在骤然间拥向一个地方。
她写信来,说她那里正在下雨,她打着一张油纸伞穿过半个城市去看望一位老师,老人在书里生活,过着纯洁简朴的日子,爱情亦简朴自然,而她,对生活对爱情的理想正是如此。
我回答说,若能真正这样,我的理想也是如此。
她说,我们通电话吧,我想听到你的声音。
她寄来一本挪威画家蒙克的画册,我曾经告诉她我非常喜欢蒙克的那幅《呼喊》,我其实也一直在以那种呼喊的姿态和声音朝向她,朝向一切我所倾心却不能到达之地。
曾经的夜晚,还在延续。
曾经的夜晚,如水弥漫。
曾经的夜晚,比七个要多,也比七个要少。我所说的七个夜晚,只是因为我喜欢“七”这个数字,我愿意在这样一个时间周期里向她倾诉,向她低语,向她俯下身去。

3、紫色之夏或三重门里的囚徒
到7月来临时,我所设想的倒退着离开校园的场景并未发生。
先送走老棍,他卷起铺盖回了自己的家乡,说回去后就娶妻生子,自己的青春期已经拖延得太长了。接着是小权跟着女朋友一道去一所大学教书,他的家乡太穷了,他要用婚姻改变自己的命运。还有一个家伙不服从分配,自己找了一家公司,去推销一种叫什么什么液的春药。有几个分配不错的则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准备开始一种全新的人生。并已经计划如何在新单位上入党,做官,挣大钱,分大房子,总之,目标清晰得令人厌烦,似乎生活已经被放大到一种令人恐怖的地步,可以看到那卷曲的毛发在风中飘动。
我的去向是一所重点中学,之所以选择这里,主要是听说这里的工作不用坐班,上完课 可以有时间干自己的事。所以我并不着急离开现在的校园,因为到9月,我才开始正式上班。于是我一个一个地送走了宿舍里的家伙们。离开的那一天,我用一把锯条在窗框上锯了一道小槽。我想,10年后,我也许会重新走到这间宿舍里来,看看它是否在时间的堆积作用中有所弥合。

事实上,毕业的过程于我,无非是从一个校园到另一个校园,并无太大变化。生活也不过是看书、听音乐、写作、闲逛,再加上每日里的上课教书。所谓的两种身份转换的真空,在我这里,则有书信来填充,虽然我从未对她说过爱这个字,但我的所有表达都已证明了这一点。我全部的生活,都指向她,这样说,一点也不过分。
只是,她在来信中总有那么一种忧伤。面对这个广大的、飞速旋转的世界,她总是有一种恐惧,不知应该在哪里藏身,她说她应该是一个永远在校园里藏身的女孩子,永远长不大,永远在唐诗宋词里浸泡,永远都不要进入就在身边的这个令人难堪的世界。

其实校园也并非净土,不说我们大学里那些令人厌恶的人和事,中学里也好不到哪去。教师们聚在一起看黄色录像,打麻将赌博,喝滥酒打架,诸如此类的事儿都时有发生。你不参加,就会引来其他人的反感与警惕,你就成了公众的敌人和被围剿的对象。
我住在学校的单身楼上,住户结构是这样的:4楼5楼是学生,下面的3层都是老师,有点猫鼠同穴的意思。那是幢80年代初的筒子楼,楼道里黑洞洞的,做饭都在走廊里,抢占生存环境就成了老师们居家过日子的头等大事。走进楼道里,便能见到最为诡异的厨房迷宫,有用硬纸板箱的,有用三合板的,也有用刨花板的,讲究点的,会用轻钢龙骨搭一个简单的架子,然后装上PVC板,毫不夸张地说,正是从那里,我见识了形形色色的装饰材料与风格,也见识了种种样样的人物。正如你知道的那样,这种楼多半上下水都会出些问题,而我又刚好住在厕所的斜对面,这种天然的环境,迫使你必须有一根坚强的神经。但问题是我这人又稍微有那么一点洁癖,于是我就展开了与公用厕所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一般每隔三天左右,我就提着水桶和塑料管子冲进厕所,像个疯子一样在深夜里进行清洗运动。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时间,是因为这时有水。否则,我是不可能单凭口水就能消灭污秽的。
那时,我在朋友里面还算是拥有这么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的,虽说是小了点,虽说是总有些异味,但基本上还能起到一个根据地的作用。金焰和冯渡的手里都有一把我宿舍的钥匙,没事儿就会出现在我这里。那时我们都很穷,也没有什么手机、BP机、OICQ之类的,宿舍里连个电话都没装。
正因如此,我那儿成了一个朋友们聚会的中心。有些时候,我从外面回去时,总会发现曾经有人光顾过的痕迹。比如说,一堆花生皮,几只啤酒瓶,或者是留下来的两盒磁带,让我在寂寞中感到一丝温存。逢周末什么的,我还会邀一帮家伙来我这儿撮顿火锅,分配几个人去买菜买料,姑娘们洗菜洗碗,一吃热闹了能熬上整整一夜。有次我那小房子里硬生生地塞进去15个人,围着两张长条课桌吃吃喝喝了一晚上,到早上6点有人提议去爬皋兰山,结果我们一行人鱼贯走出那破楼来到操场上时正碰上了晨练的校长,他看着我们这长长的一溜人马,眼里流露出莫名的惊诧和巨大的恐惧。他不明白我们这一堆男男女女一晚上挤在那间小房子里到底干了些什么,这种景象在他对生活的理解范围之外,因此在我和他打招呼时他的右手和右腿一块儿向前伸出,就像一个神经病儿童。
呵呵,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什么呢?其实现实生活就是这么琐碎平常,我们每个人要活着就不能离开白菜、大米、药片、避孕套、火锅、校长、神经病儿童、香烟、口红、卫生纸,还有你对门那个总是散发着恶臭的厕所。而诗、小说和爱情只是与此对列的生活的另外一面,并不能与此断然分开。并且,爱情如水,最后都要流到下面去的,纯粹的精神恋爱是不存在的。性,对我们来说无可回避。在我那小屋里,就使几个人成功地释放出了自己压抑以久的荷尔蒙士兵,在几声压低的呻吟中完成了青春期的过渡。接下来,就是一个污秽而真实的现实世界。
大约3年时间里,我和3个女孩子在那小屋里睡过,一个的乳房小而坚硬,一个的屁股微微上翘,另外一个我没有见过她的裸体。我们是酒醉后翻过学校的大铁门,踉踉跄跄地穿过整个操场,钻进一个小铁门,又打开三楼楼道的一扇铁门之后抱在一起的,我们在一起睡了漫长的一夜。那天晚上,我把一盘喜多郎的磁带放了一夜,设了循环播放,在这样的音乐声中,我们一直在为她衬衫上的一颗纽扣和牛仔裤上的一只皮带环而搏斗,最终因为我喝酒过多而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睛却看见她在旁边注视着我,见我醒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脸,问我吃什么,接着就下床去泡方便面了。吃面的时候,她对我说,对不起呵,昨天晚上,我一直认为两个人之间有这种事发生就会变得不纯洁,这不合我的道德感。我低着头吃面没有吭声,因为我终于发现她身上有一处裸露出来的地方,那就是她的脚,但却染着艳俗的红指甲,我对她突然失去了兴趣。
而另外的那两个女孩子,称做爱可以带她们暂时远离恼人的生活。她们称我是“床上的色情教师”。
印象里,这些事情似乎都发生在秋天,就是刚刚开学不久后的那个时候。树叶飘飞,破败的迹象刚刚开始出现,黄河水正在变细,整个兰州城都在一种灰蓝色的调子里向下沉没,污染严重的工业区上空有时会在黄昏时把夕阳的光辉映出一种奇异的彩色,总有人会在这样的时间想着要在深渊中重新起飞,想着要在悲痛的山谷中展开双翅。
校园里那些纯洁的女孩子,有时会在飞跑时露出一小段纯洁的肚皮,她们一路撒下银铃般的笑声,她们经常会脸颊飞红,她们聚在一起小声地传播着各种消息,但是,她们会成为怎样的人呢?她们将拥有怎样的人生呢?这成了我那段时间时常思考的问题。
有天深夜,我和曾经的文学青年、现在的学校出纳孙泉喝酒到凌晨3点,雨不知不觉落了下来,我们在漆黑的校园里胡逛一气。在花坛前,我们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是扑噜噜的那种声音,硕大的牡丹花像一只拳头一样绽放出来,而周围的空气似乎在涨裂,生命的力量就是这样难以遏止。我和孙泉一时在花前静默,仿佛那花是打在我们脸上的一只拳头。
后来,当我终于离开那所中学时,我听说,有人在学校里这样描绘我:长发,微胖,总有女孩子上门,总有成群结伙的朋友来找,成夜成夜地不睡觉,大半夜地听恐怖音乐,上课没有教案,讲课信马由缰。
这样的一个人,基本上不符合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的需要。
但我的学生们喜欢我,如果其他的那些中学老师意味着正常的白天,我就像是神秘的夜晚,夜晚总是产生许多奇妙的故事。而我的这些学生,曾经在全省的作文竞赛中拿回几十个奖来。
有个孩子在作文里写他堆了一个雪人,用一颗煤核作心,他说,这个用水做成的雪人,却有着一颗用来燃烧的心。

4、夜晚仍然一如既往地到来
在那家名叫凤栖梧的书店,有一个地下书吧。当我听到下面有奔跑的疯狂足音和喘息时,电视机里正放着一部叫《疾走罗拉》的电影:
20岁的柏林姑娘罗拉和她的男友,同样是20岁的曼尼,他们遇到了大麻烦。曼尼不小心将一个黑社会老大的钱给弄丢了,不多不少,刚好是20万马克。20分钟后,老大就要拿到钱,要是找不回这些钱,曼尼就没命了。曼尼打电话向罗拉求救!20岁的罗拉只有20分钟,她想都来不及想,撒腿就跑……
20分钟后,罗拉拿到了钱!但曼尼等不及,跑到对面的超市去打劫,被赶来的警察一枪射中胸膛……
但是,别急,还没完呢。
20分钟后,罗拉两手空空赶到,但曼尼却横遭意外,暴尸街头……
20分钟后,罗拉抱着千方百计搞来的10万马克赶到现场,却赫然看见黑社会老大也准时抵达……
这片子让人眼晕呵,罗拉一直在狂奔!这里头有MTV、TECHO音乐、电子游戏机、动画、高速节奏、超级动感、分割画面、录像……各种元素都齐了!
在座的那个大学教师令人费解地讲了半天哲学,就是不提罗拉的狂奔和人生的偶然。其实,我和火车上的那个女孩子不就是一种偶然性?用王家卫的话来讲,就是“我与她最近的时候,我们之间只有0.001公分的距离,7小时35分钟后,我爱上了她”。
如果能给我三种选择,我也会像罗拉一样狂奔,我们之间也会有三种结局:一是擦肩而过,所有事件从未发生过。二是一见倾心,从此相爱一生。三是相爱之后再相忘于江湖。

事实上,2000年4月20日晚上11点45分,我确曾在上海的街头午夜狂奔,我追赶着她的影子,执意要送她回家,被她沉默而倔犟地拒绝了。她在前面突然飞跑起来,而我则在后面紧追。这样的爱情场面引人发笑,对我来说却是必须。我的夜晚从来都是狂奔,尽管不知前路到底如何。
那个时间,正是我与她多年来的第二次见面。我虽然还像个孩子,但已经是个已婚男人,在时间的流逝中我们早就像两颗被冲刷的石子一样相隔遥遥,即使曾经相遇却再也不能相见。我们之间早就被安排为不能再发生任何故事,因此我的追随显得滑稽可笑,但爱情中不是有很多事都是可笑的么?

《疾走罗拉》的导演汤·蒂克想要表达的是这样的观念:在这个瞬息万变、分秒必争的信息社会里,快如打个照面的时间差异,也可以改变事态的发展和进程;这中间并没有什么深奥的哲学教训,如果要有的话,那只是:掌握世事的每个时机,就像玩游戏机一样,手快的可以过完一关又一关,手慢的便注定会输个粉身碎骨!就是这么简单!
对了,你玩过那个叫《超级玛丽》的游戏吗?一共有8个大关24个小关,吃了蘑菇小人可以变大,吃了花可以开枪,用头撞墙可以得到金币,历经磨难后终于见到了要营救的公主玛丽,得到却只是屏幕上一句话:GAME OVER!
是的,游戏已经结束,游戏必将结束,游戏还可以重新开始,游戏也能重新设定程序,游戏甚至能给你无限条命,游戏能模仿生活,而生活却不能照搬游戏。我可以重复自己,却不能重复生活。
我可以爱上她,但我不能保证这份爱永远存在,请你不要哭泣。
就是这么残酷。
夜晚仍然一如既往地到来。

5、上帝健身操第五节:感官的倒立
七个夜晚是一个周期,上帝造人是七个白天,那么他的七个夜晚哪里去了?他劳作了六个白天,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这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好了,现在上帝开始做他的健身操第五节:感官的倒立……
而那七个夜晚,不过是镜中人的另一张脸。故事里说,一周的七天七夜,是由一只八条腿的兔子背着跑的,当它跑累的时候,翻个身,用刚才闲着的四条腿继续跑路……
每一个早晨,与其他的早晨并无区别。我总是在早晨沉睡,在中午醒来,在夜晚煎熬。如果仅用时间的刻度来观察,我与你们的生活恰恰相反。如果我做梦,那是真正的白日梦。如果我的早晨真正从中午开始,那么我的夜晚就是心浮气躁,狂奔不止,我不知道,我所有的颠三倒四和欲说又止都是为了什么。有人说,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看见黎明是有罪的,而我,总在黎明前睡去,这又该如何界定?
我从来都不会做梦。我的梦,不过是些碎片而已。
曾经,有人告诉我,有更多的人将死于心碎,并祝我找到心灵的碎片。
生活就是这样清晰可辨,一个个细节放大,清楚到令人厌烦。
而我们都在叫喊,虽然知道这样做不会有太大的效果。
夜色更黑,我们,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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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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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7:04 |只看该作者
我们都是被梦做出来的


那是一个遥远的夏日午后,堆积的冰块开始溢出内心,而一座青铜枝在我们的身体里面正疯狂地生长,高过了我们,也长出了我们的身体之外。像这样的夏天,注定会发生许多意外。这样的夏天,仿佛一具大汗淋漓的热烈的躯体,仿佛一个肉体的狂欢节,让人心中不安。
许多年之后,老冯将其称之为“紫色之夏”。而小崔怀着赴死的决心冲向那列高速行驶的火车,也是在这样一个夏天的末尾。
用我们当时的眼光来看,老冯的说法和小崔的死都有点莫名其妙,让人难解其中奥秘。在这个世界上,确实也存在着那些难以说清楚其本原的东西。就像南极洲那些肥胖的企鹅,它们为什么竟能从冰雪中得到无以伦比的快乐?
那段时光,现在看起来像是一段深长沉迷的梦幻中发生的一次梦遗。早晨醒来,你只记得梦中出现过一张女人模糊的脸,能清晰的感觉到的只有身体上一些潮湿而神秘的痕迹。那是一些不洁的碎片,是梦中的一次呈喷射状的欢乐。你在一条通往狂欢顶点的湿漉漉的高速公路上失去了自我,青春在身体的细微变化中变得残酷。你分明感觉到一种骨裂的声音从你的身体内部发出。
我在那时曾听到过此生唯一的杀人音乐。我在音乐中痛哭流涕,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我的脸。第二天,我独自一个坐在宿舍楼四楼的楼梯上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楼梯上来来往往的人奇怪而惊恐地看着我,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生活在一个正常得绝不会发生任何特异之事的世界,他们脑子里那辆疾速行驶的自行车绝不会莫名奇妙地掉了链子,而酒精也绝不会在心灵之冰上燃烧。我知道,那天早上的我在他们眼里是一个怪物,比T型台上走着一只大猩猩还要古怪。这样的生活对于他们是有害的,是不可救药的,是不能够忍受的。
是的,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被音乐和诗歌给烧伤了。
1
“你们这里,缺少一种艺术的迷狂的气氛。”小雨的指间夹着一枝“醒宝”牌香烟,以一种肯定的语气对我们作了判断。她长得很漂亮,小腿的曲线很性感。她画画,画的对象永远是她自己,裸体自画像,然后用红色颜料泼洒上去。那就是她淋漓的性感自画像。
我们当时坐在一堆木头上吃午饭。这堆木头是一群树的尸体,横卧在这里有二十几天了吧。这些树下,曾经成就过许多人的爱情。我也曾在其中的一棵树下亲吻了一个女孩子,并抚摸了她小小的梨子一样的乳房。那时,我突然想起了读过的一句诗:梨子树下,脱衣做爱。但是我当时解不开她紧绷绷的内衣,连那小小的梨子都是隔着衣服抚摸的。我当时年纪还小,又是第一次面对一个女孩子,心慌得像快要跳出来,哪里还能干别的?我只是觉得那样做爱一定很美,但一定要有月光。月光淡淡地照在我们身上,我想看看那两只微硬的梨子一样的乳房,然后和她的裸体做爱。但那天晚上,没有月光,我又不了解女孩子衣服的种种机关,终于只是大概感知了一下那梨子的轮廓,然后就那么傻傻地一直抱着。后来,我看到有很多人在没有月光的夜晚都是那么傻傻地抱在一起,欲望在心头汹涌,可就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远处的宿舍楼的某扇窗户里,有一只录音机放着很大的音量:“……就像你十八岁的时候给你一个姑娘……”
那唱歌的人还在唱着:“我要满足我自己也给你一个刺激!”
再后来,据说有人从那些树下看到了用过的避孕套,并且报告了校长,于是校长便给作为帮凶的树们判了死刑。那个新上任的校长为了表示自己要从严治校,首先“杀树给人看”。他传令下去,把那些成林的树木全部砍掉,并在其原来的位置装上路灯,让那些傻傻地抱在一起的恋人们无处可逃。
校园里能给人以遮蔽的树木越来越少,而水泥地面却越来越多,像我们的生活一样生硬而缺乏起伏变化,就连爱情就遭到了儆戒,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呢?小权经常这样评价他看不上眼的姑娘:“你看她那胸部像个水泥漫成的飞机场一样。”
树木倒下后没有去处,就那么散漫地堆放在那里,像一处废弃的伐木场。我们一伙人因此而有了一个啸聚江湖的地方。每天的午饭和晚饭时间,我们都会端着饭盆在那上面或坐或蹲或立,一边吃着土豆片拌面条,一边还在讨论着关于艺术的种种话题。流浪画家小雨出现在这里使我们吸引了比平日里更多的目光,这样的人在我们的和他人的生活中都属于稀有动物。她和阿健从南方的某个师大来到兰州,坚信这里能找到他们想象中的艺术和诗,还有那流传于口头之上的酒神精神。
他们俩原本都是大学一年级学生,他们那所大学的后面有一片高过人头的青草,被叫做“情人坡”,那里适合漫步和做爱,他们说起那个地方的时候,勾起了我们所有人的向往。他们说那里有个流浪的诗人,整日里弹琴作诗,吃饭时就和他们混在一起,因为“天下的诗人都是一家嘛”。那家伙最著名的诗就是“如果你不爱我/就连那颗被农妇挑回家的小白菜/也比我幸福”,但那诗人睡过的女孩不计其数,他的诗就是一剂春药,而又有什么春药能让你给自己的行动找一个绝对高尚的理由,却又在一个女孩子的眼里浪漫无比?是的,当我们听说这个诗人的种种奇闻轶事之时,我们都加强了成为一个诗人的决心和信心。
即使是诗人,也还是需要在这大地上找到一个居所的。小雨和阿健在我们一群人里混吃混喝,算是先解决了温饱问题,接下来,便要为他们找到一个栖身之所。老冯开始领着他们在校外的达家庄里找一处便宜的房子。达家庄的农民很有意思,在他们的眼里,我们这些到处在校外租房住的学生都是不怀好意的,屁股后头总跟着几个刚刚发育完全的女生,在寻找一个办事的地方。他们把体育系的人叫作“跑体育的”,把音乐系的人叫作“唱音乐的”,把美术系的人叫作“画美术的”,他们只用一个字,便把这些人里那些自以为是的浪漫毒素给消解了个干干净净。而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又出现了一对被青春的欲望驱使着到处奔走看房的男女青年,可想而知,农民们知道了你的目的,是不会把房子又便宜又好地轻易租给你的。
这样,老冯作为东道领着小雨和阿健几乎走遍了这个村庄的每个角落。最后终于以每月50元的价钱租下了一间小小的民房,它的隔壁放着一口刚刚打好的棺材,在静静等待着一个即将成为鬼魂的人。
回校的路上,老冯顺便带小雨和阿健去参观了一下他们早在小学就听说过的黄河。我们亲爱的师大,就在这条伟大河流的旁边。有许多外地的朋友来兰州,我们都会带他去看这条混浊的河流。而见到黄河,他或她通常的表情是没有表情,因为黄河在兰州还实在显得太过平凡,它就那么静静流着,时不时能见到岸边某处伸出一根排污管,把黑臭的污水直接排进黄河。偶尔,还会见到若干泳者在河中啸叫着漂游而下,完成了与黄河的一次亲密接触。
那天,老冯走在前面,他先爬上了一个缓坡。从这个坡上看下去,就是河流。但他刚一上去,马上就退了下来。那是一个太阳不错的暖洋洋的下午,但他的脸上却有了一层明显的阴影,那来自于一种陌生而突然的事物。他对小雨和阿健说:“走吧,我们到那边去……”显然,他的暖昧态度引起了小雨的重视,她不顾老冯再三阻拦,三步并作两步地爬到坡上,看到了太阳下的一幕野合场景:那是一对40岁左右的农村男女,两人的裤子都褪到了膝盖下面,四条腿分别有两条是苍白的,另外两条则是一种脏黑色。显然,两个人好事刚进行到一半,就遇上了外界的干扰,两个人的下体还凑在一起,却摆出一副急欲分开的姿态,但他们的神色是一种慌张之下掩盖不住的快乐。而此时小雨却兴奋十足的,她走下坡来冲着老冯喊了一声:“真OK!这才是他妈的真正的迷狂。你不觉得生命就是需要欲望的驱动吗?”
那天下午,老冯分别感受到了棺材所预示的死亡和野外交媾展示的性,两种原始的气息纠缠于他的脑中,使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一颗已被击中底火的子弹,在这个即将消逝的夏天之火热的枪膛里疯狂地旋转,却找不到一个幸福的出口……
2
阿明在早上醒来时照例要我为他抛掷一枚硬币,以落地时的正反面来决定他是继续睡下还去呢还是起来去上课。有时我觉得他就像丹麦那个犹豫不决的王子,经常让同一个问题来烦扰自己,让自己在问题中开始新的一天。那个王子的问题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而阿明的问题是:是醒来呢,还是继续睡下去?这也是一个问题。
这个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我们都说他活得像一首诗一样。他永远都在五公尺之外爱着一个姑娘,而且,他还有一个理论:腰部以上是精神恋爱,腰部以下是肉体恋爱。因为精神要比肉体来得纯洁而持久,所以,他给自己定在五公尺的距离和腰部以上这样一个空间里去爱。
刚入校军训时,我们排里有一个女孩子,走起路来左摇右摆的幅度很大,我们就给她起了个外号“王明路线”,取其“极左极右”之意。我们都看上了这个女孩子,但谁也不敢开口示爱。有一天,大家坐在教室里学习军事理论,“王明路线”正巧坐在我和阿明前面,我们闻着前方一股若有若无的洗发香波味道,感觉她的发梢似乎已经拂在了自己的脸上,都是心猿意马。
我看了阿明一眼,“如果你能在5分钟内用你的方式向她说出你的心愿,她就是你的了。”
阿明做了一次深呼吸,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在你的南方有一只受伤的大雁,你愿意用你的小手去抚慰她的伤口吗?”之后,他轻轻叩击了一下那女孩子的椅背,将纸条递了过去。
“王明路线”看了看那纸条上的内容,身体轻微地抖动起来,像是在低声地笑。看完,她又将那纸条传给她身旁的另一个女孩子看,两人的身体又一起快乐地抖动了一阵子。
下课之后,阿明约那女孩子去黄河边走走,她没怎么拒绝就去了。两个人之间隔着五公尺的距离慢慢从我们的视野里远去,阿明一路上似乎一直在说着什么,但“王明路线”一直低着头,反应并不强烈。
那天,阿明一直到灯熄之后才回到宿舍,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们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在床上躺下好长时间以后,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从上铺探下头来让我为他掷一枚硬币,而是早早起来穿戴整齐,却又原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早上的第一节课是《现代文学史》,那个南方口音很重的老头子上节课刚刚讲完郁达夫的小说《沉沦》,有三次都提到了那个偷窥的情节,大声地念到“那白白的大腿……”,让本来懵懂欲睡的我们深受刺激,以为出了什么乱子。基于此,我们决定早上的课不上了,让大腿见鬼去吧。
宿舍里其他人都走了以后,阿明才讲了他昨天的经历。他和“王明路线”刚一走出校门,女孩就用一只手挽住了他的臂弯,他浑身一阵颤抖,就像有一股看不见的火焰在他的血管里嘶叫着上升。他的“五公尺”和“腰部以上”在一个现实的女孩子面前顷刻土崩瓦解,情急之中,他和“王明路线”讲起了诗,并且小声背诵了一遍普希金的《最是那美好的一瞬》。
“王明路线”听完了诗朗诵之后并无特别的表示,只是停下了脚步,低头含羞不语。而阿明此时并未像她预想的那样去吻她,却转而谈起了自己对爱的想象。
在阿明看来,爱的理想状态应该是瓶中水对瓶外水的渴求和倾诉,一旦两者之间超越一个必须的界限,发生了亲密的接触,水就会消失在水中。所以,他对身体的接触表示恐惧。以为这样一来,爱情就会消失。
事实上,从以后发生的事情来判断,阿明过多的话语损伤了他第一次的爱情。那女孩听着听着抬起了头,看着眼前的流水,表情平静得似乎根本两个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联系。他们变换了一下行走的方式,女孩在前,同阿明保持着五公尺以上的距离,就那样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学校。
两人再次相恋,是3年后的事情。
那时,阿明已经从语言的巨人变成了行动的先锋。他从学校餐厅那油膩的舞会现场出来,见到“王明路线”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站在门口一棵丁香树下。刚刚下过雨,雨水从树叶间滚落到她的头发上和脸庞上,以致整个人站在那里都湿漉漉的。见到阿明,她的眼睛里也有了一种湿润的光芒,似乎在期待着什么。阿明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过去,揽住了她的肩头,用手在她的脸上抹了一把,说:“是你哭了,还是老天哭了?把你也弄成了个诗(湿)人?”接着,阿明就把自己的嘴唇烙在了那个女孩子的嘴唇上,完成了他们3年以来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在两个人拥吻的同时,“王明路线”觉出下腹有对方的一个凸起物,而这正是一个爱情的甜蜜信号。两人都有些难以把持。如果说爱情就是一杆幸福的枪,那么这时子弹已经上了膛,已到了不可不发的地步。
阿明把“王明路线”带到了我们那幢苏式建筑教学楼的顶层,他们从一个小窗口爬上了楼顶平台。借着满天星光,两个人互相抚摸了对方裸露出来的身体,之后,他们把所有从身上脱下来的衣服铺在地上,在上面领略了性的神秘。那不过是一个伤口对另一个伤口的寻觅和抚慰。
阿明在俯下身去之前,看着远方天幕上的星星,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每个男人的内心,一边是一堆灿烂的星星,另一边则是一堆污秽的混和物。”
起身时,他们都拥有了一种污秽的快感。阿明意外地发现,女孩子的屁股上粘着一颗楼顶上常见的那种小石子,那她刚才承受自己向快感巅峰一次次冲击时不觉得痛吗?他想起安徒生童话里那个著名的豌豆公主,那个娇贵的女孩子哪怕是睡在10层厚褥的床上,只要床板上有一粒豌豆都会让她心神不宁的。而我爱的这个女孩子,她的屁股上有一粒坚硬的石子,但仍不放弃对快感的追求。
想到这里,他拍了拍那女孩子的屁股,顺便拂去那颗顽固的石子,问:“你快乐吗?”
女孩子说:“是的,我很快乐。但我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
3
1989年3月26日黄昏,海子死于山海关外至龙家营的一段火车慢行道上。他选择了卧轨这种极端的自杀方式。据说,火车将他一分为二,他死时身上有一只桔子,也是均匀地被切成了两半。他在遗书中写道: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死亡是一件神秘的事。很多人在海子死后做了许多自以为是的分析,在我看来都是扯淡。死了就是死了,活着的人永远不能了解那趟神秘列车究竟把他带往何方。
跟这样一种死亡情节相似的,是我们405宿舍的小崔,他在毕业后的第三个月,也就是1994年9月的某一天,一头撞向了一列迎面而来的火车。在他宿舍的一只衣箱里,他只留下了一张便条:“这个世界太让人恶心,我走了,也许就不会回来了。”
我们听闻这个消息后,都觉得太过惊世骇俗。在我们的印象里,小崔不是一个寻死的人,他来自农村,做事认真,生活规律,坚持和大多数女生一样听课、上晚自习、过英语四级、星期天洗所有的脏衣服、偶尔谈论女人、按时出早操、每月初都做好饭菜票的规划——这样一个几乎无可挑剔的人,他怎么会想到死?
事实是,许多你外表看起来波澜不惊的人,却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神秘黑夜。你怎么可能去理解他的绝望和他的深渊?
许多年之后,当我坐在火车上或是走在铁轨旁,我都是这样想的:这像天梯一样漫无尽头的铁轨究竟要把一个人带向何方呢?
小崔这样一个人,大学里却谈了场轰轰烈烈的恋爱。那个女孩子叫雪儿,与他根本就是两类人。一学期大概有一半时间是不在学校的,经常会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谁也不知她究竟到哪里去了,但她总会有新的变化。有一段时间,她剃了个光头,走在人堆里很是醒目,晚上她出来上厕所,被女生们传为是在闹鬼。
小崔曾抄送给雪儿一首海子的诗:
你是我的半截的诗
半截用心爱着
半截用肉体埋着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不许别人
更改一个字

几年之后,我们毕业,雪儿也不知去了何方。小崔分回了他来时的那个小城。不知为什么,他选择了自杀,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暴烈的形式。
迟至今日,我才发现,每个人都是自成一体的一首诗,别人都无法进入,都无法更改一个其中任何一个字。是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半截的诗,别人谁也无法更改其中的任何一个字。而死亡,像一块橡皮,把我们的曾经留下的些微痕迹从这世界上擦去。死去之后,我们将成为一片空白。
如今,我们都不太会提起小崔。除非在偶尔的酒醉之后,我们孤独地飞了,我们孤独地高了,我们孤独地爽了……之后。
4
太阳,太阳,讳莫如深的眼睛
你不了解我。

擦亮火焰,擦亮心
给我死亡,给我水!

——那个身形枯瘦的诗人在舞台上这样呼喊着。这是我们排演的诗剧《远方》中最后一个场景,出演诗人角色的是老冯,他苍白消瘦的气质像一个天生的诗人。我们几个人在夜晚的烛光下,像中世纪的教士一样严肃地集体创作了这部诗剧。我们在诗剧中援引了海子、骆一禾、俞心焦、里尔克、荷尔德林等人的诗,我们为它配上了三段音乐:《孤独的牧羊人》(排箫)、《哈雷姆夜曲》(萨克斯)、《安达露沙浪漫曲》(小提琴),诗就在音乐中自然而然地推进和生长。
在食堂滑腻的地面上排练了一个星期后,我们的演员身上都沾染了不少菜腥气,尤其是老冯,他那牛仔裤的膝头已泛出亮光,看上去是个临风而立的诗人,闻起来却是一股四喜丸子和酸菜粉条的味道。也许在他的身上,正有如下一种启示向我们展现:诗是重要的,而丸子和酸菜粉条也一样重要。诗,正是源于生活。
排演诗剧,让我们有一种很NB的感觉。所有的演出都把人给镇住了!在兰大举办的全省大学生诗歌朗诵会上,我们这个诗剧捧回了一等奖。很多在现场的人在莫名其妙前所未有地看了半个小时之久的诗剧后坦承看不大懂,但他们同时也承认这肯定是个好东西。我们因之而骄傲。因为我们所做的是这个世界上稀有之事,可能,有的人只一个瞬间就已改变了他那涣然的一生。
但远方除了遥远之外真的是一无所有。
在诗剧带来冲击、震撼、惊异和慌乱的同时,我们也遭遇到了现实的围剿。在接下来的本校艺术月活动中,我们备受打击。因为有些人看到你太NB了,就总会觉得自己像一个SB。我们的诗剧先是被限令从原来的30分钟压缩到10分钟内演完,同时要求删除剧中“调子灰暗、消极低沉”的语句。礼堂里那个他妈的灯光师,白白抽了我们三包精制宏图烟后仍然懒得为不同的场景变换一下灯光,一直就是那么亮的一盏破灯照着,把大家搞得“亮光光,心慌慌”。如此一来,我们被阉割后的诗剧甚至与最末流的奖项都无缘一见。
那天晚上,饮了几杯啤酒之后,我们互相拍着肩膀,为已经泄气的心重新鼓劲。
“他妈的,NB的存在必须首先以SB的存在为前提!”
“哈哈哈,乐观主义是人们的鸦片。”
“行动起来吧,我们要改变我们的生活。”
这样的失败反而使我们更加自信,这火与冰的两种体验其实并非深渊,而是一种向上的催促。如果每个人都喜欢你的诗,这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情。
在接下来那个落雪的冬天里,我们每个人都仿佛听到了来自远方的最真切的呼唤。我们在雪地上狂野地奔跑着,我们就像崔健歌里唱的那样,我们光着个膀子冲出了世俗的医院,就让我们在这雪地上撒点野。 我们高声朗诵着诗剧里的片断:
道路是一种漫长的动物
吃着人类的脚印向前生长
道路在天边轻轻吼叫
我来了
于是便疯魔一般开始写作。有时彻夜不眠,有时则顷刻间下笔千言,我就曾眼见阿明在吃午饭的片刻之间写就了一首十四行情诗《火鸟》。我们开始更多地谈论着非常的诗和非常的爱情,想像着冒一次险或是一场骇人听闻的行为艺术。
现在想来,我们那时太多的诗情画意只证明了我们不过是一群蹩脚的小诗人。我们还根本不懂得诗。在朝向远方的道路上,我们还远远没有开始。
远方,还在不可知的前方。
5
每一次,坐在我们405室的窗台上,总会有人想:如果就此纵身一跃会发生怎样的结果?
有如此想法,是因为我们的梦想太多,是因为我们的想法太过纷繁复杂。

“人,为什么会做梦?”
“因为无处可逃。”
“无处可逃?”
“是的,生活太残酷。它常常侮辱人、伤害人,它留给你行走的空间只有一道窄窄的缝隙,里面充满了压力,紧张而狭窄。这样,你唯一的手段就是做梦。用梦想去征服一切。”
“但是,梦想对我们的伤害也许更大?”
“也许。但我们在拒绝平庸的同时也就接受了伤害。”
“为什么没有为爱情而死的人呢?”
“他们在暗处受罪,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心……碎了?”
“是的,祝你找到心灵的碎片。”
6
“三言二拍”一如既往地站在旧文科楼门口,等待着那些新鲜的女生。
这位年过70的老先生,是我们系上的教授,每天都乐此不疲地站在那里,见到漂亮女生总会上前热情搭话,而不明就里的女生也总会礼貌地与他交谈。老先生总爱边说边拉起女生的手,并且说三句话总要拍那么两下子,因此才得了这么个“三言二拍”的绰号。
他那种不懈的热情总令我们吃惊,阿明说:“这大概就是‘韧的战斗精神’吧。”
说这话的时候,阿明已同“王明路线”分手。据他说,本来就是只想喝一口牛奶,根本就没打算再养上一头奶牛。更何况,他又有了新的目标。通过许多个女人进入到更广阔的世界中去,这是阿明的理想。
就这一点来说,“三言二拍”或许也是一个新世界的辛勤开拓者。但他显然是到了“有锅盔却没了牙”的尴尬时候,也只能看看摸摸了。

像这样扯淡的老师还有不少,比如那个让我注意精神格调不要太灰暗低沉的团干,比如那个经常在课堂上推销自己书的法学教授,比如那个总是托着一只大号茶缸的训诂学讲师,比如那个总是提及《沉沦》中“那白白的身子,那白白的大腿”的文学史教授,再比如那个开了一门什么“必修选修课”的变态,我们真是同情他们呵。甚至私底里评价还是“三言二拍”活出了本色人生,但凭率性而为,又何必口里过瘾?
我们越来越不爱去上课,靠文学史吃饭的老头们竟然折腾出一本论文专集,专门研讨《红楼梦》里林黛玉到底生的是甚么样的一种病,那一长串怪怪的病名我忘记了,但我难以忘记的是当时那种作呕感:如果说这就是学术,那我宁愿现在就站到旧文科楼门口,跟着老“三言二拍”也当个逐色者算了,一次爽死算了。
在那部苦难深重的文学史里,鲁迅是一个左手刀右手枪面目可怖的革命家,郭沫若是一杯滚烫的白开水,总是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好像那些写字儿的作家们全成了运动员,在进行曲中胡天胡地地向前进着。我觉得文学可真他妈的伟大呵,一本书就能解决那么多人的吃饭拿薪职称性交等等问题,而且居然世世代代愣是没吃出什么新花样出来!
那时,我们开始越来越多地把时间消磨在床上:从图书馆抱回乱七八糟一堆书,一头钻进床上,拉上帘子,看书、吃饭、睡觉,然后再从头来过。那时我们总觉得毕业遥遥无期,天却并不总是很蓝。好像那时我们都处于一个集体的休眠期,我们都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原则睡着各自的觉,而教授们讲课则像是高深的睡觉。他们低着头或是眺望前方某个并不存在的地方,自顾自地讲完课就走,哪怕他这节课只来了一个学生。有一位教授在课堂上引用印度古谚语说“长眠就是幸福”,引得很多人心中共鸣,并成为班内的流行语言。

7
小雨和阿健走了。
他们曾经在我们这座城市的一条河边租住一间破旧的农民房。一个写诗。一个作画。他们和我们一起吃食堂里粗糙的饭菜,抽着我们两块钱一包的宏图烟,从彼此的身上去寻找艺术的迷狂。每天,我们都在那堆死去的树木身上惊世骇俗。我们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漂亮女生,看着她们在我们的注视下脚步慌乱,看着她们在我们注视下搔首弄姿,我们觉得,生活在某些时候也是有点意思的。
有时,我们会在晚上一起挤进他俩那河边的小屋,谈艺术,论人生,讲故事,说梦话。在我们离开之后,我们会漫无边际地想象他俩在小屋里所营造出其他内容,我们仿佛又一次听见了小雨那迷乱的惊呼。说老实话,对这两位以前素未谋面的远方的朋友,我们的交情并不深厚。但他们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莫名的欢乐,这欢乐是陌生的,是粗野的,是超出我们日常生活范围的,是另外一种陌生的生活。我们那时都在想,大概艺术家的生活就是这样,这样放浪无羁的生活一定像诗一样美好,并且一定会产生出诗来。

艺术的生活往往持续不了多久,就像欢乐不能永存一样。
小雨的那位当海军的哥哥突然出现在我们的校园。她的失踪,让校方和家人都非常担忧,好不容易从其他同学那里查明了她的去向,于是便追寻到千里之外的兰州。
小雨从阿健的生活中消失了。而没了女友的阿健显然也不愿再留在这里过他那“波西米亚式的生活”,告别时,他把小屋留给了我们,他说他回南方去看看。他再三表示,他会再回来的。

我们接管小屋之后,就让诗、音乐、啤酒和女孩子成了这里诗意的栖居。每到黄昏,我们把那些热爱艺术的女孩子扔进啤酒,让音乐四处弥漫,我们望着那些睁大眼睛或是紧闭双眼的女孩子,以酒醉的嗓子高声朗诵:“正当傍晚,没有创造过的人们将会感到空虚/而创造过的人们则会感到孤立。”
接着,我们会把更多的诗和啤酒倾倒进那些女孩子的身体里,让她们变成一个更大的摇摇晃晃的啤酒杯,让啤酒在她们的身体里也变成激情洋溢的诗,让她们从感情到身体都湿意盎然。这样,我们就会奔驰在那条通向她们深处的高速公路上。
呵,是的,这是一条潮湿的高速公路,这是一条诗的高速公路。在路上,我们都有一颗奔腾的心,我们都有一条为诗所折磨的支离破碎的痛苦的神经,我们都有一个太过漫长的青春期。诗是一种疾病,而我们那时恰好是这样一群自以为是的病人。我们极力想要了解的是:我是谁?

许多个晚上,我们做着同一种游戏:我们把灯拉灭,用嗅觉去猜测你旁边的人究竟是谁,猜错了会招来一顿痛打。在一片黑暗中,我们像夜晚的游神一样狂妄,我们像那些胆战心惊的狗一样吸着鼻子来来回回,我们时时提防会有一只手伸出来把你推进那万劫不复的境地。但又是一只怎样的手,把我们推入了生活之中?是不是在黑暗中踏下的每一步,都只会更加接近黑暗的中心?

8
“三·八”那天,学校下了禁酒令,我们是那天最后的饮者。
诗人小叶、阿文和姜熙是在傍晚时分来的,作为这所大学里诞生的诗人,他们常常会回到这里,看看他们的后继者。那时,我一头长发,穿着一件耀眼的红衣服,坐在那堆树上正为一件小事情狂笑不已。
我们先是坐在小卖部外面的摊子上喝啤酒,人越来越多,像是闻风而动的草木。马不停蹄的干杯伴随着马不停蹄的忧伤,接连倒下的酒瓶伴随着接连不断的女孩子,头顶上的灯光在酒精的作用下似乎变成了凡高笔下疯狂旋转的星月夜。
喝着喝着,小叶果断地一挥手,指着一个女孩子问:“你是谁的女朋友?”
“谁的也不是。”
“那好,那就让我们大家都爱上她!”
于是我们都向她举起了啤酒杯,她有点慌乱,又有些不安,同时还颇有些兴奋,她的身体迅速向我们倾倒,并且像春天里微微润湿的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我手里握着一瓶啤酒,同她频频碰杯,我看着她睁大的眼睛,努力猜想她究竟从这个晚上看到了些什么呢?据说不同动物眼里所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那么不同的人所看到的世界自然也不会一样。是不是世界的混乱就是因此而产生的呢?
“为什么光喝酒不说话?你应该为我说点什么吧。”她一口饮尽了杯中的啤酒。
“你好像很幸福?”
“是啊,今天晚上我是被大家喜欢的女孩子,凭这一点够不够幸福的资格?”
“当然可以啊,不过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些什么呢?”
“我好像看到到处都是萤火虫的亮光,像我小时候经常看到的情景。但为什么一闭眼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就永远睁大眼睛,永远都不要睡眠,否则,我们会丢失的。”

藏族诗人尼玛次仁站了起来,开始围着我们这张桌子唱起了那首流传雪域的歌《昨天的太阳》——
你走过漫漫长夜
没有感伤不用诅咒也没有眷恋
这世界,总要迈步向前
啊,昨天的太阳
只属于昨天
啊,今天的日子
有一个崭新的姿颜

你走过茫茫雪原
冰雪消融满怀豪情也满怀虔诚
这春天,总要飘然降临
啊,昨天的太阳
只属于昨天
啊,今天的日子
有一个崭新的姿颜
唱着唱着,他掏出了一把藏刀,割破自己的手掌,把鲜血涂抹在每个人的额头。
“现在,我们都是兄弟了。你们身上有了我的血,我们就是兄弟。”他说。
有了这血的洗礼,我们的酒就喝得越发癫狂,一扎又一扎的啤酒在身体中进行着体液循环,那些酒精在我们的身体和诗中燃烧。姜熙说他今晚要做一个“生命的舞者”,就在已经熄了灯的宿舍楼后面疯狂地跳舞,口中还嗬嗬怪叫。其实与其说是他在跳舞,倒不如说是他体内的酒在跳舞,他喝酒之前沉默少语,喝了酒却像是被点着了一样,但紧接着从楼上泼下来的一盆冷水熄灭了他。因为没看清究竟是哪个窗口,我们的愤怒无处发泄,只好在乱喊乱叫中换个地方。
我记得那天在小卖部喝到了12点,小卖部关门后我们又到麦高的宿舍里去喝。麦高是我们的一位师兄,毕业后留校任教,他的宿舍自然成了我们的一个“酒窝”。
到麦克那里时,我们的队伍已经迅速壮大起来,许多学校里的“游魂”都凑到了一起。麦高说今天是他的生日,有这么多朋友来到他的小屋,使他心中温暖,今夜,将无人入睡。正说着,门外闯进几个手拿吉他的家伙,他们弹琴的样子像是在扫射,他们为麦高唱了一支《一块红布》,作为生日礼物献给了他。气氛在一点一点地推向高潮,酒会的阵容也越来越壮大,我们几乎唱完了自己会唱的所有的歌,啤酒也迅速被耗尽,变成了水、二氧化碳和梦幻。我们十来个人大概喝掉了12扎啤酒之后,这儿的场面接近于玛格丽特笔下的超现实主义场景。大家形态各异地做着自己的事,自顾自地说着话,就像我们都听过的那个故事:天鹅、青蛙、毛驴、鱼、大象和穿山甲共同拉着一辆车要往前走,然而他们都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因此那驾车只能停在原地。
那边小叶他们在说,浪漫主义绝对是他妈这个世纪最伟大的东西……那痛饮于神灵的某人,他的嘴唇由泥土造成……我们也痛饮吧,喝死他……
这边的人在说,兰波以后无诗人,因为没天才了……海子他为什么要卧轨,不会痛吗……
旁边人也在说,宋美龄侧卧象牙床,猜7个三国和水浒里的人物……哈哈,猜不出来吧,把你头想破呢……你他妈的喝……你他妈的也喝……啊,我猜出来了,第一个是蒋干,第二个是庞统,下面是宋江、阮小二……你他妈的总是直奔主题,刚到门前就谢了恩,听着,应该是蒋干、庞统、杨雄、高俅、史晋、宋江、阮小二……我操,你倒是喝呀,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知道这话的意思么……你他妈的给我挺住!
闹哄哄的一片人间喜剧气氛中,姜熙突然不见了。老冯和金焰出去找了他一大圈,才发现他正在楼底下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撬一辆自行车,还说犯罪和诗是一对孪生兄弟,而偷自行车正是犯罪的开始,一辆自行车也正是超现实主义的绝佳意象,“哥们,意大利电影《偷自行车的人》看过没有?等什么时候了我也要拍个电影,名字就叫《偷自行车的诗人》……哥们,你别……劝我,今晚上我非把这事儿干成不可!”
实在拦不住姜熙的疯狂,老冯和金焰两人在一旁看着他撬那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最终,姜熙放弃了所有的努力,拦了一辆“摩的”上了回家的路。回来的路上,老冯和金焰经过空旷的操场,见两个人紧紧搂着坐在石阶上,吓了一跳。那可是寒冷的11月的凌晨时分呵,难道爱情真是就是滚烫的?或者说,每个恋爱中的人都是一杆火热的枪?

回到麦高宿舍时,他正取下那把蒙了许多灰尘的吉他,打算为大家献上一支《彝族舞曲》。据他说,曾有很多人在这支音乐里痛哭流涕,小叶就是其中一个,他们都把这称为杀人的音乐。
……那音乐起初是轻的,像一只手在轻轻触摸着周围的空气,而空气在触摸下渐渐有了重量,慢慢地压了下来……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音乐似乎在趋于消逝,只偶尔听得见指尖在琴弦上滑出的金属音……那只手像是紧紧攥住了一只丰盈的桔子,汁液就从指缝中溢出……没人听得见音乐在生长,在暗地里推进……没人看得见那只桔子已上紧了发条……天空在崩溃,时间在暴动,我感觉眼前的音乐正变得黑紫……琴弦在我的身体里被拨动,越来越快……越来越紧张……无数根指头在不停击擦着那根琴弦……我心头的弦子断了一根……哦,我是醉了还是醒着?我心里说,如果没醉那就该醒着……我的身体里面此时正有一根弹簧在集聚力量,我随时就可能舒展成一片想象的海洋,我就该是那个以梦为马的人……哦,在这一刻,我领悟了音乐,领悟了海,我想跳舞……那只无形的桔子溢出的汁液此时正从我的眼中涌出……我哭了……

我的头伏在椅子背上,长长的头发披了下去,老冯把他的手指插在我的头发里,作为一种抚慰或是表达一种认同。小叶说,让他哭吧,哭是一种能力,在音乐里哭是一种感动的能力。
我抬起头向着麦高喊道,这是杀人的音乐!这绝对是音乐!这只能是灵魂!这一切只能和灵魂有关!

然而灵魂总会平息,就像火焰终最熄灭,就像第二天一早我坐在宿舍楼的楼梯上一个人苦思冥想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哭了起来?一切都像是一个遥远而狂乱的梦。楼梯上来来往往的人像是一幅幅流动变化的背景,不变的只是我这个呆坐不语的冥思苦想者。莫非我做的只是一场哭泣的游戏?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一颗想要让生活发生变化的心?可音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音乐……也能杀人?
面对这一切,我是该说“我赞美”,还是说“他妈的”?
或者,这一切压根就都只是一场攥不出汗水的梦……
懒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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