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葡语文学创作综述（aire）

陶北

在“葡语共通性”这个前提之下，葡萄牙、巴西与非洲葡语国家的文学创作实际上呈现着丰富的差异。然而，对于2011年度出版发行的葡萄牙语虚构作品，我们依然可以归纳出一些共同的特点：无论在葡萄牙还是巴西，无论是久享盛名的作家还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回忆”或者“回归”始终是小说及诗歌创作最重要的灵感源泉。获得好评的小说或多或少呈现自传特点，对“身份认同”的追索仍然是最主要的话题。

2011年，卡蒙斯文学奖授予葡萄牙诗人曼努埃尔•安东尼奥•皮纳（Manuel António Pina），这是本年度葡语国家最大的文学事件。卡蒙斯文学奖1988年由葡萄牙和巴西两国政府共同设立，用以表彰“为丰富葡萄牙语文学与文化遗产做出突出贡献”的作家，迄今已有二十三位作家获奖，其中包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若泽•萨拉马戈。曼努埃尔•安东尼奥•皮纳1943年11月18日出生于葡萄牙塞布加尔。皮纳以诗作获得卡蒙斯文学奖评委的一致青睐，但他更多是儿童文学作家的身份出现在公共文学视野中，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剧作家与文化专栏写作者。至今他已经出版了十三本书。2011年，《诗：对散文的思念——皮纳自选集》由Assírio & Alvim出版社出版，为更多读者提供了阅读与了解这位诗人的渠道。距皮纳上一次出版诗集已有八年之久，因此，可以把这本自选集看做卡蒙斯文学奖催化的结果。《诗：对散文的思念》并非一本厚重的大书，仅有80页，由皮纳个人编选而成，收录了诗人最具代表性的诗作。随后，该出版社还出版了皮纳最新的诗集《怎样画出一幢房子》。这两部诗集凸显了皮纳诗歌创作最重要的主题与特点：对死亡与语言讽刺性的反思。诗人看来，语言意识既建构了真实，同时也侵害了真实。只有采取戏谑与讽刺的姿态，用笑声与幽默藏起痛楚与病苦，诗歌语言的意义才能建立起来。因此，在他的诗作里，可以观察到一种对诗、诗歌语言、诗人身份有意识的抗拒，他以这种有距离的反思完成了自己诗歌行为。 《诗会完蛋》这首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诗会完蛋，诗人/会被置于更有用的地方。/比如，飞鸟的观察者/（而鸟儿不会完蛋）。今天我走进一家机关，/便有了这种确信。/一个近视的男人在柜台前缓慢地/接待；我问：诗人能为这位先生/做些什么？这个问题让我头脑内外/痛苦不堪，我不得不/再一次读诗，从世界的初始开始。/一个头脑中有一个问题。/——就像一顶荆棘的王冠：/所有人都看得到诗人想抵达的地方吗？”这首诗收录于诗人的第一本诗集，这次也被他选入自选集中，可以看做某种宣言，这是诗人之路的开始，也让人寄望他想抵达的地方。（注：诗人昨日，2012年10月19日下午因病在波尔图去世）

2011年11月，巴西最重要的文学奖雅布提（Jabuti）大奖宣布获奖名单。该奖为巴西书业联合会于1959年设立，经过多年发展，现今共设有29个奖项，用以表彰在小说、诗歌、文学批评、翻译、地理、历史、建筑等门类上一年度出版的最佳图书。2010年著名歌手兼作家希科•布阿尔克（Chico Buarque）争议获奖引发了公众对规则的质疑，今年评委会更改了规则，每一门类只能有一位作家获奖，而不是传统的一二三等奖。作家若泽•卡斯特略（Jose Castello）凭借作品《里巴马尔》（Ribamar）获得2011年最佳年度长篇小说。若泽•卡斯特略是知名的记者与文化批评家。“里巴马尔”是作家父亲的名字。这是一部混合了虚构、回忆、自传与传记的作品，是作家对已去世的父亲一场痛苦的接近。父亲生前并非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父子之间始终存在着巨大的鸿沟与深深的误解。父亲去世后，作者通过回返父亲的故乡、钩沉童年往事的方式终于与父亲实现了和解。
2010年卡蒙斯文学奖获得者费雷拉•古拉尔（Ferreira Gullar）凭借诗集《在某个地方》（Em alguma parte alguma）获得雅布提年度诗歌大奖，他也是2010年卡蒙斯文学奖的获得者。最佳短篇小说获得者是著名作家达尔顿•特雷维赞（Dalton Trevisan）。凭借短篇小说集《不幸的女人》，他在长篇、短篇、儿童文学三个门类共四次获奖，成为了获雅布提奖次数最多的作家。（注：达尔顿·特雷维赞获得2012年卡蒙斯奖）

2011年，继若泽•萨拉马戈之后最为世人瞩目与承认的葡语作家、2007年卡蒙斯文学奖获得者安东尼奥•罗布•安图内斯（António Lobo Antunes）出版了新作《泪水小队》（comissão de lágrimas）。该书由著名的堂吉诃德出版社出版。安图内斯曾作为军医参加过葡萄牙与非洲葡语国家之间的殖民战争，这场全民族的精神创伤在他的小说中屡有深刻地揭示。这部新作依然把视线集中在非洲大陆，而叙述者是一位中年女性克里斯蒂娜。这是一部关于回忆的作品。在青春记忆渐渐远去的年龄，因为接受心理治疗，另一重隐蔽潜藏的记忆逐渐在女主人公的脑海中苏醒。这是对七十年代安哥拉首都卢安达的黑色回忆。克里斯蒂娜出生于殖民战争期间，当时安哥拉已经获得了独立，但葡萄牙军队仍未撤出，双方的对持与冲突时有发生。鲜血与恐惧是克里斯蒂娜童年时的记忆，她回忆起了自己的母亲，或者叫爱丽丝或者叫西蒙尼，为了生存，她不得不时时改变名字。她回忆起了父亲，她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只知道他是黑人，曾经是一位神父。她想起自己的生父，也许他是个白人，也许就是菲戈列多先生。这些她都不很清楚，她只知道那位黑色的父亲是“泪水小队”的成员，他以正义的名义让其他人死亡，但也同样承受着血淋淋的痛苦，不仅仅因为战争或者游击，而且因为在安哥拉不需要战争便能杀人，死亡如此司空见惯，以至于生活与苟活本身就成为了一种杀人的方式。种族主义、未来的不安、恐惧、责任、负疚与人类的残忍构成这本书的主题。安图内斯丝毫不想掩饰现实，他以诗一般的写作向读者再现了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成千上万的人离开了长久生活的土地，抛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他们是毁灭的见证，很多人遭到杀害，也有很多人至今对种族主义毫无悔恨之意。
作为葡萄牙后现代文学的杰出代表，安图内斯的叙述方式与语言风格是研究的重点。这部新作同样是作家出色的叙事技巧的展现。作品中呈现出多重声音，时而发散，时而交汇。在直接引语中，作家有时故意省略主要动词，通过不对应的成分并置的形式来切割语段，用形式上的戛然而止与支离破碎强调凸显叙事张力。通过这种方式，安图内斯迫使读者把关注重点从故事与情节转向叙述本身。
2011年，Texto Editores出版社推出两卷安图内斯作品研究集，第一卷题为《安东尼奥•罗布•安图内斯，小说的艺术》，第二卷题为《犹大之手。安东尼奥•罗布•安图内斯作品中殖民战争的再现》，收录了葡萄牙、巴西及其他葡语国家研究者的论文与相关文章。研究集的出版表明葡语世界对这位后现代主义的大师的研究进入了一个系统化的新阶段，也标志作家在本国文学中取得了无可争议的经典地位。

2011年5月，已逝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若泽•萨拉马戈生前未发表作品《天窗》（Claraboia）由Caminho出版社出版。这部书是萨拉马戈的“少作”，是作家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完成的作品。作家将这本书托付给朋友交给出版社，但出版社拒绝出版，而且遗失了手稿。萨拉马戈此后中断了小说创作，直到三十多年之后，才以长篇小说《拔地而起》（Levantado do chão）获得文坛的承认。萨拉马戈获得诺贝尔奖之后，因为出版社搬家，书稿奇迹般失而复得，但萨拉马戈生前坚决不允许发表。从审美与艺术角度而言，这本书并非是萨拉马戈的代表作，与他的处女作《罪孽之地》（Terra do Pecado）一样，叙事平实，语言清澈，可以看到当时流行的“新现实主义”的深刻影响，与作家后期风格截然不同，但是，一定程度地了解萨拉马戈前期风格，有助于更深刻地体会他的独特的句法结构与主题特征。同时由该社出版的还有萨拉马戈的遗作《戟，戟，铳，铳》（Alabardas, Alabardas, Espingardas, Espingardas），这部讲述武器贸易的小说是萨拉马戈的最后一部作品，但并没有完成，此次出版的是50页的手稿。

2011年，作家马里奥•德•卡瓦约（Mario de Carvalho）推出短篇小说集《戴绿头巾的男人》（O Homem de Turbante Verde），获得评论界高度评价。马里奥•德•卡瓦约 1944年出生于葡萄牙阿连特茹，是葡语当代文学的杰出代表。80年代他凭借短篇小说获得文学界的承认，但最近十年主要致力于长篇小说的创作。《戴绿头巾的男人》是一次形式上的“回归”。全书共收录10个短篇故事，根据题材分成四个部分：非洲历险记、地下、魔法与卡夫卡的遗产。马里奥•德•卡瓦约在这本短篇小说集中展示了惊人的叙述技巧，有评论家认为可以与巴西文学巨擘马查多•德•阿西斯相媲美。

2011年3月，葡萄牙最著名的女作家莉迪亚•若热（Lidia Jorge）推出第十本小说《女歌手之夜》（A Noite das Mulheres Cantoras），这部作品承袭了作家从前作品中关于记忆与遗忘的一贯思考，并有所发展。故事发生在在一个“完美的夏夜”，女主人公索兰热前往参加五位歌手的演唱会，其中一位是她的故交吉塞拉。二十一年，两人与其他三位女孩组成了一个乐队，曾为了成为世界上最好的乐队这个梦想并肩奋斗。故事从女主人公索兰热 的自白中展开，在她的回忆与遗忘中再现了乐团五个成员过去的经历与现在的生活。为了完成梦想，究竟可以牺牲什么？这是作家在小说中探讨的核心内容。索兰热与吉塞拉象征着两种不同的人，前者被激情驱动，后者可以牺牲一切来实现野心。俩人的冲突在音乐人若昂出现后达到了顶点。索兰热与若昂之间产生了爱情，而吉赛尔所希冀的成功要求成员以个人生活为代价，其他人不愿意承受这种牺牲，乐队终于走向解体。两人二十一年之后重逢，在索兰热的回忆中，所有的真相不断被揭示出来。
作为八十年代里斯本风情的“重访”之书，这本书栩栩如生地再现了当时的若干历史画面，而同时，这本小说也具有很强的现实指向性，给了作者集中探讨“迅速成名”这个社会现象的契机。就像作者在采访中坦白的那样：今日的社会里人们总想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巨大的成功，对名声与权势的追求弥漫于社会的所有角落，参加电视比赛被视为一种快捷的成功之路。然而人们眼中只有梦想，却完全没有预见将要承担的风险。

2011年，另一本引起评论界好评的小说属于女作家杜尔斯•玛利亚•加尔多索（Dulce Maria Cardoso）的《回归》（O Retorno）。这是作家的第四本书。《回归》同样是一部关于殖民战争的小说。作为一代人集体精神创伤的殖民战争，成为了战后无数小说的主题，而这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将视线集中于少人关注的“回归者”：战争过后，殖民帝国瓦解，大约50万人从殖民地回归宗主国葡萄牙。“回归”对他们而言，是创伤与噩梦：失去了一切之后，他们还要遭受宗主国的敌意、不信任与高高在上。很多人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主人公鲁伊当时仅仅十五岁，也是“回归者”中的一员。故事在两个城市——安哥拉的卢安达与葡萄牙的里斯本——之间展开。“回归者”是否可能获得一个崭新的祖国？这是小说中力图探索的问题。鲁伊是叙述者，同时也是作者的化身。少年鲁伊渐渐从绝望中拯救，重新学会了去爱，重新获得了希望。经过二十余年的自我救赎，作者可以用沉郁而不悲戚的语调书写出一代人的悲剧与抗争。

2010年5月31日，巴西作家威尔逊•布埃诺（Wilson Bueno）被残忍杀害在家中，一年之后，Planeta出版社推出了遗作《兄弟，夜晚已经老去》（Mano, a noite está velha）。1992年，威尔逊•布埃诺因《巴拉圭之海》被巴西文坛瞩目，这部葡萄牙语中混杂瓜拉尼语与西班牙语的实验性小说引起了广泛评论。《兄弟，夜晚已经老去》被评论界看做威尔逊•布埃诺最好的作品。这部小说同样带有极强的自传色彩，通过主人公与死去弟弟之间的想象性对话，叙述者的经历的生活，他所感受的爱与痛被不断揭示出来。这种对话/独白不仅仅指向已逝的弟弟，同时也指向读者，读者才是作者真正想象中的对话者。同时，书中有大量对罗伯特•波拉尼奥与巴西女作家希尔达•希尔斯特（Hilda Hilst）作品的互文，作者希望以这种方式向这两位文学上的导师致敬。

南大河作家米歇尔•兰布（Michel Laub）的第五部小说《坠落日记》（Diario da Queda）由Companhia das Letras出版，在这部作品中，作者第一次以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作为题材。这是一部关于成长与理解的小说，仅有152页，却浓缩了复杂的情节与丰富的主题，作者在讲述家族历史的同时以犹太人的身份反向思考着种族主义。故事从巴西南部愉港的一个突发事件开始：若昂家境贫困，依靠奖学金在犹太男校上学。作为唯一非犹太学生倍受欺凌。尽管如此，为了不让父亲失望，他还是邀请了全班同学参加生日聚会。男生们在若昂父亲面前捉弄他，抛起他，再接住，最后一次所有人都没有伸手，若昂掉落在地，不幸受伤。聚会就此结束，若昂成为班级一份子的希望也破灭了。书中的这位无名的叙事者正是若昂的同学，此后，他一直生活在负疚中，对自己的犹太身份产生了深刻的质疑，甚至无法容忍祖父是奥斯维辛幸存者这个事实。父亲的暴力使他最终与家庭决裂。多年之后，由于父亲罹患老年痴呆症，定居在圣保罗的叙述者重返愉港，强烈的负疚感使他在两个方向上展开了对家族历史亦即犹太民族记忆的探寻：一：祖父的经历。他从来没有克服奥斯维辛留下的精神创伤，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把自己完全封闭在书房，一刻不停的书写着《完美世界百科全书》。二：父亲的生活。他得知自己罹患老年痴呆症后，决定书写下自己的生活。而叙述者本身也是一名作家，倍受酗酒困扰。他们都在书写中重建了自己的记忆。米歇尔在此书中提出了对记忆的思考：个人记忆也好，集体记忆也好，可以是真实的，也可以是受摆布的，同时，关于对屠杀犹太人本身的书写，作家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味地指控与指责并非是一种真正的医治创伤的方法，也不可能建构真实的民族记忆。

诗歌出版方面，除了之前提到了获得文学大奖的两位诗人，2011年还有两部诗集获得了文学界的广泛好评。诗集《反叛》（desobediência）中收录了葡萄牙诗人与文学评论家爱德华多•皮塔（Eduardo Pitta）1971年到1996年之间的诗作。这些诗作尽管写作于不同时期，却表现出了主题上的一致性：个人经验的生活中那无法用躯体或言语表达的爱。皮塔的诗作可以清晰地看出欧热尼奥•德•安德拉德的影响。

葡萄牙诗人若泽•本托的诗集《处所》（Sítio）由Assírio & Alvim出版。若泽•本托也是一位著名的诗歌翻译家，曾将很多西班牙著名诗人的作品翻译成葡萄牙语。《处所》中收录了大量从未刊登在任何文学杂志上的诗作。诗集的题目“Sitio”具有双重含义，既是处所，又是围困，这一点也由诗人清楚地体现在诗集中：这些诗是一个整体，安于自己在诗集中的位置与处所，同时，又被围困在一种精神性的位置关系中。

2011年，葡语文坛在平稳中有所发展。一些倍受评论界瞩目的作家，比如莫桑比克的米亚•科托（Mia Couto）与葡萄牙的贡萨罗•M•塔瓦雷斯（Gonçalo M Tavares）并未发表新作，但他们在酝酿与书写新作的同时，通过参加大量的文化活动，保持着公众的关注度。这些作家计划在2012年发表作品。他们将有什么样的创新？他们会怎样突破自己？这是我们对下一年度葡语文坛保持关注与寄望的理由。

本文发表于《外国文学动态》第4期

shep

这个皮纳的生辰居然和我一样，比我大三轮。但是不一样的东西还是更多，比如那80页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