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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新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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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3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新来的孩子 》
哈金  
    这些年来,贾成总想着要弃了自己的妻子,建立一个新的家庭。18年前他从金县的妓院赎她出来时没想到她不能生育,尽管她曾经跟他提起在做妓女时多次打胎和流产,所以对自己生育能力有些怀疑。她是个高个子的俊女人,有雪白光滑的皮肤,乌油油的头发,长长的眼睛,再配上弯弯的眉毛,使得那鹅蛋形的脸显得很优雅。
    开始,贾成很幸福,因为他妻子很懂男人,会用很多办法让他快活。她做这些是出于感激,因为他把她赎出来,给了她一个家,让她不再干皮肉生意,不会染上梅毒,不用进政府专为帮助旧社会妓女建立的学校去接受教育改造。然而,她从14岁起已经先后在三家妓院里待了有10多年,早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名字,也许她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名字。妓女从来只有艺名,比如像春荷、金牡丹、水仙、小白鸽。通常,如果这女子换了地方,名字就得另起。贾成把他的妻子赎出来那天,她签下的名字是:宁封文——那是她待过的三家妓院老板娘的姓,打那以后,这就成了她的名字。
    18年过去了,贾成现在已经是奔六十的人了,他还在歇马亭惟一的一家照相馆里工作。年复一年,他盼着有孩子,有个儿子,但是宁封文就是怀不了孕,贾成常常为当时赎这个妻子花去的那两百块银元后悔。如果他知道她不孕,肯定就会选另一个女人了。你活该,他想。年轻时光想到要一个在床上有功夫的女人,就用不着每星期再到那种地方去花钱买笑了,这才把她带回家的。现在才来想传宗接代已经太晚啦,你已经成了一条无用的老狗,你活该。
    “你拿了我的甜瓜吗?”一个星期六下午他问妻子。
    “没有,谁要去碰你那些烂瓜呀?”她知道,他把它们藏到一边是为了明天早上带到金县去给他的相好。
    “怎么就少了两个呢?”他不露声色地说。
    “你放哪儿了?”
    “后院里。”
    “可能是狗偷了去。”她头也不回地答。她正忙着做玉米粥,在一只大钵里用一把铝勺打着糊糊。
    贾成一声不响把6个剩下的瓜放到一只白布袋里,提进那间用来冲洗照片的小暗屋。
    宁封文从来不问他星期天去哪儿,她其实知道,但尽量不让自己为这事烦心。她遭遇过这么多的男人,他们都是一回事,不追女人就受不了,就像猫要吃腥一样。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该去管贾成,他是她的恩人。再说,在他们结婚前她向他保证过,假如他跟别的女人好,她不干涉,而且她永远是他的仆人。由于新社会不允许多妻,因此即使宁封文不育,他也不能再讨一个老婆,只是在暗地里跟另一个女人有来往。宁封文不知道那人女人叫什么。表面上宁封文很镇静,但实际上她很不安。假如他跟那女人有了孩子呢?她想,他会离开我吗?然后我怎么活呢?有时她会在夜里醒来,听着这个躺在她身边男人的鼾声,她想哭,可眼泪在很多年前就流干了。她想自己要是从没出生就好了。
    这天晚饭后,住在永生路上的张姨来买家串门。她坐在炕沿上,摇着蒲扇说,“封文,想不想挣钱哪?”
    “怎么挣?”宁封文问,给张姨倒了杯白开水。
    “部队里有一对年轻夫妻想找个人家照看他们的小男孩,16块钱1个月。其余的开支他们另出。”张姨把干瘦的手压在宁封文白白的手腕上,仿佛是向她证明这是一桩不坏的买卖。
    “嗯……”宁封文迟疑了一下,她从没干过这种活儿,但一转念她觉得不妨试试。她想,我不能老靠着丈夫,假如他不要我了,我就得自己养活自己了。
    “要是你想干,现在就告诉我,”张姨说,“那两口子挺急,因为那军官这两天马上就要去大葫芦岛,孩子妈在城里上班,管不上孩子。我敢肯定有不少人会抢着要做的。”
    “行,你等着,我去问问老贾看。”宁封文起身走进暗室,贾成在那儿正在往照片上题字。
    不多会儿,她回来告诉张姨,她愿做,然后就安排下让这对夫妻明天就带他们两岁的男孩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宁封文问小男孩。
    “告诉大娘你的名字。”他妈妈在一边说。她是个娇小的女人,是大连歌剧团的歌唱演员。
    “小雷。”男孩嘟囔着说。
    “这名字好啊。你喜欢这个吗,小雷?”宁封文问,朝他倾过身去给他看一个带着四个轮子和拉线的木头鸭子。
    “嗯。”他说着就拿过玩具把它放到地上,拖着它在屋里走,木鸭子开始嘎嘎响起来,两只翅膀也扑闪着。
    他拖得太猛了,鸭子翻了过来,四只轮子在空中打转,宁封文马上蹲下去把鸭子正过来,“这就行了,小雷。”她说着摸了摸他红扑扑的小脸,鸭子又接着叫了。
    在一边正和男孩的父亲___那个高高的军官___说着话的贾成不时地回过头来看这孩子和那鸭子。见这小家伙一点不认生,他挺高兴。“他是个结实的孩子。”他对那个领章上有一条横四颗星的年轻人说,“你们有这么个孩子真是福气。”
    “他有时候可淘气了,别惯他。”军官笑着说,接着又叫儿子,“上这儿来,小雷,见见你大伯。”
    男孩把鸭子拖过来,站在两个男人面前。“叫贾大伯。”他爸爸告诉他。
    “大伯。”他嘟嘟囔囔地叫了,转身拖着嘎嘎叫的鸭子又走了。
    贾成满心喜欢,从布口袋里拿出一个瓜,他刚才把这布口袋放在椅子上,准备带着它去赶十点的火车。他把孩子叫回来,“小雷,你想要这个吗?”
    孩子乌黑的眼睛盯着甜瓜,又看了看贾成,他大概是没见过这东西,搞不明白这是玩的还是吃的。
    “现在别给他吃这个,”宁封文说,“我已经给他做好鸡蛋糕了,先放在一边,让他吃完饭再吃。”
    贾成把瓜放在桌上。出于好客,他又从袋子给孩子的父母拿出另外两个瓜。“请尝尝这瓜,可甜呢。”他对他们说,嘻嘻笑着的嘴里露出一颗金牙。他显得那么高兴,那张长长粗糙的老脸都透出点红色来,笑得简直合不拢嘴。他妻子觉得他显得有点傻。
        那对夫妻谢了他,宁封文就把两个瓜放在盆里洗了洗。贾成因为要赶火车,不能多等,便对客人说他还有事要做,就提了半空的袋子,往火车站去了。
    “小雷,你想留在这儿,还是跟我们回家?”小雷妈逗着问孩子,对军官眨了眨她的大眼睛。
    小雷看着她,喃喃地说:“在这儿。”
    “好,”他爸爸笑着说,“你是个勇敢的孩子,我和妈妈很快就来看你。”
    “要听伯伯和大娘的话,啊?”他妈妈说。
    “唔……嗯。”小雷点点头。
    “他真像个大孩子。”宁封文称赞道。
    “我们还担心他不肯留下来呢,”小雷妈对宁封文说。“他喜欢这儿,真让我高兴。”她把一头烫发朝孩子那儿侧了侧。
    小雷的父母吃了瓜,就走了。宁封文开始喂小雷蛋糕和稀饭。他胃口很好,嚼的时候,小嘴翕动着,很享受的样子。宁封文注意到他已经长了八颗牙。
    金县离歇马亭三十公里,每天有四趟客车到那里。贾成在晚饭前回到了家,但他看上去没精打采的。他把自己关在暗屋里,吸着粗烟袋。通过开着的窗帘之间,他看得见小雷在后院里撵鸡,妻子在做饭,玉米秆在锅底毕剥作响。
    女人都贪,他在想跟相好会面时的情形。她拉长了脸: “三个瓜!你怎么好意思的。”解释也白搭,她根本不要听的。告诉她一开始买了八个——她就是不信。“你可真够小气的,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男人。”那么她见过多少男人呢?一百?图他们的吃,图他们的穿,图他们的钱?我这又不是逛窖子,没打算要付钱。还好我今天皮夹子里没带钱,不然我得拿出一张大票子来哄住她。还没见她这么生气过。贪,真贪哪。女人都一个样。她等着我给她带好东西去。这下她可显出原形来了。她烦我了?想蹬了我?老啦,我老啦!讨不了女人的欢心了。
    可得记着下星期去给她了多带些东西,补上这次三个甜瓜的不足。可买什么呢?一盒雪花膏?不行?上个月我给过她了。一对尼龙袜?她喜欢什么颜色呢?谁知道。桃酥怎么样?没数。多烦人。真荒唐啊,像是和一个小姑娘玩过家家似的。你真没法跟一个女人讲理,她早过四十了,还结过四次婚……
    门帘掀开了。“出来,吃饭。”妻子叫他。
    贾成敲了敲烟袋锅,走到饭桌跟前。小雷已经在炕上了,正在看他面前那张矮炕桌上放着的冒着热气的白馒头。宁封文挪过去喂他米饭和老板鱼。她塞给他一个瓶塞,让他边吃边玩着。
    孩子看见给贾成就酒炸的花生米,就用弯曲着的手指指着花生米哼着,“要。”
    “要这个?”贾成举起盘子问。
    “别给他这个,”妻子说,“太小,嚼不了。”
    “我要。”小雷又哼起来。
    “行,先吃了这一勺。”宁封文把一勺饭喂进他嘴里,夹起来两颗花生米嚼着。
    嚼了嚼,她从嘴里吐出一小摊花生泥,送到孩子伸长了等着的舌头上。他咽下这花生泥,抬眼看着宁封文,指着花生又哼着,“我要。”他对正喝着白酒的贾成一笑。
    “你大伯家好吧?”贾成问。
    “好。”小雷笑眯眯地点点他圆圆的小脑袋。
    宁封文一边喂他,一边又嚼了些花生泥给他。贾成很乐意看见妻子张罗着喂小雷。他啜了口酒,对宁封文说,“我喜欢这小子,他在这儿跟在家似的。”他看着小雷又说,“这么张胖嘟嘟的脸,你准是到哪儿都有吃的。小雷,你是有张小厚脸吧?”
    “是。”孩子大声说着,拿脸蛋推了推那把勺。
    “别跟他说话,”宁封文说,“没见我正喂他?”
    小雷的眼睛落到瓷酒杯上,当宁封文转身去盛饭时,他抬起手指,指着杯子哼道,“我要。”
    “嘿,他要酒。”贾成叫起来。
    “别给他,这么小咋能碰这个。”
    孩子能懂她的话,脸就变了,嘴唇向两边扁开,像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
    “行啊,行啊,大伯让你沾,她坏。”贾成哄着他,移过杯子,拿一根筷子在酒里蘸了蘸,在孩子的舌尖上滴了一滴。
    “好吧?”贾成问。
    “嗯。”孩子咂着嘴唇,又伸出舌头。
    “天哪,天哪,一个酒鬼啊,再来点儿?”他又给孩子一滴。
    “别给他多了,他会醉的。”
    贾成转过身去,不料孩子却哭起来,踢着腿,叫着。他肥肥的小腿上显出了好几道肉褶,眼泪从他胖胖的两颊上滚下来。贾成便回过身去又给了他几滴。
    吃好了饭,小雷撒了欢,脸像个红苹果,快活得发亮。他大声笑着,在炕上用枕头玩藏猫猫。贾成和他的妻子担心他太兴奋,会得病。他们想让他睡下,但他只是要玩,甚至趴到贾成的背上玩骑马。直到十点他才肯在贾成和宁封文之间躺了下来。他睡得那么熟,夜里尿了炕,宁封文抱了他去撒尿他连哼都没哼。
    第二天晚饭时,小雷又想要喝贾成杯子里的酒。白酒对他烈性太大,贾成就给他往一个像烟袋锅那么小的钟子里倒了点果酒。小雷更喜欢果子酒,因为味道甜。每天他都喝这么一杯,很快成了贾成的酒友。贾成就笑着说,“小雷,你有福气啊,大伯有钱,能给你买果子酒喝。”
    “嗯。”孩子就回答。
    星期天到了,贾成决定不去见他的相好。白天他忙着在照相馆拍照,印相片,晚上他花很多时间和小雷玩,他忘记了考虑给那个女的买什么礼物。他感到茫然,拿不准自己该不该这么快就去看她。
    早饭后,他决定不去了,带孩子到集上去。他把小雷背在背上有节奏地摇晃着,拐上大街朝农贸市场走去,在靠近部队卫生所门,前他遇见镇上屠宰场的头儿孟龙。孟龙正蹲在石头上太阳,站起来问,“老贾,这是谁啊?侄儿还是别的亲戚?”
    “一个小朋友,”贾成有些不自然地笑笑,“他爸爸要上大葫芦去就把他留给我们了。”
    “小家伙,你多大了?”
    “两岁。”
    “他看上去可比两岁大。”孟龙拍拍小雷的背。
    “对,他是个好孩子,我们正要去赶集,老孟。”贾成回头对小雷说,“跟孟叔叔说再见。”
    “再见。”孩子白白的小拳头左右摇晃着,像只胖胖的蘑菇。
    在这样晴朗的夏日,集市上总是聚满了人。附近村里的农民都急着把田里出产的东西拿来出售,卖了钱他们可以在这里再买油盐酱醋回去。还有好些手艺人也聚到这里: 鞋匠、铁匠、裁缝、锁匠、补锅匠、磨剪刀的。贾成不需要买东西,他只是走走,问问价,把这些价格和前几年比较一下。
    “鸡蛋多少钱一个?”
    “七分一个,买点吧,大叔。”
    “不,不买。”他接着走。
    “这螃蟹怎么卖?”他经过鱼摊时问。
    “十个一块。买上一两打吧,贾叔,它们新鲜着呢,今天早上才打到的。”年轻的摊贩说。
    “这已经死了。”
    四乡里的人都认识贾成,因为他是这个公社里最有经验的摄影师。人们要拍全家照,都去他的照相馆。
    贾成注意到好几个他从没见过的年轻的女人挎着篮子,里面放满了菜、水果、鸡蛋、肉。她们肯定是那几个最近刚调来的部队的军官家属,她们多数都长得不错,穿得也好。也不怎么跟人砍价。一个苗条的年轻女人拎着装着西红柿的篮子走过,在身后留下一阵香水味,闻起来像新鲜的杏子。贾成琢磨着他是否该找上一两个这样的年轻家属给她拍一些放橱窗里的大照片。
    “蛋,蛋。”小雷小声唱了起来。
    贾成转过身,没看见鸡蛋,就顺着小雷的手指看去,见地上有一堆土豆,不禁笑了起来。
    那个年轻的摊贩举起个土豆问,“小弟弟,你说这是个蛋?”
    “蛋,蛋。”小雷哼着,像对自己说。
    旁边的大人全笑了。贾成解释说,“他从没见过这个。”
    “这是个啥?”一个中年人问,拿了个大西红柿给小雷看。
    “蛋,红蛋。”
    人们又哄笑起来,围观的人多起来。
    “老天,每一样圆的东西都是蛋。”一个年轻女人大声说,又从麻袋里掏出个小南瓜,“小孩,你叫这个什么呢?”
    “蛋,大蛋。”
    哄笑声让小雷摸不着头脑,他看看贾成就不再吭声了。“不许拿他开心,”贾成对那些大人叫道,“他又不是个猴,有什么好笑的?你刚打娘肚子里出来时,就能把什么都叫对了?”
    他忙带了小雷离开,走到路边的一堵墙那儿,把他放在地上。“小雷,那些全都不是蛋,”他说,“它们是土豆,西红柿,那个大的是南瓜。”
    孩子盯着贾成,眼泪汪汪的,撅起了嘴唇,闭上眼睛,吸着鼻子,快哭了出来。“算了,算了,”贾成说着抱起他来,“怪大伯不好,没有先告诉你那是什么。别哭,小雷是个好孩子,我给你买个冰棍儿吧。”
    小雷也见到一个老奶奶推着一辆车过来了,贾成的话让他安静下来。贾成给了那女的五分钱,“来一支。”
    “牛奶的,还是小豆的?”
    “牛奶的。”
    小雷开始吃冰棍。贾成看着他有些笨拙地把冰棍往嘴里送,没去帮他,怕小雷又不高兴,随他吧。“好吃吗?”他问。
    “嗯。”小雷吐出舌头舔舔嘴唇。
    贾成抱着孩子,穿过人群,朝集市出口走去。小猪在尖叫,公鸡啼着,肉摊上,屠夫叮当地在案子上剁着肉。一群孩子围着看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妇人,她正用手指头在和卖蛋的摊贩讨价还价。在一个卖豆腐的摊子旁,几个老人坐在板凳上喝着茶,下着棋。在榆树和刺槐的树阴底下,几个孩子在看从书摊上租来的小人书。天开始热了起来,贾成已经出汗了。
    “新鲜海蜇,一毛一碗。”一个老妇人在叫卖。
    “小雷,我们来点海蜇好不好?”贾成说。
    孩子点点头。他们走过去在摊子跟前坐下。贾成买了一大一小两碗切成条的海蜇,里面加上了香菜、韭菜和麻油。他开始吃起来,小雷却不吃,只是拿一只筷子在碗里搅着。贾成从自己碗里夹了一条海蜇,塞到小雷嘴里,他马上吐了出来。
    “不喜欢?”贾成问他。
    “不。”小雷用筷子敲着
    “孩子开始都不爱吃海蜇,”老妇人说,“慢慢地他们就习惯吃这东西了。”
    “哈,你俩在这儿。”宁封文从后面走上来,拎了只装着茄子和豆角的篮子。“我到处找也没找着你们。怎么待这么久?他没事儿吧?”她指指小雷问。
    “他好着呢。”贾成说着露齿一笑,“他喜欢跟了我逛。”
    “我们回去吧,天太热了。”宁封文说着抱起孩子,在他沾着牛奶的嘴唇上亲了亲。
    “叫我背吧。”贾成站起来。
    妻子把孩子放在他背上,她裹着小脚,拎着放满菜的篮子就够重了。他们一起往回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不停地跟孩子说着话,问他问题,逗他怎么认东西。宁封文记得她和丈夫差不多有九到十年没有一起在街上走了。他跟我一起走总觉得害臊,她想。这会儿他看上去多开心,还显得年轻了。这孩子是个小妖精,迷住了他那颗老了的心。假如我能给他生个孩子就好了,他喜欢家里子孙满堂的。晚啦,他应该跟别的女人结婚才对。
    小雷妈两个星期来一次,接小雷回他们部队的大院里住一天,可他的爸爸就不能这么经常地从岛上回来了。奇怪的是,他们独生子并不十分想他们,每次要送他回贾家他都挺快活。他妈妈见他每次分手时并不哭也高兴。
    小雷发烧有两天了。贾成带他去看了澡堂街上的齐医生,买回了两包中药。那医生说这孩子身上火气太大____阳气太盛,因此那中药是清火补阴的。宁封文煎好了中药,但孩子不爱喝这苦汁水。他们在药里加了很多白糖,又说了很多好话哄着他喝了下去。但他还继续发着烧,并且开始咳嗽。
    “关上蚊帐。”贾成在妻子把睡着了的孩子放上炕时对她说,在小雷的耳朵后面,他们发现一个小红疙瘩,像是蚊子咬的。
    “没见我正做着吗?”她拿一个枕头压在蚊帐的开口处。然后弯下身来在孩子的脸蛋上亲了一下。“小妖精,你明天就好起来吧。”她说。
    贾成熄了灯,天气很是闷热,他脱了汗衫,又脱掉了裤衩,躺下,闭上眼睛。小雷塞住了的鼻子在黑暗中轻轻地呼哧着。贾成很快睡着了。
    大概一点钟的样子,宁封文的声音把他叫醒了,“老头子,开开灯,小雷烫得厉害。”
    贾成拉亮了灯,坐起来看孩子。他大吃一惊,孩子脸上布满了红点子。“老天爷,他长了些什么呀!”
    宁封文下了炕,去桌子那边找出了一只老式的温度计,拿了过来。她甩了甩,把它插到孩子的腋下。“小雷,告诉我哪儿不好受。”她哀求道,眼泪涌了上来。
        孩子哼着没有说话,他的嘴唇很干,皮都裂开了,下巴微微蠕动着好像在嚼着什么。“给他拿水来。”宁封文对丈夫说。
    贾成到厨房去拿了一碗水,一个勺和一块湿毛巾。“这儿,给你。”他说,然后挨着孩子的身边坐下来。“小雷,睁开眼,看得见你大伯吗?”他问。
    孩子没反应。宁封文把温度计取出来放到灯下一看。“天哪!这都到顶了!”
    贾成一把抓过温度计,见那根水银柱过了四十一度。他跳起来套上他的汗衫,对妻子说,“你看着他,我去卫生院请医生去。”他转身冲进了夜色里。
    他朝公社卫生院跑去,卫生院倒是不远,就在平安街的拐角上。一家院子里的狗被贾成的脚步声惊了起来,对着他吠叫。他对着它看都不看,一边跑着一边不断地对自己喃喃说,“得救活他。”他脚下白石子路面在月光里像一条白云。他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飞也似的往街角奔去。五分钟后,他到了卫生院,开始拍着挡在门和窗上的木板,叫道:“大夫,醒醒,救救命啊!”
    他敲着叫了一会儿,却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回音。他不晓得里面是否有人在值班,然后他突然想到部队卫生所。他转过身朝大街奔过去。
    部队卫生所里的灯亮着,贾成直接走到纱窗那儿,看见里面有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在电炉上正煮着一锅东西在消毒。他敲了敲窗扇,其中一个女的吃惊地抬起头来。“深更半夜的你干吗?”她问。屋里的人都看着这老头,他脸色苍白,惊魂不定。
    “帮帮忙,大夫,”贾成呻吟道,“我家孩子快死了。”
    “你怎么不去公社卫生院呢?”另一个护士问。
    “那儿没人。孩子不是我自己的,他爸是你们部队上的一个军官。我们替他照看孩子。快来救他一命吧!”贾成噎住了,他深陷的眼窝里都是泪。他擦了把灰色眉毛上的汗。
    “行,我们就来。”医生转向一个护士说,“你待这儿,梁芬和我跟他去。”
    他们穿上白大褂,拿起药箱和两支手电,就往外走。贾成冲到门口去迎他们。
    他们的身影刚出现在门口,贾成就扑上去,两手拉住大夫的胳膊,“谢谢你啦,年轻人,你可救了我的老命了。你是个好人,我和我家里的……”
    他顿住了,因为梁护士转过身,窃笑起来。
    “瞧你,”医生说,大笑起来,“你下面什么都没穿哪,老头。”
    贾成往下一看,才发现自己没穿裤衩。“我……我……吓坏了,对不起,对不起。”他嘟囔着,用手去挡自己。
    那护士脱下白大褂递给他。“把这围上去吧,大叔。”她说。“谢谢,谢谢。”他立刻把自己围了起来。
    他们走到街上,往东边疾行。贾成边走边跑,医生和护士大步跟在他后面。空气湿而多雾,贾成像个白色的幽灵飘动在沉睡的小镇街道上。
    小雷是出麻疹。听到这个诊断,贾成和宁封文都松了口气。他们还以为这是天花呢。梁护士给小雷打了一针青霉  素,那个医生——姓崔——告诉他们别为这些疹子担心,它们在孩子身上还会继续出来,但过几天就会平复,烧也会一天天退下来。他们将派个护士来每天给他打4次针,这期间得让孩子好好休息,多喝水,吃流质的食物。
    当崔医生和梁护士离开时,贾成把那件白大褂递过去,难为情地笑着说,“多谢,我实在是吓坏了。”他搔了搔稀疏的头发。
    “下次记着穿上裤子啊。”年轻的医生说着笑起来。护士接过大褂,偷笑着。
    他们离开后,贾成和宁封文没有再睡觉。整个拂晓他们就坐着谈孩子,看着他布满红点的、膨胀而有些下垂的脸蛋,不时地用湿毛巾去擦拭他。他们互相微笑着,回忆着小雷是怎样把墙上贴的嫦娥叫作他的媳妇,当他们问他长大后会不会给他们钱,他就点头答应,保证说要给他妈妈一百块,爸爸一百块,宁封文一百块,贾成一百块,他的嫦娥新娘子一百,他自己一百:他睡觉前总要把小人书放在枕头下;他把尿撒在地上,当宁封文用墩布擦掉时,他拼命大哭,认为自己做成的一条小河没有了;他怎样踩着了别人家孩子的脚,又给他糖,在他快哭的时候哄住他……
    窗外鸡开始打鸣了,此起彼伏,天开始发亮。这一夜真短,他们能这么一直说下去,说下去,说很多个小时。
    3天后小雷的妈妈来看孩子时,他已经基本上恢复了,只除了皮肤还留着褐色的痂。她谢了贾家对他的精心照料,就把他带回家过星期天了。虽然老贾和他妻子知道当天晚上他就会回来的,可他们像丢了魂,不知道怎么安顿自己。贾成不怎么开口,坐在后院里,叼着烟袋出神。
    前一天他收到相好的一封短信,让他这个星期天上她那儿去。她说:“这个星期天你要不来,就再别来见我了。”贾成没多想就给她回了信,结尾说:“现在星期天我很忙,对不起,我来不了。我实在没时间,太累了。”
    张姨来串门,和宁封文聊天,当她听了贾成在夜里到部队卫生所的惊险过程,笑了起来。“我有个主意,”她对老贾夫妻说,“你们这么喜欢这孩子,怎么不收他做个干独生子呢?这就能让他跟你们一辈子都连着了,至少在名义上。我觉得他父母会同意的。我去跟他们说。这样他们把独生子放在你们这里会更放心。”
    贾成笑着看看妻子,对啊,怎么不行?
    但宁封文微微皱了皱眉,说,“我想过这个,张姨。但我们不能把小雷当干儿子。你知道,我是个命不好的女人。假如我命中无后,我就不该有。小雷是个好样的,有大出息的孩子,我不能用我的命去冲他的前程。不行,他对我们来说太金贵了。”
    张姨吃惊地看着宁封文。
    贾成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到一边。他很难过,但他觉得宁封文是对的。这孩子对他们来说是太金贵了。知道小雷在今天下午还要回来,在这儿等着他走进门,就已经够好了。能在每个星期天像这样等着他回来就已经是他们的福气。他知道,过不了几年,小雷就要离开他们去大地方上学,然后会走向更大的世界。也许哪一天这孩子会回到这小镇上来看看他们,像一个朋友。
    (王瑞芸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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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40 |只看该作者
这篇是不是以前在《书城》上发过,我记得第一次看的哈金就是这篇。
蒙上眼珠,就是梦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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