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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濁流 Wu, Zhuoliu
出版社/遠景出版事業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1998/05/10
商品語言/中文/繁體
■作者簡介
吳濁流
台灣近代文學史上,最有力的歷史見證者,同時也是四百年來,有良知的台灣知識份子的代表性人物,他使台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一本文藝刊物「台灣文藝」在戰後復活,他把一生所有的心血與財富都奉獻於台灣文學的播種上。
吳濁流先生的一生可說是「鐵和血淚鑄成的」,「他在風雨中厲聲呼喚,把百年來台灣的歷史中最突出最重要的問題──日本帝國主義之淩辱搶掠--做了擲地有聲的記錄和見證。」
在濁流先生的奮鬥過程中,我們感受到前行一代的文學家,以利筆做刀劍、用文字做武器,雖奮死亦無悔的悲壯情操。濁流先生堪稱是沿門托缽的文化人,他不貪心也不欺世盜名。他不歌功頌德,更不拍馬屁。深具正義凜然之氣!
■內容簡介
《亞細亞的孤兒》這本長篇小說,被公認為台灣文學的代表作。它使我們重新對這個島嶼上所發生的人類紀錄,再做了一次檢討。
吳濁流運用純樸生動的筆法,以小說體裁描述台灣日據時期一段辛酸的史實,寫出他在「祖國」來臨之後,思想上和精神上的變化。
村上知行曾評論這本書說:「《亞細亞的孤兒》是在日本據台時期,生於台灣、長於斯土的台灣人所描寫的紀錄性濃厚的創作。世界上沒有所謂台灣人,假如有的話,那是住在深山裏的番社的人吧。普通被稱為台灣人的,實在完完全全是中國人。……事實雖如此,可是當時,不但日本人,連中國方面也稱他們為台灣人,而加以歧視。這篇是在此時此地的台灣青年所述的自傳式小說……。」
讀完這本書,使人對於統治者的猙獰面目,以及處於殖民地人民的痛苦情形,獲得更深切地瞭解。
本書精細地分析了一部份「臺灣人」在認同上的盲點。「孤兒意識」是若干分離主義者的「臺灣人意識」的前身。這一部份中國人,在帝國主義所歪扭的歷史,被日本壓迫者和部分或因認識不清,或因漢族沙文主義而同稱為「臺灣人」,加以歧視。我們應該一方面正確理和對待臺灣在歷史上、社會上的若干特點,一方面善把臺灣的前途擺在全中國現代史的全域中去思考,團結一致,克服分離主和漢族沙文主義,為中國的再生而協同努力。
自序
如今世界變灰色了,但是,如果探尋其底流,可能潛藏著令人憂慮的事。
歷史經常會重演,在歷史重演之前,我們探究正確的史實,指出過去由於被扭曲的歷史所造成的命運,避免重蹈覆轍。因此,我們經常徵諸過去的史實來尋求其教訓。
《亞細亞的孤兒》這部小說,是我在戰爭時期中寫的,也就是從一九四三年起稿,至一九四五年脫稿,以臺灣在日本統治下的一部分史實做為背景。但當時這是任何人都不敢寫的史實,這些事情我照史實毫不忌憚地描寫出來。
說起來胡太明的一生,是在這裡被扭曲的歷史下的犧牲者,他追求精神上的寄託離開故鄉,旁徨日本,也渡海到大陸,然而哪裡都沒有能夠讓他安住的樂園。因此,他一生苦悶,覺得沒有光明,心情憂鬱,他不斷追尋理想,但理想往往背棄他,終於遭遇到戰爭的苛酷現實,他脆弱的心靈受不了,一下子就發瘋了。
啊,胡太明終於發瘋了。
有心的人,誰能不發瘋呢?
寫到這裡原想就此擱筆,但我不知怎麼想起執筆當時的情形,而覺得言猶未盡,這裡說一下當時的狀況。
戰爭到了一九四三年,對日本而言已到了國家存亡之秋。因此日本政府施行極端的戰爭政策,所以自然而然的日本人就分為順應時局者和非順應者兩種,前者謳歌戰爭,後者經常被嘲笑為“非國民”(背叛國家者)。同時,臺灣人也一樣,被區別為皇民與非皇民。
在這種矛盾中,人與人之間便起了不平、不滿、猜疑、嫉妒,而在其縫隙謠言層出不窮。在那期間馬尼拉被奪回,然後,美軍究竟會到哪裡呢?香港、臺灣、琉球嗎?不得而知。總有一處會成為被瞄準的目標,萬一,臺灣被登陸呢?日本軍部會用何種方法動用臺灣的知識份子呢?這個問題,知識份子心裡都害怕那些散佈的謠言,戰戰兢兢地無所適從。
然而,筆者把對謠言的害怕置之腦後,我心裡湧起的一股衝動便是要完成這部小說。當時筆者居住的房屋,前面是一排臺北員警的官舍,其中有認識的兩三個特高員警。要寫這部小說的第四篇、第五篇,是很不適宜的環境,因此我很畏懼。但俗語說:“燈檯下光線暗”,我覺得最不安全的地方反而安全,所以沒有搬家。不過,不能不防萬一,而細心注意著。寫了兩三張稿子便藏在廚房的炭簍裡,累積了一些稿子便移開帶回鄉下的故鄉。
如今回想起來不禁感到多麼的小心翼翼,但在當時實在是無法粗心大意的時代,若是被發現了我寫稿子那就糟糕了,不論稿子的內容如何,立刻就會被輕易地認定為叛逆者或反戰者來論罪的吧。
總之,歷史的巨輪必然是移動著的,事到如今無意味的犧牲就傻了。但話雖然這麼說,空等著時機的到來又覺得難耐,再加上空襲越來越激烈,不知道在何時何地會如何,完全無法預料。因此我急於要完成這部小說。如今想來,好在我那時候寫下來。現在恐怕就不容易寫出這樣的作品了。即使寫了,也較難湧出當時的實際感受,因而作品的質素便不同吧。且不說這部小說的好壞,其第四篇、第五篇,確實是我冒生命危險寫出的作品。
此次這部小說終於能夠在日本出版,筆者的興奮可想而知超過我的想像。讀了這部小說,若是有益於讀者,要感謝這是由於摯友上野重雄、中澤富美雄兩氏的斡旋出版的友情和?牲所賜的。
最後,關於本書的出版,十年如一日鼓勵筆者的工藤好美教授的精神上的支持,每一次回想,我都不禁熱淚盈眶,同時對於先生的愛好文學精神肅然起敬,在此謹致謝忱。
苦楝花開的時節
春天暖和的太陽照在背上,胡太明被祖父胡老人牽著手,一邊數著踏腳石一邊走上後山的小徑。小徑兩旁是雜木林,兩三隻不知名的小鳥,從樹枝上飛渡過樹枝上吱吱......地短促鳴囀。鋪著踏腳石的上坡小徑,看來彷佛無限綿延不盡似的。太明走著上坡氣喘吁吁起來,不知不覺停止了數踏腳石。他發覺已落後祖父了。老人在坡徑中途一處稍較平坦的地方,等著落後的太明。太明喘著氣,總算上到那裡。
老人解開長的黑色頭布,使腦袋吹吹風,太明也模仿,脫下瓜皮帽,擦拭額頭的汗。有點冒汗的髮辮根感覺刺癢癢的,風立刻使汗消失了。老人大概想在那裡吸煙,他把解下的頭布又纏在頭上,一股腦兒坐在石頭上面,在他愛用的長竹煙管裝入煙絲,讓太明給他點火,很美味似的咻咻開始吸煙。那咻咻的聲音,太明已經聽習慣了。聽著那聲音,宛如它將引出一個長故事的迷人先聲似的,把太明帶入一種奇異的嚮往心情之中。
老人好像一時沉入昔時的回憶裡,他把煙管的煙袋鍋砰地磕打在石頭上說:“這裡改變了,阿公年輕的時候,這裡有驚人高聳的大松或樟樹或?樹的大森林……而且,樹藤或蛇木繁茂,連白天裡都有狐狸或松鼠大搖大擺出現,即使是很大膽的漢子,也不見得一個人經過這裡。但是,太明阿公在二十歲的時候,有一天一個人走過這裡呢。”
那山坡,昔日是土匪盜賊的抄道,倘若途中被盜了牛,無論如何決不會再回到牛主的手裡。而穿龍頸(坡頂)那地方更可怕,就是有人在那一帶被盜賊殺害了,也因為那裡近蕃地,其暴行便被歸為番人的所為,憲警的手也往往無濟於事。然而老人在年輕時不知懼怕,有一天他輕率地一個人經過那裡。當他走到坡地中途時,一陣難形容的帶著涼冷陰氣的大風憑空刮起突然向他襲來,啊,他閃避,本能的掩蔽身體,眼睛發花目眩,飛揚的黑砂塵遮蔽了視野,他的身體縮成一團動彈不得。好歹回神過來他看看腳下,橫陳著一條雨傘節大蛇。他栗然後退兩三步,撿起旁邊的一顆石頭擺好架勢,但怎麼搞的!蛇已經杳無痕跡。那僅是三、四秒間的事,太奇怪了,他把手裡的石頭拋到草叢,發呆了一會兒。然後若無其事的,仍前往目的地辦事情。但是歸途走到來時的那地方,卻看見他拋到草叢的那顆石頭,竟被安置在路的正中間。他感到背脊骨發冷哆嗦,他飛也似的急急跑回家,但就那樣發燒了,頭沉重,腰脫落似的痛。
他相信是碰到了“鬼”,但並不“驅鬼”,每天發高燒,罵起來:
“鬼呀!是你來找我,若喜歡金銀財寶,要去找運氣更壞的人,我是不會給你的啦!”
這是他的作戰方法,但是,鬼執拗地不走,他母親擔心,找算命者驅逐鬼。所謂的鬼,顯然是指赤腳大頭神。於是準備紙錢:金紙一千、銀紙三百、線香五支、大身白虎一對、飯一碗、湯一碗、蛋一個,從病榻送出去至一百二十步外的地方。於是燒金銀紙,第二天,霍然退燒了。其實並沒有許鬼怪什麼東西,一周之間堅持不懈,鬼怪不得不認輸。老人這樣說著豪放地笑了。
“追憶談”結束,老人說:
“那就走吧!太明!”
他抬起腰站起來,又領先走。越過穿龍頸,視界開?了。醒目的新綠茶園一望無際,遙遠的青綠盡頭,橫著如洗過一般清爽的中央山脈。太明剛剛聽到的有關穿龍頸奇異的昔話,好像一場白日夢似的了無痕跡了。
從相思樹蔭下,傳來了年輕女子們的歌聲,那是採茶女卑俗的山歌。因為太明他們的腳步聲,歌聲突然停止。某種期待,使她們閉嘴。但是,看到了對方,她們便表示:
“哼!老阿伯和小孩啦!”
失望的臉色明顯的流露出來,她們說些開玩笑的話,發出淫媚的笑聲。
“風俗習慣相當不好的地方。”
老人苦澀地喃喃說著,加快腳步巴不得早一刻走開那裡。當時士君子和讀書人的風習不唱山歌,老人對山歌忌如蛇蠍,彷佛聽了山歌會汙及他的耳朵似的。
不久兩人走下一片松樹的大斜坡,來到面對著有榕樹廣場的雲梯書院。書院隔著榕樹與一所廟相對,利用廟方的一棟房屋做為教室。狹窄的空間也有三、四十個學生,朗讀聲與學生們的嬉笑聲混合,那雜然的教場氣氛,傳到了外面。老人帶著太明走進暗淡的建築物裡面。因為從明亮的戶外突然踏入光線陰暗的室內,一時視界看不清楚,但眼睛適應了,室內的樣子便徐徐清楚地顯現出來。一隅有一張床,那上面放置著一個方形的煙託盤。煙託盤上有一個酒精燈般的封燈,淡淡的小火光寂寥地閃著。而那暗淡的火光陰沉地照出雜亂地散放著的煙筒、煙盒、煙挑等鴉片吸飲用具,和在其旁邊躺著的一個瘦老人。床前的桌子上堆積著書本,插著幾支朱筆的筆筒(這時距夏天還有一段時間,筆筒裡卻插著一把髒汙的羽毛扇,格外顯眼),正面牆壁上有孔子像,線香的煙如縷嫋嫋上升,這一切使室內沈澱的隱居般的空氣,更濃厚地顯出來。
老人走到床前,很有禮貌地叫一聲:“彭先生!”床上的老人遲鈍地睜開眼睛,注視著對方:
“呀!胡先生!”
他從床上跳起來說:
“哎呀!久違久違!”
出乎意外的是有勁的美好聲音。
彭先生下了床,端正威儀,去探視隔壁的教場,喝斥一聲什麼,頑童們的吵嚷聲音,便頓時鴉雀無聲了。
彭先生和胡老人是同窗的窮秀才,他在學生時代曾經受過胡老人的照顧。勤勉苦讀有成考中秀才,他拜訪各大戶人家時,富翁們贈予他祝賀的紅包,因此彭秀才成為稍富有的小康了。但是他轉眼就把那些錢花掉了,又恢復為原來的貧窮。
他彷佛說,這樣才適合於我……。
在鄉下,讀書人的工作說來不過是地理師、醫生、算命、教書等這幾種。彭秀才選擇走教書之途,成為雲梯書院的教師,夢想著未來是舉人或進士,而在學問上精進的充實自己。但是,臺灣成為日本帝國的殖民地,教育法也隨之改變,舊來的登龍之途被封閉了。彭秀才對於舉人或進士的夢想幻滅,三十年恍若一場夢,他的生涯空虛地為私塾教育奉獻。這與其說是為地方作育英才,不如說是藉以餬口較為適切。但是,他跟胡老人談話時喜歡用文言文的的“斯文墜地”、“吾道衰微”等之詞嗟歎漢學的不振,又連對胡太明說話也用:“貴公子幾歲?”之類鄭重其事的措辭。這是他對於失落的事物的依依難舍,也是傲氣。太明依照老人事先教他的話對答,使彭秀才很高興。老人希望把為太明托彭秀才教育,所以今天帶他來。彭秀才指出從通學的距離而言,對九歲的太明來說路途太遠,建議暫且再等一年。但是,胡老人無論如何要讓其孫子接受漢學教育,而因為村子裡學童讀漢文的書房都被關閉了,現在,除了賴雲梯書院外別無地方。連這所雲梯書院,都不知幾時會遭受到關閉的命運,情勢如此,無法從長計議再等一年。
結果由於胡老人熱心的主張,要讓太明入雲梯書院,因為無法通學要讓他寄宿。老人雖捨不得讓可愛的孫子離家,但為了他的教育,不得不這樣做。
雲梯書院
胡太明開始時讀三字經。跟著先生的朗讀之後口誦。跟著覆誦兩遍後自己一個人獨習,一周之間要三、四次,當面背誦給先生聽。
從艱深的人生哲學到人文歷史由格言構成的三字經,對少年來說是太深奧了。他們只是認識字的讀書。因為太明在家裡時學習了若干的字,讀三字經不覺得困難辛苦。課業的學習順利。但雲梯書院的頑童們,在勤勉學習的餘暇,會發生一些愉快事件,下象棋、玩捉迷藏還可以,卻甚至半有趣地偷摘附近鄰人的蔬菜或水果。偷摘的水果,春天是桃子和李子,夏天少不了龍眼,秋天則是芭樂、柚子、柿子等,獲得之水果格外豐富,冬天有橘子。頑童們的偷摘蔬果橫行,像每天必作的事情,常常趁彭秀才午睡的時間而行(他很喜歡午睡,從中午起每天必睡二小時)。而他們的淘氣常引起近鄰人的物議。有趣的是頑童們的行為,自然而然的有原則,例如書院之鄰的老好人老阿公的園子等,要偷摘盡可以偷摘,卻免於被偷,而那有名的吝嗇把拾得物藏起來的老阿婆的園子,是他們掠奪的對象。她戒備得越嚴密,頑童們就越感到鑽漏洞的喜悅。這與其說是他們喜歡偷摘水果,不如說是他們對於這種行為-苦心絞腦汁想出來的狡智計策,巧妙地達成的過程,使他們感到真有說不出的魅力。
但是,這些頑童怕彭先生,他的教育方法極嚴格,對成績不好者絲毫不寬待地處罰。而彭先生雖然吸食鴉片,但清晨起床很早。還沒有天亮,便聽見他吸水煙筒(煙經過水來吸的煙管)的咕嚕咕嚕聲,吸煙聲停了,房門呀地一聲開了。
這開門聲成為起床號,寄宿生們起床,出去室外為花卉澆水。彭秀才穿著像蚊帳一樣的長袍,手在腰間稍提高下擺似的步下臺階來。除了教書時間以外,連白天他都在光線暗淡的房間裡吸著鴉片地生活著,因此幾乎瘦得無肉的臉蒼白發青不見血色,即使是照著朝陽,他的臉上看不出紅膚色。嘴唇青黑,牙齒也黑。他那拿著水煙筒的左手的指甲任其生長沒剪,有一寸以上之長。
他除了鴉片以外,對於現世的一切事情都漠不關心,不跟人來往,對於學生除了上課以外也幾乎不開口的怪人。但每天早上到院子裡看花已成為日課一樣,他尤其喜歡蘭花和菊花。他三十年來,就過著這樣的生活。
有一天,太明遭遇到一件意外的事。他在書院附近的野地和四、五個同學遊戲,前方的一頭水牛,一邊吃草一邊慢慢走近太明來。那在周圍牧歌般的風物中呈顯為可愛的點綴景,映入太明的眼簾。太明站起來,毫無警戒心地伸手摸水牛的兩角,這是樸素的表示友善的動作。但是當他的兩手觸及水牛的角之瞬間,太明感到眼前一陣黑風,同時他的全身失去平衡,被痛擊打倒在地上,昏厥過去了。水牛吃一驚的搖頭時,牛角刺入太明側腹,他依稀記得有人抱他起來,於是又陷入昏睡中。醒來時他已躺臥在床上,父母擔心地看著他,覺得側腹發麻似的隱隱作痛。
太明看到母親哭泣,反射般的瞭解到自己遇襲的事故。那被牛角刺入之一瞬的戰慄回想起來了。然而,卻像很久以前的記憶似的。
看見太明醒了,他父親說:
“已經無礙了,不要擔心,傷口已敷上熊的膽汁,也喝了胡蘿蔔汁......”
他說著,回顧周圍的人。他是漢醫。彭秀才也陪在太明的枕畔,不禁脫口說:
“恭禧!恭禧!”
啊,這裡是雲梯書院,看到彭秀才,太明心裡若有所悟。他的父母親聽到發生這件意外之事,越過穿龍頸趕來看他。
第二天,為了讓太明回家療養,由雲梯書院乘轎子回去。在家裡過著療養生活。因為西醫少,傷口敷青草藥。一方面,他母親每天到處向“伯公”、“恩主”等神明許願,祈求早日痊癒,出於迷信由廟裡帶香灰回家溶于開水給他喝下。幸而傷口沒化膿,傷口的痊癒過程不錯。然而太明離開病床時,已經是臘月時候了。
太明的傷口痊癒,臘月臨近,家裡漸漸忙碌起來。母親晚上藉著小手提油燈的光,縫製太明的鞋子和妹妹的帽子心無雜念。母親把襤褸的破爛衣服層層重疊,仔細穿針線密密縫成鞋底。鞋面用黑天鵝絨刺繡山茶花。妹妹的帽子繡著華麗的牡丹花和紅雞,帽纓還垂著兩個鈴子。父親每天很早便出門,難得見到面。阿兄和長工下田收穫甘薯工作到很晚,嫂嫂把甘薯蒸熟裝入有蓋子的圓木桶裡,讓它發酵制酒煞費苦心。在這種情形中,只有胡老人閑著。而孩子們喜歡過年,說到甜粄(年糕),說到新鞋自我吹噓,屈指數著殺豬的日子,急切盼望著過年的到來。
書院從歲暮到正月過年放假,因此太明傷口雖痊癒仍然在家裡。
為胡老人換水煙筒的水,是太明例行的工作,老人久未這樣跟太明談話,顯然非常高興,說起了拿手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又把他本身體驗過之事講給太明聽。他說:
“太明,如今已是日本人的天年,日本人的社會盜賊或土匪少了,道路寬了,雖然也有方便之處,但是考舉人或秀才之路被堵塞了。而且稅金提高,應付不了。”
新年就要到了。從舊曆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一月五日,稱為“年駕”,在這期間不可口無遮欄,民眾相信若說了不吉利的話,會碰到什麼災厄。太明的家,每年除夕要宰一頭豬祭祀天公(玉帝)已成習慣。當日,在院子的中央設祭壇,其上座供著糕點、水果、五香、酒、長錢、金銀紙等紙錢,下座供著雞或肉類,兩旁供著豬或羊的牲禮,從黎明前四點鐘時候即一家都到院子裡拜天公。而胡老人和其兒子穿著長禮服行“三獻禮”,向天公、觀音菩薩、關帝爺、媽祖、伯公等眾神許願,祈禱一家繁昌,感謝過去一年的平安。元旦日從天還沒有亮的時候,處處爆竹齊鳴祭祀祖先和眾神。人人不工作休閒,男人出去拜年或打牌,女人回娘家或到廟裡燒香,悠閒地享受快樂的新春,這樣持續到正月十五日。紅紙門聯和氣象新的爆竹聲年年不例外,洋溢著新春的氣氛。
正月初三是俗稱“窮鬼日”,要燒一些門錢給窮鬼,這日習慣不出門。但是下午,彭秀才卻破例來拜年。他站立在胡家中庭,欣賞著門上貼的春聯,於是被請入正廳。彭秀才和胡老人寒暄後,太明端了一個託盤出來,託盤上有四碟糕點,他恭恭敬敬地捧到彭秀才面前。彭秀才說:“吃紅棗年年好!”說著吃兩個紅棗,又說:“吃冬瓜年年加!”取兩條冬瓜糖吃。然後喝甜茶,又說:
“一庭雞犬繞仙境,滿徑煙霞淡俗緣。很好,有脫俗的風格。若不是達觀的人,寫不出這樣的句子。”
他稱讚胡家春聯的句子。胡老人聽了愧不敢當,問道:
“你今年寫的春聯呢?”
促彭秀才說出來,彭秀才說:
“劣作。”他謙遜的說:
“大樹不沾新雨露,雲梯仍守舊家風。”
他吟詠了,寫在紙上給胡老人看。胡老人說:
“很好,彷佛伯夷叔齊的氣概。”
讚賞其句子,但忽然他的聲音消沉。
“可是,雲梯書院的舊家風,像這句子一樣,能夠守得住嗎?”
胡老人喃喃地這樣說,素來的掛心不禁脫口而出。
“如果雲梯書院被關閉了,那麼漢學就滅亡了。”彭秀才黯然地說。
這時,太明和其哥哥,以及他父親都出來寒暄,一座突然熱鬧起來,洋溢著新春的興致。但是,不一會兒,彭秀才頻頻打哈欠,那是鴉片煙癮發作的兆候。胡老人看了領會,機靈的把彭秀才帶到自己的房間去吸食鴉片。
正好那時候,外面傳來一陣熱鬧聲,是新客人到了。那是胡老人之兄的兒子,也就是太明的伯父叫鴉片桶,許久沒有來的訪問。他是深入骨髓的鴉片吸食者,分家當時每年的一千數百石田地稻米收成的財產,悉數化為鴉片煙,從那時起本名胡傳統,而卻被人稱為鴉片桶,他能說善道話術這方面的,也是藝人。鴉片桶來到,一座立刻談笑風生。
太明對彭秀才和鴉片桶兩位客人,心裡稍稍加以評價。胡老人尊敬彭秀才,這從他格外招待彭秀才便可顯現出來。但是太明不像他祖父胡老人那樣,憶憬著秀才或舉人的科考。他模糊地覺得那些將會趨於消失的宿命,吸引太明注意的是,鴉片桶的兒子志達。志達是“巡查補”(員警補充人員),被人稱為“大人”,會說日本話。到哪裡都吃得開,他吸的煙是“敷島”紙煙,用雪白的手帕,散發出香水味。村民看見他用白手帕擦汗,覺得很奢侈。而且志達走過時,聞到一股香皂的清爽味。那是鄉下人稱為“日本味”的一種文化的氣息。一般洗衣服是用木浪樹之實或茶子來去汙,連洗臉也是用山茶之實的時代,肥皂的氣味,令人感到高價、珍貴。太明對於志達的觀感,雖然覺得有點輕薄,但又感覺到一種新時代的風氣。
但是,在村子裡志達的“人緣”欠佳。志達的親戚對他有點疏遠,村人對他則“面從背反”。當面點頭哈腰,他的影子一不見了,不,甚至連他的影子還看得見之中,便背後議論他。這不僅是對權力的反感而已,也是由於某種感情所致。
但是志達常到胡老人家裡談談話。胡老人年輕時即瞭解香港、廣東,又有一點涉獵了西洋文化,因此志達跟他有話題談。志達順著話風建議的說:
“叔公!讓太明進學校讀書吧!因為這是時勢啦。”
“不論時勢如何,因為在學校裡不教四書五經!”
老人的回答總是這樣說。老人對西洋文化感到一種驚奇,但並不心服。何況是對日本文化呢,認為只不過其亞流罷了。老人的腦袋裡,充滿了對春秋的歷史、孔孟的教化、漢唐的文章、宋明的理學等,光耀的中國古代的憧憬。他認為好歹要把這些還給子孫。
初三彭秀才來拜年,被挽留著在胡家住了四日。其實他也許想多住幾天,但阿三、阿四之徒聽說胡家大請客都趕來當食客,不僅如此,在胡老人和彭秀才文雅的話題(楚辭、離騷賦、諸子百家的議論)中,亂插嘴,使彭秀才感到很掃興,便說要回去了。阿三、阿四是鴉片桶的同類夥伴,在村子裡的綽號叫順風旗,也就是拍馬屁的徒輩。彭秀才若回去了,他們也難做食客,因此拼命挽留彭秀才,但彭秀才堅持要告辭,胡老人挽留著,也挽留不住他。
以食客三千的孟嘗君為理想的胡老人,彭秀才回去後,其餘的一切就交給兒子,撒手不管,懶得應酬阿三、阿四這類人。胡老人的兒子,也就是太明的父親性格現實,食客待不住,悄悄的走了。如此這樣中,過完年,到了十五日的元宵節。這天晚上稱為“迎花燈”,街上有種種節目,姑娘們由親人陪著,穿戴得漂亮上街。映入眼簾的有很多年輕男子,這對於閨中小姐來說,是難得外出的機會,同時也是選夫婿的好機會。
太明和阿公為了看元宵節的“迎花燈”,太陽還沒有下山前就出門了。走到接近街上時,便聽見打鼓、敲銅鑼、吹嗩呐和笛子聲齊鳴。這天晚上因為有特別的“迎花燈”,比往年熱鬧,臺北都有人來看。老人和小孩被人潮擁擠著,簡直插足困難。然而老人和太明被推擠推擠著,進入了熱鬧的人潮中。花燈正酣。種種花燈和火把繽紛的排成長龍令人眼花撩亂。
喇叭隊、小唱班、小人和大人的化裝行列。裝飾著仙人仙女搖曳生動的“藝閣”,它們淹埋在花和古董裡,好像演戲一樣。每當“藝閣”經面前時,胡老人便把其來歷劇碼解釋給太明聽:這是“昭君和蕃”啦,這是“吳漢殺妻”啦,也有關公斬六將予人印象鮮明的場面,太明踮著腳尖,不厭倦地看著。行列的最後面是載著藝妓演唱的高臺,人潮非常雜亂,掛著印有太陽旗燈籠的員警和壯丁在維持交通秩序。這時狂熱的群眾為爭睹藝妓,更加擠得水泄不通,人潮中起了海嘯似的動搖。於是從人潮中被擠出去的十幾個人,一下子踩進花燈的行列中,立刻起了混亂。維持交通秩序的員警和壯丁大聲喝叱:
“馬鹿(混蛋)傢伙!”
員警怒喝用棍子驅趕被擠得闖入花燈行列的群眾。胡老人無力挺住身體不知不覺被擠出人潮外,刹那之間,被捲入那混亂的漩渦中,不巧重重地挨到員警的棍子,一下子跌倒地上。
老人勉勉強強站起來,退避到安全的地方,滿臉驚魂未定的神色:
“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回事?”叫苦連連。
太明抱住祖父:“阿公,我們回去吧!快一點回去吧!”
太明哭著這樣說。胡老人咬緊下唇,含淚的眼睛向下望著太明。太明突然感到悲哀,眼淚潸潸落下,淚流不止。快樂的元宵節氣氛,因為這突然發生的事情,而興致完全被破壞了,兩人無心再看花燈,心情頹喪,狼狽不堪的回家了。
這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使太明的心受到很大的震動。次日,聽到這事情的鄰近的親戚和朋友,都帶著麵線和蛋來多方慰問。但胡老人就像自尊心受傷似的默默無語。但時間能沖淡一切,對祖先的掃墓、對種種事情,經過了忙碌的日子,他心裡的創傷自然而然的痊癒了。不久,桌子上擺的純白水仙花變黃萎,鮮明的門聯也褪色了,正月的年假結束,太明再回到雲梯書院。書院的學生減少,空氣完全改變似的蕭條。
公學校(臺灣人子弟讀的國民小學)頻頻勸導學生入學,因此住在近街上的雲梯書院的學生,多數轉學就讀公學校了。但彭秀才對一切順其自然並不心慌,鎮上的學校要招聘他去當漢文教師,他也辭退了。生活的窮困.藉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之吟詠來抒發,每天早上依然咕嚕咕嚕的吸水煙,給花澆水。
新舊潮流
在那期間,新文明的潮流,在沈滯的生活周圍不斷起伏動盪。這種情形在太明的身邊,也從種種角度湧過來。太明首先深切感受到的,是在他母親生日那天親戚帶來的孩子,他們圍在院子裡,大家一面合唱著鴿子咕咕的歌一面遊戲,太明看到時的感受。太明這才瞭解到他自己所不知道的另一個世界存在著,感覺到自己在他們的圈子之外。他想起志達說過的話。
不僅如此,他父親胡文卿也說:
“在官廳裡,不懂日語的人等於呆子。”
令人感覺到時代已經有很大的變化了。但祖父為什麼讓他讀漢文呢?太明想著卻不明白。
他父親胡文卿對於新教育隱約有所期待,但當前他還有不得不解決的事,以致尚未決定該如何讓兒子受教育。當前的問題是,對其父胡老人失去的土地,如何經由他的手購買回來。這是身為兒子的人應做的有意義之事,更是為他本身的利益不得不做的事。
但是費盡心力,土地失而復得,卻發現這土地已有第三者的債權設定他沒看清的差錯。其次,自己的土地卻因為測量的錯誤,而成為鄰接土地持有主所有了。還有,他又感覺到自己不如西醫,他身為漢醫參加山崩現場的救護工作,公醫俐落地處理,他只有束手旁觀的份。一些他已認為無救的患者,也有注射一針就得救了。尤其是治療性病,漢醫常覺得難開出有效的處方箋。為了正確處理土地的問題,必須具有新的能活用的實用科學的能力,還有對於傳染病的治療,西醫也比漢醫有效多了,胡文卿深切地感受到這些,最重要的,西醫和漢醫比較,有利益多了。
儘管胡文卿關心應吸收新知識,才能夠跟得上時代的潮流,他卻仍然讓自己的兒子太明由祖父施予漢學教育,這是因為他很明白老人頭腦的頑固。太明就像飄流於兩個時代潮流之間的,無意識的一葉小舟。
然而,一個偶然的機會,太明進入公學校了。那是在公學校裡任教的林先生,他不但富有漢學素養,而且善於捕捉年長者的心情,他巧妙地說服老人,使他同意讓太明進入公學校。那一天,公學校的校長先生和擔任通譯的林先生,到胡家附近的池塘釣魚,歸途順便到胡家,老人請他們喝茶,展開了話題。
太明從第二學期起進入公學校。當時的學校,從一年級即可以跳級入三年級,對資格並沒有限制,可以中途插班。但公學校的氣氛和私塾的空氣完全不同,朝氣蓬勃。太明頓時覺得眼前豁然開朗。運動場或教室都場地寬大光線明亮。
太明於是住入大眾廟的寄宿舍。學校裡的堀內先生和林先生也住在那裡面。五、六個寄宿生,他們的年齡都在二十歲左右,其中也有已娶妻者。太明安靜,勤勉讀書,大家都喜歡他,學業的進步順利。
在學校裡的見聞及一切的事象,都充滿了新鮮感和令人驚奇。以前太明聽人迷信的說拍攝照片,會被奪去魂魄,在學校裡這種迷信輕易地被打破了,大家安心地被拍攝照片。
變化,不只是在太明一個人身上而已。隔了一段日子他放假回家看見,據說那有關胡家盛衰的松林備受重視地保存著,卻已完全被砍伐了,變成無樹的光禿禿慘狀。因為謠傳山林將會被全部收歸國有,所以趕快把林木採伐下來。但是後來才知道那並非將歸於官有,而是由官方保管。
胡文卿每天還是忙碌地出去為病人看診。他父親所失去的土地,由於他的收入又陸續買回來。看來走下坡的胡家,村人相信其家運又有了重新挽回的跡象。
經濟情況的好轉,胡文卿的衣服由黑色短衫不知不覺變成長衫,而其長衫,也由棉布變換為柔軟的綢料子。他穿著有花紋的綢長衫,胡文卿神情得意。
但胡文卿的心裡悄悄地據有一個年輕女子的影子,那是有一次他往診的歸途初遇的女人。她的名字叫阿玉。寄生蟲阿三看出胡文卿私慕阿玉,便以充滿誘惑的花言巧語在胡文卿的耳邊說:
“胡先生,公雞都會啼的,哪個男人不花心。阿玉漂亮,肌膚細嫩,而且溫柔多情,娶為醫師夫人都沒有可挑剔之處。她家裡只有一個母親,家境清白。胡先生,你這樣的人,不說沒有娶三房,連二房都沒有,說不過去呀。”
胡文卿“嗯,嗯”含糊其辭地回答著,但喜歡阿玉卻使他大為動心了。阿三看穿胡文卿的心思。
“先生,沒有問題的,萬事包在我身上......”阿三顯露出卑鄙的笑,一臉領會萬般事物的表情。
結果如阿三所安排的,阿玉接受胡文卿的金錢援助,她的家裡增添了床、衣櫥等新傢俱。拜金主義的胡文卿對妻子以外的女人初嘗到如癡的喜悅。但他卻不知道,他沒去她那裡時,他買給阿玉的那張床,阿三就躺著吸鴉片。
阿三貪心不足,他把阿玉介紹給胡文卿,得了一些甜頭還意猶未足。他對阿玉說:
“金錢,要趁能夠弄到時弄到手才聰明。對於豬,何須有愛呢,要從豬身上榨取到能夠吃喝一生的錢,這要怎麼樣做你該知道吧!”
阿玉是阿三親戚的女兒,她叫阿三“阿叔”。她聽了阿三這一番話時,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阿三又再去遊說阿玉的母親,讓她同意以胡文卿為對手演一場戲。
胡文卿一點也沒發覺,照例在往診的歸途飄然到阿玉家。晚餐桌上有胡文卿喜歡吃的麻油雞酒,阿玉比平時更深情地款待胡文卿。晚餐後,胡文卿陶醉地躺在自己買給她的床上。就如同這張床價錢昂貴一樣,他就要把阿玉誘入高價的,但要讓她忘掉它是高價的美妙陶醉的境界裡。阿玉領會這一切,不一會兒她將如柔柔的空氣一樣,滑入胡文卿官能的銷魂中。
像鴉片一樣,連帶著慵懶的陶醉一刻一刻地過去了,不久胡文卿落入愜意的睡眠裡,那是半夜。
突然,一陣破門般的急急敲門聲,打破了胡文卿的睡夢。從敲門聲中,聽見:
“是誰!偷睡人家妻子的傢伙!打死他!開門,出來!貓奴!”
不知誰這樣大叫。胡文卿吃驚地跳起來。阿玉也跳起來,她一邊合攏亂了的睡衣襟一邊說:
“啊!是他啦!”
阿玉以驚恐的尖聲叫著。胡文卿面對這意外的事態,慌得哆嗦著。戶外的聲音仍然繼續叫著。那中間傳來阿玉的母親求情的聲音。奇怪的是,如此深夜,卻好像阿三也來了。
“等一等,交給我吧!交給我來處理!”
屋裡的人聽見阿三拼老命極力制止鬧起來的聲音。
由於阿三的機智,胡文卿危險中撿回一命。條件是胡文卿要付一筆五百元慰藉費,寫出一張借據,並把金表、金戒指、金鏈子、金絲邊眼鏡等,隨身佩戴的貴重品作抵押,他狼狽不堪的逃回去了。
第二天,阿三以那張借據跟胡文卿換五百元現款。這是一場預先被設計的“美人局”騙劇。而且阿三又以解救危局自居首功,又向胡文卿索取一百元。從那天起這件事情被人稱為金絲貓事件,在村子裡很快傳開了。
胡文卿痛失六百元損失後,暫時受到教訓,不再提起阿玉的事。但大約過了兩個月後,從阿三口中聽到阿玉被丈夫提出離婚了,他對阿玉那一份執著之情又複燃。因為她而痛失一大筆金錢,他無論如何忘不了。
於是他提出由阿三仲介,娶阿玉做妾。阿玉那邊沒問題,但困難的是要怎樣使他的正室阿茶同意她納妾呢。胡文卿和阿三商量,阿三便發揮他策士的點子。
有一天,阿三陪著一個據說是從中國渡海來的相士,裝模做樣地到胡家來。他戴著黑眼鏡,手裡拿一把大扇子,說起話來操著汀州口音。
“胡家地靈人傑是不爭的地理事實,儘管胡家的地理良好,但人各有命,命運有盛衰,自然的有長壽者,有短命者,這就是命運。不知命運而抗者是匹夫,縱然是大丈夫,單靠匹夫之力是無濟於事的。不如採取逃避的方法。倘若項羽事先知道有垓下之危,他可以避免其災,後來取得天下。真可惜,古今有多少名將、英雄不信命運,徒然以力抗衡命運。”
他這樣說了開場白,引用孔明、劉玄德、關羽、張飛等對抗命運之愚來說明。然後說,胡先生的臉上充滿殺氣的晦氣,大概最近遭遇厄運險喪一命,但因為祖先的余德和胡先生自己的積善,因此免於災厄。但是災厄尚未完,要避免其厄運的方法-他說到這裡停頓一下,以莊重的語氣說,便是置二房之妾。
相士又說:
“讓我拜見一下令夫人之相,雙方都對照,才能夠完全下判斷。”
胡文卿欣然讓在一旁的妻子給看相。妻子順從地聽丈夫的話。相士說:
“夫人是百萬富婆之相,但是顯露出不能獨佔丈夫之相。否則,胡先生身上會有危難降臨。『子午一沖』,今年正進入子運,一運走五年,不容易渡過。胡先生真是雙妻命。”
相士直言這樣論斷。
既然這樣被斷定,阿茶便看開了。何況丈夫納妾,是社會上常見的事,她也不覺得有多大的痛苦。不知怎麼她想起了跟納妾關連的種種事情。阿茶以童養媳婦嫁到胡家來是十一歲的時候。當時的胡家是虛有其名的名望家,事實上家境貧困。雖然有土地的收入,但僅夠付利息而已。她十六歲結婚,依然要劈柴或幫忙農事曬稻穀。其後,胡文卿的醫業發達,土地的價值也上升,僅六、七年便還清債務。胡家的再興,村人都說是由於阿茶的福祿。
阿茶從結婚至今已經二十五年了,她從沒有一次跟丈夫一起回娘家,也沒有到街上去看戲,阿茶也從沒有想到自己是幸福或不幸。每日,從大清早就工作,疲倦了就休息,然後再工作。這阿茶終於不得不思索,是她的丈夫認識了阿玉之後的事。她懷念那什麼都不必想的從前的日子。但是,阿茶最後想到自己有二男一女,即使死了,也有兒子給她端香爐,有女兒拿火把到墳墓,阿茶這樣想著,從煩悶中解脫了。胡老人對於兒子要納妾,並沒特別反對態度,默默不表示意見。倒是長男志剛對於父親的納妾持反對態度。但這阿三對此也有智慧,他授予胡文卿計策:把志剛分家時應得的“長孫田”多分配幾甲地給他,以安撫這不滿的長男。就這樣,第二房夫人阿玉,便娶進了胡家之門。時代雖然變化了,但其反面社會依然如此不斷重複。太明有時放假從學校回家,對家庭的這種變化不習慣,感覺無法融合。這是因為他對於家裡產生的這種變化,觀感太過於懸殊。例如他仿效當時前進的知識份子的風潮,把辮子剪了,成為光頭,剃成光頭的腦袋,還殘留著辮子之痕的圓圈,愛嚼舌根的傢伙便給他取一個“石灰矸”的綽號。老人們則以“身體髮膚不可毀傷”的原則,認為斷發等於斷頭,非難斷發的做法。還說若照古時候的習慣而言,斷發是對通姦者的一種私刑。
太明是以自己的意思剪去辮子的。斷發後第一次回家時,母親阿茶看了:
“太明,你這樣子,死了會見不到祖先呢。”
她絕望聲音顫抖地說著,流下眼淚。哥哥志剛半嘲弄地脫下太明的帽子向大家介紹,妹妹連聲說:“難看啦!難看啦!”
身在濁流中
太明的性情溫順,所以學校裡的老師都喜歡他,而他又幫忙單身的堀內先生煮飯,日常的交談機會多,因此日語的進步也快。公學校畢業後,太明曾報考醫學校,但落榜,考入國語學校的師範部。在那裡度過的四年歲月,對他有很大的影響。雖然知識淺薄,但他以新一代的文化人而成長。在他的同窗中,也有身懷大志去日本留學者,他和許多師範部的畢業生一樣,有被賦予的使命,被派到鄉間去當教師。赴任的途中,他抽空回家。
太明的文官服裝:金色鼓花緞滾邊的帽子和衣服,腰佩短劍,在他的家鄉引起了一陣小旋風。朋友、親戚都聚集來,歡迎他,為他慶祝,非常熱鬧,門口爆竹霹靂嘩啦響,老式的祝賀,七、八十個賀客一大座,酒席擺開,那鴉片桶站起來演說:
“在我們的村子裡出了第一個文官,這是可以和從前的秀才匹敵的榮譽。我們的胡家從來沒有這麼值得可賀可喜的事。”
總之,鴉片桶是藉這個機會讓大家開懷的多喝幾杯。太明接受新教育,他感到自己對於這一套已不習慣,內心裡對於這種熱鬧場面頗不以為然。他沒有在家裡多停留,應酬一番,就匆匆赴任地去了。
他被派往的K公學校,是在一處偏僻的火車站下車後,再換乘制糖公司的台車,由台車搖晃一小時以後才到達的偏遠地方。學生大部分是農家的孩子,教員十三人和校長。
太明和另一個剛從“高等女學校”畢業的日本女性,同時到任。她的名字叫內藤久子。
太明和內藤久子到校長室報到,校長是日本人,因為禿頭,看來顯得有點老,其實才三十出頭而已,在他旁邊的首席訓導,是一個四十四、五歲的臺灣人,跟他身上穿的那不清潔的官服金色鼓花緞滾邊已褪色了一樣,他這個人看來也缺乏光彩。校長例行的訓示後,學生們集合于禮堂,接著就介紹新來的導師。太明站在講臺上,無數的視線射向他,太明因為興奮,也不知自己向學生講了些什麼。典禮完畢走出禮堂時,首席訓導對他說:
“你精神充沛,口若懸河。”
太明覺得這是調侃他,只是更感到難為情。
第二天下雨。太明下課後一個人留在靜悄悄的教室裡,他深深地望著窗外被雨淋濕的油桐花凋落校園的地面上,白色的花瓣染著泥,渾然一團泥汙。
驀地他聽見兩三個人的腳步聲而回頭看,只見是陳首席訓導和李訓導、黃姓代用教員三人。陳首席訓導笑著走近來說:
“胡先生,你對學校的觀感如何?”
“呃,我才初來報到,情形還不瞭解﹒﹒﹒。”
“嗯﹒﹒﹒最初大家都這樣,但是,很快就會習慣的。”
然後他對李訓導說:
“可是『貓』真陰險,昨晚據說在校長宿舍,舉行了只有日本人教職員參加的,為內藤久子而開的歡迎會。”
“昨天開學典禮後,他說的,內地和臺灣一樣的『內台一如』啦、『教職員融合』啦,舌根都還沒有乾,他就做出這種內地人和臺灣人有別的歡迎會。『內台一如』聽了就使人生氣。”
除首席訓導借著和李訓導這樣的對話,似乎是想藉此暗中挑起太明認清現實對校長心生不滿。他們所說的『貓』是校長的綽號。太明對於這三個人以不像教育者風度的口吻,批評校長的說法,不以為然。他沉默著,眼睛看著窗外,裝著沒有聽見的樣子。陳首席訓導說:
“胡先生,你認為如何?”
他把話鋒對著太明。太明說:
“嗯,我還沒……”
他含糊其辭的敷衍。三個人又說了一些對校長和日本人教員不滿的話。然後說:
“你也早一點回去吧!那麼,我們先走了……”
留下這句話便走出教室。太明出乎意外地得知內地和臺灣籍教員之間存在的隔閡,而感到心情很沉重。而且,是因為太明沒有被招去參加歡迎會,成為陳首席訓導等人不滿的直接原因,使太明更感到難堪。太明本身,對於這一事,其實並不感到不滿或不快……。
過了三天星期六下課後,陳首席訓導到太明的教室來,耳語似的對他說,今晚只有我們的人為你舉行歡迎會,你準備一下,他那帶有什麼陰謀的秘密口吻,使太明感到不快,太明瞭解這是要跟校長對新來的內藤久子舉行的,只有日本人教員參加的歡迎會的對抗,其露骨的意圖,太明心裡有所領悟,從首席訓導說的“只有我們……”的措辭便帶著特別的意味。只有我們自己的行動,通過集會在一起及其他的觀感,漸漸清楚的成形,太明覺得這絕對不是好現象。這並非僅是內地和臺灣的教員之間的隔閡,在學童的心情上顯然也會投下暗影。至少,太明是這樣想。所乙太明說,大家的好意他心領了,無論如何不要這樣做……他極力的推辭不願意接受,但首席訓導以為這是太明的謙虛,他說,因為已經都準備好了,硬要太明接受。
歡迎會就在太明的宿舍舉行。那房間六蓆榻榻米,既沒有壁櫥,也沒有紙門,發黃的榻榻米表面,顯露出生活環境的水準,連接榻榻米室的泥土地廚房裡,只放著一個爐子和水缸而已。太明住進來之前,黃代用教員一家五口住在這裡。
時間到了,陳首席訓導帶著五、六個男女教師一擁而入。太明連招待客人坐的棉坐墊都沒有,只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要被宴請的太明,卻像站在主人這邊的顛倒立場。
酒是他們帶來的,料理由街上的餐館叫的,酒宴開始,席間女教師為他們斟酒。酒過三巡,陳首席訓導的話題便集中于校長身邊的事。他把學校的校工當私用,為他家裡劈柴、燒浴缸的洗澡水等雜事而忙碌。有出差的機會,幾乎都由校長自己獨佔,偶爾有教員的慰勞出差,也幾乎都派日本人的教員為優先,校長如此行使其權利。李訓導聆聽著這些批評。但是其他大部分的人,只是敷衍地附合著他的話而已,並沒有注意聆聽。其證據是,新的一道菜端上桌,大家都集中注意力於吃完菜,批評校長的話便成為有頭無尾。
一座這樣的氣氛,使太明的心情漸漸不開朗。這與其說是衷心的歡迎太明,不如說是藉這個名目,大家吃吃喝喝一場罷了。
不久空酒瓶和杯盤狼藉時,陳首席訓導和女教師先走一步回去了,還留下四、五個人,席散後仍然意猶未盡,他們帶太明上街。
太明因為硬被勸酒喝醉了,臉發熱,走到外面夜風吹著感覺爽快。忽然大膽起來,心裡有一股衝動,想把自己心裡的熱烈想法,用什麼過激的表現,對同僚們說出來,太明覺得同僚們只注意眼前小事象的想法,眼光未免太過於短淺。但從太明口裡說出來的話,卻斷片的沒有說服力,他想說的事的百分之一都沒有說盡。李訓導聽了:
“你是大國民﹝大國民一詞,是從日本侵略當初的一首歌轉借而來,指日本人的走狗之意﹞啦,但是﹒﹒﹒﹒﹒﹒”
他以揶揄的口吻指出的說:
“但是,可惜你還青澀,從學校裡的書本所學的知識,還不能瞭解現實的社會,世間如果都那麼簡單,人生就不必吃苦了。”
不知不覺一行人已來到了一處奇怪的地方,只有太明不知那是什麼場所,那裡是一行人預定前往之處。黃代用教員領先,他們進入其中的一家。垂著魅惑的紅簾子,小房間裡置著床,掛著綢蚊帳,其上面裝飾著橫額般的福州刺史,漆著的美麗鳳凰看來像跳舞一樣。那前面站著一個穿高領衣裳的佳人,摒住聲音愉快地、挑逗地笑著。
太明忽然看見壁上掛的一幅西湖美人圖上的對句:“英雄自古難忘色,葵蕊何心獨向陽”,他發現那對句隱藏的別有意味,不禁感到有一點滿足。黃代用教員對那認識的女人說:
“學校裡新來的胡先生。”
他這樣介紹太明時,太明介面說:
“英葵小姐,初次見面﹒﹒﹒﹒﹒﹒”
太明的話,使大家很驚訝。
“胡先生,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呢?﹒﹒﹒﹒﹒﹒”
黃代用教員一直覺得訝異。
“宰相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這樣說著,太明只是笑。那女郎本人被叫出名字,顯然也覺得奇異。於是太明說,那一副聯的對句,冠首有英、葵二字,所以知道的。他這樣點明,便顯露出他在這方面有一點素養。
久子
以每一學期劃分的教壇生活朝夕匆匆忙忙的過著。暑假過完了,街上水果店頭原擺著的西瓜,已換上了紅滴滴的柿子色,令人感覺季節的推移是麼的快。還有在那期間,地方制度已變為自治制,文官服裝上那華麗的金色鼓花緞滾邊,改為樸素的黑色滾邊,腰間佩的短劍廢止佩掛了。也有人執著於佩短劍,太明則覺得腰間輕鬆了,不論在精神上或肉體上都感到愉快的解脫心情。
到了入秋後暑熱並未減弱,學校這時進入開運動會的期間,從校園就可以看見戴著碧空的大雪山,學生在操場每天遊戲或練習跳舞。因為太明擔任音樂主任,下課後仍然忙著彈風琴伴奏。但他為孩子們的練習跳舞伴奏著,有時他的心會忽然離開鍵盤,飄於無限的空間似的。於是節奏走調,學童的舞步跟著走樣。教授跳舞的是女教員瑞娥和內藤久子,瑞娥一邊擦汗一邊走近太明:
“不行,先生彈的調子無法配合。”
她輕瞪眼般的說,這與其說是責問,不如說是滿臉示媚的眼色。
“啊!我也不知怎麼搞的。”
太明隨口這樣說,手肘在風琴上托起下巴,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那視線的片隅映入瑞娥輕喘息著般的乳房一帶,幾乎能觸及的近距離。
因為太明停止彈風琴伴奏,內藤久子便吹哨子宣佈停止跳舞,她慢慢的走向太明和瑞娥這邊。瑞娥說:
“胡先生,真是不知怎麼搞的呢。”
瑞娥像要求得久子的共鳴般噘嘴,而她所說的話裡,與其說嗔怪太明,不如說是出於對身近者的一種充滿愛護和關心之情。
太明感覺得到瑞娥平常對他表示出的親近之意,有時這便成為一種媚態。可是太明的心不知怎麼無意跟她親近。他的心裡對於這無法呼應的接受瑞娥的愛,感到很抱歉。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現在太明的心裡住者內藤久子的面影。因此他無暇想其他的事,顧到其他的人。連溫柔地接近他的瑞娥的愛意,都使他覺得厭煩。
“先生,風琴借我彈一下……”
瑞娥連她的身體都投向他似的,要求太明讓出風琴座位。太明勉勉強強地站起來讓座,他想若是久子這樣要求他那就好了。
瑞娥彈風琴,內藤久子跳起“羽衣”舞,她那練過體操有彈性的肢體,跳起了這支舞蹈,顯現出柔美的曲線,她翩翩迴旋,裙裾隨著輕盈地旋轉成輪形掀起,兩條花蕊一般潔白的腿便顯現出來。
“啊!那潔白的腿!”
太明內心裡喃喃自語,晃眼般的閉著眼睛。即使閉著眼睛,那雙潔白的腿依然描著美麗的曲線,在他的眼瞼裡面嬌豔地繼續跳舞著。那是豐滿溫潤的日本女生的腿。而像白蝴蝶一樣在風中翩翩飛舞的有看頭!太明想起有一次遊藝會時,久子穿著潔白跳舞衣表演“天女之舞”時的光景,那美豔的肢體和絕妙的舞蹈造詣,博得滿堂摒息觀賞。而有時她穿著美麗的和服,系華麗的錦緞鼓腰帶散步時久子的美麗姿影,總是會引起太明對她情不自禁的遐思。
太明把閉著的眼睛睜開來。久子仍一心一意跳舞著。可是太明正視其舞姿感覺透不過氣來。戀慕她的情感越被引起,越覺得久子和他之間的距離-因為她是日本人,而他自己是臺灣人,使他覺得無論如何沒有辦法拉近這距離。
太明的心現在患了相思病。她那俏皮的偶然隨興而起的跳舞舉動,更加撩起太明對久子的思慕之心。這一天他藉口頭痛早退回去,一骨碌躺下來,眼睛望著天花板心裡又想著久子。
“她是日本人,我是臺灣人,這是鐵的事實,沒有人能夠改變這事實!”
他這樣想著,胸口好像被抓破似的感到很痛苦。即使他能夠跟她結婚,其後的生活將如何?日本女人的久子,她所要求的高水準生活,而他的生活能力不過如此,永遠沒有升遷機會的名為“訓導”的公學校教員身分。最好的情形不過是工作三十年,破格的被升為偏僻的臨近蕃界的公學校的校長。學校裡的陳首席訓導,服務二十四、五年,還尚未升到六級俸的情形,最近日本人訓導們給他一句“舊腦筋”來形容。在陳首席訓導看來,有許多事值得憤慨。但他要養五、六個孩子,只得忍耐著。校長把年輕的伊滕升為教務主任,不把陳首席訓導放在眼裡。而首席訓導甘於這樣的地位為學校服務,李訓導背後批評他傻,但連李訓導也因為每年增加一個孩子,對校長的態度漸漸的成為迎合的了。太明想著,將這些事情聯想在一起,對一切都令人感到絕望了。
而在太明的觀念中,他把內藤久子美化的來想,在他看來內藤久子就像“羽衣”舞裡無瑕疵的理想女性,近乎完美的女性。那幾乎是近於偶像。而現實上的內藤久子,卻對太明說:“本島人不洗澡,胡先生大概也是有生以來從未洗過澡吧?”太明不吃大蒜,卻說太明大蒜臭。又動輒說:“因為本島人那樣,所以不行。”她說這些話也許沒有什麼惡意,但內心的優越感不知不覺的流露出來。這種情形不勝枚舉。陰曆過年時,地方上的保正請太明和久子一起吃飯,那時有一道菜是蒸整只全雞。久子對太明低聲耳語:“野蠻呀!”但她一挾起來吃,便不禁稱讚美味,貪婪地吃著。儘管她本身有優越感,仍然由於無知而顯示出其自大自滿。一個民族的智慧而產生的,無上的味覺之極致,她因為其美食之形而嘲笑為“野蠻呀!”卻終於屈服於其美味,而且並不感覺到自相矛盾。她那忘了謙虛、糊塗的健啖樣子,顯示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太明並非不知道這點。但連久子這種缺點都並未使太明對久子的思慕沖淡些,反而更加煽旺。她想著種種事情。這天晚上一直久久無法成眠。
思慕的挫折
運動會過了,然後便是準備升學考試,學生們以考上師範學校為目標,各個專心用功準備著。但是,每年能夠考上師範學校的,錄取率約一郡一人而已。郡下有十六所學校,僅六年級生就大約有二十班以上,一郡一人的錄取率競爭當然激烈。
太明希望能夠為自己服務的學校,爭取到那一郡只有一名錄取率的升學率,他每天早晨上課前為學生複習國語、算術,下課後為學生解答入學考試問題,晚上又把考生叫到自宅輔導,功課排得滿滿的,踏出了突破難關的第一步。但太明一旦著手為學生輔導,才發現考生中連三年級的基本教材都沒有消化的呢,這真是使太明感到愕然。其下學年級擔任訓導(導師)教師的鬆懈程度可想而知。
太明很熱心地全心全意為考生輔導,他無暇和同事們交談什麼,希望今年因此而從對內藤久子不能自拔的思慕泥沼中解脫出來。但是,他這樣熱心為考生輔導,卻未必得到同事們好意的看法,甚至還有人背地裡誣指這是太明博取名聲的行為,或嘲笑他是徒勞無功的努力。李訓導說,因為本島人入中等學校的人數受到限制,不管如何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假定A學校的錄取人數多一名,結果B學校的升學人數便減少一名,大局上沒有改變,這就是蝸牛角上之爭,他這樣說著,在太明眼前露出冷笑。然而,這一切說法,不過是把他自己懶于為考生輔導的做法,做一個合理化的辯護罷了。太明對於周圍的這種空氣,相反的很不以為然的排斥。“一切要看結果,等著瞧吧!”他督促考生朝夕學習,他的眼睛發紅充血。
有一天晚上,一個風度不錯的中年紳士,到太明的宿舍來拜訪,他自稱姓林,是鎮上協議會的會員,人格高尚,有名望的紳士。林氏鄭重地開口說:
“先生年輕有為,親身照顧考生,令人敬佩,我今天來是有一件事情想拜託先生……”
他有三個兒子,長男投考島內的一些中等學校均落榜,沒辦法只好讓他去日本留學。但是,在東京十年,只是混日子,學會打撞球和玩樂女人而已。於是一事無成的回來。次男也走同一路線去日本留學,而他投入思想運動,音訊斷絕。林氏的期待便全部落在三男身上。他的願望是至少讓三男能在父母的眼前讀島內的中學。而三男就讀太明服務的學校,今年是六年級生,被分在伊藤先生班上,這一班老師未給予課外指導,他謙虛地拜託伊藤先生給予特別指導,但被拒絕。他無計可施所以來拜託太明。不用說,以他現在的學業實力,是沒有把握能考上中學的。
太明聽了林氏的這一番話,他如此信賴太明,使年輕的太明又感動又興奮。把其他班上的學生,納入他輔導的考生之內,尤其是曾經誣指他是賣名者的伊藤班上的學生,他若這樣做,他知道將會發生難料的情緒問題。但是,太明卻接受了林氏的拜託。林氏的望子成龍之心感動了他,一股正義感在太明的心中沸騰著。
談過了正事,林氏舒一口氣,閒話家常起來,他環視室內說;
“這宿舍都沒有整修,榻榻米不換嗎?”
“已經三年沒有換的樣子了。”
“三年?但是預算上,每年都要換的嘛。”
“去年歲暮我曾經提出申請,但校長說沒有預算。”
“沒有預算?”
林氏變了臉色的說。
“這是那裡的話……新年我到校長先生、伊藤先生以及女老師的宿舍拜年時,他們家裡的榻榻米都漂亮的換新的了,真是過份!把預算挪用。”
於是林氏又指出,校長和日本人教員的一連串獨斷專行之事,吐露其不平之鳴後才回去。
由於太明的努力,學生們的成績進步,那清楚的進步跡象顯露時,太明對於自己的努力有了酬報的喜悅,心裡覺得溫暖。
“儘量輔導考生,盡力了,就是失敗也無悔無憾!”
太明感到一種戰鬥了的,充實的心情。
考試的日子到了!結果如何呢?那天太明從早上便感到心裡忐忑不安。驀地覺得至今累積的努力,好像都無益似的,湧起了一股沒有把握的心情。可是到了如今,只有等待著那冷嚴的裁決結果了,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考試的結果,獲得了預期之外的好成績,太明輔導的考生,一個考上師範學校,兩個考上中學。從一所學校有三名錄取率,這是沒有前例的好成績。太明的心裡有一股由衷的感謝天的心情,熱淚盈眶,看著錄取名單的視線模糊了。
忽然有人從背後拍著太明的肩膀,他回頭,看到林氏。
“大成功!恭喜!”林氏這樣說者,衷心地,握著太明的手。但那一瞬間太明想到“啊!林氏的孩子考得如何呢?”太明的心倏地冷了。他急著看全體的成績,對於個別的學童,尤其是林氏的孩子忽略了。
太明的手被林氏握著:
“對不起,由於我的能力不足……”
太明說著垂下頭來,語尾帶著難過的淚聲。林氏反而鼓勵太明的說:
“這是哪裡的話,先生已經盡力了!結果是,我家的孩子能力不夠。”
林氏這樣說,語尾流露黯然。
升學錄取率獲得破例的好成績,誰都無法否認,這是由於太明的努力得來的。學校裡和鎮上都傳遍了這消息。
太明自己心裡感到欣慰,不禁也感到有面子。第二天,放學後,他收拾著準備回去時:
“胡先生!恭喜!”
久子這樣說,太明聽了她的聲音,頓時像全身觸電似的發麻。
久子又說:
“你真的善於指導考生,領領他們堅持拚到底!”
她說話的語氣是平常少有的充滿情感的口吻。此刻太明也誠心的接受她的祝福,兩人交談的話雖然少,但兩人感覺到心靈溝通了,而默默的就站在那裡。
但是,那個和諧的氣氛,被瑞娥的話打破了:
“了不起呀!胡先生,恭喜!真的好極了!”
瑞娥那高亢語調的興沖沖聲音,一下子打消了太明和久子之間的和諧氣氛。
“哎哎,這個女人為什麼這樣呢?”
太明對於瑞娥這種完全顯露的好意感到索然無味,沒有力氣跟她說話。而這種心情,反射般的變成對久子喘氣似的渴仰。在他全心輔導考生準備升學考試時,一度以為已經超越過對久子的思慕了,其結果不過時一時的糊塗罷了。現在這樣面對著她,聽著久子的聲音,看著久子的臉,他便這樣情不自禁的被她吸引著,這證明他內心還是思慕著她。和久子道別後,太明對久子還是念念不忘。
其後,偶然的太明和久子不只一次相遇,在充滿哀歡離情依依的畢業典禮時,接著在放假回家旅途中,又和久子不期而遇。於是久子請太明中途下車跟她一起到她父母家裡。在久子來說,這也許是她對同事的表示友好的一般禮貌罷了,但對太明而言,對於其訪問不禁感到一種緊張的意味。
久子的雙親很誠意地招待這位稀客。到她家時剛好是中午時分,便請他吃日本料理的午餐。炸蝦、炸蔬菜和斑豆,太明倒也不覺得稀奇,但對於山藥汁和生魚片,太明吃不習慣。久子一邊吸食著山藥汁一邊對太明說:
“哪!胡先生,它很美味可口,你吃一些看看。”
她天真地勸太明吃,太明只稍微沾沾筷子而已。她母親看太明對生魚片未下箸,便對他說:“這是鮪魚,你吃一片看看!”
長輩的勸他吃菜,太明只得挾了一片送入嘴裡,他也不品嘗,不稍咀嚼就吞下。但一吞下時,又馬上反胃成為嘔吐感湧上來,太明忍住,掏出手帕,裝作擦嘴的樣子若無其事地吐在手帕裡,眼睛裡滲出了淚。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的苦澀的戀愛之味。久子好心的一家人並未發覺到太明的這種反應。他們認為自己吃來美味生魚片,太明也會覺得美味的樣子。太明告辭時,久子送太明到車站。火車出站時,她揮著手帕目送著。在新學期開始前,暫時見不到面,離別的哀傷啃著太明的心,在駛向故鄉的列車中,太明的腦海裡一直浮現著久子揮手帕目送著他的影子。
故鄉的山河
離開故鄉一段日子太明回到家裡,一切都如以前一樣。阿三和阿四還是老樣子,鴉片桶仍然是鴉片桶,依然“吹”著過日子。阿公也依然身體硬朗,咕嚕咕嚕抽著水煙筒。太明離家一段日子,回來想和阿公談一談話,而阿公對長大成人了的太明卻像對待客人般,使太明困惑。但阿公依然健談,話題從談茶開始,而移到二十四孝的故事,太明回來,有了談話的對象,他侃侃而談,說個沒完。說到彭秀才依然在蕃界附近的地方教書。而他父親胡文卿依然熱中於行醫和累積財富。
但是,雖然說一切都如以前一樣,其中還是有微妙的變化痕跡。就像阿三和阿四的額頭皺紋加深一樣,家中的調度或其他的事情,或許是由於太明的心理作用,他覺得有一種老廢的陰影濃厚起來似的。
二十年前,聚集著一族幾百人舉行盛事的“至善堂”公廳荒廢了,牆壁被兒童們淘氣的塗鴉弄汙,“至善堂”三字的金箔剝落了,神桌(佛壇)堆積著灰塵,燭臺上,長年的蠟淚仍然粘附地垂著。一族人的團結失去後,有些人落伍,流落到南臺灣或東臺灣。或像阿三或阿四那樣,無所事事的寄生蟲。
“阿三和阿四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太明漠然的想著。
各人的生活方法,有其一定,清楚地看得出來也頗為有趣。彭秀才逃避現實,太明的祖父超越現實。而胡文卿則熱中于跟現實交手。這麼說來,太明本身也是為現實的雜事疲於奔命。他是憑著年輕人的銳氣和對未來的夢想。但是,仔細想來,有時連這些也覺得未免毫無意義。太明反而羡慕阿公那種超越現實的心境。
阿公講二十四孝的故事,說明無後可以數為不孝,暗示希望太明早日娶妻。阿公的心裡早就想到這件事,他希望趁太明學校放假回家的機會,實現其願望。以當時的情形來說,男女親事,通常,只打聽女方的身世,並不先相親就提親了,是一般的習慣,相親便已是結納的意味,也就是決定婚事的表示了。太明反對這種舊式的結婚。而且他的心裡只想著久子,然而儘管他如何愛久子,但不知道對方的心意如何,便無法可想。根本就不能用久子的事來推辭阿公希望太明早日結婚的客觀根據理由。結果,太明不知如何是好。但他阿公也不過是探探太明的意向而已,並不再多提,話題又回到談漢文方面的事。令太明感到驚訝的是,阿公的想法,不知不覺之間已有了新思想,他說:
“即使是千萬篇的八股文,結果還是及不上一個炸彈的威力。時代進步了,僅是詩文的低徊趣味已不管用,現在已進入了科學時代。雖然諸子百家在儒教裡被視為異端,並不把它們納入學問之列,但日本人卻能夠加以活用,對於商鞅之法也有效的利用。下一代的人要在科學上用心。”
這一番論斷,使太明對阿公看時代的能力有了新的評價。但現在的太明,對人生沒有深入洞察的餘裕,他情不自禁的只是想著久子。就像現在這樣聽著阿公的談話之間,太明的腦海裡也浮現著久子的聲音、久子的話,以及她的影子。
第二天,太明的哥哥志剛提出分家的問題。性格有點不開朗的志剛,繞著彎子猶未說到正題,被嫂嫂催促著才說出口。也就是,事情是這樣的:他們的父親之妾阿玉生了小孩,辦理入籍的手續尚未完備,父親正在想辦法解決。照志剛的意見,在其手續未辦理好之前分家,在財產的分配上對志剛和太明較有利,所以主張應趁早分家,因此太明應跟志剛採取共同的步調。
太明立刻察知其兄志剛的這種看法,其實是嫂嫂的意見。太明不同意這種做法。縱然是父親之妾的孩子,都是父親的兒子,應該視同兄弟,不分彼此,父親正在為辦理戶口的手續奔走,卻私下做出背叛的行為,太明看不過去,更沒想到自己也要參與其事,他終於不愉快地說:
“我只有一個人,不需要什麼財產,阿兄那麼喜歡,你自己跟阿爸分產好啦。”
他拋下這句話便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他一個人了,心裡想著親人之間爭財產的醜陃嘴臉,心情十分沉重。哥哥連明年妹妹秋雲要讀高等女子中學的學費也提到,使太明的憤慨加倍。哥哥既然如此,太明決心直到最後都站在父親這邊。
固然父親納妾實在不是好事,父親有這弱點,太明的態度又如此,可能會照太明之兄志剛的如願以償了。嫂嫂在背後竊笑的臉,以及其他連帶的可以獲得的利益者的臉,太明都想像得出來。納妾是不好,但所生的孩子是無辜的。太明這樣想著,忽然想跟父親說說話。被阿三和阿四,以及太明兄嫂包圍著,父親孤立無援,太明覺得父親很可憐。太明走進父親的起居間,把內心的話和盤托出之勢,說出自己對於分家的意見。他一邊說著一邊流出了眼淚,任淚流著並不拭去。父親及阿玉聽著都很感動。
近來他的父親胡文卿顯著的老了,含著淚的眼睛帶著無限的感謝和信賴望著太明,於是抱起小乳兒對太明說:
“他是你的弟弟,你要多照顧他。”
太明把那天真地笑著的溫暖小生命,從父親的手裡接過來抱著,體會到骨肉間的手足之情。
暴風雨的季節
到了四月,新學期又開始了。有三、四個教職員調動。平常對新學期,如對純白的紙一樣,有新鮮的期待和緊張,但這一次那白底,像有什麼激烈的、殺氣似的緊張感。
每天早上照例舉行教職員朝會和學生朝會。這朝會的時間,對太明來說,是最痛苦的時間。因為校長在朝會的訓辭裡,屢次以激越的語調,說到教員對於學生的訓育態度。校長的訓辭從不會國語(日本語)者是沒有國民精神開始說起來,說到本島人教員必須從自己的家庭國語化開始。連自己的家庭都不能教育者,便沒有當教育者的資格。以這種論旨來責備教育態度的低調。太明每次聽到這種訓話,便覺得就像他自己被指責似的挨鞭子。還有規定值班教師必須每天檢查學生的行為,在教職員朝會上報告。在那報告裡若有人指出本島人的家庭廁所不潔,便立刻導引出弄髒學校廁所的全是本島人學生的結論上來。還有入學不久的學生,因為語學力的不足,回答問題話說得不對時,便又引起級任導師伊藤的不滿,提出應該家庭調查這種過火的行為。太明對於這些事情,總是感到痛心。
有一天在朝會上,太明班上的班長,不知為了什麼小事情,被值班的教師拉出去,被追究到其事的責任。該生儘量以他所能驅使的語言能力,試著解釋事實。但是,這反而只是給值班教師壞印象而已。值班教師說:
“這個傢伙,還頂嘴!傲慢不遜!”
突然就伸手打那學生巴掌。那學生不再抗辯,眼睛裡含滿了淚。
值班教師看了他那副樣子,似乎也覺得內疚吧,又說:
“你想說什麼,就儘管說吧!”
雖然他這樣撫慰,但孩子的心一旦緊閉起來,這麼一些話不可能就使他再打開心扉的。學生彆扭地不吭聲。於是值班教師又怒不可遏起來。
“這個傢伙!很彆扭!”他歇斯底里地叫著,控制不住自己又一連打學生幾個巴掌。
班長終於哭起來。於是值班教師又說:
“這麼不爭氣,能夠成為日本國民嗎?”這樣叱責。
太明看了,感覺就像他自己被打似的痛苦。他覺得這實在太過份了。但在當場,他並沒有什麼積極性的做法。
像著了什麼魔似的,這種粗暴的空氣在那一個期間籠罩著學校。街上一些對這種情形看不過去的有心人和家長,到學校來抗議,但仍未見改善。
然而,有一次因受體罰的學生引起中耳炎事件後,這種體罰學生的風氣才下火。伊藤訓導便在教職員會議中,提議以罰跪水泥地代替用暴力制裁頑皮的學生。這提案被採納。硬施予學生這種對犯錯的贖罪方法,看來比挨耳光更難受,在教室的一隅,經常可以看見膝蓋跪在堅硬的水泥地上,露出哀訴的目光受“刑”的學生。
太明對於教育漸漸感到懷疑。或者這是對於教育方法的懷疑吧。思考起來,有種種事情他難以理解。例如,日本人子弟讀的小學校,不體罰而能收到教育效果,臺灣人子弟讀的公學校卻採用體罰。還有,日本人小學依照學則辦理,臺灣人公學校則置重點於農業教育。但是太明對於這些,他只是心裡感到有點疑惑不解,並未持有什麼清楚的改革意見。
每月兩次,學校舉行“實地教學研究批評會”,有一次在研究會上,因為有人提到公學校學生日語的音調欠佳,是本島人教員的責任。由此而引發內地和臺灣教員之間的感情問題。
若這種傷感情的問題就這樣繼續發展下去,將成為不妙的結果。沉重的,一觸即發的沉默空氣籠罩著整個會場。這時,向來從不發言,不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不引人注目的曾訓導站起來,臉色蒼白,向校長提出質問。他平常為人溫厚,大家都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的一種緊張神情,傾耳聽著曾訓導的發言。
“認為本導人教員的日語不好,但究竟我們本島人,是從最初就懂得日語的嗎?這日本語,豈不是你們教的嗎?第一,校長本身,在朝會時命令學生“出水”,倒還沒聽過有“出水”這樣的國語。還豈不是“出鎚”的口誤嗎?還有像伊藤先生那樣,一句話第二言的發音又如何呢?例如:『??????????????????,料理法????????』,這樣難道在教育上就不成問題嗎?”
曾訓導的話,像潑了水似的迴響著,使一座鴉雀無聲,校長也如塑像般沉默著,一言不發。曾訓導又繼續說:“校長先生常常如口頭禪的說:『內台一如』,內地和臺灣平等,這句話的真義如何,我來示範一下吧。”
他說著,毫無顧忌地走到教職員名牌前面。不知將要發生什麼,滿座的視線都集中在曾訓導身上。校長的臉色發青。曾訓導銳利的目光對那些名牌一瞥:
“教職員名牌的順序,應該從職位的高低和年資來排列,因為是日本人就掛在前面是不對的,真正的『內台一如』是這樣的。”
他一邊說著,把十三塊名牌不同日本人或臺灣人,按照職位的高低,重新排列掛上去。
然後,慢慢地轉向校長說:
“校長先生!真正的『內台一如』,是對人不懷偏見,不戴著有色的眼鏡來看人。”
他流露出的是一種凜然難犯的態度。從校長以下,沒有人發出一言。在那氣氛中,曾訓導行一禮,以靜靜的腳步走出教職員室。縱然是有人叫住他,他也不會回頭的,毅然決然的腳步......。
太明感到好像全身發出聲音,沉入地獄的最底層似的,在自我喪失感中一直佇立著。直到如今他自己建立的那小小的自己合理化的理論,嘩啦嘩啦發出聲音崩潰了,是這樣一種無助的心情。他蹌踉地走向歸途,竟然不知道要怎樣走。
曾訓導的事件,在太明的心中帶來一陣暴風雨。這並非因為曾訓導平常不太引人注目,太明對他也並不特別關心。那曾訓導的心裡竟然有如此激烈的思想,實在是出人意料之外。但太明聽人說,他非常用功讀書......。
從第二天起,曾訓導的影子就從學校裡消失了。據說他自己提出辭呈。過了兩三天,太明接到曾訓導寄來的一封信。
“胡君:世界的潮流正對著臺灣這個孤島洶湧而來,你知道嗎?站立在狹窄的天地間的時代已過去了。我們要以更高的文化做為手段來思考教育的問題。說到教育,當今的臺灣青年都認為這是出人頭地手段的代名詞。為了賺錢而選擇走醫生之路,或為了當做鬥爭的工具而選擇走律師之路,這已成為一般的做法。但是,二十世紀是科學的時代。尤其是臺灣人不拿手的理科這一門學問,更是應提早研究的領域。將來的人類顯然將由科學之名來競爭勝敗吧。即使設立了大公司,也缺乏臺灣人的技師,連懂得高等數學者都很少。今後,我將做一個理科之學的學生走這條路。希望你展現你的個性,展現你博大的教育愛,使我沒有後顧之憂。”
埋葬彭秀才
放暑假後一周間,太明每天訪問學生的家庭。被風吹著的木麻黃像淙淙流水聲似的,他走在那鄉間的道路,有一種奇異的孤獨感。
有一天,他也是要去訪問學生的家庭,走過一棵濃綠上更長出新綠的大榕樹旁,榕樹的葉子茂生下,有一個福德正神之祠,在那旁邊有十幾個農夫休息著。太明從在雲梯書院讀書的時候,老師便教他們經過福德祠之前要拜拜,因此太明停住腳步,恭恭敬敬的在祠前拜拜。
太明的這行為,農夫們看了很感動。
“大人拜土地公哩!”
農夫們交頭接耳。太明說:
“我是學校的教員...”他向農夫們問路,於是才找到要家庭訪問的那一家。
吠個不停。於是一個腰彎了的老阿婆出來急忙把狗趕開,向太明合掌叫:“大人!大人!”打招呼。她那銳利的眼睛含著不安和恭順的複雜感情。太明如同對剛才的農夫一樣的態度,不喜歡不必要的給對方壓迫感,所以立刻說明自己的身分。老阿婆說:
“學校的先生嗎?我以為又是大人呢...”
她這才安心了的樣子。那時,太明的來訪問,大家全知道了,從正廳的橫門一帶,流鼻涕的小孩,或背著嬰兒的婦女們好奇的探頭看。
“學校的先生,可是沒有佩劍。”也聽見這樣的悄悄低語,大家全帶著敬畏的神情,遠遠的圍著太明。
太明諄諄地向老阿婆說明,暑假中學生應注意的事項,便告辭了。而家庭訪問也結束了。
暑假中的學校裡空蕩蕩。太明留在學校裡擔任值班工作,上午,他花兩三小時為準備升中學的考生補習功課,午後閑著沒事,但經常有畢業後的學生來拜訪他。
島內的畢業生們目光短淺,視野狹窄,心情有一點沉滯,但到過日本的留學生則不同,見聞廣,很活潑。他們談到世界思潮和社會問題等,太明聽了感到自己知識的落伍,而焦躁。
有一天,太明的一位師範學校前期的同學由中國大陸回來,他來訪太明,他早太明六、七期畢業,在日本明治大學畢業後去中國大陸,在那裡住了大約四年。
這位前輩對太明談到的一些事情,使那時太明萌生想去日本留學的熱情,引起強烈的動搖,而猶豫起來。據這位前輩所說的,臺灣人到哪裡都因為是臺灣人,而處於受歧視的立場,尤其是在中國大陸,因為排日風氣的煽動,臺灣人也不被愉快地接納。又說他自己,因為硬充實了一點學問,反而懂得種種事情而煩惱,在這不景氣的情況下謀職不容易,沒有人雇用,他說,倒不如索性當個農夫種田。但是,這位前輩同學過來人的一番話,仍未使太明完全打消留學的念頭。總之,他的意向不變,他要以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各種事情。
“總之,要走出去,總之......”
太明對他自己的心這樣說。
暑假過了一半的時候,祖父突然派人來通知太明彭秀才去世的消息。祖父因為年紀大了,無法到交通不便的蕃界附近的彭秀才書院去一趟,因此希望太明代表他去弔喪。太明和彭秀才己經沒有來往,但他曾經是仰以為師者,尤其又是祖父的命令,不能不去。“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太明的心裡這樣喃喃念著,整理行裝,立刻動身。
要去彭秀才的書院,必須先搭火車再乘汽車,然後被台車顛搖著,才能深入到達那偏僻的地方。台車並非營業性的交通工具,而是搬運煤炭的線路,內部被煤炭弄汙。
太明乘上臺車正要出發時,來了一個衣衫寒酸抱著孩子的婦人希望搭便車,她仰望著太明,但看見他穿著文官服裝,而不敢說出口。
車夫看了,叱說:
“不要靠近大人!走開!走開!”
那婦人像被彈出般的跳下,含淚的眼睛懇求地一直望著太明。太明對車夫說:
“沒有關係,讓她搭乘吧!”就讓那婦人搭便車,但他覺得自己這種像高高在上的施予人慈善般的做法,以至對自己感到嫌惡。那婦人抱著的孩子患了肺炎發高燒,醫生說要絕對安靜,太明從那婦人小心謹慎的說明而得知時,他的心更加覺得受不了。彷佛眼前的婦人便是一種無言的抗議似的。
中途那婦人下車時,太明才覺得舒一口氣,心情輕鬆了。
台車沿著溪穀穿越地前進。台車不斷發出隆隆的如雷之響,在山間傳出回聲,隨著台車的前進,眺望得到的景色陸續地變化。
仰望懸崖絕壁,從頭上壓下來似的,而眼下就是清水如碧的湛然深淵的展現,頭上有鳶飛著,在這深奧之地的大自然中,人類就只有太明和車夫而已。太明的心靈體味到一種深深的孤獨感。
而車夫看來雖然粗野的樣子,其實很親切,例如台車到了“牛鬥口”時,對於那一帶的故事,加以種種說明。那一帶,從前是蕃人出沒有名的地方,曾經發生了幾十個人的犧牲者。還有關於開拓這個地方的隘勇(當時臺灣人警丁)的英雄故事,據說他們都只有少數一兩個人在隘勇線上守備,維持地方治安。
台車接近煤礦坑時,便遇到許多搬運煤炭車,也看到礦工們。然後到達一條小街,那裡充滿了一種炭坑街特有的、粗獷的空氣。
太明到了那筆跡熟悉題著“雲梯書院”的陋屋前時,已經是黃昏了。這荒涼的偏僻地方,做為一生奉獻于禮教的彭秀才安息之地,實在過於蒼涼。但這也是那已消失了的時代一個象徵的風景。太明心裡有複雜的感慨,他站在那門前,望著那熟悉的筆跡。
不過,彭秀才的葬禮相當體面,從他的遺族和門生中,太明看到昔日的同窗李乞食,其餘大部分是不相識的雲梯書院的前後期同學。
出殯儀式在翌日上午十點舉行,儀式完畢後,出殯行列肅肅然出發,前頭由寫著“故秀才彭逸民先生”的大幟作為前導,又立著“大夢南柯”、“駕鶴仙遊”等二、三十支的吊旗,送葬行列中,也有礦工休工來送,這是對在那小街過完其餘生的彭秀才的最後相襯的裝飾。
愛和告白
秋季的新學期雖開始了,但教職員室裡還是籠罩著暑假休閒的空氣,話題是去釣魚或海水浴。在教職員室裡,也看到內藤久子那像少女般曬過太陽健康的臉,還有瑞娥那依然如白瓜(越瓜)般蒼白的臉。
有一天,太明陪校長到那冷清的龍眼林裡面的甲長(部落長)家裡去訪問。甲長一家全專心在製作細竹器,一看到校長和太明,立刻一家人都忙起來招待貴賓。
太明今天是當校長的通譯隨行去的,看見甲長一家歡迎他們,忙著要買啤酒來招待,心裡很難過他們的破費。這部落的人靠賣採收的龍眼為主要的收入,而龍眼每隔一年才收穫一次,除此之外,便是像這位甲長這樣勤做細竹器,或當苦力為副業,勉強來維持生計。學校裡有些連學用品都購買不齊全的學生,大都是來自這一帶地方。太明因為知道他們的生活困苦,而卻接受他們的破費招待,所以心裡感到難受。但是校長對於這些顯然不大在意。太明當通譯的心情沉重。
歸途,校長因為喝了啤酒的醉意輕嘴起來,驀地開玩笑般的對太明說:
“聽說你和女教員交情不錯,是內藤久子嗎?還是瑞娥呢?若是你有意,我可以湊合。”
因為校長的話突如其來,太明一時不知怎麼說,臉色發紅了。校長說話的輕薄和粗俗的語氣,也使他不敢恭維,校長的話似乎有什麼另外的意味,使太明注意,校長既然這麼說,那麼這事情在學校裡無疑的已經成為風言風語。若既已成為這樣,那就不妙了。不過,瑞娥的事姑且不論,久子的事,他愛慕她只存在他心裡而已,所乙太明無法以平靜的心聽到說,他跟她交情好。他並非不夢想跟她結婚,但要實現,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不過,這和戀慕的感情有別。校長這半帶開玩笑的話,太明的戀情便被苦悶的挑了起來。
九月裡的有一天,瑞娥急忙跑來告訴太明,久子將要調到別的學校。瑞娥說:
“久子老師,將要調動呢!”
太明聽到這句話時,感覺他腳下站立的大地倏地陷落似的,次一瞬間校長那天別有意味的話,在他的心裡鮮明地回想了起來,憤怒和悲哀,和對久子戀慕的心情一時全混合著逆流上胸坎。他心裡驚慌失措,想著:
“現在正是對她告白的時候。”
失去了對她告白的這個機會,那麼他將會永遠失去獲得久子之愛的機會。太明這樣想著,坐立不安起來。
太明在瑞娥面前感到很難堪。
他找了一個理由讓瑞娥先回去,一個人心情混亂的待在教室裡,卑劣的校長顯然是為了拆散太明和久子,而把她調動教職。久子究竟是知道這事情的嗎?若是知道了,不知她的感受將如何呢?他想弄清久子的心情。
太明走到久子的教室前時,怦然停住腳步,隔著窗戶,他看見久子迷惘的坐在桌子前,桌子上的東西已經收拾好準備回去,而仍然坐著沉思的樣子。太明頓時鼓起勇氣走進教室。
久子看到太明說:
“胡先生,我......”
她的聲音哽在喉嚨裡,說不下去。從她的樣子看來,顯然她也知道校長的做法。
太明說:
“久子老師,我知道。我......”
太明說到這裡,心裡的酸楚使他說不下第二句話,但他毅然說:
“久子老師,我有話跟你說,今晚你能給我一點時間嗎?”
他一口氣說完。久子聽了那話的瞬間顯出吃一驚的樣子,她仍然沒有回過頭來,以肩膀傳來:
“嗯。”
似有若無,低低的聲音,她點點頭,表示答應了。
“啊,她也是有一種跟我相同的心情......”
太明知道她瞭解他的心情,他真想發出聲音感謝上天。
這天晚上,太明草草吃了晚飯,趁著天黑走出宿舍,前往跟久子約好見面的地方。
到了約見的地方,四周已完全黑暗了。但太明還是能夠辨視出久子站在樹下避著人眼的黑影子。他忍住感動走近去:
“久子老師,你來啦,謝謝......”他只能夠這樣說而已。
兩人默默無言的向寂靜無人的地方走著。太明無言。久子稍落後跟著他走,她低著頭無言地移動腳步。但兩人的心裡有一股熱流相通似的。
突然,太明的心裡起了一股難於形容的熱情衝動而停住腳步,他回轉身,在黑暗中能夠觸及的近距離,久子的臉微微發白的浮現著,喘著的嘴唇,吐出的氣息都聞得到那般的近。
“啊,這嘴唇......”
太明覺得頭暈。
若是現在他一口氣湊近,他可以接觸到那很近的嘴唇!但是,那對於他彷佛是永遠無法觸及的禁果,或者....。
太明這樣想著,情不自禁起來:
“久子老師,你...覺得我這個人如何?”
太明不顧一切地只這樣說。短短的,但他又覺得像無限長的時間的沉默後,太明控制著卜蔔跳的心,聽見久子斷續的、但清楚的說:
“我,很高興,可是......還是不能夠的,因為,我跟你......不同。”
什麼不同呢?這是在當場不必聽她說明也知道的,她還是拘泥於彼此的民族不同。
“啊!”
青春的慟哭
大地上,和太明的心都進入了冬季。
久子回答了太明保守而肯定的拒絕之話後,便從太明面前消失了姿影。
“啊,你走後天地之間是多麼的空虛。”
對於太明來說,未發出聲音的慟哭日子持續著。
他發覺滿目的天地是蕭條和冬枯,來到的日子都是灰色的刮寒風的冬天。
太明一日一日信步在郊外走著,難以排遣的消沉,使他徘徊複徘徊。
太明沿著埤圳走著,芒草的白穗波搖曳,穗浪波綿延無盡。而如屏風般排列的相思樹上停著白鷺。多麼空虛的冬景。但是,農民不知太明的這種心情,他們從事著季節性的勞動,心無餘念,揮鋤頭,或趕水牛,放牛的童子把田裡鋤出的土塊堆疊起來,做成燒炭般的?爐,那紅紅燃燒的顏色勾起他的感傷。
不過,太明年輕的心,不久便從那感傷之底顯露出恢復起來的預兆。
“我應盡心力于現在的教職工作,以忘掉一切,或者歸耕田園呢......”他苦惱的心裡,突然露出了一線光明。
“對了,去留學,忘了過去的一切,去日本留學,以展開自己新生的一頁。”
越過波濤
公廳裡插著大的紅蠟燭,煌煌點燃著。長髮老祖父穿著長衫禮服在其旁恭敬地焚五香。鴉片桶、阿三、阿四及其他的所有親戚都聚集一堂,這是歡祝太明壯途的餞別宴。庭院裡燒著金紙和銀紙的紙錢,爆竹聲聲大響爆開,在這村子裡這是有人頭一次要去日本留學,所以人人興奮。
人人爭相說著吉慶的話。鴉片桶說:“留學回來,總之,就是郡守(縣長)了,若是在從前這裡還要再立一根旗竿(科舉時代考中舉人的標幟)呢。”
他指著可以立旗竿的基石說。而阿三則說:
“當郡守,不如當員警課長比較好。”
阿四說:
“當員警課長,不如當警部。警部可以升為分室主任。”
大家都興高彩烈的說笑,在一座的歡笑聲中,太明的心是孤獨的。
宴席散後,太明之兄志剛和阿三、阿四代表大家送太明到車站。不久列車出開出了冷清的車站。
太明撲向車窗般的望著後退而去的故鄉的風物,他感到自己放下過去迎向未來前進。對於未來的光明想法,給太明一線希望。他?開對過去的淡淡感傷,與對未來的不安、期待,年輕的心交織著一種複雜的情緒。
基隆,很難得的這日天氣晴朗,這好像是祝福太明的壯途。他在基隆下車,太明從月臺被擁擠的人潮推動著走到出口時,不料發現了一個人。
“噢。”
太明驚訝,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看到瑞娥。
“啊,你怎麼會來呢?”
瑞娥對吃驚的太明微笑:
“我知道的,你將出發,消息靈通,了不起吧!”
瑞娥依然是未脫詼諧十足逗人的樣子。
他預期不到瑞娥會來送行,這使太明感到很愉快。他從未覺得瑞娥像此刻這麼可愛。還有二小時船才出帆,兩人在港口散步。太明這一天跟平日不同說的話多起來,他談到留學後的抱負,瑞娥出神地聽著,她有一點不像女教員常常很俏皮的樣子,與港口近代化明朗的風景調和也令人愉快。她聽說太明將於今天出發,便向學校請假到基隆來送行。
臨別時,她說:
“一點小意思......請留做紀念......”
她這樣說著,給太明一個用絲線編織的小錢包和一個掛表袋。小意思,卻是含著她的心的禮物。而掛表袋裡還放入了關帝廟的神符。充分地流露出女子之心的溫柔。
太明驀地覺得瑞娥的眸子裡露出的光,那是他從未注意到的,充滿了熱情的目光。
“這裡有一個女性,悄悄地、遠遠地向他表示好意地關切著。”太明這樣想著,心裡感動、胸口發熱。他後悔自己一直到現在都不想知道她對他的好意。
時間快到了,兩人從碼頭一起上船。甲板上擁擠著送行的人和被送行的人。別離的時間漸漸地迫近。太明和瑞娥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又說不出什麼。
不久,開船的銅鑼聲慌慌響了。瑞娥夾雜在陸續下船的送行人中也走下舷梯。太明從甲板上向下望著,瑞娥夾雜在許多送行人之中站立在碼頭上的影子,從那距離看來小而可憐地映入太明的眼簾。終於解纜了的船漸漸離開碼頭,跟隨著而站在碼頭上人們的影子漸漸的遠退了,瑞娥熱烈地揮著手帕的影子也消失了......。
“再見!瑞娥!再見!故鄉!......”
留學日本
東京這大都市,熙熙攘攘人山人海,車輛也多,電車或汽車發出噪音,像潮水般地接連不絕。大家都很忙碌的樣子。在步道走著,若不留神,還會跟人相撞。熱鬧的街景,令人眼花撩亂。太明在悠閒自在的臺灣鄉下成長,在他看來,人人走路都像小跑似的,他想:“東京為什麼有這麼多忙碌的人呢?”
他在來東京的途中,曾順路到京都探望一個朋友。太明很喜歡這個古都。那裡的人、市街、大自然的景致,一切的氣氛沉靜,很有品味。令人感覺到一種從悠久的歷史,以及長久的歲月培養出的,芳香的高水準文化。太明接觸到的人全對他很親切,令人愉快。餐廳的服務生、旅館的女服務生、公共汽車的車掌小姐,以及百貨店的女店員,看來都像是具有高教養的人,尤其是女性的優美氣質,使太明感到新鮮的驚訝。
“優美的國土,優美的人民!”太明這樣想著,都覺得滿心高興。
東京跟京都比較,不沉靜,是一個使人神經疲勞的都市。不過,東京的人也很和氣,太明每次向人問路,他們都恰當的,而且親切地告訴他應走的路。不像在臺灣的日本人,稱呼臺灣人“你呀!”(你的意味,卻含有侮蔑的口吻),所以他這個“鄉下人進城”也能夠不迷路的到達目的地。他要去找的是在師範學校時代的藍姓同窗。藍同學在快要畢業時,因為一點小細故和教師發生衝突,被學校中途退學。他以這個機會到日本內地留學。在明治大學的法科讀書,夢想不久的將來當律師或高等文官。
太明從在師範學校時代,就常常和藍為談論事情而爭論,兩人的世界觀、思想雖然不同,但以一種論敵意識而結為知交的人。藍的個性很偏激,因此議論起來不免走極端,而太明談論採取中庸的立場。兩人不倦地一再爭論,偶而也會見解一致,只是到達一致的路程不同,因為方法論不同。
太明到了東京,他的腳自然而然走向藍居住的地區方向。
藍正好在寄宿處沒出去。自從分別後以來幾乎很少通信,但見面了,就像昨天才分別的朋友似的,若說兩人之間有什麼改變,便是藍對留學生活有一技之長的他,已完全一副兄長的樣子了。
“胡君!無論怎麼說,臺灣是鄉下,你所持有的思想,在這裡不適用,你從一年級生開始從頭學習吧。”
他這樣說,還中聽,但他忽然把聲音放低:
“你在這裡最好不要說出自己是臺灣人。臺灣人說的日語很像九州口音,你就說自己是福岡或熊本地方的人。”
他忠告太明時,像說什麼不吉祥的事情似的,使太明感到不愉快,他不喜歡這種自卑的看法。這種不以為然的心情,在晚餐時,寄宿處的姑娘端晚餐進來的時候達到高潮。
藍向姑娘介紹太明是他的朋友,姑娘問太明:
“府上是哪裡?”
藍不等太明回答搶先說:
“跟我一樣,是福岡。”
太明聽到藍當著他的面這樣瞎說,而且又是與太明他自己有關連的事,所以他更加覺得不愉快。太明因為覺得難為情與屈辱感,臉上癢癢的湧上血液。若是能夠,他真想實話實說自己是臺灣人。但是,想到藍的立場,他又不能這樣做。那姑娘就坐在那裡侍候他們吃飯,太明懶得開口心情黯淡,他默默地挾飯菜入口,意識到藍與他之間已有鴻溝。
不過,除了這一點之外,太明覺得藍是個親切的朋友,但不湊巧,藍的寄宿處已沒有空房間,在覓到寄宿處之前太明就暫時住在那裡,一邊尋找出租的房間。太明覺得另外找房子也不錯。跟藍住在一起,一直瞎說自己的出生地,不如自己租他處的房子,一開始便堂堂的說自己是臺灣人。
這天晚上太明心情放鬆了,他給老阿公寫了一封平安到達日本的信。寫好了信,他又很想給教職調動而消息斷絕的內藤久子寫一封信,但想到內藤久子最後給他的苦澀心情又猶豫起來,總之,他現在對久子而言,已等於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給她寫信又有什麼用呢?不如保持沉默才是自然的,他這樣的自問自答之後,終於沒有提筆。然後他又想到瑞娥。現在他想到瑞娥對他流露好感,他能夠沁入身裡的體會得到。但是,給她寫信他還是猶豫。他覺得自己應把過去的一切割斷,現在專心於在學問之路精進,才是唯一之路。
這天晚上,他和藍並枕同寢一室。雖然他對藍覺得兩人之間已有一道鴻溝,但隔了很久再見面,說到過去的種種事情,幾乎談了一整夜,天快亮時才朦朧地入睡了。
從第二天起,藍也幫忙太明尋找出租的房子,順利的在第三天就覓到了,那是一個陸軍士官遺孀的家,家裡有一個女兒和讀小學的兒子,環境安靜不錯,太明馬上簽租約當天就搬進去住。他從起初就表明自己是臺灣人。房東家的人,對於他是臺灣人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並不因人而異的區別對待態度。
太明租住那裡後,從那天開始便猛然用功起來。也上補習班。以臺灣來的留學生而言,他與一般人有異,準備投考高等工業學校。房東家的人不干擾他讀書,除了有時藍來訪之外也沒有其他的人會來找他,很適合讀書的環境。房東的女兒名叫鶴子,非常客氣的日常生活端來三餐等,有如乾地滲入水滋潤他的日常生活。
星期日等等,太明讀書倦了躺在榻榻米上休息休息,聽見樓下傳來鶴子彈琴的聲音。那幽靜典雅的旋律,令人想到她的賢淑和美麗。太明隨意聽著,不禁想起內藤久子。於是又湧起了苦澀的記憶。觸及舊創傷之感覺。他想到比內藤久子更美、更有教養似的房東女兒,模糊的希求著慰藉而自己反省:
“不要想女性,只專心讀書,只全神貫注於讀書。”他每次都這樣的對自己說。
藍偶爾來看太明,他仍然以激烈的口吻跟太明談論種種問題。他曾帶來一本“臺灣青年”同人雜誌,勸太明也加入該雜誌為同人。藍走後,太明翻閱那本雜誌,那些文章都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充滿青年的血氣方剛,容易激起讀者的異常憤激。但太明感覺自己不會跟著他們走。
太明瞭解臺灣青年被政治吸引住的心情,但太明覺得自己來日本留學目的便是求學問。
若青年都投向政治,不勤勉求學問,則臺灣的學問土壤將會荒枯。就像曾訓導說過的,不只是政治、藝術、哲學、科學、實業等所有的領域都等待著青年獻身投入。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事。那麼,太明覺得自己不受政治雜音影響,自己有自己的目的,做為科學上的一個學生應在那條路上勇往直前,這是太明的看法。然而他也並非就在那境地安心立命。就像藍激烈的反對他這種看法時說的,不論要做什麼事,若臺灣青年首先要排除政治上的限制是先決的條件,那麼,太明也覺得政治是青年應走之路。說到什麼是最本質的問題,太明的思考常錯綜複雜,迷惘而難以決定。
但是,對於藍執拗地勸誘太明加入“臺灣青年”雜誌為同人,太明則藉口忙於準備考試,沒有時間,未答應加入。
日月流逝,終於高等工業學校入學之日到了。太明是第一個入高等工業學校的臺灣人學生。入學當天晚上,藍跟一個詹姓同學來給太明祝賀。而這些從事政治運動的信徒,趁來看太明的這個機會,也不放過勸他加入“臺灣青年”雜誌為同人,說了種種議論。藍帶來的這個詹姓友人,是個觀察力出色的、銳利的批評家,他甚至引用漢朝因為欲削弱王侯的勢力,而實行推恩制度的例子,來說明“日台共學制度”的矛盾(漢朝為了削弱諸侯的勢力,王死亡時,即把王所有的土地財產平均分給王子,以分散勢力的方法。日台共學制度,虛偽在美其名為“一視同仁”之下,暗做差別,以不夠皇民化、或學力不足等,其他種種理由來限制臺灣人子弟的入學人數,巧妙地實行扼殺人材的制度)。然後又說,臺灣的制糖事業制度的“原料採取區域制”實不啻壓迫土著的資本之點等等,明快的給予說明。當時,臺灣為了保護制糖事業,採取在甲公司地域生產的甘蔗,不能賣給乙公司,實行這種所謂“原料採取區域制”。這種政策阻止公平競爭,招致甘蔗收購價格僅由單方面決定。以致造成嘉南大圳方面的地區不得不實行“三年輪作制”,致使幾乎把資本都投下土地的臺灣人陷入苦境。太明缺乏經濟知識,雖然對於詹所說的情形並不很理解,但還是有點感覺得出其矛盾的情形,這顯然是不合理的,當前,太明覺得卻又無可奈何。
“不過,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求學問。”
異國之花
對太明來說,一個新的季節開始了。那是求學的季節。每天每天生活規律的、快適的。從學校回來寄宿處,早上散亂未整理就出門的房間已被收拾得乾乾淨淨,而且裝飾壇插的花總是散發出新鮮的香氣。好像子就在他身旁嚧寒問暖似的,使他感到鶴子溫柔的好意。
太明的生活充實,充滿了希望。這對於他的留學生活有很好的裨益。鶴子的存在,對他的生活帶來愉快的刺激和滋潤。但他並不從那裡踏出一步。比如鶴子的存在,就像插在裝飾壇的鮮花一樣,靜靜的,謙虛的,使他的生活增添光彩,這樣太明感到滿足了。
鶴子的母親,即是房東,是個溫厚明理的人,因為太明很用功,放學回來仍然埋頭書本裡:
“胡桑,你這樣用功對身體不大好,偶爾也出去散散步吧!”
她這樣說著,要讓鶴子也跟太明一起出去散步,她這種“開明”做法,使在對儒教墨守成規的環境中成長的太明,感到一種驚異。他雖然感謝女房東的好意,一旦要出去,跟鶴子一起出去散步,又使他覺得難為情而卻步。但是,一個秋日,太明受邀連她母親也一起三個人,到奧多摩去觀賞紅葉時,太明已無法藉口拒絕。那天的印象,太明難忘。那滿山爭姘的紅葉,對於生長在臺灣四季如常夏的太明來說,紅葉全看成花呢。
同行賞紅葉的人也美麗。
“日本的秋天真美!”
太明好像醉了。
一路上太明並未和鶴子交談了什麼有意味的話,但那燃燒似的,如火如荼的紅葉,以及站在紅葉下,浴著反射紅光的美人倩影,在太明的心裡留下長久不消失的印象。
那天的情形還記憶猶新,而發覺秋去了,灰色的冬天已來到。有一天,太明讀書倦了,到公園散步,不期然遇到藍。自從那次的不愉快而散之後,兩人一直未再見面。但是,藍並不介意,走近太明:
“怎麼樣?仍然是啃書蟲嗎?”
他這樣說著,把他的手放在太明的肩膀:
“好久不見了,我們去喝一杯茶吧!”
他邀太明到附近一家吃茶店,太明不問起,藍自己說的仍然是辦那同人雜誌的事,因為經費籌集困難很傷腦筋。談話之中,他突然想起來似的說:
“對了對了,今天其實要到一處有意思的地方,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聽聽?”
他正要去中國同學會主辦的演講會。太明不怎麼想去聽,但和藍隔了許久才見面,不想掃他的興致,而且也有一點好奇心,便跟著他一起去了。
演講尚未開始,但會場已來了許多聽眾,處處幾個人聚集在一起交談著。大家說的全是北京話,而這些說北京話的年輕人,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把長髮一絲不亂地梳得油光光,皮鞋也擦得一塵不染,而個子高高,臉色蒼白,有一點文弱的樣子。
藍走近其中的一小群人,熟識地用北京話和他們打招呼,對方也立刻回應的打招呼。太明覺得自己也應該跟他們打招呼,但他只稍微諳北京話而已沒有自信說出口,不覺說出了慣用的客家話。於是一個學生說:“你是客家人嗎?那麼,我給你介紹同鄉。”
他說著,帶來五、六個別的學生,這是梅縣的劉君,這位是羊城的邱君、這位是蕉嶺的黃君、、、這樣一一介紹。太明笨拙地跟他們寒暄著,但沒有說是臺灣籍。
不一會兒演講開始了,主辦單位請到正巧到日本來訪問的中國要人上講壇,慷慨激昂的開始演講,大概是說到三民主義與建國。聽眾熱烈,太明因為不大聽得懂演講的內容,所以不怎麼感動。只是演講完畢時,主辦者站起來,高呼:“建設新中國”、“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聽眾跟著唱和的聲音殘留在太明的耳朵裡。呼口號完了,然後是茶會。學生爭先恐後地湧到要人們的面前,拿出名片自我介紹,藍和詹也混在其中。藍走到太明的身邊說:
“你趁這好機會,也去打個招呼。”
“不,我不必了。”
太明說著,站在那裡沒動。藍對於太明的這種態度不以為然。
不久茶會正酣時,列席的要人們前後回去了,學生們的昂奮意猶未盡的樣子,仍然未離開,各人說起對未來的抱負,或悲憤慷慨,其中,有一個年輕人若有所思的走到太明身邊,自我介紹的說:
“敝姓陳,廣東番禺人,早稻田大學出身,請多多指教。”
太明看見他來打招呼的率直樣子,也自我介紹:
“臺灣出身的胡太明,現在就讀於高等工業學校。”
對方聽了,臉色改變,剛才的親近神情消失,臉上漲滿了侮蔑之色,撇嘴說:
“什麼,哼,臺灣人呀!”
他這樣說著,再多說一句都憎厭般,就從太明身邊走開了。兩人的語言交鋒,立刻傳到周圍。“臺灣人啦!”“也許是間諜呢!”這樣的竊竊私語如波潮一樣擴展開來。一陣交頭接耳的私語平息了,於是一種形容不出的沉重的沉默空氣籠罩著四周。太明很難堪悄悄起身,逃也似的出了會場,他控制住說不出的憤怒,在行人稀少冷清的路上快步走著。
驀地,背後傳來腳步聲,那是藍,他以追上太明之勢,用力抓住太明的肩膀憤怒的說:
“笨蛋!你不知道日本的特務政策,以一部分臺灣人做為爪牙,在廈門一帶為非做歹嗎?”
太明不吭聲注視著藍,藍又罵他:
“豎子!”
他吐出這句話就走了。豎子是範增罵項羽的話,也就是指不能共謀的意思。太明雖然被藍狠狠罵了,奇異的是並未湧上怒氣,只覺得有一種空虛落寞的心情,他心裡想著:
“這是因為我們兩人的心,已有無可奈何的隔閡。”
重歸故國
太明靠在船上甲板的欄杆,映入眼簾的是煙雨濛濛的基隆街景,像霧一樣的雨,似有若無的毛毛雨中偶爾露出晴空的一角,船在濛濛細雨中緩緩繞過仙洞防波堤,徐徐由外港進入內港。遠處,雞籠山已微微可以看見,久違了再接觸到的故國風光。見到故國港都的風景,太明的心裡,自然地浮現出瑞娥和內藤久子的影子。現在這兩人對他來說,已經是遙遠的人了,但仍然感到懷念。連帶的太明想起東京寄宿處的鶴子,也想起和鶴子與她的母親及太明三個人去奧多摩觀賞紅葉。太明又想起跟鶴子去看櫻花。燃燒般的紅葉顏色,和櫻花落滿地的小徑,都已成為遙遠的回憶了。鶴子的影子雖然像紅葉和櫻花那般鮮明,然而那不過像青春之日忽然見過的花的幻影,短暫即消失的餘象。
太明上陸後的第一步感想,是臺灣跟東京比較,一切事物的節奏都緩慢。
“這便是故國的情形。”
太明這樣想著,這時他體味到的,與其說是對故國有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心情,不如說是對故國不無感到失望,太明在苦力成群的埠頭走著。然而搭乘南下的列車,心裡便洋溢著久別回故鄉的感動。鐵路沿線的相思樹成列,它們看來像歡欣雀躍地跟他打招呼似的。而火車終於到達冷清的鄉下車站時,太明的心情達到依依難忘的高點。
胡家人仍然很熱鬧的迎接太明的歸國。太明隨著到車站來迎接的阿三和阿回到家門時,事先準備的爆竹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般,爆裂開地鳴放。但那爆竹聲勾起太明莫名的焦躁感。他想:
“仍然是這麼熱鬧的迎接,但自己的歸鄉真的值得如此盛大的迎接嗎?”
太明的心裡隱隱感到的不安,使他無法溶入那熱鬧的氣氛裡。
太明回到家,便知道家中自阿公以下家人全平安。他想家裡的人都平安無事的,但在未見到之前還是有一點不安。
“家裡的人全平安,便是最好的啦!”他想。
胡太明進入公廳,爆竹聲更響。阿公點燃線香,恭敬地報告祖先太明留學回來。鴉片桶提高聲音對大家吹捧的說:
“去日本留學,是我們的村子開闢以來的第一次,這是很不容易的事。留學首先有四種障礙,第一個難是,要有聰明的子弟;第二個難是,子弟縱然聰明,若意志不堅會半途而廢;第三是父兄要經濟富裕;第四,有錢而父兄沒有學問也不行。從這個意味而言,太明的留學是胡家最大的榮耀,完全如祖先遺法所言『教子一經』的書香門第而來的。”
鴉片桶的稱讚,太明聽了,低下頭臉直紅到耳根,在座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些浮泛的稱讚話,阿三和阿四不瞭解太明的心情,又得意的說出他們自己的想法:
“與其當郡守,不如當員警課長,與其當員警課長,不如當外勤警部比較有權利,而且直接對人民有利益。”
公廳神案上點燃著重達一斤半的紅蠟蠋,蠋光煌煌燦爛。太明忙著接待親戚、友人、村民,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們,她們發出奇聲,不勝感動的注視著太明,連這些愚婦愚婆太明都不得不客客氣氣的接待,太明感到心煩,對於這樣的場面心裡暗暗求饒。這時,自願來參加慶祝的村人請來一隊“子弟班”(樂隊),樂隊一面吹奏臺灣音樂一面從大門進來。子弟班演奏“劉新娘”、“九連環”等的曲子,會場更加熱鬧起來。接著胡琴聲以一種香豔之韻響起山歌,大家注意聽著,頓時會場鴉雀無聲。這時村子裡的長者徐新伯若有所思地讓子弟班唱古調的“採茶”歌。男女老少都忘我地聽著。但是少女們對太明比對子弟班的演奏有興致,她們從四周的窗戶外悄悄地窺視太明。慶祝的酒筵預定五點開席,但延到七點才開始。酒酣時候,大家對子弟班的興趣漸漸淡了,阿四唱起山歌,阿三吹口哨為他伴奏,香豔的山歌聲響遍會場。有人興致勃勃的猜臺灣拳,太明的同窗也不甘示弱熱鬧地猜和式拳,他們的猜拳樣子給周圍的鄉下人異樣的刺激,連老阿婆們都很有趣的看得入迷。太明的父母和哥哥都非常高興。他父親胡文卿有三大願望:阿公的古稀壽慶、太明的畢業和結婚典禮,他說,兩個願望已如願以償,心裡感到很欣慰。
無可救藥的人們
從回家宴後的第二天,太明就拜託朋友找工作,他稍奔走便立刻知道謀職的困難。太明瞭解了現實,便漸漸的把願望放小降低,甚至連中等學校的教員位置也留意,可是連這方面也沒有缺。雖然如此,事到如今太明也無意回公學校當教員。即使他有這個意思,連公學校最近都為了接納師範學校的畢業生,而處於淘汱舊教員的狀態下,謀職實在很困難。甚至還有高等師範畢業者,而不得不安於公學校的准訓導位置呢。銀行、公司方面也在整頓人事,這種情形當然不會採用新人。太明為求職而疲於奔走,漸漸的心情漸漸陷於沉重的絕望中。而周圍的人對他模糊的期待,也漸漸變成失望。其中有人在路上遇見太明時,故意諷刺地問他:
“幾時,當大官呢?”
年輕的太明敏銳地感覺到周圍者對他看法的變化,而非常痛苦。他像落在陷井中似的,心情焦躁而絕望。
而有一天下午,在日本分別以來未見面的藍和詹來訪太明。彼此雖然那一次不愉快而散,但久違見面湧起了往日的懷舊之情。藍和詹的臉上明顯的流露出從事政治運動的疲勞焦躁,可是仍然燃燒著一股與懊惱戰鬥的年輕人的意氣,寒暄完了,詹劈頭便說:
“胡君,你的迷夢醒了嗎?”詹揶揄著。“你的腦袋受中庸之道的支配。但你不知道中庸之道是如何使人卑屈,有一天你知道的時期就會到來的。”
詹以嘲笑的態度這樣說。藍接著說:
“怎麼樣?找工作疲憊了嗎?描繪著像彩虹一樣甜美的夢回來可憐噢。當然上面是掛著起用人材的招牌的,但能上那招牌的幸運兒,你想全島有幾個人呢?而且那些人完全不是靠他們本身的力量得到那職位的呢?如果你不相信吟味當了郡守或課長的那些人的背景吧!”
他以諷刺的語調一一舉出其背景來說明,隱含著希望太明斷了謀職的念頭,拉太明加入他們的陣容。但太明無論如何不苟同藍的看法。藍和詹兩人看到太明猶豫不定的態度,雖然表示不滿,但並未像上次那樣的罵他。
“哎,你好好考慮吧!”
說了這句話,兩人就回去了。
可是,第二天,管區的員警來訪問太明,使他吃驚。藍和詹是警方注意的人物,員警為了探聽其種種動靜,來向太明問話。太明隨便敷衍的應付過去讓員警走了。太明感到又增加了一件麻煩的事情般,心情沉重。為了使心情開朗些太明想跟阿公談一談。每當他的心情消沉時,聽阿公說話,對他而言是一種安慰。
老阿公很能察覺得出太明屈折的心情,他舉出種種昔日的例子,說明就宦途的困難來安慰太明。所謂候官,至少要等候三年。現在和昔日不同,忙碌的現代人沒有這種餘裕。不過老阿公的話,儘管如此,還是具有使太明的心轉為平靜的奇異作用。
太明的謀職很困難,再加上對胡家來說是一件不可喜的事又被人提出來。那是鴉片桶的兒子志達不幹“員警補”突然回村子了。這又給喜歡饒舌的村人一件批評的材料。
“胡家的帽子又飛掉一頂啦(被免職)。”
這種流言口口相傳流布。
而有一天,太明經過村路時,在埤圳樹蔭下洗衣服的婦女們所說的話傳入太明的耳朵:
“他的帽子已經飛了,不必顧忌他了,不只不必請他喝酒,水也免啦。”
“我阿母算來是志達的嬸嬸,而志達佩著劍威風,我阿母先給他打招呼,他都懶得跟她打招呼呢。”
由此可見村人對於在官職者的反感,以及去職者之慘,太明目睹如此,逃也似的離開那裡。而志達本人自從退職以來連老阿公這裡也沒好好地來請安,終日悶居家裡閉門不出,但過了兩三周,留下家人,再度飄然外出消失蹤影。
然而,過年了,正月裡志達又出現在胡家人的面前,他穿著新西裝,情況不錯的樣子。據他說是當了律師的通譯。當時的人敬畏律師如神。因此,“律師通譯”也一樣令人敬畏。志達對新年正月聚集于胡家公廳的一族人,引例講釋法院的判決例子,使知識淺薄的鄉下人聽得很欽佩。於是志達更加得意地提出他的新計畫。
他先從聚集在一起的人中選出一些主要的人物,招到志達自己的家裡去商議。於是志達再說出一個提案。這個提案是,向來合在一起而行的,胡家祖先傳下的祭祀事業,應分割而行。照他的說法,祭祀事業由一個人管理,容易產生弊端,第一,從經費之點看來負擔過大。但是若分割由個人個別的名義而行,便可照大家的意思來做。對於經濟困難的人,這個提案正是求之不得的佳餌。因此志達成功地獲得大家的贊成。那就拜託你啦,大家這樣說著,各自出資,給志達十元錢。
從那天的一周後,老阿公收到志達寫的一封信,那是胡家族人中的主要人物連署的,對於祭祀公業的分割要求書。胡家祭祀公業的管理人是老阿公,這只是名義而已,實際管理的是胡文卿。胡文卿看了,臉色變青大怒的叫出:
“末劫了尾(敗家子)!”
不過胡文卿對於這預測不到的事態,不知如何處理,他便跟兒子太明商量。他是想求救於太明所具有的新知識。太明也沒有什麼法律知識,因此他認為從常識論的立場看來,祭祀公業是屬於大家的共有物,所以他回答說,沒有必要反對大家硬堅持到底來管理。但太明的這樣回答,他父親難滿意。照他父親胡文卿看來,分割祭祀公業是對祖先的冒瀆,這關係到胡家的盛衰和名譽。對於這點,太明則指出祭祀公業的形式化,忘了其精神固執於形式,反而是對祖先的不孝,太明說出他這個主張。也就是父子兩人形式論與本質論的對立。彼此各有主張便無法得出結論,所以最後便去徵求老阿公的意見。出乎意外的老阿公對於這問題態度恬淡,他認為這次是由於對管理人的不滿而發端的,這便是意味管理人的無德望,那麼就要爽快的把管理的事讓出來,才是理所當然的做法。
結果,照老阿公的意見,太明召集族人中的主要人物開會,各房(分家)一共推十四名代表參加。老阿公是族長聚集的代表都是他的侄子。
會議開始之前,老阿公對大家以緩慢而沉痛的語調說:
“先公到臺灣後,備嘗非常的辛酸奠定基礎,義公又繼續奮鬥,於是給胡家一門留下莫大的財產。不肖的兄弟未得以繼父祖之志,徒衣坐食因而失去財產誠然不幸,實在對祖先很慚愧。再說如今僅有的少數公產由本人管理,由於德行未至,給大家添麻煩,誠然很抱歉。”
他說到這裡便切斷話題。老人的話深深地打動氣勢奮勇的代表之心,大家靜悄悄的,沒有人咳一聲,其中已有人受良心的呵責後悔聽從志達的話。鴉片桶打破沉默站起來說:
“所謂公業公產,只是剩下三十石(容量名,十鬥為一石)而已,這對於祖先留下的莫大財產而言,僅三十石夠少的很慚愧了,連這三十石都要分,我不懂大家的心。即使分了,一房也不過分到七石半,每人只分到一、二石罷了。”
鴉片桶對於公產分割案提出異議,他不知道提出分割案的首謀者是自己的兒子志達。他的發言使代表們更深自反省,而使結論得到決定性了斷的,是太明的堂兄志勇的發言:
“我們並非一定要分割,也並非覺得阿公管理不善。現在我就說出來,這個問題,是因為志達的煽動而起的。”
他說出真相,事出意外鴉片桶愕然,鴉片桶的驚訝又變成憤怒。
“志達這個傢伙,我一定要讓他知道知道我的嚴厲。”
鴉片桶為了要詰問兒子變了臉色回自宅去了。
然而這件事,結果還是志達的狡黠獲得勝利。志達非常狡猾,不因鴉片桶的叱責而氣餒,反而對連署的代表說,如今若違背連署的協定,必須繳納五百元違約金,以他的法律知識為楯來強迫各代表不能退縮。對於其脅迫,一人屈服二人屈服,終於全部代表落到不能不贊成分割案的境地。而且連一度反對的鴉片桶因為公產分割了,他自己可以入手三石五鬥之利,而忽然動了食指。他想到賣了那田地,還可以再躺著吸鴉片一年,他就完全改變主張了。於是,分割案終於實現了。
最後到了舉行儀式向祖先報告了。公產逐漸縮小,現在留下的少許不過是名義罷了,但長久以來與祖先共傳的田產一旦廢了。沉痛的感受很深。從老阿公起,各代表恭恭敬敬的在祭壇前焚五香。老阿公更對於自己的不德向祖先謝罪,他那悲痛的樣子,撼動了大家的心。大家都悲痛起來。儀式完畢退下時,老阿公因為太過於悲傷腳步站不穩而踉蹌,由大家扶著才走出公廳。連鴉片桶都說:
“都是志達這傢伙提出的才這樣......”
到了這地步,他想藉貶斥自己的兒子,至少來緩和老阿公的悲哀。這是僅由志達一人的策謀,而無可奈何的善良人們的悲劇。
這個消息立刻傳遍村中。
“胡家也已不再用傳統的拳頭(空手)做法了,終於與祖先一決勝負啦。”村人這樣說著,為胡家歎息。
然而,這件事情不只是胡家的不幸,漸漸地發展至全體村子的不幸。由於志達嘗到因分割胡家公產的甜頭,他就更加肆無忌憚,把向來由保正(村長)調解的村人之間一些糾紛,從旁插嘴,慫恿人由法律途徑來解決。屢次如此保正的力量減弱,相反的志達的勢力壯大,遇有糾紛爭端,這很奸智的律師通譯和他的主人律師的口袋就變成鼓鼓的了。
阿玉的悲哀
老阿公的喪期將盡時,太明仍然還沒有找到工作。不僅如此,太明的身邊還湧來種種麻煩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分家的問題。太明對於分家或繼承財產這些事情,如他一向的做法並不認為是愉快的事,若是有繼承的財產,不如淡泊地捐給公益事業。但是他母親阿茶徹底反對太明的這種想法,她一看到太明,便極力對他說財產是多麼的重要,而且主張趁阿玉還沒有生很多小孩之前分家。胡文卿之妾阿玉也有她自己的看法,她希望在胡文卿健朗時,把這問題清楚的決定。太明之兄志剛,以及阿三和阿四,也由於各人有各個的考慮,而希望早日分家。老阿公死後,胡文卿看來顯著地一下子老了,使大家更覺得不安。
關於分家的問題各人有各自的打算和主張中,最強烈的撼動太明之心的,便是父親之妾阿玉的立場。胡文卿若死了,阿玉便將孤立無援。阿玉擔心的是,文卿的長男志剛,貪婪成性,若是順著他的貪性,也許會任意支配全部財產呢。
若是由志剛任意支配財產,她是妾,她的孩子是庶子,縱然爭取也沒有把握能夠得到,那麼她將抱著兩個孩子流落街頭。她因為一直擔心著這問題,所以希望在胡文卿健在時,把一切問題做個明確的決定,這也是合乎常情的想法。
阿玉這種不安定的立場,太明對她感到同情。這使太明想到因為他一個人固執地反對分家,而發覺到周圍者的都要應付他。阿玉流淚向太明訴說,使太明感動。阿玉的淚是糊塗的淚,但那是一個但願活下去的人從切實之心所流出來的眼淚。而比較起來,太明覺得自己太過於理想論的。沒有血緣關係徒具形式的理想論,在阿玉這一個為了活下去而竭力為自己設想的人面前,太明便感覺到自己的理想論之無力,對阿玉根本無濟於事。總之,他希望早日解決這個麻煩的問題。而把分家的事,一切由父母處理。
終於到了分家的安排。志剛乙太明用了一筆學資金為藉口,要求屬於他的長孫田增加一些。但母親阿茶堅持不額外多分他田產。鴉片桶、阿三、阿四等人每天晚上,再三商量這些問題,大約經過半個月的努力,分家的問題便有了眉目。長孫田一百石,父母的養老田,父親五十石,母親五十石,其餘財產分為三等分,因為阿玉的孩子是庶子,她的兩個兒子合得一份。太明反對這種對庶子特別的做法,但無可奈何,然而,他也沒有把自己分得到的那一份割愛的積極同情心。
分家的吉日到了。母親的娘家、阿玉的娘家、嫂嫂的娘家,都各贈送廚房的用具來,從此將分為三個新家庭,因此親戚或村人來道賀。已經決定了父親和阿玉住在後堂,阿兄志剛住前廳左廁的一棟,太明住右側的一棟。志剛指望母親的養老田,所以多方想說動母親跟他一起住,但母親硬不肯。母親和妹妹跟著太明住在一起。親子三人在一起忽然倍感親密,太明好像恢復在日本時的那種心情。由於爭執不下的分家問題完全解決了,他舒一口氣。於是他像從一切的麻煩事情中脫身般,多數日子都在書房裡看書。
有一天,他散步途中,走進村子裡的一家茶店,那家茶店是在路旁的一間獨屋,接連著廣闊的田圃,店前種著兩三棵苦楝樹,樹下的竹長條椅上有農民和年輕人在那裡休息。他們一看到太明便站起來跟他打招呼,稱呼太明“新頭家(地主)”,以前人家跟太明打招呼都稱他“先生”或“太明桑”,不稱他“頭家”。他對於這新“尊稱”感到不好意思。那茶店賣一碗二分錢的“仙草”。老闆娘連忙端了一碗請太明吃。他並不想吃,但又不能無視于老闆娘的盛意,只得吃一碗,想不到卻是美味可口,農民們看了,喃喃高興的說:“入鄉隨俗”。當時有身份的人是不吃仙草的,太明這種隨和的作風,使大家覺得他平易近人。
“新頭家,你的田畔大部分都崩塌了,是什麼原因知道嗎?”
一個農民突然這樣問太明,並沒有下雨田畔不可能坍方,那話中一定含著嘲諷的意味。太明便直率地回答說:
“不知道。”
農民笑著說:
“這是因為你太善良了,村人都為你感到憤慨呢。你的阿兄不應該這樣,而更不應該的是鴉片桶、阿三、阿四那些傢伙。而且都是志達在背後操縱的。長孫田分到一百石太多啦。看看阿三吧,近來開始穿西裝了,簡直是『沐猴而冠』呢,聽旁人說,志剛給他八百元紅包,你母親也給他五百元紅包呢。”
連他沒有問的事那農民都滔滔不絕地講著。太明對於哥哥分到的財產較多,心裡並不覺得不服,而是覺得自己以那分到的財產生活著才是不值得人同情。
迷惘與旁徨
春雨綿綿歇了,茶樹的新葉散發出清香的時候,採茶女活潑的山歌處處可聞。入夜後,新葉的氣味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胡琴的旋律迷入地飄送著。一切都顯得朝氣蓬勃,充滿嫩嫩的青青香氣的季節。
然而太明對於季節的變換也扭向一邊置若未見,仍然只是待在書房裡。他對於人生有一點抱著懷疑的心態。而想從書本裡尋找出解答。但孔子、釋迦、基督,以及康得、黑格爾都無法給他解答。於是他浮游於這個觀念到那個觀念的世界,過著沒有目的之空虛的日子。而有一天,在他閉門不出的幾個月後隨便上街了。在村道上跟他擦身而過的人,如今都已忘了他似的,對他並不表示特別的關心。這樣使他還覺得舒坦些。
太明最近身體瘦多了,感覺衣服寬大,他注意著肩膀一帶的感覺走到了街上,他從大街到市場周邊溜躂著。街上依然有很多人。他隨著眾人漫無目的閒逛著。
這時他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
“胡君!你是胡君吧?”
太明回過頭來,看見那是在公學校時代的同事黃代用教員。黃走到太明身邊,跟他握手說:
“呀,好久不見了!太概有六、七年吧!”
他懷念的望著太明的臉。
他的樣子已完全改變了,儼然一副紳士派頭,兩人被街上的人潮推湧著無法站在那裡說話,便擠出人潮,進入市場拐角的一家面店。黃說:
“好久不見了!喝一杯吧!”
他高興的這樣說著,點了冬菜鴨和八寶菜。酒過數巡,漸漸地話也多起來,他談起別後以來的動靜。據他說,他在太明離開學校後不久,他也離開了公學校,而從事經營甘蔗農場。黃本來就有社交上的手腕,對於實務也擅長,因此他的甘蔗農場在制糖公司的支持下不斷發展。而如今也很順利的經營著農場。談話告了一個段落,於是話題轉移到公學校時代的往事。說著時,黃忽然改口吻問太明:
“而胡君,你呢?現在怎麼樣呢?”
太明老實地說出近況,於是問他:
“黃桑,你的農場可以雇用我嗎?”
太明裝作開玩笑的這樣說。黃說:
“你到我農場.......難道真的嗎?”
黃不相信,但太明一再表示有這個意思。
“呃?你說的是真的嗎?真的你有這意思嗎?不是耍弄我的吧?”他叮問著。 “其實,現在農場的會計正缺人手而傷腦筋著,若你肯接受,那就太好了,幫了我的大忙呢!”
太明的意思立刻就決定了。
“拜託,讓我去做吧!”
“真的嗎?那真是多謝!”
新生活
那是一望無際的甘蔗田,被鋤起的赤土之畦,幾百條平行規則整齊的一條條互有界限,一直伸展到遠方。處處可看見戴斗笠的女工(被制糖公司雇用的農婦)之群散佈於其間作業著。也看見了四、五輛運肥料的牛車發出格托格托悠悠然的聲音。還有一條水量少了的河流,閃著白光流向遠方隱約可見的海。
太明自從到農場工作後,心身恢復了活力。農場的面積有四十多甲步,會計的工作輕鬆,每天工作一小時便處理完了,其餘的時間太明在農場內溜躂,或跟農民閒話家常,有時心血來潮,幫女工們整理或撿拾蔗苗。這樣做使他的心身適度的疲勞,因此夜裡在農場的宿舍裡睡得很熟。太明便從那病態的心情,漸漸轉成為快活的心情。
黃忙於跟外部的交涉,農場內的事情完全交給太明處理。
農場裡在種下蔗苗後,要除草、中耕、培土、接連不斷地有工作。他在那裡過了三、四個月,太明自己都覺得氣色好了,原來蒼白的臉不知不覺已泛出血色。但是女工們因為工資很低,一天的收入只有三、四毛錢,因此她們中午自帶的便當往往是蕃薯簽。太明一個人吃白米飯覺得不好意思。當時經濟不景氣到谷底,中學畢業的人也只有二十七、八元的月薪。太明在農場的薪水是四十八元。雖然留學四年仍然如公學校訓導時代一樣的月薪。但在黃的農場裡這已是最高所得了。
他常常用一部分薪水買些蕃石榴或柿子,請女工們吃。女工們都對他有好感,即使是私人的事情也找他商量,他也儘量照顧她們。
有一天,太明勸一個做工的孕婦都臨足月了要在家裡休養,但她不休息。工資是按日計算的哪有餘裕休息。太明沒有辦法,儘量分配較輕便的工作給她作。這女工的名字叫阿新嫂。
有一天晚上,他在夢幻中被一陣慌張聲驚醒跳起來。
來的是兩三個女工,著急的說:
“阿新嫂難產,所以想借一些人參。”
產婦出血須用人參止血,但太明很遺憾手頭沒有人參。她的家就在附近,太明立刻跑去,鄰居的婦女已來了,紛紛表示意見,聽見房內有人說:
“不能睡著呢。”
激勵產婦振作的聲音傳出。因為男人不可進入房內,她的丈夫阿新哥和孩子都站在房門口。太明從竹子編的牆壁縫窺視房間內,那不尋常的嚴重樣子沉沉欲睡的產婦,旁人硬要她醒著而在她耳邊頻頻大聲叫:“阿新嫂!”因為胎盤出不下來,出血不止,希望給產婦喝人參湯,然而到處找不到人參。太明提醒她們應讓產婦安靜才好,但充當助產的歐巴桑相信“睡著了會死”的相傳說法,不聽太明的話。太明對於生產也沒有知識,但以常識來說,他認為應讓產婦安靜的睡。然而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去請醫生來,他飛奔到派出所打電話,但半夜裡電話一直打不通。太明無奈只得回來。那時阿新哥在房門口驚慌失措,孩子們則: “阿姆!阿姆!”的哭叫著。
太明對於這些人的無知感到惱怒。這些人不相信現代醫學。當太明要去請醫生時,連阿新嫂本人也說:
“不要去請醫生,若要給男人看,不如死了,算了。”
她在痛苦的氣息之下這樣的叫著,表明不願意給醫生看。照這樣子看來,縱然醫生來了,也無法進行急救。至少若有個產婆在場,總是比較有面對難產的知識,而阿新嫂的難產卻連產婆的幫助都沒有。這些人認為,產婆是中產階段的太太們生產時請的,農婦生產不必請產婆,順其自然的生產。順利的生產當然沒問題,但若碰到難產就無法挽救了。由於其無知與頑固所形成的這種難破除的愚蠢習慣,往往便可以獲救的母親的生命,或有時甚至連嬰兒生命都無意味的喪失。
阿新嫂也成為這種不幸之簽抽中了的女人,應是慶生的分娩之床,一瞬之間化為死床。太明呆然在那裡,心裡想著:
“多麼的糊塗、多麼的愚蠢、多麼的.......”
他的心裡再三這樣的想著之中,忽然想起了他記憶中的事,有一天,他為了什麼事去阿新嫂家,夕陽已西下四周昏暗,院落端有豬“嗚嗚”叫著,蚊子很多撲臉而來。室內黑暗尚未點燈。太明在院子裡大聲叫:“阿新哥!”沒有回答。他不停步的走到正廳,正想進入,驀地看見地下有一團什麼,他險些踩到,吃驚地停住腳步重新看看,那是小孩。大約五歲的小孩,身體裸著睡在地下。再裡面也有兩個躺看,他在門口更大聲的叫“阿新嫂!”聽見從後面傳來女人的聲音,不一會兒阿新嫂挑著肥料桶,手裡攜著蔬菜回來了,看見太明高興地殷勤打招呼,迅速把肥料桶放下院子,進入屋裡,“心肝仔!”
她說著抱起孩子,親親臉,把孩子一個一個抱上臺灣眠床。她這才點燈,請太明進屋。之後阿新哥也荷鍬從田裡回來了。夫婦兩人都工作到很晚。尤其是阿新嫂,從農場回來,便到菜園澆水或施肥料,每天少不了這一課,然後才準備晚飯。孩子們等待得很累了,就睡在地上了。
太明把來一趟的意思交代清楚了,便馬上要回去,但阿新哥站在門口,粗臂大張開攔著不讓他回去。
“就是蕃薯簽或稀飯也罷,請你留下來吃吧!”
他說著很熱心地挽留,太明原不想打擾,但那非常的盛意不便拒絕就接受招待了。
阿新哥馬上把小孩子叫醒幫忙剝花生殼,在暗淡的手提油燈下阿新哥一邊剝花生殼一邊說:
“年紀大了沒用啦,年輕的時候,精力太充沛不聽父老的話,種甘蔗失敗了。我本來有八甲步山地,從甘蔗會社領取二、三百元,把山地完全開墾。會社很吝嗇,補助金少得不如淚滴呢,每一甲步只補助四十元,僅是開墾費就高達一百五、六十元,而收成的甘蔗,由會社擅自訂價格收購,價格太低了,無論如何不划算,而事先宣傳一甲步地可以收穫十幾萬斤甘蔗,我的土地是屬於山地,所以至多收成六、七萬斤,我們夫妻兩人拼命工作,也沒有辦法,終於連山地也不得不賣掉。然而這也是運氣,有一次遇到乾旱完全歉收,那時連甘蔗苗的費用都未收回。本來農業五年裡就有兩年的天災。若不是乾旱就是暴風雨。不過,胡先生,你的頭家善於交際所以經營得不錯,他承包運輸甘蔗,每年有幾千元的雜收入,而且又是甘蔗栽培的獎勵委員,從那裡又能夠領取獎金。我因為不懂日語所以不行。若我未從事種甘蔗也不會這麼窮......不過那時候我也雇用過十幾個苦力呢,哈哈......”
他落寞地笑著,心裡有無限的感慨。阿新嫂在隔壁廚房準備晚飯心無雜念,鍋子裡炒著,沙啦沙啦作響,花生香陣陣撲鼻。不久阿新嫂笑著出來。她再三的說沒有什麼菜,表示歉意,雖然顯得很不好意思,但臉上又清楚的看得出來,因為太明能留下吃飯,而使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她說:
“先生來了呢就這一點便會發財!”
她這樣寒暄著,端菜上桌,阿新哥在太明的碗裡斟滿米酒,自己的碗裡也斟滿。兩人一邊吃花生一邊喝酒,太明很愉快。他想到那時的情形,對於阿新嫂的死更加感到悲痛。
由於發生了這件事情,使太明深切地感到不僅兒童需要教育,連已經成為大人了的,這些無知的人也需要教育。為了使這些人不再由於無知而發生這種悲劇,他決心要用自己的知識來灌輸她們。他認為教育不一定只在學校裡施行,如今在他周圍工作的女工們也都是應教育的對象。
太明一旦下了決心,立刻就利用午休的時間,每天對女工施行促成教育。他利用大樹蔭作臨時教室。從日本語、算術等,漸漸地教她們一些生理衛生的基本知識。這年輕的教師受女工愛戴。而且女工們對於太明的教授法深深得益,她們對於這午休時間的授業很感興趣,因此知識增長進步也快。太明接觸著這些對於如乾涸的砂地吸水般,不斷吸收知識的女工們,他做為教育者的喜悅便如泉水般湧出來,而感到一天一天都是美好充實的。
然而農場生活,也並非都是明朗的一面,到了秋天農閒期女工們也不到農場來上工,太明趁著其餘暇查查農場經營內容而感到愕然。他一向相信黃說的話,以為農場的經營,帳面上都是黑字,其實卻是都呈現赤字。而且因為今年連續乾旱,虧損更大,實際情形這樣,為什麼黃卻不在意呢?太明感到納悶不解,有一個機會時他便問黃這事情,但他若無其事地笑著說:
“闖事業就是這樣,像當教員一樣的很誠實在社會上是難推展的。我從制糖公司融資二萬元,其他的農場也這樣。但這種情形若向社會公開將會破產,所以都對外宣稱農場有盈餘有盈餘。其中也有的農場因為向制糖公司借的錢無力償還,而宣告破產,可是,制糖公司是賺錢的一方,須有要領的依靠公司,而能夠生活教育孩子便行了,這是我的人生哲學。”
太明這才知道“原來如此”,如今他才看到世間的另一面,然而若是這樣的經營因難,他不應該還主張提高女工的工資,他反省自己的越分行為,太明說出這一點,黃說:
“若付得出會提高工資的,這樣很好。”
他的口吻很看得開,然後又說:
輾轉流離
平靜的田園,嚴酷的現實步步逼近了。一方面,中秋節時候,鎮上有一場某思想團體的演說會,演講人與臨場的員警發生了小衝突,一種不平靜的空氣低迷。太明沒有去聽那場演講會,但過了三、四天,那經常來農場的劉保正,這一天又來了,他是個五十出頭的鄉紳,穿著筆挺西裝,悠悠然的搖著白扇子進入農場的辦公室:
“胡先生怎麼樣?最近忙嗎?上次演講會你沒有去吧?”
他說了開場白,然後便詳細說起那次演講會的情形,以及其前後鎮上的動靜。
“在那思想團體要來這裡演講的前一天晚上,有一個便衣刑警來看我,他訕訕地笑,提醒我注意,演講人的團體來時,我的工作是不可讓鎮上的人有大表歡迎的動作。聽說那個團體到新竹時,街上的人放爆竹表示盛大的歡迎。為避免重蹈這種覆轍,他事先來我這裡做事前工作。因為在我的『保內』我說的話保民都很聽從的。刑警也很知道這種情形,所以到我那裡來拜託。”
劉保正得意的說,太明聽了漸漸地感到不愉快。這是因為他那種採取旁觀者的,胳膊扭不過大腿的明哲保身態度,明顯的表露無遺,所以令太明不快。據劉保正說的,那思想團體演講人中,似乎詹也在其內,如果藍也來演講,他想去看看藍,但他知道藍在此以前就因為思想問題而被監禁。至於詹不過是由於藍的介紹而認識的朋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太明並不想特地去看他,心裡正這樣想著,劉保正又說:
“在那次的演講會裡有個『不知死』的傢伙,演講中,他大聲喝采,這個傢伙就是修理皮鞋的駝子,當場駝子安然多事,但第二天,他把修理皮鞋的用具放在路旁進入面店吃面時便被逮捕,關起來,若以違警例子而言,大概要吃上二十九日的囚禁。”
他以這種口吻繼續說,太明聽著之中,對於劉保正,他的心裡湧起了冒火似的一種嫌惡之情。
劉保正外表看來雖然有鄉紳風采,但其私行頗令人覺得可疑。他曾經聽聞女工說過,證明劉保正行為不堪的話。他跟別的女人有關係自不待言,他為了想當保正每天到派出所去,甚至為員警的女眷跑腿,諸如此類的事情。
把劉保正的這種種事情聯繫起來想一想,他的人格卑劣,更使太明覺得他是個令人生厭的卑鄙傢伙,他走後,太明覺得的不愉快像殘滓般仍然留在心裡有好一會兒。
而比較起來,藍和詹為了貫徹自己信奉的主義主張,不辭危險全力活躍的精神,不由得令人感到其英雄氣概。跟他們相反的,太明想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未免太毫無作為無意義了。經過這一番反省之後,太明那看來暫時安定下來的心境,又不斷地感到苦澀的煩惱,那苦澀久久揮之不去。但他依然留在黃的農場裡幫忙做事,在這個意味上他是黃的一個忠實協助者。而秋、冬過了,正月來到,農場的歲月流逝,到了四月的結算期時,黃的農場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在這以前,黃屢次向制糖公司貸款,而且大膽地硬強行採取擴充農場的政策,這樣總算勉強的能夠支持,想不到突然因為制糖公司的農務主任調動,新任的由日本派來的人,對於黃的周轉金不再融通,而使他突然陷入困境。他雖然拜託前任的農務主任疏通,但無濟於事。後來才知道這是公司高層決定的,並非一個農務主任的意思就能夠決定。因為黃沒有可靠的不動產,公司不再承認他為新的融資物件。
不僅如此,黃的農場從正月到春季期間虧損高達六千餘元。
從正月後的整整兩個月期間,勉強在其期日支付了開銷,但因為有甘蔗田的高燥地帶的爪畦種甘蔗,由於天氣乾旱,每甲步的收穫量僅三萬五千二百斤而已,再加米價下跌,蔗價被決定為每百斤僅四十三元六毛錢,平均每甲達一百五十元的赤字。其結果,對制糖公司便有二萬五千餘元的負債了。然而,黃仍然計畫預定下年度再擴充十甲步,因此擬再向制糖公司預借。但現在估計預借不到,真的是一籌莫展了。
太明不忍坐視不救,提議把他的財產提供為黃周轉應急,但黃不接受:
“謝謝!你的友情我很感謝,但因為我對你的友情,我堅決不能接受。”
黃的意思堅定,不管太明如何勸他,黃還是不接受。他度過世間的重重艱難之途,因此,不願意朋友連財產也為他犧牲。
“你的決心既然這麼堅定,那就順你的意思了。為了農場的再興,我很願意協助你,但既然不能夠,我只有祝福你再接再厲的努力!”
太明這樣的鼓勵黃,他便離開農場,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辦法,不過這對太明而言卻是一個轉機。女工們依依惜別的送他到車站,她們揮著手帕一直到列車看不見了才停。
“她們都曾跟我一起工作,把我所學的教她們.......”
太明從車窗探頭,和逐漸退遠了的女工們揮別,心情漸漸感傷起來。
大陸的呼聲
太明久別回家,在他離家的期間,家裡有種種的變化。首先使他感到驚訝的是,他還認為是孩子的妹妹秋雲未婚夫婿已定,正在忙著準備結婚,未婚夫婿是他父親胡文卿朋友之子,醫專畢業的年輕醫生。
另一個變化是,他哥哥志剛近來迷戀鎮上的一個藝妓,志剛大概很少照顧家庭,因此和嫂嫂之間感情不睦。分家繼承了財產,能自由的處理金錢,便立刻納妾或玩藝妓,這是社會上常見的事。太明對於哥哥的這種變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只認為這是跟自己沒有關係的事情。想到嫂嫂的立場,他也想忠告哥哥,但顯然會被認為是多餘的操心。而太明在村子裡沒有談話的對手,便整理整理老阿公遺留下的書籍,忽然看到一本心有感觸的書,便隨心的細讀,老阿公似乎還活在他留下的書籍中。其中的隨園集和陶淵明詩集,處處有他閱讀時用筆打的記號,顯示出那是他喜歡讀的書。太明被那些書吸引著,手不釋卷地沒入隨園或陶淵明的世界裡。太明的父母連妹妹都婉轉地勸他結婚,但他置若罔聞,看來他是想在讀書三昧中,漸漸地使心的調和恢復過來。然而寧靜了的心,有一天因為發生一小事件,而使太明的心完全亂了。
那一天,太明的母親阿茶,因為什麼事大聲嚷嚷著從後山跑下來。後山有胡家的墓地,一團工人就在那裡挖掘,所以阿茶吃驚的跑下來。她看到那現場時,由於那裡是祖先的墓地,為顧全起見,極力阻止,但一個自稱監督的強硬漢走來:“囉嗦!”並打了阿茶一巴掌,阿茶仍然抵抗著,但對方聽不懂臺灣話,又連連打了她幾巴掌,阿茶因此哭嚷著從後山跑下來。
那時候,甘蔗栽培已發展到太明的村子,那工事是為了甘蔗栽培所需要的架設台車的軌道施工。
太明聽了母親所說的事情,勃然變色地跑到現場去。但是對手的漢子態度十分高壓,對太明的抗議鼻子裡哼著冷笑:
“我是柔道四段,你若走近來受傷我可不管,誰的土地我不管,你有理到公司去講,公司裡有三個法律顧問。”
接著他又說:“我叫北野,你記住我的名字。”很囂張。
太明痛恨暴力。對方既然要用暴力,再說什麼也無濟於事。因此他忍氣吞聲知難而退。這天晚上,那叫北野漢子的可憎面目浮現在眼前,使他難以成眠。
到了第二天,太明還是因為這件事而滿肚子不舒服。母親阿茶說:“啊啊!無妄之災啦!”
她為瞭解厄消災,吃素面和雞蛋,她的樣子是看開了。但太明年輕,又接受過新時代的教育,無法把它當作一場災難而忘了。但是,若循法律途徑抗爭,由以前的種種情形來看,不論理由如何,臺灣人從未勝訴過。那是從頭便絕對勝不了的一場官司。而且,這次倘若受傷了,還有話說,僅是挨了一巴掌理由薄弱。若是以私有地被擅自挖掘這一點來做為問題,對方既然有其法律專家,自然會巧妙地找出遁辭。
這事情太明越想越覺得胸口好像脹裂似的難受。雖然母親沒有受傷,但太明的心卻像受了深深的,難愈的創傷。
“陶淵明也無力治癒這個創傷!”
太明拋下書本,大聲這樣說。有什麼解決的方法呢?他想到,他從小便喜歡常常這樣設問,而自問的問題,從未在心裡得到答案,於是不覺就忘掉了。但那並非忘掉了。而不過是沉於記憶之底罷了。每當他的心受到新的創傷時,便連沉澱的舊記憶,也跟著新的憤怒一起被挑動起來。於是他夢想著,能使自己從這苦悶之境脫身出來的,可以自由呼吸的新天地。在他的心裡,夢想著有一天要到隔海的父祖之地的大陸。
這樣的日子中,秋雲的婚期快到了,家裡忙著為她準備嫁妝,雖然近年來有心人主張結婚典禮簡樸化,他還是依照舊習俗聽年長者的意見。在許多的嫁妝中,妹妹所喜歡的近代式衣櫥和三面鏡梳粧檯等格外顯目。
終於到了結婚當天,那蜿蜒長長的嫁妝行列的排場,仍然足以讓人想到名門世家的情形,親戚、朋友、村裡的熱心人士都來道喜。
徐新伯保正身上穿著新做的禮服,胸前佩著紳章。他是主賓,坐在正廳的上座,主要的賓客都坐在正廳之席。鴉片桶代表胡家擔任招待,太明親自向客人敬酒,酒酣時候,徐新伯不客氣的照例大聲發表社會評論:
“不識時勢出頭的傢伙是傻瓜,什麼社交啦、關說啦,其實沒有什麼不同,從前也一樣。只是說法有異,總之,不過是把有關於金錢的事說得好聽罷了。從前則話說得露骨,所謂有錢有理,錢能左右正義,如今則是律師,或關說,其實還是錢在發揮作用。我在十幾年前就知道這種事。公學校的訓導價值二千元。”
他稍停頓一下,得意的環視大家,於是用五根手指撥摸顎須說:
“留學生無價值,這批評,是當時我進步的看法,大家不懂還一直說我的頭腦古板。怎麼樣?如今不懂的人還是不懂。上次胡先生的夫人被打。拋出二千元看看,那效果比十個留學生的智慧大多了。要關說將一個工頭炒魷魚,別說要二千元關說費,五百元就足夠了。若是我三百元就可讓他被炒魷魚。”
他趁著酒勢放言高論,因為他是保正大家都默默的聽著,但內心都不服。只有鴉片桶陪著笑臉。徐新伯又乘勢說:
“太明君知道守本分,所以是了不起的,像我一個親戚,法政大學畢業後出任名譽鄉長,每個月只有三、四十元車馬費,但月月的交際費、活動費等的開銷,使他的父母叫苦連天,終於只當了一任期就差一點破產了。而辭了鄉長職,委任官又當不成,當雇員可笑沒面子不能做。結果當名譽鄉長也不過是『賜金碗』(虛有其表)罷了。還有比這種情形更傻的呢,那就是一些搞思想運動的人,一時那麼風光的到各地演講,現在幾乎都身系囹圄的呻吟著。曾經來廟口演講的姓詹和姓藍的都被關在牢裡了。我夙有先見之間明,讓子弟受教育,我認為受六年公學校教育就很夠了…。”
徐新伯像教訓大家似的長篇大論終於完畢。酒過數巡,大家乘興愉快地鬧著,但向來這種場合總要說一言的鴉片桶,近年來遇到手頭的不景氣說話少了。阿三和阿四對徐新伯的話隨聲附和,助酒興,但因為淪落到打零工,已不再在紳士之間饒舌。太明聽了徐新伯這番話,忍著窩囊氣,盡主人的禮貌招待他。
秋雲出嫁的喜事辦完,家裡便只有太明和母親兩人。母親雖然希望太明早日成親,但因為本人無意也不勉強硬勸他。母親為了排遣無聊,有時便到太明妹妹家。妹婿是開業的醫師,處事得體的好人。有時妹妹回娘家他總是陪著來。太明原覺得醫生就像賣蒸餾水,如剝削錢財的稅務官一樣,對這兩種人沒有好感,但他和妹婿談笑之中,這種觀念被修正了。妹婿曾這樣說:
“我的對象是疾病,而不是金錢。我希望一生救助十萬個人,但不想賺十萬元。然而若救了十萬人便可得十萬元。”
他說著笑了。他的說法令人覺得相當滑頭,卻不令人覺得是一個普通的俗醫。
妹妹的結婚告一個段落,太明安心了,又閉入自己一個人的思考中。如今他對於祖父私淑陶淵明,醉心老莊的境涯感到羡慕。若是能夠他希望春、夏、秋、冬都過去了,一下子成為老人。否則年輕的肉體裡燃燒著希望和理想,使他對於現在的失業感到如深刻的刑罰似的。他為了要理清這種心情,以求得一處安住之地,那麼他應往何處去呢?而老子的幽玄哲理、孔子的教誨都沒有指示他一條路。他只有在荊棘的路上掙扎著獨自寂寞地行走著。正月又到了。屋後的橘子結實累累。他徘徊著出去橘子園走著。驀地看見去年剪了的枝子上長出新枝,結了金黃色的果實。那新枝比剪前結出更美的橘子。他那時把思考著的結婚問題,在心底仔細咀嚼地想起來。若是結婚了便會生孩子,生殖了一個跟自己一樣的人。被人蔑稱“你呀!”他想,“若是被叫你呀-,一代就夠了”,他這樣反覆的想著之中,突然聽見母親在後面叫他,母親告訴他,公學校時代的同事曾訓導來訪。
太明對於他在公學校時代,對日本籍教員的橫暴痛烈的批評後辭職離開學校,後來聽說曾訓導去日本留學,帝大畢業,接著便去中國大陸。這次突然在太明面前出現,是因為他父親去世而回臺灣。太明以驚訝、期待和敬畏,面對這位已變貌為很耀眼的友人。
曾所說他自己的近況,對太明而言一切都令他感到吃驚和新發現。他現在是中國某大學的教授,以寬闊的眼界,洞察新時代的動向。他從在公學校的教員時代,即有惹人注目的風貌和辯才的人,現在由於其人的成長成熟,已是有寬闊溫厚的人格。這對於局限在狹小的天地未接觸過傑出人物的太明而言,曾看來,是仰之彌高的人物。曾熱心的地勸太明前往大陸發展時,太明的精神上心情上不覺湧起了一股青年的朝氣。
曾不久就回大陸了,過了大約兩個月左右的有一天,太明收到自大陸寄來的一封信,寄信件的人是曾,太明的手迫不及待的拆開封口,如饑似渴地急讀著信。那是通知太明,他已推薦太明到國立模範女子中學去擔任數學教師。
“還是他的友情實在!”
太明對曾以無限的信賴和感謝之念想著他的種種。太明對大陸的夢想,如今就要實現了。已經沒有什麼會阻擋他的去路。只等他去堅決實踐。“現在正是脫離這狹小的天地的時機啦!”
太明在心裡這樣說著。
太明在大陸謀得一份教師職位的事,立刻傳遍村子裡。太明這個人物又從村人的遺忘中浮現出來再度受人注目。他父親胡文卿說:
“專門學校的教師,說來相當於昔日的進士或翰林,這是很大的榮譽。”
他說著很感欣慰。雖然兒子要去大陸,他感到有點寂寞和不安,但想到他的將來,也不便表示反對。
太明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似的,活力充沛的準備渡華的一些事情。他不打算再回來,因此向親戚朋友一一訪問並道別,對於故鄉的風物也抱著一種惜別的心情。
母親阿茶的發起決定一家團欒到城隍廟拜拜。母親事前齋戒沐浴吃素的淨身慎心。到了去拜拜當天,父親穿長衫禮服,母親也難得的腳穿鞋子,阿玉打扮得與她的年紀不相稱的盛裝,哥哥穿新西裝,嫂嫂穿一件流行過時的裙子。一行八人,連妹妹夫婦都加入其中。母親在城隍廟中堂的墊子上跪著恭敬虔誠地祈求太明的成功,父親在供物前高聲朗誦祈禱文。太明捧著線香恭敬地合掌。母親為太明抽了一根神符之簽是:上上吉。拜拜後,太明的妹婿提議拍撮一張紀念照,一行人便到當地第一的照相館。攝影場在二樓必須脫鞋上去,太明領先走在前面,大家跟著紛紛上樓,阿茶上到樓梯中段時,突然聽見後面有人說:
“喂!這老太婆!”
男人這樣罵的聲音炸裂開來,一個穿和服結紅色鼓形腰帶的姑娘跑來:
“你呀!不可穿鞋子!”
她責備的目光望著阿茶的鞋子,阿茶連忙脫下鞋子。阿茶第一次經驗到要脫鞋入室。太明的臉全紅了,他是興奮,也是難為情。他遺憾由於自己的疏忽,使母親丟臉。同時對於出之於以侮辱般態度的對方覺得可憎。他不想拍攝照片了,但父親為了吉利,叫太明忍著不要介意。他為了顧到父親的心情,勉勉強強站在中央拍攝紀念照。歸途,誰都不提及拍照片遇到的不愉快之事。妹婿故意開朗地饒舌,以引起大家的興致,但只有太明默默地不作聲。忽然看見大雪山籠罩著烏雲像要下雨的樣子。
他放心不下的是母親,他妹婿瞭解他的心,答應他會照顧母親。母親也以前就希望和他妹妹住在一起。父親有阿玉跟著,若發生問題的時候,哥哥也在近旁,沒什麼需要考慮的,他到哪裡都沒有後顧之憂是值得慶倖的。他細聽著父老和前輩的意見,然而一想到拍攝照片之事,心情變得希望早日去大陸。他馬上申請護照。郡公所的一位年輕員警恭敬地跟他打招呼,他以為員警認錯人了,遲疑著答禮。那員警自稱是他的學生,他驚訝地細看,才從以前的記憶中想起那學生的面影而喜出望外。那學生親切地為他介紹郡守。郡守是一位溫和的人,聽了他渡華的目的說,會指示早日替他辦理護照。他感謝郡守的厚意,告辭時,郡守說:“到中國去也辛苦。像你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如留在臺灣,為島上的文化盡力才好。”他也並非沒這樣想,但他既然已下決心便不再三心二意。總之,由於郡守的關照,護照比他預想的早日發下。
他選擇了吉日,以踏上勇躍向大陸發展的壯途,終於到了出發的當天。他到公廳焚五香,祈禱祖先的保佑。公廳的棟樑上懸掛著“貢元”的匾額,匾額的金字已剝落驕傲的流露出古老的傳統似的氣氛。在中庭裡則爆竹霹哩嘩啦響。鴉片桶在胡家一族人的面前說:“一代做官三代富”。阿三和阿四的臉色有一種情況蒼涼的神情,向太明說:“恭喜恭喜!”親戚和村子裡的熱心人也來送行。太明對於這盛大的送行,感到一種不成功死也不回來的心情。不,他決心不再回來。
爆竹聲更響,他靜靜的從公廳走出來。站在兩旁並列送行的人口口齊聲說:“做大官恭喜!”
來到門樓時,鴉片桶對他說:
“太明!在江南有胡家的祖廟,那是祖廟中最大的廟,因此財產也多。你若是做了大官一定要去拜拜,那你就可以得到一筆相當可觀的『貼膝禮』金呢。”
他父親春風滿面地混在送行人之中,母親阿茶流露著依依不捨的神情。太明走出門樓一再回頭看自己的家。心裡有一種就像得“貢元”那樣的,給胡家揚眉吐氣的願望。
太明的妹妹夫婦和哥哥志剛送他到基隆。基隆下著霧一樣的細雨,下一陣毛毛細雨,晴一陣。他站在碼頭眺望對岸,想起了那年出國留學時,那避人眼目一個人來為他送行的女性。自從在這裡別後便沒有再見過面。想必她過著幸福的生活吧......聽說夫君富有而且是醫生,已有兩三個孩子。太明想到自己至今仍然單身,一事無成.......如果他和這個女性結婚,也許自己也在鄉下過著滿足而幸福的日子呢,他想起當時的情形心情落寞。
開船的銅鑼聲響了,妹妹秋雲的眸子閃著依依的惜別之情。他的哥哥如小時候那樣提醒太明注意種種事情,只有他妹婿並未顯露感傷的神情,他笑著說:
“一句話說那裡是大陸,其實上海跟臺灣如眼睛跟鼻子之間的距離,比日本還要近,差不多從這裡到台東去的時間罷了。”
太明聽了這話並沒有深受感動,他只是放心不下父母,一再的一再的拜託他們照顧父母便上船。三千噸級的汽船離開碼頭,送行的人熱烈地揮著手帕。青青的雞隆山看來像緩慢地移動似的。船出了外港,暮色低垂,船身的搖晃激烈起來。他進入船艙裡躺下。
翌日天氣晴朗,是最好的航海風和麗日,他走到甲板上眺望,已看不見山影。洋洋大海黑潮洶湧。飛魚隨著船腳閃著白光飛躍。他忽然感到心情爽朗,已經被忘得一乾二淨的詩情如輕音樂似的旋律在他的心裡迴響著,他一氣呵成地作了一首七言律詩。幾乎不需要推敲的詩,但第七句“豈為封侯歸故國”,似乎不妥。因為他是日本籍民,去大陸並非歸故國。這一句他斟酌著用其他種種字眼來代替,但找不到適當之詞。他驀地想起清朝沈德潛的筆禍事件而栗然。沈是仿孔子的“惡紫之奪朱”之句而詠黑牡丹,其詩句有:“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成為問題,而蒙冤罪被處極刑而死,因為明朝姓朱,所以被誤解為誹謗明朝的皇帝。
太明想起阿公告訴過他的不少筆禍事件,使他覺得容易被人誤解的句子應修改。他終於想到新句“遊大陸”來代替。於是用鉛筆把那首詩抄在筆記本上。
優柔不斷十餘年
忍睹雲迷東海天
拙策非驚才不足
雄心未已意纏綿
半生荊棘潸潸淚
萬頃波濤淡淡煙
豈為封侯遊大陸
敢將文字博金錢
可眺望紫金山之家
傳說紫金山騰王氣,每當夕日映照那山姿格外美,籠罩著整座山的紫色之靄,彷佛如傳說的二千多年前,楚威王為了鎮國而埋在那地下的黃金所散發出來的瑞氣似的。到了秋天,那紫氣看來更分外豔美。從山頂到玄武湖形成一條磊落的棱線形容不出的美。
太明學習北京語感到疲倦時,便從曾公館二樓的窗戶,眺望著這樣的紫金山之美,他常常看得入神。把它與臺灣習見的峻險的山姿比較,它還是有一種大陸的山才看得到的磊落之姿。
曾家的人住三樓,除了吃飯的時間以外不下來,因此二樓經常無人空落落。北京語教師每天來教授太明一小時課,他回去後簡直連人影都沒有。在這樣的寧靜中,太明與金山的山容相對著,思潮起伏,種種思緒不斷地湧起。
太明到曾公館來已住了將近一個月了,因為語吾不通,很少外出。曾那麼極力勸太明來大陸,並且還為他找了一份教師的工作,但他卻極端的恐怕他們兩人的出身臺灣被人知道。因此在太明由上海登岸時,他就一再提醒太明注意。
“我們無論到哪裡都不會被信用,如宿命的畸型兒似的。我們本身沒有全何的罪,卻要接受這種待遇是不公平的。但這是無可奈何的。我們不要有成為受排斥的繼子根性,我們不是要用語言,而是用實際行動來證明,為建設中國而犧牲的熱情,我們不落人後。”
他說明這種複雜的立場。太明本身在日本留學時曾經於中國留日同學總會的席上,老實的自稱是臺灣人而受到意外的屈辱,因為自己有過這種經驗,所以確實很瞭解曾的這種心情。可是因為是“蕃薯仔”(臺灣人的別稱),為什麼就必須忍受如此屈辱呢?太明這樣想著心情暗澹起來。
然而,儘管如此,每日閉居曾公館如同被軟禁一班的生活,他感到受不了。至少也要上街走走,接觸清新的中國氣息。像如今的狀態,不知哪一天他才能夠操北京語,他希望能夠早一天站立在講壇上。但曾卻對他說:
“胡君,建設中國的路程長遠,決不要操之過急。你看那揚子江,悠悠長流,其實流速相當快呢,我們也必須具有這種大河的風格。”
曾的態度沉著,但是太明在這種徒然耗費日子之中,起初對中國所抱熱情就快要失去,而感到心中不安。
他無所事事,想起了船上陸後的那幾天在上海所過的情形。上海呈現出生動的現實的中國風姿,使他感到他對中國的預備知識之淺薄和過時。尤其是法國租界一帶飄著西歐的近代空氣,使生長於農村的他完全被壓倒。街上所見的年輕女性,從她們的時裝下,涵藏著五千年來被錘鏈的文化傳統,它散發出高雅的芳香。
他在租界搭公車,公車上層空空的只坐著三個女學生,每個人都拿著封面美觀的外國雜誌或書本。同行的曾說明:
“這是上海女學生的流行,手拿書本是唯一的驕傲。”
他認為這是以讀書人為傲的封見思想的殘滓,儘管如此,她們那洗練的趣味吸引他的視線。那優美的上海鞋子、襪子、手提包,從上衣到下衣,適合於自己而搭配的統一的顏色都頗堪吟味。她們流露儒家所謂的中庸之道,不走極端,不囫圇吞棗歐美的文化,保留自己的傳統而顯露出中國女性的理性。太明被吸引的看著那些女學生久久不移開視線。肌膚細膩,肌理嬌嫩,靈活的眸子,使他看得出神。不禁令人感覺她們是比太明所處的社會更高的,彷佛貴族似的小姐。中國文學的詩味由女性表像,並且由儒家所培養的過去的歷史,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這些古典的幽雅令人感覺活在近代的文明裡。他極力的想聽聽她們談話的內容,但沒有人饒舌,偶爾聽到的說話聲則是極緩的語調,太明不懂其語言,但聽來感覺得出其謹慎的話風。顯然臺灣女性粗野的談吐不同具有洗練的韻味。他豎耳諦聽著,希望能夠聽到她們說的一言半語,然而他一句也聽不懂。直到現在他認為臺灣話有閩南話和客家話兩種,都屬於中國話,他既然懂客家話和閩南話,到了大陸語言容易學,卻是想得未免太簡單了,實際面臨,太明才知道自己所懂的話沒有用,才後悔沒有事先學習北京語。
太明跟隨著曾在大上海觀光幾天。文化建設當然是在參觀之內,六國飯店、小巷,連野雞(賣笑婦)如洪水的街隅都蹓躂了。
上海,居住中國人、歐美人、日本人,大家雜然而居,形成不調和的調和。他也到共同租界徘徊,那裡聳立著抹煞人性的金權主義的怪物般高層築物壓風景,而在那大樓之間,人與車的激流狂奔著。那激流的壯觀,從路的這邊要過街到對面都像冒死似的。他下了決心才穿越過馬路,跳入對面的先施公司。而那裡又是人的一切欲望的坩堝。那人工享樂氣份,使人置身於其間一會兒彷佛會感到頭痛似的。太明為了尋找清新的空氣而上去那屋頂層,那裡在暗淡的光線下充滿了年輕男女,他們悄悄私語著,目光銳利的風塵女郎尋求著嫖客東跑西跑,也有人在太明面前拉到客便消失不見了。永安公司和大世界也都跟先施公司一樣,這些地方只使人的靈魂麻痹,沒有使人的靈魂安祥之物。
太明像逃也似的回到住宿處。但到了第二天,他為了看看這活動的城市之貌又走出旅館。他見識到了種種人,有口含煙斗尊大的西洋人,或不知道李白之夢自做聰明的日本人,崇拜西洋的姑娘、乞丐、路上的病者等,還有軀體容貌都堂堂,但看來已完全被去勢了的錫克族人,在銀行、公司、工廠門前腰裡佩掛著手槍以武裝之姿的站立者。他們現在除了充當忠實的看門狗以餬口之外,沒有別的生活方法了。不過錫克人雖然溫和,但那所持的黑光的鋼鐵殺人武器-手槍-則是太明沒見慣之物,而覺得非常可畏。
終於要去南京時,太明對上海沒有一點戀戀不捨之情,而是想早一點離開那龐然大物般的都市。
從上海到南京的車窗所映入的風景,只看見一片荒涼,車過了蘇州時,太明依然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只是他的腦海裡一閃掠過張繼“寒山寺”的詩而已。列車啟動時,他的眼前突然開了一朵花似的,出現一個女性。是從蘇州上車的年輕女客,大概是還在讀書的學生。然而那豔麗的風姿,一眼就吸引住了太明。
“這就是典型的蘇州美人吧!”
太明這樣想著,自己的心對風景毫無感應,而對一個年輕女子立刻動心,他感到奇怪。火車到達南京時,她要從架子上取下行李,她就穿著鞋子即站在天鵝絨面的座席上取下行李。於是座椅上留下兩個小而可愛的上海痕跡。她這種旁若無人沒有公德心的做法,但因為鞋痕小而有可愛感,令人不忍責備。只不過是這種事情罷了,但那時的的事一直鮮明地刻在太明的腦海裡。
太明早上起來就勤念北京語,晚上睡覺也念北京語,勤學不倦,曾說他簡直要成為北京語狂了。他下的苦功沒有白費,不知不覺他說的北京語進步了。他每天都有一股實際練習會話的衝動,但在家裡沒有物件,他不得不上街。起先只在極附近走一走,漸漸的便走到遠些的地方。
有一天傍晚,曾以北京語突然對太明說:
“到外面走走吧!”
倆人便踏著月影而行,從曾公館的巷子到大街距離相當長。曾望著紫金山上的月亮說:
“到南京來了後我很少走路把散步的樂趣都忘了。今晚跟你這樣的走一走,才深深地體會到大自然的可貴。”
走出大街,曾立刻叫車,人力車載著兩人向夫子廟方向而走,車到龍門店的餐館前停下,兩人即進去。曾頻頻告訴他國際情勢緊張新聞。他對曾深深的感到親近。太明喝了酒也侃侃而談,憂鬱的心情消除而愉快起來。曾對太明也顯露出分外的親切。走出餐館時江南的月亮掛在頭上照著。兩人選了一條寧靜的巷道走著,走到健康路轉角時從黑暗中出來一個討錢的乞丐。他摸摸口袋,恰巧口袋裡沒有零錢,他想對曾說,又不好意思開口。曾對乞丐的討錢就像沒聽見的樣子不停的走著。那乞丐以帶著哀調的聲音:“老爺老爺!”地叫著,跟隨著他們十公尺、二十公尺,大概乞丐看出他們無意施捨,更加大聲的斷斷續續的哀求著,又跟隨了他們五十餘公尺,太明受不了那乞丐的聲音,再一次摸索口袋裡,還是沒有摸到零錢,有幾張十元鈔票,但目前收入未固定,不能給一張大鈔。曾為什麼不給錢呢?他納悶,同時對自己也有矛盾而感到難為情。乞丐最後念念,發出悲歎,幾乎聲淚俱下的哀求,那悲哀的哭聲,響在黑暗裡聽來悲痛。
太明想著要不要給一張十元鈔,再度猶豫著。太明的梭巡樣子乞丐感覺得出吧,更加執拗地跟隨著,而且號哭聲更加提高。
“沒有辦法,把這給了吧!”
太明從口袋裡抓了一張十元鈔票。
“討厭的傢伙,哪,拿去吧!”
曾這時才出聲,給乞丐錢。乞丐說:“謝謝!”誇大的稱謝,就不再跟隨著他們了。太明看曾這做法,心裡有點無法坦然。要給為什麼不早一點給呢?直到最後不得不給的地步,他都視若無睹的樣子,太明對曾的這種神經無法瞭解。然而,這在中國也許是普通的事情吧。他這樣想著,酒意已經全消了。
這天晚上,他久久無法成眠,想著種種事情,思潮起伏。想著在上海所見的事,臺灣的事,在日本的事…時間、場所、人物都混亂了。不久才終有了睡意。
“人生有三掬淚:貧苦之淚、病苦之淚、才子佳人不能相會之淚|但哪一種淚最深刻呢?”
他這樣的想著之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時已天亮了。
太明住在曾公館的生活中,難接受的一件事是每天早上吃稀飯。他向來不喜歡吃稀飯。但在別人家裡做食客之身,不能挑剔。早上只得吃稀飯,難以忍受的是曾家的人食量都很小,只吃一碗稀飯。而太明即使吃三、四飯碗,未到中午肚子就很餓難忍。在曾家的人吃完時,他無論怎麼吃得快,也只能吃兩碗,因此他必須在大家沒有吃完前,吃完三碗稀飯,這就需要很大的努力,當他全心吸喝著會燙焦舌頭的熱稀飯時,便深深地嘗到食客生活的窩囊,為了早日脫離這種窩囊的生活,必須早日有自己的家。
不知不覺江南的秋意深了,北極閣的紅葉飄落時候了。在南京人們已準備著過冬。在行人稀少的巷道,處處可見婦女們一邊曬太陽一邊縫棉被套。太明也做了一件棉袍。他穿了新做的長棉袍,便感覺到穿西裝的麻煩。長袍有其外觀不起眼的好處,它穿在身上寬鬆沒有束縛,自由自在。有了一件這樣的外衣,下衣穿什麼都相宜。寒冷時裡面可以穿幾件。又可省去襯衫硬領和領帶的麻煩。有時和衣躺一會兒也不起皺。實在是很好的服裝,他立刻成為長袍的愛好者。他穿著長袍感覺連心情也改變了似的。穿著長袍上街,不再像以前那樣有人目不轉睛地看他,始感覺到自己跟他們是同一社會的人。而且他的北京語已可以派上用場了。他希望早一刻去擔任教職,但曾卻從容不迫,不理會太明的心急。他有時帶太明到夫子廟去,但去的次數頻頻,太明便不起勁了。由於太明有一股專心一意出去活動的衝動,因此即使有時間他也沒有心情去看電影或聽戲。
天空飄著柳絮似的雪。曾公館的二樓冷清空落落沒有燒暖爐。他鑽在被窩裡來禦寒看書,但心裡還是不鎮靜。故鄉的人一定在談論著他吧……。尤其是阿三或阿四一定把他拿來炫耀,在村子裡吹噓一番的很得意吧……。他這樣想著,坐立不安的心情。連日下著雪,閉居一室也無法好好地看書格外使他焦躁不安。從二樓眺望紫金山,山全體籠罩著雪,視線所及,一片白茫茫的銀光。這一天午後,突然來了一個提著大皮箱的青年紳士,也是客家人,復旦大學的畢業生,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日語也稍懂得一些。據說是想托曾找關係人入國府宣傳部工作而搬來。這青年很小心謹慎,每次走出房間必鎖門。清楚的顯示出中國人的習性。因為跟太明同住二樓,使他覺得不再像以前那樣孤獨寂寞。這青年姓賴是南洋的華僑,據說他父親為革命運動捐獻巨額運動費。他是個非常大而化之的人,笑口常開,那哈哈笑有一種孩子氣。賴喜歡講話,愛遊樂,所以跟太明很快就熟不拘泥了。那天晚上,吃飯時他立即纏著曾太太拿酒給他喝,那種冒失的做法使太明咋舌。賴滔滔饒舌,但言不及義,談的都是打麻將、看戲、跳舞等,都是太明不懂的事。
翌日,賴對太明說:
“胡先生,你不必急,閑著能玩的時候就遊玩著始能瞭解社會。不精通社會的情形無法行公正的政治。你不會跳舞不會打麻將,倒沒什麼可說的,當教員都是很適合的性格。”他這樣嘲弄太明。
不過他的說法天真,太明也不覺得聽了有什麼罪惡感。這天下午兩人相約去澡堂洗澡。一走進那垂著不潔簾子的更衣室,頓時感到很暖和,室內燃著幾個暖爐。大安樂椅上有幾個浴客舒服地睡著了。太明在暖爐附近的椅子坐下,因為下雪天氣寒冷的身體暖和起來像春天似的感覺。賴大搖大擺地高抬起雙腳,讓服務生替他脫鞋襪,連衣服、短褲都替他脫,一副大老爺派頭。接著服務生要來侍候太明,但他不喜歡,自己迅速脫掉衣服,用大毛巾圍著身體進入浴室。浴池熱氣蒸騰分為三池,他泡在那個水最溫溫的的浴池中靜靜的不動。不久服務生來請他躺在浴池邊的長木板上,服務生用一條粗毛巾仔細地替他從頭到腳全身無遺處的搓掉污垢。他那因為寒冷而縮的皮膚,經過泡熱水皮膚恢復原樣,再由服務生用毛巾輕重適宜地摩擦,使他感覺似癢又好像有點痛似的。洗了澡回到更衣室的椅子坐下,服務生來給他捶腿。賴還是一副尊大的派頭,一邊被捶腿一邊看黃色新聞,於是賴好像中了催眠術似的睡著了。太明隨著按摩節拍不知不覺也朦朧欲睡,已經把一切都忘了。學習北京語過程的苦澀,他所看到的徘徊街頭的乞丐、野雞的世界、破壞公園的動物,只知大炮數目的花花公子……,這時眼前無論有多少無禮者或看門狗,他也無所謂,心裡感覺的舒暢不啻王侯,他躺在浴室的一隅終於睡著了。從夢中醒來時日色已暮。賴頻頻提議去吃飯、打牌(麻將)或聽戲,但他不為所惑的說要回曾公館。
賴也沒辦法便一起回去。在其歸途中,賴一反常態,對太明大談其幼稚的自由平等論。太明對於那些幼稚的議論只求耳根清靜,根本沒有聽入多少,但自己對於中國式澡堂卻感到其奇異的魅力,不禁覺得自己有一點矛盾。起初曾帶他上澡堂時,他只覺得其不潔而不喜歡,而如今已全然浸入中國澡堂的氣氛了。
“中國澡堂也像鴉片煙一樣會上癮嗎?”
他想著在不知不覺之間使外來者的敢覺或神經麻痹的,中國社會所具有的奇異的同化作用。
曾公館自從賴來了後突然熱鬧了。曾下班後,回到公館也不再出去玩樂。賴每天晚上找人打麻將,尤其是曾太太非常喜歡打麻將。人數不夠時,硬拉太明湊數上麻將桌。太明對打麻將覺得無聊,但身為食客不便拒絕。而打麻將不像學習北京語那樣困難,聽了一番說明後大致就會了。這也許是因為小時候他常看鴉片桶或阿三、阿四打四色牌賭博吧。他覺得麻將比四色牌容易瞭解,不到十天的工夫太明就已熟練得跟曾太太的牌技差不多了。然而每晚,為了這應酬要費時到半夜更深。通常大概打“一環”就結束,除非興趣很高不會打到“二環”。但倘若曾輸牌了,必定打到“二環”“三環”。若打“二環”,那就要到深夜一時或二時才會結束。不管如何有趣,打到深夜二時,太明就覺得十分疲乏,感覺幹嗎要這樣應付。
有一天夜裡,打麻將中,大概是曾的嬰兒著涼感冒,打噴嚏又哭泣,雇來照顧嬰兒的阿媽抱著孩子小心翼翼的走到曾太太的身邊:
“太太!公子好像肚子餓了。”
她說著促請給嬰兒餵奶。
“好啦,喂他牛奶吧!”
曾太太頭也不回的說,她正專注地想做一副“清一色”的牌,因為她的面前已有四對牌和兩張同樣的牌來了,她很高興以為一定會清一色。這最後的北風圈,如果是清一色,她的心裡盤算著,不但可以贏回前面輸的錢,反而還超贏二千個子兒。嬰兒在鄰室大聲哭個不停,阿媽哄不了,哄著哄著嬰兒還是哭不停,因此她又走過來說:
“太太!公子好像有點發燒呢!”
曾太太就像沒有聽見的樣子,她希望一張“一筒”,她的目光深注意著桌面上數著“一筒”的牌,她看見它只出現一張而很高興。她自己手裡已有兩張,另一張便不是一對了,有人一定會打出來,她這樣想著心裡很高興。阿媽又以著急的語氣說:
“公子發燒呢,太太!”
“好啦,哄他睡覺吧!”
她回答著,焦急的等著別人打出一筒或三筒。而曾卻等著白板,若白板來了就“大三元”,他伸長脖子等著。太明看不過去說:
“曾太太!小孩不舒服,暫停一下如何?”
但曾太太仍然低頭注視自己的牌沒有回答。鄰室的嬰兒哭聲更激烈。阿媽無法只得再回到鄰室去。那短暫的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只聽見嬰兒的哭聲而已。大家都全神貫注地看著桌上打出來的牌,並且預想著別人下一張將會打出什麼牌而演練著作戰之略。尤其是曾已把“二元”置於桌面上,因此大家都小心注意著出牌,以免他成為“大三元”。接著輪到曾打出牌,各個人都屏息注視著他,曾振奮地打出一張三筒,啊,曾太太不禁高興的叫出聲,她正等著三六九筒。賴驀地站起來:
“哪有人這麼亂出牌呢?”
他說著仔細檢視曾的牌,果然是曾犯了錯,應該是出牌“一鳥”才對的。犯錯得到的懲罰是,曾要付出全部輸掉的金額,因此他輸了一萬三千個子兒。曾手裡握有大三元的牌感到很遺憾。賴則認為指出曾的錯誤有功,那當兒大家爭著說話,曾提議再打一環。賴和太明都無意再打。鄰室的嬰兒大概哭累了,聲音小了,但那阿媽卻慌張地跑來告急的說:
“孩子好像非常病重的樣子……”
曾似乎並不在意,頻頻把麻將牌攪亂重新混合排列。曾太太這時才驚覺似的,跑到鄰室去,曾看著她的背影大聲說:
“別慢吞吞的,快一點回來!”
但她沒有回答。太明實在更加看不過去了:
“孩子好像身體不舒服,時間也不早了,明天晚上再打吧!”
他順著曾的性格婉言這樣勸說。曾的嘴裡“嗯”地應一聲,走到鄰室去了,但立刻回來:
“胡君,你幫我打電話到太平路的長春醫院好嗎?請醫生來!”
他這樣說,表情流露出很擔心。但已經一點多鐘了,電話遲遲不通。等到終於打通電話,醫生到家裡來時,已經兩點半了。據醫生的診斷,是急性肺炎,發燒到三十九度五分,叮嚀家長必須小心注意看護著。太明不禁感到黯然,覺得打麻將也跟吸食鴉片一樣會上癮。
正月到了。南京的孩子用兩根小棍子前端縛著細繩,巧妙地拉著“扯鈴”玩。孩子們穿著厚重的棉衣,在冷空氣中,口鼻呼出白色的氣息。聽著拉動的扯鈴嗡嗡作響聲而高興。正月裡曾公館的孩子們也玩得興高采烈。太明對於過年沒什麼興致,只是對於正月後便可以到學校執教覺得欣慰。至今那像冬天一樣陰冷的心情,開朗起來。賴仍然悠悠自得其樂,一點也不著急,始終抱著候官主義。有一天他對太明說了一番大道理:
“候官主義古今不變。外國留學生因為幹勁十足,所以一回國就急著找工作。可是著急有什麼用呢?不但無用,我覺得反而有害。『羅馬不是一日造成的』,你求好心切,但如果別人都不同心協力,便亳無效果。你離國幾年,如今才回來,對國內的事情缺乏瞭解,語言也尚未十分能運用自如,縱然順利找到工作,也許不見得能夠勝任愉快。所以倒不如抱著候官主義等一兩年再說。這看起來好像吃虧,其實不見得,在等候的期間突然碰上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機會,這種事屢見不鮮。”
這就是賴的見解。但太明對於他的這種機會主義、打算主義不以為然。例如他常說的“做官發財”等等,在他的觀念裡只把做官視為發財的手段,既無思想也沒理想。但他對於官場裡的事情卻很瞭解。他說:
“胡先生!你不必著急,若是我當了一年所得稅課的課長,就夠養你們吃一輩子了。”又說:
“中國的官吏並非階段式的,有人原來在外國洋行當經紀人,搖身一變就做大官了,這才有趣。所以我認為第一是靠機會,第二還是靠機會。只要找到一個有力的好頭子,地位便不成問題。若是當一年縣長,有些地方比當十年省長還好呢。總之,當財政部長是最好的,其次是上海市長啦。這方面的事情,你不懂。”
淑春
正月了,太明如預定的到模範高中任教。他終於從閉居曾公館的境遇中,走入實際社會裡。雖然說是高中,但相當於臺灣中學校的高年級程度,課業輕鬆。在語言方面,因為太明努力學習了,在教學上不成問題。而春風吹著大地時,他對於學校和學生都熟悉了。江南之春正酣的一日,他帶著兩三個女學生去游明孝陵。那天正是星期日,女學生們的穿著也跟平日不同,裝扮漂亮。在明媚的風物中,太明跟具有柔軟感性的她們接觸,很久以來這時才使他有一種充實的感覺。她們是未來的為人母者,以他們柔軟的感性,吸收太明的思想或教養,使太明自然而然的覺得為人師表之樂。她們不久將成長為夠格的有教養的女性,對於建設新中國有益,太明這樣想著,瞭解到教育工作,是一份多麼有意義的工作。
太明被女學生們圍繞著,站在臺地上展望著春天的風光時,忽然聽見背後傳來年輕女性的說話聲音,他無意中回頭,看見一個西洋人帶著兩三個女學生也來游明孝陵,太明看到其中一個女學生,心裡不覺叫了一聲:
“啊!”
那是當他從上海到南京來時的火車上,由蘇州站上車,和他同車,在天鵝絨的座位上留下可愛鞋型的女子。他這樣想著的當兒,對方只對太明他們一瞥,她便跟同伴一起走了。太明的女學生說:“她們是金陵大學的學生,那西洋人是她們的教師。”太明覺得那女子就像暫態出現又消失了的花的幻影。
因此女學生跟他說話,他答非所問,使她們發笑。
自從那天之後,太明覺得有一根不可思議的命運之線,把他與那個名字他都不知道的女子連結在一起,他好像被那根命運之線操縱著似的,尋求佳人的影子,閒暇時他便上街或到郊外徘徊。在鼓樓或北極閣、鳩鳴寺,到處都留下他的足跡。而有時他又突然不喜歡到熱鬧人多的地方,便選擇行人少的冷清的地方走一走。
鳩鳴寺裡有若干著名的歷史古跡。
但是,那裡卻未留下一樣六朝時代的華麗文化,只能從那些頹牆廢井中,依稀辨認出一些歷史殘跡。胭脂井和台城的古跡常被人提起,如今卻很難使人想像當時的面貌。太明從胭脂井走到台城的古跡,想到這是六朝最負盛名的故宮遺跡,即使非詩人也會一掬憑弔之淚。他忽然想起韋莊的詩“金陵圖”,心裡湧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之感。他在心裡再度念著: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
他反覆的吟詠著,忽然感到人的一切努力都是空虛無意味。六朝的文化如今只能從台城的堤柳來辨認而已,而且那些堤柳遭遇過幾多的兵禍,連那些堤柳現在所見的也是後人種植的。啊,人的力量,何其渺小!悠久的歷史,只存在於大自然而已他這樣想著。於是感到以前的為國家思考,為社會憂心,有一點糊塗。而以往的想法,他便覺得那是所謂的自負,這是人類共同的情形,孔子這樣,孟子也如此。孔孟固執於自己的學說遊說諸侯,當時大家全認為是迂遠之說,沒有被採用。但後世便獲得許多知己,二千數百年以來採用著孔孟的學說,而王道卻未實現過一日。這也是由於自負。釋迦牟尼和基督的情形也一樣。縱然有人為他們而哭泣,但沒有人真的因他們而得救。不過若有人相信得走火入魔,他便連人們不懷疑的事也懷疑。於是他有一種想放棄一切逃避的心情,他覺得人應該有人的生活,於是他這樣想著:
“人生的幸福,便是要與一個健康而志趣相同的,自己所愛的女性和平地生活。”
對了,他至今總是想著一些不該想的事,這是自負。他怎麼沒發覺到這點呢?他感到納悶,他為什麼不追求人生的幸福呢?多麼的傻。這樣的想法,對他來說是劃期性的思考。
他的心裡浮現出了一些與戀愛相似的回憶,那是瑞娥、內藤久子,以及在日本時房東女兒鶴子的姿影。然而她們如今若要稱為戀愛都已是過於淡淡的幻影罷了。而金陵大學的那個女性,比以往他所接觸過的女性給予他更強烈的映象。
“這就是戀愛嗎?聖經上說:你求就必然會得到。戀愛果真追求了便會得到嗎?”
如果是這樣,他的心裡充滿了想追求之情。
有一天,他照例到外面信步蹓躂,暮色低垂時才回到曾公館。曾叫他:
“胡君,有一點事想跟你談談........”
曾要談的事情是,他除了自己專業的工作之外,還兼任私立日語學校的教師。
但是,最近他還不得不兼任外交部的新工作,所以日語學校的教師兼職便排不出時間。
“所以胡君,希望你來接替我所教的課,擔任日語學校的教師........”
曾這樣提議時,太明有點猶豫,但因為曾的熱心勸他,結果就接受了。那是一所私立的而且規模小的學校,每週只要教課三小時。曾這樣說。
“你接替了,我便能安心的就任新工作。那麼明天你馬上就去學校好嗎?”
預料之外的急。但是,太明沒有拒絕的理由。他立刻在次日下課後,拿著曾的介紹信到日語學校去拜訪,校長很高興的說:
“很快的就有像閣下這樣的優秀人才來,太好了,聘請一位日語學校的教師,適任者很難請到呢。”
校長立刻介紹他各班的情形,太明要負責任教的是三學級中的第二學級。那天,校長只介紹他各任課的教師就結束了,第二天立即正式授課。由校長向課堂上的學生介紹新來的教師後,太明便點名。他擔任的第二學級,除了在學的學生,包括已踏出社會的人都是女性,教室裡的色彩美好。太明對於異性們散發出的氣氛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他從出席簿的開始,一個一個點名。起先他好像有一點急,但漸漸的便恢復他自己身為教師的從容不迫,他徐徐抬起頭來,環視全教室,而在教室的一隅發現一個預期不到的人,太明不禁在心中叫了一聲:
“啊!”
多麼的偶然。太明第一次看到她是來南京的火車偶然同乘,其次是在明孝陵遇見,那金陵大學的女學生。而如今是太明連夢裡都難忘的,深深棲於他心裡的女子。
那天,太明由出席簿知道她的名字叫淑春。這一天的那一課,太明像發燒似的在沉醉中就結束了。下課後在回家途中,並且回到家以後,太明都一直想著:
“淑春,這個名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吧,這種偶然,我究竟應怎樣感謝呢?”
從那天起,太明的心裡便燃起了一盞新的希望之燈。他祈求著,果然便得到了。而且他感覺他跟她的相遇是命中註定的。
然而,此後的兩三周之間,太明和她並沒有從通常的教師和學生的關係而進一步發展。若以教師的立場,並非無法求得接近她的機會,但太明不能這樣做,何況還有其他學生的目光呢。可是跟表面相反的,太明內心裡的熱情日益增高起來。
而有一天,偶然的機會來臨。那天的新聞,太明在早上看到“中德文化協會”舉辦書畫展覽會的消息,他立刻想起淑春。他出於愛的本能,自以為知道淑春的教養、嗜好等的傾向,不,他相信自己瞭解她。
“邀她去參觀這展覽會。”他極自然的這樣下決心。
那天下課後,太明有一個對她說出的絕好機會。學生們匆匆收拾書本走出教室了,她收拾稍落後還一個人在教室裡。太明感覺這是機會的女神在向他微笑。他便走到正在收拾的淑春旁邊:
“淑春同學!”
他以極自然的口吻叫她。在教師和學生之間,自然的教師對學生的好意,也有其程度的不同。教師對一個有好意的學生,在下課後以輕鬆的心情,和自己所喜歡的學生單獨講講話,是很平常的事。太明自然的口吻,立刻傳達給她,淑春應了一聲:
“是的。”她的語氣極自然溫順,停止收拾書本,抬頭看著太明。
-今天,任何事都可以跟她說-
因為這樣的開始很自然,太明的心情輕鬆了。於是提起書畫展覽會,如果她有興趣,一起去看好嗎?這樣邀她。
淑春欣然同意。由此可見她就如太明所想像的,是個有教養的對書畫有興趣的女性。於是約好下星期日,去參觀展覽會。
這一天整日,太明覺得世界看來好像籠罩在玫瑰色的空氣裡。他急切等待著這星期日的到來。到下星期日的期間,太明還要給她們上一兩次課,講壇上的太明和淑春之間,彷佛有一根無形的心照不宣之絲連系著似的,淑春看講壇上的太明的視線,太明覺得她的目光裡含著有以往所沒有的親切,那好像是說:
“先生!這個星期日哦,很好?”
而其他的學生都不知道的,兩人分享著其秘密似的,有時悄悄交換一個只有兩人相通之意味的視線。以致太明誤了測驗之進行而臉紅。
終於星期日到了。太明從早上便不鎮靜,忽然想到:
“如果她有什麼事情而不能來呢……”
他不安起來。她萬萬不可能爽約,但因為太幸福了,他有點不安。時間還很早他就出了曾公館,在太平路和中山東路一帶蹓躂。可是距相約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為了消磨時間他走進一家書店,隨意翻閱一些書,但沒有一行字進入頭腦裡。
“不論如何精深的藝術,高邁的哲理,畢竟都抵不過淑春的微笑。”
他這樣想著微笑的走出書店。然後,時間差不多將近了,因此他就去玄湖酒家等她,選了一處不受人注意的角落的座位。在淑春來到之前,盼望地急切等待著,那當兒是心中不鎮靜的時間。
淑春終於來了。比約好的時間稍稍遲到而已,她來到之前,她想著;
“也許她不會來呢……”
太明的心裡便不安起來,一看到淑春,太明頓時恢復生色。淑春因為急著趕來臉有點發紅,呼吸有點急促,她道歉遲到了。她那明亮的眸子,太明覺得很美。她穿一件花綢子的旗袍外加藍色的上衣風姿清新。太明的感覺不像是老師和學生,而是對一個美麗的異性的酸甜心情。
兩人在那酒家吃了簡單的飯,便到上海路的中德文化協會去看書畫展。書法方面,除了現代作品之外,還有一些著名的古代書法展出。其中歷史上的名書,把中國優美文化的傳統,從其墨痕中散發出來。晉代的書法中,雖然雜有不少臨摹的,但雖是臨摹的其中也有現代人所追隨不及的。唐宋的書法自不在話下,清朝的鄧石如、包世臣、石庵、板橋、鐵寶等的書法都是不可錯過欣賞的。繪畫方面的作品,跟書法比較起來缺乏生彩。太明雖然不知道中國現代畫壇的趨向,但以在這會場所看到來說,除了後期印象派畫風的一些作品之外,沒有什麼值得看的。中國近代書畫的缺陷在於藝術的貧乏無法從封建的羈絆掙脫出來的憂鬱,藝術只是被悠久歷史的偉大之傘蔭蔽,無法從其陰影走出一步的積鬱而來的了無創新和停滯的暗淡。
淑春對於繪畫和書道的教養,果然如太明所想像的,她的批評,具有銳利的文明批評,顯露出她不尋常的才氣。然而她對太明的批評力,由衷欽佩似的樣子。這樣的一起參觀書畫展,把兩人的心溶合在一起了。
愉快的知識上欣賞的興奮,走出展覽會場時仍餘興未盡。兩人想徹夜相談,自然而然的這是一種想彼此瞭解的心,連時間的經過都沒注意,忽然發覺已經黃昏了。但兩人都覺得這麼美好的一日,就這樣結束很遺憾。於是進入一家菜館共吃晚餐。太明想吃過飯後就道別。跟她在一起太久,以一個教師的立場良心不允許。然而出乎意外的,她自己邀太明去聽戲。太明從教師的體面而言,雖然覺得晚飯後就應該道別,但她一邀,就同意了。
在明星大戲院看著京戲舞臺之間,太明對舞臺,還不如注意力都放在旁邊的淑春身上,淑春全神貫注在舞臺,太明看她的樣子,心想:
“也許她不像他那樣,一心在她身上。”
後來的發展
那星期日一起度過後,兩人的心情更接近了。兩人已不只一次共度星期日,可以說幾乎每個星期日都相約在一起。但是,其後並沒有像最初的星期日那樣有顯著的發展。而季節已到了夏天。太明感覺兩人之間的關係有點停頓似的,慢得令他著急。他很想早日弄清楚淑春的真意,跟她結婚,完成他們的愛情心願。
春天有春天的風情,而夏天有夏天的情感。季節的推移,不只是在風景之上的,在淑春的服裝上也有鮮明的變化。從清爽的藍色單衣的肩膀,淑春那白皙手臂線條美好,映著綠葉,肌膚細嫩、豔麗。這年輕輕的肉體,太明渴望地等待著能夠擁抱之日的到來。兩人同遊玄武湖,或渡過秦淮河到石霸街雜亂的小巷逛著,總是不厭倦的散步。
有一個星期日,兩人去遊玄武湖。太明那天從早上心裡就有一個渴切的期待,他希望兩人的愛情有一個清楚的印證。
星期日的玄武湖,遊人多而熱鬧。驀地太明看見長堤的柳樹下站著兩個美麗的少女,那光景就像一幅畫,兩個少女像姊妹的樣子。太明莫名的感傷,看著那光景不禁引起詩情,他作了一首即興詩:
萬縷千絲淺綠宜
長堤湖畔立多時
那知姊妹談何事
顧影相憐妒柳枝
太明自己認為寫得還不錯,便把它拿給淑春看。淑春拿著那張紙片,吟味一會兒:
“很不錯呀!”然後她說:“不過那姊妹,似乎還不能說有妒柳的腰嘛。”
她委婉地批評了一句。這與其說是對太明所作的詩的挑剔,不如說是她對於詩中姊妹的嫉妒。而從其措辭中,也看得出初識所沒有的一種熟不拘禮。
兩人從長堤向五州公園走去。太明想抓住對她表白愛的機會,但感覺周圍人太多。但走到停著幾艘畫舫的地方時,淑春提議乘坐畫舫。這真一個絕好的機會。兩人乘上畫舫,向玄武湖的湖心緩慢地劃出。
除了船頭的姑娘緩慢地劃著船之外,船上沒有人干擾。兩人的身體深深地靠坐在安樂椅裡,沉浸在寧靜的冥想心情中。
太明靜靜的等著求愛的時機。船離岸遠了,湖上也沒有其他的船影。他覺得現在這時機來了:
“淑春......”
太明說,水拍著船舷,他說話之間只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聲。
“淑春......你覺得我們之間的事如何?”
太明以冷靜的語調說著,注視著淑春的臉。淑春無言的望著太明的臉。那臉因反射著碧水而搖動,顯露出緊張的神情。
太明的心裡有向內藤久子求愛時的苦澀記憶。這使他對求愛的方式格外慎重。他心裡發誓絕不勉強對方。他的身體任由畫舫的搖動,冷靜的以理智的語氣,把第一次在火車上看到她至今天他的心路歷程講出來。是平靜的,控制住熱情的求愛。
太明說完一番求愛的話後,兩人之間沉默了起來。只聽到水拍著船舷的聲音而已。過了一會兒淑春說:
“先生的心情我瞭解,但我要稍為考慮一下。”
她切斷話,又說:
“不過,請不要誤解。我對於結婚,也許想得太過於理想了一點,不過,我是想照它來實行呢。”
其次便輪到淑春來說出她的一番話了。她說她對結婚持有理想。為了實現其理想,必須要有一個方法。照她的想法至少要保有三十個男朋友,從其中選擇三個男性來談戀愛,然後選擇出自己的結婚物件。這誠然是新時代女性的自負。但反過來說,又未免讓人感覺到其持論的公式化淺薄。淑春大約以三十分鐘時間,大模大樣地陳述自己的觀點,然後她又說:
“不過請不要誤解,我現在說的,跟愛不愛先生是另一回事。”
太明在她的話尚未說完前,已隱約瞭解她持論的方向時,他又落入絕望的、暗澹的心境中。因為目前的現實甜蜜幸福,所以聽淑春這樣說,太明就像從安樂椅上被甩在堅硬的大地上似的更感到沉痛。
──這是婉轉的拒絕。借新時代的理想結婚論來表示拒絕的意思──
他幾乎含淚的反芻著淑春的話,對於她用這種沒有血肉的公式化理論來表示拒絕覺得很遺憾。如果她是一個有溫柔之心的女性,為什麼她不能忘記這一切,投入他的懷抱呢?
他又想起一個老于世故的朋友,那油條男子說的話:
“你呀!上海女子辣,也就是認為戀愛跟糖果一樣,經常吃巧克力會厭倦,就如有必要換糖果一樣,男人也必須更換,而且她們實踐著這種觀念。這豈不是很好的新時代女性嗎?我倒想跟這樣的女人談戀愛呢,嗯,你說呢!”
如果這樣便是新時代的女性,那麼淑春也一樣可稱為新時代的女性了。太明這樣想著,覺得直到現在認為對他親近的淑春,是他的手觸不及的距離他很遠的女子。
畫舫不知不覺已劃過雞鳴寺,到紫金山麓一帶了。太明失望,默默無語,淑春說:
“先生!對不起啦,我說的話任性......”
愛情恢復
從此太明每天悶悶不樂。而跟淑春也自然的疏遠了。既然無法獲得淑春的愛,他覺得在日語學校教書也很痛苦,而想索性辭去這份兼課的工作。但結果他跟淑春之間的情形又朝太明所未預期的方向發展。人的心複雜而變動的。淑春說了一番自己的理想論,但現實未必能照她所說的公式而行。要合理地保持三十個男朋友不容易,因此想從其中選出三個優秀的人,再從其中選擇一個結婚的物件,事情哪能如她所想的那麼理想呢。當她感到其理想論的破綻時,淑春始覺得太明未嘗不是一個難得的物件。
如同太明的心中有淑春一樣,淑春的心中也有太明。那天淑春沒有接受太明的求愛,只不過是她的心一時的驕傲罷了。
晚秋裡的一天,太明對淑春的突然來訪吃一驚。在教室裡雖然會見面,但從那次以後,兩人便沒有在外面相會。
“先生!跟我去散步好嗎?”
淑春明亮的媚眼望著太明這樣邀他。太明應邀走出戶外。季節已經令人感覺有點寒意,路旁的白楊葉子全枯了,只見那灰白色的樹幹立在冷風中。兩人不知不覺走到陵園,默默地走著,從他們的腳邊,尋找食物的鴿群啪的飛起來。
不久走到沒有人影的草叢一帶,兩人便在那裡坐下。
於是淑春突然把臉伏在太明的膝上:
“先生!上次的事情,請原諒我!”
她說著扭動身體:
“我說了很任性的話......原諒我吧!”
她斷斷續續的說。太明便知道她已接受他的愛,他的全身發熱起來,他一下子扳起她的臉,注視著她那哭濕的眼睛,以低而有力的聲音說:
“沒什麼原諒不原諒......我只是等候著而已。”
相克
新婚生活和新春相隨在一起而來。
淑春在這三月裡的畢業以前,還有殘留的學業,仍然到金陵大學去上課。太明依然繼續教書,但那已是為了生活而從事教育工作。而家中的雜事由新雇來的阿媽料理一切。
太明是幸福的。他像沐著溫水浴般在心滿意足的心情中,以前對事物的深深思索或冥想或煩悶的習慣已消失,他只是耽溺在與淑春的生活裡。就像他以往所求的一切只是淑春似的,他已滿足。但是,這使他沉醉的幸福,並沒有維持長久。淑春金陵大學畢業,在決定她今後要走的方向時,兩人之間的種種意見開始對立了起來。
太明希望淑春畢業後在家做主婦,但淑春希望到社會工作。她對太明的看法說出自己的見解:
“你也是一旦事情臨頭,腦筋就像老人一樣封建,我不希望受家庭束縛。婚姻並非契約,我不能因為結婚而拋棄自由。”
她說出自己的主張,並且動輒說:
“男人把妻子當做長期契約的娼婦吧!”
她說了諸如此類的過激之辭時,太明總是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寂寞。
淑春照自己的主張,無視太明的希望,由學校的介紹而進入外交部工作,終於踏入政治之路。太明覺得這可能會給家庭帶來不良的結果。而他的預感果然並非杞憂。她的生活天天改變。星期日,已不再如以往那樣對大自然的風景有興趣而完全趨於不同的方向。有時太明提起《西廂記》的佳句或《紅樓夢》裡的詩為話題時,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樣表示興趣,她的興趣已轉變到對跳舞或打麻將或聽戲了。
南洋華僑的賴,其後進入政府的宣傳部工作。賴以及外交部的一些年經官員圍繞著淑春。不知不覺之間,太明的公館變成這些人的俱樂部似的。而淑春也自負自己的美貌,就像自己是女王的樣子。每天晚上他們來打麻將到深夜。太明起先勉強跟他們應酬,他原就對麻將視如鴉片般的覺得討厭。而這些人起先如紳士,常來習慣了,在太明的面前也說一些下流的話。淑春把自由與平等像宗教般的信奉,她當然不忌憚。她說,男女在任何場合 都絕對平等。她想做什麼是她的自由,對丈夫沒有顧慮的必要。她的生活漸漸奢華起來。她的化妝品或裝飾品,大多是圍繞著她的男性贈送她的禮物。
有一天晚上 ,賴和那幾個無聊的人又聚集在胡家的客廳。賴把從上海買來的,據說是最新流行的上海鞋贈送淑春。淑春大悅,在客人面前打開來展現。那誠然是如淑春這喜歡時髦的女人會中意的,華麗意匠的鞋子。太明默默的望著其光景,賴顯露出得意的笑臉,太明看了心裡冒火。令人完全抹煞看得出賴贈鞋的下流底意,顯示出賴那不潔的好色之笑。尤其是賴對太明這一家之主完全不看在眼裡,一味迎合他的妻子,也使太明感到不愉快。
那天晚上的麻將一直打到深夜。太明不堪在場回到臥室上床睡了。但前面屋裡傳來的牌聲和黃色的笑話聲,使他睡不著。他驀地想起父親說的話,有一種不吉的預感而戰慄。他父親胡文卿常說:“狗(賭博)、婊(賣淫)、賊”,認為這些是最下賤的。不知不覺自己的家裡竟染上這種惡習。他這樣想著的當兒,依然傳來他那忘了謹慎的妻子大聲的淫媚笑聲。
“不能這樣下去,無論如何一定要想個辦法。”
他想著,為了妻子、為了自己、為了家庭一定要有什麼處置才行。可是,這便需要妻子的協力同心,但一想到要去求她,太明便感到很絕望。妻子一定不會同意改變她的作風的,若他堅持硬要她改變,她恐怕會以夫妻兩人的意見不一致為理由提出離婚的請求吧(在中國僅是夫妻意見不合便可構成離婚的理由)。她這種人,一定會把這事情在報紙上大登廣告的,僅這樣一想太明的勇氣即挫折。
打完麻將客人回去後,已經三點多了。太明一直未能成眠。他在床上諦聽著,妻子的腳步聲近了,開了房門,啪地扭電燈開關。她看了太明說:
“啊,你還沒睡嗎?今晚僅是『抽頭』就抽入了二佰元呢。”
她的語氣喜不自禁,太明不覺光火:
“臭錢!”
他唾棄似的說,他自己都未預期的激烈的口氣。淑春聽了不禁怯然的注視著太明,但突然拋出錢:
“太過份了,真是的,你把人當野雞!”
她開始哭泣,太明看她那委屈樣子,又覺得她可憐:
“我稍微說過份了。好啦,不要哭了吧!”
太明不得不安慰她。
可是她的行為一直不改。因為總是到深夜才上床,早上常睡懶覺。太明因為過去的生活有規律,他即使很想早上睡覺也無法入眠。偶爾他醒了,故意仍然躺著不動身體幾乎都發痛了,她還是不起床。因此他每天早晨,早起床一個人寂寞地等著妻子起床。星期日尤其為甚。若有事情叫她起來她發怒。等著等著仍然不起床的妻子,他仍然等著那心之焦躁,實在受不了。她一起來,首先阿媽用臉盆端水來,幫她梳洗睡迷糊的臉。漱口、喝咖啡、吃早餐,一切都要假阿媽的手。偶爾星期日阿媽不在,她便一直等到阿媽回來不洗臉。更有甚者,她靠坐在安樂椅上看報紙,不意報紙掉落地上。她頻頻按鈴呼叫在樓下的阿媽。太明在旁看著以為她有什麼事,她自己稍抬起躺著的身體便可撿起的報紙,卻特意要阿媽上來替她撿起。太明怒上心頭說不出話來。而她的嘴說來堂堂有理:
“新生活運動”、“生活改善”、“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等等。
凡是社會上流行的新運動她都舉雙手共鳴,她率先主張。但她自己卻不實踐。她自己不能實踐的事,卻能不在乎的說,太明覺得不可思議,而她自己卻不覺得矛盾。
她的麻將熱轉移到跳舞,每晚到夫子廟的舞廳跳到深夜。她的舞伴當然是那些圍繞著她的男性。太明連打麻將都討厭,對跳舞更不懂,因此自然不會跟妻子一起去跳舞。而她不顧慮到丈夫的心情如何,不忌憚誰,隨自己的自由,以這做為唯一的自傲而行動。若是把她的這些做法認為是黎明前的風潮,那也無所謂,但太明那能這麼想得開,他苦澀瘦思,每天晚上一個人寂寞地等著妻子回來。有時晚上他無論如何無法一個人先睡,他的思緒便馳到舞廳,想像著這時她合著爵士音樂的節奏跟年輕男人挽手跳舞的場面,對其淫蕩不禁會湧起一股憎惡心。他忽然想起鶴子,如果他跟鶴子結婚,也不會落到這樣的辛酸而過著幸福的生活吧。有一天晚上,不知淑春居於什麼想法,極力請太明一起去跳舞,太明忽然為好奇心所引,跟著她去夫子廟的國際飯店。她的四、五個同伴也來,當然賴也是其中的一人。
在那裡太明所看到的種種情形,從他所持有的倫理感而言,是他難以容許的頹廢的極致。男與女隨著淫靡的旋律而狂舞,無任何羞恥之色。還有跳舞達到高潮時場內的照明消了時,處處可以聽到接吻的聲音。這種舞廳的氣氛,若是跟自己不相干,僅是一個旁觀者尚能忍受,但他所看到的卻是自己的妻子淫態的肢體,輪番跟男人跳舞。
“淑春究竟為什麼,特地要自己的丈夫來這裡看這種情景呢?這便是所謂的新時代嗎?”
他終於無法在那裡待下去,中場就回家。而從這天晚上起了奇怪的惡寒發冷,身體不支臥床。在那一個多月的病床生活中,他面對著一個問題:那便是妻子現在的這種生活,做丈夫的究竟是否可容許呢?
“我對於已經成為過去了的封建觀念,還無法拭切的殘留著,這妨礙了理解新事物嗎?”
他這樣的想著。以過去的事物為標準來判斷,對於新時代的事物,不管是有意識的或無意識的,難免帶著防禦或抗衡的態度而不抱好感。新事物,當然要用新道德律、文化感來理解,他這樣想著。於是淑春那看來奇矯的行動,其實是新事物產生前,也就是在社會進化的過程中一個無法避免的現象,在這個意義上說來淑春也是一個犧牲者。他這樣的想著,感覺有一點能諒解淑春了。但是,這種情形,在理論上縱然能夠按捺住自己,太明的感情卻還沒有那麼開明。現在妻子的這種態度他即使能夠容許,太明預感到不久的將來妻子的貞操會出現危機。連這種妻子的不倫,都要以在社會變革過程中的犧牲,丈夫都不得不忍耐嗎?他這樣想著心很亂很亂。於是覺得現在就要想出一個事情來臨時做丈夫的應處的態度。
太明終於從病床上起來了,他的心經過長時間的心理苦鬥後,有一種安定的心緒。他想:
“妻是妻,我是我自己。應恢復因結婚而忘掉的自己。”
許久以來,這時他才湧起了想親近書本的心情。他讀《春秋》或《諸子百家》。於是覺得自己以往的那些煩惱,都是微不足道的俗人的煩惱。
淑春自從太明不再干涉她的行動後,她稱心如意,不斷追求新刺激而樂此不疲。但冬天到了時,她的肉體發生異徵,不再精力充沛。有一天晚上,太明聽妻子告訴他懷孕,已經有五個月的樣子。淑春告訴他時的神情,有一種她平常所未顯露過的女性的溫柔,與向丈夫撒嬌的樣子。太明對妻子也感覺到她心中的另種人格,對她的看法改觀。而這天晚上兩人許久以來罕有的以夫妻的親密感情談到夜深了。
“生了孩子後,妻也許就會成為一個愛家庭的女人....”
這是太明的希望。不久在那年的夏天,淑春生了一個女孩,因紫金山而取名紫媛。但是,太明寄託在愛兒出生的希望,隨著日月的經過而成為泡影。淑春在產後肉體恢復,孩子交給阿媽照顧,她又恢復為“新女性”了。
“沒有辦法,隨她的意思去吧!”
太明已不再對妻子抱有任何期待了。
在家庭裡未得到慰藉的太明,熱情的發洩轉向讀書,以及集中精神於學校的工作。尤其那時候民眾學習日語之熱澎湃,日語學校的工作,有迴響而使人起振奮。他自己的立場,現在已是學校的中堅教員地位不動,每週教學時間已增至六小時。
到日語學校來學日語者,不只是年輕人,社會各階層的人都有,其中也有政府官員、實業家。
其中的一個張姓外交部參事,也是客家人,他對太明特別親近。張常對太明談一些社會現象或外交部的新聞。有一天,太明和張一起喝茶。張問了太明一些日本的事情後,便以他那青年外交官特有魅力的口才,告訴太明一些外交部有趣的新聞。
“最近發生這樣的事情:在南京的記者團從各方面都集注著親日外交上,記者對外交部提出攻擊性的質詢,外交部一個黃姓官員出面,實在是大膽,而且奇特的回答說:『反正中國在走向滅亡的命運,既然遲早會滅亡,何不趁未滅亡之前,彼此兩蒙其利呢!』他這辛辣的諷刺使大家啞然失色....。黃是意識到悲哀的歷史轉折,而說些自嘲的話來表現,但這豈不是對悲哀的中國現狀的憤怒嗎?他如此爆發出來,以喚醒大家的反省,這正是中國的悲哀。”
張這樣說著歎息。太明以暗淡的心情聽著,心裡也深深的反省。從此他和張成為知己朋友。星期假日常在一起。
其次的星期日適逢重陽節。這一天南京的文人墨客聚集在北極閣開詩會。太明想出席而走出家門,一個人去有點膽怯,他便去約張。張在家,但他對漢詩沒有興趣,提議去雞鳴寺看廟會。太明也並非一定要去詩會,便順著張的提議。
兩人走到紅葉正美的考試院一帶時,進路兩旁排列著許多乞丐,他們向人行乞著。乞丐人數多,他們的外觀和行乞的方法各不相同各式各樣,頭髮白而臉如澀紙色髒汙,日曬了的老人,有人走過時便腦袋撞著磚頭,額頭流血的向人乞討,有爛了半截腳的,有抱著小孩號哭的,還有 那與其說像人,不如說像活動著的一團破爛布的小乞丐,男女老幼....看來簡直像令人酸鼻的地獄圖。如同太明在小時候跟母親去寺廟時見到的十八地獄圖現實所呈現的景觀。太明一一給他們零錢而走過,張卻置之不理迅速走過。不久兩人上了山頂,在景陽樓旁邊的一家茶店歇腳,在那裡品味清香的龍井茶,一邊瞭望玄武湖的風景,彷佛現在才發覺似的感到深秋的涼意沁人。
看著玄武湖,太明想起了和淑春結婚前的情形心裡勾起懷念。從那時到現在並沒有經過多久的歲月,如今結婚後的兩人之間,連孩子都有了,但彼此之間卻產生無可奈何的隔閡。
“如果那時兩人沒有結婚的話....”
他這樣想著 ,心裡有一種淡淡的哀愁。但同來的張這時面對著湖景也毫不感傷,他就像以揮著利刃之勢,發揮他犀利的議論。他啜飲龍井茶潤潤喉嚨說:
“胡先生,近來在南京的知識份子之間,以秦檜為例子的責難來評論漢奸的說法很流行,你的看法如何?”
他先徵求太明的意見,但這與其說是徵求太明的意見,不如說是發表他自己的意見的開場白,他立刻接著說:
“凡是有利敵行為者都可稱為漢奸,但漢奸的種類不只一樣。在歷史上所有的漢奸,據我看來,大約可以分為三種:第一種是無知無能之輩,為了自己的生活不知不覺犯了跟漢奸一樣的行為,其次是利欲薰心者,為了更積極的利益,而趨於利之所在,這些人大多是中產階級或知識份子,看來好像有思想,其實是沒有思想和節操的機會主義者。第三種,有充分的知識和能力,卻忘了自己的國家的歷史者,果斷的、積極的協助敵人,這種人就是所謂的賣國者。第一種和第二種人不足為道,真正值得稱為漢奸的是這第三種人。”
“要救中國,只有靠青年的純真和熱忱,這是最近實際發生的事情,復旦大學的學生因為對外交政策不滿,在外交部長搭乘火車要去交涉外交時,就在發車間際躺在火車頭前阻止開車。打算自己把鮮血流在鐵軌上,藉此阻止事情的決死的熱情,這便是救中國之力的源泉!”
張的語尾因為感動而聲音變得沙啞。其說法,太明不禁也很感動。他想到自己為私事懊惱,以讀古典書籍來逃避,而深深的反省自己。其後張也仍然跟太明相聚。
於是張漸漸的給太明深深的影響,太明不知不覺的受他熱烈的想法同化。
太明認為自己所能做到的,便是他現在從事的教育工作,通過對子弟的教育來鼓吹愛國心。而張對於近來讀古典書籍的教養方面,他提出了一個革命性的意見。例如他說:中國的文化,令人感覺如長江一樣,濁流滔滔,通古今,誠然偉大,即使想使濁流澄清也不能夠,只有自然的任其氾濫之外別無他法。中國的文化由於過去的遺產很大,其債務也很多。倒不如索性放棄其遺產還好些吧?中國的文化完全是貴族享受的文化,是為少數人存在的文化,缺乏大眾性,第一,其文字難,要學會得耗費十年時間。那麼其文化即無普及性。一般大眾有其生活,為生活所逐沒時間學習那難解的文字。因此既然是使用漢字,結果大眾都將成為文盲。總之,漢字已不合於時勢,若沒有更簡便的文字,將落伍于其他的文明國家無法與之競爭。若是僅學會文字都要耗費半生時間,對於科學、文化都會沒有餘裕引進。從某種意義漢字是保護專制政治的牆壁。若使用漢字必然增加愚民。所以應該廢漢字使用音標文字。這對於我們這一代雖然有點不方便,但為了子孫應斷然而行。我們的時代若怠於改革,結果後人一樣難以學習。
第二,不值得的是,由於其文字所產生的文學。由於難解,以其“高尚”使俗人無法瞭解。因此懂得文字便可成為偉人。所以讀書人長久統治天下。一般大眾因而連信都不會寫。執著於漢字,中國的新文化便無法建設。沒有新文化,中國永遠無法獨立等等。他說了這類的話。
一夜
外交部的一些人都酒量好,太明受到張的影響,近來稍會喝一兩杯了。張親近太明後,帶太明到種種場合,那裡所談的話題都是政治方面的。
例如據張看來中國自從東北三省(滿州)被奪後,人民倍感壓力增加,也就是必然的預感到要站在最後關頭之日。這種趨勢引起一股學習日語熱。這種情形不能認為只是一時的現象,因此有心人憂慮。在日語學校的學生中,有人甚至坦然的說:“反正中國正走向滅亡的命運,為了明天的麵包必須趁現在學習日語。”這種自嘲的話,聽了能不落淚嗎?但大家學習日語並非都出於這種心情。“日本的文化翻譯作品很多,學習一種日語就可以方便的閱讀世界上的一些文獻。”有人是由於這一點而學日語。又有一部分激進分子,是為了戰爭而研究。張這樣說著含糊其詞,不禁歎息。張說,若是能夠最好一切問題都由外交上來解決,不希望有戰爭,但是若突然遭遇到悲哀的歷史命運,人力不可抗也未可知,他說著語尾含糊其詞。太明想起日俄戰爭稍前的事情而感到栗然。明治三十四、五年時,日本人因為監於日俄戰爭勢必無法避免,日本國民一致地研究俄語。若日本語熱是暴風雨前的現狀的話,那是歷史的大不幸,心情怎能只是默默的看著而已呢。
張突然將被調往日本赴任,太明被邀請參加其歡送會。這是志趣相同的同志聚集的內部聚會。太明按照張事先告訴他的路途,從書院街走到苛園。目的地的場所是苛園十二號。接待的人帶領他進入內部,再帶領他上二樓。二樓擺著一張大桌子和排列著大凳子。擺放著四盆美麗的鮮花。有四、五個青年外交官,還有上海美術學校的先生都到了。太明突然進入,但沒有一個人認識,不知怎麼樣跟在座者打招呼,躊躇了一下。於是其中的一位年長者出來跟太明打招呼,並把太明向大家介紹。主賓的張尚未到,旁邊站著的兩個藝妓笑容滿面地向太明打招呼。不一會兒樓下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引擎聲一停,便聽見上樓的鞋聲,那是張,他胸前薔薇色的絲手帕從口袋稍露出一點點,新西裝、光亮的皮鞋。張上了二樓,一一和大家握手,客人都向他道賀:“恭喜恭喜!”張再三謙虛,才在主賓席坐下。太明坐在末席,但因為他教了張日語,大家推著他坐在張旁邊。席位一定,張站起來致謝詞。
酒過數巡,一座談論風發有趣。而美術學校的兩位先生,因為美術上的些細觀點的相異,而有點爭論起來,兩人一個是法國留學生出身,另一個是日本留學生出身。但留學法國的美術先生,終於感情性的,把這學問上的爭論,下了一個荒謬的結論,他撇嘴自嘲的說:
“反正中國將成為你們的天下。法國的勢力不可能支配中國的。”
他吐出這句話時,不只是跟他起爭論的先生啞口無言,一座都靜悄悄的。令人發窘的沉默。好好的歡送會,使一座冷場。藝妓機伶唱起了“天水關”,於是好歹又恢復了酒興。而話題最後便轉移到主賓張的被派往日本之事了。
張是從許多青年外交官中,被拔擢出來派往日本的。從這意味之點來說,一座的人對他都有很大的期待,張自己本身也因重大的使命感而有點緊張的樣子。他的表情有如緊張的面臨暴風雨前的非常感洋溢。張請太明表示他的意見時,太明說,希望他對東亞的危局預先設想沒有後顧之憂的策略,全力以赴貫徹,太明說了諸如此類的話。
“我明白你的意思,期待這樣的做。”
張這樣的說,用力握著太明的手。張擔負著重大的使命赴日本,太明由衷的願他奮?到底。
這天晚上,太明罕見的喝醉了,記不得自己是怎樣回家的,大概是誰叫了人力車送他回來。太明回家後,在苛園十二號,那由於男性政治氣氛而來的興奮仍有餘韻,以其勢,他對於這一天難得的比他早回家出來迎接的淑春說:
“茶!倒茶!”
他用平常所沒有的粗聲語氣命令。淑春意外的順從,銳氣受挫似的抬頭看著太明:
“你喝酒了?”
她怯怯似的說。太明以朦朧的醉眼定睛看她,感覺她那紅唇有平常未見的露骨的姿意。
“喂!你過來!”
太明以粗魯的動作抱住她的肩膀,她也是柔順的。
風暴之前
在福昌飯店六樓的咖啡館,雖然裝飾普通,但氣氛寧靜,唱片播放的音樂高尚,因此知識人常集於那裡。尤其是那咖啡館的東側適合於瞭望風景,睛朗的日子紫金山看來近在眼前似的。連夫子廟一帶的街景,也一望看入眼裡。
太明無目的地在街上蹓躂累了時,常到這裡來坐坐,聽聽音樂,排遣孤獨的時間。
他跟妻子的生活,依然持續著同樣的狀態,太明未從妻子身上獲得慰藉,他從獨生女紫媛找到安慰。紫媛沒什麼得到母愛,喜歡太明。他教這幼小的紫媛說說話所過的時間,是太明無味枯燥的生活中,最感到享受天倫之樂的時間。
但雖然在家庭裡有女兒給他的安慰,他的心仍然不平靜。
這是因為那時國內外緊迫的情勢,使他的心神不寧,到了那時候,傳說上海已組織成了“人民戰線”的新聞,加以在上海不斷發生血腥的恐怖事件,社會騷動不安,在學校裡也分為主戰論與非戰論兩派對立,這發展到感情問題那樣的,充滿了不和諧的空氣。太明為了要從這種漩渦中逃避出來,今天又到福昌飯店六樓的咖啡館來,迷惘地排遣時間。
突然像挑動店內播放的音樂那樣,過分響亮的喇叭聲和群眾的呐喊聲,從下面大樓底的路上傳來,打破太明的冥想,他從視窗向下望,那是學生的示威遊行,喇叭鼓隊奏著中國國歌,成群的學生合著國歌,齊聲高喊“打倒帝國主義!”“抗戰救國!”等的口號,整齊的隊伍近了,隨著其接近,腳步聲像怒濤般高起來。
每當接觸到這種光景,太明自然的會感到心亂。它令人感到一種不調和的、不鎮靜的焦躁心情。
他匆匆離席,像被驅逐似的出了咖啡館。然後,他朝著與學生隊伍的前進相反的方向,從中山路到新街口。但狂熱的不只是遊行的學生,熱潮處處卷起漩渦,新街口的圓環,民眾成群圍繞著,其中心正在演說。
“啊,這裡的情形也一樣。”
太明這樣想著,停下腳步,從人牆的背後傾耳聽著演說。
一個接一個走上舞臺的演說者都是年輕男女,演說的內容千篇一律悲憤慷慨的調子。但是那異常愛國熱忱的語氣打動人心,群眾中不斷湧起掌聲。
驀地,太明的目光注視著講臺上,一個演說者下壇,他的妻子淑春,在怒濤似的掌聲中登上講臺。他以一種有興味的,旁觀者的冷靜興味,等著妻子開口。
“親愛的兄弟姊妹們!”
講臺上的淑春這樣呼叫群眾後,進入本論的正題,她的語調便激昂起來。
但是她的演說雖然非常煽動的,郤沒有什麼內容。只不過是把武裝的語言羅列的一種感情論罷了。不過民眾聽了仍然引起很大的共鳴而鼓掌。太明覺得很無聊,無話可說。太明對於她那沒有理論根據,只把別人的宣傳生吞活剝地向民眾放言這種不負責任的做法,感到憎惡。若是小孩他會教訓的把她拉出場來打呢。不僅是淑春一人這樣,其他的演說者也多是一些挾泰山以超北海之論的那種說法。歷史上所行的那些政治性詐欺,他覺得便是由於民眾大多數愚昧的緣故。若借曾所說的話而言,即使知道現象,也不明白真正的現實。一般大眾自不在話下,連自己和他人都認為是一個知識份子者也有這種傾向的可以說約占百分之九十。如今在街頭的演說也是一樣的情形,嘴巴喊著必須抗戰,但對兩國的軍備一言不提。只要戰爭就行。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論調來煽動民眾的政治掮客,令人起雞皮疙瘩。尤其是他很瞭解自己的妻子淑春。她不僅絲毫沒有軍事上的知識,連本國的軍備也一點都不知道。而她卻倡言主戰論,實在令人遺憾。戰爭並非一廂情願的事。越王勾踐經過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也就是歷盡二十年臥薪嚐膽的艱苦才打敗吳國。為了小忿而拔劍不聰明。沒有勝算的把握絕對不要站出來。與其說他想到的是戰爭的勝負,不如說是對於妻子的沒有軍事知識卻倡主戰論使他感到惱火。他對於自己放任默認妻子的這種做法的身為丈夫的態度,感到遺憾。但是,她並不是一個會聽丈夫意見的單純女人,這樣一想,他不禁歎息。
淑春演說的語調越來越熱烈,聽眾的掌聲也越來越高。太明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受不了,他逃也似的離開那場地,於是一種但願早一刻離開那裡的心情,而加快腳步,一邊走一邊想著他和淑春的婚姻生活,是建立在錯誤的基礎上,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折磨著他。
社會上這種熱中的空氣,其後仍然持續著,不只是持續著,而且越激烈起來。進入八月,政黨的活動突然活躍了起來。而且各地組成了“救國會”,其機關雜誌《大眾生活》發行了二十萬部,震撼上海的出版界。而在這樣的風潮中九月到了,南京的天氣依然暑熱未消。
太明對於這種緊迫的情勢雖然切實地感覺到,但卻不直視其現實背後的事物,而是做著適宜於自己的解釋,從其解釋中找出生活的平衡以過著平常日子。但是危機從意外的角度,湧到了他這旁觀者的身上了。
九月中旬悶熱的一天晚上,太明在院子裡乘涼,曾公館派人來,曾請他立刻去一趟,這是前所未有的例子,太明想像著種種事情,跟著來人一起去了。到了曾公館一看,覺得情形有點跟平常不一樣,像空屋似的靜悄悄。然而,並非空屋。只有曾的書房點著電燈,他一個人在書房裡等候著太明來。太明看了一眼室內的樣子,不禁納悶的問:
“究竟這是怎麼一回事?”
行李都整理了,書籍一本也沒留下的收拾好了,室內一隅堆疊著三個旅行用大型皮箱。曾看著太明笑著說:
“時期到了,我今晚就出發。只這麼說你便明白吧?但跟你道別想與你喝一杯。由被歡送者擺餞別席倒是奇妙,來,乾一杯!”
果然唯一仍未收拾的桌子上,已擺了一些酒菜。是嗎?太明立刻瞭解事態,不必問他已知道曾要去哪裡。他事先已在心裡計畫要溜到西北,今晚決行的打算。家眷可能他已先送走了。那麼,事態已這麼迫切了嗎?太明對於事情的意外而呆然。
兩人各有感慨,默默地交杯,已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曾要離開這裡,便說明了他的思想。曾事先分析種種情勢,思考著他自己應走的路,太明也知道他為了要與聯合戰線的人取得聯絡經常去上海,但沒有料到他這麼快就決然付諸行動。太明到了如今才反省自己的觀望態度,感覺受到無言的叱責,覺得在曾的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於是道別的時候到了,曾用力握著太明的手說:
“抽象的理論已無濟於事了,要救中國只有實際行動。你也快一點從觀念之塔走出來,找出一條你自己應走的路,這是攸關將來你自己的命運的問題,並非別人的事。”
囚禁之室
抗戰,以及國共合作,時代的潮流滔滔不絕而動。過了年,到了二月發生西安事件。籠罩著全國的烏雲,延長到紫金山上了。花開的春天,而不安的氣氛卻濃厚,人心騷然。
一天夜裡,太明睡夢中被人叫醒,他睜開眼睛,面前站著三、四個陌生漢子。
“誰!”
太明正要叫時,卻被發自穩重而有自信的聲音制止:
“我們是首都員警,半夜失禮,但有點事情需要調查,請隨我們去一趟。”
果然制服的肩章閃著冷峻之光,他遞出的名片印著特高科長的頭銜。
“要來的事終於來了!”
太明以全身直覺到了,但心裡反而鎮靜起來。
“好,我隨你們去,不過,我收拾一下,請稍候。還有我的妻子尚未回來……”
“夫人嗎……呃,是嗎?總之,我們等一下。”
特高員警科長從容自若地回答,他那紳士般的態度,反而令人感到一種形容不出的冷冷予人的威壓,太明立刻判斷不可讓人久等。
恰好他正在收拾時淑春回來了。她顯然立即瞭解事態,但並不慌亂。他簡單地吩咐妻子一些事,便說:
“讓各位久等了,我們走吧!”
黑夜的街上,太明被員警帶上的汽車由太平路到健康路,再彎過幾條路繼續跑著。對太明來說,令他覺得那是不會再回來的,遙遠的路程。他的頭腦冷靜,像陷入地窖裡似的一種喪失感中,他一直閉著眼睛。坐在他旁邊的員警的體溫經過衣服傳到太明身上,使他覺得人的可親。
不久車子在南京市街,不知是何地區的一角,一棟古老建築物前停下。那並非首都員警廳。而是一處與外界隔離的特殊場所。
那建築物裡非常的陰氣沉沉,進入門內,在暗淡的燈光照著的走廊,如走向地獄的通路般靜悄悄的長長延下,太明由員警前後監護著走過長廊,經過一室又一室,被帶到裡面的一室,那裡大概是調查室。放著一張威嚇般的很大辦公室。科長在桌前坐下,請太明坐在椅子上,立刻開始審問。
太明在員警到他家裡時,對於被逮捕的理由,他已有一個預感。那是被逮捕的理由,顯然由於他是臺灣人,跟這點有關係。一經審問,果然不出太明所料。但既然如此,他沒有掩飾自己的身分,自從到大陸以來,他從未想到要掩飾自己出身的身分。
太明率直地承認自己是臺灣人,儘管如此,他吐露出自己對於建設中國誠摯真情,他那真情洋溢的態度,顯然使科長很感動。不過,他的同情和“當局的方針”是兩碼子事。科長說:“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會做間諜的人。但是,我無權釋放你,這是政府的命令,我不得不拘留你。”
結果是無望獲得釋放。經過一番審問後,他被帶到另一房間裡軟禁,卡一聲下鎖了。天花板、牆壁都發黑,布著蜘蛛絲的陰森斗室他一個人被留下時,太明感到自己完全跟社會隔離,不論他如何掙扎,也沒有辦法。
那像貯藏室的房間,放了一張舊桌子和一張簡陋的床,昏暗的電燈照著。太明在那床上坐下深深歎息,心裡想著自己突然遭遇到的這環境的激變。又想到這時可能還有許多臺灣人的政府官員,正遭遇著跟他一樣的命運。為什麼只因為是臺灣人,便要遭受這樣的迫害呢?他想起曾臨走時所說的話:
“這並非別人的事,是攸關你自己的命運的問題。”──但他沒有想到這時期會來得這麼快。那麼,究竟是誰去告密他是臺灣人呢?他的妻子淑春嗎?她不可能這麼糊塗。那麼是誰呢?想來真是不可思議,那些員警究竟是幾時從哪裡,像煙一樣的侵入的呢?太明想著但什麼都搞不清楚。
他鑽入臭氣薰人的髒被窩裡,想著,想著,本想使疲乏的頭腦休息,不論如何,但無法成眠。被窩的臭味過了一會兒便不大感覺得到了。他關掉電燈努力想入睡,眼睛反而清醒。他擔心著女兒紫媛,紫媛已經四歲了,平日由女傭阿媽和太明照顧著,幾乎沒有獲得母愛,近來他的妻子才有點得到孩子的親近,這也是因為不需要母親的照顧。他的妻子偶爾對孩子有趣地逗著玩。不過,紫媛還是會想念父親吧。這樣一想,太明因為愛孩子掛念著她,心裡感覺更難受。四周靜悄悄的,臭蟲爬來吧,感覺很癢。輾轉反側之間天亮了。他起來看見臭蟲咬過之跡如銅幣大小的紅腫。他以為次日可能會再審問,一整天空等待著。而除了獄吏送飯來之外,連腳步聲都沒聽見。只有從小天窗射入微微的光而已。斗室裡暗淡陰冷。想看書也沒有書,想寫點雜記又沒有紙。心裡思考著種種事情,但思想卻歸納不起來。
夜晚又來臨,獄中沒人的氣息之靜完全是一種孤獨的絕望的寂寞。也許是他的心理作用,連身體的顫抖都感覺得出來。他躺下來想睡,雖然腦袋模糊不清還是無法入睡。不知不覺眼前浮現出故鄉的山河,他想起了被阿公帶去雲梯書院時的情形,那時很快樂。野外和山地都有蕃石榴,提著籃子可儘量摘,河川裡魚多,一根釣竿必定可以釣到一兩斤魚。那時的農村沒有人吝嗇,別人的橘子或柿子摘一兩個沒有誰會指責。村人幾乎都沒讀書,大家都相信讀書一定會成為偉人。太明也一樣,童心裡也相信讀書後長大了成為偉人。但是他讀書了,卻沒有成為偉人。然後他想起了老阿公的墳墓。那墳墓在一處小山岡上,前面是茶園,前園由相思樹圍繞著,連遠方的中央山脈都能收入眼裡景色宜人的地方。他來大陸的臨行前,在阿公的墓前燃五根線香拜拜,誓言他將是埋骨大陸的第一代。祈求阿公保佑。可是他卻不像曾那樣的意志堅定。他不禁想回臺灣。故鄉的山河有美麗的詩或歌,不像江南那樣殺風景的山。這樣想著,他的心裡湧起了思鄉之情,那不下雪的地方,那裡有香蕉和青青的椰子。
接著他腦海裡浮現出母親的臉,不知母親現在的情形如何?他好久沒有寫信了。他這樣想著,母親消瘦的臉的幻影掠過腦海,父親的臉、哥哥的臉都浮現出來,甚至連至今從未想過的村人都想起來了。
這次遭受到的嫌疑洗清後,就回去懷念的故鄉吧,只要能夠回故鄉,他想無論如何的艱苦,如何的需要忍受也罷,他都願意面對……,但是能夠再回故鄉嗎?不得而知。於是他終於疲倦的睡著了。第二天醒來,身上又增加了幾個臭蟲咬過之跡。
他接連過了幾天孤寂的白晝和空寂的夜晚,那是令人感覺晝夜不區別的灰色時間的連續,身體瘦了,心也跟著細細瘦了,憔悴。他在煩悶和心神不寧中過了兩周。既沒有人來,也不再審問他,只有獄吏每天三次送飯來。那獄吏的來,都使他覺得能夠看到人的一種欣慰。
一天深夜,他突然聽到敲門聲,他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豎耳聽著,果然是由門傳來的聲音,他注視著門,又有敲門聲。他無意識地想開門而爬起來,從門縫中投進了一張紙條。他反射般的小聲問,誰呀?沒有回答。門外的腳步聲漸漸走遠了。又恢復靜靜的夜。他提心吊膽地撿起那張紙條,毛筆的細字清楚地寫著:
憶昔陵園共賞花
天教燕客降儂家
素知吳越皆同種
肯把先生任怨嗟
是一首詩,末尾寫著“丙丁”二字。起先他以為這是人名,但在他的記憶中無丙丁其人,他終於明白丙丁是火的暗語,意思是閱讀後燒掉。
他把這首詩反覆地讀幾遍,探尋其中的意味,而不是詩的意味。他想探尋其中隱藏著的意思。第一、在這深更半夜,誰會做這種的好奇的事呢?從筆跡看來是女性寫的,究竟是誰呢?這時,他的心頭閃現出一個領悟:
“啊,對了,一定是她。”
他想起有一次他帶了兩三個女學生去游明孝陵時,他曾經把戲作的一首即興詩顯示給學生看,其中有一個學生出類拔萃,顯露卓越的理解力,她自己也善於作詩,他記得她的名字叫素珠,那時他作了如此的一首詩:
春日山頭望眼賒
櫻雲十裡壓群花
匡時無術非固醉
藉此消愁任怨嗟
而她和的詩是這樣的:
留戀春光興轉賒
花中儂愛是櫻花
江南一幅天然景
莫擬烽煙錯怨嗟
逃出
但是,其後卻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是晝夜沒什麼不同,時間無限地連續著,而只在獄吏送飯來時,才把一日正確地分成三段時間。這是他唯一准許接觸的人,素珠奇跡般的捎來訊息已不會再發生了嗎?
與外界隔絕的獄舍,到了晚上連貓的聲音都聽不見。是深深的黑暗。看不見什麼東西,只有非常深的漆黑之闇。他夢想著時腦海裡浮現出黃經營的農場的景色,小孩在苦楝樹下玩著,甘蔗園裡一群女工在勞動著。夏日,在賣仙草店前聚集著一些女工津津有味地吃著仙草。他忽然想到自己是在獄中。啊,若是犧牲,應該是為人犧牲才有意義。他來到了南京,一點也沒有達到來大陸的目的,過著不知為什麼的生活而自己煩惱的糊塗情形更加明顯。萬一在這裡被處決了,豈不是死無代價嗎?沒有人為你哭,沒有人為你可憐,沒有人燒一炷香,像沒有棺材的流浪者,一樣成為江南之土,孤魂無依所永遠回不了故鄉,在南京的地下如同乞丐,在金陵蕭索的寒冬嗚咽。他不覺微微輕聲歎息。就在這時,太明突然聽到低微的腳步聲似的,是做夢嗎?不,他醒著。也許不是他知不覺睡著了吧。是聽錯了嗎?他豎耳諦聽著。鞋子聲停了。但的確不是他聽錯了。另有一個人在門外諦聽的跡象,太明覺得連那氣息都聽得見似的,驀地聽見衣服的窸窣聲,接著聽見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太明屏息。
房門從外面無聲地輕輕開了,一個黑影滑也似的進入:
“先生!是我,素珠”
煞住動靜的,氣喘似的聲音。啊,果然是她,年輕女性的體味在那裡。這千真萬確實在是素珠。難道是夢嗎?但不是夢。次一瞬間,兩人在黑暗中擁抱。素珠的胸氣息大起伏著,直接傳到太明的胸。然後兩人抑低聲音,在短時間內交談了種種事情,但沒有時間多說話。他明白素珠是來協助他逃走的,現在最重要的是逃出這重圍外。
素珠準備周到,她用事先準備的鉗子破壞斷鎖的螺絲釘,偽裝成單身獨自越獄的樣子。
“走吧!快一點!”
素珠走在他前面,她說,她那當科長的丈夫今晚有應酬,飯局很晚才會散場。獄吏呢,她差遣他出去辦事情。
一切都照她所計畫的順利進行,最後要把她綁起來,這也是為了偽裝。已經一刻都沒有時間容許他猶豫了。素珠被綁著示意他:“快走吧!”兩人百感交集,目光相接。
他照她的意思走到外面。從那條窄巷道向西快跑,深夜的鞋底聲格外咯咯作響。他不顧一切地跑著,途中好像撞到了什麼物體,事後想來是撞到了人。在巷道與巷道的十字路口停著一輛計程車等候著,車子左窗掛著一條手帕,黑夜中看見他閃出白色。他默默地上車,車內很暗看不清楚,他像跌落似的坐下,連旁邊坐著的人也沒有感覺到似的,他全身流汗,汽車立刻發動引擎開走了。
“先生!是我。”
那是耳熟的放低的聲音,他轉過頭來看,臉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是幽香,她也曾經一起去陵園賞花的一人。幽香和素珠聯絡了在那裡等候太明。幽香是一個有寬額頭的聰明女孩,在太明所教過的學生中也是他喜歡的一人。在學校中,她和素珠都接受過太明為她們批改詩文,和數學的特別指導。兩人都敬愛太明、喜歡他,與其說是師生情誼,不如說像詩友的關係。畢業後兩人都回上海。其後的頭兩年還時常寫信來,不知不覺消息斷絕了。而後來兩人又回到南京,但太明並不知道,這樣的邂逅是非常富有戲劇性的。
計程車過了太平路,向中山東路而行,十字路口的巡警令人擔心。但員警並沒有攔阻。太明想回家一趟,但又想剛才路上撞到的人可能是獄吏,稍耽擱可能又會被逮捕,太明便斷了回家的念頭。幽香的意見也是勸他不要回家。她說,其後的事由她來聯絡。計程車已經由中山路到鼓樓。那裡也有一個員警。為什麼南京夜間如此警戒森嚴呢?坐在他旁邊的幽香叫司機改走中央路,有點冷清的中央路沒有夜間的警戒,順利通過挹江門。計程車右轉到了下關的埠頭。果然停泊著日本的“漢口丸”。
再見吧!大陸
太明終於潛入上海了。從被拘禁到逃走,以及用非常的手段搭便船上了“漢口丸”都是奇跡般的成功。黎明前太明在下關碼頭與幽香匆匆道別後,對於上船或被拒,他決定向漢口丸船長說明事情拜託讓他乘船。幽香臨走時給他眼前需要用的錢。漢口丸的船長是一位奇特的人,太明說話時,他哼哼地聽著,聽完了,驀地以辛辣的口氣說:
“你們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說出自己是日本國籍的人來求助,真會為自己打算呀!”
令人覺得是拒絕的口氣,但次一瞬間又吐出一句:
“沒辦法,你就上來隔壁船艙吧,不速之客不便拒絕!”
那船長的措辭不和氣,但顯然可以信賴。在這動盪的情況下,在揚子江上上下下行船有其大肚量。太明上了船,就像坐上大船似的十分放心。下船時也需要一點演技,但都順利通通了。
他潛入上海後,首先找一家不惹人注意地方的旅館住下,櫃檯登記的名字用黃子銘。安排了住宿,他立刻去拜訪幽香為他介紹的李姓男子。
李是幽香的姐夫,很溫和的人,現在是做經紀人,以前是國民政府的官員。幽香的姐姐李太太是北京大學的畢業生,喜歡發表議論的女性,接待了太明,如同志般熟不拘禮地暢言著。
在上海時代的潮流加速度壓倒性地旋轉著,個人全被沖流得喘不過氣來。救國會的活動實在異常顯著,反日的工作進展一刻刻增大不安。租界是很好掩護場所。而社會上話題的中心全是戰爭。租界的咖啡館、酒吧、舞廳等靡靡之音消聲了,新的聶耳作曲的雄壯活潑的先鋒隊之歌登場到處被歌唱著。無言裡時時刻刻作著戰時體制的整備。在聯合戰線的口號下被統一的大眾一齊站起來,對日本紡織的罷工之幕剪了。在街頭則每天有學生或少年團的示威遊行。臺灣人變成站在那夾縫中,聽說下落不明的臺灣人日益增加。又聽說朝鮮人也展開獨立運動。面對著這種歷史的激變,臺灣人的歸趨遭遇到重大的危機。自己人敵我分裂。這是日本特務的政策。使太明感到很悲痛。有一天晚上,李說:
“歷史的力量會沖走一切,你一個人超然觀望著也落寞吧?令人同情。你對於歷史的旋轉任何方向都無能為力。即使你抱持著某種信念,想為某方面盡一些自己的力量,但別人卻不一定會信任你,甚至還會懷疑你是間諜呢。這樣看來,你是一個畸形的孤兒。”
李是半帶開玩笑的揶揄的說。李如今感染了周圍的人的愛國熱,拋下本身的職務,熱中於政治運動。
由於李的勸告,太明退了旅館房間搬到李家暫住。李的想法是,大概打算利用太明做什麼政治性的工作。但是,在租界的臺灣人身邊終於危險迫近了。日本的情治單位開始逮捕臺灣人。太明漸漸感到其威脅。他問心無愧,但一說到住在租界的臺灣人,便一律被視為不順從分子,日本的官憲殺氣騰騰的目光,顯然沒有餘裕辨別順從或不順從。
那時太明接到從南京寄來上海給他的三封信,一封是他的妻子寫的信,另外兩封是素珠和幽香寄來的。她們和太明的妻子取得聯絡,太明如饑似渴地讀著這一封一封的信。他和妻住在同一屋頂下生活時,她總是我行我素,如今太明過著如地下生活者一樣的生活,隔了許久見到妻子的筆跡,覺得有一種如溫泉似的使身體舒暢的暖和。她堅強地說,不必擔心家裡,又說紫媛長大多了,有時很淘氣傷腦筋,還附了一張他的妻子和女兒紫媛合照的相片。開朗的妻子的臉,和短時期沒見益發顯得可愛的紫媛,在相片裡活潑地笑著。太明一直記掛著家裡,這才放心了。而協助他逃出來的兩位女性,都欣慰地信裡寫了對太明一些勉勵的話。太明暫且沒有後顧之憂了。在他的心裡猶豫不決的回鄉念頭,這時決定了。他和李商量,李也贊成太明暫時回臺灣避難。
五月底的一天,太明在楊樹浦碼頭搭乘“嵩廣丸”終於踏上回鄉之途。混濁的黃浦江水被螺旋槳攪動,船漸漸離開埠頭。除了李之外,沒有送行人寂寞的船出航。
“再見吧!大陸!不知道以後什麼時候才能夠再來!”
太明望著江岸的景物慢慢地後退,他的心裡有複雜的感慨。
江水緩緩沖洗著舷側流去,從船下去的前方順著上潮沖來什麼奇妙之物,它幾乎接觸到舷側漂來時,太明仔細看,是一具俯身浮著的男屍。無常而死於無情的大陸,一具浮屍都沒有被人撈起。在這悠久的歷史之流中,一具浮屍不過像少許的垃圾罷了。太明望著那緩慢地向上浮漸漸遠去的無名男浮屍,太明再度說:
“再見吧!大陸!”
暗淡的故鄉
回顧起來太明在祖先之地大陸所過的生活,像一場夢一樣。回到臺灣後,太明感到安心了,同時卻又感覺到一種被找麻煩的情形。他在基隆上陸第一步的時候,這種感覺就緊跟著他。
水上署和海關對他的檢查,雖然沒有受到特別的盤問,但那極其嚴密的檢查法,有點使人感到畏縮,他並沒有做了什麼犯法的事,但心裡還是感覺惶恐。特別是當他站在刑警人員的面前時,全身不禁有點戰慄。他在大陸已習慣了自由闊達的氣氛,就像從廣大的地方突然迷入狹窄的小巷似的感覺沉悶。
從基隆上了火車後,他仍然有這種感覺。途中,他在臺北下車,在那裡遇到一個目光銳利膚色淡黑的男子。然後在公共汽車上,或在咖啡店中,那人總是形影不離地跟著太明。他到西門市場購物時,也看到那人。太明判斷那人一定是跟蹤他。太明感到渾身不舒服,他原預定要在臺北多停留一些時間便改變主意,立刻回家。而當他到了那懷念中的故鄉車站時,因為他事先未通知家人,沒有人來迎接他,卻由站長嘴裡聽到一個不令人高興的傳言,當他去行李房領行李時,站長對他說,有人要站長轉告他去一趟派出所。
太明感到納悶,但還是依照站長的話到車站的派出所去了。不過到了派出所卻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派出所的員警以非常殷勤的態度對待他,只問他種種關於中國的事情而已,不算是調查。太明出了派出所,便回家了。
就在大陸風雲告急時,太明平安的回來,家鄉的人都喜出望外。村子裡從沒有人去過大陸,只憑太明是去過大陸的人,村人便興高采烈,大家的興奮多半是出於尊敬之念,尤其是他在大陸擔任高等中學的教師,這是高等官,所以村人歡迎他回來的情緒高昂。村子裡的人都談論著他回來的消息。而從他回來的翌日,親戚或朋友便接連不斷地來探望他,問他中國的情形。
太明接待這些人,有點疲以應付。而在他回家的翌日午後,管區的員警來訪,和他共進午餐。從他下船登岸以來,覺得有人跟蹤他的心情,因而員警的來訪,更加使他感到不安。使他覺得有點憋屈,彷佛四面八方都堵塞住似的一種悶得慌。使他覺得如今他在家鄉已無法像以前那樣住得悠然自在了。與太明的這種心情無關,那員警問了想問的事,說了想說的話後才走。
像這樣太明回來後圍繞著他的環境,並非都使他覺得愉快的。村子裡的樣子已和從前有很大的改觀,生氣勃勃,油加利樹已生長得很高了,道路拓寬了,那寬了的路上,雖然是車體老舊的公共汽車,但每天有四、五班公共汽車的交通工具,散發著文明的氣息。而年輕人顯著地增加了,他們對太明大都不熟識,問起他們的父親之名才認識。圍繞著胡家的族人,也各有變化,更令人不勝今昔之感:鴉片桶已在三年前去世,阿三去年入了鬼籍,阿四戒鴉片了,跟著女婿一家離開了村子。堂兄志達已無法靠律師通譯維持生活,在村子裡賦閑,誰都不理他。太明的父親胡文卿雖然年紀老了,身體還硬朗,尤其因為中醫少了,求診(往診)的人增加,醫生的工作更忙。而胡文卿的第二夫人阿玉,在家庭裡的地位安定了,因此不再像以前那樣化妝濃厚,顯露出了良母的樣子。而太明之兄志剛已被村人推戴為保正,有其保正的勢力,看來很忙碌的樣子。
因為新陳代謝,與順應神的攝理村人也改變了。但只有胡家的公廳依然古色蒼然地聳立著,太明進入公廳,點燃線香拜祖先,祈求阿公的冥福,無限感慨。金箔剝落的“貢元”扁額上布著蜘蛛絲,神龕上的金屬器具顯出暗淡寂寂之光。太明去大陸時,決心埋骨江南而求祖先保佑,如今不得不回來,他覺得有一種愧對祖先的心情。
在這樣的環境中,太明對於他今後的出路做種種打算。他父親胡文卿看太明的這種情形,便勸戒他說:“做官雖然身分體面,但切不可以執著。”太明哪想到做官,只是沒有一份工作生活苦悶。在家裡住了兩三天,他感到缺憾、空虛,心裡湧起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孤獨感,心情無法平靜。
他母親阿茶,這時在他妹妹秋雲家居住,太明還沒有機會見到母親。太明起先原計劃把母親接回來跟他一起過著平靜的生活,但他回家後看了情形,覺得還是讓母親住在妹妹家裡對母親好些。總之,要等到見到母親後再做決定。他須早一點去看母親的,卻懶得出門遲延著之中,母親和妹妹一起回來了。
妹妹一看到太明,連一句久違的欣喜打招呼也忘了,劈頭就以埋怨的口吻說:
“阿兄,你也太滿不在乎了,母親那樣的苦等著你呢......”
母親阿茶則說:
“太明回來了,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啊,這也是城隍爺的保佑。”她睜大眼睛注視著太明,又頻頻用手拭淚。
驀地,太明看母親的手,她提著一個籃子,裡面放著一隻煮熟的雞和一束線香,大概是要拜土地公或拜祖先,稟告太明已平安回家。妹妹手中的包袱裡有一瓶花生米。母親的慈愛太明不禁感到眼角發熱,想在母親的膝下盡情的哭,他想到自己的流浪之旅,不知使母親感到多麼的悲哀,太明覺得很對不起母親。
這天晚上,他父親胡文卿、哥哥志剛都在內,一家團圓。他母親阿茶不願意跨入丈夫之妾阿玉屋子的門檻,只有今晚,因為一心要見回鄉的太明而打破前例。父親胡文卿面對一家人長久以來始有的團聚,心裡感到很滿足,只有阿玉謙虛地沒有一起上桌吃飯。她和阿茶雖沒什麼特別不和,但還是有一點不和睦。太明對於母親阿茶的這種包容態度,不由得感到同情。
晚餐的氣氛熱鬧。太明吃著最喜歡的花生,一邊吃一邊談著大陸的風物。家人問他蘇州和西湖的風光,但因為他沒有實際去過,所以沒有辦法給大家滿意的回答。但是,談到上海和南京,他便滔滔不絕地說著,使大家聽得很有趣。他父親胡文卿非常高興,說他希望一生能夠到大陸去觀光一次。母親只是高興地聽著大家說的話。他哥哥志剛則誇言他把一部份房屋改造鋪了日本榻榻米。他妹妹秋雲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仍然淘氣地對當了保正的哥哥從旁起哄的說:
“以後要去哪兒,我就要跟阿兄一起去。”
“為什麼?”
“因為你是保正呀,據說,當保正的人,可以叫火車停呢,是嗎?”
他妹妹嘲諷的話,母親聽了,叫一聲“秋雲”責備似的以慈祥的目光瞪她一眼。志剛苦笑的說:
“胡扯,那是從前的事。現在的保正沒有什麼特權,搭公共汽車擁擠時,可以先上車,公職人員不過如此而已。”
他認真的辯解,妹妹默然。
總之,這天晚上,太明一家人忘了平常的種種情形,直到夜深還可以聽到許久未聞的胡家的人開朗的笑聲。太明決定暫時住在妹夫的廣仁醫院裡。妹夫林東嶽還是個年輕醫師,有理想。他的醫院,因為醫師親切藥價便宜,在附近的農民之間頗獲好評,被以“新醫院”之名而使人親近。太明在廣仁醫院住下,本身沒有事,便開始幫忙醫院的事務性工作。所謂工作,無非是接待一些病患以外的許多訪客。
於是他發覺了不正常的事,動輒因為何事,幾乎每天似的特高員警或巡警到廣仁醫院來訪。後來才明白,他們來訪的不是廣仁醫院,而是來找太明,對於從大陸寄給太明的信件,也多方的想知道其內容。但因為他們太過於頻繁來訪,結果太明和他們便像友人同志一樣心安了。不過彼此心照不宣。
“如果出門旅行,請事先向分局報告。”特高員警若無其事的這樣說。
有一次太明因事要去南部,太明忽然想起自己經常受到特高員警的注意,並沒有做什麼虧心事,他決定照辦,去分局報告。他到了分局,那面熟的特高員警,並不仔細聽太明說到的旅行之事,而是開玩笑似的說:
“這一點小事,何必特地來報告呢......”
太明非常掃興。但是出發旅行時,他才知道那特高員警對他的警戒決不含糊。他在高雄換乘去屏東的火車,在屏東下車,再等候下一班南下列車的時候,那當兒他出了車站在街上走一走以排遣候車時間,他在公園觀看熱帶植物時,驀地發覺自己的身後有人盯著他的視線,他吃驚的回頭,同時看見有一個男子迅速掩身樹蔭下。他嚇一跳。那是今天早晨他到分局時看到的人。他忽然感到不安,回車站。火車進站,他最先上車。而那人也坐在次節車廂,一路如影相隨似的跟隨著他。太明想:
“果然是被跟蹤了。”
太明去分局報告的時候,那特高員警跟他開著玩笑,裝做並沒有細聽太明的報告,卻悄悄派人暗中跟蹤他。太明覺得不能不警惕。
“以後必須儘量避免惹人注意的生活著。”
他這樣想著自戒。而從旅行回來後。他就不再在人前出現,都待在裡面讀書。社會上的人漸漸忘了太明時,那使人心煩的特高員警便不再來訪問。
“哎哎,這就安心了。”
戰爭的陰影
“喂!苦力!”
苦力拿笊籬進來。於是其中的一個檢查員,一下子用米見插刺入面前的一袋米,把積存于米見插的米攤開在掌心上檢查,又把那些米故意胡亂拋入笊籬中,米碰到笊籬邊緣撒落一地,檢查員們一邊用腳底去踩米,一邊用米見插從一袋袋米的一端刺入檢查,於是說:
“喂,有石子,檢查不合格,全部重新精米!”
檢查員拋下這句話,其餘的米也不檢查了,迅速走出倉庫回到米店。米店老闆臉色發青緊跟著追,頻頻向他們求情,因為這批米近日就要裝船運輸,若檢查不合格問題就大了。
太明親眼看到這樣的事,義憤填膺,心裡氣得直翻騰。超過一千袋以上的米,僅檢查了十袋左右,其中的一袋偶然被發現了一粒小石子,便命令要全部再精米太過分了。但是,檢查員結束了檢查,並不立即回去,坐在店裡把已涼了的茶無味似的喝著。顯然另有居心,是一種垂涎欲滴的物欲態度。那時一個檢查員看到放在院子的一個舊木臼,走過去看,他回過頭大聲對同伴說:
“是樟木的,上等品呢。”
他說了,又垂涎地撫摸著。
“什麼?樟木的?”(樟木米臼用來當火?,是當時在臺灣的日本人最珍視的)
檢查員之中的主任站起來,走過去看那米臼,然後笑嘻嘻地走回來對米店老闆說:
“喂!把那臼子讓給我好嗎?”
他狡獪地眯細著眼睛。所謂讓,就是送給他的意思。太明看到這種情形,感到噁心,但他忽然想到若送他一個米臼,便可使那些通過檢查,那也不得不送,因此他悄悄對米店老闆耳語,勸他把米臼送給那人比較好。這老闆不像他兒子會臨機應變,既不懂日語又不會圓滑,不過聽了太明的耳語,這才領會了。
贈送了米臼,主任突然就變成笑臉的說;
“對不起,不過老年人倒通情達理。”
他的態度完全改變了,但仍然說:
“剛才檢查的米調製不良,今後要注意。”
然後他對部下說:
“今天就行了,給予通過。”
他以眼神示意,部下聽從也不檢查,忙著全部蓋上二等米的檢查印。然後老闆請他們喝酒,並硬請太明作陪,太明雖然無意在場,但為了給老闆當通譯便和他們同席。他們喝得有了醉意便說:
“當檢查員最差的是植物檢查員,最有甜頭的是砂糖檢查員,去糖廠不但有飯局,還有女人作陪。”
“是呀,說到喝酒,還是啤酒過癮。”
他們這樣說著。女人和啤酒,這裡都沒有。他們是想去酒家。
“這些傢伙多麼的貪婪無厭。”
太明的心裡這樣想著。而他們話一說出口,不會就作罷的。結果老闆又請他們上酒家達到目的,喝得醉醺醺的才搭最後一班火車回去了。
“所謂聖戰,今天的這些檢查員的行為,報紙上的報導把中國人斷定為雜草,稱讚一把日本刀屠殺七十多人的事實為英雄事蹟,這跟此類檢查員之間的所做所為究竟有什麼關係呢?”太明想著。
被強徵上征途
要來的事終於來了。中國大陸的蘆溝橋轟的一發槍聲,在升高的危機上點火。
對於蘆溝橋事變的發展,各方面的人看法不一樣。
“與滿州事變同性質的,不會發展成全面性戰爭。”
也有這種樂觀論。因此以隔岸觀火的態度對待,老人有這種看法的比較多。但是戰火從華北擴大到上海時,那樂觀論調消失了,在人人緊張的注視著之前,事態終於發展成全面的兩國的衝突。然後便是一瀉千里了。太明對這歷史性的大轉變感到惘然。
隨著戰爭的發展,臺灣也立刻染上戰時的色彩。
無論是農村或街上,人們所談的話都是戰爭,歡送出征軍人或軍夫的旗子處處飄揚。並且展開“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連鄉村的每一個角落都召開宣傳其總動員的演講會,這時除了戶長,連家庭主婦到青年男女都被動員,去聽鄉長、校長、保正等的講話。
有一天午後,太明和鄰家米店老闆一起去聽演講會,這一天的演講會是有關於獻出黃金的總動員,為了“膺懲暴支”,呼籲人民獻出持有的全部黃金。鄉長和演講人都強調私藏黃金者不配做“國民”,而且以保正與甲長都清楚知道管轄保內持有黃金者的姓名,來威脅人民自動獻出黃金,以免追悔私藏不獻。
演講會結束的歸途,太明和米店老闆慢慢走回家,他們兩人的前後,也有從公會堂出來的群眾,三三五五一群的走著。那當兒聽見走在前面的兩個婦女的高聲交談的話:
“我的戒指?我從未戴過它,我想沒有關係吧。”
“不不,結婚典禮時保正來了的,他看過。”
“可是,它是結婚的紀念嘛。”
“……如果被搜索到了,就糟糕了!”
那中年主婦這樣說,提醒年輕的媳婦。說到這裡大概是發覺太明兩人從她們背後漸漸走近了,而吃驚地立刻停止說話,而且突然加快腳步拉大距離。大概她們誤認太明是保甲人員。太明覺得無趣。米店老闆用客家話說:
“開柔佛巴魯賣老田。”
他這話的意思是,賣了好田來開墾,也就是新田還沒開墾好時,連老田都賣了的警句。太明只是輕輕點頭表示同意默默的未發一言。兩人沉默片刻,米店老闆又發出這樣一句警語:
“鞭長不達腹背。”
也就是說,鞭子過長,無搔癢的用處。太明領悟反問:
“你的意思是說徒勞無功嗎?”
米店老闆顯露出正是這個意思的神情。
“胡先生是有見識的人。中國廣袤有四百餘州,一省抗戰一年也要十八年。這好像在大操場上追捉老鼠一樣,搞得不好,老鼠沒有捉到,人倒精疲力盡了。”
他又接著講了一些中國歷代的興亡史,他似乎頗有漢學的素養,喜歡使用這種富於暗示的話。他又說:
“第三保的保正口口聲聲說『聖戰』、『非國民』,究竟日本的正義在哪裡呢?”
他發洩平日的憤懣。
太明對此找不出話回答,只是默默地走著。
供出貴金屬的當局要求,在婦女們之間引起很大的恐慌。太明的身邊,也為了捐獻金耳環的問題,妹妹秋雲和哥哥志剛意見對立。志剛自從當了保正後,就變成一個熱心的支持戰爭者,因此對於供出貴金屬也很積極,他為了保正就立刻把房屋裝修成日本式,設神龕,連鄉村罕見的榻榻米室都鋪設了。到神社參拜夫婦齊穿著和服的講究。事變發生了,他對戰爭的氣氛著了狂似的,擔任日本人的先鋒工作,一個人忙得團團轉。對於要求民眾供出貴金屬,他自己為了提高保正的實績,硬要胡家的人捐獻。秋雲出於年輕女性愛首飾之情,對於僅剩的一對耳環躊躇著捐獻,他以半強迫的逼她交出來。並且恐嚇她:
“若遭受到家宅搜索怎麼辦?”或“你不交出來,我就報告員警!”
這樣敵對的態度,一點也不顧手足之情,結果秋雲只得流下捨不得之淚放棄了。
有一天,太明在米店的店頭跟老闆閒話時,突然有三個戴委任官制帽的日本人很威風地走進店裡來,幾個坐在門口休息的農民說:
“大人來坐!”
說著立刻讓坐,然後悄悄溜走了。這三個日本人,一眼看來便知是米殼檢查員。那些農民剛才正在批評“米殼管理令”的不合情理。總之,“米榖管理令”是政府為了戰時工業化而想出來的毒辣法案,是當局為了徵發低廉的勞力,壓低米價,使農村人口轉變為勞動人口的手段。當局頒發米榖管理令,以期收到一箭雙雕的效果:一方面保護糖業,另一方面可以供出勞動力。是政府把由農民的血汗結晶所作的稻米的生產價格掠奪一半以上的計畫。而且更牽強附會到的深犁田事件。這個事件是借土地改良的名義,以實行榨取的政策。因為農民若將稻田依照命令犁到所指定的深度,便不能種稻子,那麼無論你願不願意,都不得不改種甘蔗了。當時日本的官憲雖然用種種手段來壓迫農民,但農民不屈勇敢地反抗,而被關進監獄的人相當多。這次用天皇的敕令,而且又是在戰時情況下,不能隨便反抗命令,所以除了忍氣含淚之外沒別的辦法了。農民正紛紛發牢騷的當兒,那三個日本人來到了米店。
米店老闆迎接這些不速之客,感到驚慌失措,平常都是由日語說得流利的兒子接待的,但那天恰巧兒子外出。檢查員看他兒子不在,顯然感到不滿的樣子。若他兒子在店裡,凡事懂得應付,習慣周到的招待那些檢查員。米店老闆用一言半語的日本話解釋兒子不在家。
“什麼?不在家?檢查日事先就知道的吧?”
檢查員不高興地頂撞他,然後說:
“好吧,總之,檢查吧!”
檢查員氣勢凶凶地領先走,米店老闆慌忙跟在他後面。打開米倉,袋袋的米高高地堆積著四、五列,檢查員打量庫存的米又看米店老闆的臉,檢查員的身體靠在米包用米見插的尖端刁難地在米袋上刺了幾下,然後走到倉庫的一隅和另外兩個檢查員悄悄地商量著什麼,突然又轉身對著門口喊帶來的工人:
不久之後,太明從妹妹家回到自己的家居住。哥哥志剛仍然熱衷於“新體制”,不停地改善生活。但他的新體制,是建造一間新浴室,置著一個有木頭香的檜木制大浴槽用來燒熱水泡澡。他又認為紅色是中國式的,因此家中的色彩也粉刷成日本式的顏色,連廁所也完全改造成和式的。
志剛迎接許久才回來的太明,問他:
“我的家,你看怎麼樣?”
志剛問太明的口吻顯露出得意的神情。因為太明知道妹妹秋雲曾毫不客氣的批評志剛的皇民化生活惹怒他,所乙太明並不說一些批評的話。志剛便更得意,把他改善生活的苦心經驗談,宛如像對保甲民演講時的語調說了一番後:
“今天午餐,請你吃日本式的吧!”
他這樣說,端上桌的是日本麵條,志剛一面喝麵湯,一面問太明:
“湯頭的味道如何?你到過日本,口味高,這味道不錯吧?”
太明不想傷哥哥的自尊心,便附合著其意思說:
“口味我已經忘了,但大概是和這湯頭差不多吧。”
“是嗎?真的嗎?”
志剛更加得意。太明對於哥哥的這種單純,心裡湧起無法言喻的憐憫之情。
太明回家後,有時在院子裡走一走,有時進入公廳看看。公廳的正中已設了新的日本式神龕,掛著日本風格的畫軸,但是那幅畫不出色單薄,看來跟大建築物不調和。
他有時走出家裡,信步在鄉間路上走著,溜躂到街上。
街上的男女青年,女孩穿戰時阿巴巴裝,青年不約而同穿國民服。臺灣裝跟中國服一樣,被視為“敵性”的服裝。因此布店和裁縫店生意興隆。
太明不管在家裡或上街,都感覺空虛,不論置身於多麼狂熱的群眾中,他的心情都不會受到那熱烈氣氛的感染。而他的這種情緒,不久使他從無可奈何的格格不入中,再沉淪到孤獨感的深淵裡。他的這種看來虛無的表情,使他周圍的親人,尤其是母親擔心。當他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沉湎於孤獨的思考時,母親常像影子似的悄悄進入:
“太明!”
母親充滿慈愛的、唯恐說錯話的面露微笑叫他一聲。這時,太明很瞭解母親想說什麼,母親在很久以前,在太明尚未去大陸以前,勸他的一件事,近來她有時又會提起。她用淡淡的微笑先掩飾住想說的話,吞吞吐吐了一會兒,再叫他一聲:
“嗯,太明!”
然後她小心翼翼地說;
“你還沒有打定主意嗎?嗯,還是再娶一個吧!”
她又提到這件事。
她知道太明娶了淑春有一個女兒紫媛。但她的解釋是,現在大陸上的戰火完全擴大了,她們不一定平安無事。
縱然她們都平安無事。將來還能夠團聚,一妻一妾,也不是令人感覺負疚的事。
但是,太明對於母親說的:
“再娶一個吧!”的口吻,感到一種形容不出的抵抗。當然這是母親出於愛太明的好意。只是她是一個生於舊時代守婦道的,一個平凡年老的婦人,但太明無論如何不能同意她的思考方法。
在他的妻子行方未明前,他絕對無意再婚。這與其說是對妻子的愛,不如說是一種責任感。
每當夜深人靜,他獨自一個人,他不由得會想起妻子而感到苦惱。然而郤無可奈何。
“還是只有等待時機吧!”
他這樣的自己對自己說,為了激勵自己的心,他翻閱正在讀的《墨子》。墨子是比孟子的和平論更積極的反對戰爭的非戰論者,論旨極其明快,閱讀著感到很痛快。墨子與歷史的悲劇性潮流對抗,想阻擋住,但在戰國時代的社會情勢中他的論說,對於滔滔的歷史濁流只不過是一滴清泉罷了。事實上無論墨子如何大聲疾呼和平,他個人的力量微小不起作用。
太明合上《墨子》,心裡思考著知識份子悲劇性的共通性。他認為有心人胸中必然常存著墨子。但是,這種過去的知識份子,無論在任何時代都被拋棄於歷史之外,經常是徒然悲憤慷慨。這豈不是就像在滔滔的歷史潮流中漂浮的無根浮萍嗎?太明又想,為了避免被捲入這滔滔的歷史洪流,昔日的老莊或陶淵明或許還能夠辦得到,但現代人卻不能夠。在現代這種總體戰的體制下,個人的力量已等於零。不管你願不願意,任何人在國家這至上的命令下,都無法避免捲入戰爭漩渦中的命運。老莊和陶淵明的智慧對於現代已失去了規勸之力。
太明如此這般想著種種事情,幾乎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天,他的身邊發生了一件可怕的變化之事,他突然接到一通命令,必須以海軍軍屬(譯注:“軍屬”是軍隊或軍事機關中,軍人以外的工作人員)赴戰場。那時的臺灣青年,一批一批的被徵召去當壯丁或軍夫,太明雖然預期到自己可能也會被徵集,但當他看到那紙命令時,全身不由自主的哆嗦著,複雜的感情無法鎮靜。
太明儘量裝著平靜的神情,走到母親的房間,並且盡可能用不刺激母親的語氣,告訴母親事情的來臨。
但是不論他如何婉轉的說,事實還是事實。母親霎時臉色變了,一時說不出話來,突然;
“無天理!”
她像絞斷肝腸似的喊出這句話,便放聲慟哭起來。太明不知要如何安慰母親。只能告訴她在墩頭灣登陸的軍屬都平安無事,努力的減輕母親的擔心。
終於到了上征途的當天,鄉公所舉辦了一個歡送會,與太明同時被召集的還有兩個青年。
這些被徵召去當軍屬的都是有相當學歷的本島青年。首先鄉長上臺發表了一段千篇一律的致詞,接著由出征者致詞,其他兩個被徵當軍宗的也輪流上臺,慷慨激昂地披瀝自己的決意,但仍然隱約的顯露出被強徵上征途的痛心之無奈。太明閉目,就像是對自己毫無關係的事一樣,一點也不感動地聽著。然後便輪到太明瞭,他實在不願意上臺講話,但會場的空氣容不得他不上臺。
太明腳步沉重的走上講臺,覺得沒有什麼話可講,但當他上了台,面對著會場中擠滿了的無數聽眾的一張一張臉時……太明還是感到一種壓迫,他機械般的開口了:
“諸位!”
他說著環視會場時,驀地看見他母親坐在後排哭著。他勃然,但仍然勉強保持冷靜:
“諸位!對於本日盛大的歡送會,我非常感謝!回應的,我將盡我的力量去做。”
他只這樣說,便一鞠躬下臺。
人間悲劇
淋漓的汗水拭不勝拭,不斷地冒出來。在陽光晃眼的天空,飛機發出低沉的轟轟聲,更使人感覺天氣熱得令人受不了。
太明應召入伍後,以軍屬身分被派遣到廣東來。廣東市內大體上已平靜了,但居民還是有所怯怯的,過著不安的日子。太明在街上走著感覺到腰間掛著的不習慣軍刀的重量,在街上遇到的市民,令太明感覺到都顯露出一種形容不出的,無言的抵抗神情。市民們的態度,表面上恭順的樣子,但骨子裡令太明感覺到充滿了敵意。太明想對他們傳達出自己的真情,但只是一點皮毛的同情倒不如不表示同情好,而且還不一定能表達得出來,因此他保持著沉重的沉默。
有一天,太明走過街上,在烈日似火照的橋畔,看到一個身體結實的漢子被八號線鐵絲捆綁著。那時的廣東市秩序相當恢復了,但依然還頻頻發生縱火、竊盜、暴動等事件。那漢子大概是屬於這一類的人物。他被曝曬在烈日下,對於路人頻頻投以求救的目光。顯然曾極力嘗試欲逃走,全身歷然可見其掙扎的痕跡。但路過的中國人都裝作視若無睹的樣子。那漢子的身旁豎立著一塊木牌,黑黑的鮮明墨字寫著他所犯竊盜的罪狀,那中文的內容並以威嚇的文句昭示大眾:“作惡者一律與此人同罪。”但是看那人的表情,有一點善良相,跟他身旁那木牌上所記載的罪狀相比之下,令人覺得很可憐。
“真可憐......這樣被曝曬著,馬上就會被曬乾,成為木乃伊呢。”
太明這樣想著,感到一種無法正視那人的心情。
那人突然看出太明的眼睛裡流露出同情之色,他的嘴要講什麼似的動著,但體力已非常衰弱,聽不清楚他所說的話。
“可能是湖北或山東人,不是當地的人。”
太明從其口音推測他的出身地,對那人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太明掃視著四周,看清沒有人影,便迅速解開自己的水壺,送到那人的嘴給他喝。那人的雙眼露出無限感謝之色,咕嚕咕嚕發出聲音,如獲甘泉地喝著水,無暇說話。
這時,突然從對面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大概是日本兵。
“不可以!”
太明慌忙把遞出水壼的手縮回來,就想走開了,又覺得不忍心,想想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他,便從口袋掏出了仁丹,把容器裡所剩的仁丹粒全部放入那人的口中,太明才走開了。那人不久將因饑餓與口渴和酷暑,被曬乾而死吧。他給那人的這一點小惠,畢竟救不了這個人的生命。不過,在他臨死前短暫的還有一口氣時,那人因為獲得了水與仁丹,少許的滋潤了他的生命。他這樣想著,感到有一點安慰。這天晚上太明回到宿舍後,仍然忘不了那人充滿感謝的目光。
有一天黃昏時候,因為天氣太熱太明到土堤散步,草地上有三個士兵正在喝酒。
“軍屬!你也來喝一杯吧!”
打招呼聲傳來。他們都是喜歡親近人的士兵。太明便走過去加入那一夥人消遣。
不一會兒他們喝得有了醉意,便開始談論女人。
“不過,廣東姑娘的貞操觀念很堅固呢。”
其中的一個中年士兵這樣說,表露了他在某次的行軍歸途,對一個廣東鄉下姑娘所施的暴行不遂的事。
“她硬不肯就範,我便拔出長劍亮給她看,她不禁癱坐地上,我正想這可好極了,就要動手,她卻一溜煙跑了,逃得快極了......因此,眼看著到手的美妞兒又被逃走了。”
他到如今說起來仍然感到非常可惜的神情。另一個士兵用舌頭舔舔嘴唇,說起他的經驗談。
“我遇到的可妙極了。那是我們在華中的鄉下搜索敵人時,發現麥田中有動靜覺得可疑,悄悄的走近去,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也有年輕女人的聲音。頓時我感到心跳加速,跑進麥田,看見有差不多三十個以上的女人和小孩,他們哇的四散奔逃,但有兩個年輕女人逃走不及,害怕得直發抖著我硬把她...我從未感覺過那麼美妙。但是,事畢,我的戰友那傢伙唯恐以後事情暴露了麻煩,從那姑娘的背後一步槍給解決了。讓我們取樂一番卻馬上就殺了她們,實在很罪過。”太明聽著酒醉也清醒了。這些士兵還是比較老實善良的,也會做出這種令人不齒的獸行。因此對他們有重新的看法。
他們不知道這引起太明的反感,另一個年輕的士兵又說起,與那中年士兵不相上下的他所經歷過的事。
“我們進入南京城時,難民區裡擠滿了金陵大學的女學生,隨你挑選,她們個個皮膚細白又嫩,比廣東姑娘更好。可是,我們先鋒部隊的人都年輕,沒人下手。而其後來的年紀較大部隊的人,把她們全部收拾了。真是很可惜。”
“捷足先登。陷落後的三天全是我們的天下,但後來憲兵會進入就不行了。老實人常吃虧嘛。”
太明不想再聽下去了。
“謝謝招待!”
他匆匆道謝,便逃也似的走開那裡,一邊走一邊想:
“啊,戰爭是什麼呢?戰爭究竟是什麼呢?”
他想像著戰爭背後所隱藏的無數慘無人道的暴行,而感到一種坐立不安的心情,簡直要發瘋呢。
然後又過了幾日,那一天,太明所屬的部隊逮捕了八名“抗日暴動”嫌疑犯,雖然只是嫌疑犯,但是一經被逮捕,他們的命運便決定了。首先審問一下,太明擔任通譯。他們看來全都很勇敢,具有堅定不移的信念,任何脅迫都不屈,顯然對死已經有心理準備。
但是審問的結果,並沒有確實的證據,因此那主持審問的軍官漸漸不耐煩起來,而出諸於感情的下判斷。他們被逮捕的直接動機,只不過是他們的手上沾有油漬這微不足道的理由,審問官硬認為那油是槍油,太明以那可能是機械油為理由,建議再慎重調查,但審問官不聽。駁斥的說:
“別囉嗦了,這是上官的命令!”
他一定要把那八名抗日暴動犯人處刑才滿意。太明沒有提出自己的意見的自由,他沉默著。於是審問官大聲說:
“審問完畢,宣告死刑!”
這宣判,太明以暗淡極了的心情聽著。
逮捕“抗日暴動分子”,其後仍然持續不斷。依然是照例審問一遍,他們便被宣告死刑。也就是被逮捕了,便等於面臨死亡。太明每次擔任審問的通譯工作,漸漸的對其職責感到說不出的痛苦。由他們從容就死的態度,表現出捨身殉國的崇高的勇氣,使太明感到受壓迫的心情,跟他們臨死的精神安定比較,太明自己反而精神動搖與受到自責之心的折磨。
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使太明的精神受到很大衝擊的事件。那一天,部隊逮捕了“救國義勇隊”的十名抗日暴動分子,其隊長是一個年僅十八、九歲的白麵英俊青年。
受審訊時這青年的態度,比以往的任何抗日暴動分子更堅定。
“你所屬的單位?”
“救國義勇隊。”
“隊長是誰?”
“不必說。”
“你的身分?”
“中隊長。”
“階級呢?”
“少校。”
“學歷?”
“師範學校畢業。”
“你的部下有多少人?”
“............”
“部隊的所在地在哪裡?”
“不必訊問,要殺就殺!”
他這樣說著,一笑,充分地表現出勇敢無畏的態度。
那天下午,終於要被執行死刑,連昨天的人一共十八名,他們被押上一輛卡車,後面跟著一輛載著武裝士兵的車,六挺輕機關槍緊對著這些俘虜的背,槍身發出可怖的黑光。
太明跟著執行官同乘另一輛車,駛向刑場。開往在郊外刑場的道路,盛夏的烈日照射著柏油,只感到晃眼。不久,一隊人馬到達目的地。囚犯們依次從車上被押下來,排成一列,那前面已挖了大濠溝,那將成為他們的墓場之穴,他們被命跪在墓穴前面。
行刑時間到了,面向墓穴跪著的囚犯們,已面臨死亡,身體不動,伸出脖子,靜靜地等候著這一瞬。
“嘿伊!”
劊子手一聲運氣時所發出的呐喊,震動了四周的空氣,盛夏的陽光反射,日本刀的刀身閃光揮出空中的那一瞬間,低沉的咕地一聲,頭顱脫離胴體,滾落穴裡,而那失去頭顱的胴體,失去中心,崩潰似的向前傾倒入墓穴中,從頭頸的切口,紫黑的血,咕嚕咕嚕地發出聲音噴出來,轉眼之間四周的地面染滿紫色的血斑。
隨著執行處決的進展,太明感到無法形容的身上發出惡寒,幾乎半失神似的他勉力忍著,但後來全身的惡寒使他發抖得牙齒都格格打顫,那顫抖無論如何止不住。
最後輪到那遊擊隊長的處刑。
那時太明突然聽到那隊長叫他:
“軍屬!”
那銳聲傳來,太明一邊顫抖著一邊走近去通譯。
“不要用刀砍,用槍決好嗎?”
“那浪費子彈。”
“既然那沒有辦法,墓穴另外好嗎?”
“只挖了一個穴,所以不成。”
“是嗎?”
“還有什麼遺言嗎?”
“沒有。請給我一根香煙吧!”
“好。”
太明點燃一根香煙,讓遊擊隊長的嘴含著。遊擊隊長美味地吸著,白煙從嘴裡吐出來,吸完煙,斷然地說:
“不必眼罩,我是軍人!”
然後又說: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十八年後又是一個好漢......”
他的口中念著這句話將完未完時:
“嘿伊!”
劊子手運氣的聲音一響,遊擊隊長的頭顫脫離胴體,骨碌碌地滾落穴中,接著胴體倒了。那一瞬間,太明覺得眼前發黑,臉上感到颯的一陣冷風,就那樣昏過去了。
“軟弱的傢伙!”
他好像聽見背後有人這樣罵他,後來的事便記不得了。
從那天晚上起,太明便發高燒躺下來了,熱度高到四十度,意識不清,嘴裡不斷地說著囈語。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一周時間,仍然不見好轉,他終於被送入陸軍醫院。
太明的病因,是由於激烈的精神衝擊所引起的。他在前線連續經歷了異常的體驗,戰爭的殘酷,使他的精神激烈的動搖,再加上肉體的疲勞,已使他的精神和肉體失去均衡,又加上在刑場目擊的慘狀,對於他衰弱的心身,實在是過於強烈的刺激。因此他一旦倒下,便不容易爬起來。對於他拖長的病狀,軍醫終於也認為不可救藥。
“送還吧!既然已這樣留在現地也沒有用處。”
恢復期
太明回到臺灣後,起先暫時住在妹妹夫家林東嶽的廣仁醫院裡。因為他是生病而被遺送還鄉,若要回到熟識的人很多的故鄉,使他感到有一點顧忌。因此他打算暫時不見任何人,一個人安心靜養。
由於異常的體驗,太明荒廢疲勞的精神,在故鄉和平的風物中,漸漸地恢復健康,但體力仍然尚未完全恢復,什麼事情也不能做。而且雖然說是靜養,但廣仁醫院出入的人多,還是無法真正使神經得到休息。太明在廣仁醫院住了短時期後,不久便回到故鄉。太明的故鄉,最高興的是他母親阿茶。她對於歷經生死的兒子又回到她身邊,今後無論有任何事,她心裡發誓不會再放手讓他走。她等著太明恢復健康,再向他提起中斷許久不曾再跟他談判的婚事,這一次一定要實現。兒子娶妻,她也一起過著幸福和平的晚年生活,這是她唯一的願望。
太明回來後饑渴似的體味著故鄉的風物和親情,身體恢復健康後,卻又漸漸開始感到苦悶無聊。
有一天,太明到志剛的保甲事務所探望哥哥,適逢鄉公所的鄉長助理東先生和附近的四、五個知識份子在那裡雜談著。這些人都已改為日本姓名,東氏原來姓陳,他把陳的偏旁除去,以那“東”做為新姓。
太明的哥哥志剛,也把胡姓分解為二,改為“古月”的日本式之姓。他們彼此稱呼“東樣”、“古月樣”、來滿足他們的皇民意識。同時,這在處世上也是一種方便。
東一看到太明便展現他圓滑周到的本性,先稱讚胡家的家世及太明的成就,然後說:
“可是太明兄、你還是跟哥哥一樣,改姓吧!”
於是又說:
“不過,剛改姓時也有諸多不方便,有一次我到城裡去,縣府裡那沒有見識的課長,替我介紹縣長說,東先生是改姓名,原來姓陳,令我感到不愉快。但是冷靜的想來,這是過渡期的現象無可奈何,為了後代子孫經過這過渡時期之苦,便可以成為堂堂的日本人?????”
太明的樣子看來顯然不為這種意見所動,第一保甲的保正便從旁插嘴說:
“胡先生大概還不瞭解問題的切實之點吧。孩子到了進中學的階段,就面臨切實的問題了。不管任何保守的人,都會感到改姓的必要。”
也就是說,未改姓者,升中學的入學考試的被錄取率低,縱然錄取了,將來學校方面依然會硬要他改姓。
太明聽了他們改姓的論調,忽然想起“物?徠”這個日本人改姓的故事,他因為醉心于中國文化,而改為中國式的姓名,但後世的日本學者反而對此加以非難。畢竟一個人若除了自己本來的面目以外,沒有別的能耐,不可能因為改姓名而產生出新的人格。而像這些人為了生活上方便的動機的改姓,令人感到其動機不純的要素,太明不願意這樣。
那時流行著一首揶揄改姓的打油詩,公學校的低年級學童唱著:
廁所蠅(日語發音:阿卡泰,紅鯛)
紅鯛的改姓名
保正也不例外
廁所蠅
廁所蠅
這首打油詩學童們有節奏的唱著,那是揶揄一些改姓名的人或國語家庭(日語家庭)有黑券配給的恩典,有時可以特別配給到紅鯛。太明對於那從童心裡唱出來的徹骨的諷刺精神,忍不住想笑,每當聽到那最令人厭惡的廁所紅頭蒼蠅,和最高級的紅大頭鯛並比,太明便覺得啼笑皆非,他臉上的表情複雜。他想起志剛的妻子用那在全保學校學來的簡單生硬日語跟客人寒暄,寒暄將畢,滿臉通紅的跑進裡面的光景。
“廁所蠅和紅鯛嗎?臺灣人的努力皇民化,終歸是一場作秀罷了。”
太明的心情覺得有點受不了。
又有這樣的事,那時太明的母親阿茶,為了生活上的自給自足,在自宅附近種蔬菜,種菜後有興趣,又繼續開墾新地。太明也幫忙母親。不只種蔬菜,還種了三十棵香蕉苗,香蕉苗在新開墾的土地劄根,日益迅速生長。
有一天,太明不厭其詳的,仔細看著自己費心栽培的香蕉苗生長的情形時,突然聽見背後傳來一句日語的大聲喝問:
“喂!這是你(?-?)種的嗎?”
太明回過頭來,看見是水利會(水利組合)的巡視員,此人以前當警官。太明便回答:“是的。”那人便以高壓的口氣說,這一帶谷地是屬於水利會管理的,不許擅自開墾種植農作物。可是,那谷地分明是胡家的所有地,太明理直地堅持那是胡家的地。但那巡視員強詞奪理地說,穀裡有水流著,便應視為河川,河川當然由水利會管理。並且硬說,連水埤側的樹木也是屬於水利會的。
那時水利會的做法,受到普遍的批評,凡是與水有關係的都被視為課稅的物件,這是水利會的做法。尤其這裡來了這個巡視員以後,這種做法更明顯。他是藉口要對太明種的香蕉課稅。為了要把他不當的課稅要求合理化,那巡視員賣弄他的小聰明的法律知識,企圖使太明屈服,這原是他們那些人的常套手段。太明聽了,不由得怒氣湧上心頭,因此便嚴詞反駁,那巡視員碰到這有理的反駁,便知道太明跟普遍的農民不同,是強硬的對手,說了幾句話便回去了。
然而有一天,太明收到一封水利會寄來的通知書,事由是有關於水池的廢止與對水池的特別水租,並且為了增產,應把水池填平,改為水田。水利會指定的應繳納特別水租是十七元五角。太明看了,哼地呻吟。以上的特別水租每年須繳納二次,共計三十五元。但是那水池改作水田後,每年不過只能收穫稻穀一千斤左右,依照公定價格,僅值九十二元五角三分而已,對此課以三分之一以上的特別水租,再加上被課普通水租,那麼種田做什麼呢?若再加上開墾費和地租,比買新田的費用還高。而且,那水池並非僅僅是養魚池而已,是彌補灌溉用水不足的蓄水池,是有切實需要而作的水池。
若把水池填平,池下方的四、五甲田,將成為乾乾沒有水的看天田。顯然是水利會無視實際情形的不當要求。太明決心去水利會一趟,詢問其理由。
水利會的建築物是堂堂的二層樓房,比鄉公所有氣派。這全是由不當課稅在吸取大眾的血汗之上所築成的,太明戰戰兢兢地推門進入。一個年輕的臺灣人辦事員出來,太明簡單的說明事情。那年輕的辦事員從開始便以高壓的態度對待太明,他說,增產是國家的當務之急,因此無法顧及一切的事情。而不同心協力者便是非國民。他的措詞雖然不同,但其口吻,平常就聽飽了,那是跟命令的口吻一樣。是臺灣人當日本人的爪牙來苛斂誅求臺灣人。而且,借非常時期的名目???太明覺得不能退縮,但跟這個辦事員交涉無益,他就鼓起勇氣,要求跟社長見面。
社長以前當過鄉下郡守,五十開外的人,身體硬朗的好好先生,跟那年輕的辦事員不同,看來通情達理些,太明詳細說明有關土地的事情和水池的原委。這些話無論誰聽了都會同意的,條理分明的陳情。社長“嗯,嗯”的聽著,他說,增產計畫是展望將來的方案,即使土地狀況不適於改作水田,但還是有繳納水租的義務,顯露出有點妥協的意思。可是太明又把意見轉到本質論上批評到水利會的做法,觸怒了那社長,他的態度突然強硬起來,並且撤回前言,堅持一定要填沒水池。太明瞭解自己不應該觸怒他,但他相信自己所說的話沒有錯,不願意委屈自己去迎合對方。
兩人終於各自說得情緒激昂起來了。
那社長甚至說,為了遂行當局的方針,縱然水池下方的田都變成無水灌溉的看天田也在所不計。至此已沒有妥協的餘地了。這分明是一句暴言。太明毅然決然的從坐著的椅子站起來。或許為太明的氣魄壓到的吧,社長叫住太明,自動妥協的說,只繳納水租,並且在一兩年內水池仍然可以蓄水。多麼的狡猾,討價還價,那麼何不一開始就說要這樣處置呢?這也是政府機關處理事情的心理嗎?太明愕然。他走出水利會建築物,看見其後面有七、八戶相當好的宿舍。那是水利會的職員宿舍。從裡面傳出留聲機唱片播放的目下咖啡館流行的,低級趣味的日本流行歌。
“以水租之名由民眾身上榨取的血汗,結果是注入這種事。”
母親之死
戰爭時的一年相當於平時的一百年。以平時所見不到的激烈的速度與壓力,一切的事物都在改變著。連植根於臺灣人的歷史與傳統的種種風俗或習慣也不能例外。首先,義民廟的拜拜改變了。以往每年到了七月中元節,十四鄉的居民聚集,供上一千多頭的犧牲豬,使數萬民眾狂熱的榜寮義民廟的大拜拜,今年連臺灣歌仔戲也不能上演,像火熄了一樣。還有舊曆改為新曆,太明的家也與村人同步調,迎接非常時期的新曆的新年。那是沒有情緒的,僅是形式的過新年。他母親阿茶只過新歷年意猶不足,到了舊曆過年,她念念不忘又私下做了年糕,再一次祭拜祖先和媽祖。
又在高喊增產聲中,到了插秧的時期了,因為當局勵行插秧要“正條密植”,取締嚴厲。由於沒有勵行正條密植,而被傳去挨員警申斥的農民前仆後繼。被叫去的農民,要罰跪水泥地上一小時以上,還被打耳光。儘管如此處罰,農民與巡察的技術人員,或鄉公所的職員之間,還是不斷發生爭執。例如因為勵行正條密植,插秧的間隔用尺測量,若沒有按照規格:縱二十一公分,橫二十公分,檢查人員使挑剔、指責。
例如有一個老農,同一的田,從童年時一直種到七十歲了,憑他自己的經驗,他知道最適當的而收穫量也最多的插秧法,因此他不改變,但巡察人員用尺測量後說,不合規定而挑剔。
老農便說明,從他的經驗中得來的方法沒錯,上田和下田不同,因此不能一律如規定的插秧,還有通風不良的低窪地,如果過於密植,出穗時容易發生稻熱病,以及若沒有適當的間隔,稻莖生長不粗等的情形,希望能夠按照他自己的經驗插秧。太明正巧為這個老農當通繹,覺得老農的話說得有道理,但鄉公所的人不聽老農說的話。
“不行不行,不照規定絕對不行,重新插秧,否則明天到鄉公所來!”
最後是這樣威脅。他們只知道要農民依照規定,實際如何無所謂,硬要把一切納入規定的鑄型中才行,即使因此而出現減產的結果也不顧......老農對於官員的這種石頭腦袋非常氣憤:
“你娘的......”
他嘟囔著,咋舌,把犁放入田中揮鞭:“呵伊,噓噓”的趕著牛,把一列一列整齊地剛插好稻秧,讓牛慘不忍睹地踐踏倒。老農因為懾于官員的命令,不得不把自己費勞力剛插好的稻秧,自己用犁頭剷除,太明想到老農難受的心情,非常同情。官員們看了,這才同意:
“好,我們回去吧!”
臨走時對於這樣的對待老農,官員也覺得尷尬,便對太明討好似的說:
“老頭子的腦筋頑固,這方面年輕人就容易瞭解。”
在嚴厲的取締下,所有的稻田,縱橫都按照規格整然如棋盤一樣被統一了,使當局滿意。但結果顯然並沒有達到增產的效果。儘管如此,當局依然固執於在桌子上計算出來的增產目標,因為實際的收穫量未達到,便怪到農民頭上,農民對於這過大的要求叫苦連天。而這增產的要求,以更加嚴厲的形式,壓在農民身上來。突然,臺灣被分配到應提供一百萬石的米,這提供米的運動開始了。
在農民之間有一句:“四五九月人情斷絕”的諺語。在農村裡四、五、九月經濟枯竭,所以人情淡薄。農民插秧後,應支付的費用都支付了,然後便期待著收穫,灌溉、除草、撙節度日,盼望著收穫的時期,四、五月的田圃放眼望去一片青青,是對於未來的收穫孕育著希望的月份,但生計是苦的。而且,豐收歉收全賴天候而定,所以農民關切天候,祈禱不要有暴風雨,他們翹首而待收穫之時。就在這樣的農民頭上,突然下達了供出一百萬石米的命令。街上的人已都在談論這件事,而當事的農村卻還沒讓他們詳細知道,因此蒙受最大犧牲的農民,尚不知道其實情。不過,隨著街上傳說的各種消息,農村不安的空氣也展開了。
有一天太明在花生田裡除草,附近的三、四個農民聚集來,說起了有關供米運動街上所傳的流言。
“聽說街上已買不到米了,米店都空空無米。”
其中有人說,米總是不夠的,有人說,別的地方一定可以買到米,有各種意見。但米糧的問題已開始急迫了,顯然已是沒有懷疑之餘地的事實。這天晚上,太明的母親阿茶說,最近村子裡頻頻被偷竊番薯。太明聽了,認為這和米不足有關係,便把白天在花生田裡聽到的話告訴母親。
阿茶聽了說:
“這怎麼辦呢!不過,太明,你阿公在生時經常說,年年防饑,夜夜防盜,他不曝露稻穀,一定收藏好,晚上還要檢視外門。尤其是晚年,為了以備萬一,每年蓄存著很多米。阿母也跟阿公學了這種習慣,所以我們家裡沒問題啦。”
然後,她又說起阿公的祖先時代,在中國鬧大饑饉時的情形,由於發生暴動,看到有炊煙的地方,暴徒必來搶。但阿公的祖父,從那年的收穫便預料到會有饑饉,對於四、五、九月的糧食事先有準備,他把稻穀混合赤土做成“土角”(混土磚瑰),堆積在牆壁邊,暴徒們屢次來搶,都沒有被發現順利避了難。但是,無米的情形,還是使阿茶擔心, 她低聲問太明:
“可是太明,這種情形,真的要怎麼辦呢?”
太明說,朝鮮和北九洲的歉收是事實,但日本的政治和昔日的唐山(中國)不同,不致於招來饑饉,這樣的說明以使母親安心,但他母親還是顯出不安的樣子。
翌日,當保正的志剛從“供應糧食報告會議”開會後回來,向村人傳達會議的結果,議決:每人每日配給一合米(合:容量單位,十合為一升),其餘的米穀全部供出,拒絕者便是非國民,要受嚴罰。志剛的傳達,立刻引起村人的恐慌。各人絞盡智慧,有人要提供一部份糧食,其餘的設法私藏著,有人要把米磨成粉,或做年糕,有人要把米蒸熟曬成飯乾,有人埋在地下,有人藏在池裡,大費周章,但個人為了一家的安全之計,沒有辦法不得不這樣做。太明一個人超然,但阿茶和其他的村人一樣用種種方法藏匿糧食。
過了四、五天,搜索隊也到太明的村落來了。村民戰戰兢兢,心裡祈求媽祖或義民廟的神明保佑。而膽子大的人,派人守望著,而把糧食搬移到樹林或竹林裡藏著,卻顯出若無其事的神情,這種大批私藏糧食的人,諷刺的是卻逃過搜索之網。
太明的家被搜索時,起先沒有被發現什麼,最後鄉公所的一個官員說:
“那堆放番薯的地方十分可疑。”
阿茶聽了,臉變成土色。
於是一個青年團員,毫不客氣地走到那堆番薯旁邊去搜索。
“有啦,有啦!”
他高興的發出聲音,大家的視線都一齊集中於那裡。青年團員得意的把搜出來的一個石油罐,高高舉起來給大家看,很沉重,內容是什麼很明顯,鄉公所官員恨恨的以客家話罵了一句:
“不知死,非國民!”
於是一行人把石油罐的搜得物意氣揚揚地搬走了。他母親阿茶從最初的恐懼恢復過來,突然絕望地大膽起來了:
“呃,白晝土匪!”
她的聲音雖然低,但是充滿憎恨的尖聲,搬石油罐的青年團員表情霍地變了,但那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被說中了的,一瞬的狼狽似的。
搬石油罐的青年團員就那樣默默的走了,鄉公所的官員對身為保正的志剛嘟喃了幾句什麼。
當晚志剛來,激烈地詰難母親。太明在旁邊聽著忍不住袒護的說:
“阿兄,那些米不是阿母藏的,是我,不要那樣的責備阿母。”
但是志剛還是責備個沒完,太明不禁反問他:
“那麼阿兄家裡如何呢?一點也沒有私藏嗎?”
志剛啞口無言,他當然也私藏糧食的,但因為有保正的身分,可以免於被搜查,他這種利用特權私藏糧食的做法,比一般人的私藏更不道德,他被太明說中了這弱點,又嘀咕了幾句,便回去了。目送著志剛的背影,阿茶說:
“夭壽子食日本屎!”(當日本人走狗的笨兒子!)阿茶言詞銳利地罵著,她的眼眶裡含滿了淚。她對自己的兒子罵說“夭壽子”,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從那次日起,阿茶便躺下了,雖然那時過了兩三天便下床了,但從此以後,像她那樣勤勞的人,而常常說身體不舒服便躺著。身體的衰弱明顯的看得出來。到了稻穗出盛的時候,嫁到廣仁醫院的妹妹秋雲,不知以什麼方法弄到手的,帶了一斗米來探望母親。
“啊哎,阿母的臉色很不好!”
那衰弱的樣子使秋雲吃驚。太明因為和母親住在一起,每天看著不大感覺得出來,而秋雲隔了許久才看到母親,母親身體的衰弱便很顯著。事實上從那時起阿茶的身體已跟以前不一樣了,到了將近稻子的收穫期時,長久的人生疲勞一下子發出來似的,病臥床上了。廣仁醫院的林東嶽盡心竭力為她診治,但依然未見起色。有一天晚上阿茶把太明叫到枕畔,以振作的語氣說:
“太明!稻子開始收割了吧?已可以安心了。”
她又把種種蓄藏糧食的方法告訴太明,說的話很清楚,不久病狀改變,進入昏睡狀態,嘴裡不時叫著愛子之名:
被摧殘的青春
母親的死,把太明原來就已減退了的生活意欲,更加的削減。他不想見到任何人,曾經使他感到心情平靜的田園生活,看來也像籠罩著灰色的色彩般索漠。母親去世過了“百日”,他仍然沒有走出書房,就這樣不久歲暮,過年到了。
阿玉在阿茶死後,自然而然的代替為母親,照料太明的生活。
她的兒子志南長大了,現在加入了青年團。
阿玉對太明由衷的一份好意,不知不覺的使太明的心體會到了。因此,在佃作問題上,她和佃農之間若有麻煩的糾紛時,太明便協助阿玉解決。阿玉的佃農是個抓住地主的弱點經常找些難題來的人。自從糧食供應運動開始後,佃農要求減租,或要把耕的田退還地主的事情層出不窮,那時候的情形是地主反而要向佃農低頭。
正月十五日晚上,阿玉拜“天公”,招待太明過去吃飯。這請吃飯包含著感謝太明平常對她的種種幫忙。太明對於阿玉的誠意,也就不客氣的接受了,父親胡文卿同席吃飯。
胡文卿雖然顯著的老了,但身體仍然硬朗,喝了酒興致好,便暢談“進出大陸論”。太明不贊成他父親的進出大陸論的看法。這跟一般的進出大陸論者一樣,他父親也是中了日本人宣傳的計,認為去大陸就是建設大陸。
但是,太明在大陸體會過生活,不贊同這種看法,不過太明看見父親老了精神更好,還是很高興。阿玉看著父子和睦的樣子,歡歡喜喜地上菜,後來有點坐立不安的神情。太明關心地問她,才知道她兒子志南應青年團的召集,而尚未回來。召集間只有上午,鄰家的團員已經回來了,只有志南到了晚上還沒有回家。
尤其是近來因為青年團指導者粗暴的做法,使社會上的人常談論著,因此她很擔心自己的兒子出了什麼事情嗎?
到了九點,志南終於回來了,臉色蒼白。
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說,因為校方勸他加入志願兵,他拒絕,觸怒學校的老師,把他禁閉到現在。
志南因為拒絕志願服兵役,情緒暴躁起來的青年訓練主任,把志南帶到一室,狠狠地整志南一頓,罰他跪水泥地上,鞭打他,但是,志南還是不肯。
鞭打聲連連響在志南背上時,志南猛然回身,從那主任手裡奪下鞭子,當面把它卡嚓折成兩段,然後從窗戶跳出來,這是他所能做到的盡全力的抵抗。
但是,志南的這種行動,使學校的全體教職員都激動了起來,他們總動員來抓志南,志南不得不聽天由命,乖乖地被帶去辦公室。
教職員們因為太激昂了,情緒失控的怒?志南,因此辦公室內騷然沸騰,志南蒼白的臉像石頭般硬,忍受著被人痛駡,以一種不像年輕人的堅定口氣說:
“老師!請把志願兵的『志願』二字,讓我瞭解的說明好嗎?”
他不畏怯的這樣說。這句話對於那些激昂的教職員,像被潑了三鬥冷水似的有效果。這時,校長對事態看不下去,制止教職員再說話:
“你,跟我來一下:”
校長說著,把志南叫去校長室。並且以溫和的口氣,詳細勸說志南一番後:
“那麼,你慢慢地考慮吧!”
校長說完,把志南留在校長室走出去了,輪換的首席訓導進來,他是臺灣人,曾經當過志南的級任導師。他說:
“志南,老師並不認為你的看法是錯的,只是時勢由不得你有這種看法,不如就自己委屈一點,順從地蓋章吧!”
於是他又把學校的方針和社會情勢,詳細地向志南說明,政府的做法是;有職業者在其服務單位參加志願入伍,無職業者,由派出所辦理志願蓋章。青年團員則由學校辦理。世間的事情看來單純,其實不然。這種名為志願,其實並非出於自願,但卻可以產生由下而上的力量,促進徵兵制的實施便是政府的方針。首席訓導說明。然後又說:
“──所以老師不說對你無益的話,因為這後來會麻煩,你還是乖乖地聽老師的話吧。今天你發生了這樣的事,即使你志願了,也絕對不必擔心你會被徵召,因為學校方面已沒有勇氣再推薦你,第一要模範青年才有資格……”
他巧妙的遊說志南。
再會
映入眼簾的,聽到耳朵裡的事情,一切都使太明感到悲傷,他因為逃避現實,更加閉居家中,足不出書房。但是緊迫的時代動向,也毫不容赦地傳入他的耳朵。首先在春去夏來時,突然傳出德蘇開戰的消息。而德軍立刻就席捲巴爾幹半島,使法國屈服,以破竹之勢進行有利的對蘇聯展開戰爭,另一方面依然對英國作戰,令人覺得世界現在已進入毀滅的時代似的。
太明的心情有點無法一直待在家不動,他想找一個可以談談話的人而走出書房。然而,卻找不到他所希望的談話對手,觸目耳聞的,是唱著軍歌割草的國民學校的學生或是年輕人去勞動服務後,農村只見老弱婦孺的景象,一切情形都呈現出戰時的色彩。而在路上相遇的人,話題總是說,政府實施配給制後吃不到豬肉了,國語家庭(臺灣人改日本姓名家庭)和日本人,縱然物資缺乏,因為有黑券配給(特別配給),依然可以配給到砂糖和其他種種民生物資。而民眾應提供給政府的物資其範圍擴大,米、番薯自不在話下,又增加了應提供豬、鴨、鵝、稻草、黃?、月桃、菎麻、馬草、竹、木材、苦楝子、拱樹子、塞馬頭皮、扶蓉皮、以及金屬類廢品的破銅爛鐵等二十幾種,民眾發牢騷,負擔實在沉重得喘不過氣。
有人自嘲地說:
“已經什麼都屬於國家的啦,兒子當然是國家的,馬上連老婆也會成為國家的啦。”
太明不得不重新好好的思考,首先為了改變心情,要換一個環境,他決定再寄居廣仁醫院。
他久未搭乘火車,在鄉下習慣看山的眼睛,面對著明朗的海岸景色,眼睛一亮地感到新鮮。他望著海岸線的風物忘了時間。
“呀,果然是你,好久不見了!”
這樣說著,站在太明眼前的是一個中年紳士。那是他師範學校的同窗,在日本的時候也見面相聚的藍。他青年時代的神彩已消失,成為一個穩重的中年紳士的風貌。太明和他,是在到大陸去之前相見過而已,後來就沒再晤面。
太明遇到了藍,邀請他到廣仁醫院坐坐,敘敘舊。
他妹妹秋雲迎接哥哥和他的朋友,高興地招待他們。
藍因為從事政治運動,坐過監獄,歷盡種種遭遇,如今安定下來,開業當律師。他雖然已不像昔日那樣的顯露銳角,但話題一說到政治上的批判,從前的一鱗半爪便會現出來。
“你知道吧?近來世間流行著:甯為瓦全,不為玉碎,這一種謬論。”
他這樣的說了開場白,便開始發表他的時局觀,那是批判臺灣人中的皇民派的看法。他們放棄自己的歷史,?棄傳統,一味希望皇民化,以為那樣是為子孫謀幸福,因此皇民份子如雨後春筍般的增加。不僅如此,而且還陸續出現了皇民文士,皇民文學者。但是,縱然外表皇民化了,最後剩下的血統問題要怎麼辦呢?
“那麼,大概為政者便會認為必須連血統都一新,才是真正的皇民吧!”
藍這樣說著歎息,然後他的槍口轉到經濟統制方面。
那時候,臺灣也和日本內地一樣,嚴厲施行“經濟統制”,但是在臺灣於“統制”之名下,巧妙地強化保護日本人的政策,統制公司的重要職位,高級職員全是日本人,而且大多數是老官僚,呈現出養老院之觀。
而且,最近還有一種論調要把臺灣人不斷遣送到南洋,而把日本人移民到衛生狀態已確立的臺灣。乘著這種風潮,臺灣人的所謂皇民派抬頭了。這便是所謂的瓦全論。這實在是面臨滅亡的民族,悲哀的一個側面。
不過,太明則有另一種看法,他認為皇民化運動,的確是打擊臺灣人脊樑骨的政策,表面上看來,臺灣人也許會因此而去勢,但是事實上並未如此,因為中了這種政策之毒的,僅是一小部分因名利而眼睛看不清的臺灣人,其他大多數的臺灣人,尤其是在農民之間,依然保持著未受毒害的健全精神。
他們雖然沒有知識沒有學問,但有得自於大地的生活,由此而產生的生活感情,具有不為名利或空宣傳所動搖的健全心理。他們與大地緊密相連,所以絕對不動搖。相比之下,有中間性格的皇民派容易動搖。這是因為他們由肉體的感覺而動的緣故,那是無根的浮萍,看來其浮力雖大,其實不然,稍微有一點風就會被流走。
這天夜裡太明很晚才就寢,他又想起大陸上的情形,因為中日戰爭,由日本人捧出的,或自動自願的,許多搭時局便車者進入大陸,他們施展各種手法呼喚民眾前往,但民眾卻完全不為所動。因為這些搭便車到大陸去的“指導人員”,是為了名利而出賣同胞,民眾聰明的知道這種情形。太明想到這裡時,覺得像黑暗中出現了一線曙光似的,那光代表什麼呢?它無疑的象徵著一種希望。
“現在的黑暗,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不久便將天亮了。”
日美開戰
病從心上起,這諺語的意思是,病情的好壞,在於情緒。太明的健康情形也是這樣,他的苦惱是由於從他的思想上引起的,而在與藍偶然再相遇的機會,不可思議的使他抱了一線希望。這雖然是淡淡的,卻在直至如今他的絕望感中,投入一線曙光。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對光明的未來的想法,使他的心從消沉中振作了,因此,他的健康看來日益恢復了。
但另一方面,臺灣的知識份子和年輕人在聽任緊迫的環境中,因為不能照自己的意思有所作為而焦躁。即使有意到大陸去,但因為申請護照的麻煩手續,其夢想便破滅了。還有,臺灣島內的企業受到嚴格統制而無法動彈。甚至連祖先傳下的事業,都因為受到統制而不得不放棄。就這樣戰爭的壓力,日益讓人感覺到步步逼近。
那時,日本對美國的輿論強硬,開戰危機一觸即發。但太明相信日本還是有一些具有遠見的良知之士,會避免引起戰爭之愚。然而,太明的這種希望無情地破滅了。
是十二月八日的事,隔壁米店老闆拿著號外,慌忙跑來找太明。
“我們的頭家(日本的老闆),終於跟富人開火了!”
他興奮地這樣說,跟富人開火,結果是會失敗的意思,他大概是為此而高興的樣子。
太明從米店老闆的手裡接過號外來看,讀著那用躍出紙面的大標題報導的戰果,那是出乎預期的大戰果。
儘管日本旗開得勝,太明的內心裡卻想著:
“結果是重蹈中日戰爭的覆轍!”
這使他心裡才萌生出的最後一線希望,完全破滅了。
但從這種希望破滅的穀底,太明的心生出一個決意:趁這個機會再去大陸,過著沒有矛盾的生活。他無法像米店老闆那樣說的。
“我們不管世界怎樣改變,只要身上有兩塊錢便行了。”(意思是若有兩塊錢便可以買一雙高木屐,不管是漥洞或高崗都可行)。
新職
太平洋戰爭,轉瞬之間擴大,進展。香港、新加坡也瞬間陷落。捷報湧到臺灣,使皇民派或模範青年欣喜,他們都夢想著早日向南洋發展。但是,除了應召入伍以外,不能自由去南洋,所以夢想無法實現。
隨著國際情勢的急激變化,太明想回去大陸的念頭更堅定起來,但依然一籌莫展。
他那熱烈的大志,只因申請護照不得的原因而受挫折。那麼他不得不暫時蟄伏以待時機。他這是守株待兔的做法,但探察他的心理狀態,不見得完全是消極的,他好像是一隻貓鼬(蒙鼠),看來潛藏著卻不斷窺伺對手的虛隙。
有一天,太明在院子裡沉思著,忽然看見已結了無花果,那是掩蔽在大葉之陰,不注意不容易發現,結了好幾個好幾個豐碩的果實。他摘了一個用手剝分開來看,果肉裡滿滿的是熟的通紅的分佈成花形狀的籽,他注視著,心裡湧起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動。凡是生物有兩種生存的方法,如扶桑花一樣美麗地開了,不結實即凋謝,又如無花果一樣,不醒目,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悄悄地結果實,這對於現在的太明,具有一種意味深長的啟示。他對於無花果的生存方式,不由得心裡受打動。
他一面把玩著無花果,一面走到籬笆邊,臺灣連翹整齊地擠入竹籬笆裡,嫩葉萌芽似的築成了青青的一面牆。太明看了那籬笆根,一根大樹枝從籬笆底根編隙中間穿過,自由地伸展著他的手腳,他顯露出驚異的目光,重新再看那樹枝,如果它向上生出,或向橫生長都必然會被修剪,而只有這根樹枝能夠免於被剪,任由它的生命力發展之姿,使太明深深地感動。
“連臺灣連翹都知道,不屈自己的個性掙扎著活下!”
大自然的奧秘,使他開了眼界,他回顧自己,覺得自己連臺灣連翹都不如很慚愧。
“對了,要堅強地活著,像臺灣連翿一樣……”
他這樣下決心,這是意味著他將以往的消極態度中走出來,在環境條件許可下,儘量積極的生活著。他已踏入現實裡。於是他在糧食局週邊團體的米榖協會就職。
這個協會是由統制米榖而產生的掮客機關。表面上是承攬糧食局工作的輔助機關,實際上是以營利為目的。太明擔任的是會計工作。會計上在各種預算項下,各有一兩名職員分擔其事務,太明的工作屬於一般會計,主要的是處理薪俸和其他經費,每天平均工作半小時就行了。
太明的上司是會計主任,主任上面有股長,再上面有主管,主管上還有分處長。分處長由糧食局的事務所長兼任。這是因為他必須利用監督米榖業者的糧食局的勢力,來大大控制米榖業者。因此分處長在這裡只是一塊重要的門面招牌,除了盲目蓋章以外,不處理任何事。而盲目蓋章的代價,則由協會領取旅費、津貼或獎金。
因為有這種額外收入,糧食局的官員大都兼任類似的工作,這個米榖協會似乎就是為此而存在的。太明是期待著工作而進入的,當他明瞭這種官僚機構的巧妙做法,感到非常失望。
股長和主任並沒有什麼需要處理的業務,遇有客人來訪,談一些無意義的閒話便耗了幾小時,上層的人既然這樣,那些等候上級裁決的書記或雇員,自然手就空著無事可做了。他們因為閑得無聊,為了排遣時間,並使人看起來他們是在做事情,而把無用的檔或公文夾翻開來又合閉,苦心地消磨時間。
太明到這裡來上班才知道這種情形,這一套要領似乎是上班族應自悟的原理原則。然而他無論如何,就是無法有這種心情。
有一天,他覺得白白浪費時間,不如把時間用來讀書,他看的是一本跟工作無關的文學書籍。一閱讀起來,自然的熱中,時間的經過都忘了,驀地發覺他?桌的書記用手觸觸他的腰,他吃驚的回頭看,主管嚴厲的目光望著他,但旋即走開了,太明想,周圍的同事還不是都在混時間,所以他繼續看書。
過了一會兒,工友來叫他:
“胡先生,主管請你去一下。”
工友的臉上露出頗有意味的表情,太明以為是有什麼公事,主刻走去見主管,主管一看 到太明,突然一喝:
“喂!現在還看敵國的書好嗎?”
太明心想,是為了這麼一點事,便解釋說:
“不,那本書是《浮士德》。”
“浮士德也罷,基督也罷都不行,蟹行文字都是敵性的。”
“但是,浮士德的作者歌德,和希特勒一樣是德國人。德國是日本的盟邦,也是敵性的嗎?”
“什麼?德國?”
主管因為自己暴露了自己的無知,頓時顯露狼狽之色,但立刻改口說:
“哪有人在上班時間看書,糊塗!”
“是,我明白了。”
太明難堪的回到自己的座位。
在這樣的上司下面做事令人遺憾,而一些同事,沒事做,卻翻弄文件裝做有工作,心裡卻一味巴望著下班時間來臨,這種機關的風氣實在令人覺得非常敗壞。而在這主管下,有許多學歷、教養良好、品德高尚的臺灣人,但臺灣人畢竟是臺灣人,無法任官。太明實際在這種單位工作,才深深地體會到臺灣人立場的悲哀。
第二天,太明上班時,臺灣人同事們都安慰他的說:
“哎!昨天被整了。”
大家對主管都很反感,雖然嘴上沒有說出來,因此大家都同情太明,其中一個姓范的青年雇員,他對太明說:
“胡先生,對勤務員要特別小心。”
勤務員是會計課長的綽號。太明並沒有什麼可讓人挑剔之處,所以他覺得不必對誰有警戒心,不過大家關心他的好意,太明感謝。
這一天中午的休息時間,太明在辦公室附近散步,提醒他注意的范姓青年,微笑地從後面追上了太明,突然用流暢的北京話跟他打招呼,太明立刻直覺到他是從大陸回來的青年。
於是像他鄉遇故知似的,有一種親切感。
范談起了種種事情,他是廈門高中的畢業生,在大陸住了五、六年,因為中日戰爭而回臺灣。
他的家富有,不必要有工作,但眼前“國家總動員”,遊手好閒不太好,因此來這米榖協會工作,他是一個快樂的,討人喜歡的青年,因此協會裡的臺灣人同事都愛他。範告訴太明關於協會裡的種種內幕事情,使太明知道這裡也有各種派閥、追從,以及為了討上司歡心的告密等,這種複雜的氣流漩渦著。
而且這裡的臺灣人中,也是有皇民派,那個日本名字叫中島的局裡的辦事員,便是其典型的人。
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皇民化,一直過著穿和服和喝味噌湯的生活,私立中學畢業後立即考上普通文官,很能幹的人,對皇民化的努力也熱心,但不知為什麼,工作二十年沒升進始終是一名雇員,不過薪俸是增加的,這反而妨礙他升遷,因為他的薪俸已跟股長相等,若要使他升官,至少須給一個主任的地位。那麼就要立於日本人的頭上了。因此,經過了二十年,他依然沒有得到什麼升官的機會,但這個悲哀的皇民派,很可憐的自已還不知道這原因,還以為自己不能升官的理由是皇民化不夠的緣故,所以更加在這方面耗費精力。這種情形其他的皇民派也是相同的,那便是對臺灣人妄自尊大,相反的,對於日本人卻卑躬屈膝。而且他們連思想也效法日本人,還賣弄一知半解的話,幼稚的讓人不忍卒聽的對中國的批評,有一次他說:
“中國人是誇大妄想症,胡說八道的名人,什麼白髮三千丈,說這種荒唐無稽的話還自鳴得意,實在是無藥可救的民族。”
他在大家的面前如此放言,范以及一些平時就對中島印象不好的人,都想狠狠整一整他的狂妄,而煽動太明。太明雖然覺得這樣做沒有大人氣概,但他還是溫和地反駁說:
“中島先生,我和范桑都在中國居住過,中國是非常廣大的國家,實在不容易捉摸,更何況像我這樣平凡的人。不過,中島先生所舉出的『白髮三千丈』之句,常被人用來說明中國人的誇張癖,但中島先生,你知道其下句嗎?”
然而,中島不知其下句,太明便說:
“大凡五言絕句,要把兩句合起來才能瞭解其意味,其中有的甚至非把四句合起來才能瞭解。『白髮三千丈』這句的情形也一樣,不知下句,便不明白其真正的意義。因為被斷章取義,所以才令人感到誇張。李白寫,白髮三千丈相比憂愁更長,李白的詩絕對不是誇張,會覺得誇張,那是因為不瞭解李白的憂愁。這首詩是李白被流刑夜郎後的作品,他的本心是愛國的,反而被判流刑之罪。像杜甫那樣風格堅實的詩人,有時也會寫出令人感覺誇張的詩,例如杜甫有一句『家書抵萬金』,現代人花三分錢買郵票,即使是任何窮鄉僻壤都可以通信,而不瞭解其心境,不過縱然是現代,若到大陸腹地或新畿內亞一帶的地方去,大概便會瞭解杜甫的心境。日本人對『白髮三千丈』任意解釋,李白在地下也會苦笑吧。”
愚昧的後方
太明在米榖協會工作久了,對於其內部情形已詳細瞭解,出差是他們增加收入的絕好時機。太明也曾和主任以調查“檢驗手續費”的名義一起出差,從頭到尾都有業者招待飯局。協會的檢查員到米倉庫檢查,每人每日至少可以檢驗三、四千袋米,每袋的檢驗手續費三分錢,總數便相當可觀,全島的數量若以九百萬袋計,僅是手續費便達幾十萬元,此外還有麻袋和碎米的外快。而且協會所做的檢查只是預查,以後還要經過糧食局的複查。也就是說,實質上沒有任何意義的事,協會卻借糧食局的許可權,坐享中間的利益。
而且,這個協會是老朽官吏的收容機關。因此,糧食局對於它的中間利益容忍,雙方勾串好了,狼狽為奸。太明跟隨著去出差的主任,撥了二十幾年的算盤,為人沉默寡言,也許是由於出差在外的輕鬆心情,他對太明說:
“協會裡的工作難做,但是要忍,服務十二年就可以領取四十個月的退休金和跟退休金相當的獎金,若是做到幹部,退職也夠吃一輩子。”
由此可見,糧食局和米榖協會,與制糖公司或台拓、台電目的相同的機構。
分處長的妻子留在日本,因此他常出入玩樂場所,太明有一次看見一個可疑的女人來分處長處訪問。
太明納悶,便把那女人來的事問主任,主任翹起小指:
“她是牛(分處長的綽號)的這相好。”
據主任的說明,分處長和那女人在值班室同宿,這種旁若無人的做法,太明驚訝,主任又說:
“你看這些。”
主任說著,把幾張餐館的帳單顯示給太明看。那些都是分處長消費的,已裁決由雜費項下支出,令人吃驚的公私不分的爛帳。不僅如此,又說:
“慶祝辦事處落成時,業者贈送了幾千元的禮金,牛把這些錢也都花在同一家餐館裡。”
太明越聽越感到吃驚。
但是這分處長不久應召也要入伍了,糧食局和協會聯合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歡送會,這是最後了。他一走,從這天起,以往奉迎他的一些人,立刻像翻手掌般態度完全改變,批評他在任期內的橫暴做法。還有,他愛好蘭花,因為迎合他也愛蘭花的一些人,變成對蘭花連看都不看一眼了。
將新到任的分處長,聽說喜歡釣魚,會計股長便準備天蠶絲,大家忽然對釣魚有興趣起來,實在是很鮮明的變化,有人甚至早已把釣魚竿帶到辦公室來。
新任的分處長是個年輕技師,在臺灣出生看來穩重的日本人技師,果然如傳聞的他喜歡釣魚。所以大家對釣魚的熱度更高了。糧食局裡的庶務股長把他自己做的掛鮠魚袋特地帶來,在中午休息的時間拿給大家看,大家順口稱讚,股長更得意,便講解材料和製作方法,善於奉迎的人,即使是懂得的事也故意裝作不知道地問他,使他更加的得意。
沾沾自喜的庶務股長,休息時間便到協會來,大談其釣魚經,那些以前熱中于玩賞蘭花的人,馬上轉向成為股長弟子的釣魚党,沒有人再回顧蘭花了。那沒有人回顧的蘭花,太明有時照顧它們。他在前所長時代,並沒有像大家那樣為了奉迎上司而愛蘭花,如今那些蘭花無人回顧,他覺得蘭花可憐,在中午休息時間,和範去散步順便照料蘭花。
所長主辦了一個釣鮠魚的比賽會,釣魚熱越來越盛,大家爭先恐後的熱中於釣魚。
在前所長時得寵愛的一些人,又以同樣的筆法得到新所長的歡心。只有太明不受這種風潮的影響,一個人超然。他的這種態度,上司似乎有一點不滿意。
於是他漸漸地受到上司的冷待似的。
過了年,糧食局發表局長巡視的日程,因為局長兼任米榖協會的會長,大家期待萬全的迎接。據說局長有一次視察某辦事處時,因為汽車的聯絡不如意,局長勃然大怒。因此協會從前日便打掃辦公室,儘管物資入手難,仍設法準備接待的茶點,辦公室裡的人全忙得不亦樂乎。
終於到了局長巡視的當天了,估計著局長蒞臨的時間,局員和協會職員當然要在辦公室前迎接,望眼欲穿的等候著。可是時間過了,局長依然未到,大家等得很累,局長還是沒來臨,卻看見局裡的庶務主任急急忙忙跑來說:“局長因為坐火車累了,在旅館裡休息。”大家聽了都目瞪口呆,雖然沒說出口,都感到很鬱悶。於是像小學生一樣行列散開隨意聊天或用腳踢地上的石子。然後又過了兩個鐘頭,得到通知局長離開旅館了。大家連忙如先前一樣列隊等候。
不久傳來嘟嘟的汽車聲,車子在行列前停下,局長下車僅向大家輕輕點頭,便走入辦公室裡了。誠然是個官僚派頭的中年紳士。局長進去所長室大概不到十分鐘。然後一巡廳舍即出來。大家恭恭敬敬地歡送。
範的操守
日軍在南太平洋受到的反攻日益熾烈,軍方這才發覺到敵軍大量物資不知其底的威力,於是立刻向臺灣島內呼籲,謀求狂熱地增強生產。與此呼應的,捐獻金屬運動加強了。所有金屬製品,連鍋釜在內都必須捐出來。這項捐出的工作以派出所為中心,透過鄉公所和保甲人員來進行。金屬製品蒐集了相當數量後,便集中在一起,每街莊舉行“金屬供出報國展覽會”。以促進捐獻的宣傳效果。而每一次展覽,協會的職員便被動員去參觀,因此職員各自選擇適當的時間去展覽會參觀。
那一天,太明邀範一起去展覽會參觀,會場內堆積著白鐵罐、亞鉛板、鐵銹農具、鐵窗欄、鐵床、鐵桶、鐵板、鐵軌、吊鐘、銅鑼等,不大的場地處處堆滿著。而倉庫那邊,鐵屑堆積如山。另外的一間特別陳列室,則陳列著鐵製品、鋁製品、銅製品、銀製品等,還擺列著貴重的美術品,或祖先傳下的家寶之類,宛如一間骨董店。赤銅花瓶、煙灰缸、仙人像、佛像、金銀製作的裝飾品等,價值一個自一百元至數千元之品有不少,而貴重品上都貼著捐獻者的姓名牌子,那些全是知名人士之物。
太明看著這些物品,不知怎麼有一種奇異的心情。一些出自名匠之手的有名的美術品,不久也將變成步槍炸彈或銳利的刀,供人做為大量殺人的目的。這真是和平與戰爭的象徵。一樣的金屬,由於製作者和製作目的不同,可以成為優秀的美術品,也可以成為殺人的兇器。名匠煞費苦心製作成的美術品,卻要將它重頭改造為殺人的工具。這是多麼糊塗透頂呀。他這樣想著,興趣索然冷了,連在會場裡都感到痛苦,他催促範,匆匆地離開會場。
隨著戰局的越來越激烈,“生產志願兵制度”緊鑼密鼓。在臺灣,十八歲以上,三十八歲以下的男子,一律成為其徵兵的對象。在協會方面也接到上面指示,應招募在職人員的志願兵。但這與其說是招募,不如說是強制的,除非有正當的理由,必須志願入伍。而所謂正當的理由,是指盲人或無用的殘障者。但是太明因年齡已超過,所以沒問題。
範在這種情勢下,無論如何不肯志願入伍,所長遊說了他幾次依然沒有效果,因此他終於被協會解雇,他離開協會時,悄悄對太明說:
“被歪曲的歷史潮流個人是無法力挽狂濤的,但是,希望自己能夠超越。”
太明從這個年輕友人的態度上,出乎意外的發現了他強?的精神,而感到鼓舞。
“希望我們彼此都忠於自己,堅強些!”太明鼓勵他。
範走後,太明突然感到寂寞。到協會去上班也覺得提不起勁,心裡打算辭職,每天更是日益做著這準備。
有一天下班後,太明一個人在街上走著,並非有什麼目的只是信步而行。街上沒有任何景物使他覺得有趣,蕭條的街頭沒有陳列一樣他所喜歡的東西。他走累了,便進入一家吃茶店。
他許久沒上茶店,叫了一杯紅茶,店裡的客人相當多,他一邊喝茶一邊看看四周,沒有見到什麼熟人。他一氣地喝下一口紅茶,那發紅的紅茶顏色使他想起大陸上的老紅酒,他不禁想念起留在大陸的妻子和女兒。
“紫媛長大了吧?她若是跟著淑春過著抗戰之旅的生活,也許都沒有好好讀書呢。”
他這樣想著,親子的切實感情由心裡湧了出來,他想回大陸的衝動越熾烈。他覺得在協會上班糊塗,甚至連住在臺灣都感到無意義。
驀地他發覺坐在對面角落的一個男子正注視著他,太明覺得好像以前曾在哪兒見過那人,但一時想不起來。那人離開座位向這邊走過來,向太明打招呼:
“你是胡君吧?”
太明在其瞬間,從其說話的口吻勾起了從前的記憶,認出那人是佐藤。他認識佐藤是相當久以前的事了,太明從日本的高等工業學校畢業回臺灣的歸途在船上認識的。那時佐藤還是很年輕的青年,比現在瘦一些,左頰的一顆大黑痣依然如昔日一樣。雖然只是相處了幾天而已,但不知怎麼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佐藤對事物銳利的批評,一直殘留在他的腦海裡。
兩人很高興有這樣的邂逅。佐藤說最近才來臺北,因為沒有朋友極力勸太明到臺北來。
太明聽從佐藤的意見,打算辭去協會的工作,但因為種種關係無法立刻請辭,他等著適當的時機。
有一天,會計股長把裁決卷宗啪地丟在太明的桌子上,這是對太明的某種態度,也是跟兩三天前的事有關係。股長說要太明幫忙他弄些花生米,幫忙是一句文雅的話,其實是希望太明送給他一些花生。這是上層部的人想獲得戰爭時期難入手的物資常套手段,太明雖然瞭解卻沒有給他幫忙。所以他當面給太明一個難堪。太明平靜地打開卷宗,看見原公文上被用紅筆劃了許多線。他仔細檢討那些被訂正的文字,實在不合理。
股長或主任,可能是因為沒有事情做,總是把原來的公文加以修改,這表示他們已經過目了。至於修改的方法,那是為了修改而修改,例如日誌上寫著“XX蒞廳”,便被修改為“XX巡視”。可是這次的公文被修改的情形不同,全文都被紅筆抹殺、訂正。而被訂正的新文章,讀起來卻文意不通。若就這樣把公文發出去,各分所一定會困惑。雖然說已經被裁決了的公文太明沒有責任,但他仍然沒有勇氣發出這種公文。他為了慎重起見,便去請示分處長。分處長對於這種不通的文字大概很驚訝,立刻把股長叫來問話,其結果,分處長瞭解股長訂正的意圖,分處長便苦笑著命他修改。分處長以苦笑置之,然後卻留下無法以苦笑了結的問題。第二天,股長悄悄的把太明叫去,狠狠申斥一頓,那是不合道理的完全感情用事的斥責法,而最後竟然說:
“好啦,我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的,你給我記住!”
沒有什麼記不記住,這時太明的心已決定了,在這樣的空氣中再待下去他受不了。他當天就提出辭呈不幹了。
隔了好久他才回故鄉,一年不見,他父親胡文卿看起來老了十年似的。村人看來都明顯的露出饑餓相,顴骨高突眼眶凹下,雙頰落肉面無血色,再加上衣服破破爛爛,更顯出一副邋遢相。一度為了改善生活而流行的阿巴巴裝也不見了,又恢復穿原來的臺灣服裝。朋友們見了面總是互訴糧食缺乏的痛苦,太明很驚訝世情變化得這麼快,他想到這是因為戰爭造成的。
胡文卿對於太明的回來非常高興,一直到深夜了仍然在太明的屋裡談著話。
“太明!我總感覺人民有一點被逼得走投無路,這種情形將怎麼辦呢?”
他說出了對時局的不安。由於他是中醫有職業上的不安。因為交通斷絕,中藥的藥材已完全無法進口,代用品又沒有藥效,因此本來可以醫治的病人也常無救死亡。醫生在這種情形下已完了,他已對自己身為醫生感到可怕。儘管如此求診的人多,處置困難。尤其米是配給的,因此病人增加,以配給的量每天吃稀飯,一個月還欠十天無米可炊。而且,既無糧食代用品,也沒副食物,一直營養不足。吃不飽而工作加倍,衰弱的身體沒抵抗力,僅是必須去參加激烈的勞動服務就讓人民吃不消。
胡文卿內心的不安,便是由此而來,他老了,很想依賴太明,容易的就流淚了,他又說:
“太明,當今的時世,簡直超過秦始皇的惡政呢。”
他歎息的這樣說。秦朝採用商鞅的變法富國強兵,施行焚書坑儒的愚民政策,興築萬里長城奴役人民,又實施保甲制度的鐵鎖政策。因此被稱為中國有史以來的暴政。胡文卿把口碑相傳的修建萬里長城的情形,說給太明聽:
“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單丁獨子也須行。”
也就是說,有三個壯丁的家庭須一人服役,五個壯丁的家庭須二人服役,單身或獨子也須服役。並且是以保甲的連帶責任徵用,所以沒有一個人能逃避。胡文卿說,現在政府所徵召的軍夫、軍屬、工人、服務隊員,從比例上來說,已超過三抽一,五抽二以上了。而且實施配給制度,在不容許逃避這一點上,徹底發揮保甲制度以上的威壓了。
太明找不出話來安慰年老了的父親的歎息,他只能說再忍耐一時便會好轉,但是他說的“一時”,究竟還要多久?太明自己也不明白。
還有,他父親擔心的原因,便是在如今的情勢下,他死的時候,恐怕連棺材也買不到。
“你母親有福氣,葬禮和棺材,那時還能辦理得風光。”
他這樣說著,怯怯地向太明提出:
“太明!我想趁現在先買一具棺材置放著……”
太明對於身體這麼硬朗的父親,精神卻如此衰弱,他的心裡感到說不出的蒼涼。
不過,胡文卿依然鞭策著老軀,盡他做醫生的責任,他的診所每天從早上便湧來許多的患者,他們大都是過勞或惡劣的糧食引起的疾病。太明探頭看診察室,得知戰爭的慘禍超過他預想以上深刻的情形,在醫療地方出現,他不禁感到暗然。有一個患者並非對誰而言,自言自語的說:
“我去『青埔仔』的公用地勞動服務,那裡衛生惡劣,到處都是糞便,走出工寮,無論田圃、山崗,遍地都是糞便,我一想到這種情形無論如何就是吃不下飯。瞧瞧!我的皮膚變成這樣了!”
他這樣說著用手指捏一下前臂的皮膚給大家看。在他旁邊一個候診的婦女,接下他的話,擔心地問胡文卿:
“先生!我的病會好起來嗎?身體這麼虛弱……”
她說她結婚六年,從未生過病。但自從去年,她丈夫應召入伍後每夜失眠。她掛念著丈夫,擔心著孩子的撫養,想著想著天就亮了,因此身體漸漸衰弱,胸部難受。給任何醫生看,都說擔心對身體不好,可是擔心卻總是無法消除,她這樣說著深深地歎息。
胡文卿聽著患者的訴說,一一嗯嗯地回應表示他細聽著,給予病人應有的安慰。他回頭對太明說:
“唐詩裡有:閨中只是空相憶,不見沙場愁煞人,這詩句大概就是寫這樣的境遇吧。”
胡文卿顯露出,他拯救不了這個病人的心靈的無奈表情給太明看。
太明有一天晚上接受熟識的農民的招待。太明出外就職好久了才回村子,所以農民要請他吃些料理。太明不好意思無視其盛情,便黑夜走了二公里路到那農民的家。到了看見四、五個認識的農民坐在竹子做的手提油燈昏暗的燈影搖曳下。他們見了太明都站起來讓座。太明坐下,其中的一人說:
“先生,市內沒有山豬,吃不到的吧?”
山豬是指配給以外的黑市豬肉的隱語。然後:
“先生!”
他打招呼,忽然壓低聲音:
“其實今晚,在我這裡……”
他說著,做出殺豬的手勢。表示殺了豬,請太明吃。說過了私宰的話,大家等著夜深。
到了十一點了,鍋裡滿滿的燒著開水,三個農民走去豬舍,只聽到一點聲響而已,又恢復夜的寂靜。只不過十分鐘的時間便把豬裝入籠子裡來了。把那籠子連豬沉入水池中,豬一點也不哭,只聽池水咕嘟咕嘟冒出聲音而已。過了一會兒水又恢復原來的平靜。農民把豬籠拖上來,擔回來了。太明對於這樣簡單的處理法感到驚訝。他小時候,每年七月中元必會看到殺豬拜拜的,銳利的刀刺入豬的喉部,豬聲嘶力竭地哀嚎,宰殺不俐落的不容易使豬猝死。太明想起小時候所看到的情形,不禁對私宰的巧妙感到吃驚。
農民把溺死的豬燙滾水剝皮,眼看著屠體被處理乾淨了,開腹後,附近的人不經通知自動地集來一人得到幾斤。太明也分到四、五斤。豬肉分配好了,農民們立刻開始料理,農民一邊切肉一邊說:
“先生,新鮮的裡脊肉很美味……”
農民這樣說著拿起那幾乎還會顫動裡脊肉給太明看,太明想,門外漢做的料理馬馬虎虎吧。豬肉煮好了,農民首先盛一碗請太明品嘗。太明吃了一口,因為過於美味驚歎。也許是因為空腹,或是料理拿手,總之,那幾乎是他有生以來從未嘗過的美味。他喝著米酒,不客氣地大吃大嚼。一邊吃一邊聽著農民說的話:近來私宰的手法巧妙,絕對不會流傳出去所以也就安心。村人全體饑餓,因此沒有人會去告密。在黑市上,村人的心完全一致,不僅如此,大家預想到未來的大災難,切實地感到必須同心協力。這是弱者的抵抗。所謂“餓雞不怕打”,饑餓的雞任憑如何被打還是要偷食,同樣的,饑餓的人不怕誰了。這對太明是一個教訓。
第二天,太明到其兄志剛的保甲事務所打招呼。那裡正聚集著一些甲長們,商量著供應鴨子的事。每一甲被分配到應供給四隻。但鴨子的黑市價格已漲到公定價的十倍,因此沒有人願意照公定價格供應,因此正在商量對策。
結果決定,鴨子都照黑市價格換算,其差額由各戶負擔。
商量完了,一個老甲長對太明說:
“胡先生,我們都經常繳額外的稅。昔日有所謂劫富救貧的義賊,如今卻要劫貧濟富。我七十歲了,這樣的時世是第一次看到。”
老甲長認為把民眾供應的家畜和蔬菜,作為改日本姓名的“國語家庭”和日本人的黑券配給的特別配給,視為一種劫貧濟富的做法。志剛立刻責問的說:“這是什麼話?連兒子都不是我們自己的,屬於國家的了,若想想那些應召入伍的人,供應一些食物不能發牢騷。”
老甲長很惶恐。太明對於哥哥還是這種態度起反感,也沒好好地寒暄致意就出來了。
又有這樣的事,那一天,太明在村子裡出名吝嗇的阿旺的水池附近散步,看見兩三個陌生的穿國民服的青年在釣魚。他以為是派出所的員警大人,又覺得不是,看來像鄉公所的人。各人的魚簍裡都釣得了幾尾相當大的鯔魚。太明看著的當兒又釣上了一尾。
“若是被吝嗇的阿旺看到了,一定很生氣。”太明想。但是他離開那裡沒走多遠,便遇見那吝嗇的阿旺。
阿旺知道那些人在他的水池釣魚,他發牢騷的說:
“衙門狗這些人,就像活閻王。”
吝嗇的阿旺對這些人也無可奈何。供應糧食、國民總動員,全是由他們辦理的,如果被這些人盯上就完了,不但糧食的供應量增加,還會遭遇到意外的事情。而從戰爭以來,鄉公所人的特權漸漸增大,如今已跟派出所的員警大人一樣令民眾畏懼。太明的哥哥志剛也罷,這種鄉公所的人也罷,全是在強權背後,仗勢欺人。
不愉快的事還有,去海南島一段時間的志達回來了,他不知如何弄到一個據稱是百萬富翁之女的年輕貌美姑娘,志達帶著她到處走訪親戚朋友,得意地吹牛。據他說,他到了海南島後,施展他長年當律師通譯磨練出來的辛辣手腕,賺了一大筆錢,受到一位百萬長者的矚目,而得他的女兒做妾。
志達那天也到太明家來訪,果然那姑娘漂亮。但從太明在大陸上所見慣女性的眼光看來,自然地覺得她的教養低,不像一個大家閨秀。志達在太明這個中國通面前倒是不吹法螺。從志達所說的話推測,他不過是當日本軍方的一名密探罷了。志達原是員警出身,他擅長此道是太明的看法。
志達說話時順便故意把外國制上好的金表給太明看,說是那邊的大官贈送的。太明覺得這顯然是不義之物。志達走後,胡文卿問太明:
“依你看,他怎麼樣?”
這句“他怎麼樣”之言意味深長,可以做種種解釋,太明汲取父親之意說:
“志達終究如同沒有物資保證的軍票一樣。”
太明的意思是說,志達就像現在南洋所使用的軍票一樣,因為沒有信用,會漸漸地變成無價值。胡文卿回應一聲:
“嗯。”
他的臉上浮現出同感的表情,又說:
“反正,像他那種性格的人到哪裡都…”
胡文卿把志達的為人提出來加以批評。太明認為不僅志達如此,現在一些搭時局便車者全是自私自利的人。
虎狼之府
太明聽從先前偶然再會的佐藤的勸說,到臺北訪問他。
佐藤在上次相會時,提議請太明幫忙他正從事的雜誌編輯的工作。
太明的來訪,佐藤高興的迎接。而佐藤一知道太明已辭去協會的工作更欣慰。於是立刻說明發行雜誌的宗旨。他的意圖是,在極端言論的統制下,利用合法的局面以達到某種任務。
“歷史已來到轉換時期,因此必須要有成熟的條件。小兒科般的走法沒有用,必須踏踏實實穩紮穩打,著眼於本質的事物。對時局張起否定的論陣雖然簡單,但那是自取滅亡。偽裝成與時局同心協力,徐徐地讓讀者知道現實,這是雜誌必須持有的編輯方向。”
太明聽了佐藤這一番話時,認為這也是一種見識,佐藤是跟向來太明所會過的日本人完全不同,自然而然的對他湧起尊敬之心,覺得他是個足以共事的人。
太明馬上便和佐藤共同工作。太明的任務是照佐藤的編輯方針蒐集材料,因此須採訪臺北的知識份子。這也並非多麼難的工作,但先要認識一些人頗費苦工,然而習慣了,太明便覺得比在協會無為的浪費時間有意義。雜誌一期一期地發行問世,使太明感到新鮮的喜悅。
佐藤在工作之中,常常講起他自己對世界戰局的推測,太明對於佐藤透徹的分析和洞察讚歎不已。而戰局果然如佐藤所預言的進展。聯軍在諾曼第登陸了,而在太平洋繼麥金、塔拉瓦之後傳來塞班島的玉碎。戰局和政局都激烈動盪。到了這時候。在現實的險惡之前對太平洋戰爭的戰局之膚淺樂觀預測才消聲息氣。
太明不禁有一種不吉的預感。而那天他和佐藤上街,是炎熱的日子,夏天的陽光照著柏油馬路刺目。兩人走著,從背後傳來太平洋決戰歌的合唱,那是本島人青年的皇民鏈成隊的進行。因為兩人慢慢的走,皇民鏈成隊隨即超越了兩人,四列縱隊的隊伍井然有序,但個個衣服襤褸,打赤腳徒步的青年看起來寒酸不忍卒睹。佐藤目送著那隊伍說:
“你看,那些像敗殘兵似的樣子……你再看看那些女人……”
佐藤所說的那些女人,是指路上那些盛裝逛街的日本女人,他又對太明說:
“你對於這兩者的對照,認為如何?”
雖然佐藤並不多說,但僅他的這兩句話,兩人彼此的感觸相通。
佐藤這辛辣的批評家,一切的事情都是他評論的對象。例如家庭消防的訓練也一樣使他批評,照佐藤看來,那是無可救藥的日本人非科學性的表現,是精神主義者所產生的愚昧作法。
這樣看來,那在糕餅店和餐館前大排長龍,衣著光鮮的日本婦女和擺派頭的紳士,若把他們那傲慢的假面具剝了,還不是跟被貶低的臺灣人一樣,令人覺得面目可憎寒酸。
不一會兒兩人走到榮町,進入一家吃茶店,相當大的店內,客人很多座無虛席。佐藤大概常來這家店,他站著,頻頻環視周圍,顯然是看看有沒有熟人。於是從角落裡有一個人站起來向佐藤招手。佐藤看到了:
“噢!”
他應聲,帶著太明走過去。對方也有一個同伴,據稱兩人都是新聞記者。太明忽然發覺兩人的胸前都佩著文學奉公會的會員章。太明想,他們是作家啦,心裡就對他們湧起了敬畏之念。
坐下後,話題馬上移到文學方面上,太明有些愛好漢詩,雖然對於文學也並非沒接觸,但對於現代文學,外國文學,以及文壇的趨勢不大瞭解。因此他們所說的話,在他聽來,全是耳新的,很新鮮。看見太明謙虛地聽著他們的話,其中的一人又向太明講解莫泊桑怎樣、巴爾劄克怎樣,及俄國文學怎樣,就像是對新入生的訓辭似的,那淵博的學識使太明完全傾倒,使他覺得彷佛探到了未知的世界般,心裡有一點感到興奮。
不久,四人一起步出吃茶店。佐藤讓對方的兩人走在前面,他一邊走一邊對並肩同行的太明悄聲耳語:
“胡君!瞧你對他們很敬佩的樣子,其實也沒什麼可敬佩的,說穿了,這不過是把《世界文學全集》導讀的現買現賣罷了。”
佐藤照例以他那辛辣的說法一貶到底。太明對於佐藤銳利的批評眼和透徹的觀察力表示敬意的,但這時候,佐藤潑冷水般的說法,不知怎麼太明卻覺得反感,覺得喜歡揭人瘡疤也應適可而止。然而當太明隨著他們到報社,在那裡待了一會兒,對於佐藤所說的話才瞭解。
報社內的情形,也許是因為截稿的時間到了,記者們都面對稿紙用鉛筆疾書,誰走入編輯室都不注意,只埋頭於自己的工作。那姓丁的和另外一名記者帶著太明和佐藤走過室內中央,到了編輯室一隅,把掛在壁上裱裝好的標語指示給他們看。這些全是照情報部的依囑製作的,戰意昂揚洋溢的標語,丁姓記者一張一張掀起給他們看,看到他自己的作品時便問:
“怎麼樣?這標語如何......”
他只差自己沒有稱讚很不錯吧,這樣說著他打量佐藤和太明臉上的反應表情。太明對於丁的這種態度,忽然感到他很庸俗不像文學者,因此太明臉上的表情就變得僵硬了,同時,覺得連剛才他在茶館所講的文學漫談,都有點淺薄,俗不可耐,這時他才想到佐藤所批評的話。太明這樣想著,看來連那些宣傳文句,都僅是光說不練的人嘴皮上的題目而已,所乙太明更覺得討厭。那是回避須實踐的犧牲,僅用筆桿欺騙一切的口舌之徒。他覺得這種大言不慚的徒輩,偏偏會出頭。而那僅是嘴皮上的題目,卻誤導不不知多少純情的青年。他這樣想著,連報社全體的空氣,都令人覺得無法忍受。
不一會兒太明和佐藤兩人走出報社,佐藤說:
“都是一些差勁的傢伙!”
佐藤不吐不快。
“胡君!剛才你在茶館裡不是對他們很欽佩嗎?如果這些傢伙也有文學精神,文學家會痛哭呢。現在的作家哪會有良心,有良心的人就無法寫了。日俄戰爭時代的作家還有幾分良心,所以才能產生《一兵卒》這樣優秀的作品。像現在的作家這樣眼睛朦朧的傢伙是看不見現實的可怕。所以他們一直心甘情願做軍部的爪牙。”
佐藤說到這裡停頓一下,於是突然想起來似的說:“剛才那姓丁的說:從事文學工作,不這樣不會成功。他們顯然是把文學當作商品。但文學並非個人成功與否的問題,而是對人類是否能有更多貢獻的問題。”
“胡君!報社裡哪會有好人。近來報紙上頻頻提出臺灣人的待遇問題而論,但從知道其內容者看來,會驚訝他們竟能真有臉寫出那種論調。在這次的統制,他們這些從日本來的都是沒有良知的人,據說一個最低階的記者本俸也有一百九十五元,另外加俸五成,編輯局長本俸一千元,加俸五百元。而臺灣人職位最高的處長卻只能領到一百四十幾元。但他們卻在報紙上大書宣稱:『改善臺灣人的待遇』,胡君,他們是想打動天下人的心嗎?”
佐藤以他一流的冷潮熱諷這樣說,但太明這時對他的話不像剛才那樣起反感,而且,他覺得那些全是迎合時局以外無任何意義的作品,若是被後世的批評家注意到,那些失去靈魂,失去真實的文學精神的這個時代的文人,無疑的會被批評得體無完膚,因此他在心裡對自己誓言:不如無為自然,不如用無策來因應。
塞班島陷落後,隨即喊出了臺灣全島要塞化。促起六百七十萬島民全體總躍起,為了要塞構築,臺灣人連六十歲者都被動員。
太明也接到動員令,須出席“勤勞護國獻身大會”。接到動員令者聚集于公會堂的大講堂。因為特殊的職務,無法參加勤勞獻身隊者席設二樓。太明懷著佐藤為他酌情處理的證明書也擠在二樓等候著。大會開始時照例舉行國民儀式,由主辦單位代表致詞,接著由軍政長官說明其宗旨,皇民奉公會本部的主要人員大聲疾呼地的演說。臺灣人方面則御用紳士輪班上臺呼籲民眾以身殉護國大義,以一死捧報國之誠,他們的演說都獲得如雷的掌聲。
開完大會,數千市民分成各隊,跟隨著領隊去從事構築作業。最後還有一千餘人左右留在樓上。這些人各持有證明書,或是殘障者或病人。有證明書者幾乎都是臺灣人紳士,太明也在其中等候當局的檢查。
不一會兒,市公所的五、六個職員上二樓來,他們是擔任安排國民動員工作的人員,其中的一人站在正中間開始指揮。
這個指揮的人胸前佩著在鄉軍人記章特別惹目。不知為什麼,他自始就殺氣騰騰,用含著怒氣的聲音的大嗓子說明檢查的順序。大家鴉雀無聲地靜靜聽著。前面的話說完了,指揮者更大聲的說:
“大家依次序走出去,從第一排起在左邊的人向左走,在右邊的人向右走出去,在辦理人員前待命。”
他這樣命令,但並沒有說明是從前面的第一排,或縱列第一排,因此出現兩種行動;左列從前面第一排的人起步走,右列縱的第一排的人也要走,那指揮者看了,馬上走過來,一連打了七、八個人的巴掌,說他們違反命令,其中挨打的一人勇敢地抗辯說:“照命令列動的。”指揮者不聽完他說的話,便大聲怒斥:
“馬鹿野郎(混蛋)!”
同時抗辯者的臉上響起啪噠的打耳光聲。
靜悄悄的,沒有人作聲,但在場者無不對指揮者的殘暴,內心裡燃起熊熊的怒火,從那沉默中,令人感覺到火辣辣的無言的抵抗。
過了兩小時太明才終於出了公會堂,也許是因為太激動了,腦袋昏昏的,跟他一起出來的每一個人看來全臉色蒼白。
而經過半個月,太明又接到勤勞護國動員令。這次是動員上班族在星期日勞動服務一天,日本人也不例外。星期日到了,清早五點集合,各服務班編隊出發,太明也荷著園藝用的鐵鍬去參加。
這些隊伍宛如被趕引去屠宰場的羊一樣無精打采,而還沒走到兩公里時,這些人已疲勞了,隊伍已散亂不整齊了,被從後面而來的農民中隊趕過。
農民們有活力,勞動服務的工具齊全。
超越前進了的農民,回頭看著太明他們的隊伍彼此說:
“連這種臉色蒼白的人都被動員,真是太嚴厲了。”
不久隊伍到了╳╳公用地,已經有開始工作的班了。從鄉間來的義勇報國隊,賣力地挖土、挑土。但從城市裡來的人因為工具不齊全,用手取粘土塊,人人一手一手傳遞。
太明的那一班幾乎都是薪水生活階級。班長來到,把他們分成兩組:用擔架搬運組和挖土組。太明被分為搬運組人員,他的搭檔是個年輕有精力的臺灣人官吏,勞動服務非常起勁,好像跑也似的搬運,因此太明和他的步調配合不上,對方終於不耐煩要放慢腳步等候著與太明配合,便向班長報告太明偷懶,班長馬上過來責問太明。
太明瞬間掩飾的說:
“實在是從昨晚就已肚子不適沒有辦法。”
“是嗎?若是生病那也沒辦法。”
班長倒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
“既然有病,就去休息吧!”
他解除了太明的勞動。太明坐在樹下看著大家勞動:
“這不是卑怯,也是一種消極的抵抗。”
太明這樣想著。這時兩個日本人從太明的面前經過,但並沒有注意到在樹下的太明,大聲說:
“工作由驢呀(指臺灣人)去做,他們實在肯幹。”
“是的,就像牛一樣。”
太明聽了他們這樣的對話,不禁怒紅了臉。
第二天,佐藤見到太明,嘲弄的說:
“以鋤頭建飛機場的作業,怎麼樣啦,有進展嗎?”
然後,他又問太明:
“你對於臺灣的要塞化和美軍登陸,看法如何呢?”
“日本軍希望在臺灣作戰吧?如果這樣便可以利用臺灣的物資和人力。昔日發生霧社事件的時候。其鎮撫也是驅使周圍番社的人去做。現在大陸上也扶持了汪精衛,採用以夷攘夷的政策。而且臺灣又具備了做為要塞的絕好條件。但是美國不會把臺灣做為什麼問題,因為臺灣對大局沒什麼影響。臺灣要塞化,我認為結局對日本沒什麼利益,但對臺灣人相當有利。”
太明把平常所想的事,照實說出來。佐藤說:
“照你的看法來說,這便是惡意發揮了善意的效用。”
佐藤這樣說著笑了,從佐藤的話裡聽來,顯然他也贊成太明的看法。然後他靠著安樂椅子眼睛看著天花板好像思索著什麼。
“今天我們到狼的根據地去走一趟!”
佐藤這樣說著,用力把煙蒂扔掉,霍地站起來。 太明以為佐藤所說的狼的根據地,顯然是指皇民奉公會本部,所以也沒再追問什麼,就跟他一起去了。然而出乎意外的,目的地是最高學府的大學。他想:
“為什麼這裡是狼的根據地呢?”
但辦完事情離開時,太明才終於瞭解佐藤所言的意味。
太明想起四、五天前的報紙上,登了一篇這所大學的校長和某教授所寫關於日本語教育的論文,認為要使臺灣人徹底皇民化,必須?殺臺灣語才行,這是學者不應該有的暴論。由此可見御用學者對當局的政策奉承之心完全表露出來。太明這樣想著,便覺得如佐藤說的這裡就是狼的根據地吧。近來政府的官員太多由這所大學出身,皇民奉公會的顧問,也是由這裡的教授擔任。這所大學才是對殖民地榨取的合理化、其精神武裝的根據地。這裡的教授不忠實于學術和真理而忠實於政策,這只須從那麼被認為不合理的,臺灣全島畫一的“正條密植”插秧政策,而這所大學的農學院無任何一位教授有異議便可以看得出來。在這裡學問的精神已死亡,只有擔任政策走卒的工作,是至上的命題。真的是掛著學問殿堂的招牌,扮演著精神上的虎狼角色。
到了十月,即有大空襲。
但空襲的目標都是軍事設施,一般市民沒有什麼大危險。不過與空襲臺灣呼應似的,美軍登陸雷特島。展開激烈的絕地反攻。這時候,日本人看來有一點氣息奄奄。象徵著帝國主義聳立著的總督府建築物,也好像披上一襲喪服似的,看來有一點蒼涼。
戰局的展開日日不利,那一天佐藤突然說:
“德軍只不過做著動物般的抵抗罷了,無意義的犧牲。馬上就要看到歷史的大轉變了。”
佐藤批評了戰局,然後坦白地說:
“其實我想回日本。”
他的意思是,現在就應回日本,對於將來的新形勢做活動準備。他所說的新事態究意是指什麼而言,太明從他平常的言行中想像,便有某種程度的瞭解。佐藤要回日本,太明感到寂寞不舍,但知道佐藤的決意堅定,沒有辦法挽留他。為他著想,應讓他得到更有意義的活動場所和機會,現在應好好的慶祝他踏上壯途。而且佐藤所辦的雜誌,如今大體上已達到了目的,沒有理由再挽留他。
終於到臨別的時候了。太明略表心意的為佐藤餞行,兩人喝了很多酒,對談著,佐藤握著太明的手說:
“胡君!我喜歡你這種誠實的人,我一生不會忘了你。可是你太過於詩人氣質,為人太過於潔白,拙于面對現實。今後對於這一點要十分注意。因為不伴隨實踐的理論,是空虛的理論。”
皇民派的悲哀
太明從臺北又要回到故鄉。佐藤回日本後,太明為了處理雜誌社未做完的工作,仍然留在臺北一些日子,如今都已處理完畢,便要回家鄉了。雜誌的停刊很可惜,但由於資料及其他原因,已無法繼續出版,而且佐藤所期待的發行雜誌的目的,已達到了某種程度的效果。
若想到已盡力奮鬥了,太明不覺得遺憾。一旦要回去,太明對故鄉滿懷著一顆心,但仍然帶著一抹哀愁上車。
太明回來後過了兩三天,鄉長助理東先生和兩三個鄉公所的職員,到志剛的保甲事務所來徵收總動員獻金,保甲內的住戶捨不得掏出錢者都被叫去。胡文卿因為感冒在家裡睡覺,所乙太明代替父親到場,被叫的人員到齊後,那鄉長助理便對大家訓話。
“我們這一莊在進入大東亞戰爭以來,已有了長足的進步,從消除私心奉公服務到貫徹殉國的大義了。從這次的總動員運動看來,真的已表現出一億一心之誠,不肖的我很有助理的面子。尤其是我們這一莊的某醫師一個人就樂捐一萬元以上的獻金。相反的,今天聚集在這裡的諸位,僅是少數目的捐獻,就要我勞足而來,這太不光榮了。”
他這樣說著對大家一瞥,繼續說:
“我國如今實在面臨著非常時期,不,應該說是,超非常時期,敵人虎視耽耽窺隙,臺灣要塞說不定有一天就變成臺灣戰場。為了萬全之計,六百七十萬人須團結一心真的總動員起來,忍受一切犧牲和一切痛苦,必須做到當局所要求的。這便是我們國民應盡的義務。諸位都是忠良的國民,想必已瞭解總動員的宗旨,不必現在我還要在這裡羅囉嗦嗦的再說。總之,應好好的認識時勢,不要讓別人譏笑我們是非國民,自動獻金!”
他的語尾用力,非國民一詞特別震撼大家的心。然後鄉公所的職員一個一個調查,大家因為剛剛聽了鄉長助理的訓示,儘管無法再說什麼,但仍然舉出家庭的情況或各人的種種理由來要求減免獻金,但沒有效果,其中有兩三個人徹底求情,但結果還是不得不在認捐書上蓋上私章。因為胡文卿本人沒有來,最後才輪到太明。胡文卿是醫生,鄉公所的人說,捐款應照戶稅二倍才行,尤其說出應捐一千元。太明指出中醫和西醫不同收入少,而且胡文卿自身已年老無法出門往診為理由,請求依照普通捐款。那鄉長助理臉色一變:
“胡先生出身最高學府,而且還在大陸待過,是村子裡的先覺者,做夢也沒想到你會說出這種不明事理的話。”
他說了這種挖苦的話。太明心頭火起,但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儘量冷靜的回答:
“東先生以某醫師做標準,把它當做不成文法般來要我們多捐獻,同樣是醫生,但中醫和西醫大不相同。西醫由當局配給法定價格的藥,儘管如此,近來西醫有人擅自把藥價提高三、四倍,更有甚者,把藥改換為紅紙包或青紙包,當作貴重藥品,一份藥收費高達五元或十元,也就是從患者榨取的錢累積到一萬元吧。而中醫收取的是診察費,看診一人三角錢,十個人也僅有三元而已,在鄉下一天有十個病人便是最多了。醫生本來就是以仁術濟世,與賺錢的商業不同,若把行醫視為是賺錢的行業便錯了。賢明的東先生,應該明白這一點道理的吧?”
太明這樣說著,心平氣和的拜託讓胡家以普通捐款額度獻金。
但那鄉長助理不准,舉出胡文卿的不動產,硬要特別捐款。太明便再說明關於土地的收支情形,一甲步土地的收入,繳納了稅金、國民儲金以及其他法外稅款後,剩下的僅有一百元而已。但鄉長助理仍然嘮嘮叨叨的堅持著,太明終於生氣了:
“東先生,你以某醫師為例子來要求人捐獻,這也是合理的,例如像你這樣人格高尚,富有愛國心的人,在捐獻上一定可以做我們的好榜樣,請恕我很失禮,為了給我們啟蒙,請公開你的捐獻數目好嗎?”
太明這樣反擊,鄉長助理二話不說,馬上讓步了。太明知道他硬要別人捐錢,自己卻是不出錢的人,因此胡文卿的捐款,才能夠以普通的額度了事。一些和太明同時被叫去的人,對於太明的做法都心中稱快,歸途有人說:
“給臺灣人一頂帽子(地位),他便不顧別人的死活啦。”
這樣紛紛批評鄉長助理。
有鄉長助理這樣的人,但也有人打心底願意皇民化,而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彌補臺灣人與日本之間的隔閡,因此而真正煩惱的臺灣人。
有一天,突然來訪太明的公學校時代的同事李訓導,便是這樣的一個人。二十年沒見面,他看來很蒼老簡直判若別人,姓名也改為日本名的“吉村”。他仍然過著教壇生活,但最近似乎精神很空虛的樣子。
“我執教鞭二十年了,因此都可以獲得勳章了。在這期間,我誠心誠意的努力皇民化運動,做到“國語家庭”化自不在話下,而且改姓名等,不顧父母的反對最先實行。我覺得自己一代的吃苦頭,若能賺得子孫的幸福,還是劃得來的。然而,現在的情形呢?我覺得越沿著其線努力,反而越離開其線。他們有屬於自己的長久傳統和歷史,但我們卻沒有這些。這種隔閡是無可奈何的。結果如今看來,人為無可奈何的事,我卻一直努力打拼著呢。”
恍然大悟
志剛的兒子達雄突然從大學回來,原因是為了要參加特別志願兵。志剛迷於皇民化運動,兒子要志願當兵,反而高興,但他的妻子哭著阻止,但是達雄自身志願的決意堅定,對於母親的阻止不在意,反而說:
“阿母的腦筋古板。”
達雄反駁母親的固執。而他母親還是不會就此放棄勸阻,她去拜託胡文卿規勸達雄,可是胡文卿還是沒有一種能夠使達雄的決意改變的理論和說服力。最後這勸解的差事輪到了太明。達雄的母親哭著拜託他,太明答應了:
“好,我來試試吧!”
太明看到了達雄。達雄瞭解太明也是想勸阻他,所以從開始他的態度就很堅決。太明要先從解開他的心情著手。便說:
“達雄!今天和叔叔兩人閒話一番吧!這是我從中國帶回來的茗茶,跟我們這裡的茶葉有一點不一樣,你品嘗看。沒什麼可請你嘗的,為了慶祝你的征途,喝一杯茶,哈哈哈......”
太明若無其事的這樣說出來,達雄的心情顯然已緩和一些了。太明便又說:
“達雄!志願是很可嘉的事,為什麼你會有這種想法呢?把你的信念說出來聽聽好嗎?”
達雄便滿懷信心地,表露他所相信的事,據他所想的,臺灣人今日正站在能不能成為日本人的大考驗階段。現在正進行著的聖戰(他說是聖戰),只有我們同心協力,才能夠通過這考驗。為了解放十億東亞人民而當做人柱,便是我們青年人的宿願。這種理論是很幼稚的看法。太明想:
“這裡也有一個缺乏批判力的,可憐的年輕人!”
太明突然回想起應召軍屬時的事情,他在大陸看到祖國的抗日青年,還不到當兵的年齡,而勇敢的為大義殉身的英勇之姿歷歷如在眼前。太明心情沉痛的望著達雄。
達雄就跟那些高唱軍歌,神氣十足的邁著大步,那種粗獷的,連人性都忘了似的青年完全一樣。太明每當看到那些被巧妙地畫一化、傀儡化的青年們,他總是會感到皮膚有些冷,而他卻無能為力。但達雄是他的侄兒,有血緣關係,不,即使不是親人,對一個即將誤入歧途的青年,他也必須設法挽救他才對。太明這樣想著,心裡便湧起一股形容不出的熱情。
他首先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謂倫理國家的理想,經常在霸道之前崩潰的過去歷史說起,他說明這是因為國家的根本理念有矛盾。到了近代國家更形墮落,資本主義把其成立的基礎的一方求諸於殖民地,經常壓迫弱小民族的發展,納粹德國更站在狹隘的世界觀上,錯覺自以為是最優秀的民族,夢想稱霸世界。在臺灣呢,不但是榨取臺灣的物資,而且還加以精神上的破壞。
“達雄!你看看在我們眼前的現實吧!”
太明說到這裡口氣終於激烈起來:
“他們要臺灣人成為日本人,一方面卻採取強硬統制,把臺灣人控制得無法動彈。現在你想拋出生命去作戰,究竟你是為誰?為什麼要拋出生命呢?你好好想一想吧!”
太明自然而然的口氣熱烈起來,一向保守的他,很少在人前滔滔說出自己的信念,但現在他有一個明確的目標,要以自己的勸說,挽救出一個瀕臨在迷妄深淵的青年......
太明又說,戰爭中的大量殺人,以國家的名目而被合理化、英雄行為化了。一切的矛盾,從國家中懷胎而生。歷史以國家的前提而歪曲,教科書把國家的存在正當化,不過是為了擁護其權利的宣傳文罷了。從小學至大學的教育過程,總之,是其一貫的宣傳過程而已。由於這種教育,人人習慣於國家生活,這又成為因襲再成為制度。制度把人納入一個模型。不願被納入其鑄型者,被稱為異端者。
太明把其間的事情,引用中國的纏足為例子來說明。纏足以前在中國是一種美的標準,因為纏足而違背道德的一面則不被問及。全體社會都以為這是善的、美的,對它不生疑問。但是,因為接觸了西洋的近代文化,以為纏足是美的看法便崩潰了。新的美的標準,新的道德標準登場。而中國女性的解放史,由於纏足的廢止,而寫下其第一頁。制度有使人盲目的一個要因。太明再以國家與國家的對立問題而言,若社會進步了則其對立便會消失,戰爭的必要消失了。到了那時,戰爭將只是以過去曾經存在的殘虐習慣記錄於歷史罷了,太明這樣做結論。他所說的這種放棄戰爭的立場,不過是觀念性的抽象論,但這裡至少有更高的理想。雖然形式不同,達雄陶醉於一種觀念,以它做為行動的基礎,因此太明的這一番說法,對於達雄所抱的觀念便有了說服的效果。
太明長長的熱烈講話結束時,達雄如夢初醒般,發紅的臉舒了一口氣。太明說及的內容,對於達雄,是他不曾聽過的新鮮的驚訝。他不勝感歎地說:
“叔叔的看法實在與眾不同,超過赤色分子。”
“我的看法,不是赤色的或黑色的,而只是把當然的事,當然的思考,把事實以事實來觀察而已。對於事實有認清的勇氣,這至少是知識份子應採取的態度,你認為如何?”
太明這樣說著,看達雄,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太明的那些話,顯然達雄已瞭解。
“叔叔!我很明白了,我會再重新考慮。”
犧牲
第二天中午,胡家的門前停下了一輛軍用卡車,從車中抬下一個躺在擔架上的病人。發生了什麼事呢?家人立刻奔到擔架旁,那是阿玉的兒子志南。
志南從上月起被召集去勞動服務隊,在××公用地做工。因為過度的勞動而倒下了。而勞動現地衛生狀況差,而且也沒有醫生。因此病情日益惡化,終於無法救治了,最後才被護送回來。志南在擔架上昏昏睡著,枯瘦的臉完全無血色,一瞥幾乎認不出這就是志南,變得如此的慘澹極了。想到這就是那樣的硬被逼著在志願書上蓋章,而被召集的志南,其淒慘,實在令人心酸。
家裡頓時慌亂起來,胡文卿先診察,因為病況已無法再拖延的惡化了,他一時很著急,立刻派人去請街上的西醫。因為以他中醫的醫術已無法著手診治了。醫生馬上趕來了,注射三針強心劑,說,然後要看經過的情形而定。病情已相當的急迫,從那醫生的表情也看得出來。
太明在志南被抬回來的那一瞬間起,便對周遭的什麼感到一種強烈的憤怒。究竟是誰把志南摧殘成這樣的呢?如果是他自願的倒也罷了,他不願意,硬威脅哄騙硬被徵召的,摧殘成這樣的身體才送回來......他覺得這簡直是太不負責任、太殘酷的做法。
傍晚時分,也許是強心劑的效果,志南終於恢復意識,他對於站在床邊的人,一一看著他們的臉,看到太明時:
“阿兄!”
志南虛弱的叫他一聲。
“怎麼啦,志南!你振作一點!”
“我已經不行了,以後拜託你照顧了。可是,落到這樣的地步......實在遺憾......”
然後他面對著胡文卿和母親阿玉說:
“阿爸!阿母!再見......”
志南就那樣,腦袋突然搭拉垂下來,咽下最後一口氣,真是想不到他這麼快就死了。
首先阿玉放聲痛哭,胡文卿雖然沒有哭出來:
“天呀!”
他低聲喃喃叫天,眼睛一直閉著。
太明全身哆哆嗦嗦,心裡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激動,這不僅僅是悲哀的感情,而是更深刻的,一種從靈魂之底被搖動起來的使人慟哭之情。志南那無聲的屍體,被痛苦折磨曲了,在太明看來好像志南控訴著他的遭遇似的。
弟弟的死,不由得使太明必須與某一問題對質決定。弟弟的死,那是死於非命。他成為沒有代價的犧牲,而失去了年輕的生命。這在弟弟本身,是無可奈何的,就像宿命般的情形。太明這樣想著。而這種宿命,已經不只是弟弟的遭遇而已,不久無疑的也會降臨到太明自己和他父親的身上......。要“活下去”的路已絕了,能夠通往的是,走向死亡的路。太明想像親人全死了以後,只有他一個人活著的情形,那是靈魂都凍住了般的活墓地。
而如果只不過是苟活著罷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想來太明一直到現在的生活方式,非常的不徹底,他想認真的生活著,但事實如何呢?他從事過幾種職業,但沒有一項工作做長久。戀愛的情形也一樣。
他想認真地生活著,然而對自己豈不是虛偽的嗎?他沒有克服現實的勇氣,只是一切都妥協。他高等工業學校畢業,以臺灣人來說是受了最高的教育,究竟這有什麼用呢?他覺得自己簡直跟螻蟻之輩一樣,是個軟弱無力而沒有用的人,對弟弟的死應感到慚愧!
太明是一個內向性的,然而對自己豈不是虛偽的嗎?他沒有克服現實的勇氣,深深反省自己的人。這樣的個性,這與其說成為他行動力的源泉,不如說束縛其行動,使他把所想的事十分之一都做不到的,一個非常保守的人。他到日本留學,然後又去大陸......他的行動看來似乎頗有作為,但其行動的骨子裡又有什麼呢?
此刻,很大的自責和反省之念,如狂風暴雨似的搖動著太明的身心。這對於他的肉體和精神來說,都是他忍受不了的。這時,他再度聽到阿玉悲痛的哭聲。這與其說是因志南的死而傷心,不如說是向天地哭訴的靈魂的慟哭。
那慟哭的哀號調子,漸漸的也感染了太明。那時太明好像忽然聽到志南臨終時呼叫的聲音。死者不會呼叫的,是錯覺吧。不,並非錯覺,志南的確在呼叫。
“啊!”
瘋狂
太明突然發瘋了,這傳聞擴展開來,有幾件事實,可以用來證實。首先,志南死亡的第二天,太明在胡家公廳的神桌上臉塗得像關公一樣紅的坐著,壁上有太明的筆跡,墨痕新鮮的寫著:
志為天下士
豈甘作賤民
擊暴椎何在
英雄入夢頻
漢魂終不滅
斷然舍此身
驢呀驢呀意如何(日本叫臺灣人)
奴隸生涯抱恨多
橫暴蠻威奈若何
同心來復舊山河
六百萬民齊蹶起
誓將熱血為義死
但是,太明的言行雖然奇矯,似乎還不能斷言他已經發狂。胡文卿害怕寫在壁上的激越詩句被當局目擊了不妙,立刻在那上面掛了一幅畫遮蔽,但聽到這事情從近鄰來看的人擠滿了胡家的公廳。這時,太明臉上仍然塗得通紅,昂然走入公廳,在人人吃驚的騷然中,太明悠悠的端坐神桌上。
“告訴汝等眾生!”
他大聲說,那態度雖然異常,但卻出奇的有一種逼人的神情,因此人人靜悄悄的看著太明。太明接著朗朗吟誦:
頭家是大哥
大哥是賊頭
人剝皮
樹剝皮
山也剝皮
這些詩句,一句一句沁入眾人的心底,如那詩句所言,如今山已經成為赤?,相思樹的皮、桑樹皮、塞麻頭的皮都被剝光無餘了。雖然人的皮還沒有被剝去,但比被剝皮更甚的,許多人被驅使。而次一瞬間,坐在神桌上的太明,一改嚴肅的樣子,用另一種調子:
咿-呀-噯
白晝土匪
哪-噯-喲
他以奇異的節奏唱起了山歌,在人人之間哄哄然的起了嘈雜聲,在那嘈雜聲中有人說:
“已經發狂了!”
“發狂了!”
“可憐呀!”
人們交相這樣說。太明這時突然站起來,空虛的視線望著空中,一面說:
哎呀!瞧!
他們都是
老虎其面。
像吃人肉的野蠻人
那是發狂了,
你的父親、你的丈夫
你的兄弟、你的兒子
全都為了他-
他為什麼高呼為國家、國家。
這樣高呼的傢伙才是壞蛋。
借國家之力
貪圖一己的榮華。
是不道德漢子
是白晝土匪。
殺人要被處死刑
那傢伙殺了那麼多人
卻稱他英雄!英雄!為什麼?
混蛋!
是老虎
是豺狼
是野獸
你們不知道嗎?
他痛駡著,這些話貫徹入人們的肺腑。然而太明還沒有罵完,他又說:
混蛋!
你嘴裡說同胞、同胞
其實你是走狗!
是皇民之輩!
是模範青年!
是模範保正!
是贊成先生!
什麼東西?
混蛋!
他大聲說完了,又好像有誰在他眼前似的:
喂!混蛋!他怒駡,太明的精神已完全錯亂的狀態。
從此以後,太明成為一個完全的狂人。
太明每天在外面徘徊,在養魚池或商家的招牌上寫“白晝土匪”,這是指誰說的不難明白,雖然一時被人非議,但知道了那是狂人寫的,對他也無可奈何。而有時他連日安靜地端坐在胡家公廳。不久。由於村民們忙碌,也不再注意太明瞭。而不知幾時太明從村子裡消失了蹤影。
經過了幾個月,太明消失到哪裡去了,沒有人知道。但那時有一個到村子裡來訪的漁夫說,曾經有一個好像是太明的男子,坐他的漁船渡海到對岸。於是又有人說,在他乘船之前,看見他在海邊徘徊。
再版有感
寫了《亞細亞的孤兒》已經過很長的時間了,現在突然聽說將再版,筆者重新感到非常高興。
大凡一個人,自己所做的事即使客觀上是錯誤的,也不容易承認其不對。過去的日本帝國主義者,以東洋和平的虛偽口號侵略中國,引起戰爭,殺了許多人民,使臺灣等成為殖民地。
第二次大戰後,也有如日本一樣的,強國侵略弱小國,引起戰爭,在正義之名下,使許多人命傷亡。
在此時出版寫曾經是日本殖民地臺灣現實的拙著《亞細亞的孤兒》,重新思考殖民地體制的本質,日本有這樣的有心人,使我肅然起敬。
這部作品是筆者豁出生命寫成的。當時因為我曾經去過大陸,在臺灣成為被當局注意的人物,常常被刑警跟蹤。如果我的原稿被發現了,恐怕我的生命便沒有了。
從執筆至今經過了三十年歲月,其間本書在臺灣和日本出版,在日本促成出版的中澤富美雄氏、神田孝一氏已去世了,由衷的祝福兩位在天之靈的冥福。此次承蒙“新人物往來社”的厚意,重新改裝出版,最後加筆,做為決定版。
末了,對於出版時的關照,並給予校閱和解說的戴國輝博士深表謝意。
一九七三年三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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