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网刊专栏】黑天才∣老一：好兽

袁群

　　老一我们常喊他喻大，我八岁后一直到现在的邻居、对门。他个子很高，长得结实、俊朗，有时爱贪些让人谅解的无谓的小便宜。喻大很早就开始长个子，如果你看到我和他还有于冈三个人在天台的合影，他半蹲着和我一样高。最后他也没长到两米。
　　虽说是我们兄弟的老一、老大、阿大，但事实上因为是滚成一团作的兄弟，并非有坐头把交椅般的兄长一样的情怀。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似乎在事业上和老二有过长期而短暂的交流和交集之外，和我们也几乎不搭边。只是我爱东奔西走，五年前去过他在深圳买下来的房子里住过，是了解过他当时的生活和作息的。老六似乎也去过。我去的时候他的女儿还未出生。
　　喻大比我我大两岁，本不和我们同届，小学留级的关系。初中和老四、老七坐了同一个班，三个差生当时并未因为都是差生就彼此关系好。因为住对门的关系，他、我还有老二又都住五楼，我们三个关系是最铁的。又因我一直晚熟、不熟，他妈妈又很喜欢我，他和老二关系又是最最铁。后来也是因为他和老二的关系，他与我们这个集体彻底决裂了好几年。
　　我记得的喻大小时候的趣事是将当时停用了的他家的粮票全部拿到外面和人换了零花钱。这个事被他妈妈知道了，打了好久。另一个趣事是有一年我们在楼顶放鞭炮，他的棉袄里揣了好多从外面捡来的散鞭和一些小烟花，结果不小心在口袋里全部点燃了。他衣服左边口袋里的烟花如一个小天空般一直绽放，我们眼睁睁看着他在楼顶上跳舞。鞭炮烟花炸完了，他似乎懊恼有两个名叫“小猫钓鱼”的烟花他没能亲眼看到是怎样的。后来我把我的放给他看了。
　　和你说这些可能并不有趣的趣事，是因为我们的童年友谊没有维持多久就破裂了。小学五年级，喻大不知道从哪儿偷了个小喷水手枪，在放学的路上朝我和老二滋，特别来劲，路边有什么水就吸什么水，而恰好东门小学到我们家就有一条臭水沟伴随。我似乎没什么脾气，老二脾气很坏，拿了根类似一包烟那个粗细的长棍子狠狠打了喻大几下。接着他们扭打在一起，在整件事情里，我没有帮忙，反正打架就几分钟的事情。之后我和老二一路，喻大一个人一路，回家了。回到家没曾想事情还没完，喻大找到我，给我看他身上的棍痕，抽泣着，说这是老二干的，让我不要和老二玩。我当时没安慰喻大──他比我大多了、高多了──我还告诉他是他先滋我们水的。喻大哭了一会儿就走了。我妈妈后来过问过这件事，说我做得不对，我仍然告诉她，是他先滋我们臭水的。再告诉你，当喻大和我说完这些之后，我去找了老二，老二说，我们不理他，是他做得不对。一个团队的核心说不理谁，那就应该不理谁。你理了，你和核心之间就有问题了。我想，当时我如果能周旋一下，或许一切也就不同了。我们的友谊就此默默中断。当时喻大14，老二13，我12。
　　大概小孩都是这样，如果有中立，是希望有人站在自己一边，不理对方。而那一次，我站在老二那一边。老二是我们七兽的核心、中心，就像你小时候玩伴里必须有的那个核心。我们谁都不知道如何去妥协，不觉得应该去妥协，甚至不知道把事情往后该怎么做，从第二天起，很自然的，我和老二先开始不和喻大打交道。直到写到这一句，我才发现，或许那四五年，只有我和老二没有和喻大打交道。而我和老二，是他最好的兄弟。
　　接下来的喻大的记忆反而在我脑海里更加深刻了，它的深刻让我遗忘了在我们决裂之前发生的大部分事情，不骗你。我记得有一次暑假在天台睡觉，我和老二、老三、老四睡在一起，聊着天说着笑话，喻大突然冷冷地说一句：你们说话小声点，我要睡觉。老二没理他，继续说话，当轮到我说话的时候，喻大突然说：我让你小声点你没听到啊。他坐起来，跃跃欲试的。“老二说，何如？要搞？”
　　老二说，这天台也不是你家的。
　　喻大说，我和你说话了吗？我要他小声点。
　　后面的台词我不记得了，或许老二没应对这句话，因为这句话很难应对，即使我写小说，我也不知道老二接下来该怎么说话才比较舒服。但我明白老二要做什么，他不喜欢斗嘴，该干的时候他自然会去干。我记得我那一刻很惊恐，并非是怕挨打，而是担心现下的关系进一步的恶化。但我记得我们还是继续讲话了，喻大又坐起来说，让你他妈小声点没听到啊。因为这句话声音比较大，喻大的妈妈邱婶婶骂了他几句。第二天，乃至后面的暑夜，他睡到远一些的地方去了。相安无事。
　　在野外我们打弹珠的时候，经常遇见喻大也在打。这时是没办法避免的，因为弹珠届没有朋友，只有敌人。因为喻大的加入，我的弹珠打法变化了很多，我给自己取了一个门派，叫“送肉门”。 我的手要比他小，指法比他灵活得多，自然打得比他好。最先我尝试了赢喻大的弹珠会让喻大很不爽这个真理，很暴躁，这暴躁会让他输更多的弹珠。而他就因此来找我的茬。我宣布的“送肉门”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通常把弹珠故意送到离喻大的弹珠不远的地方，比如说20-30厘米这个位置，一般是对方在沙地、软底、草地和死地这些进攻后滚不远的地方，一旦对方要攻击我，一击不中，很容易被我抓到更好的反击机会。但关键是是我主动故意缩短了和他的弹珠之间的距离，他再击不中就不能怨我了。
　　他还是没击中我很多，反而使我有更精准的击杀他的条件。但我放过他无数次了，我不理解的是他还是一次次的要击中我，只与我为敌。可能这是恨。他从我这赢去了不少弹珠。但我的“送肉门”的新打法，在一些技术不精的人身上赢到了更多的。
　　除了天台事件和打弹珠过程中忍不住的一点小口角，我和喻大再没有更为正面的冲突。到了初中，形同陌路让我们彼此之间懂得更多的是忍让。虽不说话，偶尔见到了，他也不会扭过头去，也有了些礼貌，因为恶语相加的消失我们彼此更加沉默。很多次我想和他说说话，却又不知道如何去说。他妈妈还是对我很好，时常的给我一些小东西吃，我们两家大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初二有一天我逃学去打游戏机，那时有赛马机，就是压1-2、1-3、1-4这样的赛马编号的机器，他居然也在逃课。我们默默的往马机里投币，他会把我的币当他的压进去──我和你说过他会讨些很好玩的便宜──我也不作声，他赢了也不会分给我，而马机谁又能赢呢。这时来了个混混，似乎看我长得矮，好欺负，问我要游戏币玩，我还没开腔，他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叫那人滚。那人看了看，就走了。
　　这也没能成为我们说话的契机，只是让我们当时投币更默契。后来我们都血本无归了，两个人站在游戏厅外面，他向了右，我向了左，像两个不问出处的英雄那样分开。那时的喻大，有一些兄长的感觉，因为他个子高，快一米七了，而我这个初中生，还一米四的模样。
　　直到我去团风读高中放月假回来的某一天，才发现喻大和老二已经开始建立了关系。没有先前任何的预兆，没有写信告诉我，只是忽然我们的身边多了一个人，多了一个早就应该在我们身边的人，他和老二、老三、老四坐在老二家里，坐了一堆，喝着啤酒，打着扑克──每个月的月底我回来黄州的时候，都是我们必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多出的一个人让我开心的要命。我们一起喝酒，一起打牌，喻大还是那样爱贪点小便宜，啤酒要比别人多喝一杯，好吃的东西多吃一口，席间说些不冷不淡的小笑话，也胡来喝斥的骂来骂去，针对学校的女孩发表自己的看法。那么随意那么自然，既没有因为数年没有讲话而过分殷勤，也没有因这些年的冷漠而隔阂、陌生。那时候我也没问老强和喻大是怎么和好的，相信是长大了，也因为即使是陌路，但我们仍然过着一样的生活，说同样的话，有同样的朋友、老师和美丽的少女，我们其实仍然是共同度过着的。
　　喻大初中毕业后在厂里做事，做了一两年，期间好像去过别的什么厂做过，也是在黄州，没出过更远的地方。是我高二辞职去广东打工后，他才出的远门，到我所在的单位，海悦花园大酒店，如果你在东莞长安镇，记得代我去吃餐饭。
　　他是冬天到的，通过门口的保安找到了我，当时我并不知道他要来。是慌忙的给他在镇上找了个住处，通铺，38块钱一天，即使是我告诉你那是1997年，38块钱很多，即使我告诉你我后来睡过5块钱的通铺，也不能说清楚那时候的我们是多么的盲目。他呆了半个多月，花了一千多块钱──这些钱为什么在现在看来如此的少，为什么在那时候是那么难以承受？我每天下班去找他，然后一起吃路边的大饼、胡辣汤，他一个人的时候去工业区，去问人，去中介所，我不想以钱不值钱、物价、年代、我们当时的年龄来说这些问题，我总觉得是这些的综合造就了当时我们的无知和懵懂。作为先出来打工的人，除了提供了一点经济上的帮助，我什么都没帮得到他。他铩羽而归。我不能和你谈及那半个月发生的那么多事情，或许那是我和喻大这一生最核心的带有血性的交集，也是一篇永不会去写的小说。我是我表姐介绍去的，我没什么别的路子，他很想进酒店和我在一起，可酒店不需要人。我和他漫步在冬天的长安镇的街头，不知道一份工作从何找起。而我和他还继续憧憬着不远的将来我们怎么请假回黄州，一起去哪里玩，一起在天台喝酒唱歌。我们路过长安镇电影院，望见那里上映的新片《铁达尼号》的海报。
　　喻大后来还是在哪里做了服务员，大概是受我的影响，老二啊老三啊老四啊老七啊，都做过服务员，我不记得有为做过没有，反正从黄州中学出来的我的兄弟都是做过的。仿佛是命。
　　喻大最后选择在深圳落脚了，我去过他住的地方两次。第一次是在一个无比遥远去深圳任何其他地方都远的一个死角，那里是他们租的一间小屋，也是一个打工者聚集地。每天夜晚充斥着各色人物，灯光、吆喝、谁家的乡音，和穿着短裤拖鞋趿拉来趿拉去的打工妹子，我去的那天在楼下吃了小龙虾，喝了很多酒，喝得不能再喝了喻大就嘲笑我。
　　后来吃饭就叫外卖，并没有因为当我是客人而过分的为我超支。喻大是个很节省的人，老二经常会说一个笑话，说到他家吃饭，喻大的妈妈会说哎呀没什么好菜啊，随便吃。老二说，一般来说这样的客气话是做客时经常会听到的。但上了喻大家的桌，你会发现真的是没什么好菜啊，最好的菜是腌菜炒肉，肉还没几片。这个笑话说了好几年。这是和家庭条件有关系的。我一向不懂住在门对门的人家，经济条件会有多大的差距。去年问了我爸爸我们兄弟几人的父亲在厂里的职位才知道一些东西。白天喻大和嫂子去上班，晚上很晚回来，给我叫晚上的外卖，喝几瓶酒。我的临时小床在电视机旁边，和他们的床隔了一道帘。睡了几天，我办完事就离开了。
　　大嫂是很不错的人，来自福建武夷山。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在安徽教书还没几天，不好回去。在酒桌上他们打了电话给我，我感觉到很幸福。嫂子和我们一起打过很多次牌，温柔、善良贤惠，她和我们打牌运气很不好，然后就用普通话喊“喻！利！杰！我……又……输了”，然后喻大过来很痞里痞气的打了几把，糊了几个屁糊，然后他当天再也不让他媳妇上场。
　　后来还去了一次喻大家，也是有事，住到了他买下来的一个二十平不到的房子里，在八卦岭二路。我为他买了房子而高兴。屋子分成客厅、卧室和厨房。那是我见到过的最小的卧室、客厅和厨房。可他也是我们兄弟中第一个买房子的人，虽然那时候买房子还不那么流行。晚上我们打麻将，喻大还是那个输了钱会骂脏话没什么牌品的人。我赢了点，后来慢慢悄悄输回去了。我们也一起去超市买买东西，在超市外面坐一坐，聊聊天，没再聊我们的憧憬和彼此，他知道我爱写作，我知道他为他的家，为他的将来不停的奋斗。我是为一个活动而去的，那活动见了报，有了我的名字，是在活动做完我走之后见的报，他追打一个电话过来骂我不告诉他有这个活动的存在。我西西笑了绕了过去。后来他有了女儿，并不甘心，又拼命攒了些钱，在深圳又买了个房子，五十多平，又生了一个，是儿子。老七摔了腿，他第一个捐款，后来老七流落到我这里，我再请大家捐款，给他打电话，他不干了，我觉得也对。直到前两年我才猛然发现喻大是我们七个人中最勤劳、最能吃苦的。我爸爸拿喻大买了两套房子来说事，别的人买了再多再大的房子我都嗤之以鼻，而这件事我居然完全不能反驳，也他妈挺难讲的。
　　2010-6-20


http://www.heilan.com/periodical/heilan_90/zl_hei.htm

雷克

老黑你这一篇篇都是陈年老酒啊，发酵好了拿出来．

有为

不兽 野兽 禽兽 醉兽 怪兽 狠兽 孤兽

是这个版本。

钢丝And黑色毛裤，应该不说。。。

黑天才

是吗？我这里的版本不一样的，但我愿意就你的版本。等下改一下。还是算了。
你不早点说。我忘记而来。但也没事吧，我觉得错有错的乐趣，我会在另一篇中详解的。

黑天才

老黑你这一篇篇都是陈年老酒啊，发酵好了拿出来．
雷克 发表于 2010-6-21 07:30

昂。不是黑蓝的专栏，我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写到哪里去，不为发表卖钱不为什么噱头反而是能写的。
每篇都是回忆个七八天，然后一口气写出来，自己感觉这样的写作方式对这个东西来说也很爽。

陶北

这个专栏好看。
广州东莞深圳我分别住过四个月，长安镇、八卦岭这些地名很亲切的。

亢蒙

那段在游戏厅的经历很感人……